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觅知道吴东忽然离开肯定有他的理由,不过在酒楼里自然是不好问起的,只能是微信和沈苏琪再三解释道歉以作补救。
回到车上后,她才着急地问出了心中的不解:“怎么这么突然,是不是有什么新发现?”
“哪有这么多新线索。”吴东一边回答,一边松下手刹,把车倒出了停车位。
“那为什么这么唐突地离开,太不礼貌了。”周觅抱怨道。
“该问的都问完了,也没继续聊下去的必要,而且你看曲桐母亲那架势,真要聊起来,你能招架的住?这饭要是接着吃下去,估计整个下午都不用办事了。”吴东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我这不也是为了不留口实吗?办案期间被嫌犯家属在高档酒楼大肆宴请,就算不被处罚,这风言风语也够我们喝一壶的了。”
“就因为这些?”
“就这些。”吴东耸了耸肩,然后便专心地开起了车。
虽然吴东说的也有道理,但是周觅还是觉得过于唐突,找理由离开没问题,可总得礼貌一下吧。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而且吴东也忙着开车不再说话,她也就只好在副驾驶座上闷闷不乐地看起了街景。
看着周觅一言不发不再纠结,吴东稍稍松了口气。
刚刚在包厢的谈话,并不是像他应付周觅所说的那样没有半点发现,相反,沈苏琪和曲母最后的话,句句都如电闪雷鸣般让他震惊。只不过,那闪电划过的只是一瞬间,在他短短瞥见了黑暗中的一角轮廓后,便立刻又归于黑暗。
他如此着急着离开,就是要借着这点微弱的灵感,彻彻底底地把整个案件再完整系统地思考一遍,趁势把黑暗中那个变幻莫测的影子给牢牢地摁住,然后将它真实的面目公之于众。
至于为什么要对周觅隐瞒自己的发现和想法,吴东也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和自己的考量。周觅刚入职就碰上了这个案子,而且整个破案过程中,案情数次碰壁,又多次转折,且不说她一个经验尚浅的小姑娘,就算自己也是差点没绷住而铸成大错。现在好不容易抓住了凶手,理清了思路,还落实了部分关键证据,眼看就要尘埃落定,惩凶结案,这个关口如果再突生变局,甚至把案子全部推到重来,凭着周觅这点经验和心性,估计得彻底崩溃了。
最重要的是现在只是隐隐地抓住了一条细细的丝线,至于这条丝线会把他引向哪里,他还完全没有头绪,万一只是一场虚惊,自己却大张旗鼓地闹出一场乌龙,影响了案件的正常思路和进度,那可就颜面扫地,得不偿失了。
所以综合考虑下来,吴东决定在自己没有完全搞清楚之前,先对周觅保密,这样对她,对自己,还有案件都有好处。
回到队里,吴东找了个理由把周觅支开,然后钻进一个空着的会议室把自己锁了起来。
会议室里不明不暗,会议桌上放着一瓶只剩一半的红酒还有一瓶红布包头的辣酱。而吴东对着这一中一西,颇为不搭的两件物品发呆思考了已经足足半个小时有余。
这是到目前为止,整个案件仅有的两件明确物证(剩余的毒药瓶没有找到,而用于传递盲文信息的气泡纸,内容过于晦涩,只能作为破案线索,却无法成为明确物证。),这两件物证的共同点就是里面都下了毒药,下毒的人同为‘苏牧心’,而下毒的目的则都是为了除掉曲桐。当然如果要细究起来,应该还有另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这两样物品毒杀曲桐的目的最终都没有达成。
红酒没有达成毒害的目的,是因为‘苏牧心’临时改变了计划,这一点并没有什么疑点,‘苏牧心’在招供时也有讲到,可是这些辣酱仔细想想却是有些蹊跷了。
按照沈苏琪和曲桐母亲的描述,曲桐从小就不沾辣,了解她的人肯定不会通过辣酱藏毒来达到毒害她的目的。可是‘苏牧心’却就这样做了,而且还连续发了四次快递,还在四瓶辣酱中都下了毒,样子就像是生怕有人会漏掉这条信息一样。要知道就算曲桐吃辣,这辣酱也只是佐味品,消耗速度并没有那么快,而且如果真的是为了毒杀曲桐,一瓶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为什么多此一举地一下来了四瓶呢?
