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私运川盐入两江,用“倒三七”分账的法子赢得了盐铺中人的全力支持,费掌柜的“富贵盐”也大收奇效。一干掌柜、伙计们没白天没黑夜地待在铺子里,为了多卖出一斤盐,能走出二里地送货上门,这样做买卖,即便卖的是杂货物件,生意也一定好做,何况手中是转手十倍利的盐。
明明是一盘死棋,结果却被古平原瞬间扭转局势,硬是扭着李家的“羊头”杀了一条大龙。据各处回报,古家盐铺所到之处,如同一阵旋风,把李钦的那些铺子挤兑得连一文钱的盈余都赚不到。生意做到这个份儿上,真是痛快至极。赚钱拿红利,而且是当月兑现,古家手下雇的这些人无不意气风发。古家这回真像是种了一棵摇钱树,每日坐着收各处铺面报来的银子,原本一个记账先生已然不够,又雇了两个,个个笔头动得飞快,依然是忙到更深露重,才能把账册造完。
一片欢声中,谁都没留意,古平原悄悄从账房一口气提了十万两银子,交给了彭海碗,秘密嘱咐他去做一件事。
生意异乎寻常地好,却也让顺德茶庄从早到晚吵吵嚷嚷,眼看常玉儿的肚子越来越大,却无法安生休息,古平原很是不安。他接到弟弟来信儿,说是娘的身子已经好了不少,下地走动无碍,这样弟弟和妹妹照顾娘的担子就轻了不少,于是他与妻子商量,干脆送她回到镇江静养。
常玉儿自己也愿意回去,她是个极守孝道的女人,做了古家的大儿媳时刻都有一份照顾老人、弟妹的心,加之与婆婆间的那段不快刚刚烟消云散,过久不见仿佛还记着嫌怨似的,若是招来旁人误解便不好了。
夫妻二人一拍即合,古平原托彭家内眷到江宁城中最好的药铺,买了一大箱子的孕妇补药,又给母亲和弟弟妹妹带了很多江宁特产。
古平原本打算“十月朝”赶到镇江给祖父上祭,后来转念一想,这样做必定又勾得母亲伤心,索性晚走两天,避开这个节。就这样,初三那日晌午,日头正好时,古家的两辆马车一辆坐人,一辆载着大包小裹等在茶庄外面,在众人的送别声中,夫妻俩出了大门。
古平原怕一路颠簸,妻子承受不住,干脆自己跨辕。他刚要把妻子搀扶进车厢,就感觉常玉儿的身子忽然僵住了,动也不动地望向街口。
街口处站着的那个女人也没有动,只是同样将目光望过来,看向常玉儿愈发沉重的身子。那目光仿佛有些凄凉,又带着些嘲讽,混在一起就像城门边乞儿唱的莲花落子,让人心酸中不免想指天笑骂。
“你去吧,我等着你。”常玉儿艰难地挪动身体,进了车厢,回过头来对丈夫点了点头。
“好,我马上就回来。”古平原向着白依梅走去,只觉得脚步沉重无比。
“你,是特意来找我?”古平原只要站在白依梅面前,心就跳得快了许多,嗫嚅几次还是说出一句自己听来都可笑的话。
“古东家,恭喜发财。”白依梅依旧是冷冰冰的口吻,古平原听了更加不知如何往下接话。
白依梅见他不知所措,便伸了伸手,身后的张皮绠递过来一沓银票。白依梅接在手上扬了扬,问道:“你好大的手笔,派人到两淮盐场去,买通官兵,用这大笔银子给盐丁修缮房屋,购买粮食药材。”
古平原支了十万两银子,请彭海碗去办的就是这件事。他看着白依梅尖锐的眼神,迟疑了一下道:“是,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
“喔,那我倒真想问问,什么才是古东家的长远之计呢?”白依梅眼中有一抹讥讽。
“想必你也知道,我正在与李家争夺两江的盐生意,这里面的原因很多,但有一条,我对谁都没讲过。我打算将盐场拿到手后,尽可能让那些英王旧部不要再受苦。虽然他们是反叛和罪孥,我无权将他们从盐场放走,但我可以像对自家的掌柜伙计一样,发给他们工钱,让他们吃饱穿暖,一家团聚,过上不受人欺的日子。”
“说完了吗?这就是你的长远之计?”白依梅咯咯一笑,“古东家,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能日进斗金了。你这个人不仅算计别人的命,而且还要别人替你卖命。”她再次扬起手中的银票,“十万两银子,就要让几万人一辈子为你当牛做马,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一旦我掌管了两淮盐场,这些盐丁我会将他们当自己的亲人看待。”
“你胡说!”白依梅怒叱一声,“你不过是怕遭报应,想用这些钱买一个心安罢了。哼,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拿出一笔银子就想了账,哪有这么简单?银票还给你,这笔血债不是这个还法。”
见古平原迟迟不肯接过银票,白依梅向前走了两步,已然来到古平原的身前,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向后看去。
“你要是不肯拿回去,那我交给你的妻子也成。”
“不!”古平原只觉得胸膈中一股闷气无从发泄,向下压了压那股悲酸,带着一丝求恳道,“你也看到了,她怀着身孕。再说,我和你的事情,与她没有关系。”
“怀着身孕,怀着身孕……”白依梅面色苍白,将这句话反复念叨了几遍,惨然一笑,“你顾忌自己的妻子有孕在身,可我呢,我怀着孩子的时候,自己的丈夫被人骗到清军那儿砍下了脑袋,我还要强颜欢笑到仇人的寝帐中,陪着杀夫仇人……”
“不要说了!”古平原狂吼一声,身子在剧烈地颤抖着。不远处茶庄的伙计,还有街上的行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惊讶地望向这一边。
“是,我是无意中铸成大错,你要怎么讨这笔债都行,可是不要一次次用刀子割我的心。”古平原紧咬着牙关,缓缓地摇着头,忽然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包,扯开之后露出一根金镶玉的簪子。
古平原将手掌平摊,伸到白依梅面前,痛苦的目光直视着她。
“或者你就再用这根簪子把我的心剜出来,用它来祭祀你的丈夫。”
这根曾经断成两截的白玉簪子,中间用镶金连接,在金玉之间,隐隐能见到暗红的颜色,那便是当日白依梅将其插入古平原心口留下的血迹。
“天,他竟然还一直留着这簪子。”白依梅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心里猛地像被人抽了一鞭,疼得闭上了眼睛才能强忍住。
她的耳边传来古平原接下来的话:“要是早知道你我之间会变成这样,当初我根本不会踏出古家村一步。我不要金马玉堂,不要荣华富贵,那些金银财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它有什么用!我真傻,去考什么进士,求什么光宗耀祖,其实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就比什么都快活,哪怕一辈子只当个乡间农夫又如何。”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回音。
“可是一切都晚了。我多少次梦到老师教我读书,梦到你做好了中饭来叫我,梦到你家屋后的那条小溪,你和我,只有你和我……依梅,我知道你不许我叫这个名字,可是我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算计过叫这个名字的女人,从没有想过让她伤心难过,我宁可自己受千刀万剐,也不愿意她受一点点伤害。”
听着古平原那发自肺腑的声音,白依梅的心也如撕裂一般疼,这个男人做了什么让自己如此恨他?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爱着自己而已。白依梅其实一直都不相信他是明知道苗沛霖与僧格林沁勾结,才做了那封伪书,她其实只是恨自己,如果英王不是娶了自己做妻子,那么古平原也不会为了替她想个出路,却误打误撞让英王落入了虎口。
白依梅睁开眼,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想托付一生一世的男人,泪珠滑过那浑如玉雕的面颊,滴滴落在地上。
古平原说完了这一番话,忽然觉得好像脱了力一般,他凝视着白依梅,这个曾经青梅竹马,后来却视自己如仇彘的女子,他猛然间有一种感觉,不管是爱或是恨,那都是将他与她羁绊在一起的缘,可是如今缘分仿佛真的尽了,爱恨渐远,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虚幻。
两个人对视着,其实心里都想再说些什么,却真的无话可说。古平原拉过白依梅的手,将那枚玉簪小心地放在她的手里,低声说了句:“保重。”说罢转身一步步向着妻子所在的马车旁走去。
白依梅目送古平原越走越远,她紧紧握着那根簪子,像是在握紧那久远得已然快要遗忘的旧时光,那叠银票从她的手中无力地滑落,被刮过长街的西风卷起,纷纷扬扬,浑然不知将飘向何方。古平原一言不发地走到马车边,常玉儿从挑起的帘中望向他,眼中带着一丝无奈,但更多的则是爱怜与心疼,古平原却望向一边,他不知道该怎样与妻子的目光相对。如果此刻要他为白依梅去死,他不会犹豫,但是如果要他在白依梅与常玉儿中选一个人共度一生,他也会毫不迟疑地走到常玉儿身边。如此的矛盾,让古平原自己也难以面对,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不期然地想到了一个人,自己的父亲——李万堂。
古家的马车驶过街角向镇江方向而去,街边的轿中有一人正静静地看着,方才街上的情形都落入他的眼里。
“大人,您不是特意来找他商量事情吗,要不要拦住古家的车?”问话的是乔鹤年的长随康七。
