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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天下人的商人

“天下熙熙,皆为我来,天下攘攘,皆是我去!”古平原把《货殖列传》里的两句话稍作改动,对着自己轻轻说道。

从这一刻起,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一隅之商,而是天下人的商人。

“大哥,让我去江宁帮你做事吧。在这儿整日听暮鼓晨钟,诵经说法,再待下去我干脆出家算了。”古平文脸上大有求恳之色。

古平原向观音阁里望了一眼,香烟缭绕中,隐隐约约能看见母亲虔诚跪拜的背影:“小声些,这是佛寺,说这些不敬的话,万一被娘听到了,她老人家可不会高兴。”

古平文受了责备,讷讷地不敢再言语。古平原忽又一笑:“放心吧,大哥早就给你安排了个好差事。”

“什么差使?”古平原又兴奋起来。

古平原跟随礼佛不是一次两次,侧耳一听,知道这卷《地藏经》诵完至少还要半个时辰,便将弟弟叫到后堂一处清净的禅房,问道:“去杭州,你可愿意?”

“上有苏杭,下有天堂。”古平文怎么会不愿意,不过到了杭州做什么,他可一点都不明白。

“西湖畔南宫世家所把持的龙井茶畅销杭州,难不成要去与他们打擂台。”古平文不喜与人争执,眉间顿时就有了愁色。

“要是打擂台争地盘,我就请江宁彭掌柜或是徽州侯二爷出面了。二弟,你为人谦冲和善,做事情能为人着想,一向人缘很好,这是你的长处。我让你到杭州去,就是要用这一点。”

古平原是受了胡老太爷的启发,长毛一灭,南北商路便可畅通,这是十年来的一个大变局,里面蕴藏着无数的商机,古平原就是抓住了其中之一。

“这十年,北方客商买茶,最远不过到杭州,大部分还是来买徽茶,那是因为战乱的缘故,南北隔绝,只能从徽州进货。我在山西时,晋商的乔致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江南运来一个车队的茶叶。”古平原不愿意表功,其实这条茶路还是他帮着乔家打通的,“滇商、闽商已经憋着这股劲儿很久了,恨不得能让装满茶叶的大车长上翅膀,飞到北方来。不过货物虽多,运力却不足,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货摆在库房里发霉,却运不出来。”

这就是古平原看到的机会。杭州是京杭大运河的起点,他打算在杭州码头边上建一个大货栈,专门做茶叶的转运生意。云南、江西、福建的茶车到了杭州卸货,最多在货栈放一夜,第二天就装船启运,沿着运河直放直隶通州。

“杭州我没去过,人生地不熟,要买地皮建货栈,还要和码头上的车船店脚牙打交道,这……”古平文有些打怵。

“凡事总有第一次,没去过怕什么。”古平原拿出一封信递给他,“你拿着这封信去找杭州的胡雪岩胡东家,这货栈我送了他一成的干股,也就等于是他自己的生意,请他派几个得力的伙计给你。”

有“胡财神”做后台,古平文顿时心情一松,脸上也泛出笑容。古平原却还要考考他:“依你看来,这桩生意最大的难处在什么地方?”古平文认真想了一会儿,答道:“难处大致有两点。一是要招揽来大批茶商,有足够的茶叶能够装船,不要让货船在运河里排队等着;二则正好反过来,要有足够的货船来装运,茶包若是在码头上堆上几天,可就砸牌子了。”

“说得好!”古平原也绽开了笑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二弟,你做生意的本事着实长进了。”

“那还不都是大哥平日指点的好。”古平文略显腼腆。

“自家兄弟,说什么客气话。你方才说的第一点,最是关键,任何买卖都讲究个开门红,咱们这个货栈尤其如此,要让南边的茶商看到货栈运营得热热闹闹,卸车装船便捷无比,他们自然就乐意给咱们生意做。所以你未到杭州之前,先去洞庭商帮找我的把兄陈七台,上次他到徽州时,我已经向他透了口风,咱们请他帮忙,将北运的碧螺春全部交由咱们这家新货栈启运,先把生意做起来。”

“那太好了。”古平文兴奋不已,“船呢?”

“这不急,货栈开张时一定有船。”古平原笃定地说。

“那,既然我在杭州开货栈,咱家的兰雪茶生意,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古平原瞟了他一眼,故意叹了口气:“二弟,你虽然长进了,可到底还是差着火候,没能瞧出这生意最大的利薮所在。”

“啊?”

“你倒是想想看,南边来的茶车在码头卸货之后,这空车回南运什么啊?”

古平文呆了一呆,随即又惊又喜道:“历来车船回空,运费只有来时的一半,敢情是利用货栈把各地的茶车吸引过来,然后运咱家的兰雪茶到、到……”

古平原含笑点了点头。

弟弟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大哥,你这生意经可真想绝了。”

“天下熙熙,皆为我来,天下攘攘,皆是我去!”古平原把《货殖列传》里的两句话稍作改动,对着自己轻轻说道。

从这一刻起,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一隅之商,而是天下人的商人。

就在两兄弟雄心勃勃想要做一番大生意时,金山寺后山的一处僻静山坡,有个年轻女子正气急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女子面前跪了一个黑大个儿,边比画边说,细一听说的是:“我都问过了,你娘始终不肯原谅我妹子,也不说为什么。亲家母那儿我是没辙了,只好请你告诉我,当时她问你什么了,怎么就突然拿我妹子当了仇人。”

这两个人,一个是古雨婷,另一个不用问,当然是刘黑塔。他问过古平文,知道古家婆媳之间,还像离开徽州时一样,常玉儿被古母冷落如故。古平文言辞中对妹妹古雨婷颇有不满,认为解开谜团的关键就在古母问她的那句话上,可是她却始终不肯吐实,以至于大家都无从解劝,弄成了个僵局。

刘黑塔听了,脑袋一热便把古雨婷约到了后山。古雨婷心里怦怦直跳,不晓得刘黑塔要对自己说什么,少女心事,半是羞涩半是期待。不料想刘黑塔找了块平整的石头让她坐下,不由分说“咕咚”跪倒在地,把古雨婷吓得一跃而起,转身避开。

刘黑塔一开口,古雨婷还是摇头:“不能说,娘不让我说。”刘黑塔问来问去,古雨婷就是这两句话,意甚坚决。

刘黑塔见她真不说,也急了,一瞪眼睛:“古姑娘,我给你磕头总行了吧。你要是不说,我就一直磕下去,管它一千还是八百,磕死算完。”说着就要拿脑袋往地上碰。

古雨婷知道他性子刚强,自己一个女流之辈,万万阻止不了,一急之下,“哇”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跺脚:“你这么大个子,成心欺负人。”

这一哭真管用,刘黑塔立马傻了眼,双手乱摇:“别、别、别哭,我这不是为了我妹子嘛,古姑娘,我给你赔不是。”

古雨婷看他那副惶急的样子,心肠顿时一软,想到刘黑塔的性格,为了自家妹子,不惜下跪磕头,还是对着一个女人,也真是令人感动。

“刘大哥,我要是说了,你听过之后会后悔的。”古雨婷咬着唇,

“不会的,只要你肯说,就是我的大恩人。”刘黑塔见她语气有些松动,喜出望外。

“好。为了你,为了你我才说的。”古雨婷在地上划着脚尖,嘴里微若蚊呐地说着。

“什么?”刘黑塔还当她已经说了,却又听不清,急得瞪着眼睛大声问。

“那天,娘是这么问我的,她问嫂子的左、左乳下是不是有个红色胎记,像新抽的柳叶那么大。”古雨婷声音稍大了些,也只是勉强能听到而已。

刘黑塔屏着呼吸,一字不落地听完,眼睛里变得一片迷茫:“这、这是什么意思?”

