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闭着眼睛背到这里只觉得一个冰凉挺硬的东西在嘴唇上哧溜了一下子吓了一跳。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人站在当地太阳上贴着两块青缎子膏药打着一撒手儿大松的辫子身上穿着件月白棉绸小夹袄儿上头罩着件蓝布琵琶襟的单紧身儿紧身儿外面系着条河南褡包下边穿着条香色洋布夹裤套着双青缎子套裤磕膝盖那里都麻了花儿了露着桃红布里儿右大腿旁拖露着一大堆纯泥的白绉绸汗巾儿脚下包脚面的鱼白布袜子一双大掖巴鱼鳞繖鞋可是靸拉着。左手拿着擦的镜亮二尺多长的一根水烟袋右手拿着一个火纸捻儿。只见他“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就把那烟袋往嘴里给楞入。公子说:“我不吃水烟。”那小子说:“你老吃潮烟哪?”说着就伸手在套裤里掏出一根紫竹潮烟袋来。公子一看原来是把那竹根子上钻了一个窟窿就算了烟袋锅儿这一头儿不安嘴儿那紫竹的竹皮儿都被众人的牙磨白了。公子连忙说:“我也不吃潮烟我就不会吃烟我也没叫你装烟想是你听错了。”那卖水烟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爷是个怯公子哥儿便低了头出去了。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檐底下站着唿噜唿噜的吸了好几烟袋把那烟从嘴里吸进去却从鼻子里喷出来。卖水烟的把那水烟袋吹的忒儿喽喽的山响。那人一时吃完也不知腰里掏了几个钱给他。这公子才知道这原来也是个生财大道暗暗的称奇。
不多一会只听得外面嚷将起来。他嚷的是:“听书罢?听段儿罢?《罗成卖绒线儿》、《大破寿州城》、《宁武关》、《胡迪骂阎王》、《婆子骂鸡》、《小大姐儿骂他姥姥》。”公子说:“这怎么个**?”跟着便听得弦子声儿噔楞噔楞的弹着走进院子来。看了看原来是一溜串儿瞎子前面一个拿着一担柴木弦子中间儿那个拿着个破八角鼓儿后头的那个身上背着一个洋琴手里打着一付扎板儿噔咚扎咶的就奔了东配房一带来。公子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儿底下闹去。好容易听他往北弹了去了早有人在那接着叫住。
这个当儿恰好那跑堂儿的提了开水壶来沏茶公子便自己起来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晾着。只倒茶的这个工夫儿又进来了两个人。公子回头一看竟认不透是两个甚么人:看去一个有二十来岁一个有十来岁。前头那一个打着个大长的辫子穿着件旧青绉绸宽袖子夹袄可是桃红袖子;那一个梳着一个大歪抓髻穿着件半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儿还套着件油脂模糊破破烂烂的天青缎子绣三蓝花儿的紧身儿。底下都是四寸多长的一对金莲儿脸上抹着一脸的和了泥的铅粉嘴上周围一个黄嘴圈儿——胭脂是早吃了去了。前头那个抱着面琵琶。原来是两个大丫头。
公子一见连忙说:“你们快出去!”那两个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说的就坐下弹唱起来。公子一躲躲在墙角落里只听他唱的是甚么“青柳儿青清晨早起丢了一枚针”。公子急道:“我不听这个。”那穿青的道:“你不听这个咱唱个好的。
我唱个《小两口儿争被窝》你听。”公子说:“我都不听。”只见他捂着琵琶直着脖子问道:“一个曲儿你听了大半拉咧不听咧?”公子说:“不听了!”那丫头说:“不听不听给钱哪!”
公子此时只望他快些出去连忙拿出一吊钱掳了几十给他。
他便嘻皮笑脸的把那一半也抢了去。那一个就说:“你把那一撇子给了我罢。”公子怕他上手赶紧把那一百拿了下来又给了那个。他两个把钱数一数分作两分儿掖在裤腰里。那个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方才晾的那碗凉茶端起来咕嘟咕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起茶壶来嘴对嘴儿的灌了一起子才撅着屁股扭搭扭搭的走了。
且住!说书的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安公子虽然生得尊贵不曾见过外面这些下流事情难道上路走了许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个原故。他虽说走了几站那华奶公都是跟着他破正站走赶尖站住尖站没有个不冷清的再说每到下店必是找个独门独院即或在大面儿上有那个撅老头子这些闲杂人也到不了跟前。如今短了这等一个人安公子自然益受累起来。这也算得“闻鼓鼙而思将士”了。
闲话休提。却说安公子经了这番的糟扰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又是害臊又是伤心只有盼望两个骡夫早些找了褚一官来自己好有个倚靠有个商量。正在盼望只听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阵牲口蹄儿响心里说是:“好了骡夫回来了!”他可也没算计算计此地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有多远?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骡夫究竟是步行去的、骑了牲口去的?一概没管。只听得个牲口蹄儿响便算定是骡夫回来了。忙忙的出了房门儿站在台阶儿底下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