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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封二十年前的信,让李家换了当家人

古家重金寻医问药的事儿像旋风一样,不到两天便街知巷闻。普通百姓啧啧连声,都在惋惜自己没学过医术,不然万一能治好古老太太的病,那就等于是被金元宝砸中了脑袋,而且不是一个是一堆。

一时间两江各处车马齐动,舟楫竞渡,里面坐的不是大夫就是郎中,都想赶在别人前面早点到镇江。因为话已经传出来了,病人是跌打伤,而不是疑难杂症,这病不难治,治好了酬劳却丰厚得惊人,谁不想去拿这笔诊金?这下子可苦了这几日想要寻大夫瞧病的人,大都吃了个闭门羹。

别人都往镇江去,有一顶青布小轿却匆忙抬进了江宁,沿着城根下的步道一直抬到上书“李府”的宅院外面。轿中人一出来,管家奴仆齐齐上前,喊着“老爷”,点头哈腰掸尘问安。

李万堂脸色铁青,谁都不理会,只顾疾步走进后院,在池塘边的回廊遇见丫鬟,问了一句:“太太呢?”

“太太在后面调教金丝雀,吩咐不让人去打扰,怕坏了哨口。”

李万堂不等她说完,已经大踏步走了过去,留下丫鬟惊讶地回头望着。

一进内室,满屋芝兰飘香,李太太悠然独坐,正逗弄着笼中的雀儿。她察觉有人走了进来,柳眉一竖正要发怒,见是自己的丈夫,而且满面怒容,她先是微微一怔,继而却笑了。

“哟,是老爷啊,是不是盐场的事儿忙完了?怎么回来连个招呼都不打,我好让下人把房间收拾收拾。我记得你不喜欢这么浓的兰香,倒是愿意屋中有点青菊的幽香。”

李万堂根本无意寒暄,他走近李太太,声音低哑地问道:“我只问一句,是钦儿还是你?”

“当然是我。钦儿到底还是有点心软,一想到那几个孽种,就难下手。我干脆自己找人办了,免得他拖拖拉拉又节外生枝。”

“太太!”李万堂一声断喝,震得屋中四处回响,金丝雀吓得扑棱棱在笼中乱飞,“你当初答应过我,绝不为难他们。”

“老爷!”李太太也敛了笑容,面上笼起一层寒意,“你当初也答应过我,绝不再与古家人有任何瓜葛,是你先违背誓言,凭什么来找我啰嗦?”

“不错,我是做了这个决定,天理人伦都不容我再袖手旁观看他们兄弟相残。你是钦儿的娘,他的心病难道你没瞧见,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错下去,直到分个你死我活?就算最后是钦儿赢了,害的是自己的同胞骨肉,难道真能笑得出来?当年你用古平原的命来要挟我,我怕他遭了你的毒手,只得遂了你的意,让他被流放关外。我以为这样就够了,你会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你是京城李家的人,与你相比,他们算什么呢,也值得你放在心上?用你的话说‘他们也配!’可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古家下手。你别忘了,那是我的亲骨肉,是我的儿女,你竟然派人去杀她们,二十年了,就算是地狱里的炎火也该冷熄了,可你怎么还是不依不饶,变本加厉!”

李太太冷笑一声,逼视着李万堂,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不依不饶?算你说对了,我就是不能轻饶了那些一边吃着李家饭一边却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要是一心一意当这个‘李半城’,那倒也罢了,可是你却拿着李家的银子去讨好那个古平原,明明知道钦儿与他势不两立,偏偏要帮着他打压钦儿。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与那该死的婆娘破镜重圆,是不是要把我和钦儿撵出这宅院,把门外的‘李府’改成‘古府’!我告诉你,别做梦了,我就是与那家人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李太太带着挑衅的神态凑近了自己的丈夫,一字一句地说:“凭什么我京城李家要养一条咬主人的狗,别说咬了,哪怕它敢对主人呲呲牙,我都要把它那一窝狗崽子掏出来个个摔死!”

“啪”地一声,李万堂扬手给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将李太太打得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她捂着脸,瞪视着李万堂,眼中露出刻毒无比的怨恨:“二十年的夫妻,换来的就是这一巴掌,好,真好!”

李万堂也在看着她,神情既无奈又痛苦,终于一跺脚转身出去,沉重的步子渐渐远去。

李太太在桌前坐了许久,直到日影西斜,夕阳的最后一片光亮洒在那只被她亲手捏死的金丝雀上,终于一点点隐去,室内陷入一团昏黑。她低声唤进一个下人,眼睛却始终直勾勾地盯着那被她摔在地上踩破的鸟笼,用干涩的声音说:“用最快的驿马传信回京城,告诉府里的大管家,我让他准备的那件事,可以做了。”

常玉儿九死一生终于熬了过来,可是当她醒来,知道孩子已经没有了,伤心得只是流泪,终日茶饭不思,倚着墙呆呆地发怔,即便开口也只是问婆婆怎样了。见她如此伤情,古家人更是不敢把古母重伤一事透露分毫,只得暂且瞒着。

古平原这几日好生安慰妻子,但每次说到最后,夫妻俩都是流泪眼对流眼泪,心酸得再难说出半个字。

虽然孩子没出世便夭折,可是常玉儿毕竟无碍,慢慢调养眼见一天好似一天,真正让古家三兄妹牵肠挂肚的是古母的伤势。来的那些郎中大夫,没有把脉之前个个都信心满满,将跌打伤说得不值一提,颇有人自夸祖传良药,朝服夕愈。可是等到真的见了昏迷不醒的病人,再上手把一把脉,皆是缄口不言,摆摆手告辞而去。这可把古家人急坏了,古平原甚至想到派人回山西去请那位当年为自己瞧好了病的李神医,可到底是缓不应急。后来还是胡雪岩闻讯派来的一位胡庆余堂的坐堂老先生给古家人交了实底,说是古母看似伤在皮肉,实则五脏六腑都受了极重的内伤,加之此前又有过一次大病,根子本虚,变得药石无用,起初那位本镇的郎中说得其实很对,这伤没法治,不过是用强补的药拖日子罢了。

“古东家,医无讳言,老朽说实话还望你们不要见怪。令堂昏迷数日,我看是不会醒了,其实就这样去了倒也没有痛苦,未见得不是好事。若是能醒,你们也不必寄望太深,那多半是回光返照,一时半刻便要去了。”

一番话说得三兄妹心里像油烹一样,前几日恨不得母亲能赶紧睁开眼,现在却又怕这一刻的到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古雨婷在家里最小,又是女儿,大哥就不必提了,二哥近年也时常出去做生意,唯有她几乎寸步未曾离开母亲,眼见朝夕相处的娘亲就这么要离开了,她夜里不知哭醒多少次,精神也日渐委顿。天亮时,她打算出去买一条鲫鱼,做道奶白鱼汤喂给母亲,一只脚刚踏出客栈大门,忽觉边上黑乎乎一团不知什么东西在地上。

古雨婷是惊弓之鸟,吓得心里一翻个,定睛瞧时才分辨出,分明是刘黑塔蹲在地上,这原本龙精虎猛的粗豪汉子像被霜打了的茄子,满脸都是沮丧之色,呆呆地望着街上的车辙印,也不知他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刘大哥,你这几晚都在这儿吗?”古雨婷怔怔地问。刘黑塔自从得知妹子出了事,咧开的大嘴就紧紧闭着,阴沉着脸遇人也不说话。古家人满怀心事,当然也顾不到他,想不到他竟然自苦如此。

刘黑塔起初没理会古雨婷的问话,古雨婷又问一遍,他忽然举起手左右开弓抡圆了给自己七八个耳光,直打得嘴角出血。古雨婷吓坏了,身子一蹲拉住刘黑塔的手臂,颤声急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是我没用,学了武艺却护不住我妹子。一个好端端的大外甥啊,就这么没了,我对不起老爹,对不起玉儿……”刘黑塔憋了好几天了,此时一旦放声,哭得是浑身颤抖,难过得说话时断时续,声咽气短。

古雨婷的眼圈瞬间红了,这种哀痛,她不是第一次见了。前日古家人去安葬那个已经成了形的婴儿,古平原派人从江宁把他给孩子准备好的小衣小鞋和几样精致的玩具都带过来,一同葬到棺中。事后,古平原让他们先回,古雨婷放心不下,悄悄回来看,看到那个自从出事后便克制自己镇定若常的大哥,竟然不断用拳头狠狠捶着老树,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哭声,那声音中的伤痛,古雨婷一辈子都忘不了。

“刘大哥,这些事都会过去的,早晚会过去的。”古雨婷将刘黑塔搂在自己的怀里,像哄一个孩子似地拍着他的背,自己也流着泪,陪着他一起难过。她知道自己喜欢这个男人,只是从前以为是他的勇武正直吸引了自己,有他陪伴便能心安,但就在这一刻,古雨婷发觉,自己其实更想做的是照顾陪伴着这个男人,不再让他这样痛苦悲伤。