“大哥成婚当日,是我帮嫂子沐浴更衣,所以我知道,确实有那么个胎记。”古雨婷其实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古母问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又不好明说,这些日子一直憋在心里。

刘黑塔张着嘴“啊”了半天,才猛一下明白:“你娘是说玉儿德行有亏?”

“不可能!”他大喊大叫起来,妹子与自己打小一起长大,在他心里玉儿那是天下第一冰清玉洁的人儿。

“我也相信大哥不会找一个有辱古家门风的女子进门。这也许是个误会,可是怎么去化解呢,难不成就用这句话去问娘?”古雨婷无奈地说,“刘大哥,我把这话说出来,是去了压在自己心头一半的石头,可是这石头就压在了你的心上。你听我一句,眼下虽然还僵着,可是毕竟面上风平浪静,不如就这么拖着,时间长了也许就过去了。至于我方才说的那些,你跟谁也别再说,对大哥和嫂子都不要提,其他的人就更不能说,不然只怕平地起风波,任谁都收不了场了。”

刘黑塔傻眼了,早知道还真不如不问,问了又什么都做不了,只好憋在心里,这滋味可太难受了。

“这大半年,可真是难为你了。”刘黑塔算是真的理解古雨婷了,而且连带着不胜感激。

古雨婷得了这么一句话,眼圈顿时就红了,心情激动之下,不由得脱口而出:“若不是你问,别人哪怕跪穿这山,磕破这石,我也不会说的。”

刘黑塔站起身,愣头愣脑地问:“那你为什么偏偏就和我说了呢。”

古雨婷登时气急,她本来就性子爽快,干脆回了一句:“你自己不知道啊?”“既然这话你和两个哥哥都没提,那一定是觉得我比你大哥和二哥还亲。”

古雨婷顿时脸上飞霞,却是芳心暗喜,看来这半截黑塔总算是开窍了。

“那这么办吧,我收你当干妹子,到时候我又多了一个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妹妹。”刘黑塔认真地说。

古雨婷简直难以置信,望了刘黑塔半天,才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

“你、你简直是天底下最浑的浑人。”

“这不愿意认就不认呗,干吗骂我呀。”刘黑塔看着古雨婷跑远的背影,兀自不解地摸着黑大脑袋。

古平原再到漕帮赴约时,并没带脾气火爆的刘黑塔,而是只身赴会。这一次知客早就得到嘱咐,见了古平原就将其延入客堂,江泰随即从后宅出来相见。

“江帮主,万请节哀,保重身子才好。”才几天没见,江泰仿佛更加虚弱,面上都是愁容。

“多谢古东家记挂。我老了,很多事情有心无力,想带着漕帮再大干一场,只怕是难了。”江泰半眯着眼,缓缓摇着头。

听话听音,古平原一听就知道江泰直接就说到了正题儿上,对这笔生意恐怕已有定见。

那么到底是怎样呢,是应还是不应?古平原屏气凝神地望着江泰。

“这几天我始终在考虑漕帮的将来。我觉得你说的都很有道理,漕帮现在确实是要做一件扬眉吐气的事儿来擦擦招牌,这件事既能得名声,又保证了秋收的漕粮,实在是一举两得,我打算……”

“干爹先别忙,一举两得算什么,还有一举三得的事儿呢!”门外忽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古平原听声音就知道是白依梅来了,他知道白依梅始终怨恨难消,认为是自己把陈玉成骗到了寿州城里。古平原几次想解释,开口之前自己就先气馁,毕竟那封洪秀全的“亲笔信”的确是伪造的,虽然用意是绝了陈玉成回援天京的心,劝他投降清军,可毕竟事情因此而起,才最终铸成大错。

古平原觉得在事理上已经辩无可辩,唯有一片心可对天日,却又不见谅于白依梅,一想起此事便好不灰心,连口都懒得张了。

正因如此,古平原在白依梅面前自觉得就像矮了一截。像眼前这笔生意,原本可以理直气壮侃侃而谈,但是只要一对上白依梅的眼神,心便是一痛,所有争执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等于是只能挨打还不了手。

“你说什么一举三得,是什么意思?”

江泰对这个干女儿也很是头疼,她手里那封信,就像一桶火药,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把漕帮炸个底朝天。

“这几天,女儿去找吴大帅了。带了几句话,大家不妨听听。”白依梅今天穿了一身素净的白衣,不带一点花色,头上只别了一根荆木钗。她可不是一个人进来的,身后跟进来一帮人,个个打扮都差不多,不是一身黑就是一身白,都是通海帮的得力干将,在为他们的老大服丧。

“哪个吴大帅?”江泰皱皱眉,心中判断着白依梅带着这些人来的用意。“还能有哪个。”白依梅笑了一下,“吴棠吴总督啊。”

漕运总督吴棠,是朝廷规定的总掌运河上下漕粮征收、运送、归仓的总督,凡是与漕运有关的事情都归他管,对于漕帮来说那是尊得罪不起的菩萨。

白依梅与苏紫轩二人连夜赶到漕运总督衙门所在地—淮安清江浦。苏紫轩办事很有手腕,找到漕督的管家,送了一份很厚的门包,第二天就见到了吴棠。

吴棠起初不知道什么事,等听完了这两人的来意,顿时大为兴奋。

就像古平原说的那样,这十年来,漕运几乎处于停滞的状态,一是无粮可运,二来一条运河被官军和长毛各自攻占,水道不通则粮船不行。这一来漕运总督就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地位,原本是个肥缺,如今却变成了天下第一的苦缺。吴棠这些年既捞不到什么油水,又要应付朝廷对漕运的连番催责。责成州县征粮吧,地方上应付繁重军务还来不及,就算有粮也要先交给湘军做军饷,不然曾国藩动本参人,曾国荃瞪眼杀人,都不是好耍的。故此州县哪里有工夫理睬吴棠,都是敷衍了事,十成中还收不到一成。弄得吴棠上下交攻,里外难做,好处弄不到,军机处拟发的处分旨意倒接了好几封,整日在后堂唉声叹气。

白依梅登门拜访,先提出手上有三十万石的粮食,愿意作价卖给官府作为漕粮。又代表漕帮承诺,运河如今通了,可以即刻启运,先到清江浦集中过数,然后运往京郊通州。

这在吴棠真是喜出望外。他早就在琢磨,要挪动一个差事,看上四川总督这个位置。四川是天府之国,天高皇帝远,当几任“土皇帝”,比起四处受气的漕运总督来说简直是天壤之别。

想要动这个差事,人情方面,吴棠是够了,因为他有一个别人比不了的优势—他曾经有恩于当今西太后慈禧的母家。那还是慈禧尚未入宫之前,吴棠在安徽当一任知县,半夜听说有故交的灵船载着棺材过境停泊,便派手下人去送了二百两银子的奠仪。等到手下人回来交上回帖,吴棠一看,姓名籍贯完全不对,帖上写的是京城满洲人氏,姓叶赫那拉。原来当时有两艘船同时泊在码头,偏巧都是运棺材的,这手下人糊里糊涂弄错了,把银子送到了不该送的那家。

吴棠大发脾气,要人去把银子追回来 ,被手下一个师爷劝住了。师爷一直在旁听着,知道这家叶赫那拉氏的船上没有男丁,出面接奠仪的是一个还没有出阁的满洲姑奶奶,待人接物很是精明。他便劝吴棠,说八旗的姑娘将来都有进宫之望,这女子听起来很聪明,又通人情世故,万一得宠,那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奥援,何妨就将错就错,落了这个人情。

吴棠一听有道理,于是改变了态度,又带着听差亲往船上致祭,送了路上用的米面等物,很是敷衍了一番,使得船上的一家人感激涕零。

出面的那位女子当然就是如今的慈禧太后,她当初扶父亲灵柩从任上返京归旗的一路上,真是见识了“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人埋”,沿路无人理睬,凄凄惶惶中遇到了吴棠这个热心人,真如雪中送炭,钱粮事小,那份心意真是让人煲贴。

