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香声调不高,平平和和,有理有节地讲着、问着。整个会场的空气都彷佛凝结住了,寂静得会场上的人全都屏声住息了似的。坐在台下的谷燕山、黎满庚和胡玉音两口子,则开始感觉到某种强度的地震。
“怪事多着呢,同志们,贫下中农们,社员们!”李国香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那语气就彷佛是在和人聊家闲似的。显然,她的斗争艺术是成功的。对於自己这驾驭群众、控制气氛的能力,她颇为得意。“前不久,我们镇上一个小摊贩盖起了一栋新楼屋。有人指出这楼屋比解放前本镇最大的两家铺子『茂源商号』、『海通盐行』还气派。顺便提一句,这个卖米豆腐的摊贩几年来究竟赚了多少钱?她是赚了谁的钱?她五天一墟做米豆腐的大米又是哪里来的?这些,我们都暂且不去说它。新楼房红漆大门上有一副对子,是谁写的?秦书田,你念一遍给大家听听。”
秦癫子微微抬了抬头,斜看了女组长一眼,回答道:“是我写的,我写的--上联是『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下联是『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横联是--”
“这是一副反动对联,同志们!”李国香朝秦癫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住口,并稍稍抬高了一点声调说,“『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大家嗅出这反动气味来没有?搞社会主义怎麽是个人发财?过去讲『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他却提出了『发红财』这种蛊惑人心的反动口号,是对人民公社集体经济的反动!现在我们芙蓉镇,富的起楼屋,穷的卖地皮,说明了什麽问题?大家好好想一想,同志们!还有下联『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就更加露骨!『山镇人家』是什麽样的人家?是正经八板的贫下中农,还是别的出身历史复杂、社会关系七七八八的人家?据反映,这户人家早在五十年代就诬蔑过我们的农村政策、我们的阶级路线,是什麽『死懒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产,政府不管;有余有赚,政府批判』!这难道是一般的落後话、怪话?让这种人家来添人民公社的风光?人民公社是天堂,是乐园,本身就是无限风光,怎麽要让私有制来添社会主义的风光?这是想变天!同志们,这是反社会主义,反党。这麽一副反动对联,公然用大红纸写了贴在我们镇上!新楼屋的主人来了没有?这副对联不要撕了,要留着当个反面材料,让大家一天看上三遍。同志们,可不要小看了写写画画呀,这常常是阶级敌人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的一种武器,一种手段!”
秦癫子听到这里,不服气地抬起头来看了李国香一眼。站在一旁看押着他的王秋赦,立即在他颈脖上重重拍了一掌,把他的脑壳往下一按。台下马上有几个运动骨干吼了起来:“秦癫子不老实!喊他跪下!”“秦癫子跪下!”“秦癫子不跪下,我们答应不答应?”
整个会场稍稍迟疑了一下,才做出了反应:“不答应!”
秦癫子浑身抖索,求救似地看了一眼台下的本大队支书黎满庚。黎满庚低着头,哪会顾得上答理他。满庚支书身後,“芙蓉姐子”胡玉音两口人更是丢魂失魄,张皇四顾。他双膝发软,识时务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秦书田,你可以站起来。”李国香却出乎大家意外地向秦癫子摆了摆手。这也没有什麽奇怪,上级派来的干部总是比较讲政策。
秦癫子依言站了起来。他恢复了原有姿态,面对群众双手下垂,低头认罪。只是他双膝上,添了两个鲜明的尘土印。
“秦书田,现在继续批斗你,在群众雪亮的眼睛下,把你的画皮剥开来。”李国香说,“镇上老一辈的人,不是都晓得梁山泊好汉的故事吗,有个好汉叫圣手书生萧让。是不是?这个秦书田,也是一条好汉,被我们某些基层干部当成了本镇大队的『圣手书生』!我们来看看吧,这墟场上,街上墙上,我们全大队的山坡、石壁上,到处写着『全党动手,大办农业!』『三面红旗万岁』,『农业以粮为纲,工业以钢为纲』,『一定要解放台湾』等等。这些大幅标语都是出自谁的手笔?出自这个五类分子的手笔!我们一个芙蓉镇百十户人家,难道都是清一色的文盲吗?连个刷标语口号的人都找不出了吗?这是长了谁的威风,灭了谁的志气?秦书田,你讲讲,这些光荣任务,都是谁派给你的?”
秦癫子缩着颈脖,看了台下的黎满庚支书一眼:“是是大队、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