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光大亮,古平原昨晚吃酒吃得多了,宿醉未醒还在头疼,但因为惦记着驼队,他挣扎着起身。掀开帐篷门一看,先就大吃一惊。
只见外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夜之间驼队大营竟然变了军营。
他的帐篷前也有两个军卒在守卫,见古平原出来,将手中长枪一横,意思是不许他随便走动。古平原上下一打量,见这两个军卒身上的号衣是蒙古打扮。自己又不会说蒙语,只没奈何处,就听得隔壁帐篷那儿刘黑塔瓮声瓮气地大叫起来:“活见鬼了,你们是哪儿的军队,咱们这是买卖,又没造反,怎么就不让挪窝儿?”
古平原连忙高声叫道:“黑塔兄弟,不要鲁莽,等我来跟他们说。”
“慢着,慢着。”老齐头从左边连跑带颠赶了过来,一边拿袖子擦汗,一边连连摆手。
古平原心中一宽,老齐头走惯了西口,惯与蒙古人打交道,有他在就一切都好办。
果然,老齐头一张口就道:“古老板,莫惊莫惊,是好事情。”
军队上门围住了驼队,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可是古平原并没有问,他知道老齐头这样说自然是有道理,且听下去就是了。
“我方才向领兵的佐领大人问过了,他们是漠北蒙古柯尔克王爷的部下,那位买咱们货的巴图老爷让他们来护卫我们的驼队,好尽快赶到漠北。”
“原来是这样,那再好不过。齐老爷子,请你去与他们的头儿说说,我请各位弟兄先吃喝一顿,犒劳犒劳大家。”
军队的佐领就跟在老齐头后面,他也懂几句汉话,听了古平原的话,走上来生硬地说道:“你们的饭,我们不吃,你们的驼队,快快地上路。”
“是,是。”古平原连忙点头答应。
等那个佐领满意地转身走后,老齐头凑上来道:“古老板,我怎么闻着这事有点味儿不对啊?”
“你是说……”
“你看这军队的架势哪像是来护送,分明就是押解。刚刚那个佐领还说,一路上要少休息,快赶路。还有一句话最可疑,他在讲到那位巴图老爷时,既不说他请军队来护送,也不说他雇军队,用了一个‘派’字,你说说这不是大有问题吗?”
“这么说那位巴图老爷大有来头啊。”古平原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且不管,我看现在就只能听这帮兵大爷的,赶紧上路,否则惹恼了他们可不是玩的。”
“是,那就请齐老爷子给大家说说,一是安抚大家别害怕,二是要大家抓紧赶路,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老齐头领命而去,古平原点手唤过刘黑塔:“兄弟,你那火暴脾气这几天可得收敛着点。这些兵大爷不讲理,手里又有家伙,咱不和他们硬碰硬。”
刘黑塔眼睛一瞪:“怎么地,他有家伙我没有?”说着摸了摸腰里缠着的九节钢鞭。
“嗨,话不是这么说,咱们是商人,出门是求财不是求气,和气生财嘛。”
刘黑塔摸摸大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古大哥,你这话从前老爹也说过,可我这人没心没肺,一着急就忘了。”
他又压低声音:“可是古大哥你也别大意,我看这些军队不是好来路,一个个的忒横。”
古平原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你放心。既来之则安之,他们要是敢放坏,我自有办法。”
话虽然如此说,等到一上路,就连驼队里最迟钝的伙计也感觉出这股军队的来意绝不只是保护驼队这么简单。从黑水沼一路往巴彦勒格边上的乌克朵城走,很快就靠上了当年铁木真会盟的斡难河。游牧部落亦是依水而居,一路走来着实有几个大市镇,然而军队的佐领却严令驼队众人不得靠近市镇,一应的物品补给均由驼队出钱交给军卒去办。
这就不成道理了,即便是押解犯人,也要送犯人打尖住店,绝没有将犯人与世隔绝的做法。也正是因为蒙古军队行事诡异,驼队中很快便起了种种的传言,闹得是人心惶惶。
“古大哥,你说这帮蒙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刘黑塔扯上老齐头,一起钻到古平原的帐篷里来议事。
古平原沉吟半晌,转而问老齐头:“我是第一回走西口,以前有这规矩吗?”
老齐头叼着旱烟袋,狠狠地吐了一口烟:“没有,别说你没见过,我走了一辈子的西口,也没碰上这么怪的事。”
古平原想了想,又道:“咱们懂蒙语的伙计不少,这几日可弄明白了这股军队的来历?”
老齐头还是摇头:“他们的军纪很严,除了那个佐领还有军需官之外,其余的士兵就像哑巴一样,问也问不出话来。不过好在明日就到乌克朵了,不怕到那里不给咱们一个交代。”
“我怎么觉得这么走下去,比在黑水沼里闯还悬呢?”刘黑塔一拨愣脑袋。
古平原也深有同感,不仅如此,而且他已起了极深的警惕之心。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每逢危险来临,心中总是能有预感。古平原心下做好了防范,只等到了乌克朵再随机应变。
乌克朵是漠北蒙古恰克图盟旗最大市镇巴彦勒格的一座卫城。因为巴彦勒格是柯尔克王爷的驻地,因此在东南西北四个角都筑有卫城,里面驻防军队,存有军粮,以便在形势危急的时候拱卫王城。
乌克朵位于巴彦勒格的西南郊,四面筑有土墙,墙里面就是军营。有军营的地方自然也会有饭馆、烟馆、妓院、客栈和货栈,为兵大爷提供吃喝玩乐的地方,所以乌克朵虽然地方不大,却很是热闹。
这队蒙古兵将古平原一行送到城里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驼队伙计在孙二领房的带领下从侧门入马号,拴骆驼卸货。古平原则带着老齐头和刘黑塔,从客栈正门走了进去。
“古老板,你好守时,佩服佩服。”随着一声生硬的汉语,巴图一挑帘子迎了出来。
古平原迅速地与老齐头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是出乎意料的眼神。之前古平原与老齐头商议的时候都认为,这位巴图老爷行事如此出人意表,只怕就算是到了乌克朵,也不能顺利地完成交易。没想到驼队还没到,巴图就已经在客栈迎候了,看样子对这笔买卖很是上心。
古平原没时间多想,上前一步,拱手笑道:“巴图老爷,让您久候了,真是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古老板能带着驼队从黑水沼走出来,我是非常的佩服。来来,请屋里坐,酒席我已经备好了,专为你们接风洗尘。还有,你们这驼队人不少,这家客栈你们住下,就没有几间空房了,所以我做主替你们把客栈包下了,也好休息。”
这又是一个没想到,当初在太原城见巴图时,只觉得他阴沉傲慢,如今却殷勤备至。“莫非是鸿门宴?”古平原心里加了十二分的小心,脸上笑容却不减。等进了客栈的大堂,才知道自己是太过小心了,原来所谓的接风洗尘,是在大堂之中摆上整整十桌酒席,驼队伙计人人有份。
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自然不会动什么手脚。驼队已经吃了许多天的干馍与风干肉,此刻大家一闻到菜香简直是个个馋涎欲滴。伙计们大吃大喝,不时还过到古平原这一桌来敬酒,古平原向老齐头和刘黑塔示意,要他们帮自己挡酒,自己则将全部心力放在对付巴图身上。
这一晚的酒宴上,巴图对这笔买卖只字未提,对古平原的旁敲侧击、各种打听,他也借酒盖脸乱以他语。后来他实在躲不过去了,竟然提议叫局,找来长兴客栈边上桃花居的几个当红姑娘,自己左拥右抱,实际上是在装聋作哑。常玉儿避席不出,但在房中却听得直皱眉头,瞅着个机会让客栈的伙计把刘黑塔叫了进来。
“妹子,你怎么不出去吃点?”刘黑塔已喝得醉意朦胧。
“大哥,你糊涂了,这种场面我怎么能出去!”常玉儿心里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刘黑塔却是浑然不觉,还端着酒杯嘿嘿傻笑。
常玉儿把他手里的酒杯抢下来:“第一,从现在开始你一杯都不能喝,我来这儿就是管着你别贪杯误事。第二,外面那几个、那几个……”常玉儿大姑娘家,明知道外面那几个莺声浪语的女人是做什么的,可哪儿好意思说出来,憋了半晌道,“总之你连碰都不许碰一下,不然小心我回家告诉爹。”
“嗯?”刘黑塔晃晃大脑袋,“我不碰倒是简单,可你看那巴图直把女人往古大哥怀里推。”
常玉儿真正生气就是气在这儿,她在房里早就听见外面巴图在大声谈笑,不停地要姑娘们给古老板敬酒。
“这你别管,古大哥是正经人儿,才不会做那龌龊事儿呢。”常玉儿与其说是给刘黑塔听,还不如说是在宽慰自己的心。
等到酒过三巡又三巡,巴图提出,驼队远来需要休息,他要告辞了,明天一早再来。古平原想一想,天色已晚,没有硬要留人的道理,于是起身相送,到了客栈之外,看着巴图的马车扬尘而去。
“这巴图不是个正经买卖人。”古平原一回屋,老齐头就皱着眉头说,“那几个婊子我已经打发回去了。咱们山西商人有规矩,出外行商绝不能碰女色。蒙古商人都知道咱的这个规矩,也都敬重。可是这个巴图居然主动招妓,说明他根本就没和山西商人打过交道,又或者不把商场上的规矩放在眼里。”
“我也看出来了,他的眼角带着股子邪气,可见心术不正。这且不管它,反正他自己说明天要来,我们争取明天完成这笔交易,到时候银货两清,也就是了。”
“古老板,不是我老头子说句丧气话,只怕这笔交易没那么简单。”
“喔,老爷子在担心什么?”
“很多,最有可能的是巴图会压价。他既然不是正经买卖人,只怕也不会把‘诚信’二字放在心上。”
刘黑塔听到这儿一瞪眼:“他敢,老子把他脑袋拧下来。”
古平原脸色阴晴不定,几番思量之后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我决定了,真要是那样,我们也得认了。本来就是翻倍的暴利,大不了少赚两成,关键是一定要把交易完成了。”
第二天一大早,巴图果然如约而来,古、齐、刘三人将他请到天字号的大客房里。奉茶寒暄之后,巴图开门见山:“古老板,既然你们千里迢迢地来了,我也就不耽误时间了,这是银票,你点收一下,然后我到楼下去验货取货,这笔买卖就算成了。”
谁也没想到他会如此痛快,见巴图递过来一张银票,老齐头连忙伸手接过,一边说着:“应该先验货,后付钱,您这也太信得过我们了。”一边将银票转手递给古平原。
古平原接过银票展开,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笑容顿时凝在脸上。齐、刘二人不解,刚探头要看,古平原已经迅速将银票折好,向巴图递了回去,嘴上说道:“巴图老爷,您弄错了吧,这货已经送到了,怎么还付定钱呢。”
巴图紧盯着古平原的眼睛,脸上是莫测高深的笑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这就是全款。”
古平原脸色顿时变了,笑容全无,正色道:“这张银票巴图老爷没拿错?这可只有五十两。”
“没错,我只出五十两。”巴图的语气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说得郑重其事。
想过巴图会压价,但谁也想不到他会压得这么狠!
