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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210章

第201章 强欲

沈泽川起不来了, 腿内侧都是牙印, 被萧驰野压在身下睡到了巳时三刻。费盛来唤的时候,沈泽川还没醒, 萧驰野俯首, 从后边吻他, 硬是把他吻得快要断气了。

“饶了我吧,”沈泽川费力挣扎着, 最后趴回被褥间, 眯着眼,对萧驰野哑声说, “我……乱糟糟的……什么都想不出来。”

沈泽川哪儿都红, 被咬的、被捏的, 后颈最可怜。萧驰野的胸膛抵着他,让他热得流汗。

昨晚最激烈的是坐怀,在萧驰野怀里,被把住了腿弯, 只能靠着萧驰野的胸膛。

沈泽川在颠簸里忘了偷欢这回事, 把“阿野”和“策安”颠倒着喊, 喊得自己泄了。后来沈泽川伏在枕上,又搞湿了底下的被褥,忘了几回,只记得泪都流尽了,最后昏昏沉沉的,萧驰野还没完, 顶得他求饶似的小声“嗯——”,尾音撩到萧驰野心里,搔得萧驰野又咬他。

“可怜死了,”萧驰野贴在跟前,低声说,“我给你撑着。”

* * *

尹昌今日起了个大早,待廊子底下等着见府君。费盛看老头左顾右盼,浑身不自在的模样,就说:“昨日都见过了,您老怎的还紧张?”

尹昌扯着袖筒,说:“我哪儿都不舒服,昨日给我洗澡,把那么大的皂子可劲地搓,搓得我皮都要皱咯!”

费盛听着这事就想笑,昨天给尹昌派了七八个小厮伺候,洗了足足两个时辰,换了几大桶热水,等到半夜大伙儿都散席了,老头才逃出来,提着裤腿躲着小厮们跑。

“洗澡好啊,”费盛说,“瞧着精神,我看您老今天像我哥。”

“少几把骗我,”尹昌都没睡好,对着费盛小声嘀咕,“你小子净会讲好听的。”他说完又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二爷也在屋里吗?”

“嗯啊,”费盛说,“二爷专门赶回来就是为了见您老。”

“那我能去离北吗?”尹昌赶紧问,“我想见陆将军。”

费盛犯了难,不知道这话怎么回。尹昌想见陆广白是意料中的事情,他那阵型都是借鉴边郡守备军,但眼下离北在打仗,茶石河边沿也不安稳,尹昌哪能乱跑。

正想着,那边就有动静了。

费盛说:“先见府君吧,见完府君再说。”

* * *

屋内开了扇窗子,通着气,今日天不算冷,但是沈泽川畏寒,加了件氅衣。费盛在返程时就查清了霍凌云的底,事无巨细,全部呈报给了沈泽川。沈泽川昨晚睡前没来得及看,现在细细读了。

“费盛缴获的火铳还是霍凌云给的,”沈泽川指间转过折扇,搭边上,“这人有意思,确实得见见。”

萧驰野跟沈泽川就隔了个小案,架着手臂时有点玩的意思,可是眼神忒坏了,瞟过来就是侵略。他的目光在“男宠”、“撕咬”和“纵火”几个字词上打转,说:“是个硬茬。”

如果没有霍凌云用火铳从中作梗,尹昌初战就能拿下樊州城,根本不会让沈泽川说出“提头来见”。尹昌后来靠激将法攻城,实打实地上了战场,但因为霍凌云纵火,樊州一战就掺了水,功过相抵,尹昌的赏再次折半。

霍凌云或许是真的想投靠沈泽川,可他没走上策,用火铳打了一场,就是想告诉沈泽川,他有用,他比茨州现在的将领更有用。

他们俩谈话间,姚温玉先进来了,后边推车的是孔岭,接着是余小再。先生们行礼,沈泽川让坐了。

“天这么冷,”沈泽川对姚温玉说,“你叫乔天涯过来打个招呼,我就把议事的地方挪到你院子里去,免得你再两头跑。”

姚温玉昨夜没睡好,眼睛里带点血丝,今日过来还带着猫,他说:“就几步路,何至于让府君兴师动众。我看尹老和费神都在廊子底下候着,府君这会让见吗?”

“进吧,”沈泽川说,“让尹老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费盛领着尹昌进来,先给沈泽川和萧驰野行礼。

萧驰野看着尹昌,问:“尹老昨晚睡得还成?”

尹昌这是头回见萧驰野,昨日没看清,现下定睛一瞧,我的娘欸,他心道,这二爷也太高了,坐在榻上腿长得都快顶他两个了!

尹昌又紧张起来,搓着衣角,含含糊糊地应道:“还、还成……”

“尹老也坐,”沈泽川知道萧驰野气势足,看着不好相处,便对尹昌温声说,“今日就是跟先生们聊聊军务,马上用兵端州,樊州不能再这么荒着了。”

“看呈报,这次樊州一战跟霍凌云分不开关系,”孔岭熟悉灯州,“他也算是出身将门,父亲是灯州守备军指挥使霍庆,咸德六年的时候击退过境内土匪,跟杨裘等灯州土匪该是那会儿结下的仇怨。”

“霍庆我是有印象的,”余小再落座后接道,“他在咸德六年剿匪的时候给兵部递过折子,算是捷报,但后来几年时间里,灯州州府弹劾他刚愎自负,贸然用兵,致使境内土匪报复百姓,反倒让灯州陷入水火。兵部当时再三斟酌,最终罢了提拔他的念头。”

沈泽川让费盛站起来,跟先生们说:“地方杂得很,从潘、花两党把持朝政开始,底下的弹劾就乱七八糟,多是冲着私怨去的,咸德年间的案程都不能作数。”

沈泽川这话说得没错,除去他不喜咸德帝的原因,两党持权时确实是势如冰火,当时阒都都是靠站队来分辨敌我,地方的界线更严格。霍庆的弹劾究竟是不是那么回事,不能光凭那几封折子下定论。

“霍庆是霍庆,霍凌云是霍凌云,”萧驰野如今把父父子子分得清楚,他说,“你们押他回来的,路上看着如何?”

尹昌是个实心眼,费盛没让老头开口,他从萧驰野的话里听出来了,二爷不大喜欢这个霍凌云,他也不喜欢。

费盛跟着沈泽川,日后建立轻骑有的是机会立功,但尹昌未必还有机会。老头如今须发俱白,等了几年才等到这么一战,结果横空冒出个男宠,靠着那点鬼蜮伎俩把老头的功劳占了大半。

费盛心里不痛快,面上却很自然,说:“这人为了报仇,能在翼王身边卧薪尝胆,是个人物,我敬他是条汉子。但我到樊州衙门的时候,看翼王养的獒犬皮毛油光,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霍凌云把翼王和翠情都喂狗了。他既然跟翼王有仇,怎么不早点跟我们通个气?”

沈泽川倒没顺着费盛,而是顿了片刻,说:“既然人都到齐了,就叫他过来吧。”

霍凌云在牢房里待了两日,送饭的狱卒都不跟他讲话。费盛特别照顾他,在他镣铐上动了手脚,比平常人用的重了许多,但他甚少挪动。

霍凌云进了庭院,骨津就听出不寻常。他带着丁桃和历熊,在檐下看着霍凌云走过去。

“好沉,”历熊指着霍凌云的脚,对丁桃说,“是我戴的那套呢!”

“我看他行动自如,”丁桃给骨津告状,“津哥,是个练过的!”

岂止是练过的。

骨津抬指,示意隐在庭院内的近卫都打起精神。他拍了丁桃和历熊的背,把两个小孩推到一边,自己站到了帘子边,对另一边的乔天涯使了个眼色。

乔天涯偏头,盯着霍凌云的背部,沉声说:“这人怪厉害的。”

沈泽川没有打量霍凌云,霍凌云却先打量了沈泽川。

府君今年二十有二,生得美,眼角挑得正好,再往上点就是调情了。即便如此,粗看过去也跟含波儿似的。但他又格外冷情,真看过来了就是寒风飕飕,在里边望不到底,越看越危险。不知是不是待久了上位,不开口的时候气势盖人,倒不是扑面而来的那种,而是愈渐冰凉,沿着四肢往心里爬。

这就是沈泽川。

萧驰野推了推自己的骨扳指,姿势不变,气势却踩在了霍凌云脸上。他睨着霍凌云,压得对方几乎抬不起头。

沈泽川是他含在獠牙间的玉珠,任何窥探都得死在几步以外。他被冒犯到了,即便对方或许只是出于好奇。

屋内的先生们听不出猫腻,却能觉察到二爷不大高兴了。气氛开始微妙地凝重,无端压在心口,堵得他们不能大喘气。

“你的供词都掐头去尾,”沈泽川此刻才看霍凌云,“呈交了火铳,却没有交代它们的来历,话讲一半最没意思。”

霍凌云走过旱水两路,从萧驰野的眼神里读懂了点东西,他收回目光,手上的镣铐“哗啦”作响,神色平静地说:“好些事情,自然是见到了府君才能谈。”

“要是说得我不高兴,”沈泽川冷漠地说,“见不见都是一个结果。”

“茨州二月用兵,端州除了边沙骑兵,还有蝎子,”霍凌云看向萧驰野,毫不畏惧,“没了萧方旭,离北铁骑还能行么?”

骨扳指的豁口卡在了指腹,萧驰野终于动了,他缓缓俯身,那阴影从上而下地笼罩着霍凌云,横在地上拖出伤眼狼的残影。

站在边上的费盛倏地跪下了,单膝着地,埋着头没吭一声。旁边的尹昌背若芒刺,胸口剧烈跳动着,老头差点滑到地上,跟着费盛跪下去。

内外一片死寂。

萧驰野生气了。

第202章 连线

霍凌云见过狼, 在灯州的荒野, 那些皮包骨头的狼夹着尾巴,奔跑在翼王的猎场, 饿得两眼直冒绿光。但此刻, 他见到的是离北的狼, 不仅体格强健,还威势逼人, 压得他握住了锁链, 连背部的肌肉都绷紧了。

霍凌云不能喘息,因为他再张开口, 萧驰野就会扼断他的喉咙。他跪在这里, 周遭的气氛完全被萧驰野统治了, 那是种被摁住了后脑勺的错觉。

萧驰野要霍凌云跪着,把头低下去。

霍凌云在那漫长的寂静里渗出了汗,他不想妥协,但等到他回过神时, 他已经错开目光, 低头了。

离北铁骑在那场大雪以后再没有赢过, 现在交战地打得很憋屈,铁骑叱咤北方战场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霍凌云原本想要挫掉萧驰野的锐气,在这里拉平双方谈判的地位,却结实地碰到了铁板,反被萧驰野摁在了地面上。

萧驰野的阴影没有挪动,他垂下的目光定格在霍凌云的后脑, 冷漠地重复着:“行吗?”

霍凌云泄气般地咬紧了牙齿,喉间咽的是不甘心。

自己竟然怕了!