慈禧早就有意要报恩,自从在圆明园“天下一家春”得宠之后,枕头风一吹,吴棠官符如火,一路从知县、知府升上去,几年间连升道台、臬台、藩台。两宫垂帘之后,吴棠又越过巡抚一级,直接升到了漕运总督的位置。

他这个人没什么才干抱负,当官就是为了发财,官居一品再无顶头上司,更是肆无忌惮地干了起来。结果过了不到半年,就因擅自发卖黄漫涸地,十几位御史言官联名参他“拆堰制灾,圈城卖地”,按理说应该革职拿问,就是因为慈禧太后为其撑腰,仅仅得了个轻描淡写的“降级罚俸,留任观效”的处分。

有这么个大靠山,吴棠当然有资格“想入非非”,但是四川总督一职不比漕督,那是西南重镇,想要慈禧太后为他说话,必须得有个由头,最好是能立上一功,得蒙降旨褒扬,那就十拿九稳了。

吴棠这些天就为这件“功劳”茶饭不思,没想到真就有人送上门来了。他大喜过望,立时找来幕府中管细务的师爷,与白依梅谈了一整天,从装船到启运再到交接,粮钱如何给付,这些事都谈得妥妥当当,白依梅这才返身回了镇江。

“吴总督说了,难得漕帮能和官府一条心,他自然不会亏待咱们。虽然眼下无法给付全部粮款,但可以变价逐年给还,而且按照钱庄放账的利息来算。我和漕督的师爷算过,这样一来,等到银钱结清那一天,这笔银子利滚利,可以达到九两五钱一石,远高于那些良心被狗吃了的黑心商人给的五两一石的价儿。”

这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古平原只能苦笑。白依梅见江泰沉吟不语,知道前日古平原那番“名利双收”的话着实打动了他,想要让他改变心意还要再加把力。

“干爹,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与其向两江总督卖好,不如放交情给漕运总督。漕帮是朝廷有旨意归漕督管辖的,何况眼下人家就捏着咱们的把柄呢。”

“把柄?”江泰一惊。

“那师爷说,漕督文案上有整整一百张禀帖,都是运河沿岸乡绅联名所递,告的都是漕帮横行不法的情事。这些禀帖要是变作夹片,放在奏折里,那咱们漕帮可就有大麻烦了。”白依梅抬眼看了看面色忽变的江泰,又变作轻松的口气,“如今不妨事了。吴总督说,看在这三十万石粮食的面上儿,这些禀帖他做主压下了,就当没这回事儿。万一有人越过漕督去京控,吴大人也愿意力保漕帮,到时候就说‘水匪冒充漕帮为恶’,一句话就开脱了咱们。”江泰这才松了口气。古平原眼看他心思活动,大为着急,刚想说话,白依梅却抢先道:“一举三得嘛,这才两样,最后还有件事,干爹听了只怕更高兴。”

“哦?”

白依梅却转过身,面向通海帮的帮众,面容霎时沉静了下来。

“各位爷叔,我虽然是干爹收的关山门弟子,可是不敢妄自尊大。接下来的话,有些我已经擅自做主,但是如今回到家门,事情还请大家拿主意定下来。如果我办得不对,甘受家法惩处。”说着蹲身福了一福。

白依梅容颜俏丽,做事干净利落,说话又谦和,本就很得帮中人好感,再加上当场揪出了吕端这个叛徒,等于是为徐老大报了仇,更是受通海帮的感激,如今已经有很多人尊称她为“大阿姐。”这时大家七嘴八舌说道:“大阿姐放心,你

是为了帮中事出力,谁敢派你的不是,哪个来怪罪你。”

“既然如此我就说了。”白依梅含笑点头,“这些年来,通海帮走私贩盐,一路上的巡检、关卡都是徐老大打通的关节,如今他不幸去了,这条路也难走了。”

这是实话,通海帮如今人心动荡,除了徐继成身死之外,就是想到今后贩私盐的路必定困难重重,以至于人人心里没底。

“我与吴总督的师爷已经谈妥了,今后但凡能照应的地方,漕督衙门都会睁一眼闭一眼,只要咱们的弟兄不抗官兵,不运军火,私下里贩盐的事儿,漕督可以不管,就当作是对三十万石粮食的酬庸。”

这话一说出来,通海帮上下无不惊喜,彼此相望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大阿姐,此话当真?”有人抢着问。

“千真万确!当然这话不能明说,更没有文书契约,可是人家的意思到了。我也许了诺,今后贩盐的好处里少不了漕督的一份孝敬。”

“阿弥陀佛!要真是这样,咱们走私贩盐就不必像以往那样畏畏缩缩,一条粮船上面装粮,下面装盐,走着呗!”通海帮帮众脸上一扫阴霾。

白依梅抿嘴一笑,转向江泰:“干爹,我这三天来回清江浦,把事情都谈下来了,至于做不做,还得您老爷子一句话。”

江泰看了看白依梅和她身后满脸兴奋之色的通海帮众人,又看看等在一旁的古平原,把这“一举三得”与“名利双收”颠过来倒过去地想,终于叹了口气。

“古老弟,方才我这干女儿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江泰为难地说,“我作为当家人,不能不为帮中弟兄多想一些。你说的名利都是以后的事儿,可是漕督许下的这三件事都是眼前的实惠。先不说别的,把各地乡绅的状纸压下来,就是对我漕帮的莫大关照,不然,还不知有多少帮中弟兄要吃官司受刑罚。再者一说……”他看看通海帮众人,漕运总督的许诺对通海帮来说是个提振士气的大好机会,而且今后贩私盐得利一定很多,看得出通海帮对此极为满意。自己要是把这事儿硬拦下来,搞不好通海帮能一怒之下破门,离开漕帮自立一派,那怎么对得起祖师爷。

“多的话我就不说了,这次对不住老弟了,来日有机会再行补报吧。”江泰带着歉意道。

“江帮主言重了,生意嘛,本来就是一好和两好,勉强不得。不过……”古平原对着白依梅道,“依梅,我有句话想和你说。”

“谁是依梅?”白依梅眉毛一扬,冷峻地说,“你没听见他们叫我什么吗?”

古平原点点头:“大阿姐,借您一步,说句话行吗?”

白依梅随着古平原走到一边,低声道:“古平原,我话说到前头,这笔生意你做不成,别白费工夫。至于你我之间的账留着慢慢算,我不怕你跑到天边去。”

“我们之间的误会将来一定能解开,这我也不急。可是眼下这笔生意,你说要将这三十万石粮食当作漕粮运到京城去,漕粮是天庾正供,是分发给神机营、丰台大营、西山锐键营还有关外八旗的米粮。他们没有挨饿也不等米下锅。反倒是江南百万生灵,他们都在忍饥挨饿,日夜盼着这批粮食。”

“哈哈!”白依梅笑了,冷冷的笑声中有说不出的讥讽,“江南百姓?你说的是清妖治下的百姓吧,那与我何干,就算是全都饿死了又怎样!”

古平原被她堵得一窒,半晌才艰难地说:“依梅……”

“不要叫这个名字,你不配!”白依梅忽然激怒了。

“大—阿—姐!”古平原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来,“难道你就真看着那么多的人饿死吗,那是一条条人命。只要这三十万石粮一到,这些人就能活下去,那些翘首以盼的饥民,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

“孩子?”白依梅眼中瞬时怒火中烧,狠狠地瞪着古平原,像是要把他活活烧死,“你以为我没有孩子!”

古平原猛一下想起来了,当初在寿州城外,陈玉成曾经向他透露过,说是白依梅已然有了身孕。

“你、你的孩子呢?”古平原怔怔地问。

“你问这做什么?那是我和英王陛下的孩子,你想把他献给清廷邀功请赏?”