乔鹤年最近也是焦头烂额,古平原不仅没有被李钦逼垮,反倒对李家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反击,这不仅让李钦惊慌失措,而且也让身为两淮盐运使的乔鹤年大感意外。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一点乔鹤年心里有数,但他一直认为自己以盐运使的威权可以掌控局势,做到既不让李家尾大不掉,又能让古平原俯首听命,帮着自己掣肘李万堂。如今古平原这泰山压顶的一招,却让乔鹤年发现自己正在逐渐失去对他的控制。
李万堂毕竟是经过恭亲王认可的两淮盐场主事,自己要是就这么看着古平原将李家撵出两江,恭亲王与户部尚书宝鋆的面子何在。现在的乔鹤年比起当初那个不顾一切为古平原上书朝廷的小吏来,已然圆融太多了,很多时候他都在后悔,为什么那时脑子一热,居然做了得罪一位亲王再加上一个尚书的事儿。
后悔也晚了,幸好自己如今受到了曾国藩总督的赏识,坐上了这号称“天下第一肥缺”的两淮盐运使,而且邻省的李鸿章大人也对自己青眼有加,可谓是左右逢源。乔鹤年提醒自己,越是这样,越不能行差踏错,李鸿章给自己的那件秘密差事不过是未雨绸缪,将来怎样尚在未知。两淮盐运使才是自己的本缺,两淮盐税是国库利薮所在,要是在自己手上弄得收不上来税,一句“昏聩庸碌”的考语就足以断送自己的前程。
从李万堂退回一半盐铺开始,再到李钦逼要一百万两白银,最后是古平原一记反手祭出翻天印,把李钦打得只有招架之功。这盐生意上的连番恶斗,古平原已然稳稳占了上风。
从乔鹤年掌握的消息来看,李万堂连日闭门不出,看样子是不打算参与到这两个儿子的争斗之中。李钦唯一的应对就是降价,可是他降,古平原也跟着降,始终将局面掌握在自己手里,李钦的地盘被逐步蚕食,却束手无策,估计胜负已定。
故此乔鹤年今日赶来,要劝古平原见好就收,不要把李家真的逼到连盐税都要拖欠的地步。最好还是按照从前定的,铺子一家一半,盐场的盐价也要公平供给,自己再从中斡旋,将两家盐铺的卖价统一,把这几近疯狂的盐市平抚下来。
让乔鹤年心里没底的是,他也始终弄不明白,古平原到底从哪里搬来的金山,居然能与李家硬拼到这个地步。万一这个人真有能将李家赶尽杀绝的本钱,那自己的话他到底能不能听,也还在两可之间。
故此今天乔鹤年特意赶来,就是打算盘盘他的底儿,然后见机行事,总之是一句话:古平原与李家斗得再狠,也不能坏了两淮盐政的大事。
没想到轿子还没落地,乔鹤年却先看了一场儿女情长的大戏,他发觉站在古平原面前的这个女人很是眼熟,必定是见过,他循着这个思路回想,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打道回府。”乔鹤年木然地坐在轿中,半晌说了一句话,“记着,从今往后本官不再到古家的店里来,要是我一时忘了,你要提醒我。”
康七一怔,诺诺连声却不明白。
“想不到古平原居然还在与这个长毛的伪王妃来往,而且还公然在大街上交谈授受,此人真是愚不可及。”乔鹤年想起当年在古家村的那一幕,以及其后古平原像疯了似地逼问官兵押送白依梅的路线,自己无奈之下只好透露了底细。听说后来是陈玉成亲自赶到劫走了犯人。这件事要是被朝廷知道,那自己也成了长毛一党,乔鹤年心中战栗,不敢再往下想。
“康七!事情不能不办,但是要换个办法了。这茶庄里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长随,也知道古平原与我是知交,不会有防备之心。你去找个能知内情的伙计,装作无意间向他打听,古平原这些银子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拿着。”说着,乔鹤年甩过一张二百两的银票,“请他去喝花酒,他醉你不醉,懂吗?”
白吃白喝还能白睡姑娘,这是打灯笼都找不到的美差,康七喜笑颜开地接过银票,打了个千谢过大人,忙不迭地赶了出去。
这康七办事倒很得力,第三天头上便有了回报,也算他运气好,帮着彭掌柜办事的一个伙计,刚巧家中遭了回禄之灾,烧得片甲不留,康七知道后上门探望,留了一百两银子算是帮衬,这出手是很阔了,何况彼此只是点头之交,把那伙计全家感激得无可无不可。康七趁机将其约出饮酒,伙计酒入愁肠,自然是酩酊大醉,酒后吐真言,将知道的那些内情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办得好。你很晓事,花了一百两,补给你十倍,一会儿到账房去支一千两银子的赏钱。”乔鹤年见有了结果,心放下一大半。“多谢大人恩赏。”康七眼里放光,更加来了精神,把打听到的消息一字不漏讲述出来。
“……这古东家可真有本事。从川滇到两江这一路是王四马帮包运,到了两江境内,又搭上了漕帮龙头,一路上更有长江水师营的人为他暗中保驾,这还不能万无一失吗?”康七说到最后笑着。
乔鹤年脸上却无半点笑意,眼睛眯起来,微微点头:“原来如此,都以为古家是找到了天大的财源,与李家在拼钱,没想到他却是另辟蹊径,找到了便宜的货源,与李家在拼盐。从这一点上,李钦就远远比不上他。李钦只是将全副精力放在两江,自以为坐拥两淮盐场就能置古平原于死地,而古平原却能跳出这个格局,将眼光放得更远。以我对此人的了解,敢肯定他一定掌握了全国盐场的大致物量。这一点本官作为盐运使也略有所知,川盐本来产量不高,可是长毛作乱期间,生意不便,囤积了大量物资,再加上最近几年井盐的开采利用了外国人的技术,据说自贡盐区钻出了一口超三百丈的盐井——燊海井,产量一下子提高了几倍。可是因为引岸专卖,吃盐的百姓却是没有增加,急得那些川中的大盐商团团乱转,古平原在这个时候大笔买进,那是用白菜价买金子,能不大赚特赚?”
“大人的朋友当然个个都有本事。”康七不失时机地恭维一句。
“哼,朋友?他找了这么多人,偏偏就将本官瞒得滴水不漏,看来是很见外了。”
“这、大人您毕竟是两淮盐运使,这贩私盐的事儿古东家哪能明着跟您说,那岂不是让您为难。”
“听来倒是有几分道理,可是难道现在本官就不为难了?”乔鹤年愤然道,“古平原只想着自己赚钱,想着与李家了结恩怨,却没想过这么做的话两淮盐场至少要有大半年没有盐税可收,这笔银子涉及京饷和西北用兵的协饷,关系到好几个一二品大员的红顶子和上百名司道州县的好处,别说半年,就是缺了十天半个月的银子,得罪的人就车载斗量,如果连宫中都怪罪下来,哼,只怕我想退回去当个县令也是妄想。就算是古平原真能把李家逐出两江,可是朝廷并不会理会内中原委,一定是切责本官不能绥靖地方,不能安抚商人,以至于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听说古东家已经回到江宁了,大人与他交情深厚,何妨去找他一趟,于公于私,他总要顾到大人的面子不是?”
“说得简单。”乔鹤年冷笑一声,“他费了多少手脚,才能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扭转局势,对他来说这是唯一的机会,岂肯为了本官而放弃。要是我去劝他,他又不肯,不欢而散还是小事,打草惊蛇,今后这个人可就难治了。”
乔鹤年一向明朗的声音忽然间变得阴恻恻地,康七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就听对面许久没有言声,仿佛在铺纸写字,过了多时,乔鹤年才道:“听着,把这封信,找人誊写一遍,然后想办法送到李钦手中,不可让人看出此信与盐运使衙门有关。”
“是,小人找个信差送去便是。”康七接过折起的信纸。
“生意人只合让当官的顺心顺意,岂有让人头疼麻烦之理?这一次要给他点教训,否则此人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乔鹤年的眉棱骨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啪!”李钦那张俊美的脸扭曲得极为可怕,他将手中的信纸狠狠地拍在桌上。
“这信儿是昨天送到我家中的,写明了是专递李少爷,我见信封上无名无姓,信客又说不清楚寄信人是谁,担心其中有什么挂碍之语,便拆开来看看。还望李少爷恕我擅专之举。”旁坐的王天贵不动声色,其实他刚刚阅过这封信时,心里也是吃惊不小。
“我就说不能给古平原喘息之机,怎么样?李家想和他在两江下一盘棋,可是人家却把棋局摆到了川滇,两江在古平原眼中只是棋局一角。这么个下法,李家无论如何也赢不了他啊。”
这话说得再透彻没有了,李钦下的不过是半局棋而已,古平原掌握了川盐这个货源,等于先就赢了一半,然后再用这一半的优势与李钦来下两江的棋。李钦本以为是自己占尽了先机,想不到忙来忙去,却是自己被古平原耍得团团转,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那些接连不断的坏消息,还有手下掌柜伙计如丧考妣的面色,以及不必去猜就能知道人家对自己是如何的看法,李钦的脸涨得通红,他腾地一下站起身。
“李少爷,您要干吗去啊?”王天贵在身后问了一句。
“当然是去报官!”李钦恶狠狠地说,“盐是引岸专卖,古平原这是犯国法的,他不想当个穷人,我就让他当个死人!”他脱口而出,心里却一闪念,猛然意识到古平原已经不再是那个从前可以派陈赖子去提到行刺的“臭流犯”,而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好!”王天贵眼前一亮,也站起身,“我来之前还担心李少爷下不了狠心,想不到你行事居然如此果决明快,王某人真是小看了英雄。”
李钦本有些后悔,被王天贵拿话这么一激倒不好改口了,一时沉吟不语。王天贵老奸巨猾,却是不容李钦再退缩,指了指桌上那封信道:“古家贩运私盐的事儿已经泄了底。这个报信人隐在幕后,他不向官府举发,却把消息告诉咱们,这说明是想借咱们的手,来收拾古平原。即便李少爷放他一马,这个报信人也不会放过姓古的。只不过这么一来夜长梦多,古家要是有了防备,那就……”
“你不必说了,我这就去两江衙门。”李钦抬脚就要走。
“慢!”王天贵一摆手,“去找曾大人?”
