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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为官府出力就是给自己搭桥铺路

“古东家,您来得太好了,我正愁一家老小无人托付,这下放心了。”顺德茶庄的掌柜姓彭,单名一个海字,人长得胖,饭量又宏,人送外号“彭海碗”。

古平原携常玉儿来访,他是财东身份,留守的伙计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去通禀。彭掌柜倒屣相迎,极是热情,他的家眷就住在茶庄的后院,内人便将常玉儿邀到里房说话。彭海碗则肃客至后院正房。

古平原初来乍到,一边往后面走,一边留神观看,这一看心里不由得画上了大大的问号。按理说顺德茶庄遣散伙计,关了买卖,那就该冷冷清清才是。可是几个跨院里人进人出,特别是通往库房的路上始终有人脚步匆匆,墙角堆着大量的捆茶包用的细麻和桑皮纸。再留神往地下看,青砖缝里都是茶叶细末,怎么看也看不出是几年没开张的买卖。

古平原带着疑惑进了掌柜的正房,刚刚落座,还没等他开口,彭海碗忽然起身,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古东家,我是活不过今天了,这顺德茶庄今天我就交还给胡家,只望您在胡老太爷面前美言几句,看在我尽心尽力这些年的份儿上,能照应我家里人一些,彭某九泉之下也感恩不尽。”

古平原冷不防受了一拜,赶紧把彭海碗搀起来,问道:“彭掌柜,你我初识,你这没头没脑地来这一出,我可真糊涂了。究竟怎么回事呢?”

彭海碗紧拧着眉头,连连打着唉声,可就是不说缘由。古平原一向耐心,也被他弄得有些生气,心说你这个人好不明事理,我是财东来店整顿,你作为掌柜,正该从旁辅助,可是却说今天就是你送命之日,又说不出理由,难不成是给我个下马威?

古平原沉了脸,刚要再次追问,听见房门处有人轻咳了一声。是常玉儿,她冲着古平原点点头,将他唤了出来。

两人走出十几步远,常玉儿这才轻轻道:“你知道吗,这位彭掌柜闯了大祸,如今祸到临头,恐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原来常玉儿从彭掌柜的家眷处听到消息,别看彭掌柜其貌不扬,可是能执掌这么大一个分庄,做生意的心思自然灵动。他自从接了本庄的信儿,就打起了小算盘,总觉得偌大一家茶庄,空放着不赚钱实在浪费了,反正东家也说了要关店,此时赚多赚少还不是都进了自己的腰包。于是他大着胆子与长毛做起了生意。一开始只是给士卒供些劣等茶末,后来因为顺德的名气太大,军官们也纷纷找上门来,渐渐把库房积存的几百斤好茶都卖光了。

这时候,江宁城里正经买卖开张的已经不多了,老百姓躲避战火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品茶。彭海碗毕竟心里也害怕,把手头的存货出清了就打算收手不干,可没想到,下一笔生意的主顾居然是洪秀全的天王府。王府要的都是顶级的好茶,这笔生意彭海碗没有胆子做,可是更没有胆子推,无奈之下只得联系了几个走私贩子,从城外运来货色交差。

“从此他就上了贼船下不来了?”古平原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了一大半。

常玉儿点点头:“天王府在他这儿买茶叶,长毛其余的王爷官吏当然也认这家,这十年来,别看城外打得不亦乐乎,彭掌柜可没少发财。”

不过好日子终归是过到头了,湘军攻破江宁,对那些“从逆”之人自然要秋后算账,彭海碗一向出入各家王府,也算是为长毛效劳的红人,自然是忐忑不安。谁知怕什么来什么,昨天店里来了个湘军把总,送来两江总督的一纸公文,指明今日午后要彭掌柜到总督衙门报到。

这一去还有好儿?只怕连鸿门宴都没吃上,人头就已经落地了,彭海碗悔不当初,昨天夜里已经向家人诀别,可是他心里也没个准儿,要是自己真被判了“从逆”之罪,家人也连累成了罪孥,乱世杀人不讲道理,“全家处斩”还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么,到时候一家人只怕要在黄泉相见。

彭家上下如今一片愁云惨雾,难怪彭海碗心神大乱,连句整话都说不清楚。古平原思索着冲常玉儿笑了笑:“我倒可以帮他这个忙,不过他用东家的买卖私自为自己谋利,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吃下去的得让他吐出来。”

古平原转回身来到房中,盯着彭海碗看了多时,方才开口道:“彭掌柜,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去吧,家里人我自然照应,若真是受了株连,我替胡家答应你,由茶庄公中出钱买十几口薄皮棺材,别看你这个伙计占了东家的便宜,东家却不能亏待伙计。”一句话碰在彭海碗的心尖,只觉得又愧又悔又怕,不由得呜呜咽咽放了声。古平原趁势教训道:“拿东家的钱肥自家田,赚了收进腰包,亏了填到账上,这是做伙计的大忌。你做到掌柜,胡家待你不薄,怎能如此昧着良心做事?”

彭海碗哭丧着脸:“古东家,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可实在是骑虎难下,要是一开始听老太爷的话关店上板就好了,可是一旦开始做上了买卖,再要说不做,惹怒了长毛可不是好耍的。唉,银子越赚越多,可是江宁被围,也不能买铺子买地,只能藏在后院地窖里,眼瞅着都快堆不下了,还是没地儿花去,您说我这是图什么!”说着抬手“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你这一家茶庄到底赚了多少银子?”古平原有些好奇。

彭海碗举起一只手,五指叉开。

“五万两?”

彭海碗苦笑:“五十五万两,只多不少。”

古平原吃了一惊:“江宁城这些年被围得水泄不通,光凭这一间铺子,只靠走私进货,怎么就赚了这么多钱?”

“实不相瞒,我除了和长毛做生意,也和城外的江南大营做些买卖。围城十年,大营里面就像集市一样,官兵吃空饷、分贼赃,个个不缺钱,买起东西来手脚大方得很。”

古平原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顺便也带着那么一点佩服。两军交火,兵凶战危之地,彭海碗居然能够左右逢源地赚银子,足见此人生意手腕高人一筹,胡老太爷果然有眼力,任命的这个分庄掌柜的确是个人才。

正因如此,古平原下定决心要帮彭海碗这个忙,准备使一点软硬兼施的手段,以便让他能死心塌地地为东家效力。

“胡老太爷让我来整顿茶庄,本来就凭你的所作所为,我此刻就可以召集伙计,免了你的大掌柜一职。不过我做事一向给别人一个机会,只要你是诚心悔过,我便既往不咎,连两江总督衙门的麻烦,我也可以帮你解了。”

“当真?”彭海碗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问道。只见古平原笃定地点了点头。

这下古平原的身影在彭海碗眼里简直如丈二金刚一般了。求生之机一出,彭海碗的口齿顿时伶俐起来,这才看得出他生意人的本色。

“古东家,您放心,我姓彭的要是受了这样的大恩还不思悔过,那还叫个人吗?我现在就起个誓。”

“不只是悔过,还要回报胡老太爷对你的知遇之恩。”古平原拦道,“你先别忙发誓。我讲的这几条你听清楚。第一,从今往后你只能提与江南大营做过生意,不许再提与长毛做生意的事儿,全店上下都要守口如瓶,这要靠你去管束告诫,必要时可以许伙计们一些好处,但也要让他们知道,一旦此事被官府追究,全店上下都要担干系,谁也跑不了。”

“我懂,我懂。”彭海碗连连点头,然后又犹豫着说,“我就是担心长毛那儿有账簿……”

“账簿是一定有的,不然为什么总督府会传唤你。不过你不要担心,这件事情我来解决。”古平原举起第二根手指,“这第二嘛,赚的五十五万两银子不能算

作你的私产,要算是公中的银子。当然了,你辛苦十年不能一无所获,这笔钱待我回明胡老太爷,从中给你抽成奖励。”

“不敢不敢,我但求全家老小平安无事便是心满意足了。”彭海碗此时哪还敢惦记这笔银子,连连摇手。

“最后一点,盼你从今往后要一心一意对待生意!”他放缓了语气,“方才我一路走进来,发现胡老太爷眼里有水,为什么呢,因为他用了你这么个能人。老太爷信重你,把最大的分庄交到你手上,你呢,却把心思放在了为自己发财上,这个名声要是传出去,只怕今后你就无法再在商界立足了。更何况到时候一定会有人讥讽胡老太爷识人不明,误用了这样损公肥私的伙计,受赔累也是活该。彭掌柜,你想想看,此举既对不起别人,也害了自己,何苦来哉。”

“古东家,您、您别说了。”彭海碗也动了真情,“我是胡家账房出身,老太爷一步步把我提携到大掌柜的位子上,我真是太对不起他老人家了。”说着长长叹了口气,拭了拭眼边的泪水。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古平原善于看人,一眼就看出彭海碗是真心悔过,也很欣慰。“你能这样说,我便可以替你到总督衙门走一趟。”

“您去?”