古平原听到她这么说,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得闭上眼摇了摇头。

“哼!你别妄想了,这孩子我已经把他杀了。”

“啊!”古平原心里猛一缩,张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白依梅。

“对,我亲手杀的,他没有机会喝一口奶水,也没有机会看一眼初升的太阳,你说这是拜谁所赐呢?”白依梅的脸色又恢复了平静,像是在说着一件毫不关己的事儿。

古平原心如刀绞,白依梅凑近了他,轻轻道:“别说我不给你机会,你现在就大声说出来,说我是英王陈玉成的妻子,是逆贼王妃,漕帮必不敢庇护我,那你的生意不就做成了?”

“哈哈……哈哈哈!”古平原忽然笑了,笑中带着泪,带着愤懑与不甘,“自小相识,你就这么看我吗,觉得我会为了生意而置你于险地?我答应老师要好好照顾你,我所做的也无非就是为了让你能平平安安。”

“那你做得可真好,不枉了我爹舍命救你。”白依梅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扭脸走到江泰面前。

“干爹,古东家说这生意他不做了。他回去后自会向两江曾大人解释。”

江泰无言地点了点头,刚要端茶送客,古平原忽然走回来,扬声说了句:“这笔生意就算了,不过我说的话不能就这么算了。”

“哦,古老弟,你这是什么意思,指的又是哪一句话呢?”江泰不解地问。“当初我刚一进贵宅,曾经说之所以来此,不仅是为了替曾大人买粮,而且还是为了给漕帮弟兄开条路,为了大家今后的生计和帮中百年基业着想。”

江泰听完更糊涂了,不错,当初古平原是这么说的,可是如今买卖不成,这其他的事情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他为什么又重提此事?

“买卖不成仁义在。难得江帮主不嫌弃古某是个初来乍到的空子,愿意和我商量生意,那我自然要投桃报李,绝不会做半吊子,说了不算。”古平原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要锦上添花,不料事情起了变化,他很快就做了决定,在两江做生意,漕帮一定要交,而且此时放交情,更加让人见情。

“古某代表徽商与洞庭商帮的陈七台陈主事和杭州埠康钱庄的胡雪岩胡东家联手在杭州码头开了一家大货栈。事情正在办,很快就好。杭州是运河起点,我们打算将来把东南和西南运往北方的茶叶生意都揽过来。与其另造新船,不如就用漕帮的船,将来北货南运,自然要劳烦漕帮。这笔生意,江帮主可有兴趣?”

江泰在运河上跑了一辈子,一听就知道这是人家在挑自己发财。漕运一年一次,去时运粮,返程称之为“回空”,有时也带些杂货,但那都是时有时无的生意。如今徽商、洞庭商帮还有胡财神联手做生意,不问可知必定货源滚滚,到时候一年到头,运河上的漕船往来穿梭,走一程就有一程的水脚银子,兴旺发达那真是指日可待。江泰想到这儿,佝偻着身子,走下正中的交椅,拱手一礼:“古老弟,你的为人心地我真是领教了,漕帮受惠甚多,不知何以为报,至于方才那笔粮食生意嘛……”他又为难地看了看一旁面带冷笑的白依梅。

“不敢当,您老太抬举我了。这事儿说到底是彼此相帮,至于粮食生意既然漕帮已经和吴大人谈妥,我绝不敢让您为难,此事就当从来没提过好了。”

“老弟,你可真是落门落槛。好,这个情,我江泰替漕帮领了。”江泰用一双布满青筋的手按在古平原肩上,冲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古大哥,这可就是你不对了。”刘黑塔一拍大腿:“按你这么说,这事儿分明还有缓儿,你再说一说,江泰指不定就能把生意给咱们。现如今你一口回绝,那这三十万石粮食上哪儿找去。”

彭海碗在一旁也深深点头,只不过这是店东做的决定,又与茶庄业务无干,他自然是不好插嘴。

古平原先不回答,对着彭海碗道:“胡老太爷要我来江宁,帮他整顿茶庄,重整旗鼓,这一点如今我做到了。关于茶叶生意,彭掌柜你是内行,原先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该守成还是开创,全看你的判断,我绝不插手。我办这家南北货栈,就是开一条路,方便你去走。”

彭掌柜心里清楚,古平原这是把话说得太谦虚了。杭州是水陆要冲,这家货栈码头何止是一条路而已,那是咽喉要道,兵家必争之地。有了这个码头,一则运费必然低,与别家竞争就有了优势;二则掌控了运输中转的必经之地,茶商就必须要与徽州茶庄打交道,这里面的好处一天两天看不出,可时间长了,自家那就隐隐成了茶业生意的龙头,成了南北茶商里的泰山北斗,光靠这份名气,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彭海碗心里暗挑大拇指,胡老爷子找这么个人来做联号生意,当真是慧眼识人,外人以为是古平原占了胡家的便宜,其实是胡家沾了人家的光。

“开疆拓土最是累人,怎么能让二爷去呢?东家,你把这事儿交给我吧,我一定不辱使命,将来我见了老太爷也能表表功,赎赎罪戾。”彭海碗提了个要求。

古平原微微一笑:“我二弟年富力强,正该去历练历练。江宁的生意主要靠历年积攒下的人脉,这全仗彭掌柜从中操持,别人难以替代。”

这说的也是,彭掌柜听了便不再坚持。

“那粮食怎么办,难道就双手空空去见曾大人?”刘黑塔对此耿耿于怀。

“我后来想明白了。事情已经弄到了漕运总督那里,要是我坚持非要这批粮,我想江泰能从中匀出一半来给我,但是漕帮就因此得罪了吴棠,不能为了自己做生意而连累朋友。”

“朋友?古大哥,你说的是江泰还是那个白依梅?你做生意一向是无往不利,这次却弄得灰头土脸地回来,该不是顾念旧情,怜香惜玉吧?”刘黑塔冲他挤挤眼,却旋即变了脸色,尴尬地冲着古平原身后笑了笑。

常玉儿一脚踏进门,就听见哥哥在提白依梅的名字,脚步顿时一滞,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像是什么都没听见,指挥彭家的下人,端上来两碗莲子羹,一碗鸭粥,还有几样时令的小菜。

“呀,嫂子,这是我家内人该做的事,怎么劳烦你了。”彭海碗颇不好意思。“一样的。她白天要做家务事,还要带两个孩子,晚上早睡一会儿,何必又叫她。”常玉儿浅浅一笑。

“还是妹子了解我,我就不习惯吃那莲啊藕的。”刘黑塔端过鸭粥,三扒两扒入了胃,嘴里嚼一根酱黄瓜,嘎嘣嘣直响。

常玉儿端过莲子粥,递到古平原面前:“喝点莲子粥清清火,为了生意也别太过焦心。”

她在古母寿宴上突逢大变,却并没有忘记关心照顾丈夫的伤势,延医敷药,让古平原受的外伤很快地好了起来。她猜到古平原受伤一定是与白依梅有关,却一个字也没有开口问过。她对自己说:“古大哥已经在他老师的小院里向我发过誓,我就该相信他,他说过今后与白依梅绝无半点男女私情,就算两人再见面,我也不必放在心上。”可是如今这个名字骤然入耳,心中却依然还是有些酸楚,面上只是努力不露出罢了。

古平原也猜到她听见了,刻意解释反倒显得心虚,只好宕开一笔:“你放心,生意的事情我已经有办法了。”

“莫非东家要与湖广的那几位大粮商打交道?”彭海碗问道,“我上次提了个陈大户,他的心可黑着呢。就这几天,他又出了新花样。弄了一万石的粮食装船运到江上,每日用小船载米运到岸上的各乡各村,就在村口用大锅熬粥,熬好了,每碗粥卖十文钱。”

