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哪怕只是为了漕帮今后的生计,这粮食也一定要卖给江南百姓,非如此不能生生不息。打个比方说,水上行舟,没有一开始‘推’的那一下,何来此后的万里航程?”
“徐四哥,按说我这做主人的,不该夸耀自家。不过这酒实在是好,一句话,‘有钱买不到’。您不妨多尝两杯。”
“哦。是什么酒?”听话的这个人瞄了一眼杯中酒,神情颇有些不信。
李万堂知道,眼前这个徐书办别看衣着朴素,人也方头方脑,但是其人家中从前明开始就在户部当书办,真正是吃过见过,一般的东西根本不入法眼。这样的人也有一样好处,真东西一听就知道,不必多费口舌。
“是桑落酒。这酿酒的方子早就失传了,难得江南有个富户家里还存着两坛,我就买了来,专请行家来尝,才不枉了这好酒。”
只是轻描淡写两句话,徐书办却显得很重视,京商李万堂家财万贯,他特意买下的酒,自然是好,而且必是重金换得。
徐书办别看是在户部专司文书的杂佐,肚子里还算是有些墨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乾隆窑的细白瓷酒盅把玩着,赞了句:“果然好,记得有两句诗,‘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
“自然是有人为君倾酒。”李万堂微微一笑,话音刚落,从帘后走出个身着一身深蓝色织锦的长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点点兰草的丽人,端的是眉目如画,笑靥生辉,款款几步来到徐书办面前,纤手提起微温的酒壶为他再满上一杯。
“这是?”美色当前,徐书办目眩神迷,眼睛也围着可人儿打转。
“我叫玲珑。想必徐老爷常去胡同,不大往珠市口逛?”那美人儿抿嘴一笑。
这一说,徐书办刮目相看了。八大胡同里的“小班”“茶室”,里面的姑娘已
然不是庸脂俗粉,想做入幕之宾,得打茶围、吃花酒,去个三五次才有得商量。不比“下处”“窑子”给钱就行。
然而还有一处是给钱都不行,那就是珠市口的两家“清吟小班”。姑娘坐在纱帘后操琴唱曲,真的是卖嘴不卖身,论人才更是京中头一份,真想要一亲芳泽,那得量珠来聘,大部分都被王公显贵金屋藏娇,也有一些是被豪奢富商聘了去做妾。像这位玲珑,如此绝色之姿,不问可知是清吟小班里的红角儿,光是听曲打赏,至少也要五十两一个的马蹄银才行。况且“清吟小班”有自己的规矩,姑娘不出局就是其中之一,李万堂能打破这个规矩,把这位玲珑姑娘请来,除了银子还要有面子,可见待客之诚。
徐书办心中一直存着戒心,这李万堂特意把自己从家中请到“都一处”,包下了二楼所有的雅座,专请自己一人,不问可知事情不简单,极有可能是件麻烦事,所以他心中打着如何推脱闪躲的算盘。眼下看李万堂如此用心,心感之余戒心稍退,好奇心却无可避免地高炽,弄得心里直痒痒:以“李半城”的本事,难不成还有什么事儿是他做不到需要自己帮忙的?
他当然想知道答案,但开口问了就等于入了李万堂觳中,只得耐下性子来等,随着身边这朵解语花不断执壶劝酒,徐书办偶尔旁敲侧击,李万堂却只字不露来意。
“今宵只可谈风月!”李万堂刚从大乱初平的南边回来,有的是新奇的见闻,一件件搬出来讲,连玲珑都不免听得时不时眨眼凝神,席间始终不显得沉闷,而时间却一分一秒过去。
“哟,定更了,我记得这‘都一处’是定更关门上板啊。”徐书办听了窗外的梆子,略略有些惊讶。“不打紧,今儿是我把店包下来了。别说定更,三更也有热菜温酒,咱们只管尽兴好了。”李万堂微醺着说,忽然凑近了徐书办,声音小了些,“徐四哥,听
说你在与人打官司?”
“唉,家门不幸。”提到这事儿,徐书办便好一阵心烦。他的小儿子因为家中富裕,被北城的一帮混混看中拉拢,整日在一起斗鸡撩狗,不务正业。这倒也罢了,偏偏他前些日子跟人去大兴县收账,对方也颇强硬,结果动起手来,混乱中不知是谁将对方家里一名身怀六甲的孕妇推入水塘,救上来时已经一命呜呼。
这是一尸两命的案子,县里不敢怠慢,当天就详备文书上报,顺天府发下火签一体缉拿。为首的当然要抵命,而徐书办的小儿子平日本就招摇,被那帮小混混尊为“徐三爷”,当日又在场,无论如何也脱不得干系,看样子至少也是个“充军”的罪名。徐书办的老婆平日最爱这个小儿子,听说有可能远戍,哭得声嘶力竭,一定要徐书办把儿子保下来,哪怕在京中系狱坐监,也比去关外塞北要强。为此,徐书办也托了不少人情,可是案子太大,已经成了街头巷尾的新闻,没人敢给句准话说一定成功。
“不碍事。小孩子嘛,一时糊涂犯错,哪能就不给个悔改的机会呢。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今天这顿酒后,徐四哥只管去顺天府具结领人,我包令郎一定无事。”李万堂微笑望着徐书办,轻描淡写地说道。
徐书办这几日都在奔走此事,深知其中难处,但是“李半城”是什么人,既然说了那就一定准,看样子是为自家花了大钱,至少也得上万两银子,而且托的人也比自己找的高明多了,不是尚书就是侍郎,否则哪有这么痛快。
“李老爷……”
“徐四哥,你这就见外了,难道真当我是个‘官儿’,那是唬外人的,当我是朋友,就换个称呼。”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李大哥!”
“哎,这样好,彼此亲切,酒也喝得热闹。”
“酒不能再喝了。”人家这样出力,自己也不能再装糊涂,“李大哥,今日虽然是初会,但我受惠甚多。大恩不言谢,既然咱们多亲多近,那何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有兄弟能帮得上的地方,一定尽力。”
“嗯。”李万堂沉吟了一下,抬眼看看玲珑。
“二位老爷先宽坐,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应时的好菜,让灶上做些来。”果然是玲珑七窍,立时起身托言避开。
“今日一会只想尽欢而已,有什么事不妨摆着慢慢说。既然徐四哥古道热肠快人快语,那……我就可要扫兴了。”
“李大哥真是客气。”包下了“都一处”,请了清吟小班的红牌姑娘,还为自己打点官司,当然有所干求。事情到了节骨眼了,徐书办半点也不敢马虎,凝神直视李万堂。
“方才徐四哥说‘尽力’,这实在不敢当。实不相瞒,我有些事想请四哥指点,能知无不言,就算四哥当我是好朋友了。”
绕了一个大圈子,想不到是这么简单,徐书办倒有些不敢置信,口中连连道:“那当然,那当然,李大哥是京中要角,外面四九城,朝里六部九卿,谁不给李大哥面子?我巴结还巴结不上,怎么说指点呢,有话但请吩咐。”
“徐四哥太捧我了,好朋友面前不敢自高自大,这话实在不敢当。”李万堂轻轻吸了口气,他受了曾国藩的重托,此番回京要办一件大事。这件事在曾国藩心中不比打下江宁的分量轻,如果能办好了,等于是曾国藩欠下李家一个莫大人情,所以李万堂回京路上殚精竭虑一直在思考如何去做得圆满。
这件事牵扯的范围实在太广,又难如移山,要是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去搬,累死也无功。李万堂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主意,请徐书办来,就是要找个内行来看看,自己这个主意到底是不是行得通。
“四哥在户部当差,闻说户部上下如今都盯着一桩案子,不知可有此事?”“光棍眼,赛夹剪。”一语既出,徐书办就把李万堂的来意猜了个七八成,心中立时就在盘算自己从中能落什么好处。好处太大了,徐书办一时心中怦怦直跳,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从天而降落在自己头上。
徐书办想了又想,决定在李万堂这样的人面前不妨说实话。李万堂今天的大手笔打动了他,让他相信李家绝对不会亏待自己,既然这样,两个人面对面敞开谈,总比藏着掖着要好。
“李大哥,我冒昧问一句,你从南边回来,是不是有人托你为这件案子当中间人,来讨价还价?”
“痛快。”李万堂笑道,“我就喜欢和徐四哥这样的角色谈事。不错,托我的人是湘军大佬,至于是哪位你不必问,反正湘军的事儿,人家能做主。”
湘军是曾氏弟兄一手创办,既然能做主,那不是曾国荃便是曾国藩,徐书办会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这么说,我先给李大哥算一笔账。”
徐书办蘸着酒汁以箸代笔,就在桌子上点点画画起来。
军兴以来,各地都是自筹军饷,军饷来源大致有三:一曰厘金,即抽取陆路关卡和水道河口来往的商旅行路税金;二曰捐输,是地方富户自愿缴纳的银子,事后奏报朝廷为其请赏;三曰协饷,是没有打仗的省份为交战省份出的军饷。
这是“饷”的来源,至于去处,也大致有三:一是按月发给士卒的饷银以及打了胜仗之后的赏银;二是购买军马军械以及一应辎重;三是购买军粮。
“一个士兵每月饷银五两,饭食银子差不多也是这个价,再加上军马粮草、军械弹药购买损耗、军衣被衾帐篷,还有赏银和阵亡抚恤,大致每养一个兵,一年要花一百五十两银子,军兴十年,那就是一千五百两。”
徐书办说到这儿,抬眼看了看李万堂,意在征询。李万堂早就算过这笔账,点头道:“这个数,只多不少。况且还有那么多军官,用的银子比士兵多得多。”
徐书办见李万堂同意,又道:“湘军号称二十万,据说是吃三成空饷。但空饷也是饷,还是得按二十万的人头儿算,那就是……”
“三万万两银子。”李万堂说出来的时候也不自觉地一皱眉,这笔钱实在太大,就连“李半城”此生也是头一次说出如此巨大的数目。
徐书办笑道:“此外还有修建大营的用工,战事过后维持地方的支出,抓了那么多的长毛俘虏,养这些人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这些还都没算呢。”
李万堂微微捻髯,沉思良久毅然道:“好,咱们先假定通扯一个大数,就算四万万两白银好了。办报销的部费怎么算?”