“我是东家,既然进了这江宁城,自然该我代表茶庄去面见总督大人。”

彭海碗日夜忧思的就是这件事,当然知道古平原是冒险替自己出头,真是感激涕零,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一句。

“东家,这一趟可是危险得很,搞不好要掉脑袋的。”

古平原并没有九条命,也不是把自己的脑袋随随便便就拿来做赌注。他敢替彭海碗去总督衙门,当然是有他的办法,这个办法就在他的衣袋里。古平原出门的时候特意探手入怀,摸了摸东西尚在,这才上路。

顺德茶庄在江宁城的东门边,离着城门不远,方才古平原进城之后没走几步就进了茶庄。如今要去总督衙门,绕过被康熙皇帝下旨拆了去建普陀寺的明故宫废墟,还要沿着大街小巷走上三里地。

眼下江宁城元气未复,叫个轿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古平原只得安步当车。这一路把他看得是触目惊心,江宁克复已经半年了,暗巷之中却仍见白骨暴尸,石板路上更随处可见暗青的血迹,也许是心理作祟,古平原走了没一会儿,就觉得满鼻子都是血腥气。

他以为是错觉,没想到刚拐过一个转角,就碰上一排十几个人跪在街上,身前横七竖八躺满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古平原与一个跪在地上的少年目光相撞,就见他眼里露出绝望的神情,微张着嘴像是想要喊出来,然而一声“砍”的号令,十几把钢刀同时劈下,人头落地,血从腔子里喷出来,尸身栽倒。那少年的人头滚了几下,正来到古平原的脚边,眼睛依旧大睁着,看着头上的一片天。

古平原知道这是官兵在捕杀长毛余党,叹了口气,知道管不了这样的事儿,打算拔脚前行。

“站住!老子杀长毛,你叹什么气?难不成你是长毛逆匪。给我逮起来!”方才发令的是个千总,此刻把眼睛瞪了起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古平原与官兵打过多次交道,当下不卑不亢地作了个揖:“总爷,我是东门顺德茶庄的东家,两江总督曾大人昨儿派人传令要我去趟衙门……”

这些官兵听他抬出曾国藩这尊神,果然吓了一跳,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古平原不等他们再开口,便从袖中捏了一张十两的银票,塞给那千总:“总爷,各位兄弟出队辛苦了,我是卖茶的商家,这点钱请大家吃茶,聊表寸心。”

银票到手,那千总当即换了副嘴脸,扬眉笑道:“呵,还让你破费了。这位东家,绕条路走吧,前面都是弟兄在抓人,别把你误逮了去。”

古平原看着这几个官兵扬长而去,带着苦笑摇了摇头,按照指点绕路前行。这样一来却费了功夫,等他到了总督衙门,已经晚了一刻钟。

这里有清一朝以来便是两江总督衙门,驻扎江南第一封疆大吏,已然有两百多年了。后来长毛攻破江宁,时任总督陆建瀛仓皇出逃时被杀死在南城小校场。总督衙门被洪秀全改为天王府,一晃儿已经十多年了。

湘军破城之日,天王府本来完好无损,曾国荃派人看守,谁知半夜里无端起了一场大火,将天王府烧得片瓦不留。都说洪秀全十年经营,金山银海都聚在天王府内,结果火过之处成了死无对证,曾国荃回奏朝廷只上缴了一颗伪天王玺。

之后不久,曾国藩便拨出一笔军饷,找来工匠,大兴土木 在天王府的旧址上兴建起了总督衙门。有钱好办事,衙门前面三进办事的厅堂如今已经完工,后面住总督家小的花园住宅也已初具规模。

古平原说明身份,拿出公文,把守的士卒搜身后便将他放了进去。总督衙门是俗称,正式的名字是“两江总督部院”,在衙内值日书吏的指引下,古平原从上书“公生明”的仪门而入,从右边绕过高大轩敞的正堂,来到二堂。二堂外,几个匠人正在垂绳挂匾,匾上写的是“政肃风清”,一笔颜体字很是潇洒漂亮。

“这不是曾大人的亲笔吧。”他问书吏。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大人的笔迹?”

古平原摇摇头:“写字的是个聪敏非凡之人,从笔迹上就可看出,性子是桀骜不驯、特立独行的一派。我久闻曾大人是理学名臣,沉毅稳重,他的字不会如此飞扬。”

“你懂书法吗?”不知什么时候,边上站了一人,嘴角带了丝笑意。

古平原一惊,仔细看了这人一眼,立刻跪下答话:“回曾大人话,草民曾经进过学,对书法一道略知一二。”

“你说得对,这是左宗棠左大人的亲笔。”那人笑道,“如今江宁城里的红顶子可不少啊,你怎么知道我便是曾国藩呢。”

“红顶子虽然多,可是双眼花翎只有一根。”古平原毫不迟疑地说。

“不错。你是什么人,倒是有几分眼力见识。”

“草民古平原,东城顺德茶庄的店东,受曾大人传唤而来。”

曾国藩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这个既懂书法又通官场规矩的年轻人会是个生意人,当下不再说话,抬步向二堂里走去。

古平原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早不晚刚好赶上曾国藩出面,赶紧在后面也跟了进去。

一进去才知道,二堂里虽然鸦雀无声,可是两侧坐满了人,足有好几排,怕不有二三十人,除了最靠近堂上的一人穿戴四品官服外,其余人都是平民。见曾国藩进来,所有人离座参拜,乱了好一阵子才又回去坐好。

这些人古平原几乎都不认得,唯一认识的便是那个四品顶戴的“官儿”。

李万堂!

其实古平原倒不是没想到李万堂会出现在这儿,只不过乍一见面,不由自主便想起当年被人陷害,还有常四老爹被买凶杀害,李家都若明若暗地担着干系,立时心头一震。

李万堂看见古平原,眼中波光一闪,却是面无表情。两个人心思动得都快,知道在这个场合不易别生枝节,古平原先把视线避了开去,找个角落坐下。

曾国藩居中落座,先不开口,接过听差奉上的一碗茶,撇了撇茶叶,轻轻汲了一口,然后方才抬眼扫视全场。

一想到面前这个人是名满天下、誉满天下、威震天下的两江总督、湘军统帅,几乎没人敢和他目光相对,都忙不迭地垂下头去。

古平原倒是趁此机会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下这近乎传奇般的人物。就见他吊梢眉、三角眼,面容清癯,乍一看毫不起眼,可是再看两眼却又有不敢直视之感,原因无他,曾国藩那两道锐利的视线,仿佛能把人从中间劈开,看透你的五脏六腑。古平原自道问心无愧,可是被曾国藩的目光盯了一眼,也觉得心跳仿佛快了一倍。“这才叫官威。”古平原暗想,“乔鹤年有一点倒是说对了,袁甲三虽然与

曾国藩、李鸿章这样的人品阶相同,但是论起高下来真是云泥立判。”

他正想着,曾国藩开口了,料想不到的是,他先说的居然是手中这碗茶。

“诸位,本官的履历,想必你们大都听说过。先在京里做翰林,后来在礼部任侍郎,回乡守制时因为长毛作乱,不得已当了团练大臣,蒙皇上天恩,如今命我总辖两江。这二十余年,我从京城到湖广,再到江浙,就从未喝过如此好茶。这茶是从哪里来的呢?是我的部下送给我的。那他又是从哪里弄到如此好茶呢?呵呵,原来是从一个长毛伍长那里缴来的。我命人一打听,长毛被围了近十年,却是好酒好茶不断,绫罗绸缎长穿,那伪天王洪秀全,在这府中终日寻欢作乐,比之纣王的酒池肉林亦不遑多让。归根到底,是谁把这些东西运到城中供其挥霍?又是谁为长毛逆匪提供物资使其苟延残喘?要知道江宁城迟迟未破,就是因为长毛始终没有断粮断炊,而江宁城晚克一日,就不知道有多少湘军弟兄丧命于城墙之下。”

曾国藩一席长篇大论,听得二堂之内人人心迷神摇,两股战战,这些人都是当日江宁城中各行各业的掌柜、东家,他们都和长毛做过生意,虽然有多有少,有大有小,可是总归是赖不掉的。今日到此本就心中忐忑,听曾大帅借着一碗茶发作,搞不好下一句话就是命人将二堂中人全部拿下,谁能不害怕?个个吓得脸色发青,心里怦怦直跳。

“与长毛做生意就是助逆,助逆就是造反、助逆就是戮官、助逆就是十恶不赦!”曾国藩声音不大,可是一字一句说出来,仿佛判官断案,震得人们耳边嗡嗡作响。“咕咚”一声,也不知是谁胆子小了点,竟然没坐稳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古平原心里也不免直打鼓。曾国藩拿茶说事儿,据彭海碗说,江宁城里有一多半的茶都是他卖出去的,要是追究起来,自己恐怕第一个出不了衙门口。

古平原紧张地动着脑筋,几乎就要决定用上怀中的那样东西。一眼瞥到李万堂,却见李万堂好整以暇地坐着,面上平静如水,嘴角还带了丝笑意,仿佛刚才曾国藩并没有疾言厉色,而是讲了个轻松有趣的笑话。

为什么人人自危,李万堂却毫不畏惧?古平原立刻就动了心思。喔,因为他是在官军快攻下江宁城的时候来的江南,自然不会去蹚这趟浑水,可以置身事外。可是不对啊,李家一向是无利不起早,如果私通长毛的事儿根本与李家无关,那么李万堂今天也就压根不会出现在这儿。既然来了,又不害怕,要么是他有自保之策,要么就是了解今日之事似危实安,根本就不必担心。

