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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春风知(2)

晚上薛涛到玉梨院,绛真一见她便抿嘴笑笑的,好像有话不说的样子。薛涛笑拉她的手:“阿绛,你听说吗?霄娘叫我也来玉梨院呢!以后咱们能天天在一块了。”

绛真点头笑:“我早晨就知道了。真替你高兴。”

薛涛问:“霄娘怎么知道我会作诗写字?恰好节度府中有两个伺候笔墨的人要走,就补上我。”

绛真向壁上取下琵琶,弹拨两声调好音,含笑给薛涛微微一礼,盘坐榻上理理裙裳启口唱道: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那堪花满枝,翻做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音清声妙,薛涛听得笑了:“这不是我的《春望词》吗?什么时候谱上曲,倒蛮好听!好阿绛,你再唱一遍,我也要学。”

绛真道:“我本从不唱歌的,为了你,前日节度使请名士高僧谈讲文学、佛法,宴席间,我特地请了唱。曲子现成,原本是王维王右丞做协律郎时,为他自己的五言诗作的曲。我当时斗胆唱了,谁知大人们俱都赞赏,幕府检校水部司空郎中直赞叹说‘伤感清艳,低回缅渺’,追问词是谁作的,我连忙就回了‘薛涛’。众人便恭维节度使,说府上官妓乐伎也有如此才华,真是灵气所钟。节度使倒没说什么,就点头笑了笑。但他这一笑,事就成了,自然传到霄娘那里,可不得叫你上来了。”

薛涛拉住绛真的披帛笑道:“我说呢,霄娘没去过眉州,怎么知道我能作诗?原来都是因为你!”

绛真忙认真道:“这话不对,你本来就是出众的人,迟早要来玉梨院的,只不过我说在先,免得你成天吃苦练舞罢了。”

薛涛新近也学了琵琶,便从绛真手内拿过叮咚拨弄着,想起来问:“今天霄娘说‘伴君如伴虎’。节度使究竟是个什么样人?”

绛真笑道:“不用怕,你虽然性格直爽些,却聪敏,不会有差池的。节度使么,端正威严,是个极好的领袖之才。”

“长得什么样?脾气大么?”薛涛又问。回忆数月前中和节上所见,她脑子里只剩下一团紫色的高大威严的印象:“领兵打仗的话,是个黑莽大汉吧?”

绛真噗嗤笑出来,忙掩住嘴:“什么黑莽大汉?据我想着,年轻时,韦节度使也是玉貌郎君一名。”

薛涛不信:“我听阿耶说他是难得的将才,不到三十岁就因平定朱泚之乱有功封了金吾卫大将军,从此起势镇守西川。刚上任,就在清溪关外大败吐蕃,斩杀近万人!有个吐蕃将领叫‘乞臧遮遮’的,最为悍雄,被他杀死后,上百个酋长哭送,从此边界很安宁了一阵。前些年,他又焚毁了定廉城,一气招降西山羌蛮八国酋长。这些南蛮本来都唯吐蕃马首是瞻,为吐蕃充前锋打我们的,这下子,”

薛涛把手一挥,扬眉说:“统统俯首称臣,入朝进贡!因此我阿耶还说他军功甚伟,直追郭子仪呢。你说他是什么,玉貌郎君?哈哈哈。”她不禁直笑。

绛真急忙道:“那兰陵王也军功甚伟,怎么面若桃花,打仗还戴着面具呢?当然咱们节度使也不是那样,只是很英俊。说到他的出身,你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出身长安韦氏,本是世家大族,因不喜皓首穷经地读书,便蒙父荫先做了建陵挽郎。”

“挽郎?给皇帝亲王抬棺材的?”薛涛睁大眼睛。

绛真掩口笑:“说穿了就是。但这挽郎也不是谁都能做的,除了出身贵族,还须英俊可爱,博通诸艺,富于才情。虽然是抬棺材的,可抬完了就封官,你看好不好?”

“这个我也听阿耶说过,”薛涛摇头,“寒门庶子,苦读十年方能及第;及第了,还不定得不得官。多少人苦守长安,四处求拜,就像杜工部写的,‘朝登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而士族高门,哪怕是十二三岁的小娃儿,只要做上挽郎,就可腰别银艾、出入天子堂中了。上天也太不公平!”

绛真不禁低笑:“清浊有分,士庶有别,古来如此啊。你一个女娃充什么商鞅,还想革新变法不成?所以我说,节度使长得是好看的。脾气倒似也不凶,我来的时候短,还未曾见过他发怒。但他只略一看人,那眼光倒像有千钧重,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薛涛便逗她:“你这么美,还怕人看?听你说了半天,好像很喜欢‘咱们’这位节度使嘛。”

绛真又急又羞,也不顾手还戴着弹琵琶的银甲,连忙捂住薛涛的嘴:“不敢乱说!这种话叫都知听见了,吃不了兜着走!”