这就是李万堂此行的真正目的,来为湘军的报销打前站,要以自己在京城官场的人脉关系,替湘军讨价还价,务必要把一笔部费压到最低。
何谓“部费”?就是虽然没有明文规例,但是历代相沿,到部里办事给经手官吏的好处。开国二百余年,从上到下人人皆难逃贪腐,而且办什么事花多少银子均有“明码实价”,每一件公事都要交部费才办得下来
从来朝廷出兵,无论是与敌国相争,还是平叛剿匪,打完了仗,都要办报销。花的每一笔钱都要向户部报账,查下来这笔钱确实该花,而且确实花到了正地方,并无贪污挪用之弊,户部才认可。这样一笔笔查下来全无问题,造册进呈御览,皇帝用玺,这场仗才算是功德圆满。
从前打仗是天子开国库,以户部存银为军费,可是打长毛时国库已然不堪重负,只能命各省督抚自行筹集军资,朝廷再命安靖的省份予以协助,这也就是方才徐书办所说的“厘金、捐输、协饷”这三大来源。
钱不是朝廷给的,而且平灭长毛一役用了十年之久,这是当初谁都没有想到的,早先花用之处,根本没有细账,如今却要一笔笔细查,可谓是漏洞百出。但是不要紧,只要肯缴纳美其名曰的“部费”,那么即便没有细账,这笔天大的军费报销还是能办下来。这就是户部书吏的本事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可以凭空伪造出满满一
架子的账册,任谁看都看不出毛病。当然,所谓上下打点,整个户部的人都要利益均沾,才能保证不会有人把事情捅出去,这也就是这笔好处费称之为“部费”的由来。这笔部费,通常来说,有一定之规,但也不是不可以讨价还价,个中巧妙,就要看个人的手腕了。
徐书办心想,以自己的身份地位要代表户部谈此大事当然不够格,可是居中参议,将来自有好处,那就不妨把事情扯得大一些,好处当然也随之多些。
“慢,慢。我方才说的还只是湘军一路,还有李鸿章李大人的淮军、左宗棠左大人的楚军,还有各地的团练……这些又有几十万呢,将来都得办报销啊。”
李万堂知道他的用意,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却不接茬:“我只管湘军,至于淮军、楚军,自然还有人来谈。”话虽如此,底子打下了,别人自然相沿成事。
徐书办也很精明,立时不再多说,沿着李万堂的题目道:“按例,部费该是半成,四万万两银子的半成就是两千万。”
两千万!李万堂暗暗心惊,国库里没这么多银子,户部的胥吏却打算一分而空,真是应了那句“大官不要钱,不如去种田,小官不要钱,儿女无姻缘。”
他正在暗自皱眉,不想徐书办还有话说:“李大哥,我说两千万是过去的价儿。如今仗打了十年之久,各地的‘冰敬’‘炭敬’少了一大半,‘穷京官、穷京官’,如今真的是穷得叮当响,赊账、当东西是家常便饭,谁瞅着这笔银子不眼红,都想从中分肥。”
徐书办没说假话,按旧例,办报销是户部的差使,其他各部偶有协助,不过是沾些油水罢了。可是穷了十年,这么一大笔银子户部想独吞,当然惹来众家不满,后来各部书办私下里集体商议,决定户部的部费还按以往老例,但是其余各部都要“戴帽子”。
“户部管银子,要说收办事的部费还有情可原,其余各部凭什么‘戴帽子’,又是如何说法?”这可就连李万堂都茫然不解了。
“说破不值钱。比如说礼部管‘追恤’,兵部管‘武库’,吏部管‘考功’,工部管‘建营’,刑部更好了,各地官兵都有骚扰百姓的事,这都归刑部管呀。”
“除了兵部和工部沾点边,其他的跟报销何干?”李万堂皱眉道。
“当然是把这些事整个打包都计入部费,不然怎么收这笔钱呢?不过是借着报销的由头来发一笔横财罢了。”
“到底想要多少呢?”
徐书办伸出一根手指:“一成!”
一成就是四千万两银子,这就是各部商议的最后结果。出了这笔钱,湘军的这件大功才算是光鲜亮丽,毫无瑕疵。
“假如曾大人不肯出这笔部费,索性一笔笔按规矩办呢?”李万堂试探道。
徐书办笑道:“曾大人如今年过半百了,真要是按规矩办,连一剂‘诸葛行军散’的去处都要详查,恐怕一直办到曾大人归天,这笔报销都完不了。再要查出领空饷、报虚账等等罪过,三天两头受朝廷处分,这胜仗就不如不打的好。”
别看曾国藩率领湘军无往不胜,要是落到这群积年老吏手里,公事公办来个“拖”字诀,到时候陷入泥潭,叫天不应,呼地不灵,真能把人磨死。
李万堂临来时,曾国藩早就料到户部会狮子大开口,要他个上千万两。这笔银子拿来塞狗洞,曾国藩实在心有不甘,而且江南亟待重建,实在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打点。可如果不拿,只怕真是“小鬼跌金刚”,统兵大将遇事从权,花钱更是如此,有时候为了激励士气,大手一挥,几十万两银子就发了赏,哪能笔笔账目都经得住推敲。万一被御史寻个短处奏上一本,指责贪污挪用,又无以自辩,一世英名就付诸流水。
所以曾国藩希望李万堂能借用京中人脉寻个两全之策,既要把报销的事儿漂漂亮亮办下来,又不能任由着这班书吏狮子大开口。
想不到真的是狮子大开口,按着徐书办所说,这事儿比起曾国藩所想还要难,“兵刑工,吏户礼”六部纷纷伸手,部费涨了一倍,要应付的人更是多了几倍,要想面面俱到,真是难如登天。
“李大哥,我把实底露给你了,能砍下来多少,就看你和各部堂官、司官的交情了。”徐书办讲完了,自斟自饮一杯酒。
李万堂嘴角噙了一丝冷笑。六部官吏,个个要钱,真如同一团乱麻般,要是挨个去谈,只怕要跑断腿,而且那样能谈下来的价钱也是微乎其微,根本没法向曾国藩交差。
事情越难,办下来了功劳就越大,曾国藩就越会见自己的情。李万堂这样想着,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徐四哥,谈完了部费,谈你自家。这笔部费要是十足进账,分到你这儿该当多少?”
“嗨,上面有堂官、司官、郎中、主事、笔帖式……说起来都是带品阶的官儿,各自还都有一大帮的亲戚挂了虚衔等着分肥。我是提笔算账的小吏,真要是分到手上,能有这个数就心满意足了。”说着,徐书办亮出五根手指。
“什么堂官、司官,无非是尸位素餐罢了,论经验谁比得上你徐四哥。五千两?笑话,那不太委屈人了!”李万堂从怀中拿出一个封套,放在桌上向前轻轻一推,“承蒙指教,这点银子还望四哥笑纳。”
“哦……”徐书办伸手接过,封套没有系扣,他向里看了一眼,随即睁大眼睛,伸指进去轻轻将几张银票轻轻捻开,顿时感到呼吸一窒,差点没背过气去。
五张银票,每张都是一万两的龙头大票。
徐书办打今儿一入席,就知道必定能捞些好处,可是五万两这个数目确实把他惊到了。等了十年,不过是希望能得到五千两的好处,然而李万堂一出手就是十倍,这绝不可能只是打听部费这么简单。
想到这儿,徐书办将眼睛从银票移开,迷惑地望着李万堂。
这种表情,李万堂一生看得多了。用银子开路,很少有办不成的事儿,至少李万堂还没遇到过。所以他对接下来这个问题充满了信心。
“除了这五万两,我打算一两银子都不花,把报销这件事痛痛快快办下来。还请四哥帮着出个主意。”
“啊?”徐书办仿佛听了什么笑话,怔了一下后呵呵大笑,“一两银子都不花?李大哥定是醉了。”
李万堂没有答话,只不过整晚都带着笑意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如刀。
古平原指了指不远处的水上营寮:“那里便是长江水师营,要是打听来的消息不错的话,邓大哥的湘西老乡都驻扎在这一带。”
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常玉儿:“其实我一个人来就行了,这里是军队所在,你一个女人家实在是不方便。”
常玉儿手中拿着一个长匣子,她抚了抚那物件,低声说:“当初邓大哥带队来山西,我爹爹尚被王天贵羁押狱中,他虽然是为了帮你对付这恶人而死,但无论如何也是常家欠了人家一条命。所以今天我一定要来,也算是略略尽些心意。”
妻子说得有道理,古平原点点头又忽然一笑,常玉儿不解地看向他。“其实你闯大营可算是家常便饭了,在蒙古闯过王爷的军营,在山西闯过巡抚的辕门,这区区水师营又岂在你的眼里。”
“你呀。”常玉儿听丈夫调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站住!什么人?”
说着说着,已经到了水师营前哨的位置,长毛虽然溃灭,可是余党四散,各地驻军丝毫不敢松懈,关防极严。
“这位军爷。”古平原作揖道,“我是受人所托,向几位湘西老乡交付东西。”
“找人啊。姓什么叫什么,哪一营的?”
古平原道:“我想找咸丰五年,在湖口大战时,水师营的湘西老弟兄。”
哨兵听了骇然笑道:“你这算是什么找法,咸丰五年我还在家里种地呢,怎么给你去找,不要捣乱了,赶紧走吧。”
“总爷,请您多帮忙,我们是大老远从徽州来的,找人确实是有事,不敢和您开玩笑。”常玉儿上前一步柔声道。
这哨兵是最近才入的行伍,连江宁围城都没赶上,实在不是个兵痞子,听常玉儿说得诚恳,上下打量了夫妻俩几眼,为难道:“可是你们要找的人,得问老兵,我这儿值哨走不开……”
古平原手中捏了块两把重的银角子,塞在他的手心:“还望军爷多费心。”
有钱且又客气,那哨兵少不得要替他想想办法,正琢磨着忽然眼前一亮。
“巧了,问他就什么都齐了。”
哨兵口中的“他”称之为“橹子爷”,看号衣是个千总,四十多岁的年纪,下巴上被刀砍去一块肉,眉毛粗得像两把大橹,说话声音低沉。
听完古平原的话,他眨巴眨巴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对着自己:“湖口大战时我就在曾大人的旗船上,有什么事问我就行。”
古平原大喜过望:“总爷,您认识一个叫邓铁翼的湘西人吗?”
“邓铁翼……”橹子爷摸了一把胡子,“认得啊,那老表真厉害,硬生生从曾大人手中得了一把腰刀。嘿,当初我们都是刚入行伍,他当着水师上下给咱们湘西人争了光,我到现在还记得。听说他后来调到陕西打捻子,如今还好吗?”
古平原沉默了一下:“邓大哥亡故了。”
“哦。”生死的事儿在军队里是家常便饭,橹子爷只是点了点头,“那你此来是有什么事呢?”
“我与邓大哥是把兄弟,我知道他在家乡还有老娘,想托个湘西老乡给他家里带些东西。”
“那交给我就行了,我还记得他家住在什么地方,其实离着我家不过几个山头而已。”
古平原听了却有些作难,与常玉儿对视一眼,夫妻俩都没说话。
“明白了,你们是怕我黑了人家的东西,彼此初见这也难怪。”橹子爷是老行伍,光棍玲珑心,立时就懂了,很爽快地说道,“这样吧,我带你们去见几个老表,让他们做个见证。”
古平原有些尴尬,但稳妥起见也只好这么办。二人随着橹子爷进了军营。水师营只有外围一圈是在陆地上,里面大部分都是用又宽又大的船连在一起,并排而成营寮。上面都是统一的龙纹旌旗,下面船与船之间用跳板相连,踩一步晃晃悠悠,古平原要回头照顾常玉儿,走得慢了些,好不容易才跟上橹子爷。
从各处船里不时传来莺莺燕燕的女人笑声,隔着窗子能看见有水师士兵与浓妆艳抹的女人正在调笑,女人声音媚浪,体态风骚,偶尔目光相对,还对古平原笑笑,又对着跟在后面的常玉儿指指点点。
常玉儿也知道这些不是什么正经人,低头敛目容易,却又不能捂住耳朵,有那么几句天杀的话传入耳中,心知丈夫必也听到了,只羞得是满面通红。
走过七八条船,好不容易橹子爷说了一句“到了!”常玉儿这才如蒙大赦,急匆匆跟着进了船篷。
一进去常玉儿就后悔了,面前是五六条大汉,敞胸露怀,吆五喝六正在赌钱,身边都放着大海碗,船篷中酒气冲天,令人欲呕。
“老橹子,你带个小娘们来干什么,老子手气正好,可别让她给冲了。”居中一人胸前黑毛丛生,大眼粗髯,气哼哼道。
常玉儿早就躲到丈夫身后,看也不敢看这群人。橹子爷把古平原的来意一说,船篷中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才停了手中的骰子。
居中大汉问道:“帮着把兄弟料理身后事,你这人还不错,有什么东西就拿出来,咱们给做个见证。”
“好。”古平原简单答应一句,回手接过常玉儿手中的长匣子,打开之后,拿出一把腰刀。
“这是蒙曾国藩大人亲赏的腰刀,是邓大哥的心爱之物,请带给他的老母亲留作去思。”
这刀是曾国藩亲自命人督造,在湘军中是赏赐武勇将弁的重奖,十年才不过发出去几百把,船篷中几个人都围过来细看把玩,只有那个居中大汉没有动,古平原眼尖,发觉在那大汉的身边也放着把一模一样的腰刀。
“就是这一把刀吗?”橹子爷等人看过之后,将腰刀入匣,重又包好。
古平原又打开一直拿在手上的小包裹,一层层打开后,露出件黄色的衣褂。
“这是先皇御赐僧格林沁王爷的黄马褂,邓大哥在陕北石嘴山勇战负伤,救了僧王爷,王爷便将黄马褂当场脱下来赏给了他。”
这才是语惊四座!连那大剌剌的居中大汉都站起身来,望着那灿然的御用明黄。橹子爷呆住了,喃喃道:“敢情邓老弟到了陕北立了这么大功劳啊。”
“对!”古平原忽然有些激动,“满蒙铁骑不敢轻进之时,只有邓大哥领着一帮老兄弟狂飙冲锋,打乱了捻子的伏击计划。蒙古王爷看不起汉人,可那一次却彻底服了。邓大哥可给湘军争了口气。”
居中大汉走过来,接过黄马褂认真地看了看,点头道:“赏穿黄马褂,便是巴图鲁,非超勇之人不赏。这邓老弟确实是好样的。”
“要不是小人设陷,他也不会死在铁帽山的山神庙前。”
古平原提起往事,眼中流出泪来。事情真相他始终不知,但是祝晟当日向王天贵告密,以至于邓铁翼命丧山西却是确凿无疑。
提到铁帽山山神庙,古平原很明显地感到背后的妻子身体猛然颤了一下,他以为常玉儿也是因为邓铁翼的死而悲愤伤心,伸手过去以示安慰,只觉得常玉儿的手一片冰凉,还微微发抖。
“大丈夫不死于阵前,当真可惜。”居中大汉叹了口气,把黄马褂递给橹子爷,“拿好了。这比曾大人的刀还要金贵,摆在邓家祠堂,来往官员任谁见了都得下跪请安。”
“是。”橹子爷毕恭毕敬地答道。
“还有这最后一样。”古平原将两张银票递去,“我在陕北跟随僧王爷的马队买卖军粮,邓大哥也有份子在内。赚钱分红,这是两万两,也请转给他的家人。”
一听这个数目,船篷里再次寂静无声,隔了许久,那居中大汉沉声道:“你是生意人?”