“那当然,总不成让我去找那个姓乔的官儿吧,这事儿虽然是他该管,可是谁不知道他与古平原一个鼻孔出气。”
“当然不是去找乔鹤年,不过去两江衙门恐怕也无济于事。要知道曾大人一向很是欣赏古平原的,他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一向爱惜人才,不会将朝廷法令看得太重,搞不好会息事宁人。按这信里所说,湘军的水师营也搅和进去了,那就更不能找曾大人了。这锅饭要是煮得夹生了,可就不好再添柴加水了。”王天贵慢条斯理道。
“这……”李钦情知此言有理,倒是犯了难。
“哈哈。”王天贵笑了,“只要李少爷肯向官府告发,递状纸的衙门我倒是已经帮你找好了。”
李钦注目王天贵,就见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去找漕运总督,必定让你满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彭海碗被古平原派出去做事,赶回到江宁时,已经天蒙蒙亮了,可是一点都不觉得困倦。他回想起这几十年的生意路,一开始是跟着老家的乡亲做木材,后来干过牙行,因为居间拉合时口齿伶俐,被胡老太爷看中,选进泰来茶庄做事。不到十年工夫,又独自到江宁的分号顶门立户,成为泰来茶庄最大分号的掌柜,一路走来虽然不敢说是顺风顺水,可也是处处得利。然而这一回,他眼看着这位古东家大展拳脚,在十分不利的情况下,一举扳回局面,令不可一世的京城李家节节败退,这才三个月不到,几乎就将李家的客源全部斩断,这样的生意简直是闻所未闻,真是痛快至极。
他打定了主意,等到茶庄这一季结算分红之后,就要向古平原请求,也能来帮古家做盐生意。一是这倒三七的利看得人真是眼红,为古平原做盐铺掌柜、伙计的这些生意人按月分红,一个月下来,普通一个小伙计的红利就抵得上别家的大掌柜,怎能不让人艳羡。再者一说,跟着古平原这样的人做事,也确实觉得心情舒爽,此人大方不说,而且讲义气,实在是个值得投奔的东家。
彭海碗叩开茶庄后院偏门,瞧见古平原住的正房一溜灯光,一愣问道:“东家这么早就起了?”
伙计笑道:“哪里是早,昨晚盘账,和几位账房先生还有盐铺的掌柜几乎一夜没睡,刚吃了夜宵,想是走乏了,正在谈天呢。”
“哦。那正好,我也过去把差事回了。”
彭海碗说着,抬腿向正房走去,掀帘进去抬眼正看见大家围坐一起,听古平原讲话。
“彭掌柜回来了,辛苦辛苦,且坐喝茶歇歇再说话。”古平原一眼瞧见,含笑招呼。
彭海碗笑着坐下,跟众人一起听着,原来古平原正在谈盐务。
“正如方才大家议账时所说,盐生意中的很多事光是从买卖中去想,越想越是糊涂,只怕一辈子也不能明白。”
“那东家就给咱们好好讲讲吧,让咱们也明白明白。”
“这一时半刻哪里讲得完。”古平原摇摇头笑道,“要真是从头说起,可就早了,上古时期中华本是一分为二,炎黄二帝各领一半,要不是因为争夺食盐打起来,中华也不会归为一统。所以这盐啊,从一开始就带着些血腥味,利与祸并存。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不可或缺,那就都是大利所在。百姓可食素却不能食淡,所以盐就成了货品中最能谋利的一样。”
故此历朝历代都将盐视为国税的利薮,春秋时管仲为了让齐国争霸,率先提出官营盐场,商人未经特许不得经营,后世纷纷效仿。汉武帝时为了平定北方匈奴,耗空了国库,于是下令‘笼天下盐铁’来聚财兴兵。到了唐朝,则不仅盐场是官营,连盐铺也要由官府控制,史称‘榷盐法’,其实说白了就是明明一两银子能买到的盐,偏偏要十两银子卖给百姓。家家都缺不了食盐,不买又不行,只好忍气吞声了。为了维护这种官卖制,当然就要禁私,严刑峻法不一而足。汉武帝时发现贩私盐要砍掉一根脚趾,再犯就砍两根,直到不能走路当然也就不能再贩私盐。后世的法度更严,杀头已是司空见惯,以至于唐末爆发了王仙芝、黄巢暴乱,元末有张士诚揭竿而起,这些人论起出身都是私盐贩子。”
“老天爷!”这些名字就是不读书,在各地茶楼书馆也是常听常闻,想不到都是贩私盐的,众人小声发出一阵惊叹。
“说起产盐,两淮当之无愧是第一,古语有云‘南风一到财自来’,那时候人们可以自己到盐滩地上去捡晒出的盐块,用笤帚一扫就是一簸箕,然后拿到市场上卖,又有‘小满十八扫’之说。官府怎么能让盐白白被百姓捡拾,于是便将盐场圈起,又根据产盐地的产出、运输、百姓人数的多寡,设立了引岸专卖,‘引’就是产盐的数量,‘岸’就是允许销售的地点,像青海盐湖、山西盐池、长芦盐场、两淮盐场、四川盐井等等,将产盐区与销盐区捆绑在一起,不许人越雷池一步,这样既方便朝廷管理收税,也能平衡各地盐价。本朝嘉庆、道光年间,两淮盐额有一千六百多万引,叫做纲盐。每引大约三百七十斤,在两江之内的差价最高便已经达到十几倍,那时两湖也是两淮盐场的运销地,雪白的盐运到汉口掺了不少杂质不说,价钱更是涨到三十多倍,那些扬州盐商能不大发特发?据说当年的总商汪太太,一人独占十八园林,养了面首无数,出门时连马蹄铁都是纯金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别说他们,就连盐商家中看门扫地的仆人,也是整日吃香喝辣,回到家中也有人赶过来叫‘老爷’呢。”
一席话听得众人咋舌不已,对古平原更是佩服,人家不愧是东家,咱们只知道卖盐,他却能将盐务掌握得如此谙熟。费掌柜笑道:“当年扬州是十大盐商,还有无数中小商人,个个坐分渔利仍能如此豪奢。眼下您是一家独大,假以时日,无论是一夜之间建白塔的江春,还是坐拥十八园林的汪太太,财力都无法与古家相提并论了。”
古平原却没有随着众人而笑,他拿起案头一本书,抚着书面道:“我方才说的那些,都是《陶文毅公全集》中所记载,陶澍陶大人真是咱们生意人的知己,他若不死,两淮盐场何至于成了今天的模样。”他想起当日胡老太爷的话,轻轻叹息着,对着费掌柜道,“如今我们贩私盐,从中赚了巨利,但这毕竟是权宜之计,何况有违律例。如果不是为了打倒李家,我是不会这么做的。但是话又说回来,引岸专卖已经是过时的制度。如今长江上有洋人的小火轮,一天一夜能抵漕船数日行程。我前年在京里赴万茶大会时,听一个英国商人林查理说起,他们国内还有一种‘火车’,跑起来比最快的马还要快上十倍。依我看来,这些东西早晚有一天要在大清国出现,火车取代骡马,火轮取代漕船,那么以往舟楫不通、车马不便的地方,可能就会瞬息可至,新的商机就在这里。诸位,记住我一句话,贩私得利只是一时之利,洞烛机先方有一世之利。”他凝目费掌柜,继而扫视众人,郑重道,“假以时日,我希望能将两淮盐场甚至是天下盐场的巨利,分而匀之,让百姓吃盐不必再锱铢必较。主顾笑得开心,商人才能乐得长久,你们说呢?”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低头不语,个个暗自宾服。时候不早了,古平原请他们各自回去歇着,彭海碗要表功,便独自留了下来。
“那位苏公子怎么说?”古平原心里也是一直挂念这件事,他实在不愿意掺和到谋逆这种极其危险的事情中,所以将盈余提留到一百万两银子时,立刻派彭掌柜将钱送还给了苏紫轩。
“他起先没接,而是问东家你怎么没亲自来送。我就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说东家身子不爽,不能亲到苏州,实在抱歉,好在银子一两不少,而且按市面上最高的息附了利钱。”
“她怎么说?”
“这位公子爷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冷笑了一声。那叠银票连数都没数,就随手交给了身边的书童。我请他写了收条,刚要告辞,他这才说话。他让我转告东家,这……”彭海碗忽然有些作难,抬起头看了看古平原的脸色。
“你就按原话说吧。”古平原催促道。
“那我可说了。他说,东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还上这么一大笔银子,说明自己当初没看错人,希望东家能好好想想他当初那番话,别错估了形势,到时候悔之晚矣。他还说,这笔银子不能这么还,当初是救命钱,没有这笔钱,古家盐铺今天早都姓了李了,也轮不到东家今天来耍什么避而不见的威风。”
古平原听完,真是哭笑不得,这个苏紫轩舌尖口利,思路清楚,虽然只是由彭海碗转述,但隐隐间也挟着风雷之音,幸好自己没出面,否则还真是无言以对。
“我知道了。”看样子这件麻烦还是躲不开,古平原心中有些不快,刚想说请彭掌柜回房休息,外面值夜的伙计匆匆跑进来。
“掌柜的,有位军爷来找东家,说是急事儿。”
“军爷?”古、彭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古平原问,“可是哪个衙门派来传话的?”