“你弄疼我了!”薛涛推开她的手,看着她笑问:“那阿绛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绛真脸红:“我没想过这种事。”

薛涛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绛真忍不住问:“那你呢?”

薛涛翻身坐好,想想道:“我如果要嫁人,就要嫁正气凛然、有才的,像我阿耶那样。”她父亲虽然只是一介微官,但颇有清誉,还作得一手好诗,写得一笔好字,琴也弹得好。

“我觉得……文士且温柔,就好。”绛真低下头,低如蚊蚋地说。

“哦!我听见了。原来阿绛喜欢温柔文士那类——‘濯濯如春月柳’的。”薛涛笑弯了腰,绛真羞得满面通红,使劲摇她:“小声些!”

正笑闹着,外面窗下有小婢子叫:“绛真阿姊在么?霄娘找,吩咐预备明天接待宫中来使。”绛真忙起身理妆,薛涛只得回乐营来。

两天后微雨。

“天水压尘,小娘子好运气!从此是前头人喽,步步走,步步高!”

送薛涛上玉梨院的乐伎已是个皤然老妪了,还穿红着绿,身上散发出一种衰败不洁的气息。

薛涛接过她手中彩绘牡丹的油伞,不觉站远点:“谢姥姥。”

灼灼立在檐下鄙夷道:“这老鸠盘荼鬼,现在就巴结上了。”

老乐伎不生气,笑嘻嘻说:“到了前头,整日在节度使、长官们面前,小娘子自然会有许多方便。我是过来人,有什么不知?”

凤鸣因霄娘那里还没消息,心内沉重,所以笑得格外喜庆高声:“这个姥姥聪明!我们薛阿姊可不是那种得势就忘记旧交的人。阿姊,对吧?”

薛涛道:“这有什么得势。都是好姊妹,只要有我帮得上的,我不会推辞。”

说的凤鸣和老妇人都笑了。独灼灼冷冷说:“你少轻狂!玉梨院可不是好站的地方,一个个都炸毛红眼,好像斗鸡。先顾好你自己吧。”

薛涛早发现灼灼虽然天天暴躁,把人都得罪光了,但心地却是纯良的。便上去拉她手笑说:“我知道。玉梨院并不远,我会回来找你玩。”

西川乐营仿长安制度,教坊中有梨园和内教坊,乐营就有玉梨院——都是放置高等乐伎的地方。

玉梨院与节度使内宅只一墙之隔,百花厅后的碧水池就源于此院的一汪清泉。薛涛顺水前行,泉流清澈,不像碧水池一层油腻,都是乐伎们倒的洗脸水。临流一排数间习歌练舞的大亭榭,里头却没人跳舞,几个高髻丽妆的妙龄乐伎围坐一圈,不知干什么。薛涛凑近一看,居然是在螺钿案上玩双陆呢。

卧室在虬曲大梨树后,檐下挂着鹦鹉架。一只“雪衣娘”看见薛涛拍拍翅膀叫道:“小娘子来了!”

薛涛不禁笑了:“这么灵巧的鸟。”

“鸟还是这么巧,人却说老就老了。”送她的老乐伎摇头感叹,支使小婢子整顿铺盖:“当年我像你这么大,也住在这里。我曾给高适高节度使跳舞,还曾给避乱的玄宗弹奏箜篌,弹得老天子眼中含泪……”

檐外雨渐渐大起来。

“我们那时候,哪个弹琴不把手弹出血来?哪像现在的小乐伎,仗着年轻貌美,能给节度使端个茶送个水,就像得了封诰一样,把本行都忘了……”老乐伎继续絮叨。

薛涛听了半晌,早已不耐烦。雨丝落在梨林的千枝万叶上,满耳细碎的沙沙声,那声音更使人发倦。待老乐伎终于佝偻着领婢子离去,薛涛就伏在新卧室的小几上盹着了。恍惚好像还在眉州,阿娘唤她:“洪度,又开着窗睡觉,外头下雨呢,也不知道披件外裳。”

薛涛点头喃喃说:“我知道了。”

身后一暖,有人轻道:“原来你没睡着?我从窗外过,看你这么憨睡真好笑,就进来吓你一吓。谁料你这么鬼精灵,偏就知道了。”

薛涛抬起脸,强启眼睫一看,却是绛真。她刚把一幅单丝绿罗披帛覆在自己肩上。

薛涛笑把披帛扯下来还她:“我不怕冷!倒是你病娇的样子,还是小心些。下值了?”