“是,我是城中顺德茶庄的东家。”
“你知不知道,若是你不说,没人会向你讨要这笔银子。”
“我知道。”
“你嫌钱多咬手?”
古平原摇摇头:“钱不会咬手,却会诛心。我是生意人,但从不拿不该拿的钱,何况这是我欠邓大哥的。”
“硬是要得!”居中大汉瞪眼看着他许久,忽然猛一拍掌,“邓老弟与你结拜,真是有眼力。让我鲍超服气可不容易,不过今天服你了。”
鲍超?这名字好耳熟,古平原一转念已经想起来了,曾国藩手下水陆两员大将,水师的彭玉麟,陆队的鲍春霆,彭玉麟智勇双全,鲍春霆却是个一往无前的猛将。
鲍春霆就是鲍超,也就是眼前这名大汉。
古平原愣住了,江宁官场上的消息他也略知一二,鲍超几年下来早已积功当上一品提督、江苏总镇,是江南武官中的红顶大员,怎么会在这不起眼的水师船上赌钱?
这是他有所不知。鲍超这个人起初就是马前卒,后来因为勇猛被曾国藩拔于阵前,官越当越大,却仍喜欢与士兵打成一片,要不然也不会得那么多人出死力为他打仗。鲍超喜欢喝酒赌钱,而且特别护短。别人吃空饷是往自己腰包里揣,鲍超则是为了替手下弟兄多赚一份银子。他在湖南当总兵时,手下本来应该有八营官兵,他却只招四营,明着和弟兄们说:“打仗就是拼命,真敢拼命一个顶俩。八营兵能打胜仗,四营兵也能,到时候无论是饷银还是赏赐,人人拿双份。”
有了这句话,自然是人人争先效命。好笑的是,他吃这么多空饷,把长毛都唬住了。有一次正面对敌,长毛侦得鲍超只带了四营兵,认为他一定是命另外四营从后包抄,于是分出一半人马防备后路,结果因为兵力分散,反被鲍超率军各个击破,轻松得了一场大胜。
鲍超不识字,在官场笑话一向很多,古平原却不敢不敬,立时要下跪参拜。鲍超一把扶住他:“哪个要你拜,你看看……”他向身后一指,“这些都是军中兄
弟,论品阶和我差着十级八级,要是跪来跪去,这钱还有法子赌吗?”身边这帮当兵的听了这话,个个面露微笑,鲍超真的是没有半分架子,他又对古平原道:“这位东家,你放心好了。腰刀、银票、黄马褂,保证一样不少交给邓老弟的家人。谁要是敢吃黑,我鲍超就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出了水师大营,古平原这才吁了口气:“几年了,总算是把这件心头事了了。”他见常玉儿面色苍白,心疼地说,“我就说那营中不是女人去的地方吧,可
是吓着你了。”
常玉儿摇摇头:“可能是江边风大,我有些不舒服。”
“那赶紧回城吧。我明天去镇江,是去漕帮拜会江泰帮主,你就不要跟着往返了。留在茶庄好生歇息。”
“嗯。”常玉儿答应着又问道,“古大哥,你是不是还要去看望婆婆和弟妹?”
“那是自然,岂有过门不入之理。”
常玉儿默默点头,从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我这几天做了一双千层底的布鞋,特意用了莱州的厚布,你带去。临来时,我发现婆婆礼佛的大殿里寒气很重,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要留心身子。”
古平原接过那双布鞋,感激地看着妻子,常玉儿有些为难地说:“别告诉婆婆是我做的,要不然她就不穿了。”
此时江边明月初升,月白人静,只听得江涛拍岸,寒鸦声声。古平原拉着妻子的手,望着天边那亘古不变的玉轮,感慨道:“玉儿,我从当年进京赶考,到后来逃入关中,走蒙古、赴陕西、回徽州,一路波折,几无闲暇,好几次差点把命丢了,更别提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了。有时我也想,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入京,安心做个田农不是更好。”
在波澜壮阔的潮声中,常玉儿静静地望着丈夫,听着他的话。
“但我现在不这样想了,或许老天爷安排我吃这么多苦,走这么长的路,就是为了让我遇到你,娶你做我的妻子。哪怕只为这一件事,我吃的苦、遭的罪就都值得。”
常玉儿依偎着古平原,将身子贴紧他,秀美的面庞埋入丈夫的怀中,轻轻抽泣着。古平原轻抚着妻子的头发,隐约听她喃喃道:“我也一样,只要能在你身边,吃什么苦都不怕的。”
“我不懂,为什么一定要请文祥来。他一来,我的话就不见得灵了。”踏上恭王府的台阶,宝鋆皱着眉头对身边的李万堂说。宝鋆虽然与恭王私交甚笃,但他心里明白,在恭王心中,自己顶多是东方朔一类的人物,而文祥却是魏征。
“这是何等大事,即便宝大人与恭王爷交情莫逆,王爷又岂能凭大人一言而决,自然要征询其他重臣意见。”李万堂含笑道,“文大人深得王爷器重,他在场
说上一句话,再加上宝大人敲敲边鼓,恐怕不难说动王爷。”
“他会帮你?”宝鋆帮李万堂是看在银子份儿上,而文祥此人之所以得恭王器重,就是因为一秉大公,当然不会拿李万堂的钱。
“大人放心。只要文大人肯讲道理,今天就一定会帮我说话。”
李万堂前几日宴请户部徐书办,花了五万两,换得徐书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六部是朝廷的机务之地,书办间有自己的圈子,彼此互通有无,那消息绝非饭馆茶楼间可得。
像这一次,徐书办便将自己知道的情形,详细说予了李万堂:对于这一次的报销军费,六部书办憋着劲儿打算大发一笔,已经订了攻守同盟,底价就是徐书办说的那“一成”,也就是四千万两银子。据说有人已经据此造了册,将这笔天价部费如何去分,一五一十写在上面,就等银子到手,各归其主了。徐书办另外又告诉李万堂,书办们对于湘军的“家底”也预先摸了摸,知道硬要四千万两银子,很难一下子到手,于是打算鼓动堂官奏请圣裁,将报销一事分年核销,每一年处理之前两年半的报销,这样分四年做完此事,每年可得一千万两的好处,若是谈得拢,还要加上一定的利息,谈不拢,就把这些利息扣掉,权当是湘军讲掉的“斤头”。
李万堂听得心中不住冷笑,曾国藩的态度也很清楚,这笔部费最多不能超过一千万两,这是湘军的底价,照这么看,两方所望均是甚奢,即便与能做主的人坐下来细谈,也绝不可能谈下来。至此李万堂算是死了从正路上去谈判的心。
那么就要另辟蹊径。看在五万两的份儿上,徐书办算是出卖了同僚,他给李万堂划了一条策:别看报销军费是六部的事儿,可是要想办妥此事,就要跳出六部,从上面找一个可以一言九鼎的人,像如来降伏孙猴儿那样,出其不意地一掌压下来,让六部书办连另打主意的时间都没有,事情才有可能成功。
这与李万堂的看法不谋而合,然而如何能打动这个“上面”,才是事情的根本所在,为此他又向徐书办请教。徐书办也没什么好主意,只是将自己知道的朝廷里对于湘军的种种意见甚至是流言蜚语一五一十讲了出来。也正是在这些话中,李万堂忽有妙悟,随即便找上了军机大臣宝鋆。
军机大臣按雍正朝定例,一共六个人,可不知为何,只要六人齐备,不到半年必有人家中出事,不是本人病故,就是奏报丁忧,久而久之传出“军机忌满”这样的话。也就是为了这个忌讳,所以从道光朝起,军机大臣就鲜满六人,总是以五人为佳,其中领班的自然是秉国亲王,余下两满两汉四位大臣。
天下大政莫不出于军机处,做到军机大臣真正是位极人臣,然而宝鋆一听李万堂的来意,不由得也倒吸一口冷气。
“这事儿我可不成,所谓‘主意’乃主人之意,我做不了主。”他连连摆手。
当然,宝鋆是李万堂拿银子喂饱了的,口说不成,但是事情一定要帮忙。李万堂请他安排一个恭王在府的日子,带自己去拜会王爷,而且特意指明要将同为军机大臣的文祥一并请到。
文祥与宝鋆前后脚,等进了王爷的西花厅,正在候着的宝鋆与他熟不拘礼,李万堂自然要上前请安,文祥一皱眉,不知道这位“李半城”为什么也会出现在王爷府中。
随后而出的恭亲王与他有一样的疑问。这个李万堂花样极多,从伪逆书到万茶大会,他弄出来的事儿,每一次不是震动朝廷就是轰动京华。这一年来,他到两淮去经营盐场,如今忽然返京,又特意到王府请见,不问可知,一定是有什么要事。
果然,李万堂第一句话就让厅中几个人心头一跳。
“王爷,两位大人,下官日夜兼程从江南返回,为的是向王爷报警。”
“有何警讯?”恭亲王脱口而出,随即自己又觉得好笑。江南刚刚平了长毛,各地驻军与兵部之间日日有快马传递邸报文书,江南如果出了大事,自己不出三天就知道了,何用一个商人来报警。
李万堂目光向上扫了一眼,从恭王微带不屑的面容就知道自己的话没有引起重视。他不慌不忙地道:“王爷,下官所料不差的话,这几日江南来的奏折文书恐怕都是上报地方安靖,官军正在清剿余匪,而余匪已不足为患吧?”
