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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草莽

曹小军挣扎着进了门,转身就瘫坐在了地上。

吴细妹赶忙迎上来,看到他一身的血,慌了神。

“怎么?”

“没事,受了点伤。”

他倚着墙,捂着腿,不住地哆嗦,脸上硬挤出个苦笑来。

“不打紧,皮外伤。”

吴细妹褪下他裤子,看见右边大腿上豁出条口子,皮肉外翻,血浸透了衬裤。

“这——”她急得红了眼圈,“这怎么办,去医院,得去医院——”

“不能去医院,不能再闹出动静了,”曹小军握住她的手,摇摇头,又缓慢地昂起下巴,冲桌子的方向点了两下,“给我,我自己来。”

吴细妹顺从地递过酒瓶,又塞给他一条旧毛巾。

曹小军吸了口气,反手一倒,刺鼻白酒汩汩涌出,滑过伤口,滋进皮肉。

他咬住毛巾,仍疼得倒抽凉气,身子止不住地打挺,他哆嗦着,后脑一下下地撞着墙壁分散痛苦,冷汗细密,瞬间蒙住了额头,蜡渣黄的面庞,泛着油光。

反复倒了两三回,刀口麻木,疼痛倒也逐渐减轻,他不知这么处理究竟能不能消毒,可眼下自己能做的,也仅是这样而已。

扯过破布条,一层层地往上缠,扎得实落,紧紧裹住伤口,然而血还在往外洇。

“没事,”他喘着粗气,嘴唇也白了,却还在安慰着她,一下下地轻拍着吴细妹的手,“没事的,别担心,小伤,养两天就好。”

吴细妹蹲在他旁边,嘴一瘪就要哭,他赶忙捂住。

“嘘,别吵醒天保。”

他们的儿子,体弱多病的曹天保,此刻正沉睡在隔壁的小间里。

两天前吴细妹按照约定,偷摸带着孩子来到这栋烂尾楼与丈夫汇合。

逃亡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为了这一天,他们提前半年便开始寻找落脚处,小心翼翼地将各种起居物品带进来,这是他们临时的落脚点,等赔偿金一下来,他们便远走高飞,远离这里的一切纷扰。

大人的事情自然不便向孩子解释,好在天保也不在乎。

他只知道阿爸又回来了,他把亡命之旅当做一场探险,只要身边还有阿爸阿妈,即便是睡在四面透风的毛坯房里,他也觉得很有乐趣。

更何况一连几日不用上学,也不必再去医院,每天睁开眼,阿爸阿妈也不去上班,整日的伴在身边,这样的日子简直是恩赐,他搂着奥特曼,肉乎乎的小嘴吧嗒着,在梦里咯咯笑出了声。

吴细妹摩挲着他的面颊,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重新走到外间,帮曹小军擦洗腿上的血。

她忽地想起什么,“你怎么打了电话又不出声?”

曹小军愣住,上下摸索着,却并没有找到那只旧手机,吓得脸色煞白。

吴细妹也愣住,手定在半空。

“你接了?”他颤声问道,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唔,”她咬着嘴,低下头去,“我以为是你,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

曹小军垮下肩膀,两手捂住脸,瓮声瓮气。

“他知道了,听见你声音,他肯定知道了,这里呆不得了,呆不得了,得赶紧走,赶紧走——”

他忽地露出脸来,望向吴细妹。

“你那边呢?保险走得还顺利?”