刘黑塔昏沉沉哭了一阵,心里好过了些,这才猛然惊觉自己竟然是与古雨婷相拥而泣,且不说男女授受不亲,这要是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还不得说我占古家姑娘的便宜。他赶紧站起身,谁知起得太快,古雨婷毫无防备,身子向后一栽坐在了地上。刘黑塔见又犯了错,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古雨婷,结果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停在半空。

古雨婷见他不知如何是好地怔在那里,反倒主动将手伸了过去,刘黑塔犹豫一下,拉起古雨婷的手,顺势将她扶了起来。

“古姑娘,我方才不是有意……”

“给你。”古雨婷打断他的话,将自己的手帕递过来,见他呆呆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小声道,“也不知几天没洗脸了,哭得像个泥猫儿。”

刘黑塔手足无措地接过手帕,上面淡香如雾,他不舍得用这么漂亮的手帕来擦脸,刚想还回去,却见古雨婷脸色一沉,咬起唇看向街上。

这一大清早,街上行人稀少,然而却有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的街口,一个人下了车,正向客栈大门走过来。

他走到距二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仔细端详着古雨婷,过了片刻才开口道:“你娘怎么样了,她还好吗?”古雨婷一直在盯着他,见问便冷冷一笑:“我娘的伤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口一问的。请问你是凭什么身份问这句话?要知道我们是徽州的穷人家,可当不起京城李老爷的关心。”

“小婷,当初我离开家时,你还没过周岁。你这样记恨,让我该如何开口呢?”李万堂看着这个唯一的女儿,这个他曾经捧在掌心的明珠,如今却用这么仇视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但都无法言表,心中唯有一声叹息。

“哦,这么说你是以我爹的身份问的啰。那我也问问你,我小时候被人欺负,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爹爹为她出头,那时你在哪儿?远的不提,就是前几日我被人追杀,孤立无援的时候,我的好爹爹又在哪儿,总该不会是在一张张数着银票,等着看我和娘的人头吧?”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一问,但也并非是无由之语。古平原曾经冷静地分析过这件事。别看杀手是冲着几个女人来的,但是要报复的目标恐怕还是自己。自己经商以来,交的朋友多,树的对头少,但是也有人对自己恨之入骨。他列了最有可能的几个人,一是李家,二是王天贵,第三就是曾经对自己下手却没成功的那些盐丁。

盐丁即便要再次下手,也拿不出一个人一万两银子这笔赏格,何况白依梅还特意派人来救,这就更不像是与英王旧部有关了。至于王天贵,以古平原和他打过的几次交道来看,此人阴险毒辣,但却不会这样大动干戈。想来想去,最值得怀疑的还是李家的人。

古平原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后,古平文首先就接受不了,古雨婷也觉得难以想象,但是今天面对李万堂,古雨婷还是脱口而出,然后看着对面这个人的眼睛。

面对自己女儿控诉似的逼视,李万堂下意识地闪开了目光。

“天!”古雨婷在心中低低叫了一声,“真的是他。”她只觉得一颗心像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四面八方都有无数把利刃向自己刺来,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刘黑塔起初还没听明白,等他扶住了古雨婷,脑子转了转才弄清楚她那最后一句问的是什么?骇然抬头看着李万堂,手指着他:“你、你……”

“小婷……”李万堂走上一步。

“别过来!”刘黑塔惊怒交加,“你还算是个人,也配当人家的爹?!”他另一只手已经摸上了缠在腰间的链子鞭,可是一想到对面这个人是古大哥的亲爹,这鞭子说什么也抽不出来。

“刘兄弟,你把小婷扶进去,这儿的事儿交给我。”此时从大门处忽然传来声音,古平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平静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等刘黑塔带着小妹进去后,古平原这才转身面对李万堂。

“我这次来……”

“等等。”古平原打断他,指了指镇外,“走远些说,我不想让客栈里的人听见。”

李万堂默默点头,与古平原一前一后,两人一直走过江边芦苇荡,走上一段江堤,方才停下脚步。

“你娘的伤到底怎么样了?我问过那些回去的大夫,都说很不好。”李万堂唤过车夫,从他手中接过一包药,“这是我让人从京城快马送来的药,是大内御药房所制,对跌打伤有奇效。”

古平原并没回答他的这句话,更没有接过药,他的脸沉静得仿佛一座石雕,说起的却是另一件事。

“凶手当场死了三个,被擒获两人,还有两人逃走。抓到的那两个人当天便扭送了官府。昨日府衙已经派了差役来告知,说是问出了口供,这次的事儿是江宁地界一个有名的地痞暗中主持,定金都是从他手中付出去的。可等到府衙发火签抓人的时候,这个人已经逃去无踪。官府已然发了海捕文书,但是此人没有妻小,犯下这样的大案,今后可能就不再回江南了。捕快头儿告诉我,这个案子想要找出幕后主使并不容易,大概也就只能将那两个抓到的凶徒判罪了事。”

他看了李万堂一眼,自顾自又说道:“我跟官府的人说了,抓得到便抓,抓不到就算了,不必勉强。反正就算抓到了那个混混,问出了给银票的人,人家也可以矢口否认,财大势大难以定罪。就像当年在京城,有人杀了常四老爹,还不是不了了之。我和你说这些,是要告诉你,案子上的账可以赖得一干二净,不过生意上的账可别想赖掉。只要冤家对头还在经商做买卖,我家的仇就不怕报不了,我古平原就有办法让他还了这笔血债。李老爷,你说呢?”古平原背着手说着,霍然回头看向李万堂。李万堂紧紧抿着嘴,看着这个大儿子,听着他那诛心之言,想到二十年前自己的一个决定,居然会造成今日这个骨肉相残的局面,当真是人在做,天在看,不知什么时候便有报应临头。

他面向滚滚而来的江水,目光望向很远的地方,过了一阵子才开口道:“二十几年前,你祖父是做粮食生意的,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徽商,家里虽然谈不上殷实,但也足够供我读书习字,以备进京赶考谋个功名,来日好光宗耀祖。”

古平原万万想不到他会说起这件事,此事他从母亲口中已经听过无数遍。祖父的粮食生意原本做得很好,没想到正在扬州收粮时,碰上了“闹漕”,粮船连月不动,天又降雨不休,以至于整囤整囤的粮食都霉变,将老本全都赔在了扬州。祖父急病攻心,连家人的面儿都没见上,就这样死在了外乡。

“我当时正准备赴京城,闻讯赶到扬州准备将你祖父的尸首运回来,没想到的是,尸首竟然被当地一个盐商给扣住了。他拿出一张借据,要我先还银子,再领尸首。那借据确实是你祖父亲笔所写,我问过与他同行的人,因为当年的粮价起伏不定,他想趁机赚上一笔,却没想到反将借来的钱都赔了进去,不然也不会这样焦急以至于病发身故。”

古家刚刚把做生意的钱都赔光了,哪里还能凑出一大笔银子来还债,就算能回到徽州去借,可是这边尸首已经摆了十几日,再摆下去必定腐坏。古皖章,也就是如今的李万堂,自然不肯让操持大半生的父亲落得这样的凄惨结局,于是与那家盐商好说好商量,希望能宽限些时日,先将尸首领回去,日后凑了钱再来还债。

可是这户盐商却毫不通融,放出话来说,要么立刻还钱,要么就将古平原祖父的尸首抛到大海里,供鱼虾果腹。古皖章被逼急了,闯到盐商家里,说是宁愿给他当牛做马,只要把父亲的尸首还回即可。那家盐商的主人是个年轻气盛的公子哥,继承了家业,整日大宴宾朋,寻欢作乐。他倒也不在乎这些钱,更不缺少仆役,只不过是瞧着徽商碍眼,借机拿古皖章取乐。

见古皖章真的急了,那盐商不慌不忙当众提了一个要求,说是自家养的一条看门狗昨夜刚刚病死,现在要给这条狗发丧,却缺一个摔盆捧牌位的孝子,要是古皖章肯做这个孝子,那就把账一笔勾销。

“扬州的瘦西湖,你也去过。”李万堂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前世的事儿,“瘦西湖西侧的那条长街有四五里长,最是热闹繁华,当年我就是在这条街上,在无数人的惊异和嘲笑中,给一条狗披麻戴孝,捧着它的牌位,一直走到城外。”

古平原已经听呆了,只觉得身子一时愤怒得如被火焚,一时又像坠入了冰窟,原来古家曾经蒙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而且就是眼前的这个“爹爹”一身承受,他咬牙切齿地追问了一句:“那家盐商是谁?”