古平原心念电转,慢慢松开了探入怀中的手,吁了口气,眉眼舒张,甚至是带了点惬意地向椅背靠去。

曾国藩说完了一席话,眼睛眨都没眨地望着座中众人,他见到在一群惊慌失措的人中,只有两个人与众不同,一个是京商首领李万堂,自始至终都没露出半点怯意。以曾国藩的眼光自认不会看错,这个李东家并不是矫情镇物,而是从心往外没有丝毫恐惧。另一个就是方才在堂外与自己有过短暂交谈的年轻人,自报是顺德茶庄的主人,叫古平原。他虽然一开始流露出短暂不安,可是很快就回过颜色,好整以暇地安坐于座中。

这两处买卖是否与长毛私通,曾国藩心里有数。长毛食淡已有半年,此事已经从多个俘虏口中得到证实,谁知城破之后,各处兵卒都报称城中发现了大量装食盐的袋子。按照剩余的物量推算,这事儿正发生在李万堂经营两淮盐场之后,李家绝对脱不了干系。至于顺德茶庄,方才古平原疑得不错,曾国藩手中的那碗茶确实就是彭掌柜卖出去的,长毛的账簿上写得清清楚楚。

谁的毛病谁清楚,这两个人既然是东家,当然不会不知道自家与长毛做过生意,可在两江总督出言威吓之下,尚能如此镇静,不管有何凭靠,也是胆色过人。曾国藩看明白了,将话锋一转:“既然说到长毛,那我问诸位一句。咸丰元年之前,世上本无长毛逆匪,可是一旦起事,糜烂地方,席卷半个大清国,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我倒要问问各位,这是为什么?”

弄不清总督大人的用意,谁也不敢搭茬。这些掌柜们别说想不出为什么,就是能答出来也不愿意曾国藩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于是偌大的二堂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寂。在一片肃静中,终于还是有一个人开了口。

“禀大人,卑职倒是有些小见识。”

捐官也是官,至少在礼部下的官凭上并无不同。曾国藩当然对四品道台衔的李万堂很客气:“贵道有话请讲。”

“卑职觉得,长毛逆匪之所以张狂得势,是因为地方上军费不足。要知道,当初洪逆起兵,人数不过万余,却能横扫两广两湖、江浙闽赣等地,几成摧枯拉朽之势。归结一点,就是地方上没银子。有了银子便能重赏募军,能买洋枪洋炮,若是守住几个要冲重镇,长毛便不能如此猖獗,只能龟缩一地。朝廷到时候再发兵剿灭,也就不至于酿成如此巨祸。”

李万堂说到这儿,向曾国藩瞟了一眼,见他面露嘉许之意,更是侃侃而谈:“军费从何而来?无非是捐、税两途。两淮盐场荒废十余年,天下赋税几乎减半,这才给了长毛可乘之机。如今卑职领了经营两淮盐场的朝命,一定竭尽心力,为两江再开财源,为大人重建江南微效犬马之劳。”

这几乎是等于公开向曾国藩表示愿意全力效命,旁人岂有听不出之理,然而听得出却说不出这一番大道理,人人都用嫉羡交加的眼神看向李万堂。特别是古平原,从这一番话中,他一下子懂了为什么李万堂会毫不畏惧曾国藩的威势。

这李万堂早就看出来了,曾国藩要重建江南,就一定要用二堂中的这些商人,所以他抢先一步表了态,乐于为曾国藩所用,而且必定会有大用。别人要用你,自然就不会杀你。

虽然晚了一步,但古平原彻底明白了。他也知道,如果没人再开口,那么李万堂就不仅是抢了个头彩,而且是满堂彩。攀上了曾国藩这个如今的“江南王”,只怕京商就真的要一步登天了。想起胡老太爷临来时的嘱托,古平原心血上涌,听曾国藩再问一遍,脱口而出:“草民也有话要说。”

“但说无妨。”

古平原站起身,稳稳当当走到厅中,迎着曾国藩的目光答道:“依草民看,长毛匪患,祸起十三行。”

人群一阵骚动,李万堂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连曾国藩都是一怔,方才李万堂的答案,其实与他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然而这个年轻人说的话却是令他感到匪夷所思。

“你是说广州十三行?”

“正是。”

“这奇了。难不成你知道十三行商人中,有人为长毛提供军饷资助?”

古平原摇摇头:“大人可还记得,自从林则徐大人虎门销烟,英国人进犯广州,迫于炮火凶猛,我朝与英夷在这江宁城外的下关签了条约,割了香港,赔了两千多万两银子,改广州一口通商为五口通商。当时是道光二十二年。”与胡老太爷一夕谈之后,古平原对陶澍与林则徐的生平和所作所为产生了兴趣,特意找了不少时人的记载来看,对这段掌故已是烂熟于胸。

“唔。”曾国藩捻髯点头,“那一年本督外放四川乡试主考,消息传来,秀才们群情汹汹,打算罢考,是我费了多少口舌才劝了回去。这我记得很清楚,可又与十三行、与长毛又有什么关系?”

古平原不紧不慢道:“原本各国与我天朝贸易,都是经由十三行商人转销,广州是最大也是唯一的对外海港。这个码头每年光是挑夫就有十几万之众,还有拉车、扛活、打包的,为这些码头工人做饭洗衣的,运粮卖菜的……可以说一个十三行养活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之众。而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广西山区的穷人,做了这份工,才能养家糊口,艰难度日。”

古平原娓娓道来,已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连李万堂都不由得凝神细听。

“自从与英国签了五口通商的条约之后,广州码头风光不再,生意锐减。百万穷人失了衣食来源,只能回到广西大山中。广西是有名的苦地方,种不出粮也没有丝、茶、盐之利,所以洪秀全与冯云山这些叛逆头子才能在那里传教惑众,老百姓饿了肚子,就只能跟着他们往那虚无缥缈的天国奔了。”

讲到这里,古平原一语结煞:“什么军费、赋税都不过是表面功夫,真要是把老百姓的肚子喂饱了,疯子才去跟着造反。”

这真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十年戎马,曾国藩与无数人议论过长毛乱起的根源,但还是第一次有人将十三行垮台与长毛兴乱联系在一起,细细想来,道光二十二年改五口通商,二十四年便有地方官报,说是广西大山中有人传邪教,事后证实正是洪秀全等人,如此看来,这个姓古的人说的倒真是不假。

曾国藩一时想得有些出神,古平原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大着胆子又道:“草民以为,历朝重农耕,是因为土地可使百姓安居乐业,安分守己。然而经商又何尝不能施利于民,惠及天下?二者并重方为经济之本,缺一不可。”

“你说的倒是简单。”曾国藩本来暗自点头,却忽然沉了脸,向厅中人等指一指,“商人重利轻义,如同墙头草两边倒,就拿如今二堂中你们这些生意人来说吧。”他从身边的桌上,拿起一本被烟熏火燎得不成样子的破纸卷,“这是从长毛

军需那里缴得的账本。里面记的都是江宁城中与长毛做生意往来的店铺细账。”

一语既出,所有人都将目光牢牢盯在那上面,仿佛里面随时可能钻出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曾国藩一手拿着账本,不动声色地望着下面这些人,忽然喝道:“来呀!”

“喳!”左右兵弁暴喝而应。

这些掌柜、东家吓得心胆俱裂,一个个哭丧着脸,就要往地上扑跪求情。

谁知随着一声答应,从后堂抬过来一个烧得极旺的大火盆,放在二堂正中央的水磨青砖上。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就见曾国藩将手一扬,这本关系着许多人身家性命的账本被抛入火中,烈焰一卷顷刻化作飞灰。

等大家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才发觉曾国藩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站在面前的换成了个板着面孔的中年人。

“诸位东家掌柜,我是曾大人的文案师爷,姓薛。”此人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今日已然无事,大家可以回去了。不过明天午时,在东门外,曾大人要鸣炮示威,各位一定要到。”

这是完全没有商量的语气,不待众人答话,这位薛师爷也一转身进了内堂。

到了内堂,薛师爷到底绷不住,把板起的脸一放,哈哈笑了起来。

“大人,我可真服了您呐,瞧瞧那些买卖人的脸色,简直就像是刚被金箍棒打过的虾兵蟹将一般。”

薛师爷名叫薛福成,出身无锡名门,因为仰慕曾国藩的威名,上了一道万言书,为其划策八条:“养人才、广垦田、兴屯政、治捻寇、澄吏治、厚民生、筹海防、挽时变。”深为曾国藩赏识,纳入自己的幕府中,再加上薛福成善于弈棋,又对了曾国藩“饭后一局棋”的脾气,几年间薛福成已然成为曾国藩幕府中的第一幕僚。

正因如此,他与曾国藩开上几句玩笑,位高权重的两江总督并不以为杵。

“正如我先前对你所说,平灭长毛难,可办善后更难。不错,湘军确实是收复了江南,可是收回来的是一个死气沉沉、民不聊生的江南,要想把这盘死棋下活,还非得用上这班生意人不可。”

“依大人看,这群人中谁可托付重任?”