五十两!当初在太原城约好的价码是六千两,这连百分之一都不到,要按这个价成交,武掌柜知道了就得跳河自杀。
古平原这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和驼队掉到了人家事先就编好的一张大网里,老齐头经多见广,尽管同样脸色煞白,但却一言不发。刘黑塔就不同了,他“噌”的一下就跳了起来,张口就叫道:“好你个兔崽子,跟爷们玩阴的,这货,老子不卖了。”
巴图不理他,只对着古平原说话:“古老板,这生意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货款我是带来了,你到底收是不收?”
古平原冷冷道:“对不住,这个价我没法卖给你。”
“那好。”巴图干脆地站起身,“什么时候想卖了,只管告诉客栈老板一声,让他来找我。我就先告辞了。”说完话,头也不回径直带着两个从人走出了客栈大门。
客房里一片死寂,驼队的三个领头人如同木雕一般坐着。直到桌上马奶茶的热气散尽,老齐头才艰涩地开了口:“唉,中了人家的套子了!”
刘黑塔一直在看古平原,等着他说话,这会儿也憋不住了:“什么套子?咱不卖就完事了呗。”
老齐头苦笑一声没言语,刘黑塔大睁双眼:“怎么,我说得不对?”
古平原也觉得嘴里又苦又涩,摇了摇头:“兄弟,你也跟着常四老爹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买卖了,难道不知道‘货到地头死’这句话?咱们的货现在是千辛万苦到了蒙古,一句‘不卖’,就这么拉回去,驼队的脚钱怎么办,药材拉回太原怎么处理?老爹抵押的宅子又该如何?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我,我,我……”刘黑塔被问得张口结舌,怔了半晌颓然坐下,抱着大脑袋不说话了。
“我看,这一次除了认栽,没别的办法了。他奶奶的,老子跑西口这么多年,头一次碰上放坏水的蒙古人。”老齐头气急败坏之下大骂起来,“唉,真是钱迷心窍,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买卖!”说着,他左右开弓,抡圆了给了自己两个大嘴巴。
“老爷子,别这样,咱们慢慢想办法。”古平原连忙拦住。
“办法?古老板,你是聪明人,这个坑是早就挖好了的,就等驼队千里迢迢赶来往下跳。现在人家有兵没钱。咱们是讲理讲不了,打官司打不了,你说还能怎么办?唉,我光想着给我那两孙儿赚些娶媳妇盖房子的钱,真是人越老越贪,活该,活该!”老齐头不住声地骂自己。
“其实,我早就想到这里面有事。”古平原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是没想到这巴图手段如此毒辣,竟然要我们血本无归。齐老爷子,听我的,现在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咱们不能自乱阵脚,一定要想出死中求活的法子来。”
说是这么说,一时之间谁又能够起死回生?连着好几天,三个人坐困愁城,怕驼队伙计得知后闹事,还不敢将此事泄露出去,整天聚在古平原的房间里,商议来商议去,也没商议出个好办法。
“我呸,这不等于是坐了监狱吗?”等到第四日头上,刘黑塔怒气冲冲走了进来。
老齐头懒得开口,古平原皱眉问道:“怎么了?”
“还是那群兵,堵着大门死活不让我出去!”
“你出去干什么,还想像砸王天贵票号那样闯一回祸?”常玉儿也走了进来。这件事古平原要求其他两个人把驼队上下都要瞒住,可瞒得了别人,瞒不住常玉儿。常玉儿很聪明,与刘黑塔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大哥脸上不对劲,她一眼就看出来,三问两问刘黑塔扛不住就全说了。
常玉儿知道之后吃惊非小,她虽然聪明,可是对做生意的事情也并不内行,所以她也没有好主意,只能不时过来宽宽众人的心。今天一来就听到刘黑塔要出去,忍不住出言警告。
“我现在哪有心思闯祸,不过就是出去透口气罢了。”
“怪呀!”古平原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他。
“你们说,巴图到底为什么要派军队看住我们呢?”这两天,古平原的面前一直放着一包五加皮,他不时拿起一枝来琢磨,这时他把药材放在桌上,眼睛直盯着门外。
“那还用问,怕我们跑了呗。”刘黑塔不以为然地说。
“齐老爷子看呢?”古平原问道。
“我看……是这个理儿吧?”老齐头犹犹豫豫地说道。
“不见得。我总觉得这里面有古怪,可又说不上来。”常玉儿沉吟着。
“这里面一定有鬼,我来说给你们听。”古平原这一说,几个人都凑了过来,“你们想,五加皮是冷门药材难以脱手,这批货如果我们不卖了,就这么拉回太原,那么算上驼队的脚钱,武掌柜高价进货的差价,这些都加在一起,恐怕还不如把药直接倒到斡难河里合算。”
“对,拉回太原肯定赔得更多。”老齐头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明知道我们肯定是不会把货拉走,巴图怕什么?又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看得死死的?”古平原这一问,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除非……”常玉儿心念急转,“除非他不是怕我们出去,而是怕有人进来!”
“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古平原一拍巴掌,“我们都想岔了,以为门外的兵是看住我们不让我们擅自离开,其实他们更是在看住外面的人,不让他们进来。”
“那又是为什么?”刘黑塔听了个稀里糊涂,迫不及待要问个清楚。
“我问你,巴图为什么要高价买五加皮这种药材?”
“不知道。”
“只怕他不让外人进来,就是怕我们‘知道’。”
老齐头听出门道了:“依古老板的意思,我们这批药材对巴图来说有厚利可图?”
古平原重重点了点头:“问题是一日不弄清这批药材究竟有什么用,一日就无法抓住巴图的痛脚,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可现在我们两眼一抹黑,别说赢了,就是输也会输个稀里糊涂。”
几个人一时又沉默起来,这几日人人看得清楚,这客栈是巴图早就安排好的。从掌柜到伙计是要什么给送什么,可就是不多言不多语,问十句答不到半句,想从客栈中人的嘴里挖点什么出来,看样子是不可能了。
古平原想了又想,暗中下了决心,可没和别人说,只是对老齐头道:“驼队里应用的药材都有吧。”
“有,驼队走远道,难免有伙计生病,常备的药材都有。这一次你不是带了个懂蒙语的药铺伙计吗,叫什么乔松年的,我把这些药都交给他保管了。”
“唉,这几天我也有点昏沉沉的,请老爷子把他叫进来,给我配服药吧。”
“好,好,我这就去叫他。”老齐头起身去叫人,常家兄妹见古平原身子不舒服,也都起身让他静养。常玉儿犹豫再三才开口道:“古大哥,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你也不要太急,还是身子要紧。”
这位常姑娘对自己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古平原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点点头表示听见了。
常玉儿在门外见那药铺伙计乔松年进了房间,她毕竟放心不下,左右看看无人,站在门口假装拂拭身上的灰尘,侧耳听着。
就听屋里两个人说话,声音不大难以听清。常玉儿正在着急,忽然乔松年把声音拔高了:“那可不行。这应了十八反哪!”
常玉儿一愣,“十八反”就是不懂医理药理的人也都听过。因为只要是人就都进过药铺,那“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的歌诀就贴在每家药铺的墙上,提醒配药的伙计千万不能将药性相反的药混入一个方中,否则轻则药力无用,重则中毒身亡。通天下的药铺无不以“十八反”为大忌,一旦配错了药,也就等于是砸了自家的招牌。
怎么扯上“十八反”了?常玉儿心里纳闷,可偏偏屋里两个人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她干着急也没办法。待听见伙计的脚步声往门边来,只得闪身避开。
看乔松年要下楼,常玉儿终于忍不住轻声叫住了他。
“请等一下。”
乔松年这个人确是像悬济堂的武掌柜所说,有些不合群,一路行来并不与其他人打交道,歇下来便拿本医书来看,所以从未与常玉儿说过话。听她叫自己便是一愣:“哦,是常姑娘啊,有事吗?”
“请问,古老板身子如何?”
乔松年听见这一问,面色顿时古怪起来,吞吞吐吐道:“这……可能……大概是……我也说不太清。”
“那你这是要去给他配药?”
“是。”
这就不对了,病都没弄清楚就配药?常玉儿看向乔松年,乔松年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讪笑了两声:“没什么事,我先下去配药了。”
看着这药铺伙计下楼,常玉儿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
“怎么了?”刘黑塔从后面走了过来。
“没怎么。”常玉儿怔了一会儿,无言地摇摇头,却掩不住眼中的忧色。
这一天夜里,古平原果然病了。而且这场病来势汹汹,发作起来,把古平原弄得上吐下泻,发起高烧,折腾了大半宿,人已经委顿不堪。
“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老子要出去请大夫!”老齐头看拖不得了,天一亮就要刘黑塔出去找大夫,可把门的士兵还是不让出去。刘黑塔气得三尸神暴跳,要不是常玉儿拦着,他就要拽链子鞭往外闯了。这个时候,客栈老板过来了,对着士卒耳语两句,然后回身对驼队众人点头哈腰。
“几位,稍等我一下,我去给你们请大夫。”说完他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嗯,病了?”客栈老板可不是先去找大夫,而是来到巴图家里禀告此事,巴图听了之后有些将信将疑。
“的的确确是病了,而且是急病,要是再不请大夫来治,只怕人就要不行了。”开客栈的都不愿意有人死在自家的店里,嫌晦气不说,对生意也有影响,所以客栈老板把古平原的病情又夸大了三分。
“那好吧。”既是病得要死那就肯定不是装的,巴图点了点头,“你去给他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客栈老板请的也的确是位好大夫,这人叫萨都喇,也算是巴彦勒格的名医了。等他一进古平原的房门,古平原勉强着开口让众人出去。常玉儿走在最后,见人都出去了,她又轻又快地关上房门,自己闪身避到花架后面。屋里的两人一个只看病人,另一个病体支离,竟是谁也没有发觉花架后还有个人藏着。
“烦请让我搭一搭脉。”萨都喇读的是汉文医书,与一般蒙古大夫不同,身上有些儒医的气质,对汉人也很有好感。
“不必了。”古平原声音微弱,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不必了?屋里的两个人一在明处一在暗处都当自己听错了。这叫什么话。请了大夫来,病重得起不来床,却不让号脉,古平原是不是病糊涂了?
“这病我自己能看,不劳烦先生费心。”古平原见萨都喇愣住了,接着解释道。
大概天底下的大夫最不爱听的就是这句话了。萨都喇把脸一沉:“既是自己能看,又为何要请我来,莫非是耍笑于我?”
古平原说一句话要喘息半天,他摸索着从枕下拿出个纸包,打开来往萨都喇面前一推。
萨都喇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眼前这可不是个京丝足纹的五十两大元宝吗?