“你见过,就是当日在同庆楼被我百般羞辱的潘姓商人。”

原来如此,古平原恍然大悟,怪不得李万堂会特意找上门去,用这样决绝的方法来对待那个姓潘的盐商,让他当着两江商人和旧日同行的面家破人亡,自己当初觉得他手段太过毒辣,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

“我将你祖父的尸首运回徽州安葬后,紧接着就大病一场,几乎没了性命。病中我发了毒誓,有朝一日,一定用百倍的财富来羞辱那家盐商,让他也尝尝那种锥心刺骨的滋味。”

古皖章把这件事咽到肚子里,和谁都没说,所以古平原的娘始终并不知情。他病好之后,就将所有书本一焚而空,专心做起生意。但是事非经过不知难,他真正进到生意场中才知道,要想白手起家超过那些几代传承的盐商巨富,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为了能找到赚大钱的机会,他这才离开徽州,前往了京城。

“我在京城一时技痒,与那些附近赶考的腐儒激辩,他们只懂八股,哪里知道实学。”古皖章舌战群儒却稳占上风,而且谈的都是从四书中领悟出的经济之道,正好被李家当时的主人看到。

“此后的事情不必细说了。当李家向我提出那个要求时,我还以为要做决定很难,但事后回想,仿佛是立时便答应了,就像是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似的。”李万堂的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从那以后,古皖章就摇身一变成了李万堂。”想到李万堂二十年后才一举拿下两淮盐场,痛痛快快地报了仇,这份隐忍与不忘,也难怪他会是京商中无人敢惹的“李半城”。古平原心里大为震动,只觉得口中又苦又咸,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涩涩地说了一句。

李万堂微微苦笑:“人活在世上,走路并不难,难的是遇到了岔路去选该走哪一条。选择永远是最难的一件事。我当年被仇恨蒙住了心,选得太快了,要是现在让我再选一次,也许就不会再去当什么‘李半城’。”

“我当初进京赶考,陷害我的是李家的张广发,这个人是你派来的?”古平原忍不住要问出这个藏在心中已近十年的谜。

“李家万贯家财,当然不会对我这个外姓人一点防备都没有。我说到做到,从未再去与你们联络,但是李家却没有放松过对你们的警惕。京城的徽商会馆里就有李家派去的坐探,你一进京,人家就知道了。要是你顺利考中进士,分发京城为官,今后再将一家人都接了过来,事情还有个不露底的?于是她想除掉你,一了百了。”李万堂口中的“她”,当然就是李太太。

“是我及时阻止,可是最后她还是派去了张广发,设计将你流放到关外。她说这是最后的办法,要不然,我就算能护得你一时,却护不住一世,何况徽州的古家人更是如同砧上鱼肉,任人宰割。她以你们一家人的性命做要挟,我也只能默许了。”

古平原处心积虑想要从张广发口中得知那场无端陷害的答案,现在真相大白了,他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那杀常四老爹的事儿呢?”

“我不知情。”李万堂摇了摇头。

“那这次的事儿呢?”古平原一句紧似一句。

“……你不要问了。”

“我为什么不问!”古平原怒道,“你的结发妻子、我的娘亲此刻凶多吉少,我的妻子、古家的大儿媳也被逼落山涧,她腹中那眼看就要出世的孩子,连睁开眼睛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那是我古家的后代,他姓古!你可以不管你的儿子,我却不能不为我的儿子报仇!”他闷声吼着,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经洒在脸上。

李万堂的身子像筛糠一样剧烈地颤抖着,眼前向东而去永不回头的江水,仿佛是在告诉他,大错铸成,再难挽回。

“我会结束李家在两淮盐场的生意,我会带着李家人回到京城,从今往后,李家的生意就只限在北五省,不会再踏过黄河一步。”面对眼前这个受尽了冤屈,而今又在承受着丧子之痛的大儿子,李万堂觉得自己的雄心壮志,都在这一手造成的悲剧面前烟消云散了。

“这样就了结了吗?”古平原用力一摇头,“不可能的。”

李万堂像是恳求般地伸出手,又好似在极力表明着心意,“平原,你难道要我跪下来求你?好吧,那我求你不要再追究,等我把李钦带走,让你们天各一方永不相见,不要真的斗个你死我活,不要让我看见一个儿子死在另一个儿子手上。”

说着,李万堂慢慢跪了下来,他张开手,半向天空举着,像是在祈求上苍改变这可怕的命运。

古平原惊呆了,他缓缓退了一大步,他没有想到那个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俾睨天下商人的“李半城”,居然会真的跪下,而且跪的还是自己——他的儿子。

西风猎猎,卷得芦苇荡东倒西歪,而江堤上一立一跪的两个人,就像是木雕泥塑般僵在那里,许久没有动弹。

“大哥!”古平文从镇子那边撒腿如飞跑了过来,来到近前看清了跪在地上的是谁,让他乍然一惊,却再也顾不得许多,急急扯住古平原的袖子。

“快,快回去,娘、娘……”

古平原情知大变在即,心里顿时一翻个儿,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不敢多问,也不敢多想,赶紧跟着弟弟向客栈奔去。

李万堂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手一松,那包药滚落江堤,被江水一卷,瞬间无影无踪。

他没有再乘马车,而是一步慢似一步地走回镇上,离着客栈不远,他已经听到了从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停下脚步,不一会儿又看见客栈的伙计出来用白绫系在两只石狮的颈上。

李万堂忽然很想进去再看一眼那个等了他二十年的女人,可是心里这么想着,却连一步都迈不动。有个人在拼命拖着他的腿,那就是当初被自己亲手埋葬的古皖章。

“老爷,天不早了,咱们是回呢,还是在镇上投宿?”车夫犹豫着问了一句。

“回吧,回吧……”李万堂一向挺直的脊背佝偻了下来,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声音中散发着悲凉的气息,转身慢慢走向马车。

在马车掉头的时候,李万堂用黯然的目光,最后向客栈望了一眼。他知道自己在过去的岁月中,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奢望过能得到原谅的那份希望,就在今天彻底破灭了。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仿佛过得很平静。古家扶灵柩回到徽州办丧;李钦和王天贵面对极度不利的生意处境,像是毫无办法,并没有想出任何对策;李府则是静得怕人,里面连一声猫啼狗叫都听不到,所有下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彼此碰面视而不见,更别提说上一句话;至于李万堂,他整日在盐场中做什么,就更没人知晓了。

若说李万堂做的事情全无人知,那倒也不见得。至少李安就从偷窥的文书中瞧出了一些端倪,敢情他要将两淮盐场中李家所占的份额全数折银卖出,将李家在江南的生意也都一并了结。就在不久前,李万堂还信誓旦旦地说,有他在的地方才叫京商,还认为今后商界的重心将转移到与洋人开埠通商的江南,因此不惜卖出李家在北五省大半的产业,将其投入两淮盐场,并计划在钱庄、丝茶、粮食等行当大展拳脚。

眼下一切都转了个儿,李万堂的态度大变,看这意思竟是打算退回到北方,再也不插足南边的生意。问题是这一进一出,李家至少损失上百万两银子,而且原有的生意也将元气大伤,一向精明过人的李万堂这是怎么了?

李安捉摸不透其中的道理,想了两天不敢再迟疑下去,径直来找王天贵,他相信老奸巨猾的王天贵一定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毕竟李家退出,王天贵是最大的受益人,搞不好就能接替李家掌管两淮盐场,到了那时,李安也准备改换门庭了。

“哼!换我掌管盐场?我跟李老爷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他怎么会送这份大礼给我?”王天贵听了李安的恭喜后,只是发出了一声冷笑。

“那……我就不明白了。”

“这是明摆着嘛,古平原才是他真正推位让国的不二人选。”

“啊!”李安大吃一惊,这样一来自己什么都要落空了,“让给古家,太太岂会让老爷办这样的糊涂事。”

“对啊……”王天贵慢条斯理地点着头,目中波光一动,“你这话说得才有了几分意思。”他才是最不愿意让古平原掺和进盐场里来的人,“李老爷要办糊涂事,家里人可不能不知道啊,你去说一声吧。记住,别看李老爷没有明白地说出来,可你一定要让李家母子相信,这个盐场还有李钦如今掌管的盐铺,马上就要落入古家之手了。这样一来,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三天之后,王天贵接到李万堂的一份请柬,请他到同庆楼一聚,讲明已经将“四大恒”的掌柜都从京中请了来,要共商两淮盐场的大事。

王天贵接信后心里一凉,这分明是要当众宣布那件大事了。看来自己对李太太能给李万堂施加的压力过分高估了,想不到李万堂不管不顾,真的要将两淮盐场这块天下最大的肥肉让给古平原,难道说自己当初在李钦面前说的那番挑拨离间的话,真的误打误撞猜对了李万堂的心思。他真的从一开始就在为古家铺路?

