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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疯不可怕,可怕的是疯了却还能赢

“夫人,你这是做什么!没来由地让下人看了笑话,置李家的颜面于何地?”李万堂本已打定主意不和李太太做口舌之争,故此才避到盐场来。没想到一大清早,李太太带了一帮账房先生,气势汹汹地来到盐场,张口就要看这一年多的账簿,口口声声说是要盘账。

李万堂就算是再有心忍让,当着盐场上下这么多人的面也要拿出李家主事人的样子,当下板起脸,不许任何人开账房的门。

“不年不节,好端端的查什么账?再说我是李家的一家之主,且轮不到别人来查我管的账目。”李万堂看了一眼太太身后的李钦,双目不怒自威,“钦儿,这是不是你捣的鬼?”

李钦被父亲的目光看得身子一缩,李太太眉毛一挑,哂笑道:“谁心里有鬼还不一定呢。”

“越说越不像话。”李万堂一甩袖子,便要离开。

“等等。”李太太发话了,“我问你,钦儿和古家打赌,让他们一个月内凑齐一百万两银子把盐款结清,否则就滚回徽州老家去,此事你可知道?”

李万堂当然知道,两个儿子势同水火,就他本心而言当然难过,听到此事后,他很是希望古平原凑不齐这笔钱,这样就能离开江宁,回到徽州。反正古家如今有兰雪茶的生意,一生一世也够吃够用了。最好古、李两家再不碰面,就此了了这段孽缘。

“钦儿本来已经断了他的财源,他却能在三天之内调集了一百万两的银行本票,真不知这个穷小子哪儿来的阔朋友!”李太太紧紧盯着自己的丈夫,一字一顿地说。

李万堂恍然大悟,原来妻子是怀疑自己将盐场的收入给了古平原,夫妻相疑到这个份儿上,也着实令人心寒。

“我接到钦儿的报信,就已经命人查了咱们家在北五省的所有生意,既然那边的账目清楚,我就不得不看看盐场的账了。”

“盐场的账目也是一清二楚的,就不劳太太费心了吧。”李万堂声音很是生硬。

“好,你不让我查是吧。”李太太吩咐一声,仆从过来将铺了金丝猴皮的椅子抬到落锁的账房门口,李太太稳稳当当坐下。

“我要是不能进这个门,谁也别想进!”

李万堂登时气结,心知如不让步,今天这事儿必定无法收场。他点点头,将一串钥匙甩给李钦。

李钦一向畏惧父亲,但他也想知道古平原那一百万两银子究竟是不是出自李家盐场,到底与父亲有没有干系,然而他一想到倘若真是父亲在背后给古平原撑腰,那接下来自己这个家只怕立时便是天翻地覆,心里马上又是一沉。

“愣着干什么,查!”李太太厉声一呼,李钦只好避过脸色铁青的李万堂,带着一干账房先生,搬出小山般高的账册,一册册开始查验。一时间就听账册哗哗地翻,算盘珠子打得山响。

李安悄悄走过来,对站在滴水檐下的李万堂道:“老爷,要不咱们去看看外七滩煎盐的卤锅,昨儿已经按您的吩咐支好了,一共是三百个,都是全新样式,出盐又好又快。”这本是李万堂十分关心的盐务,如今却像没听见一样,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李安无奈地咽了口唾沫,退在一旁。他才是心里有鬼的那个,一个月前王天贵将他请去,摆了一桌燕翅席,酒酣耳热之际,塞过来一张两万两银子的银票。李安跟着李万堂久了,眼界也是甚高,这笔银子虽然多,但是他心中真正想做的是李家的大掌柜,与这个心愿比起来,岂能因小失大,故此推辞不要。

王天贵真是老奸巨猾,一眼就看到他的心里,呵呵笑着说道:“原本李老爷说让你掌管一半的盐铺,可现如今却交给了他的两个儿子,你虽然忠心,毕竟是外人,想摸这颗朝天钉,恐怕是痴心妄想。不过你在金山寺外也听见了,李家的生意早晚是李钦的,到时候他绝不容不得古平原坐享其成,到了那时,我在旁边帮你说上几句话,你在李家可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李安犹豫间,王天贵忽然又换了一副恶狠狠的口气:“我知道你在外面自己有买卖,这些年没少吞李家的银子吧。”

“你胡说!”李安像被炭球烫了一下。立马站起身冷笑道,“你想拿这个要挟我,哼,老爷派人查过了,我清白。”

“不见得吧。你开的那几间小铺子倒是老实,可是你在李家竞争对手那儿入了暗股,私下里把李家的进货底价透露出去,就这一条就够李老爷把你送官究办了。”

“你怎么知道……”李安大惊之下说漏了嘴,现出悔恨不迭的表情。

“李老爷派去查你的人,都是李家的人,你早就留心于此,当然容易收买。可是我要查你,是暗中入手,你就是铁头猢狲,也要被我敲下一块来。”王天贵又放缓了语气,“不过你我无冤无仇,我整你做什么?放心,帮我就是帮钦少爷,将来不愁没有富贵。”

就这样,李安犹犹豫豫拿了银票,算是上了王天贵这条船,为他暗中窥探李万堂的动静。就在昨天王天贵还把他找去,严词询问古平原那笔钱的来路,李安从未见李万堂与古平原有什么联络,何况要动账上的一百万两银子,那要跑十几家钱庄,这根本是没影儿的事儿。看起来王天贵对李安的回答并不相信,这才有了今天这出“搜宫”。

一群人从日上三竿忙到正午时分,三头对账,最后一无所获。盐场的账可谓是一目了然,一笔笔都能对得上,别说一百万两,就是几十两银子的亏空都没有。

李钦把结果告知李太太,她也稍微怔了一下,面色这才和缓下来,想了想走到李万堂身后,开口道:“老爷,别怪我疑心,此事也确有可疑之处。当然,现在证明老爷并未心向外人,我也安心了。”

“看来我着实令夫人不安了。”李万堂冷冷道,“你既为查账而来,如今账目清白无误,天色也不早了,就赶快回江宁城吧。”

本来李太太对自己错疑了丈夫还有几分歉意,听李万堂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自己下逐客令,厌弃之意溢于言表,心中立时大怒。

她咬了咬牙,也是一声冷笑:“账查完了,事却没办完。”

“哦,还有什么事?难道太太要接掌这盐场的经营,让我回家当个老封翁,享享清福不成。”李万堂讽刺地说。

“老爷还真说对了,就是这盐场的经营我有话说。别的事儿我都不管,可有一样,今后盐场给古家盐铺的盐价,要比给钦儿掌管的那些盐铺的盐价贵上五成才行,我说的是至少贵五成,老爷要是想多从古家赚钱,我也不拦着。”

盐场一年四季都可晒卤出盐,春夏易而价低,秋冬难而价高,平均下来,运出盐场的盐价若在承平时日是几十文一斤,运到安徽江西等地就要涨上七八倍,长毛乱起,水陆运输大半断绝,盐价更是翻着跟斗涨了十几倍,小门小户做菜只敢用几滴盐水,至于贫苦人家花钱买海边盐土的更是不知凡几。

如今大乱方平,盐价算是稍有回降,但吃不起大粒盐的人家还是很多,私盐行销各地,也是因为官盐实在太贵。这样的盐价百姓尚且承受不起,要是进价贵了,就是神仙也卖不动,别说贵上五成,就是半成之差,古平原也只能眼看着自家盐铺一间间倒闭。

李万堂长出一口气,缓缓回身看着李太太,声音中带着一丝喑哑:“你当初提出把一半的铺子交给古平原,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是又怎样?”李太太直盯着李万堂的眼睛,目光中没有丝毫回避,“两江三省的铺子,一人一半,我的儿子决不能输给那个婆娘的儿子。”

李钦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母,他忽然觉得虽然一家人都在这儿,可是自己就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父亲像个陌生人,母亲让自己与古平原分个高下,却也只是为了她自己心中郁郁难解的一口气。