“你这是……”萨都喇出一次诊是五钱银子,这五十两银子差不多是他半年的诊金,他不由得怔怔地望着古平原。
“不瞒萨大夫说,我这病是自找的,为的就是见您一面。”古平原艰难地说。
“见我?”萨都喇大惑不解。花架后面的常玉儿却捂着嘴险些惊呼出来,她不必多想就记起了昨晚古平原与乔松年的对话,再想想古平原这一夜病得半死不活的惨状,常玉儿紧咬着下唇,眼泪止不住如珠玉一样落下。
等她稍微平缓一下心绪,就听古平原已经对萨都喇说到了后面:“事情经过就是如此,若是弄不懂那巴图要这五加皮做何用处,我就是死也难闭眼。还望萨大夫能给我指条明路,这五十两银子就权当是给您的酬金。”
他见萨都喇半晌不语,便又道:“俗话说‘医者父母心’,我想无论蒙汉都是如此,还求萨大夫成全。”
一句“医者父母心”打动了萨都喇,他不答古平原的问话,却反问了一句:“你可知道那巴图的来头?”
“这……不瞒您说,实在是不知道。”
“哧。”萨都喇笑了,脸上忽起讥诮之色,却并非是对古平原所发,“汉人后生,你也不必问了,反正在这蒙古地界,你是斗不过他的。听我一句劝,收了那五十两银子赶紧回山西,还能留住条命。否则惹恼了那巴图,你们驼队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警告如此严重,古平原心里也是一沉。怔怔地没了言语,而萨都喇则已经把那锭元宝往古平原身前推回,起身道:“无功不受禄,既是你能看病,我也就不久留了。告辞!”
“萨大夫,您留步,我还有话说!”古平原心里着急却起不得身,强撑着想把萨都喇叫回来,却哪还来得及。
萨都喇几步来到门口就要开门,就在这时候,从花架后面转出一个人,二话不说就给萨都喇跪下了。
萨都喇冷不防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是个女人,更是吃惊。
“哟,姑娘你……”萨都喇知道汉人男女授受不亲,也不敢伸手去搀,挓挲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常玉儿仰头注视着萨都喇,一脸恳求之色:“萨大夫,方才古老板说的话您也都听见了。这一次的生意实实在在是牵着许多人的身家性命,收了五十两银子简单,可回去不知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这其中也包括我家。萨大夫,您是救人性命的医生,我求求您,就给我们指条明路吧!”
古平原没想到常玉儿会藏在屋里,知道自己“得病”的事儿已被她知晓,看她这样求着,心里也不好受,却又燃起一丝希望,双手拄在床边,定定地看着萨都喇。
萨都喇愣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开口道:“好吧,姑娘你先站起来。”
古、常二人听萨都喇允了,心里都是大喜过望。常玉儿连忙起身,请萨都喇回来坐下,又倒香茶奉上。
萨都喇想了半晌,说道:“其实不是我不说,实在是为你们好。汉人有句话叫‘胳膊拧不过大腿’,实在是很有道理。你们把事情弄清又能怎样?”
古平原问道:“照您这么说,那巴图是大有来头了?”
“他是柯尔克王府的大管家。”
萨都喇轻描淡写一句话,古、常二人都吓了一大跳。
“您是说,这漠北草原的主人,方圆千里手握生杀大权的柯尔克王爷?”常玉儿虽然是第一次来蒙古,可山西与蒙古通商已有百年,平素街传巷闻,对蒙古的事情也知道不少。柯尔克王爷在漠北比大清皇帝还要位高权重,牧民们见了朝廷的官吏可以不理不睬,可见到王爷府里的一条狗都要躬身避开。
“正是。王府的大管家那是何等威势,你们怎么可能斗得过他呢?”
古平原只觉得心头的大石百上加斤,眉毛拧成一团,沉思片刻才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他以王府大管家之尊,千里迢迢到山西去买药材,又是为了什么?”
问到这一句,萨都喇面有难色,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压低了声音道:“所谓救人救到底,我就与你们说了吧。不过你们千万不能传出去,否则大家都有杀身之祸。”
古、常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刘黑塔等人在房门外等得正不耐烦,就听门一响,萨都喇从房里走了出来,半步跨出,回头又大声说了一句:“这病要避风静养,几天之内都不能起床。”说完把门带上。
“萨大夫,这……这古老板的病怎么样了?”老齐头是真急了,驼队摊上这么桩倒霉事儿,偏偏能做主的货东又病了,自己身上的责任可着实不轻,就盼着古平原赶紧好起来。
萨都喇把脸一沉:“别都围在病人房前,刚才我说的话你们不是也听到了?”说着他有意无意地往客栈老板那边看了一眼,“他病得很重,这几日要静养,派个人端茶送水就够了。床前要打起屏风,以免被风吹到。方子我已经开好了放在屋里,你们一会儿照方抓药就是了。”
“是,是。”老齐头和刘黑塔都是心情焦躁,等送走了大夫,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前一后进了古平原的房间。
两人一进来又都一愣,怎么常玉儿在屋里啊?
常玉儿也不解释,关了房门,然后一指椅子:“古大哥有话要说,你们先坐吧。”
古平原这时候病情稍缓,也有了些精神。见老齐头与刘黑塔神色慌张,便安慰道:“我这病是吃了细辛配藜芦,应了十八反,对症下药解了毒性就会好,你们不用太过着急。”
老齐头与刘黑塔原本只是焦急,听完古平原的话,却变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常玉儿见古平原说话辛苦,在旁接道:“古大哥是想找个蒙古大夫来打听消息,不得已出此下策。自己服下了十八反的药剂,害了一场病。”
老齐头这才恍然大悟:“古老板,你这可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那十八反的药岂是轻易吃得的?”
古平原勉强笑了笑:“我们之所以此前束手无策,就是因为不了解内情。何况伙计配药也斟酌了剂量,还要不了我这条命,只是受些罪罢了。”
刘黑塔张着嘴,半晌才道:“古大哥,咱们可说好了,下回再有这事儿,非得我来不可,我身子壮再多吃几剂也不要紧。”
常玉儿插口道:“先别说这些,那萨大夫说的话可都是救命的消息。”
老齐头忙点头:“对,对。他到底说什么了?”
等常玉儿把萨都喇的话一转述,老齐头和刘黑塔面面相觑,许久都作声不得。
原来巴图之所以要不远千里来山西买药,完全是奉了柯尔克王爷的命令。就在四个月之前,漠北蒙古与漠南蒙古刚刚兵戎相见,从漠北蒙古的北方边界突然起了一场瘟疫。这瘟疫一开始只传染牛马,后来竟然逐渐传染到了牧民身上,而且只要得了病,就很难医治。
前线兵事紧,后方又起了瘟疫,且有蔓延之势。柯尔克王爷忧心如焚。为免打击士气,他下令严格封锁瘟疫的消息,所以即使是与蒙古来往密切的山西商人,也均不知道漠北竟然出了这样一件大事。
消息封锁住了,接下来就要延请名医扑灭瘟疫。一开始用蒙古大夫,治了一阵后发觉很不得力,于是又转到中原秘密寻医。碰巧就有一个医道世家的子弟要巴结王爷,献上了一张祖传的“千金方”,一验之下奇效如神。王爷自是大喜,不过这方子上八味药材,有一味必须要全数到山西进货,这味药就是古平原运来的岢岚五加皮。
“王爷给了巴图大管家一万两银子,要他火速到山西采办药材,所以他才找到了太原最大的悬济堂。”
话说到这儿,老齐头全明白了:“他只买了六千两的药,敢情这小子吞了四千两还嫌不够,还要把一万两全都吞下,心可真是黑到了极点。”
“错了,他是要吞九千九百五十两,还有五十两是给咱们的。”古平原微微一牵嘴角。
“古大哥,亏你还笑得出来,我都要气炸了。”刘黑塔哪儿受得了这个气,一怒之下蹦了起来,直趋门口,“我去王爷府找柯尔克王爷告状去!”
“萨大夫说,王爷在几百里外指挥作战,根本就不在巴彦勒格。巴图必是回到蒙古知道王爷前往前线督战,这才大着胆子行此贪狠之事。”古平原一句话止住了刘黑塔。
“古老板,我倒是有个疑问,巴图这么干,会不会是王爷的指使?”老齐头心中存疑。
“不会。”古平原答得很干脆,“如果是王爷指使,巴图不会藏头匿尾,一路上唯恐我们与蒙古人接触,他就是怕消息走漏,被王爷怪罪。”
“这么说来,这萨大夫还真是消息灵通。”老齐头边想边说。
“嗯,他算是这一带的名医,当初曾与几个大夫一起会诊过瘟疫。不过他也奉了王爷府的严令,绝不准把此事泄露出去,否则按‘阵前扰乱军心’处置,那可是死罪。”
“如此说来,我们也不能利用这个消息来逼巴图就范?”
“跟官府自然是说不得。”古平原深深点头。
老齐头直摇头:“不好办,现在虽是知道了巴图要药材做什么,可依旧是打官司没地儿递状纸。”
“我想了又想,虽然路途非近,而且缓不应急,可还是得找个人到前线去向王爷告状不可。这事一旦闹大了,只有王爷能给咱们做主。”
“我去!”刘黑塔抢着道。
“不行!”别人还没说什么,常玉儿先摇头,“大哥你那性子,见了王爷可别说不明白话再打起来。再说你看看门外那些蒙古兵,真要是动了刀兵,大哥你的那身武艺还能派上用场?”
古平原也认为刘黑塔不适合去,可驼队离了老齐头和孙二领房又不行,自己更是不能远离。
“我去!”这一次常玉儿非常沉稳地开了口。
“你?”几个人都吃惊不小,谁也没想到常玉儿会毛遂自荐。
还没等人出声反对,常玉儿竖起三根手指:“听我说完。一来,我懂一些蒙古语,与蒙古人打交道不是问题。二来,我一个女人家深居简出是正理儿,所以无故不见了踪影,也不会引来客栈中人的怀疑。我大哥就不行啦,他那么大的个子,又喜欢到处走动,突然不见了人影,不出半天就被人发现了。第三嘛……”她转向老齐头,“听说蒙古人不愿意和女人起冲突,这可是真的?”