曾国藩在房中踱着步,缓缓道:“京商的李万堂果然名不虚传,他一早就看出我的用意,城府颇深。京城李家财力雄厚,又得到恭王的支持,特许经营两淮盐场,力量倒是够了。”

“那么大人是准备扶他做江南群商之首?”薛福成连日来为曾国藩出谋划策,看好的也正是李万堂。

曾国藩思虑着,脑海中又冒出那个古姓商人的影子,这个人见识更加不凡,而且比起李万堂的治标之策,更是瞧准了治祸兴替的根子。

“薛师爷,你去打听一下,这顺德茶庄的古东家是个什么来历。”

离着金陵十八景的“雨花说法”不远,本有一家江宁城最大的客栈—“聚

广源”,如今被京商买了下来。

李万堂素来大手笔,将客栈里外翻修一新,重新铺了亮瓦,里外围墙都刷了十几遍的落地白,门前一条路也扩了三尺有余,用磨碎的雨花石粉垫道,宛然是一处富丽堂皇的豪绅宅院。门上却未挂匾,只是用红纸暂时贴了“京师李寓”四个字。

“这里毕竟还是透着俗气。明儿派人去扬州,不拘哪家园子买下一个,将木石搬来,再请精通园艺的工匠重新布置一下。记住园子一定要够老,至少百年以上。”李万堂一脚迈进来,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是。”李安的回答一向简洁,但做起事来却不走样,李万堂吩咐的他都能一五一十地办到。

“李老爷,辛苦、辛苦。”还没进正厅,便有一人笑呵呵迎了出来。

“王大掌柜,不在盐场监工,为何到了此处?”李万堂眉棱骨一动,盯着来人问道。

“虽说是令郎闯了祸,可是王某毕竟也担着些责任,放心不下才来看看。怎么,听说曾大帅有请,莫不是为了那件事?”说话的正是王天贵,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李万堂,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究竟。

“没什么事,王大掌柜过虑了。”李万堂轻描淡写,“既然来了,那晚上就在这儿给大掌柜摆宴接风。”

“不必不必。”王天贵实在从李万堂那儿看不出什么,知道李家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心头很是失望,“既然无事,那我就回去了。”

卖盐给江宁城里太平军的人正是王天贵,他出资与京商合办盐场,虽然只占了三分之一的股,但是京城“四大恒”和其他商家出的股里面有一半是虚的,王天贵以这个理由来争,与李万堂讨价还价,最后约定,李家负责外运卖货,王天贵负责盐场管理,各负其责,两不相扰,利润自有一套算法,余下的收入是一笔总账,最后按股分成。

王天贵雇了一帮本地打手充作盐场把头,以重金喂饱了这帮凶神恶煞,将盐场牢牢控制在手里。他心里早就打好了算盘,盐场一定要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反正盐场归自己管,只要不出事,李家也就无话可说。但是当初说好的归李家管的外销一事,王天贵却并不打算就此袖手旁观。

盐场是整个盐运生意起点,李家要贩盐,就得从盐场把货运出。王天贵在运盐的麻袋上做手脚,所有麻袋都刷上砂浆,每条足有二斤重。原本一百斤的盐,如今变了九十八斤,他将克扣的盐私自卖出,自然不计入公账。这手法其实不难懂,没多久,被李万堂派去负责接运食盐的李钦便接到手下报告。他年少气盛,打算去与王天贵理论,却被父亲李万堂拦了下来,不许再提此事。

李钦气不过,从此之后在接运时处处找王天贵的麻烦,不是说成色不对,就是嫌交货太慢,弄得盐场时常要返工。王天贵许是真怕了他,在扬州最有名的麒麟阁设宴单请李钦,席间不断恭维,最后拿出一张一万两银子的龙头大票。

“李公子,以前在山西多有得罪,还望海涵。不过你想想看,如今一股折三,李家一份,我一份,还有京城‘四大恒’一份。这‘四大恒’入的可是半实半虚的股呀,红利却实打实拿走三成,这公平吗?”

这件事李钦也想过,也觉得确实让“四大恒”占了便宜,但这是他父亲决定的事儿,自己没有插嘴的余地,此刻听王天贵说起,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王某人之所以办些私货,只是为了把‘四大恒’摘出去,却并非是与贵父子为难,这里是前些日子赚的利钱,你我二一添作五分了它。”

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李钦觉得王天贵说得有道理,便半推半就地收了下来。但这事儿他可没敢和父亲说,直到江宁克复,李万堂一夕之间做了决定,将办事之所从扬州搬到江宁,王天贵这才主动找上门来,对李万堂说,当初克扣下来的盐,几乎全都以官盐三倍的价格卖给了江宁城里困守的长毛。

盐是朝廷严控的物资,私通长毛,向江宁城里运盐,要是被官府知道了,轻则杀头抄家,重则祸灭满门。

王天贵却毫不在意:“盐是我卖的,可这银子却是令郎用了。真要是追究起来,恐怕你我两家都多有不便吧。”

四目相对,仿佛刀剑相撞,过了好一会儿,李万堂淡淡回了句:“这事儿,我知道了。”就此送客。如此莫测高深,倒让王天贵摸不透底细。

李万堂把李钦找来,将王天贵的话告诉他,李钦把眼睁得大大的:“银票上又没有记号,他凭什么说就是卖给长毛拿回的银子。”

“王天贵是只老狐狸,又是票号的大掌柜,他岂会想不到这一点。你手里那张银票已然兑开,这就留了证据,官府要是到钱庄去查,一定能查出与长毛有关的线索,而这条线必定是当初王天贵埋好了的。”

“我找他去!”李钦抬脚就要往外走。

“回来。”李万堂喝住他,“他才不怕你把事情闹大,反倒是撕破脸才好,这也正是当初发现他克扣盐斤,我却不让你追究的原因。”

“笑话,我们李家会怕他?”李钦半点不服。

“自打朝廷的批文下来,王天贵日思夜想的就是将这七十二家盐场分开,拿走其中三成,各办各的。他找我谈过多次,都被我拒绝了,所以才不停地想激怒我,让我主动提出分道扬镳。可我宁可让他占些便宜,多拿银子,也绝不能把七十二家盐场分开。”李万堂斩钉截铁地说。

“那为什么?”李钦倒是觉得快刀斩乱麻也不失为一策。

李万堂凝视着李钦的脸。李钦被父亲的目光盯得有些慌乱,正要将目光闪开,就听李万堂慢悠悠地开口道:“他要三分天下有其一,我却要独占两淮!”

古平原从总督衙门平安回来,彭海碗已经是谢天谢地,等到听说曾国藩烧了长毛的账簿,更是大念阿弥陀佛。

“这下可好了,满天乌云都散了。佛祖保佑,我明天就去金山寺烧上一百零八支高香。”

“先别忙,我看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古平原一直在沉思。

彭海碗一愣,望着古平原没言声。

“曾大人可是老谋深算之人,他今天摆的不是鸿门宴,可也不是和合宴。明着是放了江宁城里所有生意人一条生路,暗里嘛……”

“我懂了。”彭海碗一拍脑袋,“您瞧我,和官府打交道也不是头回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东家您甭管了,这事儿都在我身上,不就是要钱嘛。明天我到钱庄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送到总督衙门签押房去。”

古平原微笑着听他说完,道:“那你就甭想回来了,非被扣下治罪不可。堂堂两江总督,岂是五千两银子就能打发的。”

“八千?”彭海碗伸出两根手指,然后又往上加,“一万、两万、四万、五万……”他一路水涨船高,最后赌气地喊道,“十万!”

古平原却只是微笑不语。

“就算是两江总督,也不能这么黑吧,怎么着,十万两银子都不够?那、那他想要多少?”

“怎么说呢,这位曾大人要的既是银子,可也不是银子。”

“哟,您这话透着玄,我怎么听不懂呢。”

古平原起身拍了拍彭海碗的肩膀:“送银子到总督衙门,那是只进不出,赔钱的买卖。记住,咱们是生意人,凡事要想着如何与对方合作赚银子,至少也不能亏本。”

古平原走出门口,彭海碗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我没听错吧,这位东家要和曾大帅做生意?”

当夜,古平原夫妇就宿在顺德茶庄后院,彭海碗在城内还有处小宅子,这里本来就是茶庄的产业,东家来了自然要让出来。古平原倒是再三推辞,彭海碗却很热心,指挥着家眷铺上全新的被褥,连窗纸都糊了新的。

“您别客气了,不住这儿难道去住客栈?”他凑近了古平原,用独得之秘的语气悄声道,“别看官军克复了江宁,可是长毛也不是一败涂地,眼下城里还藏着不少他们的人,官军落了单被杀的事时有耳闻,据说他们还有反攻江宁的计划,还是住在店里保险些。”

古平原吃了一惊:“你和长毛还有联系?”