绛真低头:“没有。节度使邀请几位大儒来讲学,待会还要去侍奉呢。”

薛涛看着她:“你不高兴?你应该喜欢听的。”

“霄娘每次都让我去,别的乐伎会言三语四,甚至……”

“甚至怎样?”薛涛马上道:“我去帮你跟她们论理!”

绛真一笑,忙压低声音说:“快别惹事。好好的你又充起荆轲、聂政,变成个女侠客了!”

“女侠客有何不可。”

绛真连连摇手。

薛涛只好作罢,想想笑说:“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眉州府都有好多书僮、书记,难道节度府就没有?干嘛要乐伎去侍奉?”

绛真笑道:“你不知道,我朝自来如此,‘公卿入值,则有翠袖熏炉;官司供张,每见红裙侑酒’。韦节度使领军的人,不喜欢女子多,所以已经比前节度使减去大半了,只剩下五六十人。”

“平日忙吗?”

“怎么不忙?”绛真说,“就这五六十人,也并非个个当值。比如莫愁、朝云只舞,且只有在重大节庆宴会,或是节度使招待重要客人时才叫去,别人是叫不动的;又比如梅川擅歌,连长林公主还下帖要过她呢,而她竟坚辞不去,何等体面,也就可想而知。再比如玉叶专于茶道,乃是陆羽唯一的女弟子,也和莫愁等一样,专事专奉,只有那名士高僧来访时,节度使才叫她去一展茶艺,平时见也见不着。如此人便更少了。”

薛涛一边听一边点头:“那不上值时,你都做什么?”

绛真笑道:“我是破天荒头一个一来乐营就进府侍奉的。霄娘说我在家的规矩就好,所以才敢如此。但究竟我也有许多不懂的,所以下了值,就要去各位教习跟前学习。”

薛涛好奇问:“也要学歌学舞?”她有些悻悻的,“我连灼灼凤鸣还跟不上,别说什么莫愁、朝云了。”

绛真掩口笑道:“你放心,玉梨院中人和普通乐伎不同。明儿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下值,绛真来约薛涛去教习处。

绛真先道:“玉梨院内,人虽不多,教习却不少。茶道,熏香,书法,文学,觞政,都有专人。我们就先去茶道教习那里。”

薛涛笑道:“我阿耶在时也爱茶,说茶可伴‘凉’诗,酒可伴‘热’诗。《茶经》我读过,挺有意思,就是有点罗嗦。”

绛真笑点头:“你在茶教习那里把品茶、煎茶都学会了,若还有心,便可以找玉叶阿姊学习茶道。她好静,人又孤高,除非学艺,她是不见客的。”

薛涛睁大眼笑道:“这么特别?她在哪里,你先带我去偷看一眼。长得好看吗?”

绛真拿指头戳戳她额头:“人家爱静,你偏去打扰。迟早会见的,现在的茶教习年长,明年就回扬州故乡去,玉叶便是新的茶教习了。”

两人正说着,忽闻见一阵郁烈的甜香,抬头只见一个二十余岁、丰满颀长的美人缓缓走来,肌肤白的耀眼,虹裳霞披金步摇,身后随着捧香炉的青衣小婢。

薛涛看呆了,绛真忙拉她到一边梨树影里。

美人走远了,薛涛才发现她旁边还有个面目平淡的素衣女子,在她艳光逼射下黯然失色。再看自己和和绛真,更成了头顶梨枝上的青蛋儿,又青又涩。

绛真拽拽薛涛的披帛:“把魂召回来罢,咱们还有事呢。”

薛涛满脸艳羡:“真是‘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我还以为寺庙里塑的飞天菩萨活了!”不禁又匪夷所思:“这样的人怎么会做乐伎?”

绛真闻言愀然,低眉说:“也不过和你我一样吧。”

薛涛不觉,还笑问:“她难道也伺候茶水?还是笔墨?”

绛真咦道:“你没认出来?那就是莫愁啊。旁边的是玉叶。”

薛涛睁大眼,良久才“哦”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人说她的舞西川第一,连走路都步步生莲啊。不过玉叶很普通,我还以为她是个清冷的谪仙人呢。”

“人家是陆羽的弟子,不以色侍人的。”

薛涛点点头:“美人难得,我回去写首诗赞美她们的风韵。”

绛真掩口笑:“什么诗?你干脆写个《登徒子好……”她难得活泼,说到一半却把话咽住,微红了脸。

“《登徒子好色赋》?”薛涛奇怪:“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也属于‘非礼勿言’?今晚回去我真写一篇骈文,专门赞颂古今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