“那是半点不假,要是哪个蒙古汉子欺负了姑娘家,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他们性子骄傲得很,就是没人看见,也不会做这种事。”老齐头和蒙古人打了一辈子交道,对他们的习俗了如指掌。
“那就是了,所以整个驼队反而是我去最为安全。”常玉儿心感古平原为这笔生意舍身忘死,说来说去是为了常家,故此才大着胆子主动请缨。
她这么一说,几个人都没话了,虽然派她去,大家都极不放心,可想了又想,又反驳不了她说的那几条理由。
“好吧,如此就有劳常姑娘了。”古平原见那二人都犹犹豫豫,知道非自己下个决断不可,即使是天大的责任,说不得也要背上了。
刘黑塔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他担心妹妹的安全.可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看上去柔弱可欺,其实内心那份刚劲儿,比起男儿来也不遑多让,从小到大她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拧不过。
老齐头见他们决定了,搓着手道:“既然这样,要安排常姑娘悄悄离开,也要费一番手脚。”
“先不忙,等两天再说。”古平原再一细思又幡然变计,“反正要让人混出去,走一个是走,走两个也不妨。等过两天我的病稍好了,我也要一起出客栈。”
古平原想的是,与其一帮人坐困愁城,不如自己出去看看,总之在客栈里困着肯定是无计可施。再者,他也担心柯尔克王爷护短,万一不肯给驼队做主,自己这边一定要做两手准备才好。
众人又是一番商议,最后决定兵分三路。
一路就是老齐头和刘黑塔带着驼队在客栈里等消息,这里面的重担就落在老齐头身上,他要把驼队的人,连孙二领房在内都要死死瞒住,只说交易正在进行,出了些岔子但却无妨。
二路人马就是常玉儿女扮男装骑马直奔千里之外的前线战场,去给王爷送信,最好能讨个公道。
至于这最后一路就是古平原这一路。他叫上了那个从悬济堂借来的懂蒙语的伙计乔松年,悄悄出去几天。就在乌克朵周围打听打听消息,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古老板,你可快去快回,驼队的大事还要你来做主。”老齐头干了一辈子驼队生意,最担心的还是这一次。
“放心吧,我绝不耽搁时间。方才萨大夫临出门那几句话,可真是误打误撞说得好。如此一来,我以及‘服侍’我的药铺伙计几天不露面,客栈里的人也不会起疑心。”古平原对老齐头说。
等刘黑塔与老齐头离开房间,常玉儿慢走一步,神情复杂地对古平原道:“古大哥,你怎么能吃那种药呢,万一伤了身子……”说着眼睛一红,落下泪来,她急忙把头偏开。
“哦。”古平原见她这样,倒不知如何措辞,想想道,“我们身在绝地,没有冒死之心,哪儿来的求生之道呢?常姑娘,你说呢?”
“我,我……”常玉儿心里想说的话何止万千,但女儿家的矜持阻止了她,最后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出房间时她又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如果此时古平原也向她看来,应该不难发现她那满目的关切之情。
两天时间过去,这一天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驼队里的两个伙计忽然打了起来,从屋里打到院里,又从院里打到大门口,几十个伙计都上来劝,呼啦一下就冲过了门口。
把门的两个蒙古兵赶紧上来拦,哪拦得住这么多人。好在这些伙计也不远走,只是劝架而已。不多时劝住了,也就都纷纷回了客栈,蒙古兵这才松了口气。谁都没发现,方才一同出来劝架的人中,有三个人已经趁着夜色和人群的掩护不见了踪影。
“常姑娘,要你孤身犯险,我心中真是过意不去,你可千万要当心。”过了小半个时辰,在城里一家马号旁,三个人都牵着一匹马,古平原再三叮嘱扮了男装的常玉儿。
常玉儿虽然自告奋勇,可是心里难免也是忐忑不安。不过她一半是为自己,另一半却是担心古平原。她低垂着眼睛,小声道:“古大哥,你也要当心,别被巴图的人撞见。”
古平原把她送到城门口,眼望着常玉儿柔弱的身子孤零零催马而去,回头又从城门楼子里看了看黑沉沉的城内,气得直咬牙:“好你个巴图,我们拼了命地给你运药材,你竟然如此不讲商界道义,我非把你心里的如意算盘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古老板,我们现在去哪儿?”乔松年在一旁问道。
“去药店,不只是乌克朵的药店,巴彦勒格连同四座卫城里大大小小的药店都要转一遍。这一次你唱戏,我只在一旁听着。”这两天古平原把主意都打好了。
“我唱戏?唱什么戏?”乔松年听了个稀里糊涂。
“咱们去打听打听,最近王府有没有大宗地进药,进的又是什么药?”“问这干吗?”
古平原已经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给乔松年,此刻便直接说道:“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千金方上的药材打听出来。你想,王府一定是不缺常备药的,要是大宗地进药,必定和这千金方有关。你不是来漠北蒙古做过几回生意嘛,看看能不能找几个熟识的药店掌柜。”
“我明白了。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想来这巴图平常也是飞扬跋扈,想要找个一起对付他的人应该不难。这件事儿您就瞧我的吧。”乔松年极有把握地说。
古平原没想到一个药铺的伙计竟然也会“子曰诗云”,且谈吐不凡甚有见识,不由得深深看了他几眼。乔松年发觉了,脸一板又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乔松年的确是得力,巴彦勒格稍有规模的药铺他都来送过药材,没几天的工夫就打听到王府曾经找过几家药铺的掌柜密谈。
“古老板,既是密谈,想必都受过嘱咐不能外泄。交情不够,话是套不出来的,还要防着打草惊蛇。”乔松年也很机警。
“是这个理儿。你既然这么说,莫不是有好路子?”
乔松年这才面露得色:“不瞒您说,城里那家‘延年堂’与悬济堂是老相与了,从上两辈的老掌柜开始就打交道,办货从来都是先付后给,连个押头都不要的。他们家的中原药材有七成都是从我们店里进的货。再者一说,嘿嘿,他们家的那位大掌柜挺赏识我,还曾经问过我愿不愿意在他那儿干。”
他边说,古平原心中边转着念头,待到听完,知道连公带私这个消息都可以向延年堂去打听,不过耍些手腕还是要的。
“你们两家的交情比有些联号的生意还要休戚与共,所以你这样跟他去说,就说咱们这一回吃了大亏,如果不能挽回,悬济堂就要关门歇业了。如此一来,延年堂一定着急,到了那时再打听就十拿九稳了。”古平原密密嘱咐了一番。
乔松年心领神会,两个人商量好之后,这才来到巴彦勒格顺义街上的延年堂。这也是当地药业的一块老牌子了,门前的青石阶被进进出出的客人踩得溜光水滑,买药的人川流不息,一看生意就好得不得了。两个人进门时,刚巧大掌柜送主顾出门,一眼就瞧见了。
“哟,这不是乔老弟吗,怎么这个月来了,难道是哪家缺了什么急用的药材?对了,上次从你们柜上进的大黄真是不错,配到八正散里其效如神啊。”大掌柜还当乔松年是生意之余来叙交情的,等让到里屋坐定了,听完二人的来意脸色都变了。
“乔老弟,你这……这不是要我的脑袋吗?”大掌柜坐在座中,往前躬着身,连声说道。
“掌柜的,这是什么话?以我们两家的交情,我怎么能害您呢?”
大掌柜直摆手:“这个事儿别说你了,我店里的伙计都不知情。王府有严令,瘟疫的事儿谁敢泄露出去,就抄家灭门。要不就这么个大事儿,能一直瞒到现在?”
“是疖子总是要出头的,像这种瘟疫之灾,瞒着不是办法。”古平原忍不住了。
大掌柜看了他一眼,乔松年忙说:“这是我们古货东,这一趟的驼队,他是首领。”
“哦,原来是古老板。你们的消息倒是灵通。”大掌柜与古平原毕竟是初见,神色中带着一丝戒备,语气也是淡淡的,“瞒自然是不能瞒到底,王府已经在想办法了。”
“可惜有人贪心,明明能配成的药,却要节外生枝。”古平原冷冷道。
大掌柜一愣:“您这说的是……”
“是王府管家巴图,他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要硬贪一万两银子的药材。”古平原知道如要求人相助,最好是待人以诚,再加上这是山西客商的老相与,想必也是信得过的人,所以把这件事的经过从前到后讲述一遍。大掌柜听完之后也吃惊不小,他只知道王府在找良医治病,却没想到良医已经把方子开出来了。
“哎呀!我说王府前些日子派人到我这儿打听几味药材的存量和售价呢,敢情是这么回事儿啊。”大掌柜听完一咧嘴,“你们这当上得可不轻啊!这不是血本无归吗?”
“唉。”古平原打个唉声,抬眼看了看大掌柜,“不瞒您说,那巴图把我们看得紧紧的,我是吃了十八反的药材,这才装病偷跑出来,到您这儿来求助来了。”
大掌柜一听古平原敢吃十八反的药,把命都豁出去了,也不禁为之动容,可是思来想去还是直摆手。
“不行,不行,你们这太难为我了。你们到了蒙古是行商,将来拔脚一走就是了。我呢,是坐地的本地商人,家业都在这儿,一旦被巴图知道了,我非家破人亡不可。”
从这一刻开始,古平原和乔松年轮番来劝,可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用,大掌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什么也不肯帮这个忙。
最后古平原实在没有办法了,站起身拱了拱手:“大掌柜,既然这样,我也不强人所难,请您借我一把梯子吧。”
“梯子?”大掌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仔细想一想,没错啊,古平原说的就是“梯子”二字,他莫名其妙地问道:“借梯子做什么?”
“摘延年堂的老匾。”古平原不紧不慢地说。
“嗯?!”大掌柜怔了一下怒道,“古老板,我不帮你的忙,你就要摘我的老匾?”
“您误会了!古某是知道延年堂这块金字招牌快则三个月迟则半年必定保不住。你我虽是初交,但总算相识一场,我愿为大掌柜效劳,今日就把它摘下来。”
大掌柜气得把桌子一拍:“这真是越说越不像话!古老板,我问你,我这延年堂的招牌凭什么保不住,愿闻其详。”
古平原不动声色地笑了:“看来大掌柜还真是没明白其中的道理,那我就给您说一说。”
他往座中一坐,顺手拿起一个杯子:“这一次的事情想必大掌柜也听明白了,要是如了巴图的愿,我们五十两银子把货卖了,回去悬济堂恐怕就要关门歇业,您这延年堂的药材七成都打悬济堂赊账进货,你能不受影响?这巴彦勒格的药铺哪个不看您家的买卖眼红,逮到这个好机会一定群起而攻之,非要挤死你不可!再加上巴图接下来还要大宗进药,依他的贪性,一定会把价格压到最低,到时候延年堂这样的大药铺必定首当其冲深受其害,这么一来您这买卖还能做下去?”
说着他把杯子往地下一摔,“啪”的一声脆响,把听得入神的大掌柜吓得一哆嗦。
“这是我卖了药材的结果。”古平原说着又拿起一个杯子,“再来说说我不卖这药材又如何。古某堂堂男子汉,如此受巴图之欺,若真是恶向胆边生,一把火把那药材都烧了,大家一拍两散倒也痛快。可有一宗,瘟疫早晚有一天传到巴彦勒格,到时候没有千金方的良药,只怕大掌柜一家也是难逃家破人亡吧。”说完他又把第二个杯子掷下,又是“啪”的一声,震得大掌柜两眼发直。
“照你这么说,你卖不卖药材,我这买卖都做不下去了?”大掌柜倒吸一口凉气,怔怔地看着古平原。
“那也不见得。”古平原见此情景,知道大掌柜已落彀中,再加上一把劲儿就差不多了,转过脸笑眯眯道,“大掌柜的,您也别太担心了,坏事难道就不能变好事吗?”