恭亲王笑而不语,李万堂下一句话却让他笑容顿敛。
“可惜这些奏报只能说说江南如今表面如何,至于私底下的万丈波澜,借地方官十个胆子恐怕也不敢行之于文奏报朝廷。”
“万丈波澜?李道台,江南刚刚肃清匪患,你又何必危言耸听。”文祥在一旁有些听不惯李万堂的夸张言辞。
“呵呵,文大人此言差矣。”李万堂知道,今天要是不能说服文祥,也就无法让恭亲王动心,事情就真的不可为了。而眼前这个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从英法联军攻进北京城到与两宫联手擒拿肃顺等顾命大臣,文祥历经其事都能安然处之,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国之干城,想要打动他,光凭惊人之语不行,还要有真凭实据。
“文大人莫非以为,我说的万丈波澜指的是长毛余孽那帮跳梁小丑?”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诚如大人所言,江南匪患已然肃清,长毛余孽苟延残喘,哪还有本事兴风作浪。”李万堂慢慢说着,忽然扬头道,“下官只是个生意人,不懂史
事,文大人熟读史书,有件事还望大人指教。”
这个场合说出的话,自然都意有所指,文祥注目李万堂,点点头道:“你说说看。”
“唐末黄巢作乱,唐帝为了平灭乱军,优容各地节度使,以致藩镇拥兵自重,后来黄巢兵败,唐朝可因此保住天下?”
文祥听后紧盯了李万堂一眼,并没有立时答话。
李万堂又问:“后周定都开封,时逢契丹犯边,特命大将赵匡胤御敌,后周可因此保住了天下?明末洪承畴击溃李自成后,官受蓟辽总督,节制一关三省四镇,专为对抗我朝太祖皇帝,明朝可因此保住了天下?”
听不懂李万堂这一连三问的人,是没资格进到恭王府西花厅的。李万堂问完了,不看文祥,而是举目注视上坐的恭亲王。
恭王面上丝毫不见动容,心里却是骇异。李万堂说的都是史实,然而字字句句都指向曾国藩的湘军,这胆子未免太大了。
这些日子以来,恭王日夜担心的就是对湘军的安排。上次慈禧太后召见,言语中明明已然对曾国藩有了极大的猜疑之心。臣子权重,主少国疑,最后没有不出事的,历史上屡见不鲜。自己是军机首辅,秉国亲王,不管是闹一出“朱元璋炮打庆功楼”还是“跋扈将军毒死汉始帝”,自己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非成大清朝千古罪人不可。
为此他几番与文祥密谈,却都不得要领。自古以来,对付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的大臣,要么是剪除,要么是荣养。湘军刚刚立下大功,曾国藩本人又是翰林前辈,受天下士人敬仰,倘若无凭无据便以“莫须有”将他治罪,根本没法收场,今后绝不会再有人心甘情愿为朝廷卖命。文祥说得最透彻:“除非曾氏弟兄真的扯旗造反,否则朝廷动他,就等于是绝了自家的后路。”
那么就只剩下“荣养”一途,这一招本朝就曾经使过。世祖皇帝入关之后,担心那些八旗旗主仗着功高,在关内不听号令,于是个个封了王爷,让其到奉天将养身子,每年国库采人参的一半银子用来给这些王爷花用。这就是以富贵羁縻之策,也正是文祥极力赞同的对策。
要真是如此,自然是皆大欢喜,可偏偏慈禧太后就是不肯吐口给曾国藩封王爵,弄得恭亲王进退两难,后来索性将此事搁置,“哪里会一时半刻就造反了。”
他这样想,不料今日李万堂来到王府,张口就冲着湘军而来,“难不成他在南边听到了什么风声?”恭王一念及此,暗自心惊,向着文祥递了个眼色。
文祥会意,徐徐道:“李道台,你旁敲侧击,无非是以藩镇来比湘军,以赵匡胤来比曾国藩,这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难道你今日惊动王爷,就是来说这些无根无梢的话?真是笑话。”说着把脸一沉,“曾大人百战功高,你就以为朝廷必
然忌他功高震主,枉自揣摩,希图以此立功,这岂是大臣正色立国之言!”
李万堂一愕,随即轻轻摇头笑道:“我听人说文大人是我朝第一老成谋国之人,没想到却也是误国庸臣。”
一语既出,文祥、宝鋆齐齐脸上变色,恭王一向倚重文祥,更是怒道:“大胆,你不过是一介商人,借着朝廷捐官得了四品职衔,就敢这么诽谤大臣,轻蔑军机,来人……”
“王爷且慢动怒。”李万堂直视恭王,“王爷莫非真以为湘军不会反?”
文祥在旁道:“湘军会不会反且待另论,就算真的要反,你亦不得与闻。”
这是一针见血的话,李万堂虽然横跨官商两途,但是毕竟官衔不高,又与湘军素无瓜葛,到江南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即便湘军真的要谋反,此等大事又岂会让李万堂知道。
“此言差矣。湘军并非反在江南,而是反在京城。”李万堂寸步不让,说了这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之后,紧接着从衣袋中拿出一本册子,先是递给宝鋆,然后又由宝鋆呈给王爷。
“这又是何物?”恭王先不打开,他还记得那本让他在朝堂上丢尽颜面的伪逆书,当初也是李万堂进呈的。
“这是六部书办新造的一本册子,专为瓜分湘军报销的部费而制,上面墨迹新鲜,无所谓真伪。我是从户部一名书办手中得来,听说各种抽成的版本还有很多,不过总数都一样。”李万堂早就想到了恭王所想,自己先一语道破,笑吟吟道,“我想在座的两位大人也一定有所耳闻吧。”
这就见得有文祥在的好处了,恭王知道宝鋆与李万堂素有往来,也许会帮着他说话,但是文祥一定公正直言。果然,文祥翻阅之后,沉重地呼了一口气:“我是听说过,六部打算择肥而噬,想不到居然索要这么多的部费。”
部费虽然是陋规,但也算是朝廷默许的,别的不说,就连乾隆朝身被十三异数、天不怕地不怕的福康安福郡王,打完仗之后照样要如数缴纳部费报销,何况曾国藩与湘军。文祥之所以叹气,是因为这笔钱要的实在太多了,四千万两,国库中也没有这一半的银子。
“这不行。”恭王有些发怒了,“把六部堂官找来,本王当面申斥。别人出兵放马,他们坐享其成,真是岂有此理。”
“王爷,倘若如此,您就是害了湘军,也就等于是逼反了湘军。”李万堂微微一笑。
“这又是为何?”
“凭议政王的威权,您一声令下,六部自然是连一两银子的部费都不敢要了。可是接下来呢?”李万堂顿了一顿,让恭王自己去想。
这是李万堂打错了主意,恭王虽然总理朝政,但以他的地位无法接触到末秩微禄的官吏,更加对六部胥吏那些社鼠城狐的伎俩一无所知,故此李万堂虽然把话引到了不得不让人深思之处,恭王却依旧心中茫然,只得侧头征询文祥。
而对于底层官吏的种种贪腐手腕,宝鋆所知又较文祥更多,于是便由他开口:“四千万两银子打了水漂,搁谁都要怨气冲天,将来湘军报销之时,这些书吏少不得要处处留难,随便捡个不是处便可驳回。京城与江南一来一往至少三个月,若是就这么批驳往返,只怕十年也办不下来这场报销案子,其中所涉及的将弁更是要随传随到,经年累月不得安生,往来路费再加上到京之后的种种花销,还有六部官吏的刁难……”宝鋆重重摇了摇头,“那可真的要逼反湘军了。”
恭王听得吸了口凉气,方待开口,李万堂却抢先道:“倘若军机上不闻不问,就由着六部索要了这四千万两银子,湘军依旧要反!”
“这又怎讲?”文祥皱眉问道。
“四千万两银子,湘军拿得出来吗?眼下根本就拿不出来,何况就算有银子也要花到正途上,一是欠饷要清;二是赏银要发;三嘛,这一场开国罕有的大征伐总算是告一段落,二十万湘勇为此而聚,事情了结自然也到了遣散兵勇之时,按照惯例,要关半年的恩饷。这笔钱一天不发,二十万湘军就依旧要集结江南,无仗可打,无饷可发,到时候只有骚扰乡里,百姓遭殃。到时候官民成仇,怨气冲天,官与民俱反,事情更要不可收拾!”
“照你这么说,这笔报销的部费是给了不行,不给也不行,总而言之湘军必反喽!”恭王的脸色很难看。
“湘军反与不反,都在王爷一句话上。”李万堂知道前面铺垫已足,就不再卖关子了,“实话说予王爷—下官此回京城,就是受了曾总督所托,来与六部讲斤头,谈价码,可是这班蠹吏咬定了四千万两银子不放,真要这样,江南生灵涂炭又将不远。王爷,朝廷用了四万万两银子平灭长毛,若是再去平灭湘军、淮军和楚军,那又要多少两银子?”
他拉长了声音道:“何况,这笔银子真的花得出去吗?”
李万堂声音不高,却听得恭王和文祥、宝鋆个个悚然。灭长毛用的是曾、左、李等人,要是逼反了他们,又该用何人平叛,谁有这个本事?恐怕到时候就该改朝换代,另立新君了。想到这儿,三人不禁相顾失色。恭王思虑了这些日子,就在此时才算真正想明白:曾国藩绝不能反,湘军一定要裁撤,不然就会出大乱子,而这场乱子收拾不了,大清也就完了。
“曾国藩绝不愿反,可是也要能驾驭部下才行。眼下他最为忧心的就是这场报销,一个弄不好,湘军上下必然怨声载道,若出了‘兔死狗烹’的怨言,只怕曾国藩也弹压不住。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免了这场大报销,便说明朝廷对湘军的无比信重,是一个绝大的恩惠,到时候朝廷省心、湘军省事,湘军众将能不感激涕零?”李万堂侃侃而谈,句句都说到了恭王心里。既然封爵一事迟迟定不下来,朝廷本来就应该对湘军另行示惠,以稳军心,看来免了报销一事确实是个好主意。
“唯一不高兴的,恐怕就是六部书办了。”宝鋆笑着接了句。
“此辈何足挂齿,安能为胥吏而坏国事。”文祥正色道,他已经被李万堂说服了,但心中还有忧虑,“国库帑银发不出这笔遣散费,湘军又势必非裁撤不可。如今仗打完了,再要曾国藩去筹这笔钱,似乎过分了些。”这倒是实话,打了十年仗,国家没出一两银子,如今连一笔遣勇的钱也不出,也未免让天下督抚太看轻朝廷。听来不过面子小事儿,但是从防微杜渐上说,朝廷的脸面就等于权威,一旦让督抚小看,或许要引发不臣之心,这又是大事了。
厅中一时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李万堂轻轻吐出一句话:“若是王爷首肯,李家可以出这笔钱。”
“你?”连宝鋆都没想到,李万堂会主动请缨,要知道这可不是十万八万,至少也要几百万两银子。
“你要什么?”最早看透李万堂的便是恭王,如今知道他心中所想的还是恭王,说一千道一万,李万堂—他是个生意人!
“此事关乎国运,下官理应报效。”
“你要什么?”恭王不动声色,像是压根没听见回话,又原样问了一遍。
李万堂迅速地抬眼看了恭王的脸色,眼皮垂下稍作思索后道:“李家毕竟没有聚宝盆,这笔钱还要从两淮盐税中出,若是两江总督曾大人能给李家做生意时稍许方便,盐税自然源源不断,一年之内,这笔钱就有了。”
“哈哈哈。”宝鋆在恭王面前一向不拘小节,此时大笑道,“老李,我真服了你了。报销若免,曾国藩对你必定大加赏识,再加上王爷替你说几句好话,李家在两江真可以呼风唤雨了。”
“下官绝不敢仗势欺人,跋扈为非。说到底,李家能主持两淮盐场,全靠了王爷的赏赐,如今是饮水思源,投桃报李之时了。”李万堂却不敢开这样的玩笑,赶紧离座,向上免冠叩头。
恭王已然明白了李万堂的心思,只是以王爷之尊,为一个生意人所利用,未免过于纡尊降贵,他在心中权衡利弊,一时难决。他一向倚文祥为智囊:“你觉得如何?”