“何必呢,他们毕竟是兄弟啊。”李万堂与妻子四目相对,眼中渐渐浮现了悲伤,与李太太眼中的执拗,恰如两层白翳,将近在咫尺的两人隔得很远。

“李钦是独子,他从来都没有兄弟!”听着李太太临走时留下的这句决绝的话,李万堂的心像被三九天的寒风刺入骨髓一般凉彻。

“混账,真是混账到家了!”郝师爷找到古平原时,一张脸气得通红,眉毛胡子齐动,迈步上台阶一个不留神差点摔跤,还是古平原眼疾手快抢前一步扶住。

“老哥哥,谁把你气成这个样子?”古平原本来正在细看各处店面的货量存账,一笔笔做着记录,此事本来随便交给账房的哪个先生就能做,他却偏偏要亲自动手,而且不许旁人在场。

此刻见郝师爷气急败坏地找来,古平原知道事情必定与己有关,将纸笔暂且放下,命人端茶待客,自己坐在旁边等他开口。

郝师爷平缓了一下呼吸,愤愤不平道:“李家方才派人跟盐运使衙门打了招呼,说是受前番潮灾影响,再加上盐丁半年来病亡很多,人工成本损耗太大,将出场盐价提了五成。他李家自产自销,一块银子左手倒右手,提不提价压根就是放虚屁,这分明对着你来的嘛。这么明目张胆地做霸盘生意,我还是头回遇见,李家做得也太绝了。”

李家此番举动,当初古平原没有接手盐铺之时,众人就曾经议过,但是都还觉得以“李半城”声望之隆,不会不顾名声,出以这种明目张胆的霸道手段,就算是提价,顶多也就是半成一成而已,想不到居然提了五成的价,这就等于是指着鼻子告诉古平原,让他的生意从此做不成。

按说这对古家盐铺的生意是个致命的打击,古平原就算是再镇定,也不能无动于衷,可他偏偏就连眉毛都没挑一下,静静地,仿佛刚听了个与己无关的闲话。

“老弟,你可千万别急。”郝师爷还当他是气怔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李家仗着手握盐场,打算逼死人不偿命,哪有那么容易。实在不行,咱们上两江总督府告他一状。”

古平原淡淡一笑:“曾大人虽说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可是只要李万堂没犯国法,他就无权处置。就像当初那个陈大户囤积居奇,可粮食是人家的,只要没少了国家的税,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别说总督,就是宰相来了也拿他没办法。”

郝师爷一呆,他也是气糊涂了,光想着曾国藩在两江地界说一不二,却没想到官商有别,李家要真是打定主意不整垮古平原不罢休,拿这套官威用在李家身上就不见得有效。何况以曾国藩一贯的为人处世,要他为两个商人做调停甚至插手其间,也是件很难的事情。

古平原见郝师爷呆坐不语,脸上急得汗珠都冒了出来,反倒安慰道:“郝大哥,就是您方才说的那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他李家想予求予取,这把如意算盘恐怕是没那么好打吧。”

郝师爷什么没见过,一听话音便是眼前一亮:“老弟,你可不能瞒我,是不是有了什么主意对付李家?”

“实话跟你说,打从我接手盐铺,就在防着李家这一招。五成?”古平原有些冷酷地笑了笑,“哼,我原本预备着他提上一倍的价儿呢。”

“那……李钦的铺子里买的盐比古家盐铺的盐便宜这么多,搁谁也得去买李家的盐哪。李家这么做,恐怕已经做好了要抢你那一半铺子生意的准备。”

“那是当然,别说江苏这一半,就是江西一省过小日子的百姓,十几户凑凑钱派人到邻省李家盐铺买盐,也比在我古家店里买要划算得多。”

古平原说到这儿,见郝师爷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招了招手,在郝师爷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呀!”郝师爷听完一阵栗然,低头沉思片刻才点点头,重重一拍古平原肩膀,“老弟,你果然是个角色。这确是无法之法。你可要想清楚,一步踏错,大祸临头啊。”

“能否与李家抗衡,这是成败关键。老哥哥放心,我有自全之道。”古平原话是这么说,郝师爷却知道这里面暗藏凶险,一个不留神就祸及满门,故此面上始终带着忧色。

“乔大人知道此事后可有说法?”古平原问了一句。

“我请他立做干预,他却说商场非官场,李家提价的理由也不是轻易能驳倒的,还要看看再说,瞧那意思是不想插手。”

听郝师爷话中大有不满之意,古平原便作恕词:“上次用盐运使衙门的封条封了我家库房一事,已经很难为乔大人了。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真要是偏帮我,那李家在官场也经营多年,万一托出个御史奏上一本,岂不是连累了他。”

“那你是多虑了,这位乔大人的靠山如此之硬,什么御史能告得动他?”郝师爷一哂。

“靠山?”古平原这可听不大明白了。

郝师爷知道自己激愤之下失言了,但与古平原是一直以来的知交,乔、古二人又素来相识,自己不把话说清楚也的确交待不过去,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说了一番话,这才真把古平原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乔鹤年是浙江巡抚李鸿章排在两江的坐探!

当初李鸿章将他荐到两江,名义上为了避免安徽巡抚袁甲三没完没了地找他麻烦,借曾氏这棵大树遮风挡雨。实际上乔鹤年暗中受李鸿章委派,盯着曾氏弟兄和湘军上下,看看人言籍籍的“谋反”一说,到底是不是空穴来风。

此事当然宜密,所以乔鹤年连郝师爷也没告诉,但是往来苏浙两地,要有一个信差,李鸿章便将自己帐下的蔡师爷派给乔鹤年,说是办笔墨,其实写的都是密信。

“这个老蔡人倒不坏,和我一样,都喜欢金石考据。那日我送他一幅北魏张猛龙碑的好拓印,他喜欢得不得了,非要邀我一同饮酒,醉酒之后无意中说破内情。我呢,此后也假做不知罢了。要不我怎么说乔大人靠山硬呢。”

“李鸿章派人监视曾大人……这里面大有文章啊。”古平原想起苏紫轩的那番话,也提到曾国藩要兴兵造反,心里一沉,难道这是真的,难道说一向精明过人的李鸿章也闻出了什么味道,这才让乔鹤年在两江做他的耳目?

“正好,这件事憋在我肚子里半天了,我也想找人好好唠一唠。”郝师爷掏出烟袋,古平原递过洋火,他摆摆手示意用不惯,自己打着火镰,呼哧呼哧抽了一气,这才接着道下去,“曾国藩的湘军天下无敌,他要反,朝廷恐怕拿他没辙,能保住个划江而治就不错了。唯一的变数来自李鸿章的淮军,程学启、刘铭传这些人打仗都不含糊,和湘军的彭玉麟、鲍超有得一拼。”

“这么说曾国藩不反便罢,要反就要拉上淮军?”

“或者吃掉淮军!”郝师爷冷冷补充道。

“唔。那李鸿章派乔大人为坐探,是为了自保,还是……”

“可别小看了这位李大人。搞不好他是想先下手为强。当初他能取天京而不取,甘愿把这天下第一功让给曾国荃,此人为官之道可谓是炉火纯青。他是曾国藩的学生,现在不吭不哈派人守在两江,不像是要伺机联手,倒像是想先发制人。”

“这不至于吧。”古平原不太相信,“好歹也有师徒之谊,若知此事应该爱人以德先行规劝,怎么能冷眼旁观意图殄灭呢。”

“呵呵。”郝师爷笑了,“爱人以德?你当是你与那位白老师之间吗?这帮官儿我算是看透了,哪怕是正干着世上最龌龊的事儿,也能恭敬得如同在给祖宗牌位上香。反正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是他有理。你说他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人家却说是大义灭亲,有功于社稷。”

“这都是后话。”古平原听得胸中一阵闷堵,站起身吸了口气,“只要曾国藩打定主意不反,那李鸿章别说在两江安插一枚棋子,就算是布一个棋局也没用。”“这话可就说回到乔大人身上了。你我都知道,他如今热衷得很。倘若湘军真的造反,又是因为他及时示警,让李鸿章立了这个不世奇功,踩着曾氏弟兄的人头当上‘天下第一臣’,那这份酬庸不问可知必定是优厚无比。所以,我倒是有些担心……”说着,郝师爷瞥了古平原一眼,没有把话说完。

