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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深渊

徐庆利藏在这废弃停车场,转眼已有三五日的光景了。

这地方在地下,潮湿阴冷,四壁的白墙脏污,尚留着红色的“严禁烟火”,歪歪扭扭,似鬼画符。细密水珠凝在墙角,生了层层的霉。

白日采光全靠通风井,排气扇悬在头顶,因着断了电,早已不再转动,此刻晃晃月光映着,投下扇叶的影。

徐庆利掏出捡来的半瓶二锅头,猛灌几口,裹紧棉大衣,跺着脚取暖。

嘚嘚嘚的声响,寂寥空旷,一圈圈回**,惊起一两只老鼠,从一处暗影,遁入另一处暗影。

自打从孙传海那出来以后,他便开着面包车一路乱窜。

原本是想跑的,可一面担心警察四处设卡,慌乱之下,自投了罗网,另一面,心里不知为何,总是惦念着曹小军。但凡合上眼皮,眼前就浮现出他满身是血,蜷缩在箱子里的惨象。

他徐庆利颠沛流离了大半辈子,也就这么个过命的弟兄,实在是不愿,也不忍,眼睁睁看着他平白无故地死在了异乡,到头来连个尸首都找不见。

况且还有吴细妹和曹天保,这孤儿寡母的,少了曹小军,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念及旧日情分,他更是觉得自己不闻不问地逃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思来想去,徐庆利打算在琴岛再呆段时间,一来避避风头,二来,要是能出把力,暗中搜集点有用的线索给警方,让真凶落网,看兄弟沉冤得雪,那是最好不过的。

于是他弃了车,换上孙传海的棉大衣,穿过没有监控的小巷,口罩帽子遮着脸,一路走来了这里。

这几日他都是半夜出去翻垃圾桶,找些吃的。

今晚上也是,眼见着凛冬将至,气温骤降,他去捡了些纸壳铺在**,又翻淘出一条夏天的毛巾被,一齐披在了身上。有个遛狗的姑娘见了他,误以为是流浪汉,送了些旧衣物,又给了些吃食,他千恩万谢地带回来,囤在这临时的家里。

这地方他是熟悉的,几年之前,他刚跟着曹小军干搬家,从老孙头那出来,一时间又没租到合适的屋子,为了省钱,就凑了些二手家具,在这地下停车场对付过一阵子。

光秃秃的木板床还是当时留下的,没想到几年过去了,仍留在原处,没人动过。

一并存下的,还有一张木头桌,一只断了背的椅子。

这块被世人遗忘的荒僻之处,成了他最后的避难所,没有旁人知道。

哦,不对,曹小军也知道。

那时候两人的搬家活计有了些起色,他手头也有了闲钱,便在曹小军家附近租了间平房。搬家那日,小军非要来帮忙,七扭八拐的,跟着他来到了这里,看到自己的兄弟竟长时间住在停车场,曹小军还长吁短叹着,埋怨他有困难不早说,拿自己当外人。

他当时还跟曹小军开起了玩笑,说被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以后若是寻不到他时,就来这里,他一准在。

昔日两人有说有笑地抱着东西朝外走,可没想到如今,自己又单个回来了。

一提起曹小军,徐庆利止不住地叹气。

他裹紧衣服,醉醺醺地斜倚在床头,一口口地灌酒。

时至今日,他依然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谋划了这一切呢?

到底是谁恨他怨他至此,非要他身败名裂,含冤而死呢?

会不会是王成?也许是这孙子气不过,存心要报复?不对啊,事情转眼都过去两年多了,要报仇也不至于忍这么久。再说了,即便当年是他跟曹小军一起揍的他,可罪不至死,王成怎么说也不至于做到如此狠辣的地步。

难道是包家人?是不是他们知道他假死的事情,追到这里来了?那这么一来,岂不是自己害死了曹小军?可也不对,他们做事向来直接,要杀要剐也是单冲他来,万不会兜这么大个圈子。

是不是吴细妹外面有了人,要跟奸夫联手除掉他们兄弟两个?

然而他不愿意这样想,思及从前两家人的亲密,回忆起她对他的万般照顾,他断定吴细妹不是那样的人。徐庆利抽了自己个嘴巴,怨自个儿怎么能凭空污人家清白呢。

他翻了个身,望着井口露出的点点寒星,又想到了远在家乡的阿爸。

十多年了,他始终没敢再回过南岭村,不知阿爸身体怎样了。临近年关,他这个月还没来得及给阿爸寄钱,不知他一个孤老头子,又要如何支撑生活……

各种思绪奔腾跳跃,徐庆利只觉得额头炙热,后脑一跳一跳的痛。

眼皮一合,手一松,酒瓶子滚落,当啷一声,落在水泥地上。

他打着哈欠伸手去摸,摸到一只手。

床下有人?