“那不贵啊。”刘黑塔瞅了瞅手里的碗,嘟囔了一句。

“你以为是像咱们喝的这粥,插筷子不倒,毛巾裹着不渗?嘿,他那粥光可鉴人,拿来当镜子用都行,用大马勺在锅里捞一圈都甭想捞起几粒米。陈大户把米按份儿分,一石米熬出的粥非要卖上二十两银子不可,据说还放出话,‘你们不是嫌贵不买我的粮吗,不要紧,我照样把粮卖出去,看你们买不买。’唉,各家各户的小孩子饿得直哭,央求爹妈给买碗粥喝,谁家不得拿钱去买啊,十文钱瞅着不多,可是积少成多,这么下去,老百姓这点压箱底的钱,就一天天地被陈大户给抽走了。”

“嚯,这老小子太缺德了,和那个王天贵有一拼。”刘黑塔最好打抱不平,一听眼睛就立起来了。

彭海碗不知道王天贵是谁,他有些担心地对古平原说:“这样的粮商心都是黑的,您要是去和他们谈生意,无异于与虎谋皮啊。”

“不,挨处去碰钉子,这种生意太无趣了。眼前就有三十万石粮食,我为什么还要去别处找。”

“您的意思是?”

“我还是盯着漕帮这批粮!”

“可这粮卖给吴棠吴大人了呀。”彭海碗不解其意。

“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吴棠是大人,可还有比他更大的人。”

“您是想找人压吴棠?吴棠是一品总督,要说比他还大,那、那就只有军机大臣了。”

古平原摇摇头:“做生意岂能硬来。我说的这个‘大’是‘以小搏大’,四两

拨千斤。”

“东家,您就明说吧,我实在听不懂了。”彭海碗彻底糊涂了。

“妹子,你干吗笑啊,难道说古大哥要做什么,你都早就知道了不成。”刘黑塔更不明白,一转头见常玉儿面露微笑,便开口问道。

“我哪儿知道。”常玉儿指挥着丫鬟收拾碗筷,望了一眼古平原然后转身离开,唇边还有掩不住的笑意,“我只知道,你们说的那个吴大人要倒霉了。”

天当正午,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京城李宅却是沉寂无声,仆人们走路都蹑手蹑脚。按说夫妻一年没见面,自然有很多体己话要说,谁知昨夜家宅不宁,李太太在卧房中大发雷霆,与李万堂大吵一架。主人心情不好,下人自然要识趣,没事可不要自找不痛快。

“我真弄不懂。像老爷这样,家里花不完的金山银海,不娶妾不说,除了应酬,也没听说在外寻花问柳,包养外室。说句打嘴的话,只怕老爷见过的女人,还没有少爷睡过的女人多呢。”开水房里,几个仆人趁着等水开闲聊天。

有个年长的下人一笑:“只怕你真说对了,咱们那位钦少爷真像色鬼投胎。”

“先不提他。还是我方才说的,这老爷也忒有情有义了,怎么太太隔三岔五就发作他一次,竟像是有意找别扭似的。”

“大宅院嘛,人多事杂。我进来十年,你进来才不过两年,谁知道之前出过什么事儿。”年长的摇摇头。

“哎,我可听说这一回老爷再往南边去,太太也要跟去。”

“不会吧。”有人提出质疑,“昨儿吵得像是要拆房子,今天就要一道出行。这也太怪了。”

“一点都不怪。我听上房的翠儿说,昨晚太太就是嗔着老爷这一年没回来,问他是不是在南边置了宅院,养了小婆。这一回硬要跟着走,那分明是不放心老爷,要时刻看着才行。”

李万堂自然是听不到下人的谈话。究其本心,他本来不愿带妻子去南边,怎么说家中也要留个女主人,可是李太太死活不依,放话说要是不让自己跟去,那李万堂也必须留下。

原本是轻车简从,结果就因为李太太要挪动,跟随的下人多了十二个,装行李的大车雇了十六辆,运到通州走水路,又得多雇了三艘船,就又耽搁了几天。

李万堂索性一切不管,都交由管家去办,自己打算坐快船先行回南。没想到在动身当天来了几个不得不见的客人。

“四位都是大忙人,居然特意从城里赶到通州来给李某送行,实在是不敢当。”京城“四大恒”钱庄的四位掌柜,加起来就等于是直隶界面上银钱行的四大天王,他们跺跺脚,就能晃倒一大片买卖。今天会齐了一起来,当然绝不会只是为了送行而已。

最先开口的还是性子最急的“恒利”的焦大掌柜,他用那条唱黑头的嗓子道:“李东家,你说我们是大忙人,这我们也不敢当,拜您所赐,咱们‘四大恒’离关门倒铺不远了,到时候咱们四个闲人还得求李家赏碗饭吃。”

一上来就语气不善,李万堂却权当没听见,好整以暇地对“恒兴”的张掌柜说:“上个月到期的那笔利钱不急着提,且存着,够数之后请帮我汇给天津的马老板,付那一笔丝绸账。”

“李东家,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焦大掌柜气得忍无可忍,就差拍桌子了,调门也骤然提高了八度。

“这厅中震得嗡嗡响,我当然听见了。”李万堂一下子沉了脸,“怎么说我也是京商会馆的主人,这里也是京城地面儿,你也未免太放肆了。”

李家是钱庄的大主顾,李万堂又是京商首领,无论从哪一层说,他发了脾气,“四大恒”的掌柜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可是今天不同了,焦大掌柜真急了,腾一下站起来,冲着李万堂就喊:“亏你还记得‘京商’这两个字,你可把京商害惨了。”

“哦。”李万堂还是那副不缓不急的样子,不再去理焦大掌柜,反对着这几人中最是年长和善的张掌柜道,“张掌柜,这是怎么回事儿,李某愿闻其详。”

“这个嘛……”张掌柜外表看去是个老好人,其实是扮猪吃老虎一路,凡事都愿意让别人打前阵,自己在后面观望风色,不料李万堂一开口就找上了自己,他只得抱歉笑笑,语气和缓地说:“咱们京商一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京城吃皇上。这在京城做生意,全靠官场玩得转,比方说‘四大恒’吧,那户部可就是咱们的衣食父母,打板上供都来不及,更别提刚得罪人家了。”说到这儿,他瞥了一眼李万堂,见其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也有些冒火,皮笑肉不笑地说:“您真不愧是‘李半城’,一下子就把六部的官吏书办都

惹毛了。如今人家放话了,甭管是绸缎庄、茶叶铺,还是药行、瓷器店,再想得六部的生意,就得和晋商、徽商一道去争,听那口气是争也甭想争得来。咱们京商的钱庄就更好了,二十九家官炉房新铸的官银优先供应一事被取消,原来定好的贴水也无端端加了二成,这一下子利就全没了。”

“李老爷,您一向维护京商利益。这一次我们就想不明白了,您帮着外省的曾大人做事,从六部那些官儿的嘴里生生抠了四千万两雪花白银出来,这可是捅了马蜂窝了。六部官吏不得好处倒也罢了,您这么一弄,他们先前搭的银子也都血本无归,这是结了解不开的仇哪。”

原来六部的人早就看准了给湘军办报销是一笔油水极丰的“大生意”,也知道办报销收支必须与底案相符,不然就要被“驳”。事隔十几年,其中经手的人不知换过多少,有时候一场败仗打下来,连军需官带账本,死的死,烧的烧,钱花了多少,从何而来,花在何处,哪里弄得清楚?