萧驰野跟沈泽川截然不同,在某些时刻,他不会虚与委蛇,他会占据主宰,摁住所有挑衅他的头颅,只给对方一条路走,早期的禁军对此深有体会。

沈泽川扣着茶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动。他带着回暖的力量,在这细微的动静里,奇异地缓解了室内的压力,让还跪着的费盛能够恢复呼吸。

门外的骨津微微呵出了热气,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

直到霍凌云的背部全部湿透,那笼罩着他的阴影才退回去。萧驰野并没有就此收回目光,他只是靠回了舒适区,像是对低下头的霍凌云失去了兴趣。

沈泽川这会儿打开了茶盖,在喝茶的空隙里说:“你对端州的情况很了解。”

这两个人无缝接替,却都透露着危险的气息。霍凌云掌心皆是汗,他收回轻视,愈发肯定自己没有来错。

“蝎子找过翼王,”霍凌云决定拿出诚意,“在去年十二月的时候,他教唆翼王突袭茶州,掐断你和启东的联系,为此送给了翼王一批火铳。”

沈泽川和萧驰野在这电光石火间都想到了白蝎子,这些边沙细作隐藏在大周深处,和阿木尔里应外合,捅穿了大周的心脏。

去年十二月是离北铁骑转攻为守的节点,如果翼王有胆量,听从蝎子的教唆突袭了茶州,那么沈泽川就势必会受到牵制,减少对离北的援助。还有一点,只要切断了茶州这条路,戚竹音就得从天妃阙东边绕行北上,其间必经过樊州境内,到时候蝎子埋伏途中,大帅就有性命之忧。

“他们在盯着戚大帅。”沈泽川看向萧驰野,未尽之言皆在眼神里。

哈森围杀萧方旭不仅仅是为了打击离北,还想要借机钓出戚竹音,阿木尔果然对大周了如指掌。

“但是翼王没有动,他心甘情愿地在樊州当个缩头乌龟,跟着被你用火铳打爆了脑袋,”萧驰野言语冷峭,“蝎子找你了吗?”

霍凌云盯着自己的双膝,说:“没有。”

“你撒谎,”沈泽川浮着茶沫,抬起了眼眸,隔着那点袅娜的热气,肯定地说,“你跟蝎子接触过。”

沈泽川在锦衣卫的时候,先后任职南北镇抚,待在诏狱的时候不算短。他审人自有一套办法,就像他曾经诱骗纪雷和奚鸿轩一样,在谈话里,他擅长借用环境来操纵气氛。

有时候话不能多讲,点到那刻,对方自然就会想到更多。

霍凌云必须保持清醒,他跪在这里,再答错一句话,就可能身首异处。他顶着两个人的压力,深深地呼出口气,像是在劝诫自己冷静。他已经到了末路,最糟糕的局面就是现在,因此当他再度抬头时,反而恢复了些许镇定。

“没错,”霍凌云说,“我早在翼王以前就跟蝎子接触过。咸德六年我爹打了胜仗,他派人前来,游说我爹放弃樊州,并且承诺给我爹爵位,但我爹拒绝了。”

沈泽川微偏头,眼角的余红掩进了逆光的斜影里,他说:“你说的是‘他’。”

不是他们。

霍凌云回想起几年前的夜,那辆来自阒都的马车带着封贵重的信。霍庆站在烛光旁打开了它,摸到了其中沉甸甸的承诺。

如果说边郡是启东最凄苦的驻地,那么灯州就是中博最穷的州境,这两个地方穷得相似,灯州唯一的优势仅仅是不必像边郡一样时刻面对边沙骑兵的冲击。中博兵败案以后,匪患让霍庆焦头烂额,他困在这一隅,得不到朝廷的任何帮助。

那封信是霍庆可以摆脱困境的最后机会,但是他没有接受,最终落得了葬身犬腹的下场。

“是他,”霍凌云咬紧了这个字眼,“这个人就藏在阒都,能够许下那样承诺的人绝非普通人。我爹拒绝贿赂以后受到了彭狗的弹劾,兵部因此不肯提拔我爹,偏信彭狗的谎言,不再给灯州应有的军费,灯州土匪就是在那个时候死灰复燃。杨裘到樊州和翠情联手筹建了窑子买卖,把倒卖妇女的营生再次干了起来,并且借机和洛山的雷常鸣搭上了线。”

连起来了!

沈泽川想起了在敦州查颜氏账簿时的困惑,边沙从大周偷走的大批物资为什么没有留下痕迹?因为它们根本不在敦、洛、端这条线上,雷常鸣和雷惊蛰从头到尾都只是阿木尔设在中博东北方的障眼法。

难怪颜何如在这件事情上底气十足,他确实没有碰过这些货,可是他肯定知情,因为他手里的行商都跟翠情有过来往。沈泽川结合余小再说的咸德六年彭方苗弹劾霍庆的案程,更加确定了猜测。

“货是从樊州走的,”沈泽川端着茶盏,“他们直接把货送到了茶石河沿岸,甚至没有通过敦州。”

“他”一开始想靠爵位贿赂霍庆成为白蝎子,把霍庆手里的灯州守备军变成送货的护卫队,在被霍庆拒绝以后,“他”又找到了灯州州府彭方苗,彭方苗收下了贿赂,为此猛烈弹劾起了霍庆。

“犹敬,”沈泽川忽然问余小再,“彭方苗是哪一年下放到灯州的?在此以前是谁的学生?”

余小再冥思苦想,只能说:“……记不清了,咸德四年以后中博疏忽管理,端、敦、樊、灯四州州府都换得勤,只能记起弹劾的奏折……”

官场如海,光是阒都的大小要职都多如牛毛,地方琐碎更是复杂,别说中博,就是厥西十三城往下的各个县丞余小再都不可能全部记住,更不要提对方是几年下放、又受过谁的指点这种细枝末节。

要知道在阒都,投递名帖拜访高门,只要主家肯见,能讲上几句话,走出门就能声称自己是对方的“学生”,见面必喊老师。况且咸德年以后花、潘两党祸乱朝纲,麾下走狗数不胜数。

“丁桃,”萧驰野沉默片刻,“你进来。”

丁桃惴惴不安地冒头,被萧驰野的神色吓到了,同手同脚地走进来。室内所有人都看向丁桃,他睁着眼睛,想看沈泽川,又不敢。

萧驰野不急,他稍微地挪了下手臂,问丁桃:“你还记得‘彭方苗’这个名字吗?”

丁桃茫然地摇头。

外边的乔天涯灵机一动,突然说:“桃子,这个人应该在咸德四年以后的吏部参考名单里,你再想想看,花思谦,魏怀古,甚至是潘如贵。”

咸德四年边沙骑兵屠城,灯州还剩下的人就是澹台虎他们,被萧驰野收编进了禁军,灯州原先的州府也死在了屠杀里,彭方苗只能是咸德四年以后下派过来的官员。

丁桃除了会写,记忆力也相当惊人,他家的本子是仿照锦衣卫的听记,丁桃在跟着父亲的时候就耳熟目染。当初在阒都的时候,乔天涯曾经夜访过离北王府,被丁桃和骨津挡了回去,当时他扔出的暗器丁桃一眼就能说出来历,让乔天涯至今记忆犹新。

丁桃把小本子掏出来,在“哗啦啦”的翻页声中沉默。

余小再见状,也跟着回忆起来,无意识地说:“我们都察院……”

丁桃眼睛倏地一亮,他卡住了纸页,说:“都察院!是了,都察院啊!公子,”丁桃讨赏似的望着沈泽川,“阒都行刺案!当时锦衣卫旁佐都察院要查主子,那会儿有个姓傅的,就是他!”

傅林叶。

沈泽川当然记得行刺案,他在那次查案中觉察到了泉城丝的问题,当时推诿搜查离北王府要务的正是担任右都御史的傅林叶。

余小再猛地拍了把大腿,甚至站了起来。他被自己给气笑了,跟丁桃两个对着嘿嘿嘿直乐,说:“那我也想起来了,府君,傅林叶在行刺案以前,大伙儿都以为他是寒门官嘛!就是因为傅林叶,当时可害苦了二爷。他这个龟孙哦,早跟魏怀古搞到一起了噻!”

咸德四年以后是世家跟寒门的角逐,当时花思谦统领内阁,又有太后和潘如贵相助,海良宜只能靠着都察院参评来阻碍花、潘党内的爪牙横行到地方,傅林叶那会儿装得人模狗样,在海良宜等寒门官员对户部参考名单的斟酌上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如果是傅林叶把彭方苗放到了灯州,”沈泽川停顿须臾,“那魏怀古乃至奚鸿轩都有可能是‘他’。”

第203章 松玉

霍凌云显然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否则在开口的那一刻就能说出姓名, 然而不论是魏怀古还是奚鸿轩,他们都已经死了。

“在咸德六年的时候只有花、潘党能够对霍庆做出给予爵位的承诺, ”姚温玉双指摸着猫儿的后颈, “那会儿奚鸿轩尚未入朝, 魏怀古也远远没有这个能力,府君为何会猜这两个人?”

“爵位, ”萧驰野把这两个字念得重, “顺着这个承诺往上走,甚至不用猜都能列举出那几个人, 这跟没遮掩一样。”

“按照后来彭方苗的官途推测, 爵位这句承诺很可能只是种伪装, 真正拿来贿赂人的是其他东西。”孔岭被蝎子搅出了半身冷汗,“虽然咸德八年以前的户部尚书是钱谨,但从咸德元年开始真正拿捏户部的还是魏怀古啊。”

钱谨在南林猎场谋反案中和花思谦一起被革掉了,大周的钱钥匙仍然没有落到海良宜的手中, 魏怀古紧跟着就站了出来, 担任户部尚书跟海良宜继续周旋。直到魏怀古在离北军粮案中下狱时, 世家在咸德年间鲸吞国库造成空亏牵连中博兵败的事情才浮出了水面。

这是错综复杂的网,牵扯进来的线不仅有阒都官员,甚至涵盖着大周各个地方官员。试想一下,如果“他”用相同的办法在厥西及启东都埋下了暗子,那么现在究竟有多少人是蝎子?

“不寒而栗,”孔岭忍不住说, “这简直……”

简直把大周内部蚀空了!

“不要慌,”沈泽川环视几位先生,他用平静的语气拂掉了弥漫起来的焦虑,“线头太多就容易露出马脚,再精明的算计也要受束于凡人之躯,操纵这样的局费时费力,人太多反而会坏事。”

厥西、启东都跟中博不一样,中博是疏于管制的结果,厥西有江青山,他跟薛修卓追查空亏干的都是阻挠世家和蝎子的事情。启东有戚竹音,大帅总理全境麾下有自己的班底,在政务上还有戚时雨协助,绝不会跟蝎子沆瀣一气。但沈泽川在这一刻笃定了,对边郡军粮做手脚的人就是藏在阒都里白蝎子,这只蝎子根本不是想要逼反陆广白,而是想要逼死陆广白。

萧驰野却在此刻再度盯住了霍凌云,说:“既然火铳是蝎子送给翼王的东西,那么又是谁教的你?”