王天贵心里七上八下,但是这个宴是一定要赴的。当初是三分盐场,如今自家的股份依旧是占三成,李家要退也行,留下的股份得先让剩下的股东来分才是,这是他今晚要拼死力争的,至于能争多少他心里可没底。一来另一位股东“四大恒”怎么说也是资本雄厚,自己无法匹敌,此外最担心的就是“四大恒”也是京商,如果站在李万堂那边说话,对自己可是太不利了。

时已深秋,玄武湖中殷红的枯叶随波荡漾,一泓秋水涟漪拍岸,水中的游船摇曳不定,正如同此刻同庆楼里坐着的这些人心中所思。

“四大恒”的掌柜也正在忐忑不安,他们这次南来,可不像上一次那般不情不愿。李家被徽商中的后起之秀古平原压制得节节败退的消息,早就随着漕船传到京城。李家面对古平原,一败于茶,二败于盐,上次是在京城众目睽睽之下输了天下第一茶的名号,连累“四大恒”也损失惨重,这一次又是这个姓古的,而且还有传言,说李万堂居然与他是亲父子,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四大恒”掌柜聚在一起商议,别看焦掌柜嗓门大,却是“张飞穿针——粗中有细”,他提出会不会是这父子俩做了一个扣,一而再,再而三地诱着“四大恒”往里钻,合伙打算抽空“四大恒”的银库。一念及此,几位掌柜都坐不住了,就是李万堂不来书信请,他们也要主动过来看看。

李万堂今天将整个同庆楼都包了下来,专请几位掌柜和王天贵。尽管菜上得热闹极了,一盘盘热气腾腾,一道道香气扑鼻,可是席面上却是冷冷清清,除了刚见面时互相问候了几句,随后这几个人都静坐喝茶,一言不发。

这些都是商场上打了大半辈子算盘的人,深谙后发制人之道,不看准了对方的筹码,哪里肯先说话。客人不说倒还罢了,偏偏做主人的也是三缄其口,望着窗外红叶舞秋风,竟是赏起景色来了。

王天贵心头有些焦躁,在座的只有他是晋商,其余人都是京商,安知这些人不是暗中通好了气,等着算计自己呢。他一再提醒自己要稳住,到了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李老爷,听说你有意不做盐场了,这是真的吗?”

一语问出,“四大恒”的几位掌柜目光都从别处移来,齐刷刷看向李万堂。王天贵见状稍稍放下心来,敢情他们也不知内情。

“王大掌柜真是消息灵通。”李万堂瞥了他一眼,目中也有吃惊之色,他沉吟了一下,“本来我还想等一个人,看来他是路上耽搁了,王大掌柜又问起,那我就说了吧。不止盐场,李家在两江所有的生意都要收掉,今后安心在北五省做买卖,不再踏足江南。”

除了王天贵早有准备,其余满座皆惊,焦掌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忘了来之前几位掌柜商量好的谋定而后动,讷讷地问道:“李老爷,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一年之前在通州,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那时候分明说要将李家的生意全盘挪到江南,还说咱们几个鼠目寸光,识不透天下大势。如今怎么来了个大掉个,又、又要回京城了?”

他转头看向其余三位掌柜:“诸位,我说的可有半字虚言,当时你们可都也在场啊。”

资格最老的张掌柜也是满面惊愕,他捋了捋胡须,点头道:“不错,那时候李老爷是这么说的,咱们字字句句都听见了。而且不怕您笑话,我们回去后几番商议,觉得您说的在理儿,所以这一年来已经在江南开了几家买卖,也赚到了银子,这还要感谢李老爷提携。我也闹不明白了,您怎么说变就变,又要把生意搬回京城去,这一来二去,有多少银子白白耗在了里面。”他是老派的生意人,一针一线都看得紧,不免替李家感到肉疼。

大家都看着李万堂,等着听他如何回答。李万堂目光复杂地笑了笑:“书上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大概是水土不服吧,我在江南做生意这两年,总是觉得没有在京城有滋味,索性就搬回去。”

就这么简简单单两句话,就算交待了?几个人大眼瞪小眼,明知道李万堂不愿说出真正的缘由,可是谁又能强逼他说呢。再说这毕竟是李家的买卖,别说他要搬回京城去,就算一声令下,哪怕是搬到大漠里,别人也没资格去管。

席上一时又有些冷场,王天贵真正关心的是李家留下来的股,他假作闲谈,向着焦掌柜道:“唉,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儿,本来有李老爷坐镇盐场,那是万无一失的主心骨,咱们跟着分红收利就是了。可他这一撤,盐场的事儿可怎么办哪?”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四大恒”加起来在盐场投了几百万两银子,当然关心此事,焦掌柜连连点头:“王大掌柜真是一语中的,李家撤了股,谁来管理盐场?”

王天贵不待李万堂说话,抢先道:“方才李老爷说还要等一个人,难不成便是与此事有关,这个人莫不是姓古?”

“姓古?”焦掌柜一怔,“难道你说的便是那个古平原,不会不会,他当初可让咱们京商吃了大亏,这是冤家,怎么能让他来掌管盐场呢?再说此人年纪轻轻,这盐场是天下第一份大买卖,他挑得动嘛。要真是他,我可不放心,不行,绝对不行!”

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另外几位掌柜虽然没出声,看样子也是大不以为然。这就是王天贵想要达到的目的,他烧了这把邪火,自己却装作没事人,拨着杯中浮叶,轻轻吹了吹,却在不经意间飞快地瞥了一眼李万堂。

出乎意料的是,李万堂并没有恼怒,反倒是也诧异地反问了一句:“谁说我要把盐场交给那个年轻人了?”

“不是给姓古的?”焦掌柜起初信了王天贵的话,就是因为他们来到两江之后,得知传闻竟是真的,李万堂与古平原是一对父子,那么也许当初的猜测便是真的。这对父子演了一出好戏,看似冰炭不同炉,实则剑指“四大恒”。商场上一向风云诡谲,李半城又是出了名的手段决绝,难保他不会做出这种事。

为此焦掌柜把话说到前头,以此来堵李万堂的嘴。现在看他矢口否认,倒也意外。

“既然如此,李老爷相中了谁呢?”张掌柜徐徐开口。

“泰来茶庄的胡老太爷,为人一向公道正派,有他主持盐场,我想诸位一定不会有异议吧。”李万堂平静地说。

胡泰来?这是徽商中的耆老,纵横商界一辈子,话出如山,一生重个“信”字,向来受人敬重,大家都听过他的名声。四大恒与泰来茶庄也是老相与了,胡老太爷在北方调动银钱,从来都是用四大恒的票子,双方一向合作愉快,可是徽商与京商刚刚在徽州闹了一场,李万堂几乎把徽商掀了个底朝天,这时候怎么会让位给胡老太爷呢?

“此人论信义、论商才那都是没说的,可他是徽商啊。”张掌柜沉吟着开口道。

“那又怎样?”李万堂指了指王天贵,“这儿不是还有位晋商嘛,咱们一同经营盐场,一直以来不也是和气生财嘛,王大掌柜,你说是不是啊?”

王天贵冷不防地被李万堂拿自己现身说法,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嘿了一声,心里却在琢磨如何驳他。李万堂这一招还真是让王天贵没想到,这分明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要是直接提出古平原,必然招致众人反对,李家只占了三分之一强的股份,恐怕未必能如意。但是胡老太爷德高望重,看四大恒的样子似乎可以考虑,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胡家与古家是联号生意,这明里给了胡泰来,其实还不就是落到了古平原手上。

其实李万堂真没考虑这么多,他眼下的心境,与当初刚到两江准备逐鹿问鼎的时候已然大不相同,他想的是找一个既能压得住王天贵,又能将盐场生意做好的人来管理两淮。他确实想过古平原,但是想到这样一来,必然引起李太太和李钦的强烈反对,搞不好又要节外生枝,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从前本是徽商,听说过陶澍与林则徐一同拜访胡泰来的事儿,于是便试探地给胡泰来写了一封信,问他是否有意入主两淮盐场。

没想到胡泰来的回信到得很快,信中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看来这位老爷子还是时刻没有忘记当年两位大人的重托。这样便一拍即合,胡泰来在徽州筹集银两,讲明今日先派人到江宁,参与两淮盐场股东的集会。

“这么说,李老爷先斩后奏,已经把事情定下来了?!”王天贵把脸一沉,四面看看,“盐场是三方入股,李老爷却独断独行,这样做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吧。”

他一味拱火,想撺掇四大恒与李万堂之间起争执,自己好浑水摸鱼,将事情搅黄。李万堂早就瞧透了他的心思,心里冷笑一声,对四位掌柜道:“按说李某人此次是性急了一些,不过也全都是因为胡泰来提出的条件实在太好,让人难以拒绝。哦,我说的这个好,不是指对李家,而是对四大恒而言,实在是个好机会。”

焦掌柜疑惑地摇摇头:“这是什么意思,对我们有好处?”

“人家说了,既然与几位联手做生意,不能不略表诚意。”李万堂胸有成竹地说,“今后胡家从盐场赚来的利润,愿意无偿存在四大恒钱庄至少半年,半年之后也可转为长期存银。而且徽商在两江流域的生意汇兑,胡泰来也愿意尽力安排,交由四大恒来做。”

这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四大恒虽然在两江新开了钱庄,可是这里既有根深蒂固的老钱庄,又有洋人办的银行,想要拓展商路真是举步维艰。如今胡家给了这个承诺,不仅带来了大批的主顾,而且还解决了现银不足的大问题。

事情实在太好了,以至于张掌柜虽然满面兴奋,却还是问了一句:“这、这是真的?”