文祥一直在反复思量。免了报销军费一事利大于弊,与其遂了胥吏的心愿,不如放交情给曾国藩。至于那笔遣散费,文祥管着内务府,间接也知道国库的底子,这前一笔钱,还是李家为了得“第一茶”而报效的,如今光是发旗营的粮饷就花去大半,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到这儿,文祥苦笑一下,向下面跪着的李万堂摇头道:“你李家的银库如今快成小国库了,这户部尚书真该你来当。”
宝鋆就是户部满尚书,闻言脸上一红,文祥也知道自己失言,便不再往下说,对着恭王点了点头。
“好,这两件事都依你了。”恭王面无表情地说。
饶是李万堂城府深沉,得了这一句承诺,也不免心头大喜,刚想叩谢王爷,忽听文祥冷冷道:“李道台,你回到江南老老实实地做你的生意,倘有交通大臣、通同作弊的不法情事被我知道,要李家破家倾财,不过是指顾间的举手之劳。”
李万堂怔了一下,缓缓抬头望向文祥,发觉那双眸子晶亮,顿时心中一沉。
“东家,前面就是喽。”彭海碗派了一名家住镇江的伙计陪着古平原来访漕帮江泰。这伙计赶了一辆大车,夜色将临时,来到镇江边上一处叫“八摆渡”的渡口,将车停下,指着前面一处黑黢黢的宅子,告诉古平原,那儿就是漕帮帮主江泰的家宅。
这里离着金山寺很近,天蒙蒙黑,尚能看见江中小山上的一截佛塔,古平原估了一下时辰,此时母亲正在观音阁中礼佛,他不免关切地多望了几眼。
“东家,我拿着包裹,陪你一起进去吧。”那伙计别看家住镇江,打小就听着江泰的威名,可是一次都没见过这位运河上说一不二的人物,此番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便想跟进去瞧瞧。
谁知古平原不允,他知道这些江湖上的帮派忌讳甚多,既然是素不相识,那上门的人越少越好。
古平原接过包裹径直走向江宅,越走越近,他才惊诧于眼前这座宅院的气派。房子自然不必提,远望过去就能看出重门叠户,至少也有四五进。宅院旁边种着茂密的竹林,根根直立,留下一条甬路通往门口,古平原在关外时,听人说过,这是警跸之用。就是这条甬路最特殊,每隔三步就有一名彪形大汉点着灯笼照路,路长二十余丈,细细一数正好站了九十九个人。
第一百个人是门口知客,短衣黑裤,目光锐利,他从古平原踏上这条路开始就盯着他,见古平原独自一人从容自若地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开口问道:“这位朋友,敢问贵帮头、贵字派,是头顶帆还是脚踩地?”
古平原在江宁也请教了人,知道擅自上门必有此一番盘驳,虽说漕帮中是“准充不准赖”,但是到了帮中老大的家门口,不比江湖上随口充字号,冒认帮中兄弟一定被查出来,还不如此刻就大大方方挑明来意。
于是古平原拱了拱手:“不敢,小弟姓古,江宁城中茶字号谋生,与帮中兄弟素无往来,却仰慕已久,今有一事上门相求,特来拜望龙头。”说着他把一份礼单和一份名帖向前递了递,“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老大通禀一声。”
“哦,好说好说。”漕帮是个江湖第一帮,各色人等迎来送往本就是常事,那知客见得多了,将礼单和名帖都接了过来。
上门是客,何况送了厚礼,当然要延内招呼,那知客一边带路,一边说:“我们龙头一向身子不大好,近日又感了风寒,也不知能不能见客,我去回禀,请古大爷在厅中稍坐。”
这是预先打个伏笔。古平原也知道,江泰执掌十几万人的大帮会,若是客人登门个个要见,光是待客就要从年头忙到年尾,自己无人引见,想见江泰只怕不容易。古平原事先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很沉稳地应对道:“鄙人此来,其实是想和漕帮做一笔生意,事关江南百万生灵,还望江帮主拨冗一见。还有句话,这生意与漕帮今后百年基业也有着莫大的关系。”
“哦。”知客听了又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几眼,他每日见的人多了,倘若是大言炎炎之辈,无不眉飞色舞,脸色轻狂,古平原却不一样,说了一番话之后,面色如常,就好像说了几句寻常话,显得理所应当。
知客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内宅。趁此功夫,古平原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座大厅。他原本以为,漕帮帮主的宅院,里面就算不像水浒山寨中挂着“分金聚义厅”的匾额,也要列上几排刀枪。谁知大谬不然,就见这座高大轩敞的厅里,两旁不设屏风,通然一体,边上对放着八把交椅,连同居中一把,是十七之数。正壁挂着丈二高的对联,上书:“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中有
一幅高大人像,上怀不纽,下怀不扣,右手自握发辫,洒然而笑。
“想来这便是罗祖了。”古平原听过这位漕帮祖师,见炉前有香,便走上前去,点燃三束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将香插在炉上。
刚刚插好香,就听帘后咳嗽一声,知客与两名劲衣汉子陪着一人走了出来。此人半百年纪,马面短须,微微佝偻,身穿一领玄色罗团袍,看上去毫不起眼,唯有闪目间一双眼睛偶尔射出寒星,才让人心中凛然。
这人看了一眼站在香炉前的古平原,知客连忙介绍:“古东家,这位便是江帮主。”又指着古平原为江泰介绍。
古平原赶紧过来,拱手作揖:“夜来打扰,实在惭愧,还望江帮主见谅。”
江泰看上去身子确实不太好,客气几句,请古平原入座,命人重新换茶,自己也由知客扶着在居中椅上坐了。
“古东家,方才我见你给祖师爷上香,你不是我帮中人,这儿又不是财神庙,这三炷香可有说法?”
“有。”古平原上香之时其实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来到漕帮的地盘,尊重漕帮祖师,也是为了得一个好印象。如今江泰特意问起,他却甚有急智,张口道:“我素闻罗祖建立漕帮之前,运河上下水匪横行,毫无规矩,水道隔绝,银货不通。漕帮兴起之后,一条运河风调雨顺,南北往来,货物运输便捷无比,这是给商人造福,自然利国利民。百年过去,运河两岸依旧得享罗祖大恩,我也是商人,也受了恩惠,自然要上香拜谢。此其一也。”
花花轿子人抬人,古平原作为一个“空子”,如此抬重漕帮祖师,江泰当然心中高兴,说道:“哦,还有二?”
“不只有二,还有三。”古平原知道对了路,放开胆子续道,“自从长毛占据江宁,祸乱江南,将一条运河硬生生分开,以至于南北水道再次断绝,贵帮依运河为生,生计自然受影响。如今曾大人克复江宁,运河再次畅通,贵帮重兴指日可待,想必罗祖在天有灵也会欣慰,所以我为他老人家上第二炷香,以告神灵。”
这句话说出来,便有些“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味道,是将自己看作漕帮的自家人,按说江泰更应心感,然而他不但没有,反倒拧了拧眉。古平原是投石问路,一眼不错地留心着,见江泰仿佛满怀心事,知道自己先前听来的消息九成是真,又道:“罗祖大才盘盘,手创漕帮兴旺百年,谁曾想长毛作孽连累了帮中兄弟,好在江帮主亦是两江人杰,我今天来想与帮主谈一桩生意,生意若是谈成,不止帮中兄弟的生计有望,两江百姓更要感谢漕帮。我上这第三炷香,便是希望罗祖保佑,让这笔生意能够顺顺当当地谈成。”
江泰感兴趣的也正是这一点,问道:“听说古东家做的是茶叶生意,天下第一的兰雪茶便是你家所产,莫非说的这桩买卖也与茶叶有关。”
漕帮真是第一大帮,想不到自己只是报了个名字,人家立时就知道了自家的底细,古平原暗暗留神,知道在这儿轻易说不得一句含糊话,不然人家一听便知,那就再也办不成事了。
“实不相瞒,我这次是来替两江总督曾大人跑趟买卖。”
“喔。”江泰一双眼睛睁大了,显得很重视其事。
于是古平原将江南缺粮,曾国藩托自己备办三十万石粮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连从粮铺伙计那儿听来的粮价也如实说出。
江泰不愧是一帮老大,三十万石粮食的数目并未让其动容,他沉吟一会儿开口道:“古东家,我忝为一帮老大,市面上的消息倒也算灵光,如今江南市面上存粮不足五万石,你却一张口就要三十万石,那堆起来是一座山啊。你又说百姓只能拿出五两一石的价儿,可市面上的粮价是十两一石。若是从山陕、两湖运粮,水脚车马加上人力损耗,至少要卖十五两。这其中的差价,又从何而来?”
“我知道难,曾总督也知道难,所以有人指点我来找江帮主,告诉我说,江南若是还有人能弄到这三十万石粮食,那就非漕帮龙头不可。”古平原的这句奉承也是事先想好的,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见江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赶紧趁热打铁,“我知道贵帮上下一百二十八帮半,经年累月运送漕粮,南至杭州,北到通州,与运河两侧的几百家粮铺都有交情。江帮主若肯说句话,让这些粮铺扫扫仓底,三十万石粮食那不就有了嘛。”
江泰听了微笑不语,古平原在座中拱拱手:“既然粮食有了,那就要谈粮价。不是我存心压价。一则贵帮自己就有粮船,不比外地客商要起旱要雇船,这就省了一大笔费用;二来粮店离码头都不远,搬运时几乎没有损耗;再者我问过曾大人,他愿意腾出兵营来储放粮食,就又免了粮栈的费用。最后就是……”古平原冲着江泰抱歉地笑了笑,“贵帮能拿到的粮食,成色想来都不会好,粮价自然应该大大打个折扣。这样算下来,我想贵帮的粮食便卖到五两,也是大有赚头。”
运河两侧的粮店其实都与漕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很多掌柜就是漕帮中人,开粮铺的钱也是漕帮出的。漕帮在运粮的时候各种偷漏的手段花样百出,有所谓“淋尖、踢斗、竹漏子”等,像“竹漏子”,就是一截前端削尖的中空竹管,漕帮上下船扛粮袋,把竹管往粮袋上一扎,另一头伸到袖口中,那儿缝着一只口袋,等把一条晃晃悠悠的跳板走完了,口袋也装满了。
一艘粮船运下来,少说也有上百斤的克扣,历年所积都就近存放在沿河粮铺,然后由粮铺视行情高低卖出,再与漕帮结算清楚。说白了,这些粮食都是没花本钱得来,古平原所谓“成色不好”,就是不好意思明指此事。
自从长毛乱起,运河水道处处设卡,漕粮是长毛必抢之物,没有十足的把握,两江自藩司以下,各地的粮道、州县,谁也不敢轻提运粮之事,宁可担待“迟滞”的处分,顶多是降级罚俸。若是粮船被长毛劫了,那少说也要革职,搞不好还要以“耽虑失察,助叛为患”的罪名革职充军,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做官的要诀,其中一条就是“与其做而悔,不如不做而悔”。所以军兴以来,漕运实际上处在一个半停滞的局面。无粮可运,自然也就没有油水可捞,连正常的水脚运费都少了许多,漕帮弟兄也是要吃饭养家的,江泰见此情形,便吩咐各家粮铺,要细水长流,不可将手头存粮卖得太多,以免漕帮日后无以为继。
这样一来,漕帮粮铺的存粮确实够古平原说的数目,但这是漕帮看家保命粮,江泰这些日子盘算的就是如何卖出一个大价钱,好用来安置帮中老少。听古平原这么一说,愕然后摇头笑道:“古东家,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响。明明一笔可以赚大钱的生意,却要我赔本卖出,是不是欺我漕帮不懂生意啊?”