“不像,他骑一匹快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说是官差,而且很客气,口口声声说是求见古东家。”
“这倒奇了,深更半夜,当兵的匆匆上门准没好事儿。东家,要不我先出面应付一下,看看是怎么回事。”彭海碗搓着手道。
“不,上门是客,咱们应该以诚相待。”古平原说着向外堂走去。
等一见了面,古平原便是一愣,这人他认识,虽说只见过一面,但是无论谁见过眼前这个人的相貌都绝忘不了。此人脸上伤残得厉害,一张脸七扭八歪,仿佛骨头曾经被打断过,张嘴说话时一片漆黑,牙齿都掉落了,用乌木嵌了假牙。他叫冯成,是水师营橹子爷的徒弟,上次橹子爷来报讯说是李钦勾结白依梅的通海帮官卖私盐,就是带着这个姓冯的人,古平原还记得他也有官职在身,是个微末小吏,从九品的巡检。
再小也是官,古平原赶紧见礼,冯成倒很客气,连连回礼,一时宾主落座看茶,古平原刚想询问冯成的来意,他却先开口了。
“古东家,你恐怕要大祸临头了,赶紧准备应变吧。”
一句话说得古平原和彭海碗悚然而惊,古平原仔细端详着这个一面之交的冯成,看他脸色凝重,不像是开玩笑。
“冯大人,能不能请您说清楚些。”
“当然,我来就是说这事儿。”冯成口齿不清,但说话很有条理,深深吸口气,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讲了出来。
他是水师营的巡检,被派到高邮与扬州之间的邵伯湖口巡查来往船只,昨日天刚正午,有三艘漕运总督衙门的兵船,从清江浦方向开来,有一艘船破了帆,停在湖口码头找人修补,着急忙慌地像是要抓紧赶路。
冯成在水师营已经快三年了,也算是个老兵,水师营和漕标整日在水路相遇,本就互相熟识,他借着这一会儿的工夫,请船上的两个熟人喝茶,顺口问了一句去做什么,结果人家回答说这一次出来,是去抄一个古姓大盐商的家,想必是能发笔小财,所以兄弟们无不兴高采烈。
“我一听这话,心里就是一跳。赶紧想问个清楚,可是这两个都是糊涂蛋,只知道要抄的人姓古,别的全然不知,我又到兵船上去问,好不容易打听出来,这一回带人来的是漕运总督吴棠的亲信师爷,口口声声说是要把两江第一大盐商抄个底朝天。古东家的买卖我也有所耳闻,既然姓古,又是盐生意的大商人,那指的想必就是您了,我赶紧借了一匹快马跑来报信。”
“多谢,多谢。”古平原见冯成跑得汗流浃背,心里实在是感激。这个消息实在太惊人了,彭海碗还在思量:“抄家?古东家的家在徽州,镇江住的是客栈,在这儿也只是暂住而已,这抄的哪门子家啊。”
“会不会是……”费掌柜闻讯也赶了出来,他可是一听就后背直冒凉气,赶紧将目光投向古平原,发觉他也是面色煞白。
“十有八九是走漏了风声,咱们现在赶紧过去,看看来不来得及把东西运走。”古平原吩咐一声,顺德茶庄的所有伙计拉起大车,都跟着他准备出门。
“冯大人,大恩不言谢,改日必当还有厚报。”古平原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先做酬谢。想不到冯成说什么都不要,而且看那意思并不是嫌少,古平原一下子想起来,上一次他给橹子爷五百两,给了冯成一百两,他也是塞在门缝中没要。
但这一次人家出了大力,没有酬谢哪行,冯成推脱不过,干脆说:“古东家,这钱我实在不能要,至于缘故今后自明,您赶紧忙您的事儿吧,别光顾着我把正事都耽误了。”
古平原只得作罢,带着人急匆匆赶到城郊江边。按照费掌柜的主意,就在顺德茶庄的那座大仓库边上,又大兴土木,建起了十座存盐的大库房,个个高有五丈,尖顶方围。这库房建的最有意思的一点,是用立木打桩,有一大半都在水面上五尺之处,对外说是可以防火,但其中另有深意,只有古平原和有限的几个人知道。
仓库底下有机关!
悬于水面上的仓库地板都是活板,平日里用机括插实,但是所有机括都用麻绳相连,绳子沉入水中,平日并不可见,一旦有事,只需在最边上捞起麻绳一端,使劲儿一拽,所有活板都会敞开,里面的货物就会落入水中。
如果是别样东西落水,都可打捞,唯有食盐,入水即化,再无痕迹。这是费掌柜献策,用来在千钧一发之际销毁走私证据的最后一招。刘黑塔这些日子吃住都在这里,为的就是守好这处机括,既不让人误打误撞触发,也要保证必要时有人能用上这决绝的一招。
如今只怕就是必要的时候了。古平原带人赶到仓库时,外运已经来不及了,就见冯成口中的那三艘漕督兵船,已然靠了岸。彭掌柜急得双眼睁大,还想叫人赶紧往外运盐,古平原摆手止住,沉声道:“来不及了。”说着冲刘黑塔使了个眼色,刘黑塔悄无声息地走到岸边浅水中,弯腰伸手解开钉在木桩上的麻绳,将绳子挽了几挽,牢牢握在手中。
这时天色已然亮起,清晨的江面上起了一层薄雾,逐渐蔓延到岸上,雾气中漕督的人打着一串灯笼迤逦而来,不多时已经走到近前。氤氲中,打头的人越走越近,直到古家这边的人终于认清了他的脸,都不由得吸了口凉气。
李钦!他冲着对面的古平原得意一笑,向着那十间大仓库指了指,回身道:“吴师爷,就是这里了。”
“唔。”他身后走出一人,不紧不慢地迈着步,眼睛却紧盯着古平原,像是吃饱了食的猫在看逃不掉的耗子。
“我跟着吴大人在水道上缉私已经有年头了,见过进京的举子把盐塞了整整一书箱,也见过客船镂空船板往里放盐,甚至还有官员告老还乡,乘机在车里夹带私盐,都被一一查了出来。不过今天可算是开眼了,古东家居然明目张胆地建起这么大、这么多的仓库存放私盐,嘿嘿,真是胆大包天。国法对于盐枭可是不留情面哪,这么大的走私物量,漕督衙门就可以请王命旗牌将你立斩于此。”吴师爷看着古家这边众人紧张的面色,忽地一笑,“不过今日是李家的李少东举发,他有两句话要说,咱们不妨听听。”
“等等。”古平原打断他的话,“吴师爷,上次清江浦一会,古某可是帮了总督大人一个不大不小的忙,今儿这事儿是你擅自做主呢,还是听令而行呢?”
“哈哈。”吴师爷嗤笑一声,用讥讽的眼光看着他,“所以我说你胆大包天,居然敢买通户部书办,连官府文书都擅自篡改,拆佛盖庙的事儿都让你干了,然后两面讨好从中渔利,你还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了?可是漕帮那个姓白的女人已然把你做的事情拆穿了!今日,是总督大人特命我来此办你,怎么样,没话说了吧?”
古平原仅有的一丝侥幸至此打消,他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大人对我有所误会,那么容我日后再行解释。不过今日吴师爷口口声声说什么私盐,我问你,私盐在哪儿?倒请你指给我和手下的伙计看看,让咱们也开开眼。”
“你!”吴师爷真没想到古平原能对出这么一句来,“嘿,你大概是江宁鸭子吃多了,也学得肉烂嘴不烂。这证据就在眼前,你还敢不认?”
“证据?就是这十间仓库?”
“对!”
“这里面是空的,空无一物!”
“放屁!”李钦听了半天了,这时候忍不住要说话了,“你少在这儿装神弄鬼了。你以为我毫无把握就敢惊动漕督,调了三船兵马来此?告诉你,我早就派人盯上你的私盐了,从川滇一路跟到这儿。你昨晚是不是与人算账直到深夜,那是因为这一批私盐到了,将这十间库房装得满满登登,你要把前账算清,然后将私盐发给各处盐铺。你还敢说这里面空无一物。嘿嘿,我却说这里是满的,从上到下都是私盐!怎么样,当场打开看看吧!”
古平原一皱眉,贩私盐这事儿迟早要露馅,这他早有准备,但是这么快就被李钦发觉了,而且知道得如此详细,却是他没想到的。盐铺掌柜和伙计们赚钱赚得手软,绝不会主动去出首告密,看来也许是有人无意中泄露了内情。
“别想了,你猜不出是谁出卖了你。”其实李钦也不知道那个写信来告密的人是谁,信中不但将古平原运盐的路线写得清清楚楚,就连怎么核对盐簿,找出古家贩运私盐的证据都交待得很明白,这分明是是个对盐务很了解的人。
“古平原,别说我不给你路走,方才吴师爷的话你也听见了,这些私盐足够砍你十回脑袋了。不过念在你我有那么一点渊源,我不想看你掉脑袋,只要你把私盐交出来,再交出你贩私盐的所得,以及名下所有的盐铺,漕督衙门可以网开一面,放你回徽州去,我李家也不再追究此事。”
这是李钦与漕督衙门谈好的条件,私盐和古家所有的银子都归吴棠,李钦将原有的一百多间铺子再加上古平原新近开张的那几十间盐铺据为己有,这样各取所需,所获都是颇丰,双方当然一拍即合。
古家这边的人听得目眦欲裂,古平原与大家辛辛苦苦打下的地盘,李钦轻飘飘一句话就要拿走,真是岂有此理。
“就是这样吗?这样你就肯放过我们古家?”古平原冷静地问了一句。
“真让你说着了,当然不止这样。”李钦揶揄地一笑,“我还有一个条件。你要跟我回李家,当着我父母的面给我磕头赔罪,当面认输说你永远也赢不了我,这样此事才算了了。”
“李少东,你不要欺人太甚……”彭海碗和费掌柜不约而同开了口。
“就是欺人太甚!那又怎么样?眼下稳占上风的是我,不趁机把古平原打得翻不了身,我都觉得对不起自己。他和你们的命如今就捏在我的掌心,漕督衙门要是穷究此事,只怕要有一二百人吃不了兜着走。”他看着古平原,咧嘴一笑,“你不是一向最讲信义嘛,这些人跟着你做生意,到头来要被抄家流放甚至明正典刑,你还不可怜可怜他们?”