“当然了。要不然我为什么找胡泰来,他说话一言九鼎,从未出尔反尔。要是再不相信,等过一会儿他派来的人到了,你们亲口问他便是。”

这时候,四位掌柜已经不是再考虑是否要选胡泰来作为盐场主事,而是盼着这位胡老太爷快点接事才好。

王天贵眼睁睁瞧着李万堂像变戏法似地抛出一串果子,引得四大恒垂涎三尺,情知自己棋差一招,已然无法阻止此事,气得脸色发青,一时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拂袖而去。

正在这时,跑堂的上楼,赔笑道:“几位老爷,下面来客了,说是李老爷请的人。”

“不错,是我请的。”李万堂点头。

“那小的就请他们上来了。”说完,跑堂的噔噔下去了。

他们?李万堂微微皱眉,还没想明白,就听楼梯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走了上来。

打头的人穿着青白色的薄袄,下着一条红艳艳的缎裙,面沉似水,眉毛竖起来,冷眼看着居中而坐的李万堂。

“你?”李万堂没想到自己的太太会忽然闯了进来,不仅带着李钦,而且身后的那一帮人更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些人大部分王天贵都不认识,可是四大恒的掌柜却几乎个个认得,这都是李家的大掌柜,每个人都掌握着李家经营的一门大生意,论起分量,张广发在他们中间只能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这其中有些人已经须发皆白,替李家做了一辈子的生意,早就回家养老去了,好多年没露过面儿了,怎么今天都聚到了这儿呢?

这其中颇有些人与四大恒掌柜交情深厚,特别是焦掌柜,最好朋友,立马站起身来打算招呼,可仔细一看这些人的脸,愣是把话咽回去了。

就见这些平素笑脸迎人的生意人,却个个都面无表情,站在李太太身后,不像是掌柜与东家,反倒是像衙门里的差役与判官。

“我在这里与人谈生意,你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李万堂心中早就起了警觉,这些人散布在北五省,李太太劳心费力把他们找来,恐怕早有计划。他目光一扫,就见这些从前听命于自己的大掌柜,大半不敢与自己目光相对,有几个还现出惭色,这就是大不妙的迹象。

“你们不在各处经营生意,却都跑到两江来,要是耽误了买卖,李家的规矩你们不是不知道,还不给我回去!”说着又把严厉的目光转向李钦,伸手重重一拍桌子,“还有你,盐铺经营不善倒也罢了,偏偏还不安分,给我滚回去!”李万堂打算先发制人,散了李太太的爪牙,再慢慢解决此事。

话是说出来了,可是对面一片寂静,那些往日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大掌柜,个个都恍若未闻,只有李太太不屑地哼了一声。

王天贵想不到紧要关头会有人来搅场,当然愿意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大声笑道:“原来都是同行,还有李家嫂子和少爷,这是请也请不到的贵客,应该一起入席痛饮几杯嘛。”李万堂双眉一挑,站起身来,声音中带着强大的威压:“你们都是大掌柜,最少的也做了十年,此刻装聋作哑,难道想被李家扫地出门,重新去当个伙计?”

李太太向两边看看,见有人随着这句话将头垂得更低,她忽然一笑:“李家的生意用什么人或是不用什么人,或者做什么买卖,今后都轮不到你操心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家的主事人是我,我不管谁管?”李万堂瞪着自己的妻子。

“从前是你,但今后就是他!”李太太向旁一指,指的当然是李钦。

李钦见父亲如电般目光射向自己,先是一悸,李太太断喝一声:“有我在,你怕什么!从今往后李家就是你说了算,拿出点‘李半城’的样子来。”

李钦向四面看了看,仿佛刚刚才把事情弄清楚,他咬了咬牙,半转身扶过一位满脸皱纹、年过耄耋的老者,将他扶入座中,亲自倒了茶奉上。

李万堂认得这个人,这是李家年纪最长的大掌柜,京里“同和当”的大朝奉杨明轩,论资历别说李家,就是京商中也没人超过他,他打从嘉庆三年就在李家学做生意,见过四次登基大典。按说这个年纪,早该回家享福了,可是当铺最重眼力,杨明轩做大朝奉,几乎一辈子没打过眼,所以就一直干了下去。

李万堂一见是他,就知道事情麻烦了,这个倔老头一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因为他资望甚重,当铺又没出过事,李万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他没几年活头了,索性由他去,没想到李太太这一次居然千里迢迢把他也找来了,当然是为借此老的资格来对峙自己的威望,事情远比自己预想的要严重得多。

果然,杨明轩撩起眼皮瞟了李万堂一眼,匀了匀气,先是拱拱手,对李太太道:“您和少爷也请坐吧,东伙情谊虽厚,毕竟身份不同,你们站着,我不好说话。”

见李太太坐了,杨明轩这才转而面向李万堂,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李老爷,这两年一向少见了。”

李万堂见事情绝难善了,索性坐下,淡淡道:“你这么大岁数了,何苦舟马劳顿,也来跟着蹚这趟浑水。”

杨明轩微微一笑:“老朽今年八十有七,何止一脚迈进棺材,简直是已经收了阎王爷的请柬,就等着小鬼来接了。就算人家许了我什么好处,我还能有几天花用?李老爷问得对,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又要大老远跑来呢。那是因为我还欠着老东家一件当物,没有取赎之前,难以闭眼啊。”他口中的‘老东家’,人人都知道指的并不是李万堂,而是当年选李万堂入赘李家的老主人,也就是李太太的爹。

“这件当物没有当票,老东家说了,要我亲自保存,只有他的女儿才能将其赎回,其他人一概不许碰这件东西。既然李太太送信来,说要取赎,那我不能假手他人,只好亲自将它带来,以免违背了老东家的吩咐。”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个扁长的银匣子,由于时间久了,银子已经有些发黑,上面用金锁锁着。

杨明轩将盒子放在桌上,向李太太点头示意。李太太从贴身处拿出一把打造得极为小巧的金钥匙,用烛火融开封住锁眼的蜡,钥匙一转打开了银匣,就见里面是一封打着火漆的信。站着的那些掌柜中,多数都露出茫然的表情,只有二三个人发出呀声。

“董掌柜、刘掌柜、还有司掌柜,请你们出来。”随着杨明轩点了名字,被点到的三个掌柜都走了出来,这三人清一色须发皆白,面容苍老,岁数最小的也年过花甲。

“这封信你们不会忘了吧。当年十个掌柜再加上京商会馆的主事一起看着老东家用火漆封缄。连我在内,如今就只剩下咱们几个老哥们还活在世上了。”杨明轩举起信,将火漆朝向他们,言下无限感慨。那几个人都默默点头,示意杨明轩的话没错。“那我可要拆信了。”李钦过来用小刀卸去火漆,杨明轩抽出信纸,却并不看一眼,反倒是向李太太投去询问的目光。

刹那间李太太的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她向丈夫那边看去,发觉他像看见一条近在咫尺的毒蛇般瞧着那封信。她清楚,这个男人太敏锐了,他大概已经猜到了信中的内容,那么这个机会一旦失去将永不再来,于是不再迟疑,轻轻点了点头。

杨明轩得到回答,便向李万堂道:“李老爷,说句实话,这些年来我对你一向多有不恭,不是因为我倚老卖老,而是因为在我心里,你只是李家最大的一个掌柜,并非东家。可是这也不能怪我,谁让你压根不姓李呢?你入赘的事儿,现在别说在李家,就是京城商界也没几个人知道了。我方才说的这几位掌柜是知道的,除此之外,四大恒的张掌柜也身历其事,应该还记得,正好做个见证。”

这是李家忌讳最深的一件事,张掌柜深知越少往里面掺和越好,听杨明轩提到自己的名字,只是略微点头,连一句话都没说。

“平心而论,老东家待你不薄。将唯一的女儿嫁予你,将李家偌大的产业都托付给你,让你能一生享受荣华富贵。而你能报答他的,便是为李家经营好这一代的生意,将来再将它还给李家的血脉。说来简单,不过老东家也听过‘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他不能不防,于是在你们新婚之夜那一晚,别人都道喜散去,他却将李家最忠心的十位大掌柜留了下来,再加上京商会馆的主事,一共十一个人,都在这信上按了手印,答应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李家,那么即便老东家不在世上了,只要他的女儿提出要求,咱们就要主持公道,让这封信重见天日!”

话说到这儿,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信上,恨不得立刻就知道里面写的什么。

自从杨明轩拿出这封信,李万堂便没有再开口,这时却冷笑一声:“杨大朝奉,我敬你是京商的前辈,李家的老人儿,所以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也相信当年确有其事,不过你今天把这封信拿出来,无疑是在说我背叛了李家!你凭什么说这话?”