“你是说,乔大人会诬陷湘军造反,来向李鸿章邀功?”古平原震惊了。

郝师爷摆摆手:“如今倒看不出什么迹象,他也未见得有这个本事,我只是循事理揣测罢了,你也要守口如瓶,这事儿千万不能外传。”他其实是有意把事情透露给古平原,以免这位老弟对乔鹤年信任太深反受其害。

“我明白。但愿两江太平,湘军早日裁撤,百姓安居乐业。你我的担心也就都无用了。”

“但愿如此吧。”郝师爷站起身来,“你方才说的那件事情,既然我知道了,又在盐运使衙门,若是听到什么不利的风声,一定尽快给你送个信儿来。”

送走郝师爷,古平原将手头的账册尽快整理完,同时叫来彭海碗,吩咐他将所有盐铺的掌柜都叫到江宁来。

“上次您也是这个吩咐,后来不是说都叫来了也没什么用,又让我把派出去的伙计都追了回来嘛。”

“此一时彼一时,你快派人去吧,越快越好。”

顺德茶庄有一间大仓库,盖在江宁城郊的一处镇上,里面方圆十丈有余,本来是堆存陈茶之用,战乱频频之际,里面的茶叶都被人抢光了,如今空荡荡摆在那里。为防失火,房子紧挨着江边,古平原让彭海碗找个隐秘所在,要召集一百多个盐铺掌柜商议事情,彭海碗琢磨半天就选了这儿。

他派人忙了两日,将仓库里外都拾掇一新,方桌条凳摆了几大排,特意在天顶开了窗,在临江边的那面安了两扇大大的排窗,又在四壁钉了一溜油灯,就差没重新粉刷油漆一遍了。

刘黑塔一见就咧开大嘴笑开了:“彭掌柜,我说你这是布置新房吧,怎么桌上点的都是红烛啊?”

彭海碗也笑:“听说古东家是第一次召集手下掌柜一齐议事,既然是我做东,那就绝对不能短了古东家的面子。”

果然,古平原与诸位风尘仆仆的掌柜见了面,先不说生意上的事儿,而是挨桌问候,他真是好记性,当初命彭掌柜将几省生意人中有本事的人都登记造册,后来聘到古家当掌柜,这些人的籍贯境遇,连同家人朋友,他统统记在心里,说出的话都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他身为东家,能如此礼贤下士,众人当然感动,也觉得这位东家与众不同,不像从前接触过的那些钱眼里翻跟斗的旧雇主。不过这只是一时之感,近来古家与李家的种种传言甚嚣尘上,这些人也都是生意行里的尖儿,略一判断形势就知道古家在没有盐场的情况下与李万堂交恶,前景实在堪忧,特别是李家提价五成这个信儿一传出来,各家掌柜无不摇头,很多人都悲观地觉得,今日一聚,古平原恐怕就要说“官话”,请大家吃散伙饭了。

“诸位,今天说完了事儿,我作为东家,当然要请大家吃顿便饭。同庆楼的掌勺伙计已经砌好地龙搭好灶,准备生火了。”古平原笑吟吟地登上事先摆好的木台,声音洪亮面带悦色,语气不疾不徐,“这顿饭当然有个名堂,不过不叫散伙饭,而是庆功宴。”

庆功宴?眼瞅着被李家逼到绝路了,还要庆功?众人大眼瞪小眼地听着,猜不透古平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然要庆功。这第一功是大家前些日子为盐铺子出力卖命,在盐生意上大赚了一笔。我说过,倒三七分成,那时李家还是这些铺子的东家,除了他们拿走的那大部分之外,我古平原可以分得一成纯利,这里面我只要三成,其余的都是大家的。如今虽然不是年节,也还不到分红的时候,可是毕竟铺子改姓了古,咱们把这笔账先算算清楚。”

古平原这些天闷头在顺德茶庄办了不少事,这就是其中一件。他指挥刘黑塔和彭海碗,一一为在座的掌柜们发放了红钱。

有钱拿当然是好事,不过今天这钱却有些烫手,大家脸上并无喜色,彼此沉默着互相看看,终于其中一位五十出头的中年人在大家公推的眼神中站起身,拱了拱手道:“古东家,鄙人是松江府的费如羲。”

“费掌柜,有话请坐下说,不必客气。”古平原认识他,他是苏州“老九门”盐铺的掌柜,是涂英大掌柜最信任的徒弟。当初古平原为了慰涂大掌柜的心,苏州盐店开张大吉当日,请涂英做了一天掌柜,八十老翁风风光光交卸了算盘,便是交到了这位费掌柜的手里。费掌柜踟蹰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古东家,我师父当初嘱咐我,要我拿你当尊长来敬,今天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听说那京城李家不讲生意场上的规矩信义,断了咱们的盐货,盐铺如今虽然还有大批存货,不过那是东家用市价买回来的,也得高价向外卖,难卖不说,久了也难免坐吃山空。就算省着卖,半年之后就难以为继了。既然是这么个谁都没想到的情形,我看当初‘倒三七’分成的事儿,就不要提了。我们这些掌柜此前书信相通也都说过此事,只要能给咱们和伙计开一份养家糊口的钱粮就于心足愿。古东家正有难处的时候,咱们还要倒三七分银子,那不是跟李家一样,太不讲道义了吗?诸位,我说的对吗?”

“对,费掌柜说得没错。”

“古东家,把银子收回去吧,咱们既然能有福同享,就能有难同当。”

“咱们两江商人要是拿了这银子,可不就让李家小瞧了嘛。”

众人纷纷应声而起,将刚刚拿到手还没焐热的银票又再次放回到古平原面前的桌上。

古平原本打算给大家鼓鼓劲儿,却被众人这一番举动先弄得心里滚烫,他高举起手,面带欣慰地连连点头:“各位掌柜,你们这些话真是暖了我的心窝子。有句话叫‘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与大家虽无兄弟之名,然而此刻诸位愿与我患难与共,却有了兄弟之实。能与大家一起,就算千难万险,我也愿意去闯一闯。至于这钱……”他指了指面前这一堆银票,“古某说过的话如泼出的水,万无收回之理。接下来我还要仰仗诸位来做一笔天大的生意,将李家逐出两淮盐场,将盐场收入尽归我两江商人所有。”

这话是人人此前都不曾想到的,费掌柜听了半晌无言,讷讷道:“古东家,我们都知道你素有计谋,可我也在生意场上打过半辈子算盘,李家把盐场捏在手里,就等于掐住了咱们的喉咙,他松松劲儿,咱们才能喘上一口气,要是紧一紧,那就……”他为难地笑了笑。

“这没什么好避讳的。李家把进盐的价格提高五成,就等于用绳子勒住了咱们的脖子,咱们只能咽气见阎王。”古平原沉静地点点头,“费掌柜,我问你,李家在江苏等地近海区的盐铺如今一斤盐要卖多少钱?”

“大概四百余文。运到安徽等地则涨到每斤一两三钱银子,听说当地百姓往往凑钱买盐,再用井水化成盐水,每家按滴供应。”

“这么说,我进价比他贵五成,在江苏就要卖到六百文,到江西则要卖二两银子一斤才能够本喽。”

众人一阵沉默,事情是明摆着的,二两银子的盐价,比肉还贵,谁吃得起?这根本就是卖不出去的盐价。

“我偏不!”见大家都低头不语,古平原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引得众人愕然抬头。

“我古家盐铺的盐,只要是在两江三省的境内,就要把价格统一,无论是近海的盐铺子,还是江西大山小镇上的盐店,都卖一个价。每斤三百文!古某人要和他李家打一打这个擂台!”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敢置信地望着站在高处的古平原,过了半晌费掌柜才回过神来:“东家,生意场上可不能赌气,赌气就是赌银子呀。李家的盐场是老天爷给的摇钱树,海卤源源不绝,您就是有座金山也架不住他用盐水冲啊。”

“是啊,赌气做不成生意。”众掌柜也都当古平原是气迷了心,赶紧你一句我一句劝着。

“哈哈哈!”古平原忽然一阵大笑,然后看着发怔的众家掌柜,“诸位,不是我古平原说大话,只要你们肯帮我,迟则一年,快则三个月,李家一定完了,李万堂父子俩,我会让他们两手空空离开两江。”