“这……”大掌柜平素也是个精明人,只是今天遇到了古平原,被他重一把轻一把揉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您想想,要是您帮着我们顺利完成这笔交易,将来我们回了山西,武掌柜听说您这么帮忙,能不投桃报李?要知道山西商人最讲信义,这样一来,就算是巴图压价从您这儿购药,有悬济堂在后面帮衬着,您这边也不伤筋动骨不是?更何况巴图压价,受损失的不止您一家药铺,别家无此奥援,只怕就要捉襟见肘,到时候延年堂兴许还能再并上几个铺子……”古平原使尽浑身解数,先是晓之以害,接着动之以利。
大掌柜光听古平原这么说,就如同从地狱到天堂走了一圈,不知不觉间里面的衣服都被冷汗打湿了。
古平原冷眼看着他,见他站起身不停地在屋中踱步,知道此时不给他霹雳一击不能助他下决心。想到这儿端起第三个杯子,猛地摔到地上。
这第三声脆响,让大掌柜如同被定身法定住一样,身子一颤,回过头望着古平原。
“亏你还是大掌柜,临事而疑则祸不旋踵。既然这样古某告辞了。只是到了摘匾的时候,如果人手不够,古某随叫随到!”说完古平原冲乔松年一使眼色,二人同时往外走去。
“且慢!”大掌柜在后急叫一声。
古平原一只脚已经跨出客厅,听到呼声止住脚步却不回头。
“好吧。”大掌柜此刻心乱如麻,瞻前顾后觉得没有万全之策,不得已才道,“帮你们可以,只是一定不能让巴图知道。”
古平原心下大喜,回身道:“大掌柜放心,古某愿意立下重誓。”
大掌柜苦笑一声:“说吧,要我做什么?”
常玉儿出了乌克朵,催着那匹买来的灰斑马一路向南,沿着乌格塔勒戈壁的边上,往两军开战的牛肚谷疾驰。她出城的时候打听过,只要沿着一边是沙漠一边是草场的马道往南骑,不出五日就能到牛肚谷。
谁知这条路上越骑人烟越是稀少,头一日还能看见几个牧羊人住的蒙古包,主人家极是热情,主动留客住宿,走时还备好干粮食水。可从第二天开始,就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常玉儿虽然会骑马,可毕竟不像常年在外的生意人,因为无法在马背上吃睡,三天下来已是困倦不堪,只是咬着牙坚持。
日近中午,常玉儿实在是疲乏得不行了。见路边有一蓬长得稍微茂密能遮阳的红矮柳,于是下马来到近前,将马拴在树上,将外氅铺在沙上,原想着只打个盹就走,不料竟不知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等常玉儿惊醒的时候,还没睁眼就觉得脸上颈上被沙子打得生疼,耳边狂风怒号,她心里一惊,翻身一看顿时吓呆了。
就见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气,此刻已然变了脸,漫天遍野的黄沙将天地间充满,风声如同猛兽怒吼。最可怖的是,黄沙中还卷杂着一条条一缕缕的黑沙,不时聚在一起成了无数张人脸,时而狰狞时而怪异。
常玉儿从没见过这种天象,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其实也被沙子打得眼睛睁不开。她可不知道这是草原与沙漠交界处并不常见的“鬼面风”,风是从沙缝子里吹出来的,把地下的黑沙都带了起来,起而无踪去而无影,论起危害来并不如沙暴,只是骇人。
有经验的牧民遇到这种风,都会设法稳住马匹,让其卧下,自己以马做盾,挨上小半日也就过去了。
常玉儿根本就不知道这种方法,她还按着山西老家的习惯,想找个地方避风,这一下可坏了。常玉儿伸手去捞缰绳,还好,马还是照样拴在红矮柳上,她一手遮面,另一只手勉勉强强解开缰绳。
灰斑马早就被沙子打得受不住,缰绳刚一解开,就自己走了起来。常玉儿不敢撒手,只得跟在马后面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好在马也是往风沙小的地方去,迎头过来的风大部分都被它承受了。
就这么晕晕沉沉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地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常玉儿忽然感觉风声小了下来,打在手背上、额头上的沙粒也不那么多了。她一抬头,就见在漫天黄沙中隐约有一丝阳光,心里宽慰起来。
那匹马到了这个时候也累极了,不再往前走,静静地站着等风沙过去。常玉儿就蹲在它的边上,不时抬头望望天。
又过了能有小半个时辰,风终于止住了,而且这一住,连一点微风都没有,天上的云也被方才的大风扫得一干二净。常玉儿吁了口气,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头上的沙土,然后展目四下观瞧。这一看不要紧,常玉儿不禁目瞪口呆,转身再看,更是傻了眼。
原来常玉儿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戈壁里面,四处黄沙,而且不辨方向,想回头都找不到路。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常玉儿差点吓得哭出来,生平还没遇到过这么吓人的事儿。这要是在戈壁沙漠里迷了路,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黄沙一埋就了事,亲人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究竟出了什么事。
常玉儿毕竟是个女流之辈,经得少见得少,别看她当初在乌克朵城里鼓足勇气自告奋勇骑马报信,可是真遇上了这样的危难,她也是束手无策。真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当初在客栈那会儿,自己可再不敢主动请缨了。
不过后悔归后悔,此刻常四老爹、刘黑塔、古平原这些人没一个在身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一匹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
常玉儿这时候也是病急乱投医,搂住马脖子,声音里带着哭腔:“马儿啊马儿,你方才是怎么走到这儿的,往回走好不好?要是能走出去,我天天给你吃上好的草料,绝不让你做拉车行脚的重活。”
也不知道灰斑马是听懂了还是肚子饿了,反正常玉儿说过之后,那匹马还真轻轻撒动四蹄,开始迈步走了起来。常玉儿这个时候捞根稻草就是救命的绳子,也不管那马往哪儿走了,只管在后面跟着。
等走了大半天,常玉儿心里越来越明白,这匹马也是不辨方向,否则这么长时间早就走回去了。现在看来只怕是越走越糟,反倒进了大漠的深处。到了这个地步,求神拜佛也不管用,马上的干粮食水只够勉强吃三天,而且马找不到青草饮水,还要分去一半。常玉儿是善心人,她可没想过把所有的吃食都留给自己,更不可能把马杀了来吃。
常玉儿听爹爹说过,沙漠里有时候会有绿洲出现,运气好的人就能碰上,自己眼下也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此了。此时已是朗月通天,常玉儿不敢多耽搁时候,就在月光照耀下,拖着脚一步步艰难地前行。
大漠里别说山峦,连个树影也看不见,无论走多久,往前看茫茫戈壁,往后看戈壁茫茫,连已经走了多远都不知道。中间胡乱睡过一觉,等醒了之后,连来时的方向都已分辨不清。
常玉儿的心越来越绝望,到了下一次休息的时候,她扯下一块衣襟,咬破手指蘸着血把自己的名姓住地写了下来。这是以防万一,万一自己倒毙沙漠,天可怜见有人遇到了,看见血书还能把自己的遭遇告知家人,也免得他们担心一世。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人一马在沙漠瀚海里走了两天两夜,饶是省吃俭用,食物食水都已经耗尽了,人马都疲惫不堪。常玉儿此刻迈一步有千斤重,喉咙里干渴得仿佛龟裂。
终于,常玉儿放弃了,她知道自己葬身大漠的事实已是不可改变。所不同者,是就葬在此处,还是再往前多走上几百米。
“算了。”常玉儿把脸贴着灰斑马的脖颈,无力地轻声道,“你也陪我走了这么久,该歇歇了。咱们就在这儿歇着吧。”
她一边说,身子一边往下滑,直到躺倒在地上,向上望着蓝天白云,想着小时候的事儿,自己在常家大院里玩耍的日子,想着爹爹、大哥还有那个与自己一夜肌肤之亲的古平原,眼角不禁流出两滴泪。
就在这个时候,她隐约听见有铃响,这个声音她这两个月是听熟了的,那是驼铃!
驼铃?常玉儿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是幻听呢,还想着老齐头的驼队会来救自己,那不是白日做梦吗?
她无望地把眼睛闭上,心里那份难过也不全是因为自己的青春韶华俱付黄沙,还懊悔驼队交给自己的使命已经不可能完成。王爷不知道此事,巴图就可以为所欲为,到时候驼队非吃大亏不可。而且爹爹还在山西殷殷地期盼着,到头来不但老宅保不住,独女也没了踪影,只怕老爹爹经不住这份打击,那常家就彻底家毁人亡了。
常玉儿是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哽咽悲泣起来。旁边的灰斑马忽然一声嘶鸣,常玉儿一愕抬头道:“你也与我心有戚戚,知道闯不出这大漠而心中难过吗?”
马儿不会说话,却昂着头向南边望着。常玉儿挣扎着半爬起身,拢目也往那边望去,看了良久才发现在极远处的沙坡上,有几个小黑点在慢慢移动。
“驼队?是驼队!”常玉儿想要大喊求救,奈何嗓子早就失了声。别说那么远的地方,就是对面来人也不见得能听清她喊的是什么。常玉儿心里急得如同火上房,眼看着那驼队往远方走去。她使尽浑身力气跨到马背上,用力一抖缰绳,只觉得眼前发花,一头栽倒在鞍桥上便人事不知!
“这招儿可险哪!”为了防止泄密,大掌柜把古平原让到自己的小账房里,门窗紧闭,连水都不让人往里送,先沏好了一大壶菊花茶摆在屋里。“上火,非喝点菊花不可。”大掌柜心里有气,本来好好的生意,古平原一来搅得自己是担惊受怕。大掌柜的抱怨古平原只假作没听见,三个人在账房里密议,从晌午时一直商量到掌灯时分,古平原把自己想怎么办、要怎么办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大掌柜听完倒吸了一口凉气。
“富贵险中求,更何况现在巴图逼得我们不是求富贵,而是求自保,那就非兵行险着不可了。”古平原得到大掌柜的支持,索性放开手脚,打算来个绝地反击,让巴图也知道知道厉害。
大掌柜端着茶杯皱眉不语,他知道这件事一旦自己插了手,要是被巴图发觉,今后在巴彦勒格就别想再做买卖了。“你得想个办法把我开脱出去,我还是那句话,我是坐地的商人,冒险也不是这个冒法。”
“是,银子上又没印着您延年堂的字号,借我银子巴图绝发现不了。”古平原只得再给大掌柜去心疑,“我只求您,等我收购了千金方上另一味药材——‘茅尾草’之后,把库房暂借我存存货,时间不用久,三五天便可。”
古平原这些天一直在琢磨如何反败为胜。人到了这个时候,往往会突然之间冒出来隐藏最深的记忆。古平原就是如此,他在客栈的时候,看到一个伙计摔碎了壶盖被掌柜呵斥,其中一句“没了壶盖要这壶有什么用”一下子点醒了他,让他想起当年徽州商界一件广为人知的事情。
据说,有一年徽州开乡试恩科,有一家名作“天得记”的笔墨店事先得知了消息,下了血本将五府十八县的上好湖笔徽墨一扫而空,准备囤积居奇。因为恩科之前,秀才们彼此会文,必定要选用最好的笔墨,写出东西来“黑、大、圆、光”方能博人一赞,要是用的秃笔臭墨,那就难免坠了名声。货都准备好了,这家店的东家就准备坐等发财。
这时候同一条街上,有一家“齐文阁”的笔墨店,它与“天得记”多年来互为对手。这一次“天得记”先知先觉,买卖做得又机密,等到“齐文阁”知道了消息,再想去收购湖笔徽墨已然来不及了。“齐文阁”的东家知道大事不妙,要是让“天得记”拔了这个头筹,今后几年内自家的店都要落了下风,甚至搞不好有破产关铺的危险。
“齐文阁”全店上下苦思了三天三夜,最后有一个从小就在笔墨店当学徒的伙计想出一招来。掌柜的听了这个主意之后,当场给这个小伙计磕了个头。
“天得记”对此毫不知情,可真等到秀才们会聚省城之时,上好的笔墨摆出来,竟然乏人问津。几日过去,这家店的东家急了,细一打听,才知道坏了事,原来“齐文阁”将秀才们平素用的纸都收购了来,握在手里一张也不肯卖出。
没有纸,谁会去买笔墨?再说纸价便宜,“齐文阁”就算是将其付之一炬,也吃不了多少亏,但“天得记”就不同了,重金收来的笔墨要是砸在手里,非倒铺不可。
到了这个份上,“天得记”的东家知道是自己虑事不周,一心只想赚大钱,没瞧得上赚不了几个钱的纸,结果就栽在了纸上。他只好摆了一桌和合宴去求“齐文阁”,最后又花了一笔大价钱将“齐文阁”手中的纸全数买下,这才搭配着将自家的笔墨卖出。
最后一算总账,利润上两家打了一个平手。但若论起生意的输赢,全徽州都知道“齐文阁”这一次真是反败为胜,赢得干净漂亮。
古平原就是从这个故事中得到了灵感,想出了死中求活,反将巴图一军的绝招。
古平原娓娓道来,这个故事把大掌柜也听呆了,怔了半晌才搔着头道:“我就不懂了,你是怎么猜到巴图还没有买进千金方上其余药材的?”