“这话不是他说的,而是我!”李太太在旁接过话,她下意识地抚了抚那日被掌掴的脸,目光也随之变得更加锐利,“你本来姓古,这的确没错,可是自从你进了李家,‘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你就应该彻底忘掉过去的一切,安心当个李家人。过去这二十年你做得不错,我还以为这封信永远不必拿出来见人了。可是没想到,你到了两江之后,居然事事向着古家,为了古家的那个孽种,不惜将咱们京商好不容易拿到的两淮盐场拱手让人。还要退避三舍,躲回北边去,你这哪里是在为李家做生意,分明就是让京城李家这块金字招牌蒙上耻辱。就算我答应,这些为李家做了大半辈子的掌柜们也不会答应。”

杨明轩点头道:“李老爷,记得过去你常对手下人说,‘利之所在,事之所趋,必当全力以赴,不容他人争先。’那时候我其实很佩服老东家的眼力,因为他选了一个真正纯粹的生意人来掌管李家,让李家能无往不胜,兴旺发达更胜往日。然而今天的你,为了过去的那个家,不仅背叛了李家,而且背弃了自己的信条,变得进退失据,丑态百出。李家的生意要是再放在你的手上,只能蒙受更大的损失,你自然也不配再用‘李半城’这个名号。”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封信:“老东家在信中将你的来历一一写明,一旦他的女儿发觉你有吃里扒外的事儿,那么就可联合这信上按过手印的大掌柜,将李家的生意从你手里收回,至于由谁接任掌管,都由李家后人而定。今日便是到了将权力易主之时……”

原来如此,今天李太太将各位大掌柜叫来,竟然是要将自己的丈夫逐出李家的生意,在场众人无不惊骇。大家来之前都知道李万堂夫妻之间有了龃龉,而且还连带着古平原在盐生意上的步步紧逼,还以为杨明轩要从中调和,同时让大家来共同商量对策。可没成想事情全都想岔了,杨明轩劝分不劝和,这下李家要整个掀个底朝天,这可真是石破天惊的一件大事。

李万堂在商界叱咤半生,大家都觉得他绝不会束手待毙,都在等他反击。别说其他人,就是李太太也在等着他开口。

李万堂沉默良久,这才缓缓开口道:“不愧是几十年的老掌柜,做了一辈子买卖的生意人,你的话一点没错。利刃虽好,奈何已经有了裂痕,早晚会断成两截,已然不堪大用;我心虽坚,毕竟难以忘情于世,迟早因弱点而败,不如中盘弃子。既然如此,那么就请各位另举贤能,我自取其咎,无话可说。”说完,站起身背对众人,面向窗外的一顷碧水,隐隐间仿佛听到他发出绵长的叹息,又像是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杨明轩没想到他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结局,反倒怔了一下,继而说:“太太,那就请你说句话吧。你指定的人,就是李家的新主人,也是咱们的新东家。”

李太太目光闪了一下,迟疑着开口道:“按理说我应该选钦儿,可是他毕竟年轻,我的意思是想请杨大朝奉辛苦些,代他掌管两年,等……”

“太太,你不要说了。”杨明轩连连摆手,“我这个糟老头子岂能当此大任?少爷虽然年轻,可是前年我那间当铺遇上骗子,害得老头子险些当场自绝,是李少爷救了我,脱手千金代赔了银子,而且当着众人全了我的脸面。当时我就想,李家到底来了正主,能够识商人重商人,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再说甘罗十二拜相,掌一国政事,少爷已经年过二十,正是风华正茂,有我们这些掌柜齐心合力保着,太太就放心吧,绝错不了就是。”

杨明轩说的这件事,李万堂最知底细,根本就是李钦自编自演的一出戏,为的是收服这个倔老头子,好为李家筹集六百万两的银子来买“天下第一茶”的称号。见杨明轩还被蒙在鼓里,一个劲儿地夸赞李钦,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难道要当场揭穿他,让外人看一场大笑话?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愿再待下去,抬脚向楼下走去。

李太太张口欲言,却又勉定心神安坐着,喊了一声李钦:“还不送送你爹爹。”

“不必了。他还有大事要办,何必理会我这个外姓人。”李万堂头都没回地走了出去。

王天贵此时一百个称心如意,痛快得直想扯起嗓门来一声上党皮黄。他眼珠一转,故意大声道:“钦少爷,哦,不,是我失言了,李东家!”又走近几步,笑眯眯地说,“方才李老爷正与我们商量,要将李家的盐场让与徽商,现在他不管事了,请问李东家,这盐场,李家到底还做不做?”李钦本来还有些缩手缩脚,一听这话顿时激起一股气,把胸膛一挺:“做,当然要做!”他面向杨明轩和各家掌柜,“我们李家在北方世代经营的产业不能放弃,这是诸位掌柜一辈子的心血,也是李家的根基,无论怎样一定要维持下去。南边的盐场是生财的利薮,更是绝不能放弃的生意。诸位放心,就算你们经营不善,盐场赚来的银子也足够补贴这些亏空,分红开饷都不会少了一分一毫。总而言之一句话,李家绝不会让大家寒了心。”

“好!”王天贵笑得合不拢嘴,李钦可比李万堂好对付多了,“我不是李家的掌柜,也听得意气风发。李东家新铏初发,已见长才,真是了不起。”他转而对四大恒的掌柜道,“几位都听见了,方才的事儿已经一笔勾销了,两淮盐场今后依旧是李家主持。”

焦掌柜、张掌柜等人彼此看了一眼,面上都是神色复杂,眼见一个大好机会从手里溜走,却又只能无可奈何。李家新换了东家,今后的生意还要多靠他照拂,更加不能说什么扫兴的话,几个人心意相通,齐齐举杯,向李钦道喜。

李钦还酒并邀请其他掌柜入席,楼上顿时热闹起来。这一桌原本是李家告辞两江商场的别宴却眨眼之间变成了新东家走马上任的贺席,身历其间真有目眩神迷之感。

李万堂在楼梯口,上面传来的喧哗声声入耳,听着李钦那大而无当的夸夸其谈,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走出同庆楼。

街上正有一辆马车停住,一人下车向里走,抬头却是一愣。此人正是侯二爷,胡老太爷忙着筹集银子,派他来先与李万堂商议盐场的事儿。他路上耽搁了,来到同庆楼正好遇上李万堂出来。侯二爷参加过万茶大会,见过这位名动公卿的“李半城”,印象很是深刻。他怔了一下便笑道:“李东家,莫不是等急了,失礼失礼。”

“你是……”李万堂却不认得他。

“在下是徽州泰来茶庄的大掌柜,姓侯,胡泰来是我舅父。”

“哦。”李万堂明白了,他向楼上看了一眼,微微苦笑着拱了拱手,“实在抱歉了。李家的事儿如今已与我无干,谈好的交易只能就此作罢,请代我向胡老太爷致歉,改日我必亲自登门赔罪。”

“这、这是哪儿的话。怎么会……”侯二爷冷不防听了这么一句,惊得张口结舌。李万堂却不再理会他,沿着长街向南走去,两淮盐场不必再去,“李府”他也不想回,上个月刚刚给鸡鸣寺布施了一千两银子,暂且到那里落脚便是。

“恐怕还不到乐享其成的时候。不是我危言耸听,现在的情形比从前还要糟,不仅前面有古家这头饿狼挡道,而且后面还多了一只老虎,稍一疏忽,只怕李东家就要被人吞到肚子里去啊。”王天贵特意寻了一处斗室,将李钦邀来,开口便说得李钦脸色一变。

李钦这几日忙着办宴席,邀请各路同行,让大家都知道自己已经是李家的主事人。他刚刚从筵席上出来,还有些许醉意,初时被王天贵说得一怔,随后却又笑了起来。

“狼怕什么,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吗?过几天就断了他的盐路,一两盐都不卖给他,他再也做不得耗子了。至于老虎,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他嬉笑着向身后望了一眼,又拧了一把身边倚翠楼红牌姑娘的脸蛋。

“这只老虎可比别的虎厉害得多,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可他却想把你给吃下去。”王天贵冷冷道。

李钦悚然抬头,惊讶地问:“你是说我爹?”

