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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梓州雨(1)

年轻的元稹英气勃勃、耿介敢言,刚刚愉快地接受了监察御史、剑南东川详复使的官职。

“既然来了蜀中,怎能不见见那薛涛?如此的才华,又听闻美貌惊人。”在东川梓州的酒桌上,半醉的元稹大笑说。从好友白居易那里,他久闻蜀中才女薛涛之名。

“元卿仪容美丈夫,才倾天下,区区一个薛涛,还请不来?”众人笑闹。

“我认识这个薛涛!”严绶恰也在场,业已大醉,又痛饮一觥:“来,笔墨!我便当众修书一封,请她一请!她敢不来?”

酒桌上的闲事,当时也就揭过。

所以听到书僮来报时,正在书房整理卷宗的元稹微吃一惊。

薛涛?那位名满天下的诗伎,真从西川赶到东川来了?严绶这厮面子倒大。

元稹正正幞头,抬靴走出去。

厅堂中,一位身着红裙的超逸女子迎光玉立。看见他,遂向他大方一礼。

四目相撞,两人都震了震。

薛涛先立即移开目光,清声道:“元御史。”

元稹也收起眼光,微微抬高下巴:“薛娘子。不知有何见教?”

薛涛坦诚道:“此番虽是贵友严司空相邀,但实际上,是我自己主动前来。”

“哦?”元稹一振深青襕袍坐下,神情清傲:“所为何事?”

薛涛再端正一礼:“我知道您来东川,是为查办泸州监官任敬仲贪污案。但还有一件更大、更耸人听闻的案件,您可知道?”

元稹剑眉紧蹙,“啪”得合上灼灼留下的状书。

“凭这个,足以立案吗?”薛涛殷切问。

元稹不答,反问她:“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

“一个已故的朋友。”薛涛看元稹的神色,“她揭发的对象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此案发生时任东川节度使。”

元稹会避忌权贵吗?薛涛暗想。她看着他,与一般文官不同,他不但不文弱,反而英俊高大,有股仗剑直行的勇武之气。但他也绝无武官的粗莽,那宽广的前额与明亮的瞳仁,分明熠耀着才思敏锐的光华。

超拔出群,熠熠闪光的一个人。薛涛不知怎么想起了韦皋,她生命中极其重要的男人。也许是因为,元稹的气质与韦皋有某些相似之处吧。

“我知道严砺。”元稹的脸上露出一丝嘲笑,“薛娘子的语气,似乎是告知我:犯法者可是权贵。”

薛涛迎上他的目光:“严砺在朝中故旧甚多,的确是权贵。”

元稹不屑一笑:“三年前,我中‘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榜首,授官左拾遗。延英殿上天子问我,宰相元佑之子宜不宜做谏官?我答了个‘不宜’,天子赞叹不已。一个月后,元佑就设法将我贬为河南尉。可今天我还站在这里,且身为御史。你觉得,我应该惧怕权贵?”

薛涛不禁一笑,忙礼道:“我替灼灼,替东川受冤的八十家人先谢过御史!”

“我还不知你所告之事是虚是实。下去吧,等我传唤。”

两天后,一名小吏到梓州驿站请薛涛。

薛涛来到元稹在御史行馆的书房,春渐浓了,窗外全是花,一个小书僮在案前煎茶。

元稹靠在椅背上闭目思索什么,听报慢慢睁开眼,将手中的卷宗往案上一抛:“薛娘子。”他仍坐着,嘴角露出一丝倨傲的笑容。

薛涛一礼。

“听说薛娘子颇擅写诗?我知道有种女子,以美色制人,让文士甘愿奉上吟咏,然后她据为己有,归在自己名下,号称才女。”元稹一笑,“薛娘子想必不同。”

薛涛也微微一笑:“听说元御史十五岁就一举登科,明经及第?我知道有种男子,以家势制人,让考官不得不令其中选,然后他直驱长安,号称才子。”她又一微笑,“元御史想必不是。”

元稹仰面大笑。“那你就作首诗来。”他笑说,忽看到面前的文房四宝,“就咏它们。”

薛涛上前,自取笔蘸墨,几乎毫不思索,笔落诗成。

元稹看着,慢慢站起来:“《四友赞》……果真难得。”她下笔之迅疾,诗意之咄咄逼人,诗格之典重,都令他惊讶。

元稹抬头看薛涛一眼,她微昂着头,美目清扬,亦不掩傲气。

他不禁一笑:“案牍劳烦,不如一同出去走走。”

书僮牵了两匹马来,元稹笑问:“能骑吗?”话音未落,薛涛已稳稳坐在马上。

元稹不禁又一笑,跨马跟上,与她并辔而行。

走了两步,薛涛忍不住问:“不知严砺案御史查的可有进展?”

