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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芸台雾(3)

武元衡来西川的第二个春天,才第一次游览摩诃池。

“摩诃池上春光早,爱水看花日日来。”

池畔亭中,他闲雅微笑,即兴写下诗句。幕僚官员们纷纷凑趣。

“薛校书?”

薛涛正对碧波出神,广阔清新的春光并不能纾解她心中闷闷。

“哦,相国。”

“你的诗也有了?”

薛涛提起笔想了一会,散漫写下:

水荇斜牵绿藻浮,柳丝和叶卧清流。

何时得向溪头赏,旋摘菱花旋泛舟。

武元衡看了笑道:“泛舟有何难,湖上就有渔人,赁他一艘便是。”

侍卫迟疑阻拦,武元衡道:“不妨。”

书僮牵来小小一叶扁舟,武元衡饶有兴趣地弯腰进去坐下:“这和画里的渔樵之乐一样了。”又问渔翁一些日常琐事。

渔翁知道是节度使在此,结巴地说不出话来,只闷头把小舟点开。

船小只容三四人,薛涛坐在武元衡对面,看见岸上官员幕僚露出暧昧的笑容。

她移开眼光。

船离岸越来越远了。

“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武元衡微笑吟道。

薛涛一笑。

“这是诗人王建写给你的诗,到处都传遍了。”武元衡道。

“多谢他的赞赏,我会回诗的。”

“名满天下,薛校书仍然心情不快啊。”武元衡幽默道。

薛涛垂头一礼,勉强笑道:“怎会。”

“你刚才写的诗里,分明有念归之意。”武元衡温和地说,“在幕府,很难为吗?”

“谢相国关心。”薛涛只说。

两人沉默下来,只有水波的轻漱声。小书僮煎得茶熟了。

起风了,薛涛靠在船舷上,让风吹得清醒些。

她近来辛苦努力,到底为什么?

为报恩?武元衡并不缺她一个校书郎,倒为她冒了天下之大不韪。

为大唐唯一女校书的光环?光环她已经有——她从不缺乏才名。

那她到底苦恼什么,就为那上呈弘文馆的名册上没有自己?

然而就算有,就算女子可以做官、可以升迁,那么去长安,谒见天子于延英殿中,位极人臣,就是她想要的吗?

薛涛举目望向远方。越过摩诃池,在那青绿的山间,曾经少女的她仿佛仍在呼喊:

“我要做个伟大的诗人!”

诗人!诗人!群山万壑,曾那样回答她。

薛涛不禁挺直腰背。当年她内心如此自由,却不知自己并无自由;如今,她有了自由,却不知道如何使用自由了吗?

在笼中待久的孔雀,忘却了翅膀该用来飞翔。

春光清亮,小舟在碧琉璃般的湖面滑行,人便在天上云与水中云之间。

她深深呼吸,蓦然感到身轻如燕。

“相国,薛涛恳请您允准,让我离开幕府。”薛涛下决心清晰道。

“离开幕府?为什么?”武元衡有些惊讶。即使是男性文人,脱离体制也不易谋生。

“是因为一些关于我和你的闲话吗?”武元衡忽然问。

薛涛并没听过什么闲话,不禁微微吃了一惊。但想起人们暧昧的眼神,又知道无须意外。

“有人以我为话柄,玷污相国清誉啊。”她轻声道。

“清者自清。我并不介怀,你不必有负担。”武元衡平和地说。

薛涛心内苦笑,相国名重天下,不介意风流小事,可薛涛也有薛涛的清誉啊。

“承蒙相国厚爱,赐我校书郎的职位。薛涛不怕蜚短流长,只怕幕府生涯,并不是我想要的。”

武元衡沉默了一会,道:“那便罢了,人各有志,你身份早已是平民,去留由你。”

薛涛深深俯首:“谢相国。”

“辞去校书郎了?”小蛮在屋檐下大喊,震得琵琶花间鸟雀惊飞。

“嗯。”薛涛点点头。

“你不会跟我讨药钱饭钱吧。”小蛮搓了半天手说,“是你说我做你的婢子,你管我吃饭的。”

“是你自己非要跟我,而且松州乐营都知不肯要你的缘故吧。”

“没情义,你不会卖我罢?!!”小蛮更大声了。

薛涛在窗下托腮:“陶渊明有句……”

小蛮捂住耳朵。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生存是人生第一要义,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薛涛慢条斯理说。

“那我们怎么办?前日成都尹家好像说缺婢子……”

“我来想办法。”薛涛打断她,“办法总是有的。”

“制笺?”女冠绛真吃惊地问,差点把茶盏打翻。她可不是经常失仪的人。

浣花溪的春天十分丰饶,菖蒲抽出花穗,坐在水畔,蜂围蝶绕,有邻家少女满怀鲜花边走边唱,再远处,纸坊工人正担水回去泡纸浆。

“嗯。”薛涛点头,兴致勃勃,“我找你来商量可行不可行。我已经想过了,我们平时用的纸笺太大,写诗、写信都不方便;颜色花样也浅俗。造纸制笺,工艺虽复杂,但认真学也不会太难。浣花溪本就是造纸胜地,我已经雇好了人,一边学一边做。早就想制自己中意的纸笺了!”