他说话的当口,古平原已经攥紧了拳头,心知今日之事必无善了,不过李钦也不要得意得太早。他向刘黑塔瞥了一眼,就见这莽汉子也紧紧盯着自己,只要一个眼神使过去,他必然就是使力一拽。接下来几万石的盐齐声落水,长江变了咸汤,虽然这是上百万两银子的损失,让古家过去几个月赚的钱一下子没了大半,可是想到那时李钦和吴师爷的脸色,古平原忽地一笑。
“你笑什么?”李钦不禁愕然。
“我笑你在说梦话,我方才已经说了,这里面空空如也,你却非说都是私盐,那么好,请你带人打开来看看吧。”
“古平原,你就真的不怕死,宁肯死也不肯向我认输?”李钦气恼地嘶吼着,他是真没打算要古平原的命,只要能把他灰头土脸地撵回徽州去,再当着父母的面让自己扬眉吐气一番,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没想到古平原竟然直到此刻还是不肯退让,李钦又想起在关外、山西、京城、徽州,自己以李家大少爷的身份,却处处输给这个流犯,出身低微的古平原眼神中的那种不屑,直白地表明他并没有瞧得起什么李家少爷,这简直逼得自己发狂。
古平原出人意料的镇定,把一向精细的吴师爷也弄懵了,他凑近李钦小声道:“你真的看准了,里面都是私盐?要是打开仓库什么都没有,这个面子可是丢不起啊。”
“此人惯会蒙人,这又是在虚张声势,想把咱们哄走。你方才不是也说了,那笔粮食生意,他可把漕督衙门唬得不轻。”李钦恨恨道。
“有道理。来人,给我把仓库的门打开!”一提起那件事,吴师爷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一回他至少丢了上万两银子的好处,今日都要找回来。
虽然江边清风徐徐,可是这儿的气氛简直就像法场行刑的前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漕督官兵的手向着仓库大门推去。古平原转过头,看向刘黑塔,微微颔首示意。
刘黑塔咬了咬牙,将马步扎实,双臂一较劲,膀子上的疙瘩块块隆起,他向后使力,便要用力拽绳子。
古平原微微闭上眼,耳中仿佛已经听见了活板掀开,大量的盐轰然落水,水面发出溶化的沙沙声,岸上众人的惊呼中还夹杂着李钦的怒吼。
“等一等!”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喊,把全神贯注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是谁?大家都凝目望去,就见江面靠了一条“无锡快”,船夫正从乌篷中扶出一人,此人沿着岸边走了过来,借着天光,李钦第一个认出并喊出来:“爹!你怎么来了?”
来的当然是李万堂,就见他不是平常打扮,而是身着四品官服,举手投足间颇有朝廷大臣的气度。他向李钦看了一眼,却没有回答,只是来到两伙人中间,稳稳当当地站住。
吴师爷也傻了眼,今日带兵的是个六品千总,而且武职官儿不值钱,自己只是个秀才底子,当然要上前见礼。
见带兵军官与吴师爷都来参拜见礼,李万堂倒也大大方方受了,随后问道:“漕督衙门一向管着运河缉私,长江缉私是水师营的差事,怎么今天漕标却到了江边呢?”
吴师爷听了便是一愣,接着心里有气,心说李家这对父子真有意思,儿子报官抓人,老子却开口便有回护之意,这不是拿漕督衙门耍着玩吗?你李万堂还真当自己是官儿了,莫说你只是候补官儿,就算是现任官,一个区区四品,也敢在漕督的人面前挺腰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故此他说话时也就带了几分不客气:“军兴以来,朝廷屡次降旨,‘不可视他省的战事与己无关,务宜和衷共济,协力防剿’,既然是这么个宗旨,当初水师营那边忙着与长毛打仗,漕督衙门当然要多管些事了,久而久之,也就不论是长江还是运河水道,大家通力合作便是。”
这理由说得光明正大,又拿朝旨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分明就是警告李万堂不要多事。
李万堂是什么人,出入京城王府衙门几十年,与大小官吏打过无数交道,当然一听就懂,微微一笑:“想必师爷也知道,我李家蒙朝廷恩准,特别是恭亲王青眼有加,特许经营两淮盐场,听说今日抓到了大私盐贩子,李某特意来瞧瞧,这不为过吧。”“哦,不为过,不为过。”吴师爷也是听话听音的角色,一听李万堂搬出恭亲王这尊神,态度顿时软了三分。他指向对面的古平原,认真道:“李老爷,此人就是那个私盐贩子,至于出首的人是你家大公子。那些仓库里便是贩运私盐的证据,方才我刚要叫人进去搜查,却被李老爷叫住了。”说完,向边上一站,一副看你怎么办的样子。
这时候两江地界对李万堂与古平原的关系,几乎是无人不知,都知道势成水火的是亲父子,亲兄弟,眼下弟弟把哥哥告了,这是杀头的罪名,眼看就要人赃并获,老子又赶了过来,这真是比戏台上演得还好看,所有人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
“爹,你不必来这里,我能料理这事儿。”李钦张口道。
“你住口!”李万堂低低地喝了一句。他向着古平原一步步走来,在他身前站定,举目望向这个想要彻底把自己打垮的儿子。古平原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发一言。
彭海碗和费掌柜站在古平原身边,顿时觉得有些局促不安,慢慢地移动脚步,向两边避开。
李万堂用只有古平原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高买低卖,却能持久,要么是本钱足,以本伤人,要么是另有一条进货的路子,可以平衡进价。若是本钱足,你大可以将两淮盐场的盐买断,以此来将我一军,你没有这么做说明财力仍是不够,再留心一下你从两淮进盐的物量与你名下盐铺出货的数量,事情早已昭然若揭。”
古平原目光一跳,动了动嘴唇,却还是没有说话。
“我一直在等你收手,但看来你是没有这个意思。我听说,你要把我从两淮彻底逐出?”李万堂话说得很慢,一直在避开“古家”或是“李家”这样的用词。
“那又怎么样,京城李家不是一向无往不利吗,不是一向要什么就有什么吗?不管是货、钱还是人。”古平原终于开口了,“我就是想让李家滚回京城去,省得留在江南,哪天在街上不小心让我们古家人遇到了,瞧着恶心。”
“你这么说我不怪你,毕竟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李万堂轻声道,“不过话还是要说清楚,如今你我经营的是两家的生意,就算李钦今日不向漕督衙门举发,我很快也会做这件事。不过不是举发你,而是在四川境内切断王四马帮的运货路线,让川盐无法运入两江,堵住你的进货之路。”
“这么说你们父子还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不愧是都姓李。”古平原嘲讽地说,“那你今天来是什么意思呢,是想亲眼看着我被砍脑袋,淌光身体里最后那一滴你给的血?还是打算劝我认输,给你的好儿子李钦叩头赔罪?”
听着这犀利而又尖锐的话,想到眼前这两人竟是父子,彭海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费掌柜的手心也捏出了冷汗。
“我要做什么,你只管看着就好了。”李万堂面色有些苍白,转过身去面对漕督的人。
“方才古东家与大家开了个玩笑,这仓库里确实堆满了盐。”
“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这么多私盐,是大清开国以来少有的大案。”李钦有些诧异,不料父亲是特意来帮自己,他想也不想立马接上一句。
李万堂瞪了他一眼,接下来说的话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不过这些盐都是从两淮盐场运出来的,并非私盐。”
什么!李钦差点没跳起来,吴师爷也瞪大了眼睛。
“爹,你、你怎么……”李钦急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把嘴闭上,这儿轮不到你说话。”李万堂怒喝一声,李钦一噤,只好横眉怒目看着古平原。“李老爷,令郎来举发古家卖私盐,你却说这是两淮盐场的官盐,这到底是谁在开玩笑?”吴师爷知道,如果承认了李万堂的这个说法,那么一切的好处就都泡了汤,自己回去也没法跟吴棠交待,这一急,脑门顿时见了汗。
“犬子只是不明内情而已。既然如此,索性把话说开了,古平原也是我的儿子,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所谓把场盐提价五成卖给他,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人前撒土,不过是迷迷外人的眼罢了,私底下我当然要把这批盐补给他,这就是仓库里存盐的来历。”
“你说这话可要有凭据,总不能空口无凭说这是官盐吧。”吴师爷气急败坏地说。
“李某经商大半辈子,岂会轻忽这一点。”说着,李万堂从袖中取出一本簿册,递了过去。
“这是古平原名下的盐铺与两淮盐场的生意往来,明里是提价五成出货的量,暗里却有降价五成出货的物量,一笔笔都明明白白记在上面,当然,不管是明里暗里,都已经足额缴纳了官税,不然怎么能叫官盐呢。这本账册就请吴师爷带回去细细验看,也可将古平原这些盐铺里的出入账与之对比,李某保证绝无差误,否则请漕督衙门唯我是问。”
彭海碗和费掌柜对视一眼,都是暗暗心惊。这么说李万堂早就派人盯住了古家各处盐铺,甚至将出入的盐量都记了下来,这得耗费多少人力,才能将所有物量估准,李万堂为了保古平原,还真是下了一番大功夫。
“好、好。我信李老爷,不必回去验看了。”连细账都拿出来了,说明是早有准备的,哪还能找出什么破绽。吴师爷气得满脸通红,狠狠瞪了一旁呆若木鸡的李钦一眼,对李万堂拱了拱手:“贵父子真是妙人,漕督衙门领教了。”说完一挥手,便要带人悻悻而去。
“慢着!”古平原心中矛盾之极。李万堂三言两语就将私盐洗成了官盐,自己再要将这批盐沉入江中,就变得既无谓又可笑。他甚至后悔怎么没早点下令让刘黑塔拉动机括,那样倒好了,虽然损失了大批的盐,却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
可要是就此接受了李万堂这番好意,那么就等于是他为自己解了危难,还为这些私盐缴了官税,今后还怎么与这个人继续斗下去?古平原一时心乱如麻,咬牙看着李万堂,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万堂看着这个儿子复杂而又痛苦的目光,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扬声道:“今日趁着大家都在,李某宣布一件事。从今日开始,两淮盐场出的盐,无论是卖给哪家盐铺,包括李家的盐铺在内,都是一个价儿,绝无二价!”