古平原一笑,笑容中带着些许讥诮之色:“我与巴图打过两回交道,看得出其人是狡狐之性。从这性情上看,我猜他断然不会在山西五加皮入手之前就买进其余药材。”
“哦,请问何为狡狐之性?”大掌柜颇感兴趣。
“两条,一是贪婪,二是多疑。巴图之所以向晋商大幅压价,其理由无非是个‘贪’字,想把王爷给他的买药钱都据为己有。也就是说压了五加皮之后,他还会对其余本地能买到的药材一一压价。但他又担心如果不能顺利买到五加皮,那么即使将其余的七味药都买下来,千金方缺了一味也是无效,反而会因为损耗了大笔银子而受到王爷责罚,故此我断定他一定会等最难买的五加皮入手之后,再与本地药商做买卖。”
古平原顿了顿,见大掌柜听得入神,又道:“诚如您所言,您是坐地的商人,绝不敢得罪王府的大管家,就是赔钱,也得二话不说地把药卖给巴图。不止是您,巴彦勒格及其周边大大小小的药铺都是如此,他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有恃无恐。”
“唉,古老板见事明白,要说这巴图的心也太黑了,不说别的,草原上的牧民眼巴巴地盼着治病良药,可他为了多贪些钱,宁可一等再等。这期间要死多少人哪!”大掌柜摇头叹息。
“古时贤者尚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现在不仅是倒过来了,连一个王府的管家都敢如此残民以逞,这世道真是……”乔松年在旁一直听着,此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古平原也沉着脸:“所以我绝不能纵容了这条草原上的疯狼!非和他拼到底不可。”
大掌柜默默地点了点头:“你的确是兵行险着,趁着巴图等待五加皮入手和收购本地药材的间隙,先行买断其中一味药,这样千金方就配不成了。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下一步想怎么做,用药材来要挟巴图?”
“是,我把茅尾草买进之后,就藏在延年堂的库房里,然后……”其实然后再怎么做,古平原还没有想好,他只知道买断了茅尾草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不济可以用来和巴图谈条件。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是我们在明处,巴图在暗处,所以我们处处受气。等把千金方上的药材抓在手里,就变成了我们在暗,巴图在明,形势就可以逆转。”
大掌柜再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古平原,只得取出钥匙,亲手从小账房的钱柜里拿了三四张银票。
“这几张加在一起大概是五百两银子。茅尾草是千金方上最便宜的一味药,五百两足够将巴彦勒格附近所有药店的存货都买断,其余地方的货量就不值一提了。”
“多谢大掌柜。”古平原提起笔来要写借据,却被大掌柜拦住了。
“不必了,我信得过悬济堂,再说这件事还是不留笔据的好。”
古平原光棍玲珑心,一听就知道,大掌柜真正想说的是后面那半句话。既然如此他也就一笑作罢,反正自己是绝不会吞了这五百两银子的。
兵贵神速,依着古平原的心思最好能派出延年堂的伙计,分成十几拨同时去收药。怎奈大掌柜谨慎得很,自家的伙计一个也不许出面,说好说歹,只帮着古平原在城边子一家不起眼的马号雇了几辆大车和马夫。
“古老板,我这可是仁至义尽了。我的伙计要是一出面,整个巴彦勒格都知道是延年堂收了茅尾草,传到巴图耳朵里,他立马就能把我的药铺拆喽。”
古平原细想想也是这个理儿,不能说大掌柜的担心没有道理,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好想了个变通的方法,他与乔松年一人领着几辆大车,按照大掌柜的指点去找药铺收药。好在马夫里也有人通汉语,跟着古平原勉强可做通译。不过这么一来时间就耽搁了,原本两三天能办完的事情,一直拖到五六天头上。
“怎么拖了这么久?到底是什么病哪?”巴图在他新起的宅子里正发脾气,他坐在正堂中央的狼皮椅上,双目瞪着跪在下面的客栈老板。巴图知道,王爷走前已命人在北面瘟疫蔓延的草原上,用火烧出了一片几百里的荒原,人畜损失巨大,而之所以做如此大的牺牲就是要抢出时间来配药。万一王爷回来了,药还没配好,又或者瘟疫越过了无人区,照王爷那霹雳性子,自己担的责任可就太大了。
“听萨大夫说是水土不服,又吃了不合适的药,内外毒加逼,所以格外重。”客栈老板小心翼翼地说道。
“就是再重,见个人说个话总行吧,我这边等着他卖药呢,他自己倒吃上药了,真是他娘的倒霉。”巴图不耐烦道。他几次派人到客栈去催,都被老齐头用“当家人病着,不敢做主”这句话给打发了回来。
“不知道啊,驼队的人都说听医嘱要避风,屋里只留了一个他们自己的伙计照看。别说我们了,就连他们自己驼队的人也是不让进的。”
“嗯?”巴图心里突然有些起疑,他当初不是没想过纵兵行抢,只是乌克朵到底也是柯尔克王爷治下,他也担心把事情闹得太大,一旦王爷回来听到些风声……现在驼队负责人病而不出,莫非有什么猫腻在里面?
“没有什么变化啊。”客栈老板是受了巴图的指令专门看着这些生意人的,他听了巴图的担心直摇头,“不会的,您老甭担心了,要是这些汉人有什么鬼心思,肯定会大吵大闹,现在他们一个个都只等着那姓古的病痊愈,好来拿主意。”
“可是,总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样吧,再等两天,要是还不见好,那就从王府请一位府医去给他诊治一下。”
客栈老板答应一声,见巴图无话,自己知趣地退了下去。
“禀大管家,有人要见你!”客栈老板刚刚退了下去,就有下人上前禀告。
巴图听了这话,目光一动,站起身不言语。走过来围着那个下人转了一圈,在他面前站定,许久才“嘿”地一笑:“你是新来的?”
“是,大管家!小的名叫……”
“混账!”不等那下人把话说完,巴图忽然暴怒,一拳捣出,把他打了个趔趄。那下人吓了一大跳,这才抬头偷眼一看,心里更是害怕,就见巴图的脸扭成了一团,鼻孔张得老大,眼里闪着阴寒的光。
下人赶紧回想自己方才的话,没说错什么呀,这巴图老爷是怎么了?他也不敢分辩,原本弓着腰,此时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
“不懂规矩的王八羔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吗?”巴图恶狠狠道。
“知道了,知道了,大管家恕罪。”下人咽了口唾沫,急忙认错。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巴图更是恼怒,从墙上摘下皮鞭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直打得那下人哭爹喊妈,满地乱滚。
巴图打累了,这才把鞭子往地上一丢,喝道:“给我滚!”
挨了打的下人这一次连声都不敢再吭,连滚带爬地出了正堂,转过几个角门,这才停住脚步,犹如做了一场噩梦。
“嗯,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弄一身伤。”旁边恰巧经过一名年长的仆从,看见了惊讶道。
那挨了打的下人委屈道:“我怎么知道,好好地回了件事,就挨了一顿打。”
“谁打你的?”
下人不敢说,只往正堂那边望了望。
年长的仆从明白了,等到一细问经过,这才苦笑道:“你是该打,谁让你管他叫大管家。”
“他可不是王府的大管家吗?”
“你还不服气?嘿嘿,我告诉你吧,也让你学个乖。咱们这位老爷打小就是贱奴出身,左巴结右奉承,跪在地上给王爷舔靴底,什么脸面都不要了,才巴结到王府大管家这个位置上。人家现在自己有了府院,要把从前不要的脸都找回来,要在这一亩三分地当老爷。可你呢,偏偏管他叫管家,这再大的管家不也是奴才吗?”
“照你这么说,是我不小心揭了他的疤?”
“那是,就算人人都知道他不过是个曲意逢迎的狗奴才,可他现在抖起来了,必须要下人在他面前尊称一声老爷,懂了吧?”
挨了打的下人这才知道这顿鞭子挨得实在不值,可也不敢说什么,想了想失声道:“糟了!”
“又怎么了?”
“前院有人等着要见老爷,我这刚一开口就挨了打,事还没说明白就出来了,回头耽误事儿又是我的错!”
“那你再去回啊!”
“我可不敢去了,好大哥,你……你替我去回吧。”
年长的仆从无奈,只得问清楚事情帮他回事。
巴图此时气消了些,知道候在门外的是个药铺的掌柜,心里一愣。
“叫他进来。”
“是,老爷。”
不多时进来一个人,瘦高的个子,穿着皮袍,戴着顶羊皮帽,手心不停搓动着,堆了一脸的谄笑,就连巴图这样惯于媚上的主儿看着都直腻歪。
“什么事啊?”巴图端着奶子茶,轻轻吹着,爱答不理地问道。
“嘿嘿,小人给大老爷请安。”那人先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这一下倒真是对了巴图的脾胃,大抵喜欢奉承别人的人,也都喜欢别人来奉迎自己。他把茶碗往桌上一撂,仔细问道:“你是什么人哪?”
“我?”这人没有起身,跪在地上眼珠子一转,答道,“我是狗啊!”
“狗?”巴图诧异之下倒觉得有趣,不免再问道,“你为什么说自己是狗呢?”