“你哪是和我商量,你这是已经自行了。”绛真蹙眉,“真是何苦,武相国待你何其太厚。放着声闻天下的女校书不做,要做这样泥腿世俗的商贾之事。”

“噗嗤。”

身后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声,薛涛绛真回头,只见一个极富态丰腴的妇人,满头珠翠,满腕金银臂钏,杨妃色薄绡六幅长裙贴满金鹧鸪,像刚从坊间画的贵妇图里走出来似的。

浣花溪可不是贵人仕女常游玩的地方,薛涛有些诧异。

“朱凤鸣?”猛然间,薛裴两人同时认出。这个凤鸣,可比少女时壮大多了。

“夫人坐!”朱凤鸣的小婢子巴结着将锦褥铺到草地上。

凤鸣挽着泥金花鸟披帛款款坐下,眼睛在薛涛的红色道袍式长裙和绛真玄色真道袍上溜了一圈:“你俩还像小时候那样要好,连衣裳,都穿一样的。”她嘴角浓浓含着笑。

绛真不说话。

“听说你生了三个儿郎。刚才看见,差点认不出。怎么会来这里?”还是薛涛道。

“昨儿成都尹设宴,宴席上家妓讲了个笑话,说‘韦令孔雀’薛涛到这儿隐居了,所以我忙来瞧瞧。”凤鸣抿嘴一笑,“我开玩笑的,这算什么笑话。那家妓讲的笑话是,杨贵妃在马嵬坡自缢后,罗袜被一个村妪捡去。这村妪本开着一家旅舍,便将这袜子挂在门上,凡是住她家店的,都有幸闻闻贵妃的汗气儿。”

凤鸣讲完,看着薛涛,拿纨扇掩住口鼻大笑:“怪道都轻贱商贾,也太过唯利是图。你说可笑不可笑?”

小婢子从金漆食盒里一样一样取出精致果品,都装在昂贵易碎的琉璃碗里。她边铺陈边低声笑说:“婢子刚听说,这位夫人要做纸商呢。”

薛涛微笑一下,清朗道:“商贾自给自足,缴纳赋税,也没什么低贱。倒是你,做着三个儿郎的母亲,不想着怎么母凭子贵,却有空专门来看我?”薛涛看着她:“何必对我这样感兴趣?这样念念不忘?”

凤鸣不禁大窘,脸上做烧,笑道:“这话从哪里来。我不过顺路。”

“那就不耽搁你了,不要误了你的事。”薛涛立起。

绛真也站起来:“朱夫人好走。”

凤鸣脸膛红涨,盖过名贵脂粉的颜色。小婢子忙将茶点又一样一样放回金漆食盒,慌乱间失手打碎了一只琉璃碗。

“没用的畜生!”凤鸣尖声,又忍气道:“那是高崇文高将军送的,东西是小,怎么对得起将军的心?你以为谁都能得将军青眼吗?”说着,溜薛涛一眼。

薛涛转身坐下喝茶。凤鸣恼怒,带领婢女匆匆离去。

“听说段校书当日在高将军面前替你求情,就是被她挡了回去……”绛真忿忿道。

薛涛挥挥手,已重又兴致勃勃:“提她作甚。我最爱红色,想先做一种深红小笺,专给文人题诗用。等这个做好了,我还想做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绿、铜绿、浅云等颜色,淡淡绘上山水人物花鸟,或铺洒花瓣、金屑……”

晚间,绛真便留宿在薛涛处。

蜡烛快烧完,薛涛还两眼放光,说个不歇:“……这种纸笺做出来,一定高雅可爱。将来赚了钱,安定下来,把从生接来和我同住。你要看他,也方便些。”

绛真本困了,一听忙翻身坐起来:“当真?”她憔悴的眼角有了泪光。

薛涛诧异:“这点事也值得哭?”

绛真抱住她流下泪来:“这辈子幸而遇见你。”

薛涛拍拍她单薄的肩背,“我在松州,你不也总求人送东西照顾我吗。”

小蛮打着哈欠走过去,袖子拂倒一沓书信,都落到地上。

薛涛只得过去捡起。“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她翻看其中一封,“司空严绶敬上。”

“严绶,当年在韦太师府上见过。”绛真擦擦眼睛说,“你文名在外,想必又是求见或求诗。现在没有节度使这道屏障,你再任意推辞,恐怕要得罪官员了。”

“不要紧,我自有道理。”薛涛拆开看了,却一歪身坐到床畔沉思起来。

“怎么?”绛真有点紧张,“他话语不善吗?”

“不,不是这个严绶要见我,是元稹。”薛涛答。

“元稹?那个著名的风流才子?”

“他并不仅仅是风流才子。”薛涛摇头,“当时刘辟反叛,他第一个力排众议,站出来要求天子镇压。”

“他远在长安,要见你做什么?”绛真奇怪,“若说求个诗书画作,还可理解。”

薛涛合上信,望着明亮的灯烛:“他来东川了。”

“做什么?”

“监察御史。来东川查办贪污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