“爹!”李钦狂叫一声。
“钦儿,他毕竟是你大哥啊。”李万堂看着另一个儿子愤怒得近乎疯狂的目光,轻声说道。
“我不会认的,我永远都不会认!古平原,你竟敢……你等着,我一定和你算这笔账!”李钦大声吼着,头也不回地向着江宁城里跑走了。
“他真是这么说的?”李太太的眼里仿佛闪着磷火,一只手捏着康熙彩的茶杯,手背青筋绽露。
“是。”李钦又惊又怒,还没从方才那场噩梦中醒来,自己是李家唯一的儿子,可是自己的爹却还有其他的骨肉,不仅如此,这个二十年来朝夕相处的爹爹,如今却当着那么人的面给自己重重一击,维护的却是那个冤家对头古平原,这让李钦除了失败,还感到了莫大的屈辱。
“爹爹不仅平白缴纳了一大笔的官税来为古家做假账,而且还说从今往后盐场的盐不管是卖给我,还是卖给他,都是一个价儿,没有任何区别。”李钦想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这一定都是古平原从背后捣的鬼,他表面上对爹恨之入骨,背地里不定怎样去讨好他,想用咱们李家的财力为古家生财。他能肆无忌惮地贩卖私盐,原来是这样的有恃无恐。”
“我不是问你这个!”李太太猛然起身,死死揪住李钦的衣领,“他真的说了‘古平原是你的大哥’?”
李钦一怔,看着母亲那阴森可怕的眼神,打心眼里透出一股寒意,半晌点了点头。
李太太晃了晃身子,后退几步坐倒在椅中,喃喃道:“爹,真让你说中了。这么多年过去,还是磨不掉那一个古字,刻不上那一个李字。”
“娘,你说什么?”李钦没听清。
“不要心软,不能心软……”李太太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两句,目光渐渐从迷离变得凶狠。
“钦儿,你还记得在京城,我让你找人去杀古平原吗?”
“我记得。”李钦当然记得,陈赖子误杀了常四老爹,当时他为一击不中而惋惜不已,如今想来却辨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娘,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说古平原的父亲当年就是死在李家手里,死在我爹手里,为什么借着这个理由让我找人去杀他?你那时明明知道他是……”
李太太用凌厉的目光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她悠悠道:“我没有骗你。古皖章是被李万堂杀了,是你爹亲手埋葬了那个姓古的人,一转身,才有了日后的‘李半城’。可是时至今日,这死人眼看就要还魂了,还要帮着以往那个家来对付对他有天高地厚之恩的李家。哼,我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既然以前能抛妻弃子,现在当然可以再做一次。”
李钦听得心里像被针扎一般,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那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李太太的声音阴寒得比冰窖还要冷,“咱们娘俩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我倒要看看,没有了古家,他还能回到哪儿去?”
苏州狮子园的立雪堂外开着紫玉兰和牡丹花,堂外叠山全部用湖石堆砌,俱是北宋“花石纲”的遗物,形状酷似佛堂狮子座。
“狮子园内闻听狮子吼,岂不妙哉!”堂内一人安坐品茗,浅浅一笑道。
“姓苏的,你少在这儿跟我嬉笑,须知我眼里不揉沙子。”白依梅面寒似水,轻声吼道,“你以为拖就能拖得过去?几万条人命时刻悬在我心上,我每天都知道他们又死了几个,又有几个挨不过今日。如果一个人的心从早到晚都像油烹一般,你说,她会让你在这儿悠游自在?!”
苏紫轩瞟了白依梅一眼,敛起笑容点头叹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你心里的那把火,我比谁都清楚。不过你这样逼着我去救那些盐丁,就算我把他们从盐场救出来,这期间要死多少人,你想过没有?”
“他们生不如死,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白依梅的眼圈有些红了,她之所以这么激动,是因为张皮绠通过在盐场的辅王杨福庆听到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半个月前,被分隔居住的盐丁与其家眷中,一个姓杜的小孩子深夜生了绞肠痧,他的母亲苦苦哀求,想让看守盐场的官兵和把头,允许请郎中来瞧病。这些兵大爷哪把罪孥的性命放在心上,说了一句“天亮再说”,便锁上大门径直去睡觉了。
可怜那个母亲只能给孩子用热敷止痛,但也无济于事,还没等到天亮,小孩子就活活痛死了,家人当然是哭得死去活来,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只能认命了,谁让这孩子命不好呢。
本来事情到此就结束了,那孩子的父亲痛哭一场,自己用几块木板打了一副薄皮棺材,想要送进被隔开的家眷处,好歹别让孩子赤身裸体落葬。谁承想看门的官兵伸手要钱,不给十两银子就不许这副棺材抬进去成殓。孩子父亲哪里拿得出这笔钱,心中本就悲酸,又遇刁难,结果与官兵吵了起来。那帮兵大爷眼睛一瞪,不仅把人打了一顿,连棺材都几脚踹碎,成了一堆木片。
盐丁们目睹此状都气疯了,蜂拥而上要讨个公道,带兵的管带偏说是聚众造反,用洋枪驱离,当场打死一百多个人,其中就包括那个孩子的父亲,母亲闻讯后一索子上了吊,一家三口同赴黄泉。
要不是辅王杨福庆带着几个老成持重的人暗中维持卫护,又拿大家凑的钱买通军官,这事儿还指不定多大呢。白依梅听说后,真是咬碎银牙,难以再等下去,这才急匆匆又来到苏州找苏紫轩商量,如何早日救这群盐丁出苦海。
“我倒也想做这一番功德,怎奈苦海无边哪。”苏紫轩微微摇头,眼中倒真是悲天悯人的目光,“我说的苦海,就是这大清,大江南北都是朝廷的地界。救人出来已经不易,逃出盐场后这几万人该往何处去呢,每日光是吃喝就是一大笔开销。用钱还是小事,‘人过一万,无边无沿’,别说要逃,就是找个地方躲起来都不可能,他们手无寸铁,官兵追上来剿杀,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不是在救他们,只是让其速死而已。”苏紫轩一语结煞,真有惊心动魄之感。
白依梅这才觉得自己确实是太过操切,已然失了常度,她蹙眉支额坐下来,黯然不语。“佛前须弥狮子座,讲的是心诚则灵,今天你既然把话说到这儿了,那我也给你透个底好了。还记得上次我说的‘要成正果,必去贼窝’吗?”苏紫轩笑吟吟道。
这句话白依梅并没忘记,只不过当时苏紫轩说得含含糊糊,她也只是一知半解,今日难得又重新提起,她将质询的目光投向苏紫轩。
“苦海虽然无边,咱们不妨学学精卫填海,倘若这两江地界不再是大清国的地盘,那盐丁可就有了栖身之地了。”苏紫轩悠哉哉走到窗前,透过冰梅纹观赏着玉兰。
“你莫不是在说胡话吧?”
“告诉你吧,曾家弟兄年内必反,湘军起事必定势如破竹,至不济也是划江而治,只要盐丁那时候能群起呼应,几万人马便是开国功臣,不但不必再受苦,而且个个都能得一份封妻荫子的功劳。”
苏紫轩的话虽轻,分量却重,把白依梅听得目瞪口呆。
“我为什么要跟着你来江南,就是为了办成这件大事,处心积虑杀僧王,也不过是为了给曾国藩搬掉绊脚石,现在你懂了吧。”
“可是……”白依梅看着眼前这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俊雅脱俗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谁能想到她日思夜想的却是改朝换代这样骇人听闻的大事。“天国就是毁在曾妖头手中,他是这些人不共戴天的大敌,要他们去帮曾国藩做皇帝,我想他们是不会答应的。”
“所以你要劝他们识时务,所谓‘形势比人强’,要是一味记着旧仇,那慢说是我,就连皇天菩萨也救不得他们了。”苏紫轩转过头字字句句像是规劝,又像是极严重的警告。
白依梅不得不承认苏紫轩说的确实是盐丁的唯一活路,可是她心里实在没有把握能够劝服这些英王旧部转而投靠手上沾满无数天国弟兄血泪的曾妖头,她正在低头思量,门帘一挑,张皮绠大步走了进来。
“大阿姐!”他叫了一声,瞥一眼苏紫轩又把话咽了回去。
“无妨,你说吧。”彼此都已经谈到这个份儿上了,再没话值得瞒着。
“这两天有人在找手下拿得出手的狠角色,三三两两聚到镇江。镇江是江老帮主的居所,为防有人对帮主不利,漕帮弟兄当然暗中查问。结果发觉这些人要下手的对象不是江老帮主,也不是漕帮中人。”
“那是谁?”张皮绠急匆匆赶来报信,当然不会是毫无干系的消息。
“是那家姓古的。有人出重金悬红,要灭他满门,杀一个给一万。”
“啪!”白依梅一拍桌子站起身,声音已然发颤:“杀他全家?”
她的脑海中不期然闪过古平原爽朗的笑容,古大娘慈祥的面孔,古雨婷调皮的模样和古平文腼腆的举止,甚至就连常玉儿的脸和她怀着孩子的样子都一一浮现在眼前。
“张皮绠,你即刻去办两件事!”白依梅眼光如电,话出如风,“传令下去,从今日起,谁敢动古家一根毫发,就是与漕帮为敌!漕帮十几万弟兄,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让凶手拿了银子没命花。”
张皮绠怔了一下,这才不知所措地答应一声。
“另外你现在马上带人去镇江,一定要赶在他们动手前,保住古家人的性命。快去!”
张皮绠扭头就走,苏紫轩在后面叫了一声:“等等!”
白依梅疑惑地看着她,苏紫轩走过来,从腰中拿出那把从不离身的短枪,伸手递给张皮绠。
“带上这把洋枪!”
