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爷一看见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颧骨一双鼠目几根黄须看去就不像个安分之徒。因是县荐的便先问了问他的名姓。那人回称姓霍名叫士端。那县便道:“明日就到安太老爷公馆伺候去罢。”那人谢了一谢便退下去。一时酒散。安老爷次日便拜客辞行带了家眷奔邳州而来。
于路无话。到了那里自有一班的书吏衙役迎接并那到任堂规以至同城官员如何接风宴会都不必烦琐。安老爷到任后所喜工轻政简公事无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般的过起勤俭日子来心中只是记挂着公子。所喜接得几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静公子照常读书也就无可惦念了。
一日安老爷接着邳州直河巡检的禀报报称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冲刷土岸蛰陷禀请兴修。安老爷接了案帖亲自带了工书人等到工查看不过有十来丈工程偶因木桩脱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却都不曾冲去尽可捞用。那土工也蛰陷得无多自己虽不懂看了去大约也不过百十金的事。回来便吩咐该房书役办稿就在岁修银两项下动支赶办。
次日房里送进稿来先送师爷点定签押呈上老爷标画。见那稿倒还办得明白只那工段的尺丈购料的堆垛钱粮的多少却空着没填旁边粘着一个小小红签儿上写着“请内批”三个字。那该办的师爷也不曾填写。老爷当下叫签押说:“你去问问师爷这数目怎么没填写?想是漏了。”少停签押回称说:“问过师爷师爷说候老爷把钱粮数目批定再核料物尺丈向来是这等办的。”老爷说:“这怎么讲?难道我自己会销算不成?你大约没听清楚等我自己问去罢。”
说着便起身来到书房。
那师爷听得东家过来了连忙换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脚底下可还是两只鞋。送茶让坐已毕老爷就问起这句话来。只见那师爷咬文嚼字的说道:“规矩是这等的要东家批定了报多少钱粮晚生才好照着那钱粮的数目核算工料的。”老爷说:“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有了丈尺自然是核着丈尺算工料核着工料算钱粮怎么倒先定钱粮数目呢?况且叫我批定又怎样个约略核计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现勘的丈尺据先生你看应用多少钱粮?”那师爷说:“要照现勘的丈尺多也不过百十金罢了。”老爷说:“可又来!就照着这数目据实报出去就是了。”那师爷连连摇头说:“这是作不来的!”老爷便问:“这又怎么讲呢?”那师爷道:“承东家不弃请晚生在这衙门帮办公事可不敢不倾心吐胆的奉告:我们这些河工衙门这‘据实’两个字是用不着、行不去的哪。即如东家从北京到此盘费日用府上衙门内外上下那一处不是用钱的?况且京中各当道大老合本省的层层上司以至同寅相好都要应酬的到尤其不容易。这也在东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说。但是就我们这衙门讲晚生是有也可没有也可倒也不计较。只这内而门印、跟班以至厨子、火夫外而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那一个不是指望着开个口子弄些工程吃饭的?此犹其小焉者也。再加一个工程出来府里要费道里要费到了院费更是个大宗。这之后委员勘工要费收工要费以至将来的科费、部费层层面面那里不要若干的钱?东家是位高明不过的请想想可是‘据实’两个字行得去的?”
老爷听了这话心下一想:“要是这样的顽法这岂不是拿着国家有用的帑项钱粮来供大家的养家肥己、胡作非为么?这我可就有点子弄不来了。”因向那师爷说道:“据先生你讲起来这外费是没法的了。至于我的家人断乎不必我的这层更不消提起。”那师爷见不是路固然不愿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也无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百金的钱粮报了出去。从此衙门内外人人抱怨不说老爷清廉倒道老爷呆气都盼老爷高升说:“再要作下去大家可就都扎上口袋嘴儿了!”
且不说众人的七言八语。却说一日忽然院上下了一角公文老爷拆开一看原来是自己调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爷看毕正在心里纳闷说:“我到这里不久又调署了高堰这是何意?”早见那长随霍士端兴匆匆的走上来道喜说:“这实在是件想不到的事!这缺要算一个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调署了老爷这是上头看承得老爷重再不然就是老爷京里的有甚么硬人情儿到了。这番调动老爷可必得像模像样答上头的情才使得呢!”
老爷便说:”我也不过是尽心竭力事事从实慎重皇上家的钱粮爱惜小民的性命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难道还有个甚么别的法子不成?”霍士端说:“这个全不在此。只这眼前便有一个机会小的正要回老爷:这下月便是河台的正寿可不知老爷打算怎么样个行法?”老爷道:“那早已办妥当了。我上次在淮安县就说过每个备银五十两公办寿屏寿礼我已经交给县了。”霍士端笑道:“难道老爷打算这样就完了不成?”老爷说:“依你还要怎样呢?”霍士端回说:“小的可敢说‘怎么样’呢不过是老爷待小的恩重见不到就罢了;既见到了要不拿出血心来提补老爷那小的就丧尽天良了。就小的知道的说:那淮徐道是绸缎纱罗;淮扬道办的秀气是四方砚台外面看着是一色的紫檀匣子盛着端石砚台里面却用赤金铸成再用漆罩上一层这分礼可就不菲;淮海道是一串珍珠手串八两辽参;河库道办的更巧是专人到大人原籍置一顷地把庄头佃户兑给本宅的少爷却把契纸装了一个小匣儿带到院上当面送的;就是那二十四厅也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巧妙。老爷如今就这五十两公分如何下得去?何况老爷现在调署这样一个美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