“古东家,您这话太高深莫测了,能不能说得再清楚一些。”费掌柜是明白人,冷眼旁观见古平原眸子晶亮,不像是失心疯说大话。

“好,诸位都是生意场上的前辈,难道没看出李家的盐场生意有一个极大的弊病?”古平原也不卖关子,自问自答道,“那就是朝廷特许他经营两淮盐场所必须缴纳的盐税。众所周知,盐场虽然赚钱,却并不是巨利,只有配上盐铺子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李家这次用一半的盐铺子做饵,引我入陷阱,其实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如果我能勉强经营下去,那么对李家来说就等于失去了一半的财源,只能靠李钦那一半的盐铺赚取的利润来维持盐场的开销和赋税,因此他们才一计不成又出一计,打算速战速决击垮我,收回这一半的盐铺。”

古平原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现在我要请问大家,万一要是李钦的那一半盐铺子也赚不到钱了,那他李万堂有什么办法来交付按期必须缴纳的巨额盐税?盐税四十天一期,如果没有盐铺的收入做支撑,只要两三期的盐税就能让李家的生意彻底崩盘,因为据我所知,李家为了拿到盐场的生意,已经把几乎所有银子都投了进去,甚至关掉了北方很多一向赚钱的铺子。换句话说,李万堂已经在两淮盐场压上了他的所有,如果我们能在这里杀他一个措手不及,李家虽然是庞然大物,可是一旦倒下来也会把自己压得粉身碎骨!”

古平原一席话说完,费掌柜先就反应过来,喃喃地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原来李家所倚仗的利器,也正是他自己的软肋。”“正是如此。两江的生意人都以为李家掌握了盐场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却没想到随着而来的巨额盐税分分钟都能要了李家的命。”

“东家,那我可真有一事不明了。您说要将古家盐铺的盐价统一定到三百文,这我懂了,是为了抢李家的生意。可这是纯粹的以本伤人,一面高价买进,一面低价卖出,需要大量的金钱,简直就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无底洞。您真的能弄来这么多的银子?”

“还有,咱们卖的盐都是提价五成从李家盐场买进的,虽说盐场出的盐价比起盐铺的盐价只是小利,不过这样做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咱们。”另一位掌柜也提出异议。

“对啊,说了半天还不是给李家做嫁衣,我看东家是糊涂了,这个法子根本行不通嘛。”众人议论纷纷。

“嘿!你们别说了,看看这是什么!”刘黑塔早就忍不住了,好不容易见古平原冲他使了个眼神,走到靠河一边的排窗旁,伸手一拽绳子,一丈多长的排窗随着“吱呀”声掀开,眼前正是宽阔的长江水道。

这一天正是十五月圆,一轮明月照在江面上。这些掌柜诧异地发现,有一支船队正静静地停在窗外,每艘船都吃水极深,眼见是满载着货物。

古平原示意众掌柜都到窗前,然后拍了拍手,就见打头的船夫向他躬身施礼,随后船头船尾两支长篙用力一撑,船借力划过水面,就在中段经过排窗时,船上水手将覆盖船舱上面的油布掀开,只见里面一片白花花如雪似玉,月光下闪着晶莹。

“是盐!”费掌柜低低地惊呼一声,但是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还在后面,就见盐船接二连三从江面驶过,细细一数总共有十五艘船,个个满舱,这么多的盐,已经比如今古家盐铺的存盐还要多了。

古平原示意刘黑塔关上窗,有个年轻掌柜急着开口道:“方才过去的有一万多石的盐吧?咱们的存盐还有很多,现在一下子从两淮盐场进了这么多盐,吃本也吃不起啊,何况李家定的盐价又如此高。这……”他倒吸着气,说不下去了。

“谁说这是两淮盐场的盐了?”古平原语气很轻,却不亚于在屋中响了一声炸雷。

“古东家,您方才说什么?”费掌柜还以为自己没听清。

“我说这不是两淮盐场的盐,是我派刘黑塔从别处买来的。”古平原字字清晰地说道。

有清一朝以来,盐一向是引岸专销,从两淮盐场收购的盐,指定销往两江三省,别处的盐哪怕是官盐,只要越界卖到两江地界,那都叫贩私,一旦被官府发现,盐货没收不说,还要受极重的惩罚,甚至可能会抄家杀头。当初常四老爹险些被逼得在关外跳海,就是因为官府缉私太严,使得他的私盐无法运入关内。

如今古平原也要兵行险着,这是提着脑袋做生意,屋内人一时鸦雀无声。

“黑塔兄弟,你先给大家讲一讲这批盐是怎么来的吧。”古平原今天请大家来,就是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清楚。

刘黑塔一个多月前受古平原的指令,带着古家几乎所有的银子,从江宁出发,目的地就是川滇。古平原给他的命令很明确,倾其所有去购买川滇两地出产的井盐,然后想办法运回两江。

有钱买盐并不难,川滇的盐税比两淮少得多,盐价也便宜,刘黑塔大批买盐的消息一传开,当地经营黄、黑卤井的盐主人纷纷登门拜访,将盐价压到最低,但是全都声明,外省客商到本地买盐,既然是大主顾,价钱好商量,可有一条,管卖不管运!这个“运”,就是特指运到川滇引岸专销地之外的省份。刘黑塔是浑人认死理,要求一定要连销带运,结果这笔生意就没人敢接了,从门庭若市一下子变成门可罗雀,刘黑塔原以为花钱买货容易得很,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只得自己去与当地马帮商量运盐入两江的事情。

谁料人家一听是运私盐,还是这么大的货量,一个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谁也不接。弄到后来刘黑塔一进马帮聚集说事的茶馆,那些马帮头儿都纷纷躲着他,仿佛来的不是主顾而是瘟神。

当然也有好事儿,虽然不接买卖,但是也打听打听是给谁家运货。这事儿是瞒不住的,毕竟运货也要有个地方,刘黑塔一开始口紧,后来不经意间透出一点风声,是为徽商古平原运盐。

这个风声一出,当晚就有人来找刘黑塔,开口就问他,所谓的徽商古平原是不是就是当初走过黑水沼,又夺了天下第一茶的那位商人。刘黑塔也不知是吉是凶,反正话说到这个份儿,再吞吞吐吐就更没人敢跟你做生意了,索性痛快地一点头,来人上下打量了刘黑塔几眼,结果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刘黑塔这个急啊,找不到马帮运盐,就算把钱花个干净买下上万石的盐也没用。他甚至想干脆拿出一部分银子,自己买马运盐,可是马好买,这马夫又雇不到,光凭自己和带来的几个伙计要带着一整支马队从川滇回两江,刘黑塔自知没这个本事。

没办法,他只好再去向马帮商量,把脚钱给到极高,还是没人敢应承。眼看事情绝了望,刘黑塔垂头丧气,已经打算收拾行装回去了。突然客栈门前来了一支马队,马是毛皮溜光水滑的上等滇马,走山路最有长劲儿,马夫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领头的正是那晚来打听古平原的人。这还不算,马背上已经驮好了一袋袋的井盐,一报数,比刘黑塔与那些盐主人谈好的货量还多了二成,而且马帮的脚钱也出乎意料地便宜,扣除来回路上的吃喝,几乎等于是白白为古家送了一趟盐。

事情实在太好了,好得刘黑塔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那领头的马夫头子自报家门,说这支马队是云南的“王四马帮”旗下,他前几日回去问了马帮的主人‘王四’。王四说听过古平原的大名,是个可以往来的商人,于是接了这笔生意,多出的盐就算是交个朋友,今后来日方长。