天色阴沉得像黑龙行云布满天际,西风低啸,乌黑的浓云低得仿佛压到了树枝上,云头漫卷漫舒,缝隙中隐隐有电闪雷鸣。江宁深秋时节本就多雨,眼见这雨云来得不善,家家闭门户户关窗,偌大的镇江街头几乎不见一个人。
张皮绠带着人赶到镇江,打听到古家住的客栈,听掌柜的说,古家的二爷早几日就回到杭州去料理货栈生意了,只有大儿媳和女儿陪着老太太住在这儿,今天一大早就去金山寺礼佛,到现在还没回来。
张皮绠犹豫了一下,正想着是不是要在此等她们回来,掌柜又跟了一句:“方才有几个穿黑衣服的,凶巴巴地也问这古家人去哪儿了,问完就奔了金山寺。”张皮绠一听,像被火燎了屁股,拔腿就往江边赶,等赶到江边,眼睁睁看着对面渡船靠了岸,几个黑漆漆的小点鱼贯着沿山道向上走去。
张皮绠急得直跺脚,他事先打听过,对面这些人都是敢下黑手的凶徒,心狠手毒,别说古家几个女人,就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也要吃亏。等到渡船慢悠悠摇回来,自己这些人上了船再到对岸,搞不好古家三条命就交待了。
“把刀绑好,凫水过去!”张皮绠喝道。秋寒水凉那也顾不得了,白依梅下的令很清楚,不惜代价保护古家人。
金山寺内,晚钟空灵,古母伴着钟声出了观音阁,看了看天,埋怨道:“哎呀,你们怎么不早点叫我,这天眼看就要下雨了。”
古雨婷噘着嘴:“我说要早点回去嘛,可是大嫂却说娘的身子还没养好,上山吃力又不肯坐轿,这一次没有将十二卷经文诵完,那明天还要再来爬一趟山,怕对您太过劳累,所以就不许我打扰娘。”
古母含笑看了大腹便便的常玉儿一眼,假意嗔道:“你这孩子,不知道自己眼看就要生了吗?要是被雨淋了做起病来,那可怎么得了。”
常玉儿抿嘴一笑:“媳妇哪里就那么弱不禁风了,娘的愿心才是要紧的。”
“我方才在菩萨面前发了宏愿,只要你能顺顺利利将这孩子生下来,我愿出资重新翻盖这观音阁,为我佛重塑金身。”
“多谢娘了。”常玉儿低一低头,几乎坠下泪来。
“嫂子,这是好事儿啊,你怎么难过呢。”古雨婷劝道。
“我不是难过,我打小没了亲娘,如今又有一个娘疼我,我心里高兴。”常玉儿有些哽咽。
“一家人相处,不就是将心比心嘛,你是好孩子,我当然也要当个好婆婆了。”古母不知不觉也润湿了双眼。
古雨婷却不习惯这样的对话,转了个话题道:“咱们还是快些走吧,最好是趁着雨前赶到船上,镇江码头那边有马车在等,落雨也不妨事了。”
“小婷说得对,真要是被雨困住了,这儿是佛家地方,咱们娘几个倒不好借宿的。”古母点头,常玉儿和古雨婷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向庙门口走去。
她们这一年来常来礼佛,每次都有布施,知客僧知道这是佛门善居士,见古母离开,便陪伴着走到庙门,施礼送别。古母她们刚刚跨出门口,走了没两步,迎面撞上一伙人,两边的人都是一愣。常玉儿见这几个人都是身穿黑衣短靴,个个目露凶光,打眼一看就不是善性人,她的心头忽然涌上一阵不安,停下脚步低声道:“娘,咱们回庙里。”
“你们……是姓古吧,从徽州来的?”打头的是个独眼龙,他用单眼瞅了几眼,皮笑肉不笑地问。
常玉儿心头狂跳,按捺着那股恐怖,抢在前面语气和缓地说:“不是,我们姓刘,合肥人。”
“喔!”独眼龙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最后落在常玉儿隆起的小腹上,嘴角浮出一丝诡笑,忽然大喝一声:“就是她们,一个都别放过。”说着从绑腿处抽出一把锋利的攮子,大步流星赶了过来。
古母吓得腿都软了,常玉儿倒还能撑得住,听这话这群人不是强盗,分明是冲着古家来的,舍财求生只怕无用,她和古雨婷一面高喊救命,一面扶着古母后退。
幸好这里刚出庙门,否则古家三个人都没命了。知客僧还没走远,一听喊救命,赶紧和附近几个僧人赶过来。见势不好,就近拿起顶门闩和扫帚拖把,拦住这群人。
“阿弥陀佛,佛门净土岂容你们对妇孺行凶,菩萨面前就不怕报应吗?”
“吃咱们这行饭的要是怕报应,那还不如回家抱孩子!”独眼龙只说了一句,便招呼人挺刃上前。
他们真敢动手,这些僧人当然不是敌手,所幸这群杀手的目标只是古家人,对僧人不过砍伤罢了,血流满地看起来煞是怕人,僧众倒地呻吟哀嚎。这伙人急急追了下来。
这一拖延,常玉儿带着古母已经往后逃了两个院子,古雨婷满目惶急:“嫂子,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特意来杀我们?”
“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咱们得赶紧逃出去,让他们撵上那就必死无疑。”常玉儿向四周找着路。
此时前院的喊杀惨叫声遥遥传来,古母一辈子吃斋念佛,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吓得浑身颤抖,只是默念着佛号。
“咱们逃到塔上去。”古雨婷忽然眼前一亮,指了指寺后的慈寿塔。
“不行!”形势虽然危急,常玉儿却很沉着,“要是被堵到塔上,那就真的无路可逃了。”
“咱们还是得往后山跑,从那里绕到前山有好几条路,最好是能甩开他们,坐上渡船就不怕了。”常玉儿一言而决,与古雨婷带上古母穿过金山寺出了后门。
刚一出门,就听霹雳一声,闪电似金蛇狂舞,一声炸雷震天动地,把几个人吓得心头一颤,还没等抬头,豆大的雨点瓢泼一般砸了下来,霎时间,风狂雨骤如同翻江倒海,整个金山寺笼罩在白茫茫一片雨雾中。
“这雨下得好。”眼见视野只能看出十几步远,常玉儿反倒稍稍安心,但是山路本就崎岖,泥水翻浆更是难行,几个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向前逃着,艰难无比。
古母与常玉儿都没来过后山,好在古雨婷性子活泼,素日在殿外等候时常常耐不住性子,跑到后山来玩,对道路还算熟悉,带着她们来到一处路口,指了指那条小路说:“这里是僧人挑水的近路,直通江边,沿着山脚走过去不远就是渡口。”说着又指着稍宽些的大路,“这边是香客走的路,拐来拐去又到了金山寺的门口,大嫂,你带着娘走小路,避开这些人。我等他们追上来能看见时,引他们到大路上。”
“太危险了,你一个女儿家万一出点事儿,我怎么向你大哥交待!”常玉儿急急说道。
“是啊,不能分开,咱们娘仨一道走吧。”古母也直摇头。
“大嫂,你怀着孩子本来就行动不便,娘更是腿脚不利,这么跑一定被他们撵上。”
古雨婷说出来,常玉儿才感到自己的腹中一阵疼痛,想是方才惊吓再加上逃亡动了胎气,她暗自咬牙忍着,只听古雨婷又道:“我至少腿脚灵便,打小就在山上跑,这些人不见得能追上我。不然的话,大嫂和娘要是有个闪失,我才没法向大哥交待呢。”
甭管她怎么说,常玉儿和古母怎么敢把自家的女人留在这儿等一群豺狼,只是摇头不允。形势间不容发,古雨婷实在急了,干脆往地上一坐,大声道:“好,那就都不走,等人追上来,咱们死在一处便是。”
常玉儿咬着下唇紧张思索,终于点点头劝古母:“小妹说的对,咱们还是听她的吧。”
古母已然是没了主意,常玉儿叮咛一句,带着婆婆沿着小路趟着泥水走去。
雨越下越大,像是天河倾泻一般,这条小路沿着山边而修,只不过是用铲子铲出一条土路而已,哪里坏了重新开过便是,根本架不住暴雨冲刷。常玉儿扶着婆婆,尽管小心翼翼,可是土路依然变了烂泥路,二人并行本就狭窄,古母一不小心踩到泥窝中崴了脚,一瘸一拐更是慢了,好不容易走过一个弯,眼看就是下山路,可是婆媳两人都同时傻了眼。
没路了!
