“坐呀,你先坐下来呀。就我们两个人,谈一谈--”这时,李国香倒成了屋主似的,招呼着胡玉音落座了。
胡玉音拉过一张四方凳坐下来。在摆着笔记本、捏着钢笔的女组长面前,她不由地就产生了一种自卑感。所以女组长坐靠背椅,她就还是坐四方凳为宜。
“胡玉音,我们县委工作组是到镇上来搞『四清』运动的,这你大约早听讲了。”李国香例行公事地说,“为了开展运动,我们要对各家各户的政治、经济情况摸一个底。你既不是头一家,也不是最末一户。对工作组讲老实话,就是对党讲老实话。我的意思,你懂了吧?”
胡玉音点了点头。其实她心里蒙着雾,什麽都不懂。
“我这里替你初步算了一笔账,找你亲自落实一下。有出入,你可以提出来。”李国香说着,以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了胡玉音一下。
胡玉音又点了点头。她糊糊涂涂地觉得,这倒省事,免得自己来算。若还女组长叫自己算,说不定还会慌里慌张的。而且女组长态度也算好,没有像对那些五类分子训话样的,眼光像刀子,锋寒刃利。
“从一九六一年下半年起,芙蓉镇开始改半月墟为五天墟。这就是讲,一月六墟,对不对?”李国香又注视了胡玉音一眼。
胡玉音仍旧点点头,没做声。她不晓得女组长为什麽要扯得这麽远,像要翻什麽老案。
“到今年二月底止,一共是两年零九个月,”李国香组长继续说,不过她眼睛停留在记事本上了,“也就是说,一共是三十三个月份,正好,逢了一百九十八墟,对不对?”
胡玉音呆住了。她没有再点头。她开始预感到,自己像在受审。
“你每墟都做了大约五十斤大米的米豆腐卖。有人讲这是家庭副业,我们暂且不管这个。一斤米的米豆腐你大约可以卖十碗。你的定价不高,量也较足。这叫薄利多销。你的作料香辣,食具乾净,油水也比较厚。所以受到一些顾客的欢迎。你一墟卖掉的是五百碗,也就是五十块钱,有多无少。一月六墟,你的月收入为三百元。三百元中,我们替你留有余地,除掉一百元的成本花销,不算少了吧?你每月还纯收入两百元!顺便提一句,你的收入达到了一位省级首长的水平。一年十二个月,你每年纯收入二千四百元!两年零九个月,累计纯收入六千六百元!”
胡玉音怎麽也没有料到,女组长会替她算出这麽一笔明细账来!她的收入达到了一位省长级干部的水平,累计六千六百元!天啊,天啊,自己倒是从没这样算过哪--真是五雷轰顶!她顿时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小本生意,我从没这麽算过账--糊里糊涂过日子,钱是赚了一点,都起这新屋花费了--李组长,我卖米豆腐有小贩营业证,得到政府许可,没有犯法--”
“我们并没有认定你就犯了法、搞了剥削呀!”李国香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脸色,“你门口不是贴着副红纸对联,『发社会主义红财』吗?听说这对联还是出自五类分子秦书田的大手笔。你不要紧张,我只不过是来摸个底,落实一下情况。”
胡玉音的神情一下子由惊恐变成了麻木冷漠,眼睛盯着楼板,抿紧了嘴唇。李国香倒是没有计较她的这态度,也不在乎她吱声不吱声。
“还有个情况。粮站主任谷燕山,每一墟都从打米厂批给你六十斤大米做米豆腐原料,是不是?”李国香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一时间,真有点像是在讯问一个行为不正当的女人一样。
“不不!那不能算大米,是打米厂的下脚,碎米谷头子。我每墟都要从里头选出砂子,筛出谷壳、稗子、土。而且,碎米谷头子老谷主任也不只批给我一个,镇上好多单位和私人,都买来喂猪--我开初也买来喂猪,後来才做了点小本生意--”一听关连到了粮站的老谷主任,胡玉音就像从冷漠麻木中清醒了过来,大声申辩。老谷是个好人,自己就算犯了法,也不能把人家连累了。
“所以我先前每墟只算了你五十斤米的米豆腐。除去十斤的谷壳、砂子、稗子、土,总够了吧。我是给你留了宽余哪。再说,人家买碎米谷头子是喂了肥猪卖给国家,你买碎米谷头子是变成了商品,喂了顾客!”
李国香组长的话产生了威力,一下子把胡玉音镇住了。接着,女组长又稳住了自己的声调,继续念着本本里的账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