“不,不!”彭海碗吓了一跳,连忙撇清,“我哪有那胆子,是顺耳听说的。”

就在几天前,彭海碗正在店里,看见有两个寻常百姓打扮的人往城外走,见城门处兵丁搜检,这两个人迟疑着停下脚步,装着讨口水喝,其实是在观察城门口的动静。

“这两个人我瞅着都面熟,敢情在长毛的兵营里见过,是两个乔装打扮想要逃出城去的长毛。”彭海碗既不敢报官也不敢搭言,不过他在长毛营中做了十年生意,切口俚语都懂得不少,这两个人小声交谈时被他听去了几句紧要的话。

“他们说就在两淮盐场的盐丁中间,藏着个长毛的大人物,盐丁十几万人都听他的,一旦起事可以打官兵个措手不及,离着江宁这么近,或许就能再把城占了。”这两个人没商量完,趁着官兵换岗之机逃了出去,彭海碗就只听到这么多。

“他们有没有说这个大人物是谁?”

“那倒没有。我听说忠王李秀成始终下落不明,总不会是他吧?”

“要真是李秀成,那可糟了。”李秀成是连曾国藩都佩服不已的人物,要不是靠他撑着,早几年长毛就完了,若真是他在策划反攻,那江宁可悬了。

古平原还真为这事儿担了半宿心,谁知第二天午时来到东门外,第一眼看过去便是一怔。

江宁城的东门面朝钟山,可以登高指挥,是当初湘军四面围攻的主攻所在。明太祖修石头城时,城砖之间用石灰、砂土、米浆混合捶成,如同一体坚不可摧。曾国荃用挖地道于城墙之下,然后埋入烈性炸药的方法,才将城墙炸开一段口子,湘军从此鱼贯而入,方才破城。

炸开城墙的地方就在东门不远处,此时尚未修缮,听说城墙实在太坚固,虽然被炸开,可是几十米的城墙连在一起高高飞起,落地时砸死了几百名湘军。也正是因为湘军围城日久,所以城边草木不生,眼目所至一片荒凉,唯有一条通往镇江的笔直官道,以前因为围城而断绝,现在则又渐渐热闹了起来。

如今就在空荡荡的官道一侧,放着一个大大的笼子,笼子是特制的,以铁条打造,里面关着一人,剑眉朗目,身穿长毛王爷的黄缎绣蟒分襟袍,箕踞笼内,虽蓬头垢面,困在笼中,但神情依然卓尔不群。

“哟,这不是李秀成吗?”身旁的彭海碗惊异万分,嘴都合不拢。

昨晚刚谈起李秀成,不料今日就见到了。这个人的名字比起陈玉成来还要如雷贯耳,古平原不由得目不转睛地望着。

“太子太保、两江总督曾大人到!太子少保、江苏巡抚曾大人到!”正在此时,远处鸣锣十三响开道,代表的是“大小文武官吏军民人等齐闪开”。差役口中的两位曾大人,自然就是曾国藩、曾国荃两兄弟。

昨天聚在二堂的那些掌柜们,因为薛师爷的语气严厉,生恐敬酒不吃吃罚酒,此刻都已经聚齐了,只不过脸上少了些紧张戒备,多了一丝好奇。

“原来李秀成早就落在曾大帅手里,为什么秘而不宣哪?”

“今天弄出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等着看好戏吧。”有位老掌柜看了旁边说话的后辈一眼,继而叹了口气:“看戏?嘿嘿,留神可别被人簸弄上去唱戏吧。”

底下议论纷纷,古平原趁此机会又打量了几眼曾国荃。这位人称“九帅”的曾国荃,面相可比乃兄差得远了,除了下停长而饱满是寿考之相,此外眉如乱草,鼻如刀削,一双豺目露着凶光,一看就是残忍嗜杀之人。他的外号是“曾铁桶”,本来“三面围城,网开一面”是古往今来的兵法,可是曾国荃却偏不,非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一仗打下来,整个城中连长毛带百姓,往往死了十之八九。

今天唱主角的正是这位曾国荃。他先低声问了一句,曾国藩微微点头,接着把手一挥,有人从后面车队里抬过来一领卷起的草席。

等把草席放在地上摊开,草席中露出一具已经腐烂的尸首,只有从那金线银丝的黄色服饰,以及头上那顶冲天冠上才能看出死者生前非富则贵。

笼中的李秀成忽然脸色巨变,双手抓着木笼,紧盯多时,双膝跪下,唇间悲愤地吐出四个字:“天王陛下!”

“不错。”曾国荃狞笑道,“这就是你那可以呼风唤雨求天兵的洪天王,如今不过是一具臭尸而已。”

洪秀全自打定都天京,就躲进天王府与三千佳丽日日淫乐,除了被东王杨秀清“逼封万岁”那一次,直到死也再没出来过。所以江宁城中的百姓几乎没人见过其真容,听说地上这具死尸就是长毛大头子,人群立时起了躁动,都想挤上前看个究竟,怎奈江宁府派出的衙差手拿鞭子看管,越过绳线便是狠狠一鞭。

古平原与诸位东家掌柜因为是“请”来的客人,倒是能站在绳线以里看个清楚。古平原扬颌望去,就见这具尸首已然烂得露出腐骨,面目狰狞如同厉鬼。洪秀全怎么说也是一代开国枭雄,落得如此下场,众人心里自然都在慨叹。

“洪逆率众叛乱,妄称伪帝,犯的乃是十恶之首,纵然身死也要挖坟掘墓,挫骨扬灰。”曾国荃把手一摆,一旁油毡布掀开,露出一门开花大炮。紧接着过来几个手拿鬼头刀的刽子手,手起刀落将洪秀全的尸身砍作几段,塞入炮口内。

此刻百姓越聚越多,为防意外,湘军调了一个水师营来协防。在场众人一开始莫名其妙,很快就看明白了,从心底透出一股寒气。

曾国荃回身微微一躬:“请总督大人下令。”

曾国藩站起身来,用极慢的速度扫视了全场,最后将目光落到那门大炮上。他不说话,谁也不敢吱声,上千群众中除了几声小孩子偶尔发出的哭声,真的是掉根针都能听见。

过了足有半刻钟,曾国藩轻轻地点了点头,却连一个字都没说。

“放炮!”曾国荃一声令下,早有炮手拿出火折子,打着了向引线一凑,就听惊天动地一声响,洪秀全的尸身顿时化作飞灰。一代枭雄如此下场,连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围观众人瞧得是目瞪口呆。

“天王……”李秀成紧咬牙关,目眦欲裂。

曾国荃哂道:“我记得你们编的小册子里不是说这位洪天王是上帝派下来救人的救星,是上帝的二儿子,是耶稣之弟?要照这么说,他应该是金刚不坏之身嘛,怎么几刀下去就断了好几截,一炮就轰成了渣。”

李秀成瞪着他,满眼都是仇恨,谁都不怀疑,若是此时笼开一角,李秀成立刻便会扑出来将曾国荃活活撕碎。

可眼下他是困兽,只能眼睁睁瞧着一队湘军又从城中押出来一百多名人犯。这些人个个蓬头垢面,身上都受了伤,行走时牵连伤口,不住地流血呻吟。不用问,这些都是藏在江宁城中的长毛,被官兵大搜时捕获。

李秀成是太平军中最得人望的将领,深受士兵爱戴。其中几人一见关在笼子里的是他,立时叫道:“忠王!”哭喊着便要拜倒。这些人都是用铁链一个接一个拴在一起,有人倒地相拜,队伍顿时就乱了,气得押队的官兵上前,用铁枪对着犯人的大腿就刺。铁枪刺穿了血肉,伴随着惨嚎声又深深扎入土中。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曾国藩起身道,“谋反无分首从,俱是大辟之刑,上天虽有好生之德,朝廷虽有爱民之意,奈何尔等匪类,作乱十年,蹂躏数省,实在罪不可赦。今日明正典刑,以昭天理,以正国法,以为宵小者戒……”“曾妖头,要杀要剐随你,老子没空听你的狗屁三字经!”犯人中最先向李秀成拜倒的是跟随他十年之久的一个老亲兵,此刻也被一杆铁枪钉在地上,却是始终一声不吭,此时才破口大骂,打断了曾国藩的话。

曾国藩用厌恶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齿缝中迸出一句:“死到临头,犹不悔改!该死!”

行刑的刽子手早就等在一旁,过来将人犯推搡着带到城墙边依次跪倒。方才大炮轰鸣,人群本来已经由肃静转为喧哗,此时又安静了下来,连孩子的哭声都消失了,满场都被一种恐怖的杀气笼罩着,激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斩!”随着监斩官一声喝,几十把鬼头刀同时砍了下去,切开血肉,剁在颈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午时血气最盛,从腔子中喷出的血柱像泼墨一般冲在城墙上,又顺着墙缝流下,本就黢黑的墙砖染上了大片大片不祥的暗红,浓烈的血腥气直冲人的鼻腔。

“李秀成,今天是你最后一个机会,是跟着洪秀全去做鬼,还是投降大清享富贵,你选条路走吧!”曾国荃得意地看着笼中目眦欲裂的囚犯。

“曾妖头!你别得意得太早。 ”李秀成一字一句地说,“天国败了,捻军没

败,就算捻子败了,可穷人没败!你杀得光天国的弟兄,可是杀不完天下的穷人。只要普天下还有受苦受难的父亲,还有流泪哭泣的母亲,还有吃不饱穿不暖的孩子,你和你的大清朝就别想睡上一天安稳觉,过上一天安生日子,早晚会有人替我们报仇的!”