前面大概两丈多长的山道都被雨水冲垮了,原本是道路的地方现在成了一条瀑布,泥沙俱下,别说趟过去,就是一步没站稳迈了进去,也会被冲到山下。
常玉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道路两侧看了看。这里的山势不算陡峭,金山寺的“金山”本就不高,从江面到山顶才不过二十余丈,可是一个孕妇再加上大病初愈的老妇,走平路尚且一步三喘,何况要在这么大的雨天爬下山去,岂止是难,真是难如登天。
“难道上天不愿让我再看见他了?”常玉儿看着那被冲毁的路,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但腹中传来的疼痛却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她抚着小腹,用力摇了摇头,“娘,咱们往回走,希望那伙凶徒已经沿着大路追了下去,咱们正好躲到寺里。”
古母喘息着:“我是不成了,一步也迈不得,这样下去只会拖累你。孩子啊,听娘的话,你一个人走吧,把我留在这儿。天要是开眼,咱们娘俩还能见面,要是老天不许,你能保住古家这点血脉,为娘死了也闭眼。”
“不,绝不能这样,这路不远,我背着娘走。”瓢泼大雨中,古母还是依稀能看见常玉儿的泪水涔涔而下。
“傻孩子,这雨、这路,你自己能走出去就不易了,带着我是万万不能的。快走吧。”
“不!”常玉儿边流泪边使劲摇头,也不知哪来的那么一股子力气,转过身竟真的要将已然脱力的古母背起。她这么用力一动,腹痛如刀绞,差点叫了出来,却只是用力咬住唇,直至一丝咸腥入口。
“哈哈!果然,这两万银子是我独得了。”耳边传来的这一声大笑,差点没把常玉儿的魂吓飞了。她抬眼一眼,正是那个独眼龙,就见他也是浑身泥水狼狈不堪,眼中却露出贪婪兴奋的光芒。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们古家哪儿得罪你了?”后有绝路,前有杀手,常玉儿心里一凉。
“你没听我说是为了两万两银子嘛,一个人一万两,那些笨蛋沿着大路去追了,我可是老江湖了,一猜就猜到你们必定是分开逃了,只是没想到这条路是大份,两个!嘿嘿,这可是老天爷挑我发财,干了这一笔就可以回家养老了。”
他狞笑着用刀尖指了指常玉儿:“连你肚子里的那个我也要剖出来,万一这也算一万两呢。”
“你休想!”常玉儿心中悲愤,“我就是死了,也不让你碰我的孩子一根汗毛。”
古母颤巍巍向前走了两步,忽然跪下恳求道:“这位大爷,你要杀,就杀我老婆子一个,留我儿媳妇和她肚里孩子一条性命,这是佛门圣地,你就当积德行善做做好事。”
“笑话,有谁会放着一万两银子不赚?你们就认命吧,谁让有人出大价钱要你们的脑袋呢!”说着,独眼龙将尖利的攮子在鞋底蹭蹭,作势就要扑上来。
古母挣扎着站起身,蹒跚着连退两步到了常玉儿的身边,用悲悯的眼神看着她:“孩子,咱们跳下去还兴许还有条活路,落到这个畜生手里是有死无生。”
“我听娘的。”常玉儿用力一点头。
古母见独眼龙一步步逼近,再不迟疑,用身子护住常玉儿,向山道下一栽,两个人滚落山涧,瞬间不见了身影。
“我呸,日他祖宗的,这下子还得费一番手脚找尸首,割脑袋。真是晦气。”独眼龙怔了一下,赶到近前,向下张望了半天,就见长长的山坡下隐隐可见江石嶙峋,却难见古家婆媳的踪影,不由得狠狠骂了一句。
他怕尸体被江水冲走了,急着要找路下去,正琢磨哪有方便攀援的地方,忽然感到身后有点不对劲儿,他猛一回身,就见一个小伙子手握腰刀正怒视着他。
“朋友,你也是来赚这份赏金的?”独眼龙见他不像是官差,试探地问了一句。
“人呢?”对方不答反问。
“跳下去了!这么着,你帮着我一块儿找尸首,等找到了,咱俩三七开。我分你六千两,够意思了吧。”
那小伙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走前几步忽然一刀砍下来:“老子让你先变尸首!”
来的正是张皮绠,听说古家人跳了山崖,他埋怨自己晚到一步,没有办好白依梅交下来的事情,把火气都撒在独眼龙身上,一刀快似一刀向他砍去。
独眼龙虽然也是江湖中人,但是以偷盗为生,偶尔杀个把人,哪里比得上自幼在战场上打滚,血海中翻腾的张皮绠。再加上他手里的攮子对付长刀又吃了亏,交手不过几个照面,格挡之时一不留神被张皮绠把五根手指头削下来四个,“啊呀”疼得痛不欲生,说时迟那时快,张皮绠使了一招怀中抱月,将刀一顺一递扎进他的心口,独眼龙只来得及叫了半声,登时便了了账。
“做你的发财梦去吧。”张皮绠唾了一口,俯身下望,喃喃道,“这么高跳下去,只怕……”他用刀从独眼龙衣服上割了几根布条缠在手上,抓着枝条石缝向下爬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也得给白依梅一个交待。
古平原的马一直冲到客栈大院里,眼看就要撞上墙垛这才勒马急停,刘黑塔的马紧跟在后面,两个人几乎同时翻身下马,急匆匆向后院而去。
白依梅接到张皮绠的信儿,将他派去救人,转念一想这样的大事儿也该告诉古平原一声,于是又派人到江宁,寻到了古平原将事情一说,古平原惊得心胆俱裂,带上刘黑塔,快马加鞭赶到镇江,但这么一周折,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了五六个时辰了。
古家把这家客栈的东跨院一包就是年余,是难得的大主顾,掌柜的早就迎了上来,苦着脸道:“古东家,您看这是怎么话说的。老太太去佛寺进香,居然就遇上了贼,这伙天杀的居然敢在菩萨面前行凶,也不怕坠了阿鼻地狱。”
古平原没空理他,倒是刘黑塔一把揪住掌柜的衣领:“人呢,我妹子怎么样了?”
“幸好有贵人相救,可是也伤得不轻,郎中正瞧着呢。”
说话间,古平原脚步不停,一头扎进了院子,就见客栈里帮忙的几个仆妇都垂手站在院中,老太太平素待人宽厚和气,常玉儿更是体贴下人,深得众人喜爱,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惨事,几个人正在黯然抹泪。
古平原见了心里就是一沉,刚要往屋里走,古雨婷拿着药方面带泪痕走了出来,一抬眼乍然看见了大哥。她也是在山上被人追杀逃命,筋疲力尽之时险些遭了毒手,幸好被张皮绠带的人及时救下。等回到镇中,古家就只有她一个人在支撑,请医送药忙了大半天,一口水都没喝,一刻眼都没闭,熬得心力交瘁之时,可算是把一家人的主心骨盼到了。古雨婷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古平原两步过去扶住她,就见小妹双目流泪,只是怕惊扰了屋中病人,哽咽着不敢放声。
“娘和玉儿,都怎么样了?”古平原轻声问,刘黑塔也围了过来。
古雨婷摇摇头,噎着气道:“娘伤得很重,一直就没醒过来。郎中起初连方子都不肯开,后来我苦苦哀求,郎中说只能勉尽人事,开了一剂药,说是三天之内就见分晓。”
古平原心里像被人狠狠扎了一刀,他重重一捶大腿,痛苦得面容扭曲,眼泪随之落下。
“那我妹子呢?”刘黑塔也难过,但是更加关心常玉儿。
“大嫂她……”话没说完,从西厢房匆匆跑出一个丫鬟,叫着古雨婷的名字,急得话都说不利落了,“快,快快!”
古雨婷挣扎起身,站都快站不稳了,还是要勉强跟着丫鬟进房。
“小妹,你歇着,我去吧。”古平原拦住她。
“我去,我去。”刘黑塔争抢着。
“你们谁都不能去,稳婆在里面。”说完这句话,古雨婷几步走进西厢,留下两个大男人怔怔地站在外面。“稳婆在里面”,那也就是说……古平原不敢再想下去,他来到母亲的屋中,果然古母依旧是昏迷未醒,露在外面的脸上和手上,都是滚下山时被石头撞击留下的伤口血痕,古平原呆呆凝视着母亲那饱经风霜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以往做的那一切都是那么的愚不可及。
“娘,你好起来吧。”古平原缓缓跪倒在地,将母亲的手握在掌中,感受着那打小熟悉的温暖,轻声道,“等你好了,我们全家都回古家村去,儿子不再争强好胜,不要出人头地,就守着娘,好好地过日子。”他垂着头,泪水一滴滴落在青砖地上,不一会儿便洇湿了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外敲着窗子,“大哥,请出来一下,有件事要你拿主意。”
是古雨婷,古平原悚然一惊,几步走出屋外,看见彭掌柜带着几个得力的伙计也已经随后赶了来,正等在外面随时听候调遣。
看着妹妹那苍白的脸色,不祥的预感在古平原心中升起,他定了定神,问道:“玉儿她还好吧,稳婆怎么说?”
古雨婷脸上是那种欲哭无泪的神情,她凄惶地看着大哥,讷讷地不知怎么开口。这种紧张与不安就连刘黑塔也都明显地感到了,他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惊慌地看着古雨婷,不知从她的口中会传出怎样可怕的消息。
“说啊,为什么不说?”古平原催促着,坏消息固然让人心惊,但是对坏消息的等待则更加令人惊惧。
“稳婆说,大嫂伤虽不重,可是动了胎气,身子又虚弱,已然不能平安产子。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住一个。”说完,古雨婷捂住脸,痛哭流涕。
刘黑塔听是这么个结果,脚下一软,踉跄后退半步,平平整整的石砖地竟然把这个大个子绊了一跤,“咕咚”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保大人。”几乎是与此同时,古平原的声音响起,人们听得出,他是在刻意保持着平静,声音中带着极大的悲怆。
古雨婷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这话真是难以启齿又不能不说:“稳婆讲了,要是保孩子,有八九成的指望,可如果要是保大人,那就只有不到五成的希望,弄不好就是……”她虽不明说,可是“一尸两命”四个字闪电般从在场众人心中划过。“方才大嫂醒过一会儿,她也说一定要保住孩子,别的都可以不管。稳婆还让我带出一句话,以她的经验,像大嫂这样的情形,就算是将来身子恢复了,只怕这一辈子也难再有子息。”古雨婷说到后来,已经不敢看大哥的脸色,她的心也被撕成了一片片。
古平原有一阵子没有说话,他不是在考虑是否改变决定,而是昂首上苍,默默地做着祝祷。接下来,他重复了自己的话:“保大人。告诉稳婆,只要能保住我妻子的命,她下半辈子就可以在家享福了。”
说完,他转头向彭掌柜,拱手拜托道:“接下来要有劳各位辛苦。分成几拨人,各赴江宁、苏杭等繁华所在,为我娘延请名医,特别是到胡庆余堂,将所有贵重药材买来备用。还要在各处贴出告示,遍请奇才异士,总之,不管是坐堂名医还是乡野郎中,谁要是治好了我娘的伤,十万两银子即刻捧走作为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