火铳不是刀剑,出身灯州的霍凌云在此以前根本没有接触它们的机会,想要熟练的使用就得经过训练。萧驰野在阒都摸过火铳,对此了如指掌。先不论翼王自己会不会用,他如果知道霍凌云会用,就不会毫无防备地把霍凌云放在身边。

霍凌云抿紧了唇线,在那寂静里,神色肃然,过了片刻,才说:“方老十。”

这也是方老十肯跟霍凌云联手干掉翼王的原因之一,他学习使用火铳的速度非常快,又能在翼王身边行动,还能套到钱库的消息,时刻盯着翼王的动向。

“敦州被收复以后,杨裘和方老十就开始坐立不安,”霍凌云继续说,“等到茨州跟离北、启东达成协议,樊、灯两州就已经面临着被讨伐的局面,他们怕翼王顶不住威胁开门投降,所以想要先动手做掉他,把钱库腾空。”

霍凌云靠钱库为诱饵,烧死了杨裘和方老十,现在这笔钱就在他手里,只有他知道在哪里,这也是他敢跟沈泽川和萧驰野谈的底气所在。

霍凌云目光转动在沈泽川和萧驰野之间,说:“我能用火铳,可以教离北铁骑和茨州守备军。”他看向萧驰野,“你二月要打端州,可以把我换成先锋队,我能带领灯州剩余的守备军。”

在边上跪了半晌的费盛当即变色,他缓了须臾,才说:“原本轮不到我费老十在主子面前插嘴,但事关端州和二爷的安危,我不得不说几句。此人不清不白,放在二爷和主子的身边都不合适。二爷也不缺将,何况这次跟着的还有尹老。”

费盛是真的上心了,他对霍凌云的忌惮不是没由来。樊州分明是尹昌打下的!要不是这霍凌云在其中捣鬼,尹昌不至于挨骂。现在好了,尹昌是打下了樊州,结果又被霍凌云占了大头,看起来倒像是因为霍凌云纵火才能打下来的。

不仅如此,费盛觉得霍凌云既能忍又敢狠,下手的时候干净利落,睚眦必报的程度直逼沈泽川。这样的人既有能耐又有心机,让霍凌云待在沈泽川身边就是在威胁费盛,费盛根本不想给他出头的机会。

费盛清楚门道,也知道自己的机会在哪里,他现在敢出言插话,就是摸准了萧驰野不喜霍凌云。

果然,萧驰野压根没想回答霍凌云那句话。他需要火铳,但他不需要霍凌云,端州只能是他萧策安的场。他在茨州停留这么长的时间,每日待在北原校场,穿着重甲跟海日古的蝎子训练,就是为了找到能够扭转离北当下局面的突破口,如果现在把前锋换成霍凌云,对原本就士气低迷的离北铁骑而言无疑是一记重拳。

沈泽川坐久了就腰酸背痛,腿内侧的牙印还没消肿,早晨跟萧驰野说自己乱糟糟不是假话,这会儿又挨着白蝎子的事,到处都迷雾重重,下午还要开始给敦州送粮食,打端州的粮草要先走……还有霍凌云到底能不能用,这是个棘手的事情。

“既然霍公子有心,”姚温玉对沈泽川说,“府君,锦衣卫近来不是在招募新人吗?”

是了。

沈泽川转瞬就明白了姚温玉的意思。

把霍凌云放到锦衣卫里,有费盛这层忌惮在,霍凌云潇洒不起来,又有乔天涯在侧旁看顾,费盛也没办法把霍凌云踩得太过。这样既能跟沈泽川隔开距离,也不至于把人浪费了,还能给愈渐“独”的费盛敲个警钟,让他不要得意忘形,留下了乔天涯和霍凌云的双重牵制。

“费盛,”沈泽川说,“到剩余的灯州守备军里挑,符合你招募标准全都要,包括这位霍公子。”

费盛转念就能明白这个命令的用意,他心里一沉,面上得欣然接受,说:“谨遵主子安排,只是这灯州守备军都是霍凌云的旧故,未必愿意效命锦衣卫。”

“那是你赏得不够,”萧驰野抬起左手,把右手拇指上骨扳指转回原位,眼眸里没带笑,“他们进了锦衣卫,就不再是灯州人,以前在灯州的军籍都可以销了。”

萧驰野点到为止。

二爷早年收的禁军可比灯州守备军更难对付,御下之道无非赏罚分明四个字。萧驰野这是在提醒费盛,这些灯州残兵进了锦衣卫就能脱离原籍,在茨州还能免去田税,只要能把沈泽川吩咐的任务做得漂亮,什么没有?

费盛明白了意思,赶忙称是。

* * *

结束时天色已晚,乔天涯推着姚温玉回院子。

庭院内的石板路都清理得干净,不沾片雪,专门撒了盐,就怕四轮车上去打滑。新栽过来的梅都谢了,残红抱枝死,被冰雪包夹着,显得格外凄凄。今日路上潮湿,乔天涯走得慢,把车推得很稳当。

姚温玉的猫叫“虎奴”,整日不是在檐下伸腰垫爪,就是窝在姚温玉膝上翻肚酣睡,此刻来了精神,踩着姚温玉的袖子,可劲地蹭着元琢的掌心。

姚温玉垂指挠虎奴,边上的灯笼照着他的侧脸,近来他稍微胖了些,比刚来那会儿好看多了,是丰神如玉的姚元琢。

乔天涯没讲话,他目光挪到姚温玉的领口,又错到了姚温玉的袖口。

他们今日没说过一句话。

四轮车进了门,檐下侍奉的人往里边送热水。姚温玉坐里间看书,乔天涯摘了刀,站外边看着自己的琴。

过了良久,下人都退了出去,把门轻轻合上了。平日姚温玉洗澡都是乔天涯亲力亲为,不假借别人的手。元琢爱干净,不沐浴就不会入睡,每次乔天涯给他擦头发也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似乎接受了自己如今的丑态,但仅限于此,不允许乔天涯以外的人再看,这就是他能忍受的底线。

乔天涯站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听见里间的姚温玉低声说:“……乔松月。”

乔天涯虚点在琴弦上的手指停顿下来,却没有回话,像是没听见。

姚温玉静了一会儿,说:“……该睡了。”

檐下的铁马摇动,把风里的寂寞也带了进来。隔着垂帘,姚温玉看见了乔天涯投在垂帘上的影子,他似乎站了挺久,闻声顿了顿,就掀帘进来了。

烛光很暗,这个时辰的姚温玉不要明亮,这是他一日内羸弱无助的开始。虎奴钻在被褥里,拍着被角玩,浑然不知室内的尴尬。

姚温玉还没有收拾好眼神,乔天涯已经神情自若地俯身过来,把他从四轮车上抱了起来。衣物相触,乔天涯把姚温玉的手臂搭上了自己的肩背,姚温玉在触碰到乔天涯背部时轻轻蜷起了手指。

元琢很内敛,那是君子的教养。

乔天涯解着姚温玉的头发,他在这个时候眼神专注……专注得过分,让姚温玉不能对视,只能垂眸避开。衣裳脱到里衣时,姚温玉轻声说:“不要了。”

乔天涯停顿少顷,拉着他腰带的手没放开。

姚温玉忽然攥紧领口,露出类似恼怒般的神色,他说:“不要了!”

“不要什么?”一直没开口的乔天涯看向他,神色平静。

姚温玉那句“不要碰我”卡在喉咙里,他带着血丝的眼睛看着乔天涯,好像乔天涯是什么洪水猛兽。他手掌微微颤抖,说出口却还是:“……不要了。”

姚温玉抿紧唇线,他挣扎起来,摁着乔天涯的胸口,抗拒乔天涯的触碰。

藤椅发出“吱呀”声,模糊的铜镜晃动着青白,宽袍和乌发都挣扎在乔天涯的臂弯里,像是急于随风逃跑的春叶。乔天涯任由他闹,在他即将滑到地上时忽然翻倒了藤椅,拽住了姚温玉的手腕,用力地摁在了氍毹间。

“你想干什么?”乔天涯一手摁着姚温玉的手腕,一手卡正了姚温玉的脸,“让我把你就这样扔进去,还是扔在这里?”

姚温玉被迫抬高了头,他呼吸急促,闭上眼,咬得唇间泛白。乔天涯松开捏住他下巴的手,抵在他唇间,不让他这么咬。乔天涯的手指卡了进去,被姚温玉像是泄愤一般的咬住了。

“你怕什么?”乔天涯让他咬,神情微寒,“那又不是你的错。”

昨晚醉酒的元琢是很不同,他轻快地忘记了双腿的痛苦,在浴桶里因为触碰有了反应。贵公子也是人,他失去的是腿,不是作为男人的一切。他这样年轻,同样有不为人说的隐秘欲望。可是他连自亵的机会都没有,他每夜都暴露在乔天涯的眼睛里——然而他根本没有接受这样无能的自己。

“怎么了,”乔天涯狠声说,“因为我不是个女人所以觉得委屈吗?我手上功夫还没差到那个地步吧。”

“别说了,”姚温玉流露出痛苦,他躺在这里,只能颓唐地喊着,“别说了!”

滚到一边的藤椅撞到了小衣架,衣架跟着倾过来,砸在乔天涯背上,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烛光摇曳里,乔天涯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在愤怒。

“你怎么看自己?”乔天涯说,“把自己当作谪仙吗?有欲望是错吗?你——”

“我没有!”姚温玉双眸通红,他声音颤抖,极其艰难地说,“我没有那种……我不需要!”

他不能沦落到那种地步,把最后的体面都杀掉。他还剩什么啊?他只有这点尊严了,这点尊严支撑着他坐在人前,以这副羸弱的姿态坐到人前,接受所有人的怜悯。

姚温玉在颤抖里淌出了眼泪,那是他不情愿的事情,但眼泪就像无法站立的双腿一样不再受他的控制。他耻于面对这样的自己,正如他不敢正视自己所剩的欲望。

乔天涯胸口起伏,他忽然把姚温玉翻了过去。

姚温玉预感到什么,他恐慌地睁大双眼,被乔天涯从后抱在怀里,解开了里衣。他剧烈挣扎着,摁着乔天涯的手臂,说着:“我不要!乔松月,放开我,放——”

乔天涯摸到了姚温玉的手,他把它拽到了自己的掌心,带了下去,用叠交覆盖的方式握住了姚温玉的羞耻。他这样抱着姚温玉,在交颈时听见了姚温玉在哭。

昏暗的烛光熄灭了,他们紧密地贴在这里。姚温玉面朝着氍毹,在难以忍受地羞愤里淌湿了面颊。他喉间逸着压抑的哭声,那是他败在乔天涯手里的尊严,还是他看清楚的自己。他在呜咽里喘息,空出的手死死地攥着乔天涯的衣袖,在乔天涯滑动的手掌里感受到了被亵渎、被击碎的欢愉。

“你杀了我……”姚温玉逸出哽咽,他沙哑地说着,“乔松月……我恨死你了……”

乔天涯手掌滑动着,在那黑暗里,跟元琢侧脸紧贴着,听着姚温玉的哽咽和絮语,也听着姚温玉的喘息和鼻音。

“你没错,”乔天涯在他打颤时对他耳语,喑哑且认真地说,“恨死我吧。”

第204章 太后

二月萧驰野出兵端州, 沈泽川让粮车先行, 敦州的澹台虎做好了准备。北边的萧既明派遣邬子余率领五千离北铁骑在洛山北面严阵以待,一旦情况有变, 就能联合沙三营共击端州。

这日风催细雪, 城郊漫漫, 放眼皆是空茫。萧驰野穿戴整齐,重甲陷在薄雪里, 站在沈泽川跟前像堵墙。

“洛山还有残匪余孽, ”沈泽川罩着氅衣,望着他, “你过境时须得小心。”

