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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从此,古平原不再是一个读书人

这一晚风大月黑,满街都是呼呼的风声,泰裕丰所在的那条街是全太谷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段,往常小食摊能一直摆到三更天,今夜却是早早而撤。街上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搂领子遮脖、伸手捂耳朵,哪会有人注意一个生面孔。

这可真成全古平原了,他顾不上什么冷风似刀,站在街角处目不转睛地看着泰裕丰门前的两个大红灯笼随风而摆,盼的是门一开常四老爹从里面出来。

然而一直等到三更天,还是没动静。古平原可急坏了,脚底下不知不觉就往票号的门前挪,等到了大门前,抬眼望了望门上的招牌,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抬手去拍门。

风声呼啸,门环的声音显得十分微弱,过了好久才有人来应门。

“什么事?”

“我……我来汇银子。”

“明早吧,几个写账的先生都歇下了。”

“……请问一下,方才是不是有人来过贵号?”古平原犹犹豫豫地张嘴问道。

门里的人笑了:“我们这是买卖,没人来不是关张了吗?”

“……那我再请问一下,来的人是不是常四爷?”

“嗯?”门里的人起警觉了,今天才被人砸了买卖。撒野的就是常家的刘黑塔,全票号无人不知,此时又有人来问常四,可不是怪事吗?

“你是谁啊?问这个干吗?”问了两声,没人回答,门里的伙计把大闩卸下来,开门一看,除了风之外,街上什么都没有?

“呸,闹鬼了!”伙计啐了一口,重又关门上闩。

远处躲起来的古平原无可奈何,琢磨着就这么回去只能让常玉儿更加心急,无论如何这事儿得打听点苗头出来。他平时听常家父子闲聊,虽然没有逛过太谷县城,但大体上的方位还是懂的。而且他知道,按照清朝的规矩,县衙门前面必有吊斗,斗上的“公道灯”一年到头不能熄灭,隔着几条街都能看见。

古平原想到县衙旁的大狱处看看,也许常四老爹在那里为刘黑塔疏通打点也说不定。

他想得挺好,走得也对,才走出一条街就看见不远处有个高高的吊斗,上面亮着一盏气死风灯。古平原才要加快脚步,冷不防从前面的街口转过来一队巡夜的士兵。

这一顶头碰上,古平原掉头跑是来不及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故作镇定往前面走。

双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那帮巡夜的兵大爷谈谈说说,讲的是大酒缸上听来的古怪风流事,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古平原。

双方一擦肩,古平原刚把心放下,就听一个小个子兵道:“我说咱们别往前走了,这么冷的天,到吴寡妇店里喝两杯烧刀子去,我请!”

众兵卒哄然叫好,有个老成持重的兵想了想叫住古平原。

“喂,你从那边过来,有没有什么火警盗情啊?”

古平原只想赶紧支吾过去,匆忙间答了一句:“没有!”

古平原的口音本是徽音,在关外待了几年,又掺了些关外的调子,变得有些南腔北调,可就是不带山西的那股子醋味,让人一听就听出来不是本地人。他这一回话不要紧,那老兵心里就起了疑。

“你是哪里人?大半夜的上哪儿去?”老兵追问了一句。

古平原心里暗暗叫苦,心想“若要盘驳,性命交脱”,再问下去自己就得和刘黑塔做伴去。自己的罪比他重得多,可千万去不得。事到如今,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跑吧。

他趁那些兵没反应过来,撒腿就跑。巡夜的兵卒愣了一愣,叫喊着追了上来。古平原知道被追上准没个好,旁的不说,自己脚上打着流犯的印记,一查就露馅,所以没命地跑,可也不敢往常家跑,他左转右转,也不管是哪条街哪条巷,兜头就是一钻,可身后的士兵就是紧追不放。

古平原急得恨不得眼前有条河,赶紧跳下去,就这么会儿工夫,跑出去也不知有多远,忽然听旁边的一条暗巷里有人叫他的名字。

“古平原,古平原!”

古平原吃惊地一扭头,还没看清楚,就被人一伸手拽了过去。

巷子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把他拽进来之后,往身后一推,低声道:“趴地下别动!”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那群士兵就追到了,那两个人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巷口之外。

士兵看见那两个人,站住问道:“咦,是你们两个呀,怎么不回家,跑这儿来了!”

“这不是往家走嘛,老汉年纪大了走不动,站下歇歇。”

“看见有人过去吗?”

“人倒是没看见,就看见有条黑影往那边去了。”

“废话!那就是人。给老子追,肯定是个贼,追到了到县大老爷那儿领赏去!”说完那群士兵又顺着那人指的方向追了下去。

看这群巡城守夜的士兵走远了,答话的那人才转回身对着古平原道:“行了,古老弟,起来吧。”

古平原憋了许久,闻言立刻就站起身,紧走两步来到二人面前。他连紧张带激动,嘴唇有些发抖:“老爹,刘兄弟,你们怎么……”

帮他解围的不是别人,正是常四老爹和刘黑塔,就见老爹连连摆手:“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赶紧回去,到了家里再说不迟。”

“是,是。”古平原跟着常家父子,一路无话。等进了常家,常玉儿和李嫂都是又惊又喜,赶紧端茶端点心,又忙不迭地问几个人的遭遇。

古平原没什么可说的,他不愿“丑表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

刘黑塔就不同了,连声咒骂,他进了大狱,依旧是那副宁折不弯的性子,很是吃了点苦头,这时候把王天贵和大狱的牢头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哥,你少说两句吧。”常玉儿虽然也心疼大哥,可是这一次的大好局面全都是因为刘黑塔的暴躁冲动而毁于一旦。“你就不想知道,爹怎么把你救出来的?”

一句话让刘黑塔闭了嘴,他睁大眼睛看着常四老爹。

“那也没什么,黑塔没事就好。”常四老爹竟是不愿多说。

“爹,您不说,难道要我们急死不成?”常玉儿知道爹爹性子憨厚,不愿让刘黑塔内疚,可是刘黑塔这样的急脾气,不受点震动,只怕还要吃大亏,所以硬逼着常四老爹说出经过。

古平原也道:“老爹,那三个条件,王天贵应了几条?”

常四老爹伸出三根手指。

“三条他都答应了?”这在古平原看来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嗯。”常四老爹稳稳点头。从怀里拿出两张纸,一张是中了奖的白鸽票,上面盖着赌局“作废”的印戳,另一张就是古平原写好让王天贵去签字的字据。

“再加上放了黑塔,三个条件我都谈成了。”

常玉儿也是大感诧异,爹爹老实巴交,竟能从王天贵手中争得如此优厚的条件,未免让人怀疑这背后有什么“猫腻”。倘若是王天贵的欲擒故纵之计,那就大大不妙。

这个念头其实人人都有,正因为如此去想,所以大家一定要要常四老爹把与王天贵谈判的详细经过说一说。

“嗨,有什么好说。”常四老爹被逼不过,又从怀里拿出一把尖刀放在桌上,“我嘴笨,自知说不过王天贵,所以等他一出来就拿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我告诉他,今天要么答应我这三个条件换回他的几万两银子,要么我就死在这里。他就是本事再大,店里面逼死了人,只怕也难逃干系,事情传出去,他这爿票号的名声就臭了。更何况我虽然死了,还有女儿在,他的那许多银子依旧要乖乖付给我女儿。”

说着,常四老爹把衣领拽开,脖子上果然缠着一道白布,上面还渗出血迹。常玉儿惊呼一声,抓住了爹爹的手,紧张地看着他。

常四老爹语气倒还平静:“饶他是老狐狸,也被我这一手弄得不知所措。他还想和我谈条件,一会儿说人是县衙抓的,要放很麻烦;一会儿又说闹盐的事儿与此事无关,不能混为一谈。我不管这些,咬定了不肯松口。后来他见我油盐不进,实在没有办法,这才一五一十都答应了下来。我让他签了字据,又找来赌局的人把中奖的彩票找出来注销,又将那些赌金算了算账,除去赌场的佣金,其余都还给了泰裕丰,这一来就费了时间。最后到了半夜时分,我才到县衙门具结,领出了黑塔。”

常四老爹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清楚,旁人听得可是惊心动魄。古平原禁不住在心里想:“这可真应了那句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王天贵虽然老奸巨猾,奈何碰上常四老爹‘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就是要拿一条性命来换三个条件,王天贵也是没咒念。这次的事哪怕是自己出马,也不可能有更好的结果了,看来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在这边想着,常玉儿与老爹骨肉相连,眼见那伤口血迹灿然,听着听着眼泪可就都迸了出来。

刘黑塔低着头,把牙咬得咯咯直响,脸上肌肉扭曲,双眼冒火。

古平原见状想了想,走到刘黑塔面前,缓缓道:“刘兄弟,老爹对你并无一语责备,不过我倒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刘黑塔不说话,也没有抬头。

古平原知道他听着,也就自顾自地说下去:“自古父母为了子女,别说钱财,命也可以不要,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事情。但是做子女的如果不懂得报答,那就是猪狗不如。”

刘黑塔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看样子是要急了。

古平原也不理他,抢着说道:“要是刘兄弟你觉得报答老爹就是去把那王天贵打一顿,甚至杀了了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老爹心里想的是安安稳稳过日子,你让老爹过上安生日子,就是报答了。要是像这样平地起风雷,就算你给老爹出了气,也不能算是孝顺。”

常玉儿很是感激古平原,这些话按理说应该是常四老爹来讲,可是老爹嘴拙说不出,要是点不透这个道理,刘黑塔过几天好了伤疤忘了痛,非又闯祸不可。

刘黑塔听着古平原的教训,面色渐渐平静下来,代之以悔恨愧疚。末了,往常四老爹面前一跪:“爹,儿子不该吃酒闹事,儿子错了,请爹责罚。”

“唉,起来起来,你身上还带着伤呢。”这么多年了,常四老爹还是第一次看见性子倔强的刘黑塔当着外人面前认错,不禁也是老泪纵横。

古平原见他们父子落泪,少不得又想到自家,不由得黯然神伤。

“东家,我来了!”张广发在书房门外道。

“进来。”

书房里李万堂聚精会神地看着墙上新挂上的一幅地图,听见张广发的脚步,并未回身。

过了老半天,李万堂才转过身,问了一句:“前面诸位店铺掌柜议得怎么样了?”

