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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大脚说:“你想开了啥?”

绣绣说:“人心不能太高了。拿他小舅来说,那年能捡一条命就不孬了,还想三想四地干啥?”

男人听了很高兴,把那只大脚在妻子的耳边得意地一晃,说:“就是呀!人不知足不行!”

绣绣说:“我明天劝劝他小舅。”

大脚说:“你是得劝劝他!”

第二天,绣绣敲开小西屋的门,就对那个小自己二十多岁的弟弟劝解开了。哪知宁玉先是不吭声,后来还是说:“姐,你叫我去吧,我太想念书啦!”

绣绣见自己说了半天没有一点效用,不禁瞅着玉的脸愣。过了一会儿她叹口气:“唉,你的心思我也明白,是这事也难呀。别的不说,就说花钱吧,你知道,咱家的钱都是你姐夫攥着……”

玉听到这里忙说:“我不花你们的钱!”

绣绣奇怪地问:“你哪来的钱?”

玉看了姐姐一眼,低头咬了一会儿嘴唇,却又说:“……我,我也没有钱。”

绣绣便道:“算了吧玉,算了吧。”

玉把脸扭向门外,两行泪水簌簌而下。半天后说道:“我还是想考学……”

绣绣看着他这样子,也忍不住哭了。

几天后便过年了。大年三十这天晚上,绣绣与儿媳闺女包完饺子已是深夜。她洗完手,想到小西屋里拿两张纸盖饺子,然而走到那里一看却现玉不在床上。绣绣心里便立马找了个激凌:这孩子晚上是从来不出去串门的,眼下到哪里去了?想了想,他便到东厢房里把儿子喊出,让他出去找一找。家明答应一声便出了门。绣绣一颗心悬在那里,没作多想也急跑几步追上了儿子。

找了几户玉有能去的人家,但拍门问问,人家都隔墙回答没见。绣绣急了,喘几口粗气道:“你说你小舅到底去哪里啦?”家明想想说:“八分是去了学屋。”绣绣觉得有道理,便与儿子往村后的学屋走。

不料刚走过一条街口,走在前头的家明却突然停住脚步小声说:“娘,你看井台上是谁?”

绣绣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看,那结了厚厚一大片冰的井台上,正背对着他们蹲了一个人。看那窄窄的肩膀,恰恰是玉!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勾下头去瞅那个黑古隆冬的井窟窿。绣绣立即急得心里冒火:他是要寻死呀?她急忙喊:“玉!玉!”边喊边跑了过去。她想伸手抓住他,自己却一下子滑倒了冰上。倒是家明与玉同时过来扶起了他。

绣绣抓着玉的肩膀问:“你到这里做啥?你到这里做啥?”

玉低下头说:“不做啥。”

绣绣恨恨地道:“你想寻死的话,当年我就不该把你藏在地爪窖子里。”

宁玉不吭声。过了一会儿说:“姐,咱们回家吧。”

路上,绣绣说:“玉,你甭再弄这吓人的事了。”

玉点点头:“嗯,不啦。”

安排玉睡下,绣绣到堂屋里跟丈夫说了这事,大脚吃了一惊,说:“这还了得?上不成学就要去死?那样的话,庄户人还不都得死净?”

年后的几天里,宁玉显得很平静,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一家人便把心放了下来。

大脚没有事干,一吃过饭就到村前铁牛那里看热闹去。像往年的正月初一样,这儿的空地上,每天每天都聚集了玩耍的人。下棋的,“打翘”的,啦闲呱的,一堆一堆一伙一伙。就是在这里,大脚得知了费大肚子要卖地的消息。

得知了这消息大脚的心立即激动起来。他存了好几年要置地的心,惜土改之后卖地的户很少很少,一般找不到。天牛庙全村只是在去年才有过一户卖的,但等到大脚听说后那地已经有了主儿。大脚心想,这一回不能再落空了,我一定要置上几亩,让儿媳妇看看,她公公不是个孬泥碗子!

想到这里,他就决定赶快回家找绣绣商量。由于走得急促,那悬殊的两脚造成的身体歪斜便加大加快,惹得街上行人都对他投以诧异的目光。

然而,当他回到家把这事和绣绣一说,绣绣却把头直摇:“别买。”

大脚问:“为啥?”

绣绣说:“置地不是好事。”

“怎不是好事?”

“没看见俺娘家?”

大脚很不以为然:“你娘家?你娘家是连抢加夺!咱置地是拿钱公公道道地买,再说费大肚子也急等钱用!”