猛落在了萧驰野的肩头, 他说:“我记着了, 这一仗要快,最迟三月,我就回来了。你派往灯州的兵若是不够用,就跟大帅打声招呼, 她可以从天妃阙调, 不碍事。”

雪拂鬓发, 沾在了沈泽川的领口。萧驰野抬手盖在沈泽川发顶,莫名想起句话。

吾妻尚年少,怜语慰卿卿。

兰舟今年不过二十二,往后几十年都要与他并肩。他日后南征北战,生死无论,想太多就会怯。

萧驰野因为沈泽川变得坚硬, 也因为沈泽川变得柔软。他要保护这个人到此生终结,因此每一战都情愿全力以赴。可是强悍如萧方旭都会迎来不可测的结局,萧驰野在那以后想了太多,他既爱这个人,也为这个人忧愁。

这世间的别人或许没那么需要他萧策安,但是沈兰舟要的。

“我在这里等你,”沈泽川抬掌抚在萧驰野的面颊,轻声说,“途中休要与别人偷欢,看一眼也不成。”

萧驰野忽然抱住了沈泽川,在这雪间,呵着热气,觉得自己亏欠兰舟那样多,明明他连睡觉都离不得自己。

“你坐明堂上,”萧驰野蹭着沈泽川的鬓,低声说,“不要沾风雪。”

说罢不等沈泽川回答,萧驰野就松开了人。他戴上头盔,翻身上了浪淘雪襟,接着掉转马头,带着离北铁骑奔驰向东。

费盛看沈泽川伫立不动,便撑起了伞,站在外边给府君挡着雪。沈泽川攥着蓝帕子,在雪地里站到了四下寂静。

* * *

阒都连日晴空,王宫重檐间偶尔能够窥见鸟雀斜飞。储君学得很快,虽然仍旧没有决策权,却能够在明理堂内听政。她甚少发言,岑愈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对政务的专注。

李剑霆在这半年时间里,除了读书练字,没有其余嗜好。她每日起得早,就连生病也不会借机偷懒。都察院先前训过李建恒,但他们对李剑霆却逐渐找不到可以训斥的地方,在这些挑剔的言官眼里,这位储君是自永宜年太子以后最像储君的一位,就连最初对她颇有微词的孔湫都不再轻易谈论她了。

薛修卓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灵婷”彻底地杀掉了,如今这世间只有李剑霆。

太后近来总是头疼,殿里原本还点着香,现在也让琉缃姑姑给熄掉了,闻着难受。她鬓边的白发增多,苍老正在侵蚀着这位参与阒都风云长达三十年的实权者,她在面对李剑霆年轻的面孔时,愈发地感觉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昨日韩丞上奏,还是请求出兵茨州,”赫连侯坐在底下,对太后埋怨道,“这大水都冲了龙王庙了,他怎的还惦记着中博呢!”

太后由琉缃姑姑给捏肩,斜靠在榻上,把韩丞的折子看了,说:“沈泽川打下了樊州,现在又要用兵端州,春后就是中博的老虎,韩丞与他有杀师深仇,自然要怕了。”

赫连侯根本不想管韩丞的私仇,他眼下着急的是另一件事情。去年九月以后,以薛修卓为首的实干派联合都察院下查八城田地,这是为重新丈量田地做准备,往年也有,但那都是做做样子,巡察官到八城走个过场就算完了,回头给内阁拟个大家商量好的数就能糊弄过去。

然而薛修卓这次显然是动真格的了。

“早年哀家就跟你们说,让底下的庄子都收敛些,可你们谁听了?去年一个冬天冻死了多少人?除了荻、晋、泉三城在赈灾救人,其余人都情愿当这个缩头乌龟。”太后把折子扔在小案上,耳边的东珠随着声音摇晃,“潘蔺招惹薛修卓干什么?现在薛延清要跟岑愈几个联手查账,机会不就是潘蔺给送上去的!”

赫连侯把照月郡主嫁给了潘蔺的弟弟,他们费氏跟潘氏现在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原本是看着潘氏一门三员,潘祥杰、潘蔺、潘逸都是朝中重臣,结了这门亲事以后有备无患,可谁曾想这潘蔺是个刺头啊!

赫连侯不敢替潘蔺揽责,但也不能让潘蔺就此下去了。潘蔺现在卡在户部尚书这个豁口上,干的是要务,却没明升,谁都着急,就怕潘蔺在双方斗法里败下去,把这户部拱手让给寒门。

“承之性子急,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薛修卓,”赫连侯急得犹如灶上的蚂蚁,央求道,“可潘祥杰、潘逸都对太后忠心耿耿,咱们照月也是您看大的,和三小姐那是——”

“哀家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太后打断他,甚至扶正了身子,斥责道,“朝中的政务纠纷,你也敢往囡囡身上引?哀家当初让照月嫁给韩家子,你不肯,非得贪潘氏那点便宜,如今出了事情,就得自己兜着!”

太后极少这般大动肝火,殿内殿外的宫娥太监齐刷刷地跪下去,全部伏在地上凝神屏气。赫连侯哪里还敢坐着,慌忙跪下去,膝行向前,自己抽了自己几下,说:“太后息怒!”

“三小姐已经嫁去了启东,”太后肃然地说,“是戚时雨的大夫人,有正经品阶在身,讲话办事都叫人盯得紧,你们手底下庄子侵占民田这事情跟她没关系,以后这话就不要再提。你也这般大的年纪了,说话还得哀家教么?”

“是、是……”赫连侯本就不是胆大的人,他们费氏这一代嫡系只有小侯爷费适和照月郡主,费适成日鬼混,如今连个正经官职也没有,赫连侯因此在照月郡主的婚事上百般犹豫,谁知还是摊上事了。

太后站起身,由琉缃姑姑扶着,站在赫连侯边上。赫连侯这么大年纪,好歹也是个爵,这么跪着有损颜面。太后稍稍平复些许,说:“你起来,这么像什么样子。”

赫连侯跟着爬起身,束手站在太后侧旁,不敢靠得太近。

太后微仰起头,顺着宫檐看向明净的天,想了片刻,说:“费适也到年纪了,学问上不成,那就走军门。八大营现今空缺那么多,让他在里头好好跟着学,不求他建功立业,能定定性子也成,待熬出资历了,自然能往兵部提。”

赫连侯被太后点到了伤心处,他就费适这么一个儿子,打小养在后院里,出来了吃酒问花样样精通,就是不通学问。性子还犟得很,跟潘蔺是至交好友,现在连薛修卓的面子都不肯给,成日泡在东龙大街,平素就听听姐姐的话。

赫连侯一时间湿了眼眸,他抬袖拭泪,说:“太后乃是天下慈母,圣恩垂怜,微臣原先也想让他去八大营,可他那性子……唉!”

太后烦腻了赫连侯,她知道赫连侯的意思。八大营如今不再是只管阒都巡防的光鲜肥差了,挨着中博,往后指不定会派出去打仗,赫连侯这是不情愿儿子进去卖命,怕费适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就想太后能把费适给弄到六部里去。

可如今阒都不再是世家的天地了,内忧外患都迫在眉睫。沈泽川没除掉,短短半年就成了中博枭主,跟离北狼狈为奸,若非边沙骑兵逼得紧,只怕他都该打到阒都里来了。戚竹音那头对阒都修书一封,要在四月用兵青鼠部。薛修卓又步步紧逼,嘴上说是跟潘蔺的私仇,人家弹劾的奏折却都是实料,八城侵占民田确有其事,春后查起来就是场硬仗。

局势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赫连侯几个还想要独善其身,惦记着庄子里的那点田地,生怕被抄了。

太后想起咸德年那会儿,花思谦魏怀古哪个不是能臣干将?如今的赫连侯是草包,潘祥杰是墙头草,韩丞又是狼子野心,太后跟内阁周旋得心力交瘁。

“薛修卓查八城田地,是为了给储君登基铺路,”太后目光深邃,“现下还轮不到储君出头……你回去,跟潘祥杰讲明白,趁着雪还没有化,在丹、遄两城开仓放粮,把手底下的账簿收拾干净,那些不必要的田就还了。薛修卓还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他要查,那就给他查。”

赫连侯一惊,说:“那些账簿若是落到他手里,可就难在翻身了!”

太后看向赫连侯,说:“潘蔺任职户部这么久,都察考评都是好的,手底下用的也是能干的人。薛修卓想旁佐都察院去办,可他也绕不开户部啊,历年田地记录都在户部,稽查账簿也由户部主理,潘蔺可以避嫌,叫他指派个信得过的人去不就得了?咬死了这一关,薛修卓的劲就没处使。”

赫连侯细细思索一阵,说:“潘蔺手底下有个人叫梁漼山,原先是在官沟案里由天琛帝提拔起来的,受过潘蔺的提点。此人去年的都察优异,在寒门跟前也极有贤名。他家在阒都,没什么底蕴,拿捏起来最方便不过。”

“只要潘氏把这次熬过去了,”太后说,“就能否极泰来。”

既然是八城的田地有问题,那么薛氏的泉城又能干净到哪里去?薛修卓敢动八城田账,就是在碰世家的羹,这事情关乎世家往后的利益,田税查起来绝对要人命。太后要潘蔺用梁漼山卡住丹城的豁口,只要这事情推行不动,把账务都搅糊了,那就能在朝上对薛修卓发难,转头先查他们薛氏的泉城。

太后把手腕上挂着的佛珠摘了,在斜日余光里丢到了榻上。她身后的佛堂香烟袅娜,衬得太后华裳雍容,若非那头白发,几乎看不出老态。

第205章 端州

戚竹音给阒都递了折子, 等到二月才有回音。她在苍郡的府里看了, 对躺在床榻上的戚时雨说:“我说打青鼠部,兵部不同意, 太后惦记着军费, 让我再等等。可眼下中博都开战了, 我再等就要错过良机了。”

戚时雨近来好些了,躺在榻上有点口吃, 讲话时手里得捏着帕子, 说:“你,你急。”

戚竹音歪曲他的意思, 搁了信, 说:“没错, 我急,我哪能不急?这账摊开算,离北兵败对启东没有好处。”

戚时雨这会儿才说完上句:“急……急什么!”

戚竹音靠着椅背,听见院里的姨娘哭哭唧唧地闹。她昨晚跑了半宿的马才到, 坐在这里靠酽茶吊着精神, 晚点还要跑回去, 听着哭声就烦,对戚时雨说:“你叫她闭嘴成不成?”

庭院内的姨娘给戚时雨生过儿子,这会儿哭得梨花带雨,依偎着侍女,朝那屋幽咽地喊:“老爷……我见见老爷也不行?大帅好狠的心哪!”

戚尾杵在檐下,看那姨娘哭得双眼红肿, 都快滑到地上去了。他轻啧一声,挪动着脚步,背过身面朝墙,听得头疼。

戚时雨听出是哪个姨娘,他中风前最懂怜香惜玉,此刻揪紧了帕子,胸口剧烈起伏着,卯足劲儿喊着:“叫,叫你闭,闭嘴!”说罢喘了会儿,拿帕子掩着口角,朝戚竹音说,“离北,北无……”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戚竹音把话给他接过来,“你都一把岁数了,还跟老王爷怄气?离北战营的几个主将都有点意思,早就不是十几年前的样子了。”

“那,那萧既明,还有,有萧驰野……”戚时雨讲话费力,听得他自个儿都皱眉,努力说顺溜,“能打得过阿,阿木尔?你这会儿出兵给人家收拾烂摊子,在太后心里就,就有嫌疑,回头仗打完,看阒都怎么追,追究!”