张广发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回话:“大家都很焦急,京里这一乱,各自的买卖都受了不小的影响,再加上军捐又提了两成,都在叫苦。”

李万堂脸色平静如常:“只不过是暂时的麻烦罢了。我所担心的并不是这些。你对此事怎么看?”

“小人愚钝,不过我觉得咱们京商赚钱的秘诀,向来都是与朝廷和官府搞好关系,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条是其他商帮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也是京商的根本。只是眼下这一场大乱局,把我们多年喂饱的红顶子官员几乎掀了个遍,有许多做得顺风顺水的生意一下子断了头。官府不再承认我们的专卖专买之权,这才是最大的危机。”

李万堂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张广发品不出滋味,也不知自己说的是对是错,只得继续道:“直隶热河的驻军军服专卖权已然被官府收回,内务府的头儿也换了,听说狮子大开口,皇差的事儿一时半会儿不容易办下来……”

张广发还要接着往下说,李万堂一摆手止住他:“这些都要慢慢想办法,水磨功夫下到,银子使到,一定能办成。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要开一处钱源,来维持对朝廷上下大笔的开销。”

“可是最能赚钱的几处买卖都出了问题,不要说入账,每个月还要往里搭不少银子。我看不如先把几个铺子歇业,再卖掉几个,伙计也辞退一些。”张广发思量着。

李万堂面无表情:“你做生意已是大有长进,可还是参不透上乘的道理。”他见张广发依旧不解其意,轻轻吐了三个字:“大顺号。”

张广发也是做生意的老手,李万堂这一点拨,他立时明白了过来。大顺号是西便门关厢有名的一家货栈,生意红火,就是因为一时周转不灵,关了几天铺面,辞了两个伙计,结果被生意对手趁机大造谣言,说他家要倒铺,债主堵门,货东抽货。几天的工夫,偌大的一家货栈竟然就这么真的倒了下来。

“您是说京商就像是老虎生了病,不倒下来谁也不敢靠近。可一旦露出颓相,别的商帮就会如狼群一样扑上来。关了铺子,辞了伙计,到时候只有死得更快?”听了张广发的话,李万堂点了点头。

生意不好却又不能关铺子辞伙计,张广发一时还琢磨不透这独特的生意经。但对李万堂的信赖已是多年的习惯,立刻说道:“这样一来,钱源的事情就更难办了。”

“有个一举两得的法子。”李万堂抬手指了指墙上的地图。

“这是山西的省图。可是山西一向被晋商控制,我们在那边几乎没有生意。”张广发困惑道。

李万堂不答反问:“要论能生财,天下最好的生意是什么?”

张广发没有一丝犹豫,立时答道:“官靠开矿,商靠银号,偏门则是赌场。”

“朝廷严令商人不得开矿,赌场嘛,不足以支撑京商。”

“那就只有银号了。”张广发插了一句,此时他已经若明若暗地猜出李万堂看山西省地图的目的。

北票号,南钱庄,尤其是山西票号,自清初以来,将北五省的银钱生意牢牢抓在手里,根本不容外人插足。去年洋人入侵京城,户部官员逃得无影无踪,“四大恒”钱庄也关门歇业,这又给了山西票号可乘之机。结果各省解来的税银、军捐、厘金全都要经由山西票号中转汇账,再报到户部,无形之中山西票号成了大清朝的户部银库。这笔钱的数目大得不得了,光每日生出的利钱就是一笔巨数。

“如果坐视不理,时日久了山西票号必然成为庞然大物,到时候只怕京商也难抵挡。”李万堂目中显示出一丝罕见的担忧。

“难道我们不能把这笔生意拿过来?我们占了京城的地利之便,比山西要有利得多。”张广发想为东家分忧。

李万堂坐下,把玩着一把紫砂小壶,轻轻弹了弹,又取出雪白的绢子拂拭,随口说道:“这些日子我结交上了新任的户部尚书宝鋆。据他说,咸丰爷当日有旨,说山西票号维持官银有功,指定山西票号来负责地方与国库的交接。先帝刚刚龙驭上宾,生前下的所有旨意,做臣子的都不能奏请更张,否则就有‘大不敬’之嫌。”

张广发不以为然:“可是先帝最重要的一道旨却没人理睬,踩在脚下如同烂帛。”他指的当然是顾命大臣被诛戮一事。

“不要提这件事了,一个好的商人应该学会审时度势。谁在高位谁就是我们必须结交的人,再说宝大人也不是什么忙都没帮。”李万堂说到最后一句,忽地降低了声调。

张广发跟着他不是一天两天了,立时趋前静听。

“宝大人说,先皇指定由‘山西’票号来做这大生意,咱们都得遵旨不是,就连晋商也不能抗旨不遵哪!”

张广发先是不解其意,后来听李万堂将“山西”两个字咬得极重,细一琢磨眼里不由得放出光来。

“东家是说甭管是哪家商帮,只要在山西开了票号,就都可以分上一杯羹?”

“不只是一杯羹,山西票号难道就不能变成李家票号吗?”李万堂此言一出,才看得出来他身为京商首领的霸气。

张广发听得汗毛一竖,明知此事难如登天,却又不禁大是兴奋:“那您说的一举两得……”

“围魏救赵。”李万堂轻轻挥了挥手。

与其等着晋商来京城争利,不如抢先一步到山西去搅个天翻地覆。张广发已经彻底明白了东家的计策,换成别人此时自保还来不及,但李万堂却要在这个时候与晋商打一场恶战,正应了兵法上的“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若论胆气之豪,下手之狠,也真就只有“李半城”了,只有他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您真是算无遗策。不过……”张广发转脸又想起一事,“想要在山西开票号,先要到当地同业公会办担保,后到山西的藩司衙门领照帖,还要选址建号聘掌柜招伙计,全办下来费时至少半年。这还不说,几百年来从没有外地人到当地开办票号,同业公会十有八九不会给担保,那后面的一切都无从谈起。”他越想越难,脸色暗了下来。

他说的这些,李万堂听了稳如泰山:“这些我都想到了,而且解决的办法你也已经给我带来了。”

“我?”张广发大惑不解。

“还记得你从密云带回来的那对主仆吗?”

“您是说那个叫苏紫轩的人?听说您命李安将她们安置在了西城。”张广发始终不知道苏紫轩主仆的来历,他觉得李安可能知道一些,只是几次侧面打听,都没有结果。

不过李万堂此番也毫无告诉他的意思,只是说:“你去见她,将为难之处说给她听,她一定有办法。”

张广发带着一肚子的疑问走了,第二日一早他又来到会馆,见了李万堂的面就兴奋地说:“东家,您真是神机妙算,那苏紫轩手里居然有一家山西票号,还愿意拿出来给我们用。”

李万堂像是早已料到了,丝毫不露声色,问道:“那她又要什么?”

张广发心想原来东家早就知道此举必有代价,便说:“她只说要和我们一起去山西,还要用这家票号入股,一开始要一半。后来我争了争,最后定下她三我七,不过这还要东家同意,签字画押才算成契。”

“答应她!”李万堂毫不犹豫,接下来却说了一句让张广发听不懂的话,“快刀也须磨上三磨。”

接着,李万堂便做了安排,要张广发立时准备出发去山西,从京城李家开的钱庄里带几个好手过去接管那家票号。这边李万堂命人筹出银子立刻请镖局押运赴晋,等银子一到就要大张旗鼓地打响头一炮。

张广发与李万堂在房中细细谋划了一上午,出来时已是晌午。张广发走到前庭大戏台处,正赶上隆德饽饽铺的苗掌柜奉母过寿,借会馆的戏台请堂会。因为不是什么大买卖家,请的也不是名角,来的人不多,偌大的座席显得稀稀拉拉。

苗掌柜本来就觉得有些失面子,看到张广发便如同捞到了救命的稻草,李家的大掌柜如能入席,则可以一敌百,这面子足够找回来了。他虽然殷勤备至,奈何张广发一肚子心事,还要急着准备去山西的事情,正推让间,李钦走了进来,一见便乐了,对苗掌柜道:“张大叔是大忙人,我来入席,你就放他去吧。”

李家大公子肯赏面子,苗掌柜笑得眼睛都开了花,忙不迭地让了前座,奉上上好的香片果盘。李钦落座前把张广发扯到一边,笑道:“这次我给你解了围。下个月瑞蚨祥的二少纳妾,也是堂会,说好了我带人去捧场,你可得还我这个情。”

张广发连连摆手:“下个月我就到山西了。”

“山西?干吗去?”