刘黑塔听了这一番话,并不敢信实。这浑人跟着古平原几年,也多长了个心眼,到马帮茶馆去打听了一番,想不到人家一听说“王四马帮”都直伸大拇指。

云南这几年盗匪横行,道路断绝。老百姓要卖自己出产的东西,没人敢来买,要买急需的商品,没人敢来卖,各村各镇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有个叫“滇南王四”的人组织了一伙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成立了“王四马帮”,专门在各地做互通有无的生意,一下子赚了大钱。这个滇南王四仗着自己眼光准,胆子大,做成了不少大买卖。可是他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他知道泸西某镇急需一大批药材,于是定好价钱后飞马前往省城购药,到了省城他可就傻眼了,这批药材刚刚被人买走一大半,“物以稀为贵”,剩余药材的价格立马翻了几番。见此情形,马帮里有人劝王四放弃这笔生意,或者买下药材后回去也如法炮制加价出售。王四经过深思熟虑后不但没有听劝,反而按照目前的行市高价进药,又用当初谈好的价钱低价卖出,只这一笔他就损失了此前十余趟买卖的利润。

不少人都觉得王四这么做是跟自己过不去,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傻事往外传,没料到这件傻事传得越广,“滇南王四”的名声就越响亮,马帮的生意就越好做。到如今,老百姓宁可赊账也愿意把货物卖给他,说要是连滇南王四都信不过,那就没有能信得过的马帮了。

“我一听是这个情形,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与那马夫头儿约了在码头交货的日子,怕古大哥着急,就急忙赶回来了。”说着刘黑塔也一挑大拇指,“嘿,人家大名鼎鼎不是白来的。到了约好的日子,马帮如期赶到,一分银子也没多要,而且说了,今后再买盐,只要去找他们,还是这个价儿,还是这个脚钱,只要派人说一声,货运到两江再付钱。”

刘黑塔的话把这些掌柜听得咋舌不已,费掌柜缓缓点头道:“这位王四也是商界的信人,大概是识英雄重英雄,听过古东家的名声,才有此一番举动。”

古平原当日听刘黑塔回来一说,也觉得匪夷所思。别的不说,单论盐价,古平原找明白人打听过,川盐价低不假,可不会便宜到这个程度,王四马帮一定在里面搭了银子,再加上那几乎是白送的脚钱,给古平原省了一大笔的钱。素昧平生怎会如此?就算是为了结交主顾,一次也就罢了,偏偏还说今后次次皆同,这又作何解释?古平原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想过会不会是李家猜到了自己的想法,事先安排人下了套。可转念再一想,李万堂要真能料事如神到这个地步,自己与李家也就不必再斗下去了。

“如今这批盐的价格比两淮盐场给自家盐店的价还要低很多,我将它与两淮盐场的盐掺在一起卖,三百文一斤,还是能赚好几倍的利。李家要是降价,我就陪着他降,降到李家无利可图之时,盐场的重税就要压垮了李家。”

这就是古平原的算盘,可谓是算无余策。不过在场的都是老道的生意人,费掌柜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有话要说:“这么做的话,就算运私盐这一路不出毛病,可是时间长了,李家岂能没有察觉,万一要是找到了咱们贩私盐的证据,那可就……”

“费掌柜所言极是。”古平原赞赏地点了点头,“所以两淮盐场的盐我依然要买,别说他提价五成,就是翻一倍我也照样进货。可有一样,我进的川盐要比淮盐多上几倍,再加上一百多个铺子遍及苏赣两省,将这些盐分摊开,他在局外想弄清楚咱们的底细没那么容易。等他想明白了,也没那么容易抓到证据。我不仅要靠眼下这些铺子,赚了钱之后,我要把所有的钱都用来开新铺,铺子开得越多,他就越搞不清咱们的物量。所有店铺的大伙计都要预备着做掌柜,将铺子开到李钦的地盘去,我开一间盐铺就要抢光李家在当地所有的生意。他想抬高盐价赚黑心钱做霸盘生意,我就偏偏要用低价来让他自食其果。”

古平原一口气说到这儿,见众人听得入神,他微微一笑:“接下来我要说‘倒三七’分账的事儿。当初分的是李家给我的一成纯利,如今这些店铺都是我古家自己的,我要把十成纯利都拿出来,依然是倒三七分账。”

什么!这话一入耳,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站起身,事先并不知情的彭海碗也瞠目结舌地望着古平原。

只因盐店在所有生意中最是巨利不过,当初把一成纯利的大部分让给掌柜伙计们,已然让这些人死心塌地为古平原做事,如今又凭空涨了十倍,这已经不是给个财主做,而是让他们可以有望比肩当年的扬州盐商,过上起屋造阁、挥手千金的日子。

古平原让出的这笔钱,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难怪所有人都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他。

“东家,这店是您的,盐也是您的,我们虽是掌柜,其实论身份不过与伙计一样。话说得深些,此前您没请我们做事的时候,很多人都是穷困潦倒,蒙您赏口饭吃,这才过上几天衣食无忧的日子,岂敢得陇望蜀,贪占东家的利钱,那岂不是太不知好歹了。”费掌柜在这群人中资历老、年头长,可是从没听过这样的事情,一时间激动得双手连摇。

“费掌柜,诸位掌柜!话不是这么说。大家也都知道,京城李家与我古家如今是解不开的冤家对头,非见个高低分个输赢不可。诸位帮我做事,就等于与李家为敌。万一事有不谐,以李家在两江的势力和他一贯的作风,恐怕除了我古平原之外,诸位也无法继续在两江商界立足。既然你们愿意为我担这个大风险,我岂能做贪财小人,当然要将各位辛苦赚来的钱分给大家,这样于心方安。”

众人还待再说,古平原伸手止住,高声道:“我已经决定了,就在盐生意上与李家一决高下。在座诸位,谁愿意跟随我,那么这倒三七的分账终此一生不变。古某只管开店运盐来,你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能发多大的财且看各人的本事,就算赚了一座金山,上面刻的也是诸位掌柜和伙计的名字。苍天为证,我古平原绝不食言!”

这几句话把在场众人的心撩拨得兴奋不已,彭海碗见已经到了火候,吩咐伙计将从同庆楼买来的二十坛好酒启了泥封,酒香四溢中,古平原与各位掌柜满饮一大碗。

“今夜便是贾家楼七十二友的群英会,定的是破隋兴唐安天下的大计。”古平原一饮而尽。

“好,咱们跟定了古东家,不把京城李家撵回老家去,决不干休!”伴着微醺的醉意,一屋子人轰然叫好。一方面感于古平原的厚待,另一方面财帛动人心,等于是别人开店自家赚,世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事儿?偏偏这位东家就肯,这要是还不能带着伙计大赚一笔,真对不起“生意人”这三个字。就见各家掌柜个个摩拳擦掌,脸上都是迫不及待要大干一场的神情。

古平原要的就是这股劲头儿,他敢肯定,这些掌柜伙计会甩开膀子去卖盐,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会待在盐店里,就算是睡觉做梦也会琢磨着怎么多卖出一斤盐去。

走私贩盐不能持久,虽然川滇一线有王四马帮作保,到了两江水道又有橹子爷等水师官兵暗中策应。可是贩私早晚有一天会露馅,之前李家想速战速决,现在古平原也要以快打快,最好是在李家还没琢磨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就逼得他不得不放弃两淮盐场,退回到京城去。这样不仅赶走了这头恶虎,而且也出了自己心头的一口恶气。所以他要把这些盐铺掌柜伙计都煽动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把李家击垮。

众人意气风发之时,费掌柜悄悄走到古平原身边,小声道:“东家,俗话说‘不密不成事’,咱们这是贩私盐,犯的是国法,这么多人都知晓其事,一旦东窗事发,祸事不小。”

古平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件事我翻来覆去地想过,既然是提着脑袋做事,总不能让大家糊里糊涂蒙在鼓里,就算是因为人多嘴杂露了底,我也不会后悔。”还有句话他没说,古平原让出如此巨利,这些掌柜谁会跟自己的银子过不去呢?

费掌柜一挑大拇指:“虽说如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有个死里逃生的法子……”他把声音放得更低,隐在一片喧哗中。

古平原听完,只思索了一下便点头:“这招成,就交给彭掌柜去办。”

古平原兴冲冲地赶回江宁城中,一进茶庄大门便是一怔,就见常玉儿正等在门里。

“玉儿,你什么时候到的?”古平原又惊又喜,看着妻子又看看她已经显怀的小腹。

“晌午之后,你刚走我就到了。”常玉儿依旧温柔体贴,为丈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见他目光不时向自己身后望,微笑着说,“我让二弟和妹妹在镇江陪着娘,我一个人来的。”

古平原一听就急了:“有事派人来说一声,我去看你,你怀着几个月的身孕,怎能一个人走长路!”