绣绣说:“反正地多了不好,地多了招灾。”

大脚反驳道:“我知道你又说大复查。大复查是过六十亩的才丢命哩。咱才多少?咱再置上三亩才不到三十亩。”

“我还是劝你别置。”

见妻子一再坚持这种态度,大脚的目光里就有了许多怀疑的成分。他点着头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为啥不答应了。”

绣绣抬头问:“为啥?”

大脚说:“你是想拿家里的钱供你兄弟上学。”

绣绣一下子把眼睛睁大了。她愣愣地瞅了男人片刻,眼角里就有泪水滚了出来。她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柜子,拿出一个蓝布包扔给男人:“你去买吧。买多少我也不管了。”

大脚接过布包,瞅了妻子一眼,而后就朝门外走去了。

这桩土地买卖是当天在宁学诗家里谈的。宁学诗这个七十三岁的“土蝼蛄”失业多年,听说又有人让他当土地经纪十分兴奋,挣扎着从躺了两个多月的病床上爬起来办理业务。经过半晌午的讨价还价,费大肚子的三亩地以每亩五十三万元成交。大脚的钱只有一百四十万,还差十九万,想了想对费大肚子道:“我再给你一条牛腿行不?”费大肚子算一算,一百四十万够还那个寡妇的债了,而自己正愁没有牛种地艰难,再说大脚家的那头牛也的确值个八十万九十万的,就说:“中。”

接着是写文书,再接着是喝酒。酒钱是买卖两方出,让宁学诗的儿子去割了肉打了酒买了锅饼,几个人就坐到一起又吃又喝。

大脚喝酒喝多了。一则是因为置了地高兴,二则是觉得酒钱他出了一半,如果少喝了就有点吃亏,所以直把脸弄成酱紫色把脑壳弄成一个轻飘飘的葫芦才放下筷子。

费大肚子也喝多了。他眼泪汪汪的,瘪着一张没毛的“嬷嬷嘴”说:“我是个人吗?我不是人呀!天底下找不出我这样的……”

大脚虽有些醉,但这话还是听见了。他打一个酒嗝指着费大肚子的鼻子道:“你懊悔了是不?你懊悔了也无用!文书在咱怀里揣着呢!……你不是人?你真不是人!你卖地,那地是能卖的吗?你卖了!你真不是人!费大肚子你真不是人!……”

宁学诗的儿子见他这个样子,便扶起他送他回家。一路上,大脚还是嘟哝不休:“费大肚子不是人!费大肚子不是人!……”

到了家中,家明两口子正在院子里逗着小孩玩,绣绣正教枝子做针线,玉则坐在墙根呆。大脚从怀里掏出文书向儿子儿媳面前一扔,醉醺醺地说:“看看吧!看看吧!三亩好地呀!都是你们的!都是你们的!你爹不是个孬泥碗子!……”

没等儿子儿媳做出反应,他跌跌撞撞去堂屋床上一躺,嘴里还是咕咕哝哝:“你爹不是孬泥碗子!不是孬泥碗子!……”咕哝几声,便打着呼噜睡了过去,妻子儿子走过来说了些什么他一概听不见了。

他被闺女急促推醒时屋里已经黑朦朦的了。闺女喊:“爹你快起来,俺小舅跳井了!”大脚乍以为是做梦,等看清枝子的焦急模样后便一跃而起,一歪一顿地向外面跑去了。

跑到井台上,那里已经围了许多人。在往人堆里挤时,他听人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不是跳井,是他自己踏着井边下去的!”

“下去干啥?不是找死?”

“快把他弄出来吧!”

“弄他干啥?一个熊地主羔子,淹死就淹死!”

……

待大脚终于挤进去,现妻子正趴在井台上。绣绣带着哭腔喊往井里:“玉,你好好抓住石头,家明去拿抬筐去了,这就来捞你!”

大脚弯腰勾头向下一看,深深的井筒子里是一片黑。看了一阵子,才隐隐约约看见在那井水里,一个脑袋正露在那里,旁边井壁的石头上则有着一双手。他起身把棉袄和鞋一脱,再往下一蹲,人就下到了井里。

天牛庙村总共三口井,位于村中央的这口井最深。因为打水时有时出现铁筲掉到里面的情况,大脚曾下过这井几次。此刻,他分开两腿,用脚尖踩着井壁的石缝,一点一点下去了。他知道,此时井里的水有一人多深,玉如果不抓住井壁上的石头,肯定会被淹死的。所以他一边往下走一边大声说:“他小舅你千万别松手!千万别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