这就是通过中午饭局的谈话,吴东看到的依然藏在暗处的那个轮廓的一角,而顺着这条线索,他接下来又发现了另一个惊人的事实。
虽然 ‘苏牧心’所描述的兄弟两人互换身份这一点,目前只是一面之词,缺乏证据难辨真伪,但是在高三之前的事情还是非常明确,没有什么异议的。
单就高中前的这段经历来讲,苏牧凡初三辍学进入社会,与曲桐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对于曲桐的饮食习惯可能是不大了解的。可是按照沈苏琪的描述,苏牧心对曲桐的口味偏好那时却是非常清楚,既然他知道曲桐不沾辣,下毒在辣酱瓶里来谋害曲桐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样一来,兄弟俩身份互换的说法就显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对于这一点吴东暂时能够想到就只有两种可能的解释:
第一种可能,就是‘苏牧心’依然还爱着曲桐,他在辣酱中下毒只是做做样子,他知道曲桐不沾辣,辣酱中的毒药根本不会对她产生威胁。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不论是施悦还是陈顺才的死,还有过程中他布下的一个个诡局,无非就是为了诬陷曲桐然后继承遗产,最终达到复仇和自保的目的。可是按照这种可能,那基本上就是把‘苏牧心’所有动机和供词都给推翻了。
要支撑这一种可能,就必须重新找出‘苏牧心’对三人狠下毒手的原因,可是吴东却完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动机来促使他来做这一切。
第二种可能,就是‘苏牧心’的身份是假的,也就是说兄弟互换身份的故事完全就是苏牧凡杜撰的。
这样的话,因为不知道曲桐的饮食习惯而在辣酱中下毒,也就解释的通了。而三起毒杀案件也的确是由他所完成,只有真正的凶手才会这么清楚地了解所有的作案细节,而且就目前的证据链来看,至少陈顺才和施悦的死,凶手除了他还跑不出第二个嫌疑人来。
至于苏牧凡为什么要编造出一个兄弟互换身份的离奇故事,也有相对合理的解释,那就是苏牧凡给自己留了一个真正的后手,一个不仅杀人更要诛心的后手。
如果最终他可以成功复仇并自保,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是如果一旦他的诡计被识破,最终无法逃脱罪行,那么他就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让真正的苏牧心连死都无法保留自己的身份,而且还让‘苏牧心’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罪不可赦的连环杀人犯。
如果是这样的话,所有的过程就没什么大的问题了,唯一要解释的就只有兄弟两人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矛盾和仇恨,可以让苏牧凡产生如此深不见底的恶意。
想到这里,吴东心烦意乱地点上了一支烟,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塑封袋,盯着里面的那枚银戒上再次陷入了沉思。
袅袅升起的烟雾让袋中的戒指显得有些不真实,而戒圈上的那个‘心’字也似乎如烙铁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印下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记。
苏牧凡,苏牧心,凶手的身份到底是哪一个?而隐藏在黑暗中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漆黑的夜晚犹如铁幕,而城市间的灯光霓虹则如滚烫钢水溅起的火花,有着一种异样的美丽,却又饱含危险,让人心生畏惧,不敢碰触。
小芳就这样融在灯火中,站在马路边,看着对面那个曾经熟悉的地方,心怀纠结,踌躇不前。
回到东港后的这两天,她一直都是满心恐惧,昼伏夜出,而让她不敢站在阳光下的原因,就是现在手上提着的那个沉重的黑色提包。
按照本意,她是绝对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的。上次临时改变想法返回 KTV 时,她刚好目睹舒凡被押上警车的全过程,那样的情况下,她不可能也没有勇气追上去,所以她只好重新来到火车站乘夜车回了老家。
在回家的火车上,她挣扎了一整晚,最终还是作出了决定。这笔钱对她太重要,她一定要把钱留给小宝治眼睛,就算自己被抓坐上几年牢,她也认了。之前在垃圾街的收入已经是她靠自己能力赚钱的极限,可是即便是贱了灵魂,污了身体,几年下来也不一定能凑足这二十来万。以几年牢狱换来小宝的光明,怎么算都值了。
而且,舒凡突然得来的这笔钱怎么看都是来路不正的黑钱,说不定他被抓后会哑巴吃黄连,认了这一栽。就算他最后找到自己,也比应付警察要好上许多,就当是借他的钱,以后再慢慢还他就是。
就这样心意已决地回到了老家,小芳立刻筹划起了给小宝治病的事情,可是这时她才发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按医生所说小宝首先要进行白内障摘除手术,然后必须等到 2 岁以后才能二期植入人工晶体。也就是说真正需要钱的是在大半年后,可是问题就在于警察肯定不会坐在那里等到半年后再来抓她,这样一来,不仅没能留下钱治好小宝,反而还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所以小芳就只能赌上一把,祈祷舒凡会为了不透露那笔脏钱而向警察隐瞒实情了。可是当她打开手提袋,看到那张纸条后,这个赌博式的最后希望也彻底落了空。
是的,舒凡竟然给她留了纸条。
这就代表从一开始她就被舒凡给算计了进来,包括自己偷走钱的这个过程,也都在他的算计之内。顿时,小芳如坠冰窟,心如死灰,可是无论如何地绞尽脑汁,她都依然猜不到为什么舒凡要这么算计自己。