元稹笑道:“如此春光,谈什么正事!”说罢打马向前。

薛涛只得跟上。

梓州东川首府,是蜀中仅次于成都的城市。城墙宏伟,市面广阔,商贾繁密。阳春三月,繁花生树,群莺乱飞,光线明媚得刺目。

薛涛半眯起眼,马蹄得得。在陌生的城市,在带着各类花香的风里穿行,人有种晕眩的感觉。有多久,她没有这样游玩了?

可以忘忧。

睁开眼,元稹正笑吟吟看着她。薛涛疑惑地看回去。

“不止我,”元稹随意一指路人,“她们都看你。”

薛涛目光瞟过那些头戴篱幕,驻足对她窃窃私语的女子,“哦,我露髻驰骋惯了。”

“长安宫妓中,也没见过你这样的。蜀地到底宽闲。”元稹笑说。

薛涛登时愠怒:“我早已脱籍。”说罢兀自走了,元稹扬扬眉,打马跟上。

华林山上,涪江如一条闪烁的白绫绕城而去,口岸处千帆竞渡。

薛涛仍觉不快。恍惚间黄昏已降临,她便告辞。

“夜深露气轻,江月满江城。”元稹看着她闲闲说,“在你我站立的地方,杜甫写下了这句诗。你不想看看他诗里的清景吗?”

薛涛不禁立住,向远处望去。夕阳瞬时没入地下,红紫烂漫的晚霞喷射在天空和江面,一两颗晶莹的星子连同一弯新月跃出江面。

空气里仍有春阳的味道,温暖亲人。

两人立着,渐渐的,夜色变冷,那杜甫诗中的景象出现,天空与江水间尽是月辉,花树像朦胧的一丛丛红粉烟雾。

元稹看向薛涛,月色里她的脸庞,仿佛“烟雾蒙玉质”。她的衣饰不似常人繁缛,红裙道袍,剪裁简洁,披帛在风中像飞天一样飘起。

奇异的女子,元稹想,她的双眼,那丹凤的弧度,将傲与媚神奇地糅合。

元稹几乎不等隔天便又请薛涛一聚。接着一日是酒宴,一日是游春,众人在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几天却又全无消息。

薛涛忍不住到行馆探问,书僮却说:“御史往绵州去了。”

“何时回来?”

书僮笑道:“到了绵州,还要往剑州,然后才回来。娘子可有的等。”

薛涛看书僮一眼,无暇分辨他眼中暧昧的笑意。她在梓州不觉已经待了十天。也曾多次询问元稹案情,他始终顾左右而言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两天后,梓州迎来一场春雨。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薛涛看着窗外被雨幕紧遮的世界,叫驿站的人来:“烦请帮我备车马,明日我要回西川。”

“明日?这雨恐三两日不会停呢。”驿站的人笑说,“娘子如无急事,何必趟那泥路?”

“不,明日就走。”薛涛站起来。

这时有人扣门:“薛娘子,御史有请。”

雨让昼夜不分。

红花绿叶,都湿润在灰蒙蒙的光线里,人似乎也昏沉而迷糊。薛涛的裙角被雨水洇透,变成一种郁烈的深红。

枝烛下,刚回梓州的元稹英俊的脸上略带风霜,正在走笔疾书。

他忽将笔摔进笔洗,抬头唤薛涛:“你来看。”

薛涛走向他,凑近那灼热的烛光:

“严砺擅自籍没管内将士、官吏、百姓及前资寄住等八十八户,庄宅一百二十所,奴婢二十七人。案内并不经验问虚实,亦不具事贼职名,便收家产没官,其时都不奏闻。

又横征暴赋,不奉典常,擅破人家,自丰私室。访闻管内产业,阡陌相连,僮仆资财,动以万计。

今详复事毕,追得所没庄宅、奴婢。俯乞圣慈,惩治贪酷,将严砺以及刺史柳蒙、刘文翼、陈当、判官崔廷等重加贬责,以惩奸欺。

一切却还产业,庶使孤穷有托,编户再安。并将多加赋税去除,晓示村乡,使百姓知悉。”

薛涛一行一行看去,心中如沸。想不到短短十余天,元稹已四处走访,将严砺在东川擅没官员将士家产、对百姓横征暴敛的罪行查得一清二楚。

“我再修改一下,几日后,这封《弹奏剑南东川节度观察处置等使严砺文》就会放到延英殿的御案上。”元稹说。

薛涛走到堂中,向他深深一礼。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雨拥抱着这间屋子,好像世界都不在了,只有这间屋子,只有两个人。

“你要走了吗?”元稹看着她问,眼中带着笑意。

从薛涛第一次走进这间书房,就有无数钩扯啮咬的枝蔓生出,将两人吸引缠绕。

元稹伸开双手。

薛涛不知道是谁先迈出脚的,只一瞬间,她已经撞在一个尘土气、书卷香和微微汗意的怀抱里。她深深呼吸,几乎颤栗。

女子石榴裙的深红,男子襕袍的深青,混沌地没了边界。

雨声如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