“哦……”张广发稍一迟疑,李钦指着他——

“有事儿瞒我是不是?”

“买卖上的事儿,你问老爷去。”

“我不去。”李钦一听他爹就感到头痛,“你要是不来,那我就去找苏紫轩了。”

“她也去山西。”张广发脑子里千头万绪,不知不觉就说走了嘴。

李钦一听就急了:“什么什么,她也去山西,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少爷你可别喊!”张广发恨不得拿东西堵他的嘴,“这是机密大事,可不敢漏出风声去。”

“……是吗,好吧,你不说我也就不问了。”李钦转了转眼珠。

张广发刚松了一口气,李钦一句话差点没让他背过气去。

“不过去山西得算上我一个!”

西城的一所四合院小宅里,苏紫轩在房中,此时身边并无外人。早起沐浴后,她换上一身素净的白衣,赤着一双小巧玲珑的玉足坐在绣墩上,四喜给她梳着头,二人正在聊天。

“那个李钦可真讨厌,三天两头跑过来,也不嫌烦得慌。小姐你要是再不给他脸色看,我替你赶他出去。”四喜鼓起腮帮。

苏紫轩手中拿着一枝窖养的牡丹,轻拨着花瓣,闭上眼暗嗅那花香,随口答道:“他和他爹不和,将来也许能用得上,所以先别得罪他。”

“嗯,好吧,算便宜了他。对了,小姐,我已经嘱咐厨房,打今儿起您茹素,一点荤腥都不沾的。”

“前几日就是如此了,只是防着人起疑,今儿才说罢了。”苏紫轩眼中闪过一抹哀色。

四喜觉出了,赶忙换个话题:“小姐,你说那个京商的掌柜,怎么会知道我们手里有一家山西票号能帮上他的忙。”

苏紫轩淡淡一笑:“他才没那么大本事呢,必是李万堂的主意。当初我当他面说的那本账册,上面所有的银钱往来都是通过那家山西的票号。他必是想到外人的票号无法用来做这种机密事,所以那票号一定在我名下。”

“那小姐你干吗要和他们去山西?”四喜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

苏紫轩慢悠悠地说:“京城眼下戒备森严,京商又失了元气,一时也难以利用。晋商富甲天下,又恰好负责国库的转接,所以我要去寻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她用雪白的贝齿咬了咬唇,忽地将花枝折断,却转过头看向四喜。

“小姐,你别动嘛,头发都乱了。”

苏紫轩没有理会她的话,认真问道:“四喜,我要做的事情极险,被抓住了凌迟有余,你要是不愿意陪着我也是人之常情。”她边说边走到桌前,背对着四喜将桂花酒倒了一杯。右手看似去执杯,实则将捏着的拇指和食指一松,将方才从胭脂匣底下的一个暗格中捏出的一撮红末倒入酒里,随后轻轻晃动酒杯,转过身来。

“我知道你在保定府还有亲人,我送你一千两银票,足够衣食无忧。喝了这杯临别酒,你就去投奔他们吧。”

“小姐你说什么话,我怎么能离开你呢?”四喜冷不防听到这话,顿时呆了,眼睛大张着,泪花显现,“我爹娘死了,当初就是他们这几个‘亲人’卖了我,如今我还去让他们再卖一次?我只认小姐,只有你对我好,我是死也不离开的,刀山火海也跟着你呢。”说着小嘴一扁,伤心地哭了起来。

苏紫轩盯了她良久,这才打开房门,泼了那杯酒,回转身笑道:“瞧你,这点小事就哭吗?既是不愿走,那便留下来好了,谁说一定要撵你了?”

四喜破涕为笑,又闹着要给小姐梳个好看的样式,苏紫轩也笑着依了她。只苦了庭院里那窝蚂蚁,整整一窝都死得绝了种。

“闹盐”一事过后,古平原的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他静极思动,原想出去走走,但虑及自己的流犯身份,以及那一次差点被巡城士兵抓住的遭遇,还是不想多抛头露面。好在常家宅子够大,后面有一个花园,被李嫂打理得十分雅致,倒有不少可观之景,古平原就在此处整日消磨时光。

这一天,古平原正在大厅等常四老爹与刘黑塔,觉得自己也是时候该告辞返乡了。他听见门外有人叫门,知道是常四老爹从盐场回来了,就走上前去应门。正好常玉儿也赶来开门,二人双手各执门闩一端,四目一对,常玉儿红了脸,不言声将手一放,抽身就向后屋走去。

古平原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心中不解,常四老爹的这个独生女儿,时常与自己在宅中相遇,但自从那次将自己引到闺房之后,她却很少再与自己说话。看她与其他人都有说有笑,对自己却如此冷淡,难不成那件亵衣的事情真的得罪了她?

门一开,常四老爹与刘黑塔走了进来。刘黑塔身子壮,在大狱受的拷打没伤到筋骨,早就好了。常四老爹脖颈上的伤更是皮肉伤,结了痂也就没事了。不过今日不同往日,这爷俩好像是闹了什么别扭,常四老爹气哼哼地往屋中一坐,端起茶来一饮而尽。刘黑塔黑着脸站在立柱旁,也不看老爹,只是不言声。

李嫂见状失笑道:“哟,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你们爷俩这该不是置气呢吧?”

“怎么不是!”常四老爹余怒未歇,一指刘黑塔:“你这小子胆大包天了是不是,你要是敢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李嫂一听这话,知道老爹动了真火,赶忙跑到后屋去把常玉儿请了来解劝。

这边刘黑塔倔头倔脑道:“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玩命嘛。”

“好哇,看来真得打断你的腿,至少还能保住你的小命。”常四老爹火往上撞,几步赶过来,抄起顶门棍就要揍刘黑塔。古平原在一旁,怎么能让他真下手,立时拦住老爹。

这时候常玉儿也到了,伸手夺过爹手里的棍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爹,您都多大岁数了,再说大哥都多大了,您怎么能还像小时候那样说打就打呢。”

“多大我也打得。”常四老爹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我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他可倒好,要去玩命!唉!”常四老爹一声叹,重又坐回到椅子里。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不冒冒险哪来的财路?虽说打发了那伙闹盐的,可现在家里一点积蓄都没了。我听说陈赖子正找我们盐场的那几个债主,要收他们手里的欠条,来抽我们的本金。到时候还不是一样傻眼。莫不如乘着这么个好机会,赚上一大笔,省得受陈赖子的气。”刘黑塔并不服气,一只手叉着腰大声道来。

“听听,他还一堆的道理。”常四老爹心知干儿子说得没错,只是他要做的事太过凶险,说什么也不能答应。

“大哥。”常玉儿埋怨地叫了一声,转回头向着爹笑道,“女儿这可是听糊涂了,难不成大哥要去干什么犯法的事?”

“唉!我懒得说,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犯什么法,做买卖也犯法?爹不说,我来说!”刘黑塔巴不得妹子站在自己这边,抢着要把事情说清楚。

这事发生在三日前,消息传自太原府。从蒙古来了几位客商,找到省城最大的“悬济堂”药铺,说是要大宗地进货。药铺自然巴结,大掌柜亲自出迎,奉茶一问,却原来只要一味药,便是山西特产的“岢岚五加皮”。五加皮就是杨树根,要最细的那一截才有药效,主治痈肿疖毒,消水肿心腹气胀,该药以岢岚县所产的最为奇效,不过这种药论药效不如延胡索,又不能种植,所以当地的药农采集量很少。

这味药悬济堂自然有,只是一年下来进货量不过五百斤而已。这几位客商一张口要一万五千斤的货,把大掌柜的也吓了一跳,盘算一下,通省城搜罗搜罗也不到他们要货量的一成。这一万五千斤的生意着实诱人,大掌柜连夜派人到岢岚县进货,又向同行拆借,好不容易凑足了数量,但蒙古客商的一个要求却让这笔生意几乎泡汤。

“莫非有什么无理的要求?”古平原听得入神,见刘黑塔说得口干,给他递上一碗水,顺口问道。

要求其实并不无理,只是要送货上门而已,并且要一个月内送到。大宗买卖历来可以送货上门,像如此巨额的生意,甚至可以免费送货。但就是这个要求,大掌柜却无法满足,双方就僵在此处,怎么也谈不拢。

“那是为何,眼看货已备齐,送过去就是一笔好买卖,为何不送?”古平原不解。

常四老爹开口了,说得又急又快,倒像是为他劝阻刘黑塔辩解似的。“古老弟,你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内情。”

内情是前来买货的客商来自漠北蒙古,也就是俗称的柯尔克蒙古,要求送货的地方在柯尔克蒙古草原的北面,靠近恰克图的盟旗所在地巴彦勒格,那里是柯尔克蒙古人最大的聚居地。

“按照路程来说,从太原到巴彦勒格,驼队走上一个月的时间是足够了。可是现在漠南蒙古与漠北蒙古的军队为了争夺一大片丰美的水草地正在交战,整个草原打得是狼烟四起。漠南蒙古与漠北蒙古的王爷都是朝廷封的,眼下朝廷也不知要偏向哪一头,正在左右为难,仗还不知要打多久。要送货去漠北蒙古,就一定要经过漠南蒙古的地盘,到时候还不是羊入虎口。”常四老爹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得很清楚了。

“难道不可绕路而行?”古平原对晋蒙之间的地理不熟悉,故此有这一问。要解释也很容易,从山西出发,如果要绕过漠南蒙古到达漠北,要么走甘肃新疆一线,要么过直隶奉天黑龙江,俱是万里之遥,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季也到不了。

古平原一听就明白了,但有一点:为何刘黑塔明知不能成事,还非要前往不可?