戚时雨早几十年是大周女儿的梦中郎,出身显赫,生得俊朗。永宜年间四大名将,他在启东成名最早,冯一圣都是他手底下的将领,原本有望封王,谁知萧方旭突然在落霞关崛起,离北铁骑硬是挤掉了启东守备军的威名,把戚时雨给踩了一辈子。

他们俩没有仇,就是爱较劲,在阒都打过架。戚时雨看不上萧方旭的出身,萧方旭骂过戚时雨绣花枕头。冯一圣还在的时候,是他们中最年长的,带着陆平烟使了不少力,才让启东和离北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

戚时雨赌着口气,怎料自己没嫡子,起初也动过让戚竹音嫁给萧既明的念头,可他就是心里边别扭,最终也没开这个口。

“追究什么?”戚竹音把刀卸了,“离北要是没了,中博就没了;中博要是没了,丹城也没了。太后追究谁?她自个儿么?萧既明和萧驰野再不济也是老王爷的儿子,就凭韩丞那点能耐,到时候能拦得住边沙骑兵?大伙儿一块亡国算了。”

戚时雨被她给呛得直喘。

戚竹音顺手倒了杯茶,说:“你歇会儿吧。”

“不!”戚时雨犟起来,孩子似的把帕子扔戚竹音身上,“你个傻女子!跟太后讲,讲价,好歹带个爵位再,再去!”

戚竹音沉默少顷,知道戚时雨这是疼她。她担任启东五郡兵马大帅有些年头了,还是没爵位傍身,以后伤了残了,阒都一纸调令就能撤了她。

“好歹生,生有名,死……”戚时雨声音颤抖起来,“死有位!”

不然百年以后,她戚竹音就是“戚家女”,任凭她战功赫赫,也留不下正名。

戚竹音捏着茶杯,看了圈上边的纹路,说:“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①。我要是真战死了,你在家里头给我把名字刻牢,那也一样。”她抬起头,对戚时雨笑了笑,“咱们启东受制于人,事事都得跟阒都谈。太后肯给军粮,我就不要名了,就那么回事。”

戚时雨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突然掉起眼泪,也不让戚竹音给他擦,垂头呜咽着:“你要是个男儿……”

戚竹音把帕子叠起来,搁在床边。等戚时雨好些了,继续说:“前头战死的兄弟多了去,个个都能留名青史吗?冯将军不也没封爵。我把这事跟你说,是想你心里有个底,今年是真的要打仗了。年前听说陈珍身体抱恙,兵部这次没同意我出兵,也是他力不足,等他退下去,咱们在阒都就没什么人了,我担心军饷更难要。府里头的各项开支,能省则省,你别再让那枕边风给吹跑了,这些姨娘要庄子有庄子,要铺子有铺子,就是我死了,她们跟你那些儿子也饿不死。”

戚时雨气道:“我给你的庄子都,都……”

“都填进去啦,”戚竹音想了会儿,安慰道,“倒是有一亩三分地还留着,我娘种花种草用的,没舍得卖,以后糊口还是行的。”

屋外的姨娘没声音了,下午天阴,浓云蔽空,屋里又放了垂帷,显得更加昏暗。戚时雨在榻上看女儿,她削瘦的肩膀衬在微弱的窗光里,发间戴的是亡妻簪。

戚竹音长得像她娘,气势没有压过眉眼时,笑起来有些妩媚,大帅没有传闻中那么英气。

戚竹音等戚时雨睡下了才离开,她在檐下换鞋,鹿皮靴子蹬进了雪里,问戚尾:“人呢?”

“大夫人给请走了。”戚尾跟在后边说道。

戚竹音回来还没见花香漪,这会儿犹豫了片刻,路过花香漪的院子时听着里边都是莺声燕语。她隔着洞门,从那梅枝间瞧见了花香漪。

花香漪今日罩着狐裘,看质地该是从阒都带来的,白无杂色,绒毛衬在脸颊边,让湛若秋水的明眸更加鲜明。她看着就是被娇养出来的女儿,搭在梅指上的指尖白嫩,这生都没沾过半点灰尘。

戚竹音莫名偏了头,看了半晌。

“府里头的账房都备好了账簿,在办事房里等着您呢。咱们府里去年的开支……”戚尾说了一通,抬头看戚竹音没动,就跟着望过去。

戚竹音抬起诛鸠,用刀鞘挡了戚尾的目光。

那头的花香漪拈着梅枝,眉间点着瓣儿似的花钿,在随行侍女附耳低语里笑起来,侧身隐了进去。

戚竹音没转头,嘴里对戚尾说:“走啊。”

戚尾啥也没瞧见,重复着:“走啊?”

戚竹音抬步就走,戚尾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多问,追着走了。戚竹音径直去了办事房,跟账房对账簿。她没时间坐,就站着翻了几页。

“家里的管事换人了?”戚竹音突然问道。

账房佝着身,小声说:“回大帅的话,没换哪。”

“那奇怪了,”戚竹音又翻了几页,“往年结账都是一团麻乱,恨不得再记糊点,去年的怎么这么清楚?”

这账岂止是清楚,连今年的预支都专门分出本册子,把府内各房的花销列得明明白白。姨娘们的胭脂水粉在戚竹音的要求上再次省了一半,戚时雨讲不清楚的庄子也都名列其上,这做得简直比户部的账面都漂亮。

“原先咱们府里头账目繁杂,各房言语不详,先生们也无从下手。”账房接过茶盏,捧给戚竹音,“大帅上回要府上节俭,可是下边的庄子算不清楚,每月贡物合在后勤花销里边乱七八糟。”

戚竹音抬眸看着账房。

“这回是大夫人算的,”账房怕戚竹音不高兴,紧接着说,“大夫人管后院,各房账面都得看,专门派人来跟咱们说,这账太乱了,为着您在前头的军饷支出,也得重新做。我们赶着重做了几回,都耐不住各房闹,好些院子藏庄子,不肯交代实话……”

这倒是真的。

姨娘们都怕戚时雨一命呜呼,把手上的庄子铺子攥得紧,还要从府里边使劲捞,每回算账嘴里都没个实话。戚竹音不待在后院,戚尾这些心腹也都是外男,不好插手,所以这账一直乱着,她想起来就头疼。

这花三有点能耐啊。

戚竹音拿着账簿,说:“姨娘们就这么听她的话?”

“起先给大夫人甩脸子呢,”账房说,“都是生过哥儿的人,仗着老爷心疼,不交账还要去老爷院子里闹。大帅不是把红缨姑娘给大夫人用了吗?大夫人就让红缨姑娘把哭昏的姨娘请回院子里,叫大夫来看,大夫看不出病,大夫人就把姨娘都埋院子里了。”

戚竹音没反应过来,她愣了须臾,说:“埋院子里了?”

“埋院子里了!”账房说,“这下好了,姨娘们都哭成泪人了,说要跟大帅告状。”

“啊,”戚竹音说,“给我告状?”

“大夫人就给了马,开了门让她们去。”

姨娘们平素穿衣都要人服侍,哪个会骑马?戚时雨不好那口!那么冷的天,谁敢去戚时雨院子里哭丧,花香漪就把谁埋自个儿院子里,跟种萝卜似的,不要片刻就冻得姨娘们厥过去了。

花香漪身边的姑姑都是太后精挑细选的老人,姨娘们敢撒泼,她们就敢换着花样狠治。姨娘们跪廊子立规矩,连花香漪的面都见不着。等姨娘们哭哭啼啼地回了自个儿院子,就换儿子们上。

“是哥儿呀,”花香漪坐在屏风后边,温声说,“听说前几日在外头欠着几百两银子没还,人都追咱们家里来了,这哪成呢?我是做主母的,心里头怜惜你们兄弟几个,就叫姑姑先还上了。你们别怕,条子都摁着手印签着名,我给保存着,以免日后人家赖账,回头找上老爷……哥儿不坐啦?”

“就这么着,”账房给戚竹音学完,说,“大夫人手里头捏着哥儿们的账,只要跟咱们报一声,哥儿的铺子就得统统抵到大夫人名下,这谁还敢闹?”

戚竹音合了账簿,她站了少顷,又把账簿打开了,道:“挺有脾气。”

这账目理得实在漂亮,戚竹音忍不住想,要是外头的军账也能做得这么好,她还怕户部那几个老油子?但花香漪到底是太后的心尖肉,她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 * *

二月雪渐少了,茨州的晴日增加,沈泽川得空就带着姚温玉到城郊转转。

今日万里无云,晴空湛蓝,林间积雪已经初现融化之势,解冻的溪水叮咚,能见着些野物了。丁桃要放风踏霜衣,就带着历熊在林子边上玩。

“这几日看着精神不好,”沈泽川就着雪擦了手,看姚温玉一眼,“是夜里没睡好吗?”

姚温玉苍白的侧脸映在霜叶间,他对沈泽川微微一笑,说:“天冷,腿疼罢了……”他顿了顿,“二爷到敦州已有半月,府君收到消息了吗?”

“澹台虎发现洛山尚有残匪游荡,策安就在那里耽误了几日,前夜说洛山残匪已经荡清,离北铁骑占据了洛山。”沈泽川今日换了玉色窄袖袍,外罩绒长褂,看着更年轻。他右臂戴着狗皮臂缚,在抬臂时吹响了口哨,猛就从林间旋身飞下,落在了他的右臂上。

猛太沉了,沈泽川只能架片刻。他给这两头跑的信使喂了白肉,就再次放它玩去了。

“洛山不愁,”姚温玉看着猛飞离,“难在端州。”

端州全线直面茶石河,这几年被边沙骑兵侵蚀透彻,谁也不知道里边究竟有多少蝎子。萧驰野只带了五千禁军,剩余的都是离北铁骑,他不肯彻底放弃离北重甲,在端州一战里势必要找到对付蝎子的办法。

沈泽川的心就悬在端州。

“如今驿站通畅,即便情况有变,也能立即出兵援助,”姚温玉看沈泽川神色凝重,便宽慰道,“何况二爷吉人自有天相。”

“陆广白说阿木尔在茶石河对岸种了粮食,”沈泽川拨开耳边的枯枝,“我担忧他对中博早就起戒心,把粮田放在格达勒附近,是为了让更好地和端州打持久战。”

离北现在经不起拖,端州如果打不下来,那么沙三营就相当危险,并且中博就无法彻底地关上大门。阿木尔目光放得太长,沈泽川甚至觉得,从南到北他都看在眼中。

回想一下去年的战事,阿木尔先用胡和鲁牵住郭韦礼,给了哈森北上的时间,当时蝎子混迹在中博境内偷运辎重,就是在为攻占离北战营做准备。现在他用哈森打掉了萧方旭,让北方战场的压力锐减,面对戚竹音就更有底气。他靠蝎子牵制离北,再靠骑兵跟戚竹音胶着,中博就是虚弱的腹部,只要他再腾出脚来,就能从这里跺翻才稳住的战线。

端州是场苦战。

姚温玉正欲说什么,费盛就策马来了。他下马对沈泽川行礼,说:“主子,颜何如来了。”

沈泽川知道阒都才查完河州的漕运,颜何如该是来叫苦的。厥西柳州新港的事情还没有谈妥,他转身,说:“回去吧。”

* * *

颜何如确实是来叫苦的,他到的太晚,周桂几个陪坐,跟他略谈了些柳州的事情。沈泽川回来时他就老实了,把河州漕运的事情讲了。

“户部原先管河州的漕运的官儿叫梁漼山,兼领厥西盐税,他去年和江青山把十三城安排得清楚,咱们生意不好做,就是这两个人的手笔。”颜何如嫌椅子太硬,挪动了几下,神采飞扬地说,“哎哟,府君,我可愁了呢!这人不好对付啊,也是不收东西的硬茬。可你猜怎么着?这回我还没想到办法,他就被调走了,说是跟大理寺查丹城田,朝廷帮了我一个大忙哪。”

沈泽川听着这名字耳熟,说:“梁漼山?”