“古某岂敢。”事情谈到这一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成与不成就看下面的说法。说动了江泰,万事大吉,说不动江泰,则万事休矣。古平原面色郑重,在座中拱了拱手,“我是生意人,您是江湖人,不过既然都是在外跑跑,请问江帮主,是不是名声最重要?”
江泰一哂:“那是自然,这何消说得。”
“既然如此,那生意人和江湖人就都是一样的,都要创个牌子出来,打响了名声,多大的生意也做得,多深的江湖也去得。若是坏了名声,人人与你作对,生意做不成,江湖也跑不成。”
“古东家,你到底想说什么?”江泰有些不耐烦道。
古平原不慌不忙道:“敢问一句,依江帮主看,漕帮如今的名声怎样?”
“这……”自家的事情自家知,江泰红了红脸,一时没有开口。
“家母如今就在金山寺礼佛,我又刚去了一趟江宁,从镇江和江宁两个地方都听了些传言,也不知是真是假。”这是揭人疮疤,古平原尽量把声音放得和缓些,“很多人都说,江浙内河一带,长亘七百余里,凡商民船只经过,漕帮弟兄小则讹诈钱文,大则肆行抢夺。其讹诈之法:或将空置漕船横截河中,往来船只非给钱不能放行,名曰‘买渡钱’;或择河道浅窄之处,两船直长并泊,使南北船只俱不能行,必积至千百号之多,阻滞至三四日之久,然后有漕帮弟兄向各船收取银钱,方才放行,名曰‘排帮钱’。又有所谓‘捉船拨米’,如遇商船,漕帮
中人便硬拦下来,将米一石强行倾入舱内,非给银子不能放行。否则便以抢粮的罪名将人船并锁,送官追究,而与官府则事先勾结,得钱分肥。此外还有种种巧取豪夺,古某就不列举了。请问江帮主,我说的这些,是不是确有其事?”自从漕帮创建百年以来,敢当着帮中龙头老大如此直言不讳,掰着手指头一条条讲说帮中弟兄横行不法之事的人,大概就只有一个古平原。
也不知是臊是气,江泰那张蜡黄的马脸拉得更长了,由红发紫,由紫转黑,手里紧扣着茶杯,看样子马上就要大发雷霆。边上两个汉子大概是江泰的亲信保镖,不用问也是漕帮中人,听古平原肆无忌惮地批评漕帮,气得眼珠子都鼓出来,只待江泰一声令下。这里深宅大院,外面月黑风高,不远处就是滚滚长江,杀个把人往江里一丢,尸首无处找觅,再寻常不过了。
古平原真够胆色,见此情景并不害怕,反倒是慢慢用盖子撇撇茶叶,小汲一口,眨了眨眼道:“古某若是信口开河,则任凭帮主处置,哪怕三刀六洞将我沉江也无怨言。只是可惜,这悠悠众口难塞,藉藉人言可畏,这话搞不好连天上的罗祖都已听到了。”
一句话说得江泰像泄了气的皮球。是啊,杀了古平原管什么用,那不是掩耳盗铃吗,漕帮这几年的所作所为,运河两岸谁不知道?江泰自己心里也有数,自己年老体衰,加上生逢乱世,以至于帮中号令不尊,这几万弟兄中有不少已经和水匪没什么两样了,甚至不少人还在打着自立门户的主意。照这样下去,漕帮就有分崩解体之虞。
想到这儿,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那股怒气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古东家,你责备得是,不过漕帮有漕帮的难处,外人恐难知晓,更加不会体谅。”
古平原肃然起敬,就凭这一句话,江泰就不愧这天下第一帮的帮主,听说他为人重义气,明是非,看来真是没说错。既然这样,古平原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古某是外人,岂敢在这里大放厥词,空言责备。帮主可还记得,我方才一来便说,这趟生意不仅关乎江南百姓,而且与漕帮的兴衰也有很大关系。”
“唔。你此来无非是游说漕帮贱价卖粮,对漕帮有什么好处呢?”江泰不解。
“好处太多了,也太大了。”古平原向前趋了趋身,起劲地说,“漕帮如今亟待重整旗鼓,这名声不能不顾,江南百姓如今最缺的就是粮食,最盼的也正是粮食,只可惜粮商扳价,把米粒当珍珠来卖,穷人家两天一顿饭,饿不死而已,谈何生趣。”
“这倒是真的。前几日上游漂下来一口猪,已经泡烂了,还有不少饥民跳到江里去捞,结果还淹死了好几个人,真正是‘乱世人,不如狗’。”
“所以啊,现在的江南,谁能拿出粮食,那就是百姓的天降救星。三十万石粮食能活人无数,漕帮这场功德可就大了,到时候提起来,都得说江帮主大仁大义,漕帮雪中送炭,免了江南生灵倒悬之苦,只怕罗祖也没有这等声光。”
古平原讲得认真,江泰听得入神,想想确是这回事,不由得点了点头。
“这是说名,接下来要说利。江帮主不要以为五两银子一石是卖亏了。你想想,维持漕帮弟兄的生计靠的是什么?大部分还是靠朝廷为了南漕北运而拨付的船费,眼下江南播种在即,农夫却无力耕种,秋收时怕要绝收。没有收成,谈何征粮?粮食征不上来,又谈何漕运?没有了漕运,置漕帮于何地?”
一连三问,江泰悚然而惊,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古平原。
“所以哪怕只是为了漕帮今后的生计,这粮食也一定要卖给江南百姓,非如此不能生生不息。打个比方说,水上行舟,没有一开始‘推’的那一下,何来此后的万里航程?”
这话说得非常透彻了,江泰能执掌数万帮众,脑筋当然清楚,几乎是转念间,就知道古平原说得对极了。
“没有漕粮就没有漕运,没有漕运就没有漕帮。古东家,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要不是你此番前来,我全部心思都放在怎样多赚几个铜钿,还真见不到此。好,就按你所说,这三十万石粮食……”
“干爹,你可莫要被人骗了!”江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后堂一名女子的声音打断了,话随人至,就见这女子穿着一件素白色长锦衣,用桃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梅花,俏生生地走出来,站在漕帮龙头身边。
古平原一眼望过去,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女子。“古东家,好久不见了。”女子盈盈含笑,目光却冷如寒冰。
“依、依梅,你怎会……”古平原无意识地站起身,微抬手指着忽然出现的白依梅,由于惊诧过甚,几乎语不成句。
“你们认得?”江泰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
“当然认得,上次见面的时候,古东家可让女儿上了一个恶当呢。所以我说干爹要小心,他可真正是骗死人不偿命。”白依梅边笑边说,听起来是半开玩笑,话中却带着极重的仇恨。
“喔,喔。这想必是误会吧。古东家是个热心人,为百姓、为漕帮,可说是算无余策。”一席交谈下来,江泰对古平原印象极佳,反帮着他说了句话,
“是为了他自己吧。”白依梅冷冷道,“我方才在后面听得明白,他如此上心,无非是因为生意做到了两江,要在曾总督面前卖乖讨好,这才揽了这桩差事,打算哄着您便宜卖粮。要我说,百姓虽然只能出到五两银子,可是还有官府呢,朝廷有赈粮,自然也有赈济款项,用来平补粮价。他为何只字不提,莫非当咱们漕帮是冤大头好欺负吗?”
这又是一番道理,江泰原本打算就此应允古平原,听了之后心思却又动摇了,良久沉吟不语。
古平原可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白依梅,他担心的是僧格林沁兵败被杀,白依梅在他身边会不会受池鱼之殃,就算侥幸逃脱,乱兵之中也随时有杀身之祸。谁想白依梅竟奇迹似的出现在漕帮,还自称是江泰的干女儿。古平原与她自幼相处,从未听老师说过认识什么漕帮龙头,所以这门亲必定是刚认的。那么江泰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又为何来此,怎会拜了这门干亲?古平原心中千头万绪,理不清顺不明,白依梅说的话他全没听见,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见他这样,白依梅不屑地笑了一下,刚要再开口,忽听门外一阵大哗。紧接着有人飞奔进来报:“帮主,不好了,徐大哥被人抬回来了。”
“这是怎么说的,快!”江泰霍然站起,就要往外迎,还没走两步,就见门外“呼啦”进来一大群人,足有四五十人。中间两个人抬着一具尸首,一进门就跪地号啕大哭。
江泰趋前几步,定睛一看那尸首,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神情惨变。眼中瞬时落下泪来,老泪纵横摇头叹息。
“唉,我漕帮的气数怎么如此不济。继成啊,你走得太早了,你这一走,我将漕帮托付给谁啊。”
大厅之中跟着乱了起来,有捶胸顿足在哭的,有破口大骂在叫的,更多的人都是黯然神伤,神情难过之极。
古平原知道漕帮出事了,可是无暇关心,他走前两步,想要问白依梅几句话,可是还没等靠前,一个身影横身一拦,将他挡了下来。这是个十六七岁的青年,看上去精力十足,一双眼睛四处转,仿佛随时都想找点事情做。
古平原怔了一下,视线越过他看向白依梅。白依梅却没有再看他,而是款步上前,让下人设坐,把其中大部分人安排坐下,这样原本乱糟糟的场面便安稳了下来。随后她走近江泰,半搀扶着,问道:“干爹,这位难不成就是您开山门的大弟子徐继成徐大哥?”