“小人是个汉人,姓乌,名叫乌恭。就在老爷家大门外隔着一条街的洪记药铺当三掌柜,这可不就好比是老爷家门前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吗?”这么无耻的话,也亏这乌恭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呵呵。好,算你这条汉狗会说人话。那你今天跑到我府上来有什么事啊?让我照顾你的买卖?”巴图笑了起来。
乌恭一挺身,脸上是极关切的神情:“生意上的事那是大掌柜和二掌柜去操心,小人一向不甚兜搭,不过与老爷您有关的事情,也由不得小人不关心。”
“此话怎讲?”
“老爷,敢问您前不久是不是派人到药铺,拿着一张方子询问上面的药价和存量?”
巴图一愣,这事没错,他当初得知除五加皮外其余药材都不缺,这才带着从人去往山西购药。不过他不肯将“千金方”的事情透露出去,含含糊糊道:“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王府的常备药有些快用完了,打算适当的时候进上一批,不过也用不了那许多,也不着急用。”
“那就是了。”乌恭在药行里有个外号叫“千足虫”,出了名的有缝就钻有壁就爬,生平做事最喜欢狗仗人势。他在药铺里的那张桌椅也特别,别人都喜欢通透一点的地方,只有他找了个角落,背后就是山墙,用他的话说这叫作“有靠山”。
乌恭此前找的靠山是朝廷派在此地的一名驻弁官,算是他的隔省老乡。怎料其人不久前调回原籍,这一下把乌恭急得不得了,要再找主子投靠,想来想去就想到了王府大管家巴图。正巧古平原带人来店里买药,其实乌恭对这件事的因果也是稀里糊涂,不过他打定主意要巴结巴图,找个缘由不管三七二十一便顺竿儿爬了上来。他可不知道这下子误打误撞,还真撞对了茬口。
“就在昨个儿,有人赶着大车来,把您那方子上的一味药材全都收走了。小人怕老爷府上急着用药耽误了事,偷偷留下了十斤,这不就赶着给老爷送来了。”乌恭自以为说得得体,就算巴图用不着这十斤药材,也会欣赏他的忠心耿耿,这样一来自己不就投靠成功了吗。这是他打的如意算盘,可没想到话说完了,他往上偷眼一瞧,立时就吓了一跳。
乌恭从来没见过有人变脸变得这么快,方才巴图还是好整以暇,嘴角挂着一丝笑意,看上去红光满面。可一转眼间脸色变得煞白,眼睛睁得老大,指着乌恭的那只手很明显地在微微发抖。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巴图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千金方上的药材缺一不可,自己瞧准了那其余的七味药都不是紧俏药材,存量又多,这才放心没有收购,只等五加皮入库后再大肆在本地收药。这个节骨眼上怎么会出这种事儿!
乌恭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大着胆子又说一遍。巴图“噌”地站起身一把揪住乌恭的衣领:“是什么人买走了药材,快说!”
“这小的可不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儿。小的在店里只是三掌柜,有大掌柜在前面,就是有心想打听……”乌恭吓得牙齿直打战,惊恐地望着巴图,不知这位大管家为何方才还口口声声“不着急用”,此刻却急得如同被火燎了半边屁股一般。
“去你娘的吧。”巴图恶声恶气把他往地上一推,大声吼道,“来人!”
等叫来家人四处一打听,再逐一回禀之后,巴图往椅上一坐,如坠冰窟,半天没有言语。
“去把大营的驻军统领大人请来。”过了好半天,巴图才有力气说句话。
巴图做这件事情其实并非是一个人发财。因为他要借用军队的力量来押送和看守山西驼队,后期收药材的时候也可能还要借助军威,所以他把本地驻军统领也扯了进来,讲好将来银子到手,一人一半。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必须要跟统领商量了。
等不多时,一个方头虎目顶盔掼甲的蒙古军官大步进了巴图的宅院。
“军队正在操练,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
统领名叫铎山,打仗很是勇猛,不过有个毛病就是贪色。原先驻扎在前线时还好些,调驻巴彦勒格之后,没几年的时间,小妾已经娶了七个,在娼馆妓院里还包着十几个妓女。这还不算,每年借着清剿马匪的机会,还要强行侮辱牧民的妻女。这些事要不是靠巴图遮掩,早晚得在王爷面前露馅,所以一来二去,他和巴图就成了穿一条裤子的朋友。
他在女人身上的开销太大,光靠吃军队的空额空饷难以弥补亏空。这一次巴图提议在救命的药材上弄钱,他连犹豫都没有,就一口答应下来。
“你还记得那张千金方吗?”巴图脸色阴沉。
铎山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其中有一味药材被人全数收购走了!”
铎山闻言微微一惊:“不会吧,你不是说那些都不是紧俏的药材,随买随有吗?”
“我当初的确是这样说的,谁料想会出了这种事!”巴图坐到椅上,将扶手重重一拍。
“这消息准吗?”铎山在地上来回踱了两步,回头问道。
“有个药店的掌柜来报信,我派家人到各大药铺去打听了,果然如此。”
“是什么人收的?”
“人家是现钱交易,交了钱把货装在大车上就运走了,根本没留姓名。”
铎山皱起了眉头,在地上转了几圈,猛然立住,回身道:“千金方的事儿你没泄露出去吧?”
“你是说有人知道了消息后囤积居奇?不会不会,谁也没长天大的胆子,就算知道了这个信儿,怎么敢和王府对着干?”巴图不以为然。
“不见得吧,财帛动人心呐。就像咱们俩这一次,不也是拎着脑袋干这笔买卖吗?说白了,还不是和王爷对着干!”
“这……”巴图原本没想到有人恶意收购,还当是凑巧有人要用药,这时候被铎山一说,心里不由得也打起了鼓,“那你说怎么办?”
“如果真是有人存心和我们对着干,他这些药材运得远了没有用,还要搭上脚钱,所以一定是在近处藏着。城外不妨用士兵大肆搜索,可是城里就不行了,一旦惊动了王府不是玩儿的。”
“这个我来想办法,你只管城外就好。凡是能藏这几大车药材的地方,连和尚庙姑子庵在内,都要搜到!”巴图说道。
“这还用你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调兵!”铎山边说边往外走。
这边铎山离开了之后,巴图也紧急调集了自己的家丁。巴图虽然是王府的大管家,可也没权力调动王府护卫,只能动用自己的下人。不过人聚齐了也有近百号,他往当院一站,手里拿着一串王府的腰牌。
“给我听着,现在就到城里四处去捜,藏不住大车的小门小户就不必去了,军队官家的地方也不必搜,除此之外,都要搜到。谁能把这几大车药材搜出来,我重重有赏。要是有人敢阻拦,不必费话,把这个给他看,就说是王爷的命令。”
其实腰牌不是令牌,只是进出王府的凭证,巴图这纯粹是大言欺人。不过他也料定,打着王爷的旗号去搜,绝没人敢阻拦。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是替王府办事,一点风险没有不说,还能堂而皇之地进人家的宅院,借机看看女眷也是好的。故此这班下人个个劲头十足,巴图一声令下,下人们急吼吼地往外走去,开始挨家挨户地搜药。
等人走了,巴图又叫过两个心腹。
“你们再带上几个人,别的地方不要管,专门去捜药铺!”这是巴图受了铎山统领的启发,能把心思用在这上面的人,搞不好就是做药材生意的,所以药铺要重点搜。只是巴图对古平原的驼队可没起半点疑心,因为在他的心中,古平原病得半死不活,驼队都被军队看管起来了,不可能放出手脚做这样的大事。
古平原可真没想到,会有乌恭这样的人向巴图卖好讨乖,更没想到自己的计策很快就被巴图发觉了。他把药材收上来之后存放在延年堂的库房里,还当万事大吉,打算今夜就回客栈。
古平原正在和大掌柜告辞,忽然有个药铺伙计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大掌柜,我方才到前街的那家同行去串货,不知怎的来了一批人,如狼似虎般就开始搜店。听那意思,家家药铺都在搜检之列,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赶紧跑回来报信。”
“啊!”古平原、大掌柜、乔松年都大吃一惊。
古平原向大掌柜使了个眼色,大掌柜连忙问道:“你知不知道搜店的是什么人?”
“他们拿的是王府的牌子,奇怪的是没穿官服,都是一身下人打扮。”
古平原只觉得心往下落,不用问,这是巴图发觉茅尾草被人收走了,情急之下在到处搜药。照这个搜法,只要进了延年堂的门,那些药材非被搜出来不可,自己的一番心血就算白费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大掌柜六神无主,但毕竟还记得把伙计叫了出去,然后慌里慌张地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下可坏了。要是让巴图从我这儿搜出药材,我一家老小就全完了。”他急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古平原心里也发慌,但他毕竟还能强自镇静。见大掌柜已是失了方寸,知道跟他无法商量,干脆甩开大掌柜,只和乔松年商量。两个人匆匆几句,其实也没个结果,但是都觉得把药材再放在仓库里,无疑是坐以待毙,极为不智。
“大掌柜!”古平原一声大喝,把在地上直转圈的大掌柜叫住,“您不是觉得受了累吗?不要紧,古某这就离开,而且把药材也带走,您看如何?”
“好好好,那再好不过了。谢天谢地,你们赶紧带着药材走吧!”大掌柜巴不得他们说这句话。
“请您帮我们再雇几辆车来,把药材装车之后,我们这就走。”
仓促之间也雇不到那许多车,大掌柜干脆把自家用来驮煤的两辆牛车用上。牛就是走得慢,论起力气比马大多了,再把药材压得实实,堆得天高,两辆车就装下所有的草药。
“恕不远送了古老板,您可千万留神!”
“大掌柜放心,要是真有个万一,我绝不说出您就是了!”古平原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掌柜心里暗暗一挑大拇指,心里面称赞古平原是条汉子。这么危急的时候还不忘有此交代,说明这个人很够交情。
古平原和乔松年一前一后赶着两辆牛车,往延年堂西边的大街上走,因为他们方才听小伙计说了,搜药铺的人是打东边来的,往西走或许能避开。可是越走越多老百姓议论,都在说王府的人进各家各户搜检的事情。
起先古平原还没有听入耳,后来就听见街边有一处小户里传来叫骂声,就听一个女人扬着嗓门大喊:“搜、搜、搜,搜你妈的搜,这是老娘的洗脚布,怎么着,你们王府的人是不是也要拿去闻闻?”
又听几个男声嘻嘻哈哈,有一人说:“这娘们够泼的,瞧瞧你丈夫多老实,可惜了你嫁这么个孬人。算了,去别家看看!”
说时迟那时快,古平原还来不及掉头,就见几个凶形恶相的人从那户人家里出来,正与古平原顶头碰上,古平原再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心里一凉,暗道:“完了,这是自己给人家送上门去了!”