只因有一条险道!

在贺兰山旁,经过传说中的铁木真陵,之后会有一条枯水河。涉河而过走上一天的路程,便可来到一处草场。

“其实是墓场。”常四老爹说,“要想不被漠南的军队发现,唯有穿过这处草场,问题是这草场里处处都是无底的泥沼,每走几步便是一个杀人的陷阱。尽管人人都知道从这条路到漠北是最近的,还不用到杀虎口缴税,可是没有几个商队有胆子从此走。最起码自我记事起,山西商人就当没有这条路一样。”

“想来在那里陷了不少人?”

“何止,你出门去问问,凡是家里有走西口的,祖上都有人死在‘黑水沼’。”

“哦,原来是叫黑水沼,听这名字就是大凶之地。”

“半点不错,古老弟,你想想看,我怎么能让黑塔去冒这个险。”

但黑水沼也并不是有去无回之地,沼泽里其实还是有路可以穿行而过,问题是这路总是变来变去,今年在这里,明年可能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就是最有经验的向导也摸不清路数,只能一步步去蹚。运气好的就能蹚过去,但大部分都一失足遭了灭顶之灾,连个囫囵尸首也寻不回。

古平原边听边作计较,此刻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他这几日也替常四老爹盘算过,知道常家的灾厄还不算完全过去,主要就在当初常四老爹盘盐场时借的那一千两银子上。要是陈赖子真的把这几笔借债都转买过来,眨眼间就又成了常家的大债主,到时候还是会逼着常家腾房子。放印子钱的都心黑手辣,看样子陈赖子要使的正是这一招。而常家要想不受胁迫,只有趁早将那一千两还上,眼下就是个好机会。

“老爹,这笔买卖要是做成了能赚多少?”若是少,自然不值得拿命去搏。

“听说悬济堂去收药的时候,已经有人漏了风声,所以药农扳价,原本应该是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药最后花了两千五百两才买到手。”

“运费呢?”

“现在就是差在运费上。这笔买卖要是不运,根本就不能成交。若是运,哪个敢去走黑水沼?听说现在悬济堂的大掌柜急得团团乱转,运费肯出到一千两,可还是无人敢去。至于蒙古人那边的出价,那是人家的秘密,谁肯轻易泄露。”

“我懂了。”古平原眼前一亮,“蒙古人出的一定是天价,否则悬济堂绝不会任由药农扳价,也不会把运费出到千两。老爹,我想去趟太原城。”

“你去太原城做什么?”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这么大的买卖,不能只由悬济堂一口出价。我想去会会那帮蒙古人,摸摸他们的实底,咱们既然要卖命,就要卖得值回票价。”

常四老爹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眉毛一扬:“古老弟,你要做这趟玩命的买卖?”

“不,我是替常老爹做,赚了钱还了债,就可以不受那陈赖子的气了。”

常玉儿在一旁听了半晌,眼里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刘黑塔更是激动不已:“古大哥,你真够义气,我真是服了你了。”

常四老爹止住干儿子,严肃地说:“古老弟,这可不行。你我虽然不算是深交,可是我能看出你这个人古道热肠。问题是这是我家的事,怎可让你去涉险。真要去做,也是我这把老骨头去蹚路,反正也年纪大了,死不足惜了。”

古平原早知他有这么一说,干脆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如说我全是为了常家就肯把条性命押上,也不尽然,我还有我的打算。老爹知道我的身世,既然考学不成又革了功名,此番回乡如果双手空空,非但不能帮助家里,只怕还要拖累老母弟妹。所以我要做这笔买卖,既是帮老爹筹得还债之银,也要帮自己赚上一笔,将来带回家乡。不管做什么,也算是有点本钱。”

这么一说,常四老爹方才释然,人家有人家的打算。但也正因为这样,常四老爹对古平原更是刮目相看。普通人刚刚脱困出难,哪里还有闲心去想将来,更别提还要为家中打算。古平原却是走一步想三步,心思细密不说,胆子也大,三言两语之间,就敢把一条命豁出去,不由得人不佩服。

他这样想,一旁的常玉儿与刘黑塔也都是如此想,刘黑塔先就嚷了起来:“古大哥,这一趟谁都拦不住我了,我非和你一道去不可。”

古平原笑而不答,看向常四老爹。

常四老爹再想想,一跺脚:“好,你就随着古老弟去吧,有他在,我也放心。”

古平原心头大喜,他也知道刘黑塔在道上肯定是个好帮手,听老爹吐口,自然大喜过望。

既然只有一月之期,那就事不宜迟。古平原、常四老爹与刘黑塔当天就上路奔往太原府。常玉儿与李嫂给他们,特别是古、刘二人打点好了行囊。临行之际,常玉儿嘱咐父亲和大哥一路小心,末了走到古平原面前,低着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道:“你……千万保重身体,一定要回来。”

短短两句话,常玉儿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完,脸已经红到脖颈,之后,她扭转身快步走到门后,不再出来。

大门外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特别是古平原第一次听常玉儿对自己讲话,那语气竟然仿佛是妻子在嘱咐临行的丈夫,真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饶是他聪明,也听了个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但此时也没时间深究,几个人打马如飞,直奔几百里外的太原府而去。

他们快出县城门的时候,泰裕丰的王大掌柜刚好从店里往外走,见三人骑马出城而去,便是一愣。他前些日子被一根筋的常四老爹气个半死,等常四老爹走了,人也放了,他才一拍大腿:“我怎么犯这份糊涂,常四死了,剩下他女儿一个不是更好对付吗?”不过人已经放了,再怎么后悔也是徒呼奈何,为此他是接连好几天都愀然不乐。

现在看常家人打马出城,王天贵皱起眉头眼珠转了转,点手唤过身边的小厮:“去找陈赖子,让他打听打听常家的人去干什么。必要的时候一路追过去,打听明白回来告诉我。”

“是!”

古平原几个人并不知道行藏被人看了去,跑了两天,总算赶在第二日天黑前进了太原城。

刘黑塔前些日子刚刚来过省城,不过现在这里已经大不一样了,处处张灯结彩,绫绡串鼓,红街彩市,不是过年,却比过年还要热闹。不消说,这就是在为同治爷登基大庆做准备了,用的自然是“常记”的那一批杂货。

“你看怎么样?”常四老爹马鞭一指,问干儿子,言下之意就是这批货装点了整个太原府,如是待价而沽,就不只是三百两而已。

刘黑塔却不明白老爹的用意,只是不住赞叹:“上回来省城,到处都像是和尚庙,这回好看多了。”

常四老爹摇摇头,不去理他,转而对古平原说:“古老弟,我们是先找家客栈住下,还是先去悬济堂看看?那家药店大得很,就在巡抚衙门的隔街上。”

古平原想了一下:“这样吧,我们定一家客栈,就让刘兄弟把行李送过去,我与老爹直接去悬济堂。”

“如此甚好。”常四老爹嘱咐了干儿子几句,将行李卸下来交与刘黑塔,然后与古平原并骑前往悬济堂。

他们来得正好,悬济堂的门口此时热闹极了,一群身穿羊皮坎肩,脚踩“蹬破天”皮靴的汉子正将药铺的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而那大门已然紧闭。

“都是驼队的领房。”常四老爹一眼就认了出来。“领房”这个词对古平原倒是陌生,常四老爹解释道:“领房就是我们山西商人走西口的领队人,其实就是路途上实际的头领,沿路上行止吃喝都要听领房的话。当然领房赚的钱也要比商队里普通的驼夫多好几倍,可是一旦驼队因为引路的缘故出了事,他的干系也是甚大,甚至要倾家荡产来赔。”

“看样子,他们围在悬济堂外,也是因为蒙古的那笔买卖。”

“那是自然,这笔脚钱拿到手,也就不必再吃走西口的苦了。”

古平原吐了口气,下马来到悬济堂门口,抱了抱拳:“各位,请让让。我要进去见大掌柜的。”

谁肯给他让?有个戴翻毛帽子的矮个子斜睨了他一眼:“你这人不是本地的吧?这几天买药从后门走,前门叫咱们爷们占了。”

“哦。我还真是从外地来的。请教了,这前门为何不开?”

