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李国香组长要办忆苦思甜阶级教育展览会,是为了发动群众,开展运动。她为着寻找几件解放前的展品走访了好些人家,都一无所获。她忽然心里一亮:对了!眼前放着个百事通、活谱子不去问!或许吊脚楼主能想出点子来。一天吃中饭时,她把这事对王秋赦讲了讲。王秋赦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东西倒有几样,不晓得用得用不得--”
“什麽用得用不得,快去拿来看看!”
李国香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眯眯地看着她的“依靠对象”到门弯楼角里捣腾去了。
不一会儿,王秋赦就一头一身灰蒙蒙的,提着一筐东西出来了,给女组长过目。原来是一床千疮百孔的破棉絮,一件筋吊吊、黑油油的烂棉袄,一只破篮筐,缺口碗。只少一根打狗棍,那倒随处可找了。
“呵呵,得来全不费功夫!还是你老王有办法。”女组长十分高兴、赞赏。
“只是要报告上级,这破棉絮,烂棉袄,都是解放後政府发给我的救济品--”王秋赦苦着眉眼,有实道实。
“你开什麽玩笑?这是严肃的政治任务!还有什麽心三心四的?”女组长声色俱厉地批评教育说,“我到衡州、广州看过一些大博物馆,大玻璃柜里摆着的,好多都是模型、仿制品呢!”
三女人的帐
镇上传出了风声:县委工作组要收缴“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和她男人的杀猪屠刀。这风声最初是从哪里来的,谁都不晓得,也无须去过问。而人们对於传播新鲜听闻的爱好,就像蜂蝶在春天里要传花授粉一样,是出於一种天性和本能。还往往在这新鲜听闻上添油加醋,增枝长叶,使其疑云闷雨,愈传愈奇,直到产生了另一件新鲜传闻,目标转移为止。
街坊们的挤眉弄眼,窃窃私语,无形中给胡玉音夫妇造成一种压力,一种惶恐气氛。这可把胡玉音急坏了,也把她男人黎桂桂吓懵了。桂桂脸色呆滞,吃早饭时连碗都不想端了。难怪政治家们把舆论当武器,要办一件事总是先造舆论,放风声。
“祖宗爷!人家的男人像屋柱子,天塌下来撑得起!我们家里一有点事,你就连个女人都不如,碗筷都拿不起?”胡玉音对自己不中用的男人又恼又气又恨。
“玉音,我、我们恐怕原先就没想到,新社会,不兴私人起楼屋。土改前几年,不是也有些新发户紧穿省用,捆紧裤带买田买土买山场,後来划成了地主、富农--”桂桂眼睛里充满了惊恐,疑惧地说。
“依你看,我们该哪样办?”胡玉音咬了咬牙关,问。
“趁着工作组还没有找上门来,我们赶快想法子把这新楼屋脱手--哪怕贱卖个三、两百块钱--我们只有住这烂木板屋的命--”桂桂目光躲躲闪闪地说。
“放屁!没得出息的东西!”胡玉音听完男人的主意,火冒三丈,手里的筷子头直戳了过去,在男人的额头上戳出了两点红印。“地主富农是收租放债、雇长工搞剥削!你当屠户剥削了哪个?我卖米豆腐剥削了哪个?卖新屋!只有住烂木板屋的命!亏你个男人家讲得出口!抓死抓活,推米浆磨把子都捏小了,做米豆腐锅底都抓穿了,手指头都抓短了,你张口就是卖新屋!天呀,人家的男人天下都打得来,我家男人连栋新屋都守不住--”
黎桂桂伸手摸了摸额头,额头上的两个筷子头印子沁出了细细的血珠子。胡玉音含着眼泪,这才发觉,自己气头子上没轻没重--鬼打起,听到点风声,遇上点事,自己也发了癫罗,人都不抵钱了!她和桂桂结婚八年了,还没起过高腔红过脸。由於没有生育,她把女人的一腔母爱都倾注在男人身上,连男人的软弱怕事,都滋长了她对他袒护、怜爱的情感。桂桂既是她丈夫,又是她兄弟,有时还荒唐地觉得是自己的崽娃--可如今,把男人的额头都戳出了血!她赶忙放下碗筷,站起身子绕过去,双手捧住了桂桂的头:“你呀,蠢东西,就连痛都不晓得喊一声。”
桂桂非但没有发气,反而把脑壳靠在她的胸脯上:“又不大痛。玉音,卖新楼屋,我不过随便讲讲,还是你拿定见--反正我听你的,你哪样办我就哪样办。你就是我的家,我的屋--只要你在,我就什麽都不怕--真的,当叫花子讨吃,都不怕--”
胡玉音紧紧搂着男人,就像要护着男人免受一股看不见的恶势力的欺凌,她不觉地就落下泪来。是的,一个摆小摊子为业的乡下女人的世界就这麽一点大,她是男人的命,男人也是她的命。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活着,也是为了这个才紧吃苦做,劳碌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