“住口!”曾国荃瞪着血红的眼珠,忽然狂喊一声。他原本是想让李秀成临死前受一番心理上的折磨,没想到却被这个老对手气了个半死。曾国荃个性狂狷,哪能受得了这番当众奚落。原本给李秀成定的是“割八刀”的剐刑,此刻气急败坏,曾国荃也顾不了许多了,抽出腰间宝剑,恶狠狠上前便刺。

左一剑右一剑,铁笼中无从闪避,事实上李秀成也没有躲闪之意,挺身挨了七八剑,却是一声不吭,只是用仇恨的目光冷冷望着不远处坐在帐中的曾国藩。直到被一剑扎中要害,李秀成这才支持不住,慢慢坐倒,将身子靠在铁笼上,露出一丝蔑视的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

“哼,便宜这个逆匪了。”曾国荃把宝剑“嘡啷”一声丢在地上。

眼前血淋淋的一幕把百姓和众商人都瞧傻了、吓呆了,浑身直打战,望着曾国荃如同看见了地狱里出来的杀人魔王,生怕他性子一起,大开杀戒,不约而同地把求庇护的目光投向了曾国藩。

曾国藩心里一直埋怨九弟做事欠考虑,明明是一次光明正大的处斩逆匪,却搞得好像私人仇杀。何况曾国荃已然官居二品,从未听过堂堂巡抚会亲自动手杀囚犯,传出去必成巷尾奇谈。一句“残忍嗜杀”的考语,对他将来的仕途没有半点好处。曾国藩想到这些,顿感扫兴,起身吩咐道:“传轿。”

他走了,此间事却还未了。薛福成薛师爷来到众商面前,高声宣布了两件事:一是江宁城克复半年有余,如今还有不少商铺关板歇业,总督衙门发出饬令,要求十日之内,江宁城内所有买卖街必须开业,而且要公买公卖,不得借机囤积,不得肆意抬高物价,违者严惩不贷。

众商点头答应。反正开业不过是开门,顶多派个伙计守店,至于是否开张,那是生意上的事儿,总督再大也管不了。再说商人哪有不囤货的,总不成买一件进一件吧,何况将本逐利,当然不会以进价卖货,总要有得赚才是,这里面的伸缩余地,学问可就大了。曾国藩总不能一个店铺派个会打算盘的户书看着吧。

再听到第二条,可就让人咧嘴了。薛福成随口报数,要求众商为战后满目疮痍的江宁城重建捐银子,这份捐输有多有少,最少的也有三千两,最多的是“锦号”成衣铺,让店东孙老板捐二十五万两银子,把孙老板心疼得肝颤。

“薛师爷,我问问您老,这同样是捐,怎么我家就这么多银子呢?”见曾国藩坐着八抬大轿已然离去,孙老板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薛福成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孙老板自家的买卖,这些年做了多少生意,赚了多少钱,难不成自己心里没数?真要是这样,这里说不清楚,你随我到总督衙门,我帮你仔细查查。”

“不、不,不必了,我认捐,全都认捐。”一句话全明白了,长毛账簿虽然烧了,可是数目在衙门里记着呢。“锦号”这十年来包下了整个江宁驻守长毛的军衣生意,要是较起真来……孙老板胆怯地望了一眼旁边铁笼里李秀成那血肉模糊的尸首,打了一个寒战,像斗败的公鸡一样低下头去。

“坏了。”彭海碗小声嘟囔着,“派到咱们头上,怕是比‘锦记’只多不少。”

“多少也得捐,除非敬酒不吃吃罚酒。”古平原是口吞萤火虫—心里雪亮。昨天和今天都是先兵后礼,昨天把话说到十二分无望,临了却一把火烧了账簿;今天在众人面前大杀大砍,随即便是劝捐。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再不开窍的人也会服软。这样做既筹得重建江宁的部分款项,又保住了江宁的众多店铺,接下来还可以抽税派捐,细水长流,这位总督大人的心思可真是让人佩服。

不过薛福成念来念去,把在场众商个个点到,却就是没有顺德茶庄和两淮盐场。古平原正在疑惑,不经意间抬头一望,就见一个人的背影正在远离人群,向城中走去。

这背影很是熟悉,古平原凝神间便是一扬眉,立刻拔脚要追,他想起来了,那人是苏紫轩!

僧格林沁兵败被杀的消息,在来江宁的路上,古平原便从路边茶棚的茶客谈论中得知,当时五内俱沸,然而他很快就冷静下来,白依梅投入僧格林沁大营,是苏紫轩的主意,这个女人当初在黄土高原上曾经对自己说过一句话:“我和你一样,也有仇要报。”从此女后来的所作所为来看,分明是对大清怀着深仇大恨,僧格林沁被捻子打败,恐怕就与这个绝顶聪明的苏紫轩有莫大干系。照此推断,白依梅必定也牵扯其中,那么以苏紫轩之能,一定会为两个人安排好退路,似乎不必太过担心。

古平原不住地给自己解着心宽,可惜一旦有了空闲,他立刻就会想到白依梅或许此刻就困在什么荒郊野岭,受了伤瑟瑟发抖的样子如在眼前,心中顿时一阵绞痛。当日白依梅在寿州城外赤身裸体,与自己恩断义绝的情景,古平原向谁都没说,早已逼着自己从脑海中抹去,然而这个意外消息的传来,如暴风般将往事从心底搅起,时常呆呆出神,暗自担心。

现在遇到了苏紫轩,白依梅的下落当可从他身上得知,古平原自然要追过去问。谁知他脚步刚动,薛福成一张口便叫住了他。

就见薛福成分开人群,走到古平原面前:“古东家,请你和李老爷再去一趟衙门,曾大人有事相商。”他故意抬高了声音,让离开人群几步远的李万堂也能听到。

“那捐输一事该如何办理?”

“不必了,大人有令,两淮盐场与顺德茶庄此番免捐。”

一语既出,旁边顿时起了一阵羡慕的惊叹,彭海碗更是喜上眉梢。只有古平原与李万堂不约而同地将眉毛微微一皱。

“小姐,你好像很不高兴?”四喜小心翼翼地望了望苏紫轩的脸色。

二人正在舟上,玄武湖湖心亭已然可望,后梢一名舟子离得甚远,湖面风声猎猎,必是听不到什么。

然而苏紫轩还是放低了声音:“可惜来晚了一步,救不到李秀成。曾国荃这个疯子,坏我大事。”她一向镇静,此时却有些烦躁。

“小姐,别怪我多嘴,我真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当初你一定要激僧王杀了陈玉成,如今又急匆匆赶到江宁来救李秀成,这两人号称洪秀全的左膀右臂,为何却要杀一个,留一个?”

说话间,湖心亭已经到了,上面有两三个人正携酒赏景,苏紫轩让四喜拿了几张银票过去,很快湖心亭中便人去亭空,四喜与舟子将带着的风炉在亭边摆好,然后从食盒中拿出“干丝”“卤笋”“状元豆”“冰糖蜜汁藕”等吃食小菜,

烫了二两竹叶青,湖心亭中顿时香气扑鼻,那舟子忍不住就咽了口唾沫。

四喜拿出五两银票:“我们要在此赏月,得中夜才走,你那时来接我们。这是船钱,多余的拿去吃饭。”

“哟,谢谢小爷了。”划一个月船,也赚不到这么多银子,舟子眉开眼笑地划着船走了。

月还未上梢头,从湖面吹来的风却更显凉意,四喜在亭中石凳上铺了皮垫,这才请苏紫轩坐下。苏紫轩望着远处的钟山已经有一会了,面上似悲似喜,嘴边仿佛有一声轻叹。

“千古江山,几朝兴亡。明太祖是个英雄,死后却也只能在这钟山之麓看着儿孙自相残杀。方孝孺骂一声‘篡’,被灭十族,到头来坐江山的还不是姓朱的,他又何苦。”

“灭十族?”四喜可是头回听说这新鲜词儿,“不是最多灭九族吗?这姓方的干什么了,要灭十族。”“他是读书人,心中存着孔孟教他的忠义,不肯随人造反,结果就被造反那个人凌迟处死,祸灭十族。除了亲戚血脉之外,连朋友门生也算作一族,斩尽杀绝。那是不许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甚至想过的念头流传人间。”

四喜听得张大了嘴,怔怔地望着苏紫轩。

“行刑之地就在这玄武湖的北岸,据书中记载,当时杀得血流成河,把整片湖水染得通红,月余没有散去。这湖中生生不息的水族,当初可都吃过那忠臣义士的血肉呢。”

“小姐,我有点害怕。”天色渐暗,四喜看着漆黑的湖面,忽然一阵发毛。

“汉人中的孔孟之徒最是虚伪,明明想要什么,偏怕人说自己不忠不义,便不敢伸手。汉高祖是个流氓,明太祖做过和尚,都没读过一天‘子曰诗云’,可是伸手便取了江山,这多痛快。”

苏紫轩顺着这个题目往下说,四喜听得糊涂,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你这傻丫头。”苏紫轩见她懵懂的样子煞是可爱,伸手拧了她的脸,悠悠道,“你方才问为什么杀一个,留一个。杀陈玉成是不愿让僧格林沁得个好帮手,救李秀成则是想让曾国藩得个好帮手,这一出一入,关系大着呢。僧格林沁要是得了陈玉成,此番能被捻子杀了?僧王要是不死,将来湘军北伐,岂不是要撞在这堵墙上。”

“等等,小姐你说什么,湘军北伐,伐谁呀?”