“你问得着吗?算了,告诉你也无妨。有批蒙古人来买药,说是要运到漠北去,咱们都是来打听看他们到底出的什么价。可这人被大掌柜的藏起来了,谁也见不到啊。”

原来这些领房都与古平原一样,怕大掌柜私自压价,想来探个实底。古平原心里明白,现在大掌柜与这伙子领房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大掌柜怕被人探了实底,来个狮子大张口。而领房则是怕大掌柜心黑,吞了驼队的脚钱。

想明白这一节,古平原心里有了底,扬声大叫:“开门,开门,敢走黑水沼的主儿来了。”

他这么一叫,人群无不侧目,也就自然而然地闪开了一条路。古平原走上前去,扣住门环,啪、啪、啪连拍三声,口里喊的还是方才那句话。

身后的这群领房都愣住了,先是互相小声询问,很快就按捺不住,也高声叫了起来。

“小子,你是哪儿来的?敢和我们领房抢生意。”

“哎,你不是常四吗,你领来的这小子是干吗的?脸这么生,没见过啊。”

“是不是胡闹啊?”

众人七嘴八舌,有几个火气大的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上来质问古平原。古平原不慌不忙,转回身抱了抱拳:“各位三老四少,我只问大家一句话,要是我让开,你们谁能现在就应承了这笔买卖,要是有,我现在就让。”

几十个领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鸦雀无声。

古平原笑了笑,又拱拱手:“既然如此,不管我是本地人,还是外来户,总得容我进去问问吧。”

话说到此,悬济堂里已经有人应门,一个年长的伙计将门打开一条缝,冲着古平原问了一句:“你敢走黑水沼?”

古平原点点头,与常四老爹一前一后进了药铺,门一关,领房人又鼓噪起来。

药铺里冷冷清清,没有人来买药。大厅与后院都堆满了打好包的药材,看样子就是蒙古客商点名要买的五加皮了。

伙计将古平原让到客厅,奉茶之后道:“请问贵客怎么称呼,我好去回禀大掌柜。”

“我姓古,名叫古平原。这位是太谷县盐场的常老板。”

“原来是古老板和常老板,请稍坐,我去请大掌柜。”

其实大掌柜早已经知道了,不多时便从堂后走出。经营药材的人没有胖子,大多身材较瘦,悬济堂的大掌柜也不例外,生就苦瓜脸,穿一件天青长衫,一出来便点头道:“古老板、常老板,鄙人悬济堂武掌柜。还望多多指教。”

古平原起身回礼:“好说,好说。”

“恕我冒昧。”武掌柜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两个人,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方才听伙计说您二位要走黑水沼,可是就我看,你们不像是领房,这……”

古平原不待他把长声拖完,就开口道:“武掌柜有眼光,我们的确不是领房,也从没走过西口。”

武掌柜脸一沉:“这不是开玩笑吗?莫非是耍戏我武某人不成。”

“岂敢。不过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

“您看大门外,那么多领房,有的已经年过半百,大概西口走过不下百遍,可是有谁敢喊一嗓子‘敢走黑水沼’。没有吧?既然如此,领房又有什么用?”

武掌柜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

“请让我与蒙古人见一面,之后我自有道理。至于脚钱,大掌柜说给一千两,那就是这个数了,我绝不再加。”

“嗯。”古平原不加脚钱的这句话,明显打动了武掌柜,“你有驼队?”

“没有,我还是要用门外这些人。”

“那你有把握让他们不再加脚钱?”

“有。”

“你要见蒙古人……”武掌柜一手扶额,显见得心中委决不下。

“请大掌柜想想,要是这批药材运不出去,这笔买卖就砸了,到时候一万五千斤的药材怎么处理?”古平原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

“别说了,就让你见见蒙古来的客商。”武掌柜打定主意,吩咐一声让伙计去后院请人。

眼见伙计走向后院,武掌柜叹了口气:“听古老板讲话,就知道是个心里有谱的人。我也不瞒你说,这笔生意我现在后悔极了。”

“这笔买卖做成了能赚不少,怎么说个悔字?”常四老爹一直没开口,见古平原目的达到,一直紧绷着的心总算有些放下,这才插了句话。

“当初这些蒙古人来买药的时候,我就少问了一句话。总以为就算要运,也必是绕路而运。谁承想货进好了,他们却说要以一个月为期运到,又不给定金,只说货到交钱,当时真如同霹雳一般。这批药材是加价进的货,即使是不加价,这许多五加皮也无处去销,只能眼睁睁烂在手里。到时候东家不但要辞了我,恐怕还要叫我通赔,弄得我这些日子茶饭不思,一想起来就头痛。”

“这么说,这笔买卖对武掌柜来说咬手得很?”

“就是这么句话。”

古平原点了点头,见伙计陪着几个蒙古人进来,便知道是买药的客商到了。

这伙蒙古客商为首的那人,长着一张方脸,下颏却是尖的,他双眉斜立,显得面目阴沉。这人进来就好大不耐烦,用一口流利的汉话道:“武掌柜,你总是避着不见面,难道不发货了吗?要是这样我们可回去了。”

“巴图老爷,您别急,这不是运货的人到了嘛。所以请您出来商谈几句,看看把货运到什么地方。”

巴图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古平原半天,挑了挑眉问道:“你就是驼队的领房?”

他打量古平原的时候,古平原也在看他,见问答道:“是。这趟货由我来运。”

“那你知道要用多长时间运到?”

“发货之日起一个月为期。”

“既然这样,你有把握吗?要是过了期,我可不收货。”

“没问题,走过黑水沼到漠北,二十天就够了。”

“哈哈哈。”巴图一阵大笑,“敢走黑水沼,是条汉子。既然这样,你按时将货送到巴彦勒格以西十五里的一个名叫乌克朵的小城里。我带人先回去,到时会在那里接货。”

“货款怎么付?”

“货到付现银。”

“多少?”

听古平原问到这一句,武掌柜对着巴图使了个眼色,巴图却看也没看便实话实说道:“足锭纹银六千两。”

“恕我再问一句,这批药材运到漠北是要做什么用?”

“哼。”巴图大为不满,“我说你这个领房怎么这么多事。譬如说你们山西商人来我们草原买牛,我们会问这牛运回去是杀了吃肉,还是耕地种田吗?”

“巴图老爷您息怒,他也是好奇心重,没有别的意思。”武掌柜生怕得罪了蒙古客商,忙赔不是,一面回身埋怨道:“古老板,问那么多干什么,货运到收银子不就是了嘛。”

古平原笑了笑没言语,等巴图一干人走了,武掌柜送至门外。常四老爹在古平原身后悄悄说道:“我瞧着这人不大地道,我以前也和蒙古客商打过不少交道,没一个像他那样说话支支吾吾。”

“但这笔买卖倒是不假。”古平原也小声说道。正因为真,所以期限很严格,要按期送到。如果别有内情,又或者是有意行骗,那倒是不妨放缓些日子,以免到手的大鱼跑了。所以古平原敢肯定,这笔买卖确实是不假。

待武掌柜转回屋,古平原已经气定神闲准备了一番话说。

武掌柜先开了口,苦笑道:“古老板,这下子我的底可是被你探得一清二楚了。”

古平原一抬手:“武掌柜,还像我方才说的那样,脚钱就是一千两,绝不再加。”

武掌柜明显并不相信:“既然这样,古老板盯的是哪一份银子呢?”

“我方才算了一下,蒙古人出价六千两,去掉脚钱一千两,还剩五千两。而武掌柜进货用了两千五百两,等于是对半的利,难怪武掌柜对这笔买卖如此上心。”

药材生意,除了人参之外,难得能有两成的利润,两千五百两即使是对悬济堂这样省城数一数二的大药铺来说,也是不菲的利润。武掌柜要是做成了这笔生意,年终分红利,东家自然不会亏待他。

古平原接着道:“既然武掌柜觉得这笔生意咬手,何妨少担点风险。”

“你这话是……”

“我买下你手中五千斤的药材,但我不拿现银出来,如果货物平安运到,利润你我三七开。”

“也就是说这笔买卖,你入三成的干股,只分红。”武掌柜沉吟道。

“对。”

“那要是赔了呢?比如说车队陷在黑水沼。”武掌柜紧盯一句。

常四老爹答话了:“简单。我在太谷有老宅、有盐场,加在一起足够赔你那五千斤的药材。”

武掌柜沉思片刻,一指桌上的文房四宝:“立字据。”

找来中保,常四老爹按了手印,将随身带来的房契与武掌柜过目无误之后,武掌柜也按上了手印。

“接下来就要去找外面那些领房了。”古平原松了口气。

武掌柜却紧锁眉头:“这些人可不好对付,在门外已经围了四五天了,又想吃羊,又怕惹一身膻。”

“不要紧,我出去说两句话,他们自然会跟我一起走。”古平原极有把握地向外走去。

武掌柜与常四老爹对视一眼,也紧紧跟了出去。常四老爹知道这班领房的厉害,生怕古平原吃亏。武掌柜则是一半担心,一半好奇,不晓得古平原会使出什么手段来降服这一班号称天难收、地难管的驼夫头子。

等出了门口一看,古平原已经站在门外的大石狮的底座上,一手抓住狮头,另一只手在空中招了一招。其实不必他招手,在场的领房人自然而然地围拢了过来。

“各位三老四少,有件事和大家说一声,这一趟跑漠北的活计我古某人已经担了下来。但是我没有驼队,不知哪位肯与我走这一趟?”