登时醒了酒,全身血都凉了,僵在那里。

可再摸,手又没了,冰凉的地面上,只有几颗碎石渣。

大概是错觉,都说疑心生暗鬼,徐庆利自我安慰着。许是连日来多重变故,精神太过紧绷,也可能刚才只是场噩梦,喝了这么多酒,不知不觉睡过去,也是说得通的。

可无论如何劝解,这酒是再也喝不进去,这觉也是再也睡不安稳了。

他在**翻来覆去,怎么躺都躺不舒服,干脆爬起来,探出手去,拍亮桌上的小台灯。

这充电台灯也是垃圾箱里捡来的,廉价的蓝色塑料,底座是吐着舌头的哈巴狗,顶部嵌着十来颗小灯泡,一拍就亮。只是用久了难免接触不好,时亮时灭,这大概也是别人丢弃的原因。

然而他却不嫌弃,眼下别人不要的垃圾,到他这里都成了难寻的宝贝。

既然接触不好,那就多拍几下,夜深时候眼前勉强有个亮,心里也就有了底,起码知道自己还在人间。

此刻徐庆利一手举灯,一手扳住床沿,抻长脖子,瞪大眼,将脑袋一鼓作气地,探到了床底。

黑暗的床底,一双眼睛也正看着他。

手中的小灯,忽闪了两下,灭了。

偌大空旷的地下停车场,一片漆黑,只剩下各怀鬼胎的两个人。

心脏咚咚咚地擂动,他悄步下了床,打后腰摸出刀。

随身带刀这一招还是小军教他的,说这叫防人之心不可无,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眼睛一时间无法适应昏黑,他只能屏住呼吸,不敢轻易暴露自己的位置。

忽然间,有人从后面蹬了一脚,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刚一翻身,那人便欺身压了上来,徐庆利赶忙抵挡,两人扭打做一团。

他发现二人力气相当,然而,他多少有些保留,可对方却是处处下了死手。

一阵冷风自面前滑过,他伸手去挡,冰凉铁器划过手掌,转眼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疼。

有什么顺着掌心汩汩地往下淌,滴在脸上。

鼻腔里灌满腥气,他知道见了红,瞬间也发了狠,鼓着腮帮挥刀乱刺,身上的人匆忙躲闪,给了他起身的机会。

跑了没两步,又被身后人一个扫堂腿绊倒,他就地一滚,滚入了床底,而那人的刀也一路跟了过来,铛铛铛地直戳在床板上,正费力地向外拔。

徐庆利自床铺那一头悄悄爬出,猫腰立着,眼睛已慢慢适应了光线,借着月色,他分辨着周遭大致的轮廓,可还没来得及寻到那人,只觉的脖子一紧,被人从后面死死锁住了喉咙。

那人手臂紧实,肌肉绷起,铁锁般箍住,挣扎不脱,他只剩下喘息的份,眼见着两膝发软,即将瘫倒,徐庆利悲鸣着,反手握刀,不顾一切地朝身后刺去。

刀刃一顿,直插入对方大腿。

可那人闷不吭声,手上更是加紧了力气,徐庆利被勒得眼冒金星,翻起了白眼,拔出刀,再次捅进去。

那人哼了一声,手上泄了几分气力,紧接着,又卯足了劲扼住他脖颈,憋得他额上青筋直跳。

徐庆利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他知道对方不杀了他誓不罢休,便也不顾一切,咬牙切齿,一次又一次狠扎进去,刀尖刺入肌肉,他在里面使劲转了几个圈,那人终于惨叫一声,松了手。

他瞬间得了自由,跌跌撞撞地往远处跑,在黑暗中疯狂舞着刀。

“短命仔,出来,跟老子面对面打!”

他气喘吁吁,浑身抖个不停,牙齿格格打颤。

“出来,滚出来!”

声音劈了叉,尖细难听。

“搞堆,出来!”

久久的,地下停车场里只剩下他的怒吼,他的喘息,他的歇斯底里,在风中不断扩散,回**,直至一缕缕消散。

除此之外,没有一丁点声息。

那人似乎逃走了。

徐庆利捂着喉咙,在地上摸索,摸到那只小台灯,拍了几下,亮了。

微弱惨淡的白光,只能照亮脚底的一小方水泥地,给予他有限的安全感。

徐庆利端着灯,擎着刀,环望周围的黝黑,一根根承重柱立在那里,匿在更阴晦的暗处,恶意窥探,杀机四伏。

他兜着圈,警惕地绕过离他最近的一根柱子,啪,没有人。

他又绕过一根,依旧没有人。

他一根根地盘查过去,全都没有人。

他继续朝外走,四处照着,照见了一小滩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徐庆利提起灯,照向周围,看见了一滴滴的血点,圆圆的,小巧的,连成一条逃跑的轨迹,似是沿路绽放的野花。

顺着血迹的指引,他寻见了一样东西,就落在停车场向上攀爬的坡道上,月色中反着光。

他小心踱过去,弯腰捡起。

那是一部手机,他从未见过的手机。

徐庆利蹭去上面的血,翻来覆去地打量,手不住地抖,却不是因为疼。

这是一部老式手机,没有密码,很容易就开了机,内容一览无余。

可里面没有任何秘密,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没有照片,没有短信,也没有任何社交软件。

直到他翻到了通话记录。

这部手机只打给了两个号码,一次是在几天前的半夜,打给了他,一连四次。

他想起来了,那天晚上,他从睡梦中惊醒,看到这个陌生的号码,挂断了三回。

电话第四次才被接通,两人说了许久的话。

他似是明白了什么,左脸的伤疤忽地疼痛起来,钻心剜骨。

另一个号码有些眼熟,他一时想不起来。

但他很快就会知道。

徐庆利拂去手上的血,调整呼吸,回拨了过去。

那边瞬间接了起来。

“怎样,成了么?”

他眼睛一眯,没有回答。

“喂?”

那边的声音逐渐急切起来。

“喂?喂?说话呀——”

他挂断了电话,垂下手,身体不受控制,在暗夜中打起了摆子。

那是熟人的声音。

那是吴细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