江泰长叹一声点点头:“漕帮一百二十八帮半,他是通海一帮的帮主。这些年我身子不好,其实大半时候倒是他在替我理事。”说着眼中露出凌厉的杀气,问抬尸首进门的两个人,“继成是你们的引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两个人也不起身,就跪在地上,语带哽咽,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讲述出来。
古平原站在角落,始终没离开。他也知道漕帮家规森严,开香堂的时候绝不许外人在场,可是今天不同,这是突如其来的事情,自己此前就在厅中,不算擅闯,且不说与江泰的生意还没谈完,就是白依梅的事情他也想弄个清楚,所以思来想去,干脆假作痴呆,站在一边听着。
地上这具死尸名叫徐继成,是漕帮中仅次于江泰的头面人物。漕帮帮众甚多,所以下面还根据所处地域水道,分为一百二十八帮半,总领九千九百九十九条半粮船。其中通海一帮是分帮中最大的,而且除了漕运之外,还身负一个最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贩运私盐。
盐历来是朝廷交由商人特许贸易,称之为“官卖”,没有得到朝廷允许私自卖盐是重罪,轻则充军抄家,重则砍头有份。刑罚虽重,但“钱是人的胆”,沿海一带贩卖私盐屡禁不绝,就是因为利实在太大。
官盐三十文一斤,卖到安徽湖南等地,要涨上七八倍;卖到康定蒙古则要再翻上一番。老百姓买不起官盐就只有找盐贩子,私盐只有官盐三分之一的价格,一向在民间畅销。
这笔生意这么好,漕帮自然不会视而不见,他们有船有人,而且漕船运的是天庾正供,也算是有官府背景,缉私关卡上打点明白,在运河上走私贩运私盐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只要不太过分,官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而已。漕帮不仅可以在运河流域贩私,而且还能作为盐枭,将私盐转卖给盐趟主和盐贩子,以运河为线,向周边扩散,可以说大清国有一半人都吃过漕帮运来的私盐。
贩卖私盐赚来的钱一是用来维持帮中公产,比如杭州拱宸桥家庙,再有就是贴补帮中兄弟的家用,漕帮的凝聚力一半也是因此而来。所以贩私盐对于漕帮关系甚大,这个重任一向是由通海帮承担,也只有帮中最得力的人才能当上通海帮的老大。
徐继成在未入帮孝祖之前,曾经进过学做过秀才,肚子里有墨水,点子又多,为人很识大体,处事公平,再加上他是江泰的开山大弟子,得以执掌通海帮二十余年,是江泰最为得力的助手,也很得帮中人信赖。
不过最近这十年日子不好过,因为两淮盐场本来就因为扬州盐商垮台而经营日艰,这一打仗,盐丁纷纷逃散,几乎没了产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和粮
食是一个道理,漕帮不管种地,也不管盐场,得要有粮有盐,他们才能通过官运和贩私从中牟利,如今双手空空,就只能徒呼奈何了。
如果漕帮中明理人多,就不会责怪徐继成,因为换了谁都无能为力,可漕帮大部分都是不识字的水手脚夫,故而徐老大这些年来受谤甚多,甚至有人恶意中伤,说他拿公银中饱私囊,要开香堂问他,至少也要交卸了通海帮老大一职。
徐继成能始终安于其位当通海帮的老大,完全是因为江泰信得过这个徒弟,在帮中力挺的缘故。所以徐继成感恩图报,长毛既灭,两淮盐场又由京商接手,开始重新大批产盐,他抖擞精神,打算大干一场,将这几年的损失弥补回来。
徐继成想得很好,但是他没料到此后各地盘查更加严格,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因为洪秀全的儿子洪天贵福从江宁逃脱,湘军为此大肆搜捕。徐继成为此很是着急,因为长毛作乱时,尚有理由可讲,而此时长毛已被平灭,如果再不能利用通海帮为漕帮弟兄牟利,那就连江泰也无法回护他了。
于是徐继成铤而走险,利用一些支流小道开始运盐,大船走不了就换成吃水浅的小船,实在不行就起旱。人员也化整为零,每一队不超过十人,为的是不引来官兵注意,一旦被发现,丢弃盐包损失也小。
这样做了几个月,果然很见成效,可是没想到,今天出事儿了。按照徐继成定的规矩,贩私盐是采用一站接一站,每一批人只负责一段路,到了约好的地方就有人接货换手。徐继成为了激励帮中士气,身先士卒,带了七八个人走高邮旁的邵伯湖西草场中的一条小路,与下一拨人约在一处叫孔家桥的地方交接。
两拨人本应该在下午未时见面,可是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到了酉时尚不见人影,这一定是出事了,于是等在孔家桥的通海帮帮众向前路去迎,等赶到一处险滩,在芦苇荡里发现,跟着徐继成的那七八个人都死了,受的都是刀伤,而徐继成却不见踪影。
一番搜索之下,终于在几里之外发现了通海帮的老大,也已经受了极重的伤,身边兄弟掩护他逃到此处,见了来接应的人,只留了一句话就溘然而逝。
“什么话?”江泰急急问,这句话必定干系重大,徐继成走私贩运的路线是绝密,为防出首告密,除了通海帮弟兄之外,连漕帮其他人都不知道。能在这条路上设伏袭击,不问可知必定是自己人下的手。徐继成临死前留下的话,当然就是揭露杀人凶手的真面目。
“当时情况危急,找到他的是个帮中小角色,脑筋却很清楚,眼见老大一口气上不来,脱口便问‘仇家是谁?’据他说,我师父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最后说的是‘对方三十出头。’说完这句话,师父就归西了。”
通海帮老大遇袭身亡,事情糟到了不能再糟的地步,在场的帮众一面把尸首抬往镇江,一面沿路发出警讯,通知通海帮的大佬们赶来,连带着所有能找到的帮中前辈、首脑人物都一并找了来,这样人越聚越多,等到了镇江,漕帮中的要角已经闻讯赶来了一半,此刻都聚在江家的客厅里。
“对方三十出头?”江泰喃喃复述,只听得是一头雾水,再看旁人也都是一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要说三十出头的人,漕帮中能有近万人,就是通海帮里也有几百,徐继成大概是临死之前神智昏昏,才会说出这样一句。江泰想着,无奈地摇了摇头,神色沮然。
所有人都是这样以为,只有古平原起初也是一怔,转着眼珠想了想,眉毛忽地一挑,脸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别人没注意,白依梅却一眼瞥见了,她与古平原相识多年,对他的一举一动太熟悉了,见他若有所悟,自己沉思了一下,将身边那个一直跟着她的小伙子点手唤过来,低声吩咐了两句。古平原心中在激烈斗争,他已然从徐继成的遗言中得知了凶手是谁,但这说到底是漕帮的家务事,自己身为空子,留在此地已属不该,再要开口更是逾规。江湖上恩怨本就难明,安知孰是孰非,这句话一说出来,只怕是一场腥风血雨,不知要死多少人,说起来是因为自己多口,岂不是造孽。
所以他打定主意不开口,正想着,忽觉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转头看是那个跟在白依梅身边的小伙子。
就见他年纪不大,却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冲着古平原扬了扬下巴:“咱们大阿姐问你,徐老大临死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小伙子当然就是杀了僧格林沁的张皮绠。他受梁王所命,跟在白依梅左右,一来是为了避祸,二来也有助白依梅一臂之力的意思。白依梅见他为人热诚,加之也想着意笼络,于是与他认了干姐弟。张皮绠是个实心人,既然有了干姐姐,一颗心就都在她身上,真好比对亲姐姐一般。古平原的事儿,白依梅并没让张皮绠知道,但既然干姐姐对他有敌意,张皮绠当然也没好脸色。
听他说话这么不客气,古平原气不打一处来,瞧在白依梅的面子上没和他一般计较,只是他要问的事情,在此时算是事关重大,古平原抬眼向白依梅的方向望去,就见她也正看向这边,起初面若冰霜,渐渐地,目光仿佛柔和了些。
就算是错觉,也足够古平原像被催眠一样,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知全部讲了出来。张皮绠听完,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转回来向白依梅附耳而言,她听完了,慢慢点点头。
此时场中的对话还在继续,徐继成的徒弟还有话说。
“我师父最近几日愀然不乐,他曾经透过话风,说有人撺掇他将通海帮拉出来,自成盐帮一派。说是甩掉漕帮这个大包袱,可以大发横财,用不着辛辛苦苦为他人作嫁衣裳。”
“你师父怎么说呢?”
“师父回了两句话,‘铁树不开花,漕帮不分家’,‘粮船跳板三尺三,进门容易出门难’。他说来人知难而退,自己顾念义气,也就不为己甚,不会将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这么说,是有人暗怀鬼胎,图谋不轨,害怕你师父揭发此事,就先下手为强。”江泰涨红了脸,恨不绝声地道。
“听着,把帮中兄弟都派下去,到水旱码头打听,哪怕有一点消息都报给我。再将各位当家老大都知会到,继成头七那天,在拱宸桥家庙聚齐,就算掀个底朝天,也非把这个叛徒抓出来不可,到时候开膛摘心祭祀忠灵。”
厅中人闻言无不失色,听这意思,江泰是不顾一切要给徒弟报仇。厅中的这些首脑人物中也不乏头脑清楚之人,想到这么一来,运河上下必定要出一场大乱子,弄得漕帮弟兄人人自危,真要是到了各帮彼此攻讦,甚至为了“抓叛徒”而刀枪相见的地步,漕帮离各立山头、分崩离析就不远了。
可是如今人人有嫌疑,通海帮的弟兄又群情激奋,明知这么做不妥,却很难出言相劝。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人高声道:“不必了,我知道凶手是谁!”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白依梅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走到厅中,不行蹲福礼,而是很潇洒漂亮地向四方做了一个罗圈揖。她穿的是女装,行的是男礼,看上去却说不出的好看,把众人目光都吸引了来。
“她、她是谁啊。”颇有人不认得白依梅。
“我原打算开大香堂时,当着三老四少的面,把她引见给大家。既然今天帮中弟兄到了不少,我索性就说了。”江泰见此情形,先要交代一句,“这是我收的
干女儿,姓白,我引她进了山门,孝了祖,如今也是帮中人,大家不要见外,今后多亲多近。”
江泰已经十几年没收过徒弟了,白依梅铁定是他的关山门弟子,漕帮中最重这一头一尾,又是干女儿的身份,放在平时必定贺声如潮,眼下却没人吱声,只因白依梅方才那句话实在是让人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下文。
“这里虽然不是香堂,可是前辈众多,说的又是这么一桩牵扯人命的事情,没有把握,不可乱语,否则干系不轻,若是犯了帮规,我也不能回护你。”江泰不太相信白依梅会知道凶手是谁,怕她不知轻重胡乱指认,当下出言警告。“不必我说,我拍手三下,凶手自己会跳出来。”白依梅见众人都注目自己,笑容中带着一点羞涩,话却是干干脆脆。
这更没人信了,有人就忍不住出言讽刺:“江帮主,你该不会是收了个会变戏法的徒弟吧,还是在拿大家当猴儿耍?”
七嘴八舌尽是嘲讽,江泰脸上有些挂不住,刚要开口阻止,白依梅已然不由分说,举起一双玉手,轻轻地拍了一下。
说也奇怪,众人口中不以为然,白依梅真的拍响巴掌,就像带着魔力一般,厅中唰地一下静了下来,人们齐刷刷将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白依梅不慌不忙,双掌一合,又拍了第二下,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众人的一颗心仿佛被白依梅用一根看不见的线牵了起来,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白依梅环视厅中,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凡是被她看到的人,都不由一凛。
这女子好清冽的眼神!
“啪!”第三声终于来了,大家瞪大了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
“哎!”随着一声大叫,还真有个人踉跄几步,从座中跨了出来到了场中。
“他娘的,谁把我推出来的!”这人眼皮下耷,看什么都是上撩一眼,眼神刁恶,一看就是不守本分的人,此刻涨红了脸,口中骂着向回看去。大家这才看明白,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小伙子把他从座中一掌给推了出来。
“不可胡闹。”江泰沉下脸,他认得被推出来的这个人是徐继成的拜把兄弟。
白依梅恍若未闻,盯着这人看了一眼:“敢问这位老大尊姓大名?”
白依梅是江泰的关门弟子,又是干亲,此人不敢怠慢,拱了拱手:“大阿姐,鄙人姓吕名端,在通海一帮司掌钱粮。徐老大是我把兄弟,我恨不得把凶手食肉寝皮,不知大阿姐为何与我开这个玩笑。”
“我虽然是刚入帮,但十大帮规也是背熟了的。”白依梅脸上没有半点笑容,不答反问,“吕司务,这第一条和第九条都是什么?”
漕帮十大帮规,第一条是不准欺师灭祖,第九条是不准开闸放水,都是极其严重的罪名,一旦犯了,难逃性命。
“拿纸来!”白依梅见吕端面上变色,不再理他,大声吩咐道。张皮绠依照白依梅的吩咐,早就准备好了,此时递上来一张大大的宣纸。
白依梅打小随父亲读书,写的一笔好柳体,先是写了个“吕”字,指着说:“徐老大的临终遗言,‘对方三十出头’,这对着的方形就是个‘吕’字。”
接着她又稳稳写下“端”字,解释道:“所谓三十‘而立’。‘出’字一头一尾都是‘山’字,‘而立’再加上一个‘山’,便是‘端’字。”
“合起来便是吕端!徐老大已经把凶手的名字说了出来,只是因为袭击自己的是帮中人,他未辨敌友,不敢直接对那小角色说出真凶姓名,以免被帮凶将遗言篡改或是干脆不提,于是将凶手的名字隐在字谜中,这样大家搞不清怎么回事,还以为是他神志不清说的胡话,不会重视,这句话反倒能公之于众,或者就有人能猜出他的真正用意。”
厅中一片大哗,通海帮的人立时全都站了起来,个个怒目而视。江泰并指指向吕端:“谋害帮中老大,杀把兄弟的真的是你?!”