一句话说出来,人群顿时炸了锅,众人先是齐刷刷将眼光投向武掌柜,见他没有异议,知道古平原说的是真话。顿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但总是以风凉话居多。

“这小子莫不是失心疯了,我们领房都不敢走的黑水沼,他敢走?”

“我看,大概武掌柜也是急疯了,找了个毛头小子来押货。”

“这一趟悬济堂肯定是赔大发了。”

古平原不动声色。足有一刻钟之后,待人群稍稍安静下来,他才道:“各位,说句老实话,我对走西口的路不熟。我想请教各位一句,要是这一趟不走黑水沼,而是从别的地方绕道去漠北,一千两银子你们肯走吗?”

“废话,要是不走黑水沼,一支驼队二百两银子就去得。”人群中有人喊道,众领房一致点头,看来这是个众人认可的公价。

“我明白了,这与路途远近无关。之所以走黑水沼一千两银子都没人肯去,全是因为路上凶险,要冒生命危险。”古平原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别在这儿装蒜。黑水沼是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头,要是黄土大道,还轮得到你来抢食?”有个性子急躁的领房高叫起来。

古平原笑了笑:“那我还要问一句,如果这一趟即使是走黑水沼,也能保证平平安安就能把一千两银子赚到手,你们肯去吗?”

他三说两说,把大家伙都说糊涂了。连常四老爹、武掌柜在内,人人都交换着疑惑的眼神,反而没人肯出声了。

等了一会儿,一位看起来年纪最长的领房人开了口:“后生子,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你有什么好办法,也说出来让我们大家都听一听。难道说你知道什么万无一失的路线不成?”

听老领房这么一问,人人都屏住呼吸,等着古平原回答。

古平原拱了拱手:“老人家,我哪里有什么万无一失的路线,不过我却有万无一失的法子。”

古平原的办法一说出来,所有人都惊得呆了。原来古平原提出驼队一进入黑水沼,就由他走在十丈之前。一旦古平原陷进泥沼,驼队就可以不用前进,直接原路后退返回太原府,而脚钱照付。

“当然,要是货没运到,就不能找武掌柜要脚钱。不过这笔一千两银子的脚钱,太谷县的常四老爹会给你们的。”

这真是万无一失的办法,照这个办法,驼队一点风险也不用冒。无论是顺利走出黑水沼,还是原路返回太原城,都能拿到巨额的脚钱。只是这方法也太过匪夷所思,古平原说完半晌,才有人试探地问:“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你陷进泥沼,驼队就可以不必前进了?”

“对,也不必救我,大家只管向后转,安全地撤出来也就是了。”古平原说得斩钉截铁。

古平原之所以如此做,其实不全是胆子大。他打小就听人说过,雍正年间徽州大粮商胡贯三顶着洪水给灾民运粮的事。徽人行商以智计为先,但从来也不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行为。原因就在于坦途大道上竞争者必多,利则必少,而险地则刚好相反,人少利多。至于是得不偿失还是得偿所愿,正是考验一个商人眼光的时候,该冒的风险就一定不要犹豫。

这下众人是真的听懂了,这个外乡人才是真的要来玩命,而且是货真价实,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谁也没想到古平原会出这么绝的一个主意。众人哗然一声,议论纷纷,自然都是在说古平原。武掌柜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偏一偏头,问向常四老爹:“这年轻人是什么来路?”

常四老爹早就听呆了,咽了口唾沫,张张嘴,想说却又没说出口。

这时就听古平原又大声道:“诸位,有道是‘胆小不得将军做’,古某这一次命是豁出去了,谁敢和我一起去?”

走西口的汉子最服的就是拿命不当命的人,越是狠角色,越能得到大家的信服。方才一大群领房人没一个正眼看古平原,可现在不同了,他们纷纷走上来拍古平原的肩,对他的胆大妄为表示赞赏。

现在古平原已经发愁究竟要带哪个领房的驼队走了,他把这个难题留给常四老爹。自己将武掌柜叫到一边:“大掌柜,请问柜上可有懂医术的伙计?”

“怎么没有?悬济堂的伙计个个都略通医道,就是称得上精通的也有几个。”

“那好,麻烦你荐一个通蒙语的随我一起走。”

这在武掌柜不是难事,他很痛快就答应了古平原的要求。然而他进去找人,却半天都没出来,古平原心中起疑,走进铺内,就听武掌柜在骂人。

“养你们这帮人是干什么用的?关键时候都是废物点心,胆子比耗子还小。”

就听一个伙计强辩道:“掌柜的,我真的是腿脚不好。”有开头的,众伙计纷纷诉苦。

“我娘有病,不能远离。”

“我爷爷病了大半年了,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

“你们……”武掌柜气得说不出话。

“要不让乔松年去吧,他来了柜上也快两年了,蒙古也去过两回,那边的话说得不赖。”

“乔松年?”武掌柜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姓乔的伙计现下并不在此,而是到街里收账去了。

“他行!”

“没问题。”

“药材上懂,蒙语也通,就是他吧。”众伙计又是一番七嘴八舌。

武掌柜冷笑一声:“平日把人家贬得一钱不值,说什么清高、不合群、故作深沉,现在又捧上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一句话把众伙计都说闭了嘴,但是武掌柜思来想去还是叹了一声:“行了,就派他去吧。”

古平原在悬济堂外说的一番话,被从太谷随后赶至的陈赖子一字不差听在耳朵里,他快马加鞭回报给王大掌柜。

“常四请了这样的能人?”王大掌柜颇有些不能相信。

陈赖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照小的看,那姓古的不像是常四的伙计,两个人倒像是搭伙做买卖。”

“你以前听说过这姓古的吗?”

“他不是本地人。听大车队的伙计说,常四是从在关外将他带回来的。”

“关外?”王大掌柜沉吟片刻,忽地一击掌,“关外哪有什么正经的买卖人,除了当兵的就是流犯。难道说……那姓古的是个偷跑出来的流犯?”

陈赖子吓了一跳:“不能吧,常四出了名的下雨都怕砸脑袋,他敢私带流犯入关?”

“何止掉脑袋,是杀头抄家的罪名。”王大掌柜眼里放光,“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去一趟关外,查查这个姓古的底。如果真是流犯,常家的老宅一分钱都不用花,就能拿到手。”

“我……”时近冬天,陈赖子还真不想跑到唾地立冰的关外去遭罪。

王大掌柜脸一沉,随即和缓下来:“你放心,常家的宅子到手后,你那一份我加倍。”

“是,小的先谢谢王大老爷赏。”陈赖子本性最是贪钱,立时笑容满面,“我这就去,您就等信儿吧。”

王大掌柜满意地点点头,见陈赖子退了出去,拿起桌上的一块面点心,用手使劲一握,松手时,点心已经碎成了粉末。

驼队的人一年四季行李包裹都是打好卷捆在驼背上,说一声走,立时就可以拔脚,巧的是悬济堂的药材也是打好了包只等装,几乎是一夜之间驼队就已经准备好了。

一万五千斤的货仅凭一支驼队是无论如何不够的,这就显见了常四老爹的办事老到。他雇了两支驼队,自然有两个领房,一个是本地公认经验最是丰富的老齐头,另一个却还是学满出师不过一年的年轻领房,孙二领房。

刘黑塔嫌那年轻人没经验,常四老爹道:“你懂什么,驼队在一起走,说是两支其实是一支。若是两个领房都是老资格,到时候各执己见,驼队难免要起争执。现在这样一老一少,老的有经验,少的有精力,才是最好的搭配。”

古平原听了暗自点头,觉得常四老爹的用人之道十分可取,用句俗话来说就是“一山不能容二虎”,如此安排甚是妥当。

常四老爹走到古平原面前:“古老弟,你真是好角色,现在整个太原城都传遍了,说是有个外乡人胆大包天,要带头去闯黑水沼。”

古平原平素也没觉得自己的胆子有多大,倒是这一次全凭一股血气之勇,出了个大彩,不仅自己面上有光,连带常家的名号也打响了,心里也是有几分得意。但是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能露出来:“大概就是因为我是外乡人,不晓得这黑水沼的可怕才敢去闯一闯,但愿到了那里不要出丑露乖才好。”

“我要说的正是这个。”常四老爹正容说道,“古老弟,真要是到了黑水沼,能过则过,过不去就算了,不值得把一条命搭在里面。能交到你这样的好朋友,盐场和老宅也不算什么,权当已经没了。”

古平原面上表示感谢老爹的心意,心里却是打定主意。人家话自然是要这么说,可是自己不能半吊子,这一次便是刀山油锅也要闯过去,不然就索性躺在黑水沼里睡个饱。

二人正在说话,就听前面市集中忽然传来争执的声音,常四老爹望了望,皱眉道:“好像是咱们驼队的人。”

古平原这时候最怕的就是意外,于是抬腿来到事发之地,一问才知道,事情不大,驼队有个伙计打算在集上杂货铺买一套骆驼搭具,货看好了,付账的时候人家却不肯收他的五两银票。

“银票是真的,凭什么不收?”那伙计十分的不服气。

“你这是钱庄票,不是票号票。”