苏紫轩冷冷一笑:“伐谁?同治!慈禧!恭王!还有见死不救的满朝文武。”

“啊……啊。”四喜想了半天才明白,“这就是你说的‘让一个人下地狱,让另一个上天堂?’”

“僧王已然下了地狱,曾国藩嘛,他若开国登基做皇帝,算不算上天堂?”

“曾国藩肯造反吗?”四喜怀疑地问。

“是啊,这就是我说的,曾国藩以理学名臣、孔子门生自命,让他造反等于是往自己脸上打耳光,谈何容易。可惜呀,李秀成要是不死,是曾国藩一个文武双全的好帮手。反清的把握越大,这个决心就越容易下。”苏紫轩喝下一盅酒,闭上眼轻轻摇头,“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反正我引着捻军杀了僧王,给湘军的北上之路除去了一个最大的障碍。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了。咱们只要抓住机会,在他跨出一步,将迈未迈之时狠狠推上一下,他再想回头可就晚了。”

四喜这才明白,这位小姐几年来是在下着如许大的一盘棋,难为她竟然如此坚韧,终于走到了这最后一步。

“那……曾国藩要是一定不肯反呢?”四喜嗫嚅地说。

“眼下想劝曾氏造反的人可不止我们。他统领湘军嫡系,节制七省兵马和长江水师,若是要反,还真没人拦得住。他那几员大将,还有那个曾老九都精着呢,只怕早就在惦记这件事了。要是成了开国功臣,那是擎天保驾的功劳,比起来,剿灭长毛又算得了什么。”苏紫轩的微笑一现即没,眼中露出一片狠色,“他

要是不想当明太祖,那就让他当宋太祖好了。一旦黄袍加身,脱不脱下来都是谋反。为了湖南荷叶塘那几百口曾氏族人,他也得干到底了。”

四喜试探地说:“要是这样,就算曾国藩不反,他的弟弟和部下也一定会反,我们静观其变好了。”

“这种大事岂能坐等成功。我这几年一直在看朝廷的邸报,那里面有不少曾国藩的奏折。此人真正是谋定而后动,我没见过谁比他更有耐性,更懂得等待机会。造反这种大事,哪怕是九成九的把握,我料曾国藩也不肯轻举妄动,除非有十成把握才行。”

“造反哪有十成把握,否则岂不是人人都当皇帝了。”四喜失笑道。“所以我们要为曾国藩创造机会,引着他向谋反这条路走。我倒不在乎他能不能当皇帝,只要能把京城打下来,把那一对叔嫂抓到,像今天这样,一个挫骨扬灰,一个乱刃分尸,那就够了。”苏紫轩面上笼了一层寒霜,咬牙切齿地说。

“粥熬好了,天凉,小姐你趁热喝吧。”四喜听了这些原本只该放在心里的话,心中七上八下,惴惴难安,用黄杨木托盘盛了一碗粥,想借机换个话题。

谁知苏紫轩接过来,将半碗粥拨入湖中,熬得稀烂的香梗碧玉米顿时引来一群鱼儿争食。

“看见没有,想要引鱼上钩,鱼饵一定要香。”苏紫轩用筷子点了点,对瞧得愣神的四喜说,“造反定要‘兵精粮足’,前面两个字已然齐备,可是这军饷嘛,

恐怕还要我们帮湘军凑凑。”

“这得多少银子啊,怕要上千万两吧,怎么凑啊?”

“白依梅手中的那封信能派大用场。她已经去镇江找漕帮老大了,她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用那封信。”

“何况,咱们不是还有最后一招嘛。”

说着,苏紫轩瞟了一眼四喜那寸步不离身的书匣。

“大人,果如您所说,这二人对坐半个时辰,彼此间竟没说一句话。”

薛福成从“听壁角”回来,告诉派自己去的曾国藩,古平原与李万堂共处一室等候接见,一个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另一个则悠然品茗如在山野。

“看来你打听到的消息没错,这二人在京中万茶大会落下嫌隙,至今仍是同行冤家。”

“冤家最好,对头更妙,只要他们彼此竞争,最后还不是两江得利。”薛福成抚掌而笑。

曾国藩笑而不语,他的御下之道确是如此:部下只要对己忠心不二,自己能弹压得住,那么他们彼此间有什么矛盾都不妨事,一来争功争到最后,大功都是湘军的,二来部下失和,则不会和而谋己,这一来省了多少心事。

听到后堂传来脚步声,古平原立时站起身来,李万堂则是等到看见了曾国藩的身影从帘后出现,这才起身相迎。

“二位东家请坐。”曾国藩一改昨日的威严,谦和地招呼着,自己率先在上垂首坐下。

听差再次换过新茶,茶雾氤氲中李万堂率先开口:“大人,方才城门口一幕,足以让匪类胆寒,壮士扬眉。江宁克复半年,今日才算尘埃落定,大人居功至伟。朝廷不日必有封赏,卑职先给大人道贺。”

这番话自从克复江宁之后,无论是官员还是书信,曾国藩听得多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李万堂还有话说:“长毛肆虐十年之久,商路断绝,商旅不行,商民无可交易,民间百业凋零。如今大人平灭长毛,天下商人都受了莫大的恩惠,今后农粮桑丝、海盐山茶又可以南北互通。我朝历劫多年,中兴重现,全赖大人辛苦经营,卑职替天下商人给大人道谢。”

先道贺再道谢,这番恭维不露痕迹又甚是得体,曾国藩清癯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这都是仰仗朝廷信任,官民合力,不然单凭一人之力何能建此功勋。”

古平原在一旁听得不是滋味,别的话倒还罢了,李万堂凭什么替天下商人道谢,真拿自己当了大清商魁不成,真是狂妄得没边了。古平原心想,好话人人会说,他接着曾国藩的话缝,在座中一揖:“大人实在过谦。依草民看,这番大征伐中,最难得的倒正是赢得朝廷信任,促成官民合力。名臣名将虽多,然而朝野公认您的功业无人能比,正是因为曾大人持中守正,朝廷方能全力支持;爱民如子,官民方能水乳交融;上下同心,湘军方能百战功成。”

曾国藩本来一手端茶,微笑着在听,渐渐敛了笑容,注目古平原脸上。

古平原说的,正是曾国藩内心深处最引以为傲的,十年征战各种辛苦只有曾国藩自己最知道,那岂是容易之事。不说别人,就是曾国藩自己,就曾在靖港兵败和祁门被困时两度绝望自尽,历经多少艰难才能成此大功,外人又怎会了解。

在曾国藩看来,他最不易的就是能得到朝廷的全力支持,当初自己在湖南练兵,打了几场胜仗,咸丰帝原本高兴得想要明发旨意表彰,可是大学士祁隽藻说:“曾国藩不过是一在籍侍郎,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百应,恐非朝廷之福。”咸丰帝当即收回旨意,其猜疑心令人思之可怖。要不是自己后来忍辱负重,屡屡让功于满洲大臣,恐怕掣肘之下,早就被朝廷夺回兵权。

还有一个令曾国藩引以为傲的就是用人。胡林翼、江忠源、李鸿章、左宗棠、郭嵩焘等人,都是不世出的人才,个个性高气傲。自己要么以恩结,要么屈心降志,“知其雄,守其雌”—到底把这些人收拢起来,这一局关系大清天下的棋才能处处点眼、片片做活,最后打一个大劫,毕一功于一役。殚精竭虑之处的辛苦,更是无法与外人道之。

想不到眼前这个生意人,寥寥数语,居然能说中自己的心事,曾国藩可真是有些刮目相看了。

“古东家,我听说你在徽州之时,曾经给杭州难民运粮,又帮助他们逃离长毛蹂躏;后来合肥被围,又是你到青阳粮市,为大营官兵赊来了几百石的军粮。可有此事?”