“我身子还没重得行动不便呢。”常玉儿面色绯红地看了一眼边上的人,轻轻回了一句。

古平原还要再说,常玉儿已经抢先道:“傍晚时,店里来了一位客人要见你。我说你不在,他一定要等你。”

“谁?”古平原心里不知为何忽然一沉。

“他、姓李。”常玉儿的脸色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管事的招呼他在店里等着了?”古平原面色登时不豫,重重喘了一口粗气。

“是我招呼的。”常玉儿平静地说,“他毕竟是这个身份,我也只能以礼相待,等你回来后再做决定。”

“不见!”古平原一口回绝。

彭海碗赶紧走过来,低声问:“是京城的李老爷?”

常玉儿点点头,彭海碗咧了咧嘴,心说这事儿可不好办。

“东家,这么僵着不是个事儿,要不然您先避避,我去跟李老爷说,就说您到外地去了,得几天才回来呢。”

“我在自家的买卖,为什么要躲着他?”古平原一听是李万堂来了,登时气就不顺,“何况也不值得为了这个人去说谎话。你去把他叫出来,我就在院子里见他。”

“哎。”彭海碗赶紧照办。

不多时,李万堂迈步从内而出,见古平原仰面站在院中,常玉儿、刘黑塔等人也都在,他目光一闪,声音沉沉道:“我有事要与你说,让旁人避开吧。”

彭海碗左右看看,刚试探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古平原就断喝一声:“站着!”

“这里除了你都不是外人,你能说,他们就能听,你我之间没什么需避人的话。”古平原的声音十分冷硬。

李万堂见他脸上毫无商量的意思,便点了点头,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古平原瞥了一眼,连根手指都没伸,淡淡道:“李东家,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你昨天派人送到盐场买盐的银票,我让人查过了,这是城南内关钱庄的票子,并不是你存在钱庄里的钱,而是以一分一的利钱借的。”

古平原所有的银子都交给了刘黑塔去外省买盐,此刻当然一无所有,可是戏要唱足,就不能不继续从两淮盐场进盐,以免被人看出破绽,只能向钱庄借银子。

“高价进盐已然无利可图,何况这笔钱还是用高利向钱庄借来的,等于是又加了一成的进价。做生意,是为了赚钱,不是意气之争……”

古平原打断了李万堂的话:“李东家,你说的话我听不太明白。你是开盐场的,又把价儿提到这么高,摆明了是要从我古家大赚一笔。如今我借钱去买盐,正合了你的心意,你该高兴得合不拢嘴嘛。哦,我懂了,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是不是看我买得少了,还想让我再多借些,多买些?”

李万堂凝目看了他一会儿,并没领会那尖刻的讽刺,自顾自说下去:“那些铺子也并非是指定要做盐铺。两江大定,百业待兴,江西多木少药,江苏多丝缺粮,商道,本就是互通有无,你大可以……”

“李东家!”古平原再次打断他的话,“你这些话为何要对我说?我是徽商,你是京商,彼此没有这么亲近吧?你李家有个儿子叫李钦,这做生意的法门诀窍你大可以传给他嘛。至于我,从小到大没人教过我怎么去做生意,不也这样一步步走过来了?只要没人在背后设陷阱、使绊子,那就已经是神佛保佑了。至于这银票,你拿回去,我要的是盐!”古平原斩钉截铁地说。

看他态度如此强硬,李万堂只得将那句话说了出来,语气低沉却字字清晰:“我已经很对不住你们母子,日夜想起都于心难安,不想再看到你因一时之气而破家毁业。”

“真是可笑!”古平原咬牙冷笑道,“别忘了你姓李,凭什么身份跟我说这句话?!当初抛妻弃子的是你,如今说后悔的也是你。盖庙拆佛的事儿你一个人都干了,让大家用哪只眼睛看你呢?”

常玉儿在旁看着,默默地叹了口气,缓缓过来对李万堂道:“眼看快定更了,李老爷还是暂请回去,再待下去彼此无益。”

李万堂看了看面前身怀六甲的“大儿媳”,无言地点点头,刚要往外走,古平原却叫住了他。

“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来说这些让人恶心的话。”说着,古平原将自己的衣袖向上卷了卷,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就见古平原的小臂上伤痕累累,纵横交错都是刀痕,有些刚刚收口,还有些已经结痂,显见得都是最近留下的伤。

常玉儿又急又痛,拉着丈夫的胳膊,心疼得眼泪掉了下来。刘黑塔怒目圆睁,一步就迈过来:“这是谁下的手?老子饶不了他!”

“是我自己。”古平原一句话,让在场众人都静了下来,李万堂也怔怔地看着他。

“按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该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可是自从在金山寺外得知真相,我就恨不得让自己身体里的血,只留下娘给我的那一半,而让另一半统统流走才好!”古平原恶狠狠地瞪着李万堂,从牙缝里迸出要说的话,“现在你懂了?”

李万堂僵立在院子中,过了不知多久才挪动脚步走出顺德茶庄。茶庄外不远处就是江宁城门,夜色笼罩下,黑洞洞的城门仿佛是一只怪兽张着大口,准备吞噬所有经过的人。李万堂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第一次来到北京城,也是在夜色朦胧中走过了那几乎一模一样的城门,那时自己一定也想过些什么,是雄心壮志,还是惦念妻小,这些都已经模糊了,唯一留在记忆中的却是对那城门的印象——择人而噬。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它吞下而不自知呢?他这样想着,微微苦笑着摇了摇头。

茶庄内,常玉儿小心地给丈夫擦拭着药酒,窥着他的神情,轻轻说了一句:“听李老爷的话,这次盐场提价五成的事儿,好像不是他的主意。”

“是不是都没关系了。”古平原并不感到药酒带来的刺痛,他心里的痛苦已经让这一切都变得麻木了,“他是李家的人,那是李家的主意……”

李万堂到顺德茶庄的事儿被李安报给了王天贵,王天贵当然又“无意”中透露给了李钦。

当李太太从儿子口中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她扬了扬眉,眯起眼望着窗外的太阳,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人在做,天在看。既然他对古家旧情难忘,那就且看他能做到哪一步吧。”

李家母子本想着古平原“一气三分迷”,用这么高的价儿进了盐货,非全都砸在手里不可。不止他们这么想,两江商界的生意人也都觉得古平原是输定了,冷嘲热讽也随之而来,都说他好端端在徽州经营天下第一茶也就罢了,偏偏要来两淮盐场斗京城李家,这是自讨苦吃。李家手握盐场之利,等于是立于不败之地,李万堂更是老谋深算,岂能为一个年轻人所败。

从总督衙门传来的消息,就连曾国藩也对此事颇为关注,要薛师爷留心两江的盐价,真要是到了百姓食淡的那一天,就要奏请救济,开仓放盐。这说明连曾国藩也并不看好古平原与李家打的这一仗,更加对日益飞涨的盐价不满,只是碍着李家照常缴纳盐税,暂时无计可施罢了。

可是事情的发展偏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按照古平原定下的日子,这天一大早,古家所有盐铺同时挂出了三百文一斤的牌子,顿时轰动了整个市面。

“三百文一斤?!”曾国藩起初并没相信,直到薛师爷告诉他,从衙门外隐隐传来的人声鼎沸,就是百姓拿着盐口袋赶去买盐,生恐过了一会儿这价儿又提上去了。

“依卑职看,这是商人惯用的伎俩,三百文一斤,古平原是在赔本赚吆喝。他依旧还是在赌气,即便是赢不了李家,也要先声夺人,抢一抢这个风头。这个价格,他最多只敢卖上半天一天,到了明天一定涨上去。”薛师爷自认这一次绝不会看走眼。