“当然了。我要是你就不敢掉以轻心。岂不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执掌李家二十多年,从掌柜到伙计几乎都是他提拔起来的。别的不说,那天若是张广发在,你和你娘就没那么容易得手。”

提到张广发,李钦更是清醒了不少,他挥手命不相干的人都退下,粗粗地喘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张大叔确实对我爹忠心不二,可惜他已经死了。”

“在李家,像他这样的人,可还多着呢。在他们心里,李万堂才是真正的李半城,你不过是个雏儿而已。”王天贵一句话,说得李钦瞪大了眼睛,“这几日你忙着吃喝请客,我却一直盯着你爹。他人在鸡鸣寺,可是李家在江南各处生意的掌柜却多有前来求见,做什么不问可知。除此之外,北方的信件也是不断送到鸡鸣寺,我截了一封,你不妨看看。”

李钦看完这封来自李家在洛阳布铺的信,喝下去的酒都化作冷汗淌了出来。信是洛阳布铺史掌柜写的,信中说得知李万堂不再掌管生意,他也打算辞了掌柜之位,来投奔李万堂,愿意听他调遣,从头来过再立一番事业。信中言辞恳切,说了不少往事,追忆当年受李万堂提拔,从一个为人跑腿的伙计,被重用到掌柜的位置上。末了表示,李万堂既然被逐,他绝不会认第二个东家。

“别人捧你,一呼百应这才是真正的东家。倘若你一当上东家,那些有本事的掌柜伙计都作鸟兽散,然后重又聚在你爹的身边,等于是大家不承认你的位子。不要说李家人,就在外人看来,这般威风扫地,今后拿什么号令李家,恐怕要成为笑柄喽。”

“我给他们的好处已经不少了,他们不过是李家雇来的,真是胆大包天,敢不认东家!”李钦握着拳头,恶狠狠地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是李万堂心甘情愿把位子传给你,那大家都没话可说,可是这样逼宫夺位,当然要有人出来打抱不平。不平则鸣,这一鸣恐怕就要惊人哪。所以我说,你的位子还没有坐稳呢。”

“那你说怎么办,腿长在他们身上,我又不能把他们捆起来。”李钦气急道。

“那是自然。不过我想,他们之所以不安分,是因为对你爹能东山再起有信心,要是这个信心没了,个个都要养家糊口,也就不会和你对着干了。”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钦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恐怖的感觉,“你该不是想要……”

“李东家想到哪里去了。”王天贵哑然失笑,“我岂会唆使你去犯十恶不赦的忤逆大罪。我是在想,可不可以让李老爷搬到一处山清水秀无人打扰的地方住上一年半载,那些掌柜的找不到他,心气也就慢慢平复了。当年唐玄宗退位禅让,太子李亨怕老爷子改变主意,不是也把他迁居甘露殿,住了整整三年嘛。后世也没说过李亨半句不是啊。皇帝都能这么做,何况咱们生意人了。”

“这恐怕没那么容易做到吧。”地方好找,可这等于是软禁了李万堂,他岂能同意。

“其实很简单。”王天贵伸出手,手里有一个小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包白色的药面。

“这是蒙汗药,李老爷睡上一觉,就可住到咱们为他安排的地方吃香喝辣享清福了。”再派几个彪形大汉日夜看守,李万堂虽然智计过人,却也插翅难逃。

“这药如何下法?”李钦犹豫半天,总觉得不妥,可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好办法。

王天贵拍了拍手,一个人低头走了进来,躬身施礼:“给东家请安。”

“李安?”李钦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看向王天贵,“原来你早有准备。”

“还不是为了李东家能高枕无忧嘛。”王天贵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李钦到底还是不放心,找了自家一个小伙计试药,见他确是沉沉睡去,别无异状,这才点头应允下来。

王天贵离开后,并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信步走到鸡鸣寺外的一处小巷中,沉声道:“出来吧。”

李安自阴影中现身,王天贵伸手要回了那个纸包,又将一个缝成圆饼状的布袋递了过去。

这布袋像是烫手,李安瞄了几眼,久久没接过去。

“放心吧,李万堂一死,事情就一了百了。李钦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花银子息事宁人,绝不敢追究。否则他这个下毒弑父的儿子,就是凌迟的死罪。”王天贵狞笑道。

“那我……”

“先拿着我给你的三万两银子避避风头,等我收拾了李钦,再请你做两淮盐场的大掌柜。”“你发个毒誓!”李安紧紧盯着王天贵。

“好,若是我有负于你,那就让我也死于这毒药。这样总行了吧。”

看着李安步伐沉重地走进鸡鸣寺,王天贵差点笑出声来,做生意的人也信发誓?若是真有天道神佛,哪里还会让你在这寺中下毒。

他转过身来便是庄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刚到寺里去礼佛上香。王天贵走了没几步,却讶然望着眼前,接着将身一避,偷眼看着对面过来的人,他可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她。

“怎么样,世事难料吧。”侯二爷在顺德茶庄等了几日,终于把古平原等回来了。不只是他,妻子常玉儿和弟弟妹妹也都跟了回来,刘黑塔经过上次的事儿,更是不敢轻忽,虽然漕帮下了令,两江流域不会有人敢轻拈虎须,万一对方要是再从别省寻来杀手呢,这可不能大意,故此一路跟随。

按照古平原的想法,打算就让刘黑塔在古家村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妹妹先住下,毕竟本乡本土,一旦有事不愁没人照应。可是常玉儿怎么说都不答应。她经过小产,身子本就虚弱,又心伤婆婆为了卫护自己重伤而死。在落葬当日竟哭昏了数次,要不是闵老子颇懂医道,差点就出了大事。

常玉儿这样的身体,按说应该在乡间静养,可是她一定要跟回来,古平原只得顺着她。当初是古母要诵经念佛,才住到了金山寺旁,如今当然要搬回江宁。古平原打算在城里或典或买一处宅子,此前索性就都住在顺德茶庄,毕竟是省城的大买卖,伙计众多,轻易没人敢上门生事。

一家人哀哀戚戚地回来,心境俱都不佳,没想到一进门,连行李都没放下,侯二爷迎出来,劈面就是一个惊人的消息。

“李万堂被逐出了李家!”

消息不容置疑,不只是侯二爷,现在江宁城里的商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件事,但顺德茶庄这么多人,唯一亲眼目睹的还是侯二爷。

“其实我到同庆楼时,李万堂已经完了。楼上正在弹冠相庆,大排筵宴。真没想到,此人也算是商界的一代枭雄,别的商帮不提,就是京商内部,也曾有很多人艳羡这‘京商首领’的位子,使出各种手段想把李万堂拉下马,他都能稳稳当当一坐就是二十年,可结果却被老婆孩子给赶下东家之位,落得个扫地出门的下场,真是让人既解气又惋惜呢。”

古平原面容很是憔悴,呆了半晌,才想到问:“那现在李家就是李钦独揽大权了?”

“还有王天贵。”彭海碗知道古平原一回来必定要细细问起,早就叫得力的伙计打听过了。“他们俩现在倒是臭味相投,李钦的主意大半来自于王天贵,他也不愧是当了几十年的大掌柜,一套套也甚有章法,李钦这个东家做得还算是像模像样。”

这两个人都是自己的死对头,古平原知道今后的事情会更加的困难。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李万堂呢,他回京城去了?”

“不,他暂时在鸡鸣寺借宿,这些天没听说他有什么动静,也许心境不好参禅悟道打发日子吧。”

众人都觉得古平原会对今后的盐生意做一番安排,但他沉思良久,只是站起身,简单吩咐家人早些休息,特别是对常玉儿,要彭掌柜再找城里有名的郎中来仔细诊治,开些对身子有益的补药。安排完事情,他自己却向外走去。

“我心里很乱,在城里走走,你们不必担心,入夜前我自然会回来。”

众人相顾愕然,注视着古平原满怀心事地走出了茶庄大门。

李安在禅房外徘徊良久,手中那个布包仿佛有千斤重,让他就是难以迈进房中。

“原来你在这儿。”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声音,真把李安吓了一跳,回头看时更是惊讶。“太、太太?!”

就见李太太穿着一件蓝布裙,上身是半旧不新的宁白绸袄,脸上不施粉黛,头面亦无首饰,就连金簪都换了乌木簪,只有她父亲在新婚之夜送出的最贵重的嫁妆——据说是从波斯花费白银二十万两买来的那枚鉆镯还戴在腕上,惟其如此,显得这闪闪发光的镯子极为扎眼。

“你倒是蛮忠心的,还留在老爷身边。”李太太点了点头,看向房中,“他在吗?”

“老爷今日还没出过门,一直在闭门读书。”

“那就好。”李太太手里提着一只包裹,她从包裹中摸出一块十两的银锭,交给李安。

“去办一桌素斋,就开在房中。这寺里不许饮酒,你瞒着和尚去打一壶竹叶青来。”

“是。”李安在府里多年,从没见过这位太太不带下人自己出来,更没见过她自己拿银子,心里暗自诧异,却不敢怠慢,接了银子赶紧去办。

李太太望着那紧闭的房门,也是踌躇再三,这才叩了叩门。

“是李安吗,进来。”李万堂的声音依旧不失威严。

李太太深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老爷,是我。”

“你?”李万堂真的没想到,再一看妻子的穿着打扮更是讶然,“你不在李府稳坐钓鱼台,当你的佘太君,跑到这清寺冷庙做什么?”