六部敢需索这么高的部费,当然要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早就做好了替湘军造假账的准备。这笔账越快造出来,银子也就越快到手,因此部里书办与各省佐杂小吏协议,由京里派人就地查阅藩、厘、关、盐四库底案,代为办理,雇请人手,租赁房屋,采买笔墨纸张,伙食薪水所需,一概由官吏出资共同代垫,将来算部费的时候,一起归还。

这件事从江宁克复就开始办,已经办了大半年,假账造了整整十大柜,代垫的银子少说也花了四五十万两。可没想到,恭亲王上朝之时当面请旨,将这十年征伐的所有军费报销事务一笔勾销。这下真如霹雳闪电般,六部官吏美梦成空,还白白赔累了巨万之数,这些钱有的还是借了印子钱,满心以为部费一到就能连本带利还上,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有卖房子还债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就有人打听出恭亲王之所以上了这么一奏,是因为李万堂从中作梗。

“所以我说是结了深仇大恨。从今往后,凡是与六部有关的生意,京商甭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就是连根尾巴毛都抢不上了,您这分明是把京商往死里坑啊。”

焦大掌柜听得心烦,重重一跺脚:“京商做不成京城的买卖,那还叫京商?”

“怎么不能!”李万堂听了半晌没言语,此时霍然起身,眼神如刀锋一般扫过来,直视四位大掌柜,“有我李万堂在的地方,才叫京商!”

四位掌柜相顾失色,半晌张掌柜才讷讷道:“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各位,做生意全凭眼光。京商这几百年只把目光放在京城,靠着官场做生意确实舒服,可是时移世易,如今形势不同了。过去天下大权都在京里,六部九卿军机处,九门提督内务府,与他们结交好了,这些贵人随随便便交个条子下去,全天下甭管哪儿的生意,京商都能拿到手。况且彼时京城是天下商人云集之地,所以我们可以坐着做生意,躺着做生意,甚至是两眼朝天做生意,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像私塾先生教导刚刚开笔的学生子,李万堂在四人面前踱着步,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你们以为,大乱既平,权柄又该回到朝廷,回到六部,回到那些堂官、书办手里了?哼!要是这么想,京商十年之后就得去喝西北风。”

焦大掌柜本是来兴师问罪,却被李万堂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这口气实在难忍,争辩道:“京城乃天下根本,朝廷是大政机枢,京商得天独厚有此奥援,怎么到了你嘴里就变成一钱不值了。”

“你还是不明白。”李万堂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这十年征伐,可不仅仅是打仗而已。从前朝廷的威势足以掌控各省督抚,封疆大吏也都是满汉参半,可是如今汉官得势,除了湖广总督官文、两广总督瑞麟之外,天下十八省的督抚,汉人占了一大半,这就是朝廷无力讨伐长毛,只能允许汉官自行办团练,自行募勇筹饷带来的后果。从前是万方奉京城,如今是各自为政。督抚权重,内轻外重之势已成。满人朝廷如今无拳无勇,就只能把大好江山让给汉人督抚了。大清还是那个大清,龙椅上的皇上也还是爱新觉罗,可是朝廷在各地官员眼里可就不再是从前那个说一不二的朝廷了。”

这话听得人人脸上变色,放在雍正乾隆年间,这番话漏出一句,满屋子的人就别想活了,就是如今这也是“大不敬”的罪名,李万堂却敢当众侃侃而谈。

“不用怕。我说的这些话,就算有人告官,朝廷也只有拼命掩住,绝不敢公之于众,宣之于口。其实这些道理,两宫太后和军机大臣岂有不懂之理,只不过他们也知道,揭开这层面子,里子也就变不成戏法了。”

张掌柜城府最深,循着李万堂的话平心静气地去想,不由得就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李东家,您说我们京商还怎么办呢?”

李万堂脸上这才带了点笑:“朝廷既然已不可恃,京城弹丸之地岂能容身,更谈不到掌控商机。这碗水太浅了,而且会越来越浅,等到你们喝不到的时候,再想往大江大河里跳,那就晚了。”

四位掌柜听了这严重的警告,齐齐吸了一口凉气,相顾无言。

“京商要变。我是早就看出来了,这才一争晋商票号;二争天下茶王,虽然都未能如愿,可是毕竟得了个好结果,两淮七十二家盐场足以令李家的生意立于不败之地,以此为基,在两江膏腴之地尚有一番大事好做。”

“那我们‘四大恒’占了盐场三分之一的股,也跟着沾光了。”张掌柜急急跟上一句。

李万堂笑笑不答,接着说:“我之所以不怕得罪六部,就是不再留恋京城的生意,那里……”

他眼望着京城的方向,续道:“已经没有商机了。”

“还是那句话,有我李万堂在的地方,才叫京商。李家不管到了哪儿,都要坐第一把交椅!”

李万堂说完也不送客,径直走了出去。厅中的这几位如果能明白过来,那自然会跟随自己,如果不明白,则不再值得他多看一眼了。

剩下四位掌柜呆呆地坐在客房中,他们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李家上百年基业都在京城,费了无数心血堆积出的买卖、人脉,如今说放弃,就真的弃如敝屣,李万堂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这份决绝狠得让人心悸。

过了半晌,焦大掌柜才愤愤道:“李半城太霸道了,他不做京城的生意,也不许别人做,难道要所有京商都和他一道下江南?他以为他是谁,乾隆老子?”

另外三位掌柜也都是脸色铁青,心里各自打着盘算。

“亏我们还尊他是京商首领,让他主掌京商会馆,没想到成败萧何,最后竟是李万堂一手坏了京商的买卖。”“恒和”的掌柜不忿道。

资格最老的张掌柜忽然冷冷一笑,说了一句话,让其他人瞬间睁大眼睛。

“你们以为他真是京商?”

等来到码头,雇好的快船已经早早占了一处好位置,只待李万堂上船,便可解缆启航。

出乎意料的是,李安迎上来惶恐地说:“老爷,只怕一时半会儿难以启程。”

“为什么?”

“据说是八旗的兵丁都蜂拥到了通州,说是要找仓场侍郎讨个说法,还说要是不遂他们的心意,就一把火烧了通州的粮仓。眼下关卡上的士卒都被派去维持,没人验船,自然不能放行。”

“胡闹。这些旗下大爷,自落地就有一份皇封的铁杆庄稼,饭来张口也就算了,居然还要闹事,真是人心不足。”李万堂带着厌恶的神色。

从码头走回客栈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可是想到李太太那无事生非的脸色,李万堂决定在船上等。闲坐无事,他便问李安:“八旗兵丁个个游手好闲,多一步路都不肯走,却大老远聚到通州,所为何事?”

李安办事最是滴水不漏,早就想到老爷可能要问,把事情打听得明明白白。

“如今铁杆庄稼都喂不饱这帮大爷,闹事,不过是为了弄几两银子花花。”原来京里的驻军,也就是神机营、锐键营的官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有一大批的粮食要作为漕粮运往京师,只要运到了就可以发下来作为历年来所欠饷米的清偿。这本来是好事,可是又有人从户部弄了一份粮样,这是两淮督粮道的差使,要先行将漕粮的样本送交户部查验。这事儿本来是专差,可就偏偏泄露了出来,粮样在八旗驻军经常聚会的茶馆公之于众,顿时引来大哗。

这份口粮米质很差,给灾民充饥果腹倒可以,八旗子弟吃惯了细面饽饽,哪儿瞧得上这种糟米。这还不算,街头巷尾又起了流言,说是江南米价极高,而漕运总督偏偏运来这么一批库存的粮食充当旗饷,是有意想省下大笔银子作为湘军的协饷。

曾国藩率领汉勇湘军立下不世奇功,本就让那些满蒙的将弁军卒极不服气。在京中茶馆酒肆,只消坐上一会儿,满耳朵听到的都是谩骂湘军的污言秽语。这个节骨眼上,“汉人的漕运总督把快发霉了的粮食运来给京中旗人吃,为的是省下大笔银子来给汉人的两江总督充作军饷。”就这么一句话,激得京城里的旗人和旗营驻军怒发如狂,很快就相约齐聚通州。通州是运河终点,也是直隶粮仓所在,仓场侍郎常年驻在此地,办的就是漕粮运收、库储、发放的差使。