“四大恒不也是钱庄?”伙计紧跟一句,自认为占了全理。

“那不一样,人家是鼎鼎有名的字号,你这张‘阜康’的票子谁认得?”货主不为所动。

“我认得,我来跟你换。”旁边有人接话,说着还真拿出五两银子换了那伙计手中的一张银票。

“老王。”边上有认识的人出言提醒,“‘阜康’这名字生得很,你不要被骗了。”

“不要乱讲,这是财神票,你们懂什么?”那叫老王的人斜了一眼,把银票捏在手上抖了一抖。

“财神票”这个名字立时引起了人们的兴趣,而那老王也乐于给大家解释解释,免得让人以为自己是“痴生”,山西话也就是笨蛋的意思。

据老王说,他刚刚从南边回来,“阜康”这家字号虽然创立时间不长,在江浙一带已经很吃得开了,它的大老板名叫胡雪岩,眼下有个“财神”的绰号,在吴越一带的商界可说是无人不晓。

“财神岂能乱叫,你说的这个胡雪岩刚开钱庄不久,难不成就富甲天下?”有人自然要提这样的疑问。

但其实这个绰号是得来有据的。据说“阜康”开业的第一年除夕,按惯例是商家迎财神的日子。胡雪岩一位姓张的好友约了几个同城的富户去给他堆花献宝,也就是把大额的银两在除夕夜存入钱庄,图的是个好兆头。钱庄这一天歇业,伙计都放假回家,只有胡雪岩说好了在钱庄等候。这几个人来到“阜康”却是敲门不应,姓张的熟门熟路,于是径直推门而入。门一推开可不得了,几个人都是大吃了一惊。就见满厅灯火辉煌耀目,文财神陶朱公正坐在正厅,几个人吓得倒头便拜,耳边却听胡雪岩诧异惊问,再一抬头,面前坐的哪是财神,分明是胡雪岩胡大老板。

“你们说说看,要是一人眼花也就罢了,何至于好几个人都眼花,又都看到了财神真身,所以立马就传开了,都说这胡雪岩是财神转世,谁和他做生意,谁就要交一步好运。”老王绘声绘色这一讲,把周围人都听呆了。他又得意道:“所以这张‘阜康’的票子真正是‘财神票’,即便留着不花用,带着身上也是好的。”

这一解说众人方才明白,那换了银票的小伙计脸上禁不住显出懊恼的神色,走驼队的人没有不迷信的,更何况是要走黑水沼,靠的就是运气,却又放走了财神,岂不是大不吉利。

古平原一直在旁静观,此时踏前一步,冲着老王拱了拱手道:“朋友,这张财神票让给我可好。”

老王当然不肯,古平原却肯出一倍的价钱,而且加了一句“这翻番的钱是财神送你的,要是不要,你老兄就不怕财神生气?”这句话一出口,老王不让也得让了。

常四老爹凑前仔细看了看古平原手里的银票,笑了笑道:“古老弟是读书人,想不到也……”

下面的话常四老爹没说,古平原自然心知肚明,却是笑笑不响。他的盘算其实很简单,这次驼队能不能走下来,信心很是重要,自己拿回财神票,对于整个驼队的士气是个振奋。至于“财神”一说,古平原自己也是个心有七窍的人,哪会不知道这是那位胡雪岩自己装神弄鬼,借以为“阜康”造势?再一想,却也不得不佩服这姓胡的手段,因为这样的事情即使有人猜到真相也无法拆穿,升斗小民更是宁信其有,可以说是一着绝妙好棋。

“和这样的人做生意,想必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古平原把“财神票”认真叠起来放入衣袋中。

这时有个驼队的伙计来了。

“常老板,这边有位姑娘找您。”

“找我?”常四老爹一皱眉,举目望去便是一愣,“玉儿,你怎么来了?”

常玉儿雇了一辆马车,不答常四老爹的话,只是吩咐着车老板将车上之物卸了下来。常四老爹一看更是诧异,常玉儿带了两个包裹和一口小箱子。

“玉儿,我们应带之物都备齐了,你就不用再……”

“爹,这是我的应带之物。”常玉儿穿着锦青的素色短袄,配一条玄色夹裤,略施粉黛,将头发梳成一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儿,辫梢儿扎着一根红绳,上有珠花,看上去很是利落。

“啊?!”三个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

“爹,我也要跟着驼队一起走。”常玉儿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的坚决。

“不行,我不同意,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走长路,何况还是这么危险的路!”常四老爹几乎是喊了出来。刘黑塔与古平原也是下意识地直摇头。

常玉儿却是不愠不火:“爹,您听我说。”她一指刘黑塔,“就大哥那个脾气,万一在路上发作起来,除了爹之外,只有女儿能镇住他。这次的事情对家里来说非同小可,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弄出乱子来。”

“哎。”刘黑塔一听急了,“妹子你怎么拿我说事啊?”

常玉儿脸上微微一红,其实她只说了一半的理由,担心刘黑塔闹事不假,可是自从古平原从家里走了之后,她就坐立不安,常玉儿在心里面其实已经将自己当成古平原的人了。眼见他要冒这么大的危险,实在是放心不下,思前想后这才决定找这么个借口一同跟着去。

要说对付刘黑塔,连常四老爹都不如常玉儿,她抿嘴一笑,借机掩盖脸上的羞色:“若说是路上危险,有大哥在,还卫护不了我吗?”

刘黑塔一听又乐了:“那是,谁敢碰我妹妹,老子拧了他的脑袋!”

常四老爹狠狠一瞪他,还是那句话:“不行!”

常玉儿轻轻一扯爹,把他叫到一旁,轻声说:“上次出关的事是大哥去的,这次又加上古……古老板。说来说去是为了我们常家的事情,难道常家就不出个人吗?”

“那也该我去!”常四老爹辩解道。

“陈赖子和王天贵还在觊觎我们家的老宅,上次的情形您赶大车回来时也看到了。要是再来那么一出,家里没有个出面应对的人怎么行?所以您得留下。”常玉儿路上就把说辞都备好了,此时左一个理由、右一个说法,常四老爹实在招架不住。

“可你一个女儿家……”

“爹,花木兰都能代父出征,我也不比她差啊。您别忘了,从小儿您把我当男孩子养,还教过我骑马呢,再说我也会几句蒙语,兴许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唉!”说到这儿,常四老爹彻底没词了,长叹一声算是应允了。古平原大跌眼镜,没想到这次过五关斩六将,还真要带上个皇嫂,只觉得肩上担子又重了三分。

太原城几乎天天都有驼队出发去走西口,唯有这一次大大不同,前来送行的人从城门排出去足足有三里地,这里面看热闹的居多。等到了城外的三多亭,武掌柜请了一个戏班子,平地唱了一出“得胜归”,博个大大的好彩头,众人拱手相别。

驼队行出没有十里,迎面来了几匹马,还有一辆马车。驼慢马快,彼此一错,古平原打眼一看,顿时大吃一惊,险些从骆驼上跳下来。

马上坐的不是旁人,正是张广发还有李钦。他们也看见了古平原,目光中也满是错愕,但却没有收缰,几匹马依旧飞快地奔着太原府方向而去。

古平原几乎就要催着骆驼去追,但刚起了这个念头,就强逼着自己忍了下来。他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自己要是一催骆驼跑了,驼队非散了不可。想了想只得咬牙忍了,心中却落下一个大大的疑问。

走黑水沼,要先渡黄河。山西境内有名的壶口瀑布,是观黄河的天下第一景,然而要渡黄河,却非远远避开那里不可。驼队沿着黄河往上游走了七天,拣了一处滩多浪平的渡口,将整个驼队运了过去。

这是第一道关,按照老齐头的说法,如果天气好,一直到黑水沼都不会再有什么险隘。可是驼队偏偏碰上了麻烦,走到晋蒙交界处的枯水河时,大家才惊觉,这条已经十余年没有涨水的河流,却因为今年雨水大,发起了水。

正因为这条河平素牵马可过,所以河上并没有渡船。眼看着对岸就是康庄大道,偏偏就过不去,驼队的人急得火上房一般,却是无法可想。只能在岸边搭起帐篷,等待水落。

一连三天,水只见涨不见落,刘黑塔主张牵着骆驼强行过河,老齐头连连摇头:“胡闹,骆驼倒是识些水性,可是这批货却是泡不得水,药材见了水,不都糟蹋了吗?”

“齐老爷子说得在理,保药材是第一要务,否则就算驼队过去了,也无济于事。”古平原毕竟在行商一事上经验不足,干脆就全盘向领房请教,“照老爷子看,我们下一步是应该等,还是另谋他策?”