李太太淡然一笑,将包裹放在桌上,自己款款坐下,与李万堂对面而谈。

“李家的东西我都放下了,除了咱们成亲那天我父亲给的这个嫁妆之外,我什么都没带出来。你是我的丈夫,你到哪儿,我就陪着你到哪儿。如果你要回徽州,我也跟着你回去,你要是改回姓古,那么我便是古家的媳妇。”

李万堂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其色,可是听完这句话,真是大吃一惊,连手中的《了凡四训》都一个没拿稳险些掉在地上。

“你、你说什么?”一向骄傲得如同凤凰般的李太太,居然肯改作古李氏,而且这还是在她将丈夫逐出李家之后。李万堂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很奇怪吗?”李太太脸上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其实我知道自己早晚会低声下气地向你说出这句话。”

李万堂凝视着她,即便没有几十年的朝夕相处,凭借李万堂对人情的熟识,他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出,妻子说的是没有一丝遮掩的心里话。惟其如此,他才百思不得其解,面前这个女人,他忽然发觉自己并不了解她。

“成婚之夜,我满心欢喜,因为丫鬟早就告诉我,新姑爷一表人才。我更加相信凭我爹的眼力,他为我挑的女婿一定是万里挑一的男人。你用金秤杆挑开我的红盖头,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你,但是从你的眼中我却没有看到丝毫的喜悦。你不像是个新郎官,倒仿佛是满怀着亡国之忧。那夜你以为只有你辗转难眠吗?其实我也是彻夜没有合眼,眼睁睁看你半夜披衣而起,看你望着窗外,望着南边的那轮月亮,低声吟着‘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李太太叹了口气:“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忘不了过去那个家。我以为,时日长了,你会像大栅栏街上的青石一样,忘却自己来自深山,一心融入繁华胜景。可是我错了,你只是为了李家而来,不是为了我。我想把心给你,却怕你更加轻贱我,只好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等下去,直到后来连我自己都忘了在等什么,只知道要死死地抓住你,不让你离开。”

李万堂怔怔地看着她,心中犹如大海翻涛,想的却是:“这么说,我这一生亏负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两个。”“你在同庆楼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我突然间把什么都想明白了。我这一辈子,没想做什么李太太,也不要锦衣玉食、人前显贵。只要你看着我时,让我知道自己在你心里有一席容身之地,那我就心满意足了。其实一直以来我想要的就不过如此而已,可是在你还是‘李半城’,在你和我父亲的那笔交易还有效的时候,这句话,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现在好了,李家的东西又归了李家,而我什么都不要,只愿做你的妻子,这样……行吗?”

李太太说话时,眼睛里既充满了希冀又带着对未知的绝望。李万堂与她对视良久,缓缓闭上眼,心里问自己究竟给这个女人带来了什么,他仿佛也是在这一刻才真的意识到眼前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而不是那万千财富所带来的附属品。

“这二十年,我努力不去想徽州,不去想他们过得怎么样。可是我只要一看见你和钦儿,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娘几个,所以我索性谁都不看,生意就是我的一切。今天我才知道,这样做是又错了,一个错接着另一个错,这全都怪我。”李万堂拿过手边的一本簿子,轻抚着封面,“这是我两年来的心血,研究两淮盐场的档案史志所做的记录笔记。我本来准备革新盐务,化盐田为租地,变盐丁为佃农,这样必然可以大兴盐业,成前人所未成之局。可惜如今我办不到了,这本册子拿去给钦儿看看吧,我从前对他关心得太少了,‘养不教,父之过’,以至于他成了如今这副骄奢淫逸的样子。希望他接掌李家之后,能有所领悟,体会到创业守业之难,不要坠了京城李家的名声。”

“其实真正应该帮他的是你,而不是那个王天贵。”

李万堂缓缓摇了摇头,此时李安进来,提着一个食盒,将六道精致的菜肴布在桌上,又将酒盅与酒壶放在居中。

“你下去吧,暂时不用伺候。”李万堂摆了摆手。

“是,我在屋外等老爷招呼。”李安点点头,盯了桌上的酒壶一眼,又瞥了一下李太太腕上的鉆镯,后退着走出了房间。

李太太主动拿起酒壶,执壶斟满了两个酒杯,主动举起杯子,先满饮一杯。

“这些年我心里焦灼愤懑,只能向老爷发脾气,事后每每后悔,却顾着李家女儿的身份,不愿向你道歉。想来老爷也着实厌烦了许久,今日便向老爷赔罪。”

李万堂叹了口气,刚要说话,李太太又举起一杯,依然是一饮而尽:“我视古家人如仇敌,做了很多让人无法原谅的事,害了人命,也害得你一个本可以金马玉堂的好儿子变成了流放关外的罪犯。但是天明白我,只有看着别人痛苦,我的痛苦才能减轻一些。我若不做那些事,今日便早已嫉恨得发了疯。”

李万堂惨然一笑:“没有我当初踏错的第一步,何来后面步步都错。这事儿只怨我,与你无干。”

“这第三杯酒,是因为我让你失去了‘李半城’这个名字。你心里一定恨透了我吧。”李太太再斟一杯,喝下后目光迷离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其实当日你可以不认的,知道这件事情的李府旧人几乎已经没有了,就连那几个掌柜,你也可以说他们与我串通一气,企图谋夺李家的财产。就算上堂打官司,你也不见得会输。为何要当场认了,就这么将半生之事轻而易举地放了手呢?”

李万堂点点头:“何止当日,就算是今日,我要是想,照样可以将李家大半的产业重归我名下。生意难道只是铺子和货,我用的那些人,只要一声召唤,他们依旧会跟着我,那些货源客源也就随之而来。”

“那你又何必……”

“太太。”李万堂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许这次才是最好的结局。一切虽然不能回到原点,却可以归于沉寂。”

“原来……”李太太忽有所悟,抬眼看着李万堂,“你其实自己也不想再当这个‘李半城’了?”

李万堂点头:“就像你说的,‘李家的东西又归了李家’,而我空手而去,空手而去,这才是最公平的。”

说着他也自斟自饮了一杯,微笑道:“这样也挺好。古平原恨的人是我,我被逐出李家,‘天道好还,报应不爽’,他的气也该消了大半。你再劝劝李钦,他们各让一步,也就没事了。”

李太太也默然点了点头,忽然她的面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双唇颤抖着想要说话,还没开口便像挨了一棍子,又歪倒了下去,从椅中滚落在地。

李万堂一惊,刚站起身要扶,还没弯腰腹中便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断肠裂胃般,他捂着肚子喊了两声:“李安、李安!”

屋外寂然无声,李万堂已经支持不住,咕咚一声也栽倒在李太太身边。

“这酒有毒!”他脑中闪出这个念头。

李太太的嘴角流出鲜血,酒中下了剧毒,片刻间她已奄奄一息,李万堂伸手握住她伸来的手。

“老爷,这酒不是我带来的,我、我害谁也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看来是我误用小人。”李万堂看着李太太,眼中都是悔意,“其实该喝这三杯赔罪酒的人是我,我误了你一辈子。”

“没关系,我还是愿意等的,等多久都可以。可是方才老爷还没回答我的话。从今往后,我只是你的妻子,与李家无干,这样……行吗?”

李万堂大恸,泪水让眼前一片模糊,哽咽着点头。

“答应我一件事。下辈子让我先遇到你,让我先遇到你……”

“好,好……”李万堂语不成声,只觉握着的手慢慢松了下来,李太太已然气绝,这最后的回答,也不知她听没听见。

此时李万堂也已经支撑不住,几近昏厥。忽听房门一开,一人快步走进来直奔李太太,将她腕上的鉆镯撸下揣入怀中。

“好个恶奴!”李万堂伸手去抓李安,他毕竟余威尚在,李安吓得退了几步,结果不小心被门槛绊到,一个倒栽葱滚了出去。他方才下定决心,要将这夫妻俩一块毒倒,反正杀了李万堂就已决不能见容于李钦,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一样,有了那只鉆镯,即便王天贵今后失言,自己也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

然而这里毕竟是佛寺,他这一跤摔得不轻,更是吓得心胆俱裂,还以为是菩萨显灵,屁滚尿流地向寺外便跑。

他刚一只脚迈出寺门,迎面便撞上一人,二人都是一趔趄,李安也没顾得上看,撒腿如飞便逃了出去。

那人一愣,他正是古平原,甫一回城,听说这个“爹爹”身逢大变,从九霄云端重重跌下。别人都拍掌叫好,觉得是报应,只有古平原想起李万堂当年扬州为狗出丧当孝子的事儿,心里便是狠狠一痛。出门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鸡鸣寺外。他认识李安,这是李万堂的贴身长随,如今却满面惊慌,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这样想着,他举步进了禅寺,知客僧迎上来,见是问李万堂,便说方才有位女施主自称是李万堂的妻子,也来找他,不知他此刻是否方便见客。古平原当然不愿碰见李太太,摇了摇头转身要走,忽听后院有人大声惊呼,他心里一琢磨,赶紧快步走向后面。

李安逃走时,房门大敞,被一名僧人路过见到。古平原赶到时,房里已经有几个人了,正团团围着。古平原挤进去,见地上倒了两个人,正是李万堂和李太太,伸手一探鼻息,李太太已经没气了,李万堂尚有一丝呼吸。

“快!快去请大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