如今旗人闻风而动,把仓场侍郎的衙门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口口声声说如果户部敢接收这批漕粮,那么他们就敢一把火把仓场烧成白地,运粮来的船统统凿沉在运河里。

这些面带骄横蛮不讲理的旗营大爷几乎个个都与当朝勋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像什么奶妈子的儿子、侧福晋的兄弟这都是平常事,还有些人自己就是黄带子,是开国功臣的后代旁系,身上还袭着爵位,走在大街上看起来不显眼,亮出身份来连一品大臣都要躬身相让。

仓场侍郎富朗哈本身就是旗人,最识得厉害,知道一个处置不当,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替吴棠挡枪犯不着。于是一面先命人沿运河驿道快马往清江浦,告诉吴棠把船就泊在淮安,不可沿运河北上。以免消息传来,更激怒这些旗兵。

另一面,他托出人来,把旗营里能出头说话拿主意的几个人请到衙门里,好茶好酒待着,尽力周旋,问他们这么闹,到底是想要闹出一个什么结果。

旗兵的要求也很简单,不要这批粮食,而要折价发银,而且不能按照北方的粮价,只能按江南如今的粮价来折兑。

这就难了,江南粮价是十五两一石,吴棠怎么能把这批本就米质不佳的粮食折卖出如此高价?

富朗哈倒也不去多想,反正这是漕运总督的麻烦,于己无干。于是他把旗营官兵的要求和如今通州的形势详细写了一封信,信中告诫吴棠,此事要尽快解决,若是迟了,大有旗营哗变之危,到了那个时候,追究缘由,非革职拿问不可,任谁都无法回护。这封信富朗哈用火漆封印,派快马送往清江浦,一切都要看吴棠如何应对了。

彭海碗急匆匆跑进门,一见了古平原就迫不及待地道:“东家,你算是看准了,通州真的闹起来了。”

“到什么地步了?”古平原放下手中的书。

“就快要不能收场了。”彭海碗得意地笑着,“您这五千两银子花得真值。”

古平原用了三千两银子买通驻扎在淮安的督粮道,捡着这批粮食里最不好的粮样送了一小袋到户部。又用一千两银子,请户部一个文案故意把粮样泄露了出去。剩下的一千两就是雇人在京城街头巷尾四处散布,把江南如今的粮价说给旗营官兵听,而且造出吴棠之所以要运劣粮是为了省钱给曾国藩发饷的流言。

前后花了五千两银子,其效如神,彭掌柜打探来的消息是,吴棠接信之后已经慌了手脚,连夜召集幕友商量对策,可都是一筹莫展。

“这位吴总督一着不慎,等于是把自己逼入了绝境。”古平原冷静地说,“已向朝廷出奏的事儿万难更改,就算朝廷同意他撤回这批米粮,八旗也不会放过他,这笔折卖银子非追着他要不可,不给,就等于把旗人都得罪了,吴棠胆子再大也不敢冒这个大不韪。”

“那他要是把粮食还给漕帮,把银子要回来呢?”彭海碗问道。

“漕帮困顿已久,帮中兄弟等这笔银子安家已经盼了好久了,把发下去的银子再收上来,慢说办不办得到,就是办到了,肯定也会闹出大乱子。漕帮中人岂是善男信女,真要是因此事揭竿而起,吴棠这颗脑袋就甭想要了。他的幕友中但凡有一个明白人儿,就不能让他这么办。”

“照这么说,他是进也死,退也死,岂不是死定了。”刘黑塔在旁听着,这时候才插了一句。

“不见得,他还有一条生路。”

“在哪儿?”

古平原微微一笑:“在我这儿。”

“大人,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劝吴棠的是他幕府中一位资深师爷,也姓吴,与吴棠同宗沾亲,打从吴棠当县令起就跟随他当文案,这些年共过许多机密,真正是无话不谈,“咱们已经错了一步了,要是再走错一步,不是京城就是江南,不是哗变就是民变,那可就不是担处分的事儿了。恕个罪说,到时候别说单靠西太后,就是两宫太后一起回护大人,恐怕也无济于事。”

吴棠紧锁眉头,在签押房转来转去,烦躁地说:“漕帮的人还没到吗?这事儿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看还要靠漕帮出力。”

吴师爷无声地摇了摇头。要漕帮从井救人,那也得江泰能弹压得住才行,可是他老病侵身,帮中又刚折损一员得力干将,要把刚发到数万帮众手里的银子再收上来,只怕是有心无力。

“再说,那也不够数啊。漕督买这三十万石粮,总计是九两半一石,漕督衙门先付一百五十万两,还有一百三十五万两交由几家大钱庄代垫。就算是把这些银子都收回来,可是离着京城那些旗人要的十五两一石的价儿,还差了一百六十五万两,这偌大之数从何而来?”

“错了,错了。”吴棠痛心疾首,“当初就不该贪这样的功劳,眼下功没争到,却落了一身的埋怨。唉!”

“禀大帅!衙门外有人递帖求见。”门房这时来报。漕督也有十营兵,专为弹压征粮时挑乱闹事的暴民所设,称之为漕标中军,所以漕督也用得上“大帅”这个称呼。

“不见,什么人都不见!”吴棠正在心烦意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吴师爷看出那门房有些犹豫,问道:“是什么人?”

“他说他在江宁城里做生意,听说大帅有为难之事,特来献策。”

“我这么多功名在身的幕友都无计可施,却要一个生意人来出主意,可笑。”吴棠不屑一顾。

这话在吴师爷听来就有些讪讪地不得劲儿,但是他与吴棠实在是福祸相依,还是进言道:“大人,圜阓之中常有奇才,眼下这笔其实正是生意,何妨听听这个商人的话。”

“嗯。”吴棠长出一口气,冲着门房点了点头。

吴师爷怕来人要造膝密陈,自己先到后堂去等。没多大工夫,听差引来一人,入内见礼。

吴棠仔细打量了来人几眼:“你知道我有什么为难之事。”

“大人缺银子。”古平原压根不想兜圈子,“要想填饱旗营官兵的胃口,大人就得按十五两一石的市价变卖手中的粮食,然后把银子运到京城去。”

“你是何人?”吴棠暗自吃惊,为免监察御史参劾,他下令严守机密,不料一个商人却能知晓内幕。

“大人不必见疑。官有官途,商有商路,只问大人一句话,草民的消息准还是不准?”

吴棠能当到总督,也不全靠宫里有人,察言观色之间发觉此人特来求见,又早已通晓内情,明明是有备而来,或者真有什么办法也说不定,于是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三十万石粮食就是四百五十万两银子,大人拿得出来吗?”

“要是能拿得出来,我还见你做什么!”吴棠有些恼怒地说。漕督衙门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付给漕帮这么一大笔钱之后,银库差不多都空了。

“是草民失言。”古平原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就没白来一趟。这一趟,草民是专程给大人送银子来的。当然这银子不是白给的,要大人拿粮食来换。”

“你要买本督的漕粮?”吴棠又惊又喜,怀疑地问道,“我可没空跟你做万八千的生意,要买就是三十万石全数买下。”

“当然全买下,而且付现银。”古平原不慌不忙。

一语既出,吴棠更是惊奇,再次上下打量古平原:“你在江宁城做的是什么生意,能拿得出四百多万两银子?”

古平原眨了眨眼睛,忽然静了下来,也看了吴棠两眼,然后才说:“这三十万石粮,我只能按五两一石的价儿来收,换句话说是一百五十万两。”

“你莫非得了失心疯。”吴棠顿时变了脸色,“市面上……”

“市面上是十五两一石,这我知道。”古平原打断他的话。

“那你为何说是五两?”