常玉儿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喉头温温的,有些辣意,不自觉咳了出来。边咳边睁眼,一看自己是在一架小帐篷里,身边有个须发皆白的蒙古老人正给自己喂水。
“啊,您是……”常玉儿想挣扎着起身,头却昏沉沉的。
“佛祖保佑,姑娘你总算是醒了,躺着不要动了,你的身子还没有恢复呢。”老人和蔼地说。
常玉儿听他称自己“姑娘”,知道行藏已被窥破,也就不再装男子嗓音。
“是您救了我吧!”常玉儿感激之下问道。
老人笑了笑:“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常玉儿听了这话心里纳闷,老人看了出来,指着帐篷外面说:“外面那匹灰斑马是你的吧?”
常玉儿点点头,老人微微一笑:“你是个善心人儿啊。明明已经断水断粮,却还舍不得杀马喝血。也亏了没有杀马,否则你身体这么虚弱,就是看到了我们驼队,也不能赶上来求救。还好这匹灰斑马还有些体力,这才驮着你撵上了我们。你说这不是你自己救了自己吗?这也是佛祖的旨意,善有善报!”
常玉儿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禁对上苍起了十二分的敬畏之心,默默地合掌祷告着。
“来,姑娘,把这个喝了吧。这是在马奶茶里放了沙荆根煮制成的药茶,最是补气益力,你喝了不出三天就能恢复如初。”老人指着罐中还冒着热气的茶水说道。
他的话提醒了常玉儿,常玉儿也顾不得头晕了,连忙翻身坐了起来。
“老人家,我昏睡多久了?”
“大概一天一夜吧。”
“呀,这么久了。”常玉儿盘算着自己出来的日子,她方出险境,就又念起了驼队交付的任务,“老人家,不瞒您说我是迷路了。本来从乌克朵出来,顺着戈壁滩往牛肚谷去,不想一阵大风沙把我裹到了沙漠里,现在我还要去牛肚谷。”
“那儿正在打仗啊,漠南和漠北打了好几个月了。这兵凶战危,姑娘,你可去不得呀!”老人吃惊不小。
“我有要事要找柯尔克王爷。要是找不到,很多人都会死,实在是耽搁不得。”常玉儿情急之下跪地磕头,“老人家,您帮帮我吧。”
“快起来,这是怎么话说。”老人赶紧把常玉儿扶起来,然后蹙眉道,“咱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是戈壁的苦水井,其实再往南走一点就出了沙漠。不过要去牛肚谷嘛,沿着昆巴尔山转回大道还要三天三夜的时间……”
“那可来不及!”常玉儿一听就急了。
“你想快点到的话,就只能翻过昆巴尔山了。我倒是能给你指点一条山路,不过很险哪!”
常玉儿此番死里逃生,之前已经是把性命豁出去了,到了这个时候更是咬紧牙关:“还望老人家指点。”
“嗯,想不到一个汉人小姑娘竟也有此胆色。”蒙古老人听说常玉儿是为了很多人的性命才勇闯大漠,现在还要再闯极险的山道,不禁对她肃然起敬,“好吧,你跟着我们的驼队再走半日,到了沙漠尽头,我来给你指路。”
昆巴尔山在蒙古是一座名山,传说中是黄教苦行僧卡尔达拉遇魔神阻路,连破七道心障,终于得证大道的地方。它矗立在大漠边上,山上几乎没有树,是一座秃山。等来到山脚下,常玉儿往老人遥遥指点的那条路望去,心里顿时就是一翻个儿。
险,真是奇险!不错,人是可以骑着马上去。但是上了这条依着石壁开凿出的小路,再想下马就不可能了,除非从马屁股后面下去,想从侧面下马非掉到悬崖底下不可。
常玉儿这才明白,为什么老人说这条又细又长的路被称为“无常锁链”,这简直就是一条勾魂路。但从这条路过去,只要一天的时间就能到牛肚谷。想到过了这条路就能找到王爷诉说冤屈,她不再犹豫,一催马就上了山道。
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那位蒙古老人遥望着常玉儿上了山,不住点头。
“汉人小姑娘,愿佛祖保佑你能顺利翻过昆巴尔山!”
常玉儿不知道蒙古老人在后面为自己祝福,她把全部心力都用在了控马上。其实用不着她多费心,灰斑马也知道身在险地,每一步都迈得格外谨慎。即使这样,有好几次蹄子蹬空,差点就歪着身子栽下去,半天下来,人和马都记不清吓出几身冷汗了。
常玉儿几次勒住马往上看,就觉得昆巴尔山如同一个石巨人,高高俯视着自己,要是抖抖身子,非粉身碎骨不可。老人当初指点道路时也说过,有时候走得再谨慎,遇到山崩,瓜大的石块从天而降,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活不了。
“活是幸,死是命”常玉儿又想起了古平原在黑水沼里挣扎的情景。心里苦笑一下,却又有一丝甜蜜的感觉。
见天色已黑,她从马后行囊里取出浸了松油的火把,用火镰点着,照着前进的路。再走一阵,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就听得山谷里不时传来鸟兽归巢的鸣叫,间或也有几声猛兽之音。常玉儿不禁想到,万一在这山间狭道上遇到恶狼一类的凶兽,那可怎么办,真是避无可避了。
“唉,还什么都没看见呢,我在这儿瞎想什么。恐怕就连猛兽也不会来走这‘无常锁链’吧。”
走这种山路,最险的地方就是树杈弯,走着走着前面没路了,原来是拐了一个急弯,这要是走得急了,肯定一头栽下万丈深渊。偏偏这条路上树杈弯还不少,所以常玉儿尽管心里面着急,却一点也不敢催灰斑马。
在这种地方想停下来打个盹那是痴心妄想,一个翻身就无影无踪。所以走到后半夜,常玉儿虽然困倦了,可还是强打精神往前赶路,偏偏赶上一个弯口连着又一个弯口,黑夜之中,非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不可。
常玉儿打算过了这个弯口,就勒住马,熄了火把,好歹歇一歇吃口干粮。就在她神疲力乏之时,冷不防从前面的弯口冲出来一道黑影,火把一映,石壁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如同饿虎一样扑过来。
常玉儿猝不及防,魂都吓飞了,手已经拽紧缰绳。这才想起来此处避无可避,避就是死路一条,除了掉进悬崖没别的路走。
好在常玉儿走的是下坡路,站在高处,对方是从下面往上来,从地势上看常玉儿占了优势。就在她一愣神的工夫,对面一声马嘶,常玉儿凝目望过去,这才发现对面也是一人一马,而且那匹马转过弯角突然见到迎面上方的火把,不由得惊了,只稍一晃动,左边的两个蹄子同时蹬空,顿时一声惨嘶,往悬崖下落去。
常玉儿惊得目瞪口呆,想救却反应不及。但马上的那个人反应可不慢,即刻甩镫离鞍,双脚一踩马背,腾身而起抓住了悬崖上的一块石头,只差了一点就和马一起摔成了肉饼。
常玉儿赶紧轻轻催马,来到近前,底下这个人抓住常玉儿甩过来的缰绳,灰斑马慢慢后退,将此人拽了上来。
常玉儿惊魂稍定,后怕之心又起。这是下山路,自己的马居高临下才没有受惊。如果换了一个时辰之前的上山路,那自己万万没有此人的高超本领,若不是此人能从已坠落的马背借力上跃,非摔死不可。
想到这儿她对对面这个人起了好奇心。借着火把照耀仔细打量,就见这个人浓眉大眼,穿着牧民常穿的长襟皮袍,蹬着硬实底的马靴,腰里还挎着一把蒙刀。
常玉儿打量对面来的这个人,这个人定定神,也看向常玉儿,心里那份别扭就别提了。要说自己的马是被对方惊下山谷,可人家又把自己救了上来,这脾气到底是该发还是不该发,他一时还没有想好。
正愣神的工夫,常玉儿先开了口:“对不住,把你的马惊了,我赔你银子吧。”
此人闻言又是大大一愣,手一指,有些结巴道:“你……你是女人?!”
常玉儿这才发现事出突然,自己竟忘了装男嗓。好在虽是夜半无人,然而这极险之地倒成了自己的护身符,也不必担心对方有什么歹意,当下大大方方承认道:“是,怕走长路不方便,故此扮了男装。”
那人思疑着问:“你一个女人,大半夜的走这条路做什么?要知道这路直通牛肚谷。因为打仗,前面出口的隘谷已经封了好几个月了,根本无人通行,不然我过弯口时也不会连个哨声都不打。”
常玉儿这才知道过弯口还要打哨,心里暗叫了一声惭愧。她忽然灵机一动,问道:“这位大哥可是从牛肚谷来?”
“那是自然。”
常玉儿一路上见过许多如此穿着打扮的人,看他的衣着就猜到了几分:“您是牧马人?”
“不错。我说你这个小姑娘,为什么半夜走这么险的山道?”
常玉儿道:“我是要去牛肚谷找柯尔克王爷。”
“你要找王爷?”牧马人心里起了疑,左一眼右一眼打量常玉儿。
“我有急事!”常玉儿话不敢说明白,不由得涨红了脸。
想不到那牧马人倒笑了:“没有急事怎么会大半夜走这条路呢?我也和你一样,有急事呢。”
“你……你有什么事?”
“这不是两家议和了,我家在大漠边上有一处马场。这几个月战线封锁,始终不得过来查看,心里急得很,所以就走了这条路,盼着快点赶到马场去。”
他说别的话常玉儿都没听进去,唯独“议和”两个字听得真,她又惊又喜道:“议和?是漠南和漠北议和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常玉儿心里也高兴,无论如何,战事结束,王爷兴许就能腾出手来料理乌克朵的事儿。
“你遇到我也算是运气好,我出发的时候,两军也已经拔营了。你现在到牛肚谷估计一个人也找不到。”
常玉儿急问:“那王爷去了哪儿?”
“战事结束,这些军情也都无须保密了。我在路边听说,这一次两家是在朝廷主持下达成的和议,不仅议和,还要结盟,故此要开结盟那达慕。牛肚谷地方狭小,所以两军挪动到西北方四十里外的乌兰牧场去了。”
“什么是那达慕?”这个词常玉儿第一次听到。
“简单来说就是赛马、射箭、摔跤,选出最好的蒙古勇士来祭敖包,感谢草原母亲的哺育之恩,”牧马人顿了顿又说:“汉人姑娘,你我都急着赶路,还是赶紧各奔东西吧。”
说完,他身手敏捷地从石壁上找了块可以借力的石头,一悠一荡便已到了常玉儿身后,挥一挥手大踏步而去。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汉人?”常玉儿扭头问道。
“你连那达慕都不知道,不仅是汉人,而且还是中原人。”牧马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常玉儿一想果然如此,自己不禁也哑然失笑。
好不容易走出了狭长的山道,常玉儿注意到路边到处是打坏的兵器和埋锅造饭的痕迹,野草黄土上不时还能看到斑斑血迹。正如那个牧马人所言,前几日还在拼命厮杀的战场上,此时一个人影也不见。常玉儿心中暗自庆幸,要不是遇到了指路人,自己还真不知道该往哪儿找王爷。
常玉儿几乎是一夜没合眼,这时候却也顾不得休息,找了处水源饮了饮马,看着日头辨了辨方向,重又上马直奔西北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