“梁漼山,字崇深,”颜何如趴在桌上,对沈泽川眨眼,“你认得呀?早说嘛!那我就不愁了。”

沈泽川自然认得,这人还是他让萧驰野保举的,当下问:“调他去了丹城查田?”

“是啊,潘蔺现在跟薛修卓打擂台,薛修卓是真丈夫,捅的可是马蜂窝。”颜何如神秘地说,“府君,你猜猜看,这些年下来,八城到底占了多少田?这笔账要是真让薛修卓给算清了,别说潘氏一家,连太后都要交代进去,世家这会儿都想他死哪。”

世家侵吞民田导致流民加剧,去年涌向中博的全部都是被逼走的百姓,这个问题齐惠连靠推行黄册来遏止,但在八城效果不佳,如今薛修卓以姚温玉的事情为契机,要拿潘氏丹城开这第一刀。

就是姚温玉也要承认,薛修卓有气魄。

“梁漼山是潘蔺提拔的,”沈泽川转念就明白了,“世家这是想靠梁漼山用户部职权阻挠薛修卓查地,把时间拖到开春。”

“好一出龙虎斗,让他们血雨腥风杀个够,”颜何如轻轻拍掌,对沈泽川笑道,“最好斗到中博稳定,府君就能腾出手来教训他们了!”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沈泽川用折扇拨开颜何如趴到跟前的手指,“这个梁漼山……”

檐下遽然吵起来,沈泽川停下话音,室内的先生们都看了过去。周桂微微站起身,询问道:“何事喧哗?堂内议事呢!”

费盛一把掀起帘子,目光越过众人看向沈泽川,白着脸说:“主子……”

暝暗的天穹漏着风,吹翻了帘角,风大得诸位先生抬袖掩面。沈泽川站起身,在费盛的神色里觉察不妙,他甚至走了几步,在摇晃的烛光里盯着费盛。

“八百里加急,”费盛肃声说,“二爷——”

作者有话要说:  ①:选自《出塞》

第206章 冰河

萧驰野离开中博三日, 跟端州彻底断掉了消息。他们在阿赤全胜而归后就消失在雪中, 澹台虎的斥候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这支前锋就像是凭空不见了。

边沙骑兵在茶石河西面设下了围墙, 这队前锋已经陷入了重围, 被阿赤困在了茶石河。澹台虎无法探寻战场, 他在焦急的等待中必须把消息如实地传给大境和茨州。

如果萧驰野遭遇不测,那么邬子余就要立刻通知沙三营内的郭韦礼, 他们得南下堵住洛山这个豁口,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沈泽川没有坐马车,而是骑着风踏霜衣。他到洛山时已经是深夜, 邬子余小跑着出来迎接, 看府君冻得青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府君, ”邬子余不敢废话,跟着沈泽川往营地内走,“重围设在端州东南方,主要是为了拦住还在西面的澹台虎, 不给我们刺探的机会。正是因为如此, 二爷肯定还在东南方。”

沈泽川肩头满是雪, 他站在营口,说:“随军的是谁?”

“骨津、尹昌和海日古,”邬子余说,“二爷只把澹台虎留在了原地。”

“主子,”费盛在后边说,“不如让锦衣卫赶往澹台虎的营地, 我们去做斥候,等到明晚……”

沈泽川已经转身,他再次翻身上马,对邬子余说:“你给余小再和孔岭写信,告诉他们,现在就封锁中博往西的所有马道,让去互市的行商全部从茨州绕行。”

颜何如才下马车,屁股还没舒服,就听见了沈泽川的话。他还想跟樊、灯两州做生意,这会儿两地正缺粮缺衣呢!于是他赶紧跟着马跑了几步,仰头说:“府君,好商量嘛,那河州给两地的粮食还能通吗?通的话不如……”

“通,”沈泽川眼里薄冷,他俯下身,用马鞭轻轻拍了拍颜何如的脸颊,说:“除了粮食,在我没有首肯以前,你的商队敢往中博东边偷送任何东西,我就把你的头挂在河州城楼。”

樊、灯两州的残匪没有剿干净,谁都不知道颜何如会不会再次耍花招。沈泽川现在没空盯着颜何如,但他有的是办法让颜何如老实地待在这里。

颜何如不敢动,他乖巧地吞咽着唾液,连眼睛都不敢乱眨,直到沈泽川掉转马头,才发觉自己腿在抖。

* * *

猎隼游经浮雪,在茶石河畔徘徊。酉时的天昏沉沉,越靠近地面,雪越像是搓碎的米粒,贴在鬓边十分难受。戈壁滩一望无际,巴音夹着本书,坐在马背上眺望前方。

“今夜有暴雪。”巴音用边沙话喃喃道。

此刻正值天寒地冻,巴音裹着皮裘都耐不住寒冷,阿赤却蹲在茶石河上,从凿开的冰洞里就水洗脸。他把十指搓干净,泡出了一片血红。

“今晚我送你过河。”阿赤右手手臂上纹着蝎子,他跟巴音一样黝黑的脸上略显憨厚。

巴音是哈森身边的智囊,原先跟着胡和鲁,现在被调到阿赤这边观察端州战,他是哈森放在这里的眼睛。

七日前萧驰野到了端州,攻城没有成功,边沙骑兵已经在端州城内学会了器械的使用,他们占据着城池的优势,把萧驰野晾在门外消耗。三日前萧驰野突袭,阿赤出城追击,在靠近茶石河的地方杀掉了离北铁骑的左翼部队。

巴音回过头,对阿赤说:“也许我应该再待几天。”

“哈森需要你。”阿赤站起了身,把怀里的离北头颅举了起来,朝着岸边的蝎子们说,“离北铁骑已经穷途末路,这群狼对我们束手无策,昨晚就是证据,他们跟年前一样不堪一击。”

阿赤把手上的头颅扔掉。

“铁骑不再是我们的徽章了,他们不配。”

蝎子混杂在骑兵里,他们跟着阿赤发出嘘声,把马侧的头颅纷纷扔掉。他们收集着离北铁骑的头盔,在荒野里当夜壶。

阿赤转向巴音,说:“我们是蝎子精锐,俄苏和日把我们放在中博不是个好主意。如果我杀掉了萧驰野,你就得告诉哈森,让他把我调去北边战场,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这支部队是阿木尔留在端州的精锐,阿赤是接替海日古的黑蝎子首领,在吉达死后成为端州说一不二的霸主。他想要得到土地,就得想办法立战功,因此他已经对阿木尔把他留在端州的安排感到不满。

“你们是狼群的天敌,”巴音安抚着阿赤,“俄苏和日的安排自有考虑。”

“他的安排就是让我给哈森腾位置,”阿赤眼神阴郁,“哈森抢走了蝎子的功劳。”

巴音势单力薄,不能在这里跟阿赤起纷争。他忍气吞声,看着阿赤上马,跟蝎子踏上了茶石河的冰面。

茶石河在冬日会结冰,冰层结实,可以承载边沙骑兵的重量。他们以往最喜欢在冬日过境,这样能够横穿茶石河,不必再绕远路。茶石河的“细腰”就在靠近格达勒这块,脚程快的话,一夜就能到达。

雪开始下大,巴音担心书会湿,就把它收回了皮囊袋里。他戴着皮帽,还罩着风领,把口鼻捂得严实,即便如此,露出的耳朵仍然冻得通红。

“春天最好快点到,”阿赤的马走在巴音身边,“这个冬天格达勒饿死了很多人,他们把种出的粮食都给了北方战场。”

“这场仗是边沙成为雄狮的必经之路,我们的田地太少了,”巴音闷着声音说,“大漠没有多余的土地种粮食,只有往西边进攻才能活下去。中博是个好地方……你其实不必这样讨厌它。”

“如果我的队伍放下铁锤,就会再次沦为各部的奴隶,”阿赤马侧的铁锤血迹斑斑,他摇着头说,“我们不会去种田。”

阿赤作为蝎子的首领,曾经跟阿木尔交涉过,蝎子想要土地和名称,最好能够并入十二部,不再做别人的奴隶,但阿木尔拒绝了,他要求蝎子们在这场仗里彻底击垮离北铁骑,只有离北沦陷了,他才会考虑阿赤的提议。

巴音只是哈森的随行,无法对身为俄苏和日的阿木尔提出质疑,但他明白阿木尔的用意。阿木尔不肯给蝎子名称,是想把他们囚禁在手中,只有这样,这些无家可归的杂种才会真的出力。

队伍在冰面行走了两个时辰,暴雪遮蔽了黑夜的方向。阿赤就着边沙骑兵留下的路标,并没有立刻停下。他想尽快把巴音送到对岸,然后再回去歼灭剩余的离北铁骑,把端州战场处理干净。

萧驰野是无名之辈,但他是货真价实的狼崽。哈森没有带回萧方旭的头颅,这是边沙的遗憾,阿赤盯住了萧驰野,想要靠着萧驰野的头颅跟阿木尔再谈条件。他们不留余地地打击着离北,对于北边战场的胶着已经厌烦了。

巴音掀开风领,喝了几口水。风雪吹得他睁不开眼,他在遮挡间对阿赤喊道:“停下吧,在这里休息,雪太大了!”

猎隼无法再飞,已经落在了主人的肩膀。风把冰面上的积雪刮成了斜面,人脚踩进去“嘎吱”作响。阿赤下马探路,他拨开路标上的冰碴子,却在跟前发现了脚印。

雪这么大,足迹还能保留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太重,把底下的冰碴子都踩实了;二是对方才离开不久,很可能就隔着雪帘站在他们身边。

“狼来了,”阿赤用手指量着脚印的深浅,抬头大声说,“铁骑到过这里!”