“大人息怒。”古平原不紧不慢,语速平缓,就像是在街头茶馆中聊着一件听来的趣闻,娓娓道来,“五两也好,十五两也罢,不过是一石粮价而已,其实与京城的旗人无干。他们真正关心的是漕督总共能拿出多少银子。”

“这何消说得,盘口不是已经开出来了嘛,三十万石的粮食要折算十五两的粮价,一共四百五十万两。”吴棠少年时是铜陵一带的纨绔,情急之下不知不觉就带了几分“痞子腔”。

古平原摇摇头:“十五两不假,可三十万石这个数不对。”

吴棠皱眉道:“我给户部呈递的文书上明明写的是三十万石。”

“不对,是十万石。”

“三十万。”吴棠不耐烦道。

“十万。”古平原竟像是一心要抬杠,斩钉截铁地说。

吴棠怒笑道:“此时我也希望呈报的是十万石,那这麻烦就少了六七成。可文书上白纸黑字,我亲自用了印,怎会从三十万变了十万!”

“大人不信可以派快马专差到户部去查。户部登记在案的就是十万石,京城街头流传的也是十万石,如今聚在通州的那些官兵想要的就是十万石的粮食折算十五两的粮价。换句话说,大人把三十万石粮卖给我,我给大人一百五十万两的银子,就可以把那些旗人打发得心满意足。”

“这奇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吴棠越听越觉得摸不透眼前这人的底细。古平原还是那句话:“大人就不必细问了吧。何况,我买粮不是为了自己做生意,而是帮曾国藩曾大人做事。”

“曾国藩?”同是一品总督,两江曾大帅的声光自然远在漕运吴大帅之上。

就在吴棠惊疑发怔时,古平原端容道:“曾大人也是爱民如子,希望能用这批粮食去救江南百姓,吴大人如能相助,两江衙门一定领情。”

能借此结交曾国藩,那当然是好事一件,可是吴棠不能没有疑问:“你说京城只知有十万石粮食要运到,又说自己是曾大人派来的,这两样我可都有些信不过你。”

“好办!”古平原早就想到了,胸有成竹地说,“请大人立刻派人进京去问,快马来回不过七天。我趁这几日回明曾大人,到江宁藩司那里去支银子。一旦京城回信,请吴大人将粮运到江宁下关码头,由藩司衙门的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样可妥当?”

“唔……”这确实是万无一失的法子,古平原见吴棠蹙眉沉思,探身向前放低了声音道,“这其中尚有一处极大的妙处,对大人的前程关系不小。”

吴棠别样事都可以不管,就是听到“前程”二字最是患得患失,抬起头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古平原。

“大人请想。京里旗营官兵为什么如此群情激愤,不就是因为‘漕运总督把霉米运来给旗人吃,为的是省下银子来给湘军发军饷’这一句话吗?”

“着啊!”吴棠一拍桌案,恨恨道,“也不知是谁如此造谣生事,把没影的事儿说得好像真的一般。”他最担心的就是朝中满人大佬因此对他产生嫌隙,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造这个谣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古平原。这谣言是他煞费苦心之作,除了要尽量撩拨起旗营的火气之外,便是着眼今日,要从这句话上彻底打动吴棠。

“现在大人尽可以反过来做。把这批米质不佳的粮食卖给湘军,换回白花花的纹银给旗人发饷。这么一来,大人在京中旗人亲贵的口碑可就……”

吴棠还没听完,早已经是喜心翻倒,疑心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声道:“好好,就按着你说的办!此事要快,以免迟则生变。”

等古平原走了,吴师爷从后堂闪了出来,吴棠笑道:“你都听见了吧,这真是刀切豆腐—两面光。既结交了曾国藩,又在京中旗人里落了人情,事情还圆圆满满办了下来。多亏了这个姓古的商人。”

吴师爷微微冷笑:“大人且慢高兴。事情是办下来了不假,可要不是这姓古的,也不会有这么多波折。”

“这话怎讲?”

“方才漕帮的人也来了,还是那个姓白的女人。据她说,这个叫古平原的人,最善于玩弄生意手腕。他前些天到漕帮买粮不成,悻悻而去,这些事情只怕都是他在暗中捣鬼。”吴师爷愤愤不平地说。

南漕北运,一路上计算损耗,有很多花样可玩,吴师爷也能借此弄不少的银子。现在漕粮运到曾国藩那里,两江总督有杀伐决断之权,可以不请旨杀大臣,借吴师爷一个脑袋也不敢中饱私囊。他憋着这口恶气,对古平原恨得牙根直痒。

“哼,在京中散布流言蜚语,鼓动旗人闹事也就罢了。报户部的文书是我亲自誊写,亲自钉封,怎么会一眨眼三十万就变了十万,古平原又如何会知道?分明是他买通了户部书办,把文书给改了。他早就想到会有今天,早就知道能借此在大人面前卖好,这是设了个套子给大人钻,把咱们漕督衙门当猴耍。这样的心术实在可怕。”

“可恶!”吴棠嘴里咕哝了一句,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

“曾大人派下来的差就是不一样,徐藩台带了两个都司,今儿一早就把银子付给了漕督衙门。那负责交接的吴师爷脸色难看之极,活像家里死了老子娘,搞不好是知道了咱们从中搞鬼。”彭海碗在江宁人头地面都熟,古平原把事情谈下来之后,银粮交接一事就委托给他去做。他也乐意跑腿,能在两江总督和漕运总督两个大衙门之间穿针引线拉拢买卖,将来到了酒楼筵席间谈起来,那可真是语惊四座,惊羡旁人。

“知道了也无妨,这笔生意他是非做不可。做了则好处明摆着,不做则祸事立至。吴棠可不是笨人,就算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儿,捏着鼻子也得把这壶醋喝完,谁让这是他当初自己酿的呢。”

一语既出,屋里众人都笑了,常玉儿对刘黑塔道:“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这位吴大人是不是倒霉了。”

“这就叫‘知夫莫若妻’。”彭海碗打趣道,又说,“漕粮约定两日后在下关码头卸船。”

古平原眼珠转了转,想了又想,忽然问彭海碗:“漕督和江督做的这笔生意。知道的人多吗?”

“应该不多。曾大人和本省藩台是知道的,至于漕督衙门那边,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哪还好意思在外面提呢。”

古平原双掌一拍:“这样的话,漕粮就先不要卸船,离开清江浦码头后,找个稳妥地方停着。我还要拿这批漕粮变一个大戏法,为饥民争一争口袋,顺便治治那个陈大户。”

“古大哥,你要治陈大户,我举双手赞成。”刘黑塔这几天也没闲着,把江宁城里城外逛了个遍,得了不少见闻。

“你们猜这个陈大户最近又干了什么缺德事儿?”刘黑塔提起来就气愤难当,“有几家灾民的孩子实在饿得不行,又被日夜熬粥的香气馋得要命,就约好了半夜游到陈大户泊在江中的粮船上,想偷拿几袋粮食。结果被发现了,陈大户得知之后,把这几个小孩子绑在桅杆上一天一夜,任凭那些父母在岸上磕头赔罪就是不理不睬。后来总算是把人放了,又让这几个孩子自己游回去。你们想想看,本来就饿得手软脚软,又被捆了一日夜,哪里还有力气凫水。岸边众人下水去救,可还是有两个孩子被浪卷走了。”

“这也太惨了。”常玉儿听得心下不忍,“彭掌柜,托你找个伙计,明天帮我给这两家各送二十两奠仪。”

“太太放心,包在我身上。”彭掌柜也听得心下恻然,“这个陈大户简直是吃灾民肉,喝饥民血啊。”

“他快吃不成喝不下了。”古平原的眼神已在不知不觉间锐利起来,“而且我还要他把吃下去的全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