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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25)

作者:古华

“玉音,你不要以为我总是老鼠胆子--其实,我胆子不小。如果为了我们的新楼屋,你喊我去杀了哪个,我就操起杀猪刀--我的手操惯了刀,力气蛮足--”桂桂闭着眼睛像在做梦似地咕咕哝哝,竟然说出这种无法无天的话来。

胡玉音赶紧摀住了桂桂的嘴巴:“要死了!看看你都讲了些什麽疯话!这号事,连想想都有罪过,亏你还讲得出--”说着,背过身子去擦眼泪。

“玉音,玉音,我是讲把你听的,讲把你听的--又没有真的就要去杀哪个--”

“可你,要就是卖掉新楼屋,要就是去拼性命--如今镇上只传出点风声,就把你吓成这样子--若还日後真的有点什麽事,你如何经得起?”

“左不过是个死。另外,还能把我们怎麽的?”

黎桂桂随口讲出的这个“死”字,使得胡玉音眼冒火星子。她真想扬手抽男人一个嘴巴子,但手举到半路又落不下去了。就像有座大山突然横到了她眼前,要压到她身上来,她感到了事情的严重和紧迫。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当即在心里拿定了一个主意:

“我就去找找李国香,问问她工作组组长,收缴米豆腐摊子和杀猪刀的话,是真是假--我想,大凡上级派来的工作同志,像老谷主任他们,总是来替我们平头百姓主事、讲话的--”

黎桂桂以敬佩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人。每逢遇事,女人总是比他有主见,也比他有手腕,会周旋。在这个两口之家里,男人和女人的位置本来就是颠了倒顺的。

胡玉音梳整了一下,想了想该和女组长说些什麽话,才不致引起人家的反感,或是不给人家留下话把。她正打算出门,门外却有个女子和悦的声气在问:

“胡玉音!胡玉音在屋吗?今天不是逢墟的日子嘛!”

胡玉音连忙迎出门去,一看,竟是一脸笑容的李国香组长。真是心到神知啊!她连忙把客人迎进屋来。李国香比上一年当饮食店经理时略显富态些,脸上的皱纹也少了点。工作上的同志,劳心不劳力,日子过得爽畅,三十三岁上当黄花女,还不现老相。黎桂桂见李组长没有带手下的人,又和和气气的,一颗悬着的心,也就落下来一半。他赶忙筛茶,端花生、瓜子。这时,他抛给他女人一个眼色,羞愧地笑了笑。摆好茶盘杯子,他说了声“李组长好坐”,就从门背後拿出把锄头,上小菜园子去了。

“你的爱人见了生客,就和个野老公一样,走都走不赢?”李国香组长呷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问。

“他呀,是个没出息的。”胡玉音却脸一红,一边劝李组长剥花生,嗑瓜子,一边在心里想:你个没出嫁的老闺女,大约男人的东西都不分倒颠,却是“野老公”、“野老公”的也讲得出口。

“今天,我是代表工作组,特意来参观这新楼屋的。顺便把两件事,和你个别谈谈。你放心,我们是熟人熟事,公事公办--”李国香说着就抓了一把瓜子站起身来。

胡玉音脸色有些发白,脑壳里有些发紧。女组长今天大约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她来看新楼屋,总不会是个人的兴趣啊。但胡玉音还是强打起精神,赔着笑脸,领着女组长出了老客栈铺子,开开新楼屋的红漆大门。进得门来,李国香就闻到了一股新木香和油漆味。女组长把过厅,厢房,厨房,杂屋,後院的猪栏、鸡埘、厕所,一一地看了看,口里不停地夸赞着“不错,不错”。接着又踏着板梯,上楼看了宽大敞亮的卧室,里头摆着大衣柜、高柱床、五屉柜、书桌、圆桌、靠背椅,整套全新的家俱,油漆泛出枣红色的亮光,把四壁雪白的粉墙都映出了一种喜气洋洋的色调。李国香嘴里没再夸赞什麽“不错,不错”了,而是抿住嘴巴点着头,露出一脸惊叹、感慨之色。胡玉音一直在留神观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但估不透女组长心里想着、窝着的是些什麽。最後,她们打开落地窗,站在阳台上看了看山镇风光。李国香倚靠着栏杆,就像一位首长站在检阅台上。她站在阳台这个高度,才看清楚了四周围的古老发黑的土砖屋、歪歪斜斜的吊脚楼、靠斜桩支撑着的杉皮木板屋,和这幢鹤立鸡群似的新楼屋之间的可怕的差异,贫富悬殊的鸿沟啊。

回到卧室,李国香迳自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书桌当窗放着,土漆油的桌面像镜子,照得清人影。胡玉音在一旁陪站着。她见女组长已经在书桌上摊开了笔记本,手里的钢笔旋开了笔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