巴音蹚着厚实的雪,呼着气跪了下来,他趴在脚印跟前,说:“可是他们是朝西走的,那是回中博的方向。”

这些脚印都朝向他们的来路。

“三日前你杀掉了离北铁骑的左翼,”巴音看向阿赤,“但是他们的先锋没有死,萧驰野很可能带着他们逃到了茶石河的冰面上,他们正在找回去的路。”

“也可能是障眼法,”阿赤拨着雪,“他们可以倒着走,这样就能藏在我的前方设下埋伏。”

巴音微微摇头,他皱着眉看雪,说:“往东走对他们没有好处,那儿是我们的地盘。”

阿赤沿着脚印迅速拨着雪,看见这些脚印都在朝西走。他知道萧驰野是怎么打掉胡和鲁的,这个人在他心里擅长伪装和设伏,脚印越是明显,他就越是认为萧驰野在自己的前方。

“我们绕行,”阿赤站起来,“萧驰野待在冰面上也要喝水,他们肯定会留下痕迹,沿着痕迹追上他们。”

巴音觉得今夜不适宜跟离北铁骑交手,他追着阿赤,说:“如果不能停留在这里休息,那也该继续往东。阿赤,大周有句话叫作穷寇莫追,不要被对方带走,我们回到格达勒再做打算。”

阿赤推开巴音的身体,他露出右臂的蝎子,眼睛里充满杀意,说:“狼就在大雪里,放走他们才是麻烦。你根本不懂怎么打仗,把萧驰野留在茶石河上,明早我的队伍就有可能被他伏击!”

巴音看阿赤上马,忍无可忍地喊道:“我曾经劝过胡和鲁,他也没有听我的话,最终连尸体也没有留下!”

“你就是这么劝哈森的么?”阿赤掉转马头,鄙夷地说,“所以他为了保命丢掉了狼王的头颅。”

说罢,阿赤已经扬鞭往东南方去了。

“阿赤!”巴音追了几步,狠狠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杂种,离开路标你们根本分辨不清方向!”

阿赤奔驰在雪间,没有回头。他分辨不清方向,萧驰野也分辨不清,但他比萧驰野更加熟悉茶石河。

狼就在附近。

阿赤要抓住他。

第207章 愚弄

骨津在冰面上匍匐了半个时辰, 暴雪夹杂着冰碴掉落在铠甲上发出“噼啪”的声音。他一动不动, 若非鹰眼还在眨动,尹昌简直以为他已经冻死了。

尹昌窝在雪中小口喝着酒, 没过多久, 酒囊里的酒就告罄了。他晃了晃空囊, 把最后那几滴也攒进了嘴巴里。飞花似的雪片扑打在面颊,老头须发俱白, 只有鼻子还是红的。

风在夜里鬼哭狼嚎, 叫得禁军们耳朵尖都麻掉了。他们腹中的干粮所剩无几,趴久了手脚都会僵硬, 但是很少有人动。

尹昌回头看了眼禁军, 心里暗暗称奇。

前几日禁军面对蝎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萧驰野的命令不到,他们就绝对不会擅自行动,谁还能想到这是在阒都干苦力的痞子兵?如果茨州守备军能够凝聚到禁军这种地步,别说端州, 格达勒尹昌也敢打。

可惜这不是他的兵。

尹昌遗憾地瘪嘴, 把酒囊揣回腰间。

骨津背上积了不少雪, 他没戴头盔,雪掉到脖颈里化成了水,沿着往下淌。他在狂风中捕捉着那些细微的动静,冰碴子飞旋,在雪面沙沙而过。骨津摁在雪间的手掌忽然握拳,他的目光穿越飞沙般的大雪, 定格在黑暗中的某处。

“来了!”

尹昌匍匐下身体,随着马蹄声的靠近而放轻了呼吸。老头的掌心在冒汗,他默数着,生怕自己因为太兴奋而抖起腿。

天空中的雪雾被搅成了浓云,矮种马的马蹄几乎要践在脸上了,尹昌暴喝一声,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跃了起来。

可是对方的马停了!

尹昌的刀都没有拔出来,蝎子的铁锤就贴着脸抡了过来。尹昌没有历熊那样的臂力,自然不敢格挡,只能滚身进雪,狼狈地躲开了。

“狗日的好臂力!”尹昌稳住身形骂道。

后边的禁军从雪地里蹿出,原本想跟着尹昌先来个潇洒的跳跃,见到老头吃瘪后纷纷放弃,选择老实地拔刀。

蝎子的铁锤一挨到禁军,就知道中计了,这根本不是离北铁骑,而是群戴着头盔的冒牌货!

“卸盔!”骨津攀住极速经过的矮种马,扒着马鞍,被矮种马带了起来,双脚刮在积雪中,他用刀柄狠狠砸在蝎子的侧面,翻身抢占了马,再次厉声下令,“卸盔!”

头盔“哐当”地砸在雪中,禁军蹿入了骑兵的队伍,他们像耗子似的,不在乎这些边沙骑兵怎么跑,只要让马匹受惊。马蹄下的积雪蓬松,绳网一兜而起,带翻了不少骑兵。

雪沙扑面,阿赤的兵滚在这里吃了几口冰雪。

禁军的刀短,一旦贴在了蝎子跟前,铁锤就会变得难打,因为铁锤不论是伸展还是回收,都会被禁军的短刀甩开速度,来不及格挡。

骨津迅速地观察着战场,没有看到阿赤的身影,心顿时一沉。但是等不到他开口提醒,左边就霎时间奔出支骑兵,快到骨津都躲闪不及。

禁军像是被横空出现的恶兽咬住了,接着前后断开了。这支骑兵没有使用铁锤,在迅猛的突进中直接把骨津撞翻下马。骨津落地的同时马匹嘶鸣,跟着喷了他满头的热血。

“狡诈!”阿赤用大周话训斥着骨津,他挥动着自己的弯刀,把剩余的血珠甩在了骨津身上,“但也仅此而已了。”

阿赤的精锐蝎子使用的弯刀比普通边沙骑兵更大,拿在手上像是粗壮的银钩,只要被他们挂住了,不论人畜都要丧命。

阿赤早在追踪中察觉了猫腻,这路上留给他的线索委实太多了,就像是告诉他人在这里。阿赤被风吹透的脑子很快冷静下来,用先行队试探了一番,果真钓出了禁军!

骨津偏头擦掉了脸上的血,轻啐道:“是么?”

那头的尹昌放弃反抗,在骑兵的包围里打开手臂,半蹲的身体像是要抬起什么似的,高声道:“起来咯——!”

骑兵马蹄下的冰层猛震,他们以为禁军在这里砸出了窟窿,立刻在惊吓中勒马往后退。然而他们一退,又见尹昌带着禁军矮身翻滚,从马蹄间蹿出,拖起刀就跑。

被耍了!

阿赤的怒火暴涨,用大周和边沙混杂的脏话骂着人。可他没有立即追出去,到这会儿还保留着理智,认为其中必定有诈。结果尹昌和禁军越跑越远,阿赤才反应过来。

这他妈的是真跑!

“分开追,”阿赤抽响马鞭,“砍掉他们的头!”

骑兵分成两翼,阿赤稳居中锋,俯瞰队伍就是爪状,像是要把禁军攥在其中。两翼先行,从左右绕到了禁军前方,只要他们碰头就能形成包围圈,到时候阿赤带着中锋从后撞进禁军,弯刀就好比进入了屠宰场。

七年前阿木尔就是用这种阵型把端州守备军撞进了茶石天坑,阿赤受到启发,对这个阵型十分钟爱,几日前在端州附近,他也是用这个阵型把离北铁骑的左翼绞成了碎片。

两翼势如猛虎,已经超越了禁军,绕到了前方。他们掉转马头,队伍像长蛇般的绕向中心,要在这里锁住禁军的出路。

可是中心站着熟悉的身影。

夜色里,战马没有嘶鸣,它们浑浊的热气从铁罩里喷洒而出,铁甲在漆黑里显得格外狰狞。马背上的铁骑在激荡的雪风里巍然不动,用沉默隔绝了厮杀声。

两翼的先锋跟铁骑交过手,他们并不害怕,所以没有人喊出停下的命令。矮种马扬着雪雾,从两头夹击过来,担任两翼前锋的蝎子们不约而同地换下了弯刀。

他们要在碰撞的那一刻把铁骑抡下马背,像以前做过无数次那样,靠马蹄、靠臂力,砸瘪铁骑的头盔。

萧驰野坐在马背上,浪淘雪襟正在刨蹄,他罩在重甲里,钢铁遮挡了他的面容,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神情。他在那满场的呼喊声里,好似定海神针,稳稳地定住了前后的军心。

骨津在看见萧驰野的那一刻,深呼一口气,跟尹昌几乎是同时刹住脚步,紧接着,两个人在阵阵雪浪里一起回身,面朝着阿赤的追兵打开了架势。

边沙骑兵带起的劲风席卷全场,他们的弯刀和铁锤驱赶着大周男儿,从离北到中博,没有人能从他们的马蹄下存活。

萧驰野薄唇间呵出热气。

两翼的蝎子抡起铁锤,在碰撞的刹那间火药味直冲口鼻。火光顷刻间爆在暴雪里,根本没有提防的蝎子被火铳轰翻下马。马匹听到巨响,惊恐地撞在一起。

铳口的热烟顿冒,萧驰野只带了三十只火铳,正面边沙大军没什么用处,但是在此刻就是爆掉两翼骑兵蛇头的关键。那贴脸的威力当即打蒙了两翼骑兵,让后边的蝎子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萧驰野率先动了,他身后的离北铁骑跟着亮出了崭新的獠牙。这些重甲犹如放出牢笼的恶狼,饿得两眼直冒绿光,分成纵队的时候齐刷刷地横出了长刀。

阿赤的中锋被禁军拦住了,但是他已经看到了离北铁骑的刀。两翼蝎子再拿铁锤也来不及了,战马仰蹄踏在翻滚的人体上,爆起的血浪溅湿了铁甲。

两翼后方的蝎子包抄而上,萧驰野紧跟着把离北铁骑缩成了“战车”,迅猛地撞了出去,四面挂刀的结构让铁锤无法接近。铁骑们奔跑起来时就像是突入战场的“撞车”,尖端就是萧驰野,他们凝聚在一起势不可挡。

阿赤勒着座下的战马,隔着老远的距离,气急败坏地喊道:“抡锤!”

只要有铁锤,离北铁骑照样是豆腐。

蝎子的铁锤从侧旁抡向阵型边沿的铁骑头部,避闪是来不及的事情,但是只听“砰”的重响,海日古攀在离北铁骑的马背上,用铁锤挡住了铁锤!

“叛逃的贼,”阿赤咬牙切齿,“海日古,你做了离北的奴隶!”

海日古手脚麻利,架着铁锤掀翻了对方,在对方落地时跟着落地。对方还在痛骂着什么,海日古看也不看,抬起的铁锤精准地砸在对方的头颅上。

阿赤的中锋陷入了前进的困局,他送到前方的左、右两翼分别被砍掉了脑袋,变成了无头苍蝇。军令埋没在禁军的阻拦里,他无法再自如地调动双翼返程。

巴音才赶到附近,他深知阿赤对端州的重要性,中博剩余的蝎子都听阿赤的调令,因此他不能抛弃阿赤自行遁逃。

巴音在雪中喘息,他环视着战场,策马追向阿赤,喊道:“阿赤!掉马返程,离北铁骑追不上我们!”

只要他们沿着路标往西退,最迟天亮就能回到端州东南方陈设重兵的地方,到时候萧驰野还是死路一条。

阿赤用力勒马,把鞭子抽得响亮。他没有反驳巴音,带着剩余的蝎子撤离了禁军的纠缠。

他分得清轻重,如果他在这里败给了萧驰野,那么阿木尔就将给予他最狠力的惩罚,贸然进兵这件事一定会让他掉层皮。他兵败是小,若是因此大意丢掉了端州,即便他能活着逃回格达勒,阿木尔也要杀他。

这场仗不算数。

阿赤狠狠地打马。

这不过是被愚弄了而已!