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可是内容却是一条比一条骇人,以至于她甚至忘了去质疑一个盲人是怎么写下这些字的。
舒凡给她传达的内容总结起来分成了两部分,或者说是指令她去做两件事情。
第一件,就是告诉她,钱是从老薛家偷的,除了之前应给她的五万之外,剩余的必须还回盲人按摩店。
对于这个要求,小芳似乎只能照办,因为舒凡在纸条上说的清清楚楚,她拿走钱的这件事在她看到纸条时,警察已经知道了全过程,而且警察会以抢劫来定罪,而二十万以上的抢劫最少都会判十年。
只有她把钱还回老薛家,再带着手提包侧兜一个装着剧毒的瓶子交给警察,并告发他的偷钱行径,才能彻底撇清她和这笔钱的关系,让她免于刑罚。
舒凡指令她的第二件事则要简单的多,而且还许给了她不小的好处。
纸条上提到了一个名叫曲桐的女人,而舒凡让她做的就是给这个女人捎一句口信,而且只能亲口告诉她,不能让其他人听到。舒凡还特别提到这条口信对于这个叫曲桐的女人非常重要,完成之后可以向她要求五十万的酬劳。
正是这免于判刑的条件还有五十万酬劳的许诺,或逼或诱地推着小芳又回到了东港。她无法判断这五十万是不是一个虚伪飘渺的谎言,可是她却无法忽视这十年的刑罚。
不过回到东港后,她又开始有些犹豫,毕竟舒凡给她的两条指令太匪夷所思,不管是让自己亲自去告发他偷钱的行为,还是随便带着口信给一个陌生女人就能得到五十万的酬劳,听起来都很难让人以正常思维来理解。
就这样纠结了两天之后,小芳最终还是站到了老薛家的门前。她决定无论如何先把钱物归原主,这样,至少自己会心安很多。
等了许久之后,一直坐在柜台前的老板娘才离开了门厅,而留在屋里的就只剩下一个似乎是盲人的小姑娘。小芳咬了咬牙,赶忙趁这个机会冲进了店里,把手提袋塞到小姑娘的手里,然后留了一句舒凡让我还回来的,便快速地冲出了店门,躲进了夜色之中。
一直跑出了数百米后,小芳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还钱的过程,再加上刚刚的逃离,让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极速狂跳,不过摆脱了这个整天提心吊胆的手提袋,却让她感受到了如同卸掉枷锁重获自由一般的痛快。
回头望了望,看到并没有人追上来后,小芳坐在了路边的花坛上,顺势点上了一支烟,不过没抽两口,便没来由的一阵恶心。
俯身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可是眼泪却忽然不受控制地涌上了脸颊。过去的这一个月,不,应该说是过去的这一年就像噩梦一样,那肮脏的垃圾街,就像噬人灵魂的黑洞一般,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一件件地吞没,而留给自己的却只剩一具失了魂的躯壳和连自己都无比痛恨的恶习。
将烟盒和打火机发泄似的丢到了垃圾桶里,小芳啜着泪无奈地苦笑了起来,如果不是中了舒凡的套,说不定自己还会继续浸在垃圾街的一滩黑水里,直到失掉灵魂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吧。这样说来,这个自己无比痛恨的瞎眼男人,反倒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拉了自己一把。这听起来就是一个无比讽刺的笑话。
想到了舒凡,小芳又记起了他给自己的其他指令。
反复思考之后,小芳决定还是先去给那个叫曲桐的女人捎口信,这事相对容易,而且至少可以先确认是否能得那五十万的酬劳。如果真能得到这么一大笔钱,剩下的不用说是去告发了,就算是去自首,自己也心甘情愿了。
时间已经过了末班地铁,这么远的路小芳又舍不得打出租,晃悠了半天才在空旷的十字路口拦下了一辆摩的。
深秋的夜风并不友善,可是跨在后座的小芳却越吹越畅快,如果真的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一遭,还能得到一大笔酬劳的话,那就算的上因祸得福了。想到这里,她甚至有些期待与这位曲桐女士的见面了。
不过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顺利,在赶了近一个小时的夜路之后,她在滨江御景的大门前被保安死死地给拦了下来。不管她如何解释,保安都能找出各种理由将她拒之门外。
小芳望了望高耸入云却毫无生气的几幢大楼,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心里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保安会如此刁难。刚刚自己从摩的上下来的场景全被这保安看在了眼里,这么高档的小区,哪会有人搭着摩的半夜来访?
憋屈归憋屈,这小区却是没办法硬闯的。小芳正寻思着就近找一处便宜的地方先过上一夜,明天一大早再来碰碰运气,这时候,一辆银色的商务车从地下车库慢慢驶出。
拦车杆升起又落下,商务车也缓缓地从小芳身旁开过。不知道为何,虽然从侧窗看不见车内的景象,但是小芳却隐隐感觉到车里有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一阵心跳过后,小芳选择了与商务车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可是没走多远就发现了不对,身后的引擎声并没有消失,而是在一个急转之后朝自己快速地靠近了过来。
车辆急转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即扎耳又刺心,这让小芳不由自主地扭头回看了一下,而这时商务车已经离她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刺眼的车灯晃的她一阵眩晕,还没等她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车子已经一个急刹拦在了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