“若在平时,我就说等,等它十天半个月,秋汛过去进了枯水期,还怕水不落下来?可是这一趟,唉,时辰不等人啊。”

“那是自然,那帮蒙古人不是说了吗,晚到一天,也不收货。”刘黑塔一捶大腿。

驼队匆匆赶路,为的就是这刻不容缓的一月期限。古平原仔细计算过,黑水沼的确是一条最近的路,从他们出发之日起,若是一刻不耽误,甚至还能抢出几天的时间。这也是他敢在枯水河边一等就是三天的原因,但现在看起来,真的是等不得了。

“这样的事,我从前也遇到过一回。”老齐头缓缓开口,“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刚刚当上领房,驼队也是急着要渡河,偏赶上浪急打翻了几条渡船,没人肯渡我们。我当时也是年少气盛,一定要赌这口气,于是带着长绳只身游过险流,在两岸搭起一座绳桥。驼手们骑着骆驼,手握绳桥,虽然被冲走了几个,但是大部分人都渡了过来。”

刘黑塔眨眨眼睛:“看不出齐老爷子你年轻的时候还挺生猛。”他又转向古平原:“古大哥,要我说咱也有样学样,学上一回如何?这次兄弟我下河去搭绳桥。”

老齐头摆摆手:“不行啊,那一次我们运的是铜器,不怕水淹。可这次的货见不得水。”

“不!”听了老齐头的话,古平原一直在低头沉思,这时他站了起来,“不见得就不行,我们可以变通一下。”

“变通?”帐篷里的人不解,齐声问道。

古平原也不加解释,一掀布门走出帐篷,在河边走了几步之后停下来,观察观察水势,然后看看两岸青山,笑了笑:“好,就是这样。”

众人都跟着他走了出来,听他这样说,彼此看了看,还是不解其意。

古平原先唤过来一名伙计,交代道:“你立刻骑马去附近的镇上,去买长绳,至少要二十丈长,没有就让他们现接,一定要结实。”

伙计领命而去,老齐头走几步来到古平原身侧,试探地问:“古老板,你还是要搭绳桥,那恐怕货物要损失一半以上。”

“不。这一次我要搭个天梯。”

古平原的主意是受老齐头的经历启发,他要在两边的山上各找一棵大树,一头高,一头低,将绳子拴在岸两边,利用高低差,将打好包的货物滑过去。这称得上是奇思妙想了,旁人听了都恍然叫好,唯有老齐头脸色变了一变,虽然也说了声“好”字,却显得十分勉强。

古平原看在眼里,心里头一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按道理说,这样的好主意,如果不是由经验丰富的领房想出来,那便是无能的表现,甚至重一点可说是失职。现在虽然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但过后一定会有人说闲话,搞不好老齐头就栽了。

古平原做事最能为人着想,一念及此半分也没有犹豫。进到帐篷里取出一瓶驱寒的汾酒,满上两杯,一杯递给老齐头,自己端了一杯,环顾众人,朗声道:“大家听好了,我这个主意全是照搬照抄齐老爷子的故事。今天要不是有他老人家在,咱们这趟就算是砸在这儿了。我代表大家敬老爷子一杯。”

众人又是一阵叫好,老齐头至此脸色已经缓了过来,“花花轿子人抬人”,他是在驼道上混了一辈子的人,人情世故见得老了,立时就明白了古平原的用意。心下感激,面上却不露出来,只将一杯酒吃尽。借着将杯子递还给古平原的当口,低声说了一句:“多谢古老板给我老头子捧场。”

话说到这一句,交情就已经有了,古平原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

办法是有了,待到晌午时分,绳子也买了回来,这时候就看刘黑塔的了。只见他脱去上衣、裤子,只留一条底裤,露出一身黝黑的腱子肉,腰里扎一条两寸宽的牛皮板带,板带上拴着绳子的一头。

古平原不放心,还要再嘱咐两句,刘黑塔豪气干云,听也不听,捧着一坛酒大步来到河边,咕嘟咕嘟连喝几大口,然后将坛子高举过头,双手一较力,“哗啦”一声坛子粉碎,酒浆顺着头顶流淌下来。此时天气已经甚凉,虽是正午也须用烈酒暖身,否则万一在水里抽筋,就是神仙也难救。

一切准备停当,刘黑塔晃晃大脑袋,一个猛子扎到了河里。他的水性的确是很好,潜在水里的时候多,露出头的时候少,只见绳子在急速地向河里钻。但也正是这样,众人才更加捏了一把汗,尤其是刘黑塔潜到水里不见的当口,围在岸上观看的驼队伙计们鸦雀无声,直到刘黑塔露出水面换气,这才大声为他鼓劲喝彩。

“这条河可比我当初渡的那一条要宽,而且水势也急。”老齐头手搭凉棚向河里望,嘴里不停地说道。

所有人中最心急的还属古平原和常玉儿,刘黑塔要是出了事,他们俩回去没法向常四老爹交代。可此时急也没办法,只能呆呆看着。眨眼间刘黑塔就到了河中央,这里有几个大旋涡,看上去就很是危险。古平原方要拢音提醒,就见刘黑塔浮在水面的身子骤然一沉,竟然就此消失不见。

古平原急得连连跺脚,常玉儿原本在人群后看着,此时也紧走几步到河边,焦急地张望。众人也顾不得许多了,连声呼唤,只盼刘黑塔能露出脑袋答应一声。正在大家心焦之际,就听河对岸水面一声响,刘黑塔双脚踩水,从水里蹿了出来,两只手已经搭上了岸边的岩石。

这下子驼队伙计们欢声雷动,刘黑塔回头向对岸高举双手,咧着大嘴笑得甚是开心。古平原这才明白,原来他这是故炫绝技,潜到河底摸着石头过了河。要说这也真是艺高人胆大,河底暗流湍急,要是一个不稳被暗流撞到尖石上,就是十个刘黑塔也没命了。

古平原苦笑一声,按下后怕的心,指挥着伙计们系绳子、运货物。这边又分出人手,搭着绳子过河去帮刘黑塔的忙。一直忙到月上梢头,所有的人、骆驼和货物才都平平安安地到了对面岸上。这时大家都已经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老齐头和年轻领房领着一帮人搭帐篷,生火做饭。

古平原来到刘黑塔身边,一拳捣在他的肩上,眼里却是笑意:“方才我还真以为你沉到底了呢。”

刘黑塔这才有些不好意思:“让古大哥你担心了。我就是图个好玩,其实这水根本就不在我眼里,我三岁的时候就能潜在水里抓鱼了。”

“那下回也不许你这样。”常玉儿走过来,拿出“钦差”的身份,她刚刚也是吓得不轻。

“想不到你水性这么好,倒叫我白担心了。”别看古家村外就是新安江,古平原却是半点也不通水性。他的授业恩师谨守孔孟之道,从小就告诉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因此凡是危险的地方都不许古平原去。古平原想起老师的话,又想到此番一行何止“发肤”,压根就是拿性命去赌,不由得有些感慨。

“古大哥,你在想什么?”刘黑塔见他出神,直接问道。

“哦。”古平原笑了笑,“没什么,我在想小时候的事。对了,刘兄弟,你是老爹的螟蛉义子,怎么没跟了老爹的姓?”

一句话问得刘黑塔敛了笑容:“这就是老爹厚道。我七岁那年,汾河发大水,我家的村子整个被冲了。爹娘只来得及把我丢到一个木架子上,就被水冲走了。等我醒过来,就已经躺在常家的炕上了。后来听邻居说,当时上游冲下来东西,别人都挑值钱的捡,只有老爹看我还有口气,就把我抱回了家。”

常玉儿对这段往事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此时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刘黑塔说到此便沉默了下来。古平原知道他在感伤前事,也不来催他,刘黑塔过了一会儿又道:“别人都笑老爹傻,正好膝下无子,捡了个儿子却又不叫他改姓。只有老爹私下对我说,不能让老刘家绝了后嗣,所以坚决不许我改姓。”

古平原大是动容,叹道:“常老爹虽是商人,行事却比那些饱读诗书之辈更具侠烈之风。”

“哼!商人怎么了?”老齐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边,听见古平原这话,冷笑一声,“我记得去年夏县蝗灾,官府要我们驼队商会捐钱,大家一想都是乡里乡亲,大大小小的驼队一共凑了四百两银子。后来一打听,这笔钱到了夏县统共就剩下了不到四十两,其余的都被那帮狗官一层层扒了皮贪了污。要说那群当官的哪个不是读书人,却心地龌龊得连我们这帮下三滥的脚夫都不愿与之为伍。”

古平原闻言一震,只觉得老齐头的话与自己恩师的话,在心里撞来撞去,一时竟不知哪个才是金玉良言。要说他被流配这许多年,眼里看的,耳里听的,早就知道当今之世圣人之言根本就是镜花水月,此刻被老齐头一语揭破,竟隐隐觉得自己当初被革了功名也不是一件坏事。

“老齐头,话别说得那么糙,古大哥也是读书人,我看和那些当官的不一样。”刘黑塔粗中有细,见古平原变了颜色,担心他心里难过,故此用话解劝。

“别说当官的了,就是咱们山西的那些缙绅老爷,不也都是与官府一个鼻孔出气,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老齐头方才也喝了几杯暖身,此刻酒一上头,也顾不得看别人的脸色,只图说个痛快。

“我看这话说得也不错。”常玉儿一直没说话,此时开口道,“那王天贵身上听说也有捐来的功名,太谷的县太老爷更是进士出身,还不是沆瀣一气,心黑如墨,专拣着和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过不去。”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状元郎。”古平原背着手念了几句诗,眼见天边云开月明,不知为何竟心情大好起来,对着面前的大河一声长笑。身后的刘、齐二人面面相觑,暗想这位读书人发了什么诗性,却不知从这时起,古平原已经不再是读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