“禀大人,确实是真的。”古平原面上没有一丝得意浮躁之色,只是很平实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你虽然是茶商,对粮食买卖并也不陌生。”

听这意思,曾国藩是有意让他为湘军购买军粮。他瞬间把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湘军人数与安徽几个大粮市的供应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不是粮商,要居间拉合成买卖,一番辛苦恐怕也赚不到几个钱,说白了是做“牙行”生意。可是能借此与总督衙门拉上关系,对于茶庄日后在江宁乃至两江的生意都大有好处。

他心思快,几乎脱口应道:“我虽不敢自称熟手,但亦不敢有事推脱。粮商手中有存粮,巴不得赶紧卖出去,倒出仓库再装新粮,所以粮食生意不算难做。”

曾国藩点头嘉许,徐徐说道:“如今大劫方过,兵灾之后首防瘟疫,幸赖杭州胡雪岩开的‘胡庆余堂’捐药二十万丸,这场瘟疫也总算是过去了。胡雪岩为两江商人做了表率,本督已然奏报朝廷为他请封。可是如此之大的两江,百姓千万,灾民众多,总不能只靠胡雪岩一个商人的捐输报效,所以今天在城门,各家商户也都有所表示。不过捐银子是常人所为,我把二位请到衙门,是看出你们是商中佼佼,希望借重长才,为两江百姓谋福。”

“不敢。大人但请吩咐。”二人异口同声道。

“既然你们如此热心,那本督可就狮子大开口了。”曾国藩半开玩笑地说。

语中虽然带笑,可没人敢把两江总督的话当玩笑,古平原与李万堂凝神细听,等听完了,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心中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恨不得方才缴交几十万的银子捐输才好。

曾国藩的要求何止是难,简直是难如登天。

两江百姓,除了地主富户家存着过夜粮之外,其余无不对朝廷的赈粮翘首以待。其实百姓倒不是要平白讨食,两江是大清最富庶的地方,百姓逃难之时,纷纷带了金银细软,如今大难已过,扶老携幼各自返乡。家尚在,拿出些银子购买农具机杼,耕田养蚕,用不了几年日子就过回来了。

真能如此自然善莫大焉,奈何缺粮,别说几年,就是几个月也等不得。江南本是鱼米之乡,十年浩劫荒弃了良田万顷,饿死人的事儿层出不穷,有些地方甚至有了易子而食的传闻。

如今最缺的就是粮食,物以稀为贵,粮价水涨船高,已然涨到了百姓不堪重负的地步。偏偏官府还不敢出告示平抑粮价,因为粮食就是这么多,价高了,百姓自会少买省吃,哪怕两天吃一顿,也能活下去。若硬是把粮价压下去,几天工夫,粮食都被富户买走,穷人一两粮食都买不到,必然激起民乱。眼下是春季开荒种田好时节,农民个个饿得腿软脚软,走起路来都直打晃儿,哪儿来的力气种田。总督一职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民政方面最令曾国藩头痛的就是缺粮。只要能让老百姓吃饱肚子,春种秋收,哪怕一茬粮食就能让江南恢复元气。

所以曾国藩命古平原做的就是一件事—买粮!从各地把粮食买来,缓解江南的饥荒。

“到底要多少粮食才够?”彭海碗听古平原回来之后讲述了经过,急急地问。他是想帮忙,也是想将功赎罪。

古平原伸出三根手指。

“三万石?”

古平原苦笑一声:“三万石我就不回这儿,立刻直奔安徽几个大粮集去扫仓底了。”

“三十万石啊!我的妈呀。”彭海碗腿一软坐回座中,“听说朝廷向两江发粮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运来两万石粮食。这、这曾总督也真敢要,这让咱们去哪儿弄啊。”

彭海碗的这句“咱们”让古平原很是欣慰,此人看来是个有良心的,自己算是没帮错人。

常玉儿一直在旁边静听,听说是这么个大数目,眉间也带了忧色:“若是弄不到,那该怎么办?”

古平原知道她是担心自己,温柔地看了妻子一眼。

“曾大人也知道是强人所难,所以弄不到这许多粮食亦不会怪罪于我。但是我很想办成此事,一来是为了江南千万百姓,二来嘛……”他将临行时胡老太爷的那番话重述一遍,“曾大人这分明是想试试徽商与京商的斤两,要是我办不成此事,而李万堂却将另一件事办成了,那岂不是被他彻底压过去了。”

“喔,这么说来,此事一定要成。”彭海碗受此一激,雄心突起,随即又摇了摇头,“难、难哪。”

常玉儿却说:“不管什么买卖,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是不知这江南的粮价如今怎样?”

这句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彭海碗虽然不是粮商也不是司务,但他是大掌柜,日日看账,管着这么多伙计的饭食,粮价自然门儿清。

其实不必他说,古平原从总督衙门出来,第一个去的就是几家大粮店,还特意请了个掌柜到酒铺做个小东,一番深谈下来,对江南粮价已是了如指掌。

道光末年,二两银子就能买一石粮,历经咸丰一朝,打了十多年仗,如今粮价已然涨到了十两一石,最重要的是有价无市,粮食不够卖,就只能从外地运粮,成本自然就高了。古平原也算过这笔账,连同路上的厘金、折耗、运费,水脚、雇工,再加上商人应得的利润,外省粮食运到江南后,至少要涨到十五两一石,这是百姓万万难以承受的。古平原向那伙计打听过,若要想百姓三餐得继,粮价就绝不能超过五两一石。

三十万石的粮食,五两和十五两之间的差价,那就是三百万两银子!

听了这个数目,屋中顿时陷入了寂静,良久,彭海碗摸着光秃秃的下巴慢慢道:“要说借出三百万两补这个差价,徽商倒也不是拿不起。”

“拿得起也不能拿,否则后患无穷!”古平原断然将手一摆,他看出彭海碗不解,放缓语气,向窗外一指,“这里是江宁城,又称石头城,那城墙是谁出钱修的?”

彭海碗一愣:“沈万三呀。”“沈万三后来怎样了?”

“被明太祖杀了。”

“为什么杀他?”

“这……”

“因为他露富于朱元璋,遭了忌,这和西晋石崇因绿珠而夷族是一个道理。历朝历代屡见不鲜。记着,商人再有钱也不能在官府面前显富,不然好心花了银子到头来却是自掘坟墓。”古平原一脸的严肃。

彭海碗深吸了一口气,越来越佩服这位年轻东家,遇事真是深思熟虑。

“眼下打饥民主意的商人不少。有个陈大户,据说在广东囤粮,手里至少有十万石的粮食。可是人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据说放出话来了,只要有人能出到十八两一石,他就立刻将粮食装船启运。”彭掌柜道。

古平原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喝人血吗!别说这个价太高,就算有钱,也不能和这种人做生意,否则其他商人有样学样,坏了市面不说,把商人的德行都带坏了。”

“彭掌柜,你是坐地户,江南一带你最熟悉,难道就真的没有人有办法弄到这三十万石粮食。”常玉儿柔声与彭海碗商量着。

“这……”彭海碗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十几圈,忽然回头喜道,“有一条路子,或许能行。东家一定听过漕帮吧?”

漕帮虽然是运河帮,可也是天下第一大帮会,从南到北自不必说,就是东海到西藏,在外跑生计的人,没听过漕帮的也很少。

“漕帮在运河上运粮已经上百年了,这粮食里的花样,没人比他们更熟悉。据我所知,一条运河从杭州到北通州,沿途大大小小的粮店,几乎都有漕帮的势力在其中,至于说粮食怎么来的,那就不可说了。总之别看江南嗷嗷待哺,漕帮那儿一定有粮,沿着运河扫漕帮的仓底,说不定就能凑足这三十万石。”

“这倒真是条来路。”古平原凝神思索,“我听说漕帮有一百二十八帮半,每一帮都各有地盘,这要是沿着运河一家家去游说,只怕几年都未必成功。所以当然要去找龙头老大,也就是漕帮的现任帮主。此人姓江名泰,出身江淮泗头帮,常年住在镇江老宅。他为人很讲义气,在帮中甚有威望,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丈夫要去和漕帮打交道,常玉儿当然关心。

“我听说这几年江泰老病侵身,无力约束手下,再加上生逢乱世,有些地方的漕帮比起水匪来也好不到哪儿去。”说着,彭海碗举了几个血淋淋的例子,听得古平原夫妇暗暗心惊。

“既然别无他法,那只有去找这位江帮主了。可是他既然无力约束手下,关系到一百二十八帮半的事情,去找他岂不也是缘木求鱼。”

“不相干,我说的那些胡作非为的,都是小角色,真正帮中大佬是不敢违背家规不听号令的。”

古平原心中一动,笑着问道:“彭掌柜,你是不是在帮?”

“我?”彭海碗笑了笑,“我又不是乾隆,哪里会有人拉我入帮。只不过做生意时难免遇到漕帮中人,不想听也听了些。乱传漕帮中的事很犯忌讳,多言贾祸,还是少提为妙。”

“乾隆爷入过漕帮?”常玉儿大张着眼睛,这倒真是新鲜事儿。“闲话,闲话。”彭海碗摆摆手,显见得是不愿就这个题目说下去,转了个话题道,“东家,三十万石粮食可是天大的事儿,要想说动江泰帮这个忙,那可不简单。你晚走两天,我出去帮你办一份好礼。”

“好,正巧我也要去办一件事,咱们两不耽误。”

这件事来时路上古平原就向常玉儿提过,常玉儿跟着点了点头,想到方才听到的漕帮为非作歹的事情,随即又惋惜道:“早知道你要去漕帮,让我大哥跟着你一道去。”

彭海碗问明了刘黑塔其人,笑道:“江泰住的地方是自家私宅,也是粮船公所,漕帮子弟何止百人,都是练家子,贵兄长一个人难不成还想进去打一架。再说了,漕帮可不是野鸡帮会,东家送礼上门,他们应该会以礼相待,就算买卖不成,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他又问古平原:“东家,方才我就想问,这曾总督派你去买粮,那派京商李万堂去做什么?”

这一问,古平原脸上的表情顿时难以捉摸,像是庆幸又夹着几分无奈:“那件事啊,恐怕比买三十万石粮食还要难上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