这猝不及防的指证又快又急,吕端压根没有准备,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情急之间,连连摇手:“不、不、不是我……”
“你若痛快认了,我替你在干爹面前求情。不然,你自己想想下场。”白依梅在嘈杂声中,近前一步低声道,“杀了七八个人,总不会是你一个人下的手吧。要查,容易得很。”
吕端的脸色霎时变得比待宰的猪还难看,看着厅中这些弟兄鄙夷愤怒的眼神,想到刑堂诗云“祖传帮规十大条,越理反教法不饶!哥弟今日听分晓,香堂执法上铁锚。”上铁锚便是捆在铁锚上拖船沉江,他打了个冷战。
“我、我是参与其中,可是没下手杀人,徐老大不是我杀的。”他竭力辩白着,眼珠子骨碌直转,心中打着主意要把自己摆到受人挟持,身不由己的地位。
可还没等他的话说完,白依梅便冷冷打断:“你认了就好!徐老大既然指认你,当然你是主使。杀人的人是你雇的,或是收买帮中弟兄,那不过是你的凶器罢了,漕帮当然不会放过,但那是后话。”
“你……”吕端想不到白依梅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借口,又气又急。
白依梅看着他揶揄地一笑,又转向大家:“干爹,各位爷叔老大!杀害首脑是欺师灭祖,破门分帮是开闸放水,何况徐老大还是他的把兄弟,此人真是猪狗不如。今天当着家门里的人,我托大说一句。何必要等头七,趁着亡魂不远,就在今日将他破膛摘心,告慰徐老大在天之灵。”
谁也没想到白依梅说话时轻颦浅笑,可是说的话狠毒之极,连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江泰都心中一震。吕端更是惨叫道:“你、你不是说要给我求情……”
白依梅一脸厌恶:“这已经是求情了,不然该拿你点天灯!”说着她紧走两步,又站到江泰身边,伸手向旁一指,“开香堂行家法,不容外人在场,请干爹下令,将这个人撵出去!”
古平原本已是看得目瞪口呆。眼前这个泼辣冷酷的白依梅,与他印象中的那个温柔羞涩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不是她的眼神中还留着一丝让古平原熟悉的感觉,他几乎要以为白依梅已死,这是借尸还魂的另一个人。
还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白依梅的话锋却冲着自己扫了过来。话音一落,众人都是一愣,这时才注意到厅中还有个生面孔。
江泰暗怪自己糊涂,这样的家门大事怎么都让一个空子看了去。他也来不及向大家解释,紧走两步过来,冲着古平原拱拱手:“古东家,实在抱歉,漕帮家门不幸,今日要清理门户。老弟不在帮,多有不便,还请回避了吧。”
“是、是。”古平原一阵脸红,又试探地道,“那……我改日来拜访江帮主。”
江泰很爽快:“就是三日之后吧。”
古平原连声答应,知道人家要办“大事”,自己再留下去就讨人厌了,挪动脚步向门外走去。
“慢!”白依梅叫住他,似笑非笑,“听了这么多事,就拔脚走了不成?”
古平原苦笑一下,知道这是在为难自己,他不愿与白依梅起任何争执,略一沉吟,返回来在罗祖画像前跪倒,诚心诚意地大声道:“罗祖在上,漕帮各位三老四少听真,我古平原今日听了漕帮家事,出此门去,倘若泄露一言片语,愿领帮中之刑,三刀六洞亦甘受不辞。”
说罢,他站起身,看了一眼白依梅,又望向江泰。
平白跪地发了个毒誓,搁谁都会觉得晦气。江泰倒是觉得过意不去,可白依梅是为了漕帮说话,谁也不能说她错,反倒颇有人觉得江泰这个女弟子心思缜密,是个厉害角色。
古平原见再无人说话,这才抬脚向大门口走去。就在此时,从大门处传来阵阵喧哗吵闹声。知客再一次匆匆跑进来:“龙头,门口有人要硬闯进来。”“什么!”江泰本来就伤情愤怒,一听当即勃然变色:“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我的宅子也有人敢闯,真当漕帮成了病猫吗?”
他气冲冲带头往外走,众人都担心是吕端的党羽要闯进来救人,各自戒备,护着江泰来到门外。
门外那九十九个打着灯笼的壮汉,可不是只为了装门面摆气势,一旦有事这就是江宅的护院。此刻这些人里三层外三层把来人围在中央。
江泰出来一声喝,这些黑衣汉子闪开一条路,大家一看都把心放了下来。
被围在中间的只有一个人,正抡圆了挥舞着一条链子鞭,虽然被百倍于己的人包围,脸上却全无惧色,反倒在大呼小叫地喊着:“什么漕帮不漕帮,老子不怕,不把我妹夫放出来,我一把火烧了这宅院。”
他不怕,古平原可真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大喝一声:“刘兄弟,把鞭子放下,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胡乱撒野。”
刘黑塔一看见古平原,立马咧开嘴乐了,拍了拍胸脯:“古大哥,怎么样,还是我行吧,几下鞭子他们就服了,这不乖乖把你放出来了。”
刘黑塔又叫“妹夫”又喊“大哥”,把众人都听愣了,白依梅更是特别注目于他,身边的张皮绠却是满脸讶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刘黑塔。
古平原哭笑不得,赶紧冲着江泰圆场:“江帮主,实在对不住,这是我一个兄弟,他性子太糙,想必是等得着急,过来催催,绝不是对漕帮不敬,更没有冒犯之意,还望帮主和各位老大恕罪。”
江泰现在一脑门的官司,哪有心思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皱着眉头摆摆手,意思是算了。
古平原见刘黑塔还不服气,还想再说,生恐他闯下大祸,一把拖了他就走。
“哎,哎……”刘黑塔被扯着离开了江家,走出了一里多地,黑着脸不走了。
“黑塔兄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哎,先别问我,我问一句,古大哥你到这儿到底干吗来了,不说是为了办粮食吗?”刘黑塔一脸的不忿。
“对啊,就是为了办粮,不然我来找漕帮做什么。”
“古大哥,我妹子对你可是一心一意,你要是当陈世美,我可就敢拿狗头铡铡你。”
古平原气乐了:“你这说到哪儿去了,我哪儿对不起玉儿了。”
“方才在门前站着的那个女人,我见过,不就是当初在徽州,你带了陈玉成去救的那个女人吗,她不就是你在京城客栈里说的青梅竹马非她不娶的那个女人吗?怎么就这么巧,她也在这儿呢。你说吧,是不是借着办粮食来会老相好!”刘黑塔气哼哼地往道边树上一倚,斜着眼睛看向古平原。
“我……”古平原真是冤到骨子里了,心说怎么着,我才在漕帮发了一个毒誓,立马就又要在这儿再发一遍吗。
“你还真别不信,事情就真的是这么巧,我是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她,不然……”“不然怎么样?”刘黑塔紧叮一句。
“不然……”是啊,不然怎么样,难道就不来漕帮了?三日之后明知道白依梅依旧在此,不还是要来吗?古平原不愿意骗刘黑塔这个实诚人,可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让他相信自己别无他念,张口结舌望着他不语。
“哈哈哈!”刘黑塔忽然大笑起来,“古大哥,我信你。你要成心骗我还不容易,编不出瞎话,恰恰说明你方才说的是实话。”
古平原这才松了口气,头一次发现这浑人还是挺有心眼的。
“现在该说了吧,你不是在徽州帮闵老子打理茶场,怎么忽然到了这儿?”
“我妹子前几天就偷偷派人回了徽州送信,特意把我叫了来。说是你要到漕帮谈生意,这些人都舞刀弄枪的,担心你有危险。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我下午到顺德茶庄,你们是上半晌走的,玉儿请彭掌柜给我派了个认路的伙计,追着过来了。”
“哦。”古平原这才明白,一想到妻子嘴上不说,心中却着实担心自己,他心下自然感动。
“办完了事儿,该回江宁了吧。”刘黑塔问道。
古平原摇头道:“事情还在两可之间,远非成功可言。不过眼下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白依梅一心与我为难,只希望江泰能通识大体,不要受了她的激。”
“怎么?白依梅和你翻脸了,是不是因为你娶了玉儿,却没娶她。”刘黑塔好奇地问。
古平原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中间的事情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刘黑塔性情粗疏,万一口不关风,那可不是玩的。
“不必往返奔波了,就在镇江府住上三天,我先回去看望家里,顺便等着赴江泰的约。”
苏紫轩含笑看了身边的四喜一眼,四喜正钦佩地望向她。这位小姐果然料事极准,她说白依梅是聪明人,知道怎样去用那封梁王托她还给江泰的信,白依梅就真的做得令人击节赞叹。
她不仅没有把信还给江泰,而且利用这封信,半是要求半是胁迫,硬是逼得江泰重开香堂受了自己做关门弟子。为了在漕帮中能更加高人一头,她索性又让江泰收了自己做干女儿。一杆虎皮旗,足以震慑山中百兽。这一公一私两重身份摆出来,至少在运河上,没人敢和她挺腰子说话。
白依梅这么做,主要是想借用漕帮的势力,来做一件天大的难事。
她到两江后,派张皮绠一番打听,得知英王当初的部下,除了年老体弱和受伤难愈的被当场斩杀之外,其余七万余人都被发遣至两淮盐场做苦工,由于受了不少非人的折磨,再加上几次逃跑都被官军发现擒斩,盐场里每天都有被抬出去的尸首。现在人数已经骤降到五万,剩下的也不过是苦苦煎熬。
这越发坚定了白依梅要把这几万人救出去的决心。在她心中,始终坚信如果不是因为古平原使诈,英王和他的部队不会被僧格林沁一网打尽,自己的丈夫不会死得那么惨,这些太平军的将士也不会落入如此悲惨的境地。而古平原之所以要害陈玉成,还是因为对自己旧情难忘,希图能再续前缘。
所以,白依梅既恨古平原,也隐隐觉得自己是红颜祸水。她激怒僧王杀了苗沛霖,又借捻子的手杀了僧格林沁,按理说还剩下一个仇人古平原,也是最好对付的一个,可白依梅一闭上眼,想象着古平原像苗沛霖和僧格林沁一样身首异处,就不由得猛睁开眼,无法再想下去。于是她决定先救人,把这几万当初与丈夫共患难的弟兄救出来,她觉得这是能补报罪戾的唯一方法,也是此生能为陈玉成做的最后一件事。
救人说来容易做起难,江南如今到处都是湘军,这几万人就算逃出盐场,只怕跑不出几十里就要被官军追上,那之后更是生不如死。所以白依梅要攀上漕帮,漕帮在两江一带是“土皇帝”,粮船可以运人,堂口可以藏人,星罗棋布在各地的帮众都可以做掩护之用,真正是大有用处。
这些打算,白依梅并没有瞒着苏紫轩,苏紫轩呢,因为另有想法,所以极力撺掇她加入漕帮。眼下事情起了变化,白依梅来找苏紫轩是为了问计。“你不是想给湘军造反筹集军饷吗?如今有个天赐良机。”
白依梅把事情讲述一遍,苏紫轩眼睛顿时亮了,她合上折扇,绕着八仙桌走了一圈,轻轻拍在桌上。
“这事儿得去找漕运总督吴棠。不能让古平原把这笔粮食生意做成了,否则两江民心就稳了下来,而我要的是个‘乱’字。再者平白送姓吴的这么大好处,得让他有还有报,让你在帮中立上一功,那这件事情就十拿九稳了。”
“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清江浦。”白依梅已经伸手推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