谁知曾国藩听过之后,手拈棋子半晌没落,又是微微摇了摇头。

这回薛师爷可不服气了,嘴上没说,神情中却带了出来。

“这个古平原做的事情,都很对我的心思。本来他们又是商帮对头,又是父子兄弟,斗上一斗未尝不可,免得齐心协力来对付官府。只是不要闹到让百姓吃不到盐,激出民变就难以收场了。像李家前些日子的做法,将盐价提得那么高,这就很是可虑。偏偏古平原一下子把盐价拉了下来,姑且不说他是否有这个实力,就是这个路子,本官就很是欣赏。”曾国藩捻髯一笑,向对面的薛师爷道,“我自问看人数十载,还不至于会把一个人彻底看错了。这个古东家知书懂礼,胸中大有韬略,我不信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赌上身家来出出风头。”

“可他明明没有本钱还要下注,这不是疯了是什么?”薛师爷想得皱眉不已,自己的黑棋被曾国藩连连点眼,眼看无法挽回,干脆投子告负。

曾国藩微微一笑,将棋子慢慢收回盒中:“按照古平原的做法,其实很明显是不打算与李家缠斗,想让李万堂中盘认输。”

“他凭什么?”薛师爷一脸的难以置信。“他敢这么做,当然是有所把握,看样子李家这次麻烦不小。”

薛师爷跟着曾国藩这么多年,知道当这位总督大人的看法与世人相左的时候,往往是世人错了。正因如此,他才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古平原是神仙,能凭空变出一座金山来与李家拼本钱?

“走吧。”他正想得入神,曾国藩已然推枰而起。

薛师爷一愕,这才想起今日是曾国藩逢二、八到学宫讲学的日子,他忽然一笑道:“大人,您一定想不到,那一班秀才举人将您这一年多来在学宫里讲的圣人精要与心得大义,凑了钱刻了版,辑录成册,人手一本。说是实学与经典并重,开一代鸿儒之说,争相背诵,已成为两江士人的风尚。”

薛师爷是半开玩笑的口吻,满以为曾国藩也会轻松回应,却没想到总督大人慢慢回身,沉声问道:“这是谁的主意?”

“没有谁,纯粹是学子们自发的。”薛师爷一怔,“本来卑职也是不知,后来有人打听到大人的日常笔记还有奏折底稿都在我这儿收存,便来索要,说是要编入集中。我没答应,只说大人在学宫中的论述,他们记下多少便刻印多少,其余的没得到大人允许,我不敢擅自给外人看。”

“这件事你办得很对,但应该早点告诉我。我若早知,绝不会让他们刻这劳什子。”

薛师爷斟酌语气小心道:“大人息怒,依我看这些学生也是一片诚慕之心,此举似乎也不为过。”

“呵呵。”曾国藩嘴角浮起一丝讥笑,“诚慕之心?薛师爷,你在我面前一向是知无不言,何必看到了却不敢说呢?要说学问高深,历朝历代先贤辈出;要论年高德劭,江宁城里饱读诗书的老先生不知凡几,怎么不见这些秀才举人去给他们刻印集子?这些人的心思有什么难猜,无非是挖空心思阿谀奉迎,知道我喜爱道德文章,便来投其所好。我在两江总督其位一天,说的话自然被人奉为圭臬,要是有朝一日告老还乡,一个糟老头子走到他们面前,只怕正眼也未必看我一眼。”

“这真是勘透世情的话。”这时有人边走过来,边高声赞了一句,接着又道,“要是有一天大哥你被朝廷下了天牢,这群人都得忙不迭地赞颂朝廷英明,至于那些刻在集子上的圣贤语都变成了包藏祸心的狗屁话,只配拿到茅厕去擦屁股。”

薛师爷连头都不用抬就知道来人是谁。能不经通禀就进到这个花园里,又敢这么对曾国藩说话的,只有他的弟弟曾国荃。

曾国藩已然沉下了脸:“老九,你官至一省巡抚,怎么还跟当年带兵打仗时一样粗?话不随心,随口便说,这是要惹祸的。”

曾国荃满不在乎地一笑:“随口便出是真的,话不随心却未必。前两天新上任的学政来我衙门拜访,那真是个马屁精,一车一车的奉承话端上来。我就没有好脸色给他,明着跟他说,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曾国荃,只有我身下坐的这把椅子。甭管是谁坐在这儿,你这些话都会原封不动端上来。嘿,原先那个学政虽然在我面前挺腰子,被我气走了,可那倒是个正经读书人,比眼下这个王八蛋好得多。”

曾国藩叹气摇头,拿他这个弟弟也是没办法,只能缓缓规劝。

“如今朝廷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你要谨言慎行才是,学政是礼部派到一省的学官,也是红顶大员,你这么说他,不只是辱其人格,而且也轻慢了朝廷。”

“哼,要是没有咱们兄弟剿灭了长毛,他这个学官喝西北风去吧。”曾国荃一百二十个不服气,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大哥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听在我耳中又是另有心得。”

“哦?”曾国藩最愁的就是这个九弟办事只管痛快不动脑子,听他说有心得便是一喜,问道,“你且说说看。”

“简单,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嘛。权势一失,便是龙游浅水遭虾戏,只能被这群小人踩在脚下,那才真是悲哀呢。”

这话虽说也没错,不过曾国藩自从打下江宁,一向忌讳别人说他位高权重,拥兵自重,听了弟弟这番话,沉吟着却并无一词。

“算了,我也难得来一趟,还是不说那些让大哥不快的事儿了。雪琴派人到我那儿取刚造好的战船,顺便带了一封信来,让我转交给大哥。”雪琴是长江水师提督彭玉麟的字,湘军中公认陆战最勇是鲍超,水战则当属彭玉麟第一。曾国藩对彭玉麟的赏识喜爱,实在鲍超数倍之上,鲍超是纯粹的武人,大字不识一个,彭玉麟则外号“小周郎”,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人称“诗画双绝”,而且拜过曾国藩的门,向来以弟子居之。

曾国藩一听是彭玉麟来信,面上先就浮起笑容,拿过信来顺手用桌上的裁纸刀轻轻一划,割开信皮取出信纸,只有薄薄的一页纸。

薛师爷在一旁还没看到信上到底有几行字,就见曾国藩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竟气呼呼地将信纸撕个粉碎,他转头狐疑地看了看了弟弟,问道:“这是雪琴的亲笔?”

“这我可不知道。”曾国荃像是一点都不吃惊,“信我没拆开过,不知是谁人所写,不过雪琴的字迹,大哥最熟不过,何必问我。”

“不成话,不成话,雪琴竟也如此试我。”曾国藩紧锁眉头,将那团信纸揉一揉放入口中,就这么吞了下去。

薛师爷不明所以,却能看出彭玉麟这封信非同小可,还没想好怎么打这个圆场。曾国荃说:“大哥,到底怎么了,雪琴竟惹得你如此生气,你告诉我,我去揍他。”

曾国藩怒目瞪了他一眼,回身向书房走去,边走边愤愤地挥着手:“你们这是想把我活活架到火上去烤!”