吴细妹摇摇头,面庞垂得更低。

“他们许是也知道了什么,我今天去的时候,保险公司那边也不肯给个痛快,来来回回只拿话拖延着,怕是报了警,我一害怕,就跑了——”

她蓦地仰起脸看他。

“小军,接下来咱怎么办?要是警察也怀疑了——”

“下一步……”他思忖着,迟迟没有下文。

计划全乱了。

他不知道这个假倪向东一步步地接近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只知道,只要这人还活着,他们一家三口就永无安生之日。

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是悬在头顶的刀,是身后不散的鬼,是死去的、真正的倪向东的报复与诅咒,让他们余生的每一天都在忐忑与寒颤中度过,随时担心那个尘封了十多年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眼见着天保一日日的长大,若有一天,若他知道自己一直叫阿爸的这个男人,竟是杀父仇人,那……

他不敢去想,吴细妹是他的妻,曹天保是他的儿,就算独自堕入地狱,他也要护他们娘俩周全。

原本是可以斩草除根的,就差一点,如果他那时没有迟疑,如果他下手再狠一点,然而……

“不管了,只怕警察起了疑心,先逃吧,逃去外地,”他看着吴细妹,“钱的事,你别操心,我来想办法,你只管收拾东西,捡要紧的拿。后天,不,大后天半夜就走,离开这里,换个地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她看着他,嘴唇翕动,涌到口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只生出一个字来。

“嗯。”

似是回应,似是叹息。

她忽然想起他还没吃饭,现在受了伤,肯定又冷又虚。

吴细妹转过头,四下寻摸,想给他煮点吃的,可这临时的屋子比不得家里,找来找去,只翻出半袋子挂面。

支起小锅,架起柴火,又倒上塑料桶里所有的水。

这个地方是没水没电的,这点存货还是她今天傍晚,偷着去工地旁的水洼里,用绳子拴上小桶,一点点打上来的。

咕嘟咕嘟,锅里的水滚开,氤氲雾气,蒙住了她的眼。

身后小军的声音弱了下去,她赶忙去查看,好在心口还有起伏,大概只是太过疲惫,睡了过去。她蹑手蹑脚,在他脑后垫上枕头,又抱过床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

等再回来时,才发现锅里的面已经泡囊,细软膨大,一捞就断。

她端着碗往里搛,但怎么也夹不起来,夹一根,断一根,再夹,再断。

眼看着本就不多的面烂成了一锅糊糊,吴细妹越来越急,脸上湿乎乎的,忙抬起膀子去蹭,可一揩才知道,那并非汗水,却是自己的两行泪。

泪止不住地滚,落进锅子里。

远方响起几声爆竹,在静夜之中,突如其来地炸裂。

临近小年,总有那管不住的人,趁着半夜,趁着酒兴,跑出去摸着黑放鞭。

吴细妹正倾着锅往碗里倒,被这声响一吓,手一哆嗦,整只锅子掀翻在地,面条汤像是灵动的蛇,蜿蜒四散。

她忙慌用手去拢,汁水滚烫,指尖灼得通红,她吃了痛,手一松手,面汤又四下散开,怎么都捧不住。

曹小军醒了,靠着墙,看着她跪在那里,徒劳地掬着地上的水,满面悲戚。

他悄悄靠过去,静静站在她身后。

“怎么,我怎么——”

她回头看他,脸上撑起一个笑,可这笑里含着悲,掺着泪。

“你瞧我笨手笨脚的,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曹小军没有说话,从背后环住她,满是血的手,抚过她蓬乱的额发。

“小军,我——”

“有我呢,没事的,”他下巴抵住她后脑,轻声哄着,“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呢,不会有事的,我保证,你不会有事的。”

吴细妹转过身,缩进他怀里,拼了命地摇头,压低了嗓子悲鸣。

“小军,我也想做好人,我也想过普通人的日子,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就不肯放过我?我到底造了什么孽,要去杀人换命?”

她发狠咬着手背,不敢哭出声音,瘦削的身子打着颤。

“怎么就,”她抽噎着,“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曹小军没有说话,搂紧她,木然地望着墙上的影。

打翻的夜灯,将二人的身影,投在对面的灰墙上,照射的巨大。

紧拥的二人,相互缠绕,融为一体的黑影,硕大,扭曲,恰似面部不清的怪物。

即便没有镜子,他也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样子,头发灰白,满面垢土,一双中年人的眼睛,血丝密布,倦怠漠然。

他听着吴细妹的哀嚎,却也在心底不停地问自己:

好好的一辈子,怎么就沦落到这一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