薛师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瞧了一眼曾国荃:“九爷,这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衙门里事情还很多,就不向大哥辞行了。他是学彻古今的人,历朝历代的事儿无不穷识,你没事儿多提醒着他,可别重蹈了前人的覆辙。”

薛师爷望着曾国荃走出花园的背影,这才若明若暗地猜到了那封信的内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薛师爷猜得没错,彭玉麟的信中只写了一行字:“江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信里没有上下款,因为这封信要是落到朝廷手中,立时就会掀起一场泼天官司。

曾国荃回到苏州,向早已等候在他衙门里的苏紫轩浇了一杯凉水。

“我大哥看样子是铁了心忠于朝廷,他不会起那个念头。”

苏紫轩一点都没动容,曾国荃的话仿佛早已在她意料之中:“若是不反,你们曾家就早晚有一天会大祸临头。他虽然不愿当赵匡胤,可你不妨来个黄袍加身。至于今后的事儿……是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承,那就看谁更得众人拥戴了。”

曾国荃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心中登时怦怦直跳。宋朝太祖开国,临死时斧声烛影,千古之谜,帝位最后却是传给了弟弟赵光义。他不敢沿着这个题目再想下去,喃喃地也不知自己说了句什么。

“水到渠成?”苏紫轩笑了笑,“清帝年幼,全靠慈禧和恭王主政,本就难聚人心。湘军立下不世奇功,百姓一向铭感大恩,何况曾大人是汉人,打着‘兴汉除满’的旗号,一旦起事,江南必定群起响应。再加上能与湘军抗衡的僧王马队已经被捻子击溃,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若不抓住,后人读史到此,恐怕要骂你曾家一声‘笨伯’了。”

“兹事体大,不可轻举妄动。”曾国荃再大胆,也不敢瞒着大哥行此大事,只得摇摇手,“朝廷眼下对我曾家、对湘军只有褒奖,尚无寡恩之举。我的意思是再等等,抓朝廷一个错处,也算是师出有名。”

苏紫轩沉思片刻,瞥了一眼四喜手中的那只书箱,微微笑了笑。

古平原早料到三百文一斤的生意必定好做,但是没料到会好到这种程度。自从古家挂了价牌出来,银子如流水一般淌入古家盐铺。盐价已经高不可攀得太久了,这么低的价格如久旱遇甘霖,百姓已经不是在买盐,而是将银子硬塞到盐铺的伙计手中。

就在这当口,苏州的费掌柜想了一个“劫富济贫”的办法,比别的地方的店铺赚取了更多的银子。他的办法是仿照古平原在徽州将兰雪茶分等分级的办法,将进货的粗盐拿出一部分,重新沥水加工,将人工费算上之后,加一倍的价儿,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富贵盐”,用红纸包装,上写“富贵盐年”四个字,而普通粗盐则用黄纸,并无字迹。费掌柜这么做自有他的想法,但是没有将富贵盐摆上柜台之前,他心里也没底。可是没想到,这种比粗盐贵上一倍的精盐出乎意料地大受好评,苏州别说真正的富贵人家,就是小康之家也愿意多花钱来买这“富贵盐”。

“这么做,道理何在呢?”古平原亲手端来一杯茶,诚心向费掌柜讨教。

“我是苏州本地人,亲眼见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因为长毛战乱,被迫流离失所。一乱十年,带出去的那些银子吃光嚼尽,很多人都只能靠卖苦力,甚至让妻女卖笑为生。不得不与他们一向看不起的穷泥腿子为伍。用他们的话来说,是斯文扫地,辱没了祖宗。”

古平原点点头:“不错,当初被李万堂逼疯的潘姓盐商就是如此。”

费掌柜接着道:“可现在不同了。银子虽然花完了,可那不过是浮财而已,祖传的田地大宅可都还在。这长毛一去,这些人搬回大宅收租过日子,照样还是老爷太太,照样对下人颐指气使。可有一样,这心头有个坎儿说什么都过不去,那就是当初与泥腿子一道吃烂面扛长活的日子忘不了。面子是丢了,怎么能找回来呢?”

费掌柜说到这儿,古平原已经频频点头,含笑道:“我明白了。费掌柜此举,是让这些财主们能觉着自己高人一等。”

“是,所谓‘人争一口气’嘛。卖‘富贵盐’我另设了一柜,让那些士绅财主不必与穷汉去排队争抢,这就让他们觉得脸上有了光彩,心甘情愿多掏钱。这其实是两江商界一个绝大的商机,只是看到的人还不多。”

古平原听完很是佩服,连声称赞:“老兄真不愧是涂英老掌柜的高徒,眼光确实独到。我看了账册,你把卖‘富贵盐’得来的利润,都补贴到了粗盐上,将三百文一斤的价儿又降了二成。”

“对,我向伙计们说了,古东家信任咱们,给了‘倒三七’的分红,咱们可不能一头钻到钱眼里去。如今古东家想要的不是赚钱生利,而是与李家决一雌雄。咱们的盐价越便宜,就会让李家越来越无路可走,所以我就把多卖出来的利润都补给了穷人,让他们能多多买盐。”

古平原砰地一击桌子,大声赞道:“我正愁找不到一个有德有能的人为我抓总来管这些盐铺子,费掌柜如此晓商才、识大体,我还找什么呢,今后要靠老兄多多费心了。”

费掌柜略一犹豫,便点头道:“既然东家信任我,那我决心将这个法子推行到咱们所有的盐铺去。等赚到钱了,一是继续降价,二是在李钦的地盘马上盘店开铺,三个月内,咱们把李家的客源统统抢光。”

李家的盐铺本来是江宁买卖街上最兴旺的铺子,可是自从古家一口气将他左邻右舍的布店当铺,连同对门的酒肆一同盘了下来,都开起了盐铺,李家已经整整十天没开张了,冷落得伙计们连门前的地都懒得去扫。

“换了是我也不会到李家来买盐。凭什么呀,一模一样的盐,隔壁和对门卖三百文一斤,谁会到你这儿来买贵上一倍多的盐呢?”王天贵喝下一杯酒,看着空酒杯道,“这江右商帮的华联辉可真是有意思,本来是盐商,却去开了成义烧坊,酿出来的茅台真是极品。”

后院小楼前后开窗的轩厅中,两个衣衫轻薄的女子执壶劝酒,其中一个半坐在李钦的怀中,不时扭动身体,希望这阔少爷能多留自己几晚。

李钦此刻却既无心品酒,也没心思欣赏这两个长三公寓里的红姑娘,他的脑袋都要炸开了,瞪着血红的眼珠问王天贵。

“当初你不是说,像古平原这般高买低卖,不出一个月就要倾家荡产。可是你出门去看看,人家卖得红火着呢,反倒是我李家要被挤兑得关门歇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还用问,要么是古平原捡了一个聚宝盆,要么是背后有人源源不断地拿银票在支持他,否则光凭他古家,哼,哪有这么大能耐。”王天贵其实心里比李钦还要吃惊。古家盐铺的牌子刚一挂出来,他就已经惊觉不对,他在古平原手上吃过大亏,太清楚这个人的本事了,他敢这么做,肯定是成竹在胸。不过无论是李家还是古家,谁输谁赢,王天贵都不在乎,最好是两败俱伤,他好从中得利。他怕李钦打退堂鼓,一个劲儿地怂恿他与古平原硬拼,可是没想到古平原居然能坚持这么长时间的低价,这哪是卖盐,分明就是手脚不停地把大锭大锭的银子往水里丢。古平原靠着兰雪茶发家不过几年而已,他哪来的这么多钱?王天贵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难道胡雪岩不顾信义,暗中在帮古家?”王天贵自言自语道。

“不会,胡雪岩在洋行的钱已经又存了回去,他是大名鼎鼎的财神,一言既出,要是再做狗皮倒灶的事儿,一旦传了出去,他就完了。胡雪岩是明白人,不会这么做的。”

“这么说是徽商,或者再加上洞庭商帮?”

“你说的都不是。”李钦摇着头,“徽商和洞庭商帮加起来,确实不可小觑。不过要如此支持古平原,那就得把他们十之七八的生意都停下来才行。可是我派人查过,徽商与陈七台那边一切如恒,从他们平素往来的钱庄也得了消息,都没有大笔资金的调用。你说是他们在帮古平原,这不可能。”

“真奇了。”王天贵吸了一口凉气,站起身走了两步,霍然回身道,“当初咱们釜底抽薪,斩断了他与财神的通路,他却还能在短短时日内拿出一百万两,我就已经想不通了。现在可好,居然又能从不知什么地方找了这么多的钱,每日如此挥霍却不见丝毫匮乏,难道说沈万三埋在石头城下的聚宝盆,真的被他挖到了?”

“一面高价从我家的盐场买盐,运到盐店里又用这么低的价格抛出。不止在沿海盐铺,就是在车马不便的江西大山里,也是卖这个该死的价儿。这根本就不是做生意,这是疯了,疯了!”李钦忽然暴怒起来,推开身上的女子,把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引来一阵惊呼。

王天贵带着些许回想,慢慢道:“你还记得他在山西时,不是也有个外号叫‘疯子朝奉’吗?”

李钦扭回头,与王天贵互相望着,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恐惧,王天贵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处飘来:“疯不可怕,可怕的是疯了却还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