第208章 梦回

阿赤仓皇地逃向原路, 蝎子们在中途放出了自己的猎隼。浪淘雪襟一往无前, 在重甲的铿锵声里奋起直追。离北铁骑群逐的马蹄声踏得蝎子们心慌意乱,唯恐脚下的冰层龟裂, 那声音就撵在马屁股上!

阿赤咬紧牙关, 他屈辱地在风中回首, 只能看到那尊重甲。

萧驰野!

巴音忽然勒住马头,从侧面撞到了阿赤, 厉声说:“撤撤撤!阿赤, 别再看他了!”

暴雪似飞花,天地化为了净界。边沙骑兵在风中横冲直撞, 足足跑了小半个时辰才甩掉离北铁骑。他们不敢停, 回到原路时, 巴音突然说:“拔掉路标,不要给萧驰野留下!”

他们沿着原路埋头苦冲,按照巴音的话,没有给后边的离北铁骑留下路标。

“明早你调兵回击, ”巴音闷在风领里, 睫毛被风染白, 几乎要睁不开了,“萧驰野失去了方向定然逃不出茶石河。”

阿赤面色铁青,他满腔怒火烧得心肺难受,甚至连照面都没有打,就被萧驰野耍得团团转,这口气不论如何都咽不下。

“听着阿赤, ”巴音追着风驰电掣的阿赤,扯下风领喊道,“别中了他的激将法,你懂吗?他是故意的。”

“他杀掉了我的双翼,”阿赤忍无可忍地朝巴音喊,“这是在向我示威,这只狗崽子!”

三日前阿赤打掉了萧驰野的左翼部队,今天萧驰野就站在那里爆掉了阿赤的左、右双翼。双翼前锋都是精锐,阿赤的心都在滴血。他觉得这是萧驰野给他的警告,那份威胁已经蹬在了他的脸上。

“我要杀了他!”阿赤失控地低吼着,“我一定要杀了——”

巴音一拳把阿赤砸下马背,马失去主人减缓了速度,停在了前方。阿赤滚在雪中,胸口猛烈地起伏着。

“俄苏和日无所不知,你如果还想让蝎子并入十二部,就在明早把他解决掉。”巴音沉声说,“失去理智就会沦为豺狗,豺狗是咬不死狼的,你最好清醒点!”

阿赤躺在雪地上,抓了把雪擦脸。他爬起来,追上自己的马,不再讲一句话。

骑兵的氛围低沉,阿赤和巴音都不再开口,后边的人也不敢开口。他们在暴雪中又跑了个把时辰,战马都累得喘息,好在路标已经指到了尽头。

“猎隼会通知援兵往这里赶,”阿赤勒缓马速,上了岸,“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待。”

巴音胸口不安,他因为内敛而格外在意环境,此刻雪茫茫地遮蔽天地,让他看不清几步以外的情况,但他敏锐地觉察到了,这里根本不是他们来时的端州东南方。

“走错了,”巴音喃喃着,眯眼抵挡狂风,在推开的雪雾里,隐约地窥见了前方,“这里是……”

后方还没有登岸的马骤然失足,后蹄滑进了冰窟窿里。风雪迷眼,马背上的蝎子拽着缰绳想把马往冰面上赶,马的后膝却在慌张里磕断在了冰沿上,接着整匹马嘶鸣着仰翻进水中!

队伍霎时间乱了,马都惊慌起来,蝎子们呵斥无果,都怕自己也滑进去,只能用力抽着马鞭。阿赤在嘈杂的呵斥声里听见了重甲的声音,他原以为是错觉,可是没过多久,漆黑的铁骑就真的出现在了雪中。

阿赤再蠢也反应过来了,他后退着,喊道:“上马疾行!”

这路标是真的,但位置早被萧驰野挪到了其他地方,脚印确实是障眼法,萧驰野本意就是想把他们驱赶到这里来。

阿赤看巴音还在原地,便狠狠撞他一下,骂道:“上马!别他妈的发呆!”

巴音转动着眼珠,看向阿赤,阿赤如有所感,看向前方,不禁悚然色变。

前方黑黢黢的不是别地,正是茶石天坑。

阿赤擦着鬓边的汗,放眼望出去,看见离北铁骑的双翼从两侧包到了前方,他回过头,看见了萧驰野。

七年前边沙骑兵在这里坑杀了四万端州守备军,七年后同样是暴雪夜,萧驰野用同样的阵型把他们推到了茶石天坑前。阿赤不认得萧驰野,但他在这一刻奇异地明白了萧驰野的用意。

巴音喉结滑动,他捏着牛皮包裹的书,低念着哈森的那句话:“……以牙还牙。”

萧驰野是最难缠的狼,巴音知道,他为了夺回萧方旭可以咬死哈森。这样的对手一旦记住了伤痕,就会按照自己的想法疯狂撕咬。

“援兵片刻就到,”阿赤到了这个关头反而冷静下来,他盯着萧驰野,“撑过了这一会儿,这里就还是我们的屠宰场。”

阿赤直到今天都没有看到过萧驰野的真容,但他隔着那头盔,仿佛感受到了萧驰野的嗤笑。阿赤不信边沙的天神,他信自己的纹身,作为夹缝中存活的蝎子,直到头颅离开身体的那一刻他才会服输。

然而萧驰野也同样信自己的纹身,那既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离北。哈森留下的疤痕无时无刻不在灼烧,他已经压抑了太久,甚至能够听见狼戾刀在鞘中咆哮。

雪穹下的狂风凌虐着琼花,把它们撕成了片片瓣瓣的飞絮,在群白迷眼的刹那间,阿赤看到铁骑冲锋了。铁甲像是蒙尘的刀锋,迎面而来时气势犹如惊涛骇浪,把浑身的灰尘都掸尽了,露出了寒芒爆射的锋刃。

萧驰野在铁锤抡来的时候靠狼戾刀格挡,他的马没有停下,在刀锋“刺啦”的摩擦声里,带着铁骑撞在了骑兵的脸上。浪淘雪襟包裹着重甲,甩头时撞歪了挡路的矮种马。

骑兵好似捏爆的水囊,在萧驰野的重击下抵抗了短短的几个眨眼,接着被“战车”撞得节节后退。天坑就横在不远处,他们再退就要跌进去了。

阿赤提起重达百斤的铁锤,在这短促的交锋里认清萧驰野就是要害。他抡翻了面前的铁骑,听对方的头部“砰”地撞在雪中,马蹄踏过人体,在转瞬间就抡到了萧驰野眼前。

可是他抡空了!

阿赤以为萧驰野会趁胜追击,但是萧驰野没有,他退回了离北铁骑的前端,这支“战车”随即发生了变化。

巴音抱着书挤在后边,清楚地看见了离北铁骑在变化。

那是离北铁骑吗?

那根本就是辆重型战车!

萧驰野不肯放弃萧方旭的重甲,他不想证明老爹是错的。他在经过陆广白、戚竹音和尹昌三个人以后,得到了新的离北铁骑。

萧驰野在“重”的基础上扔掉了离北铁骑曾经的长刀,他给跟着自己的离北铁骑配备了新的刀,这是真正的长刀,长到铁锤根本无法靠近。他在交战地观察过陆广白的步兵,“战车”阵型能够隐藏起不够快的弱点。萧驰野直接砍掉了追逐的必要,他要边沙骑兵自己撞上来。

戚竹音在交战地打的那场攻防是熟练使用轻、重骑的调换,萧驰野把禁军和离北铁骑杂糅在一起,只要他们出现在同一个战场,就有变幻莫测的打法,野战不是哈森的天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尹昌的尖刀队。

尹昌改变了陆广白的“战车”,把兵分成“尖刀”打突进,海日古偷学到这一招,在北原校场让萧驰野找到了新的契机,萧驰野跟着把“尖刀”杂糅进了自己的“战车”里,呈现出此刻威力震撼的离北铁骑。

阿赤很快就明白铁锤没用了,他们无法避开长刀接近离北铁骑,可是当他们换下铁锤,离北铁骑就会以纵队出击,仿佛是匣子里猛然弹出的几把刺刀,捅得蝎子自顾不暇。

雪亮的刀锋收放自如。

这相当于重型战车,摒弃掉了一般攻城器械的木制结构,完完全全由钢铁打造,机动性更强。只要萧驰野愿意,他们还可以就地拆解,变成野队打伏击。

即便还是雏形,甚至有些生硬,但毫无疑问,这是完全属于萧驰野的离北铁骑。

阿赤眼见兵败就在眼前,却听见了雪间的鹰呖。他的猎隼收翅飞旋下九重,带来了他等待已久的援兵。

“咋这么多兵,”尹昌准备坐地上把鞋子里的血水倒一倒,又看见西南方涌出了蚂蚁般的骑兵,他急忙爬起来蹬着靴子,喊道,“完逑了,这他妈快有咱们三倍兵力了!”

蝎子当即士气大振,听那杀海浪淘,双方在天坑前陷入死斗。血光溅破雪氲,离北铁骑和禁军全然豁出去了,突围的机会只有现在,错过了今夜就再无生机!

骨津提起海日古的后领,把他踹进人群中,看尹昌有点瘸,便横刀抵开边沙兵,对老头喊:“尹老受伤了?!”

尹昌皱着红鼻子,不自在地扭了几下,说:“脚,脚泡得痒痒。”

海日古在人群里敏捷地躲着弯刀,时不时还要对杀红眼的禁军亮出自己的小金牌,说:“自己人!”

那头的阿赤已经与萧驰野杠上了,他的弯刀用得远比铁锤好,两方兵马在挤压间踏得地面震动,不知道是谁先翻马,随后天坑边沿全部坍塌,所有人混杂着翻滚进去。

禁军啃了几口泥,冒着头,在乌压压的敌军里相互大喊:“操!二爷是不是给挤下去了?!”

浪淘雪襟滚身陷在了坑底,阿赤蹬着石块扑了过去,萧驰野来不及起身,抬脚踹在了阿赤的胸口。阿赤受力退后几步,萧驰野已经挺身而起,铁锤几乎是贴面抡来,萧驰野避闪间靠臂缚格挡。

“砰!”

风踏霜衣踏翻了陈旧的木栏,沈泽川疾驰在暴雪间。他的氅衣经风掠动,寒雪凌飞在眉眼,侧映出肃杀的凌厉。

费盛不敢在战场上托大,带着锦衣卫紧跟沈泽川马后。

澹台虎也不敢让沈泽川一马当前,率兵追着府君,都快站在马鞍上了,隔着风冲沈泽川喊:“府君!就在东北方,茶石天坑!”

马蹄凌溅飞雪,沈泽川捏湿了缰绳,他这一路几乎没有停下来过,风踏霜衣已经很疲惫了。

茶石天坑!

沈泽川沿途经过的都是白茫野,但当他踏入茶石天坑附近时,那梦魇如潮水翻涌而上,熟悉的血腥味直呛口鼻。沈泽川喘着息,在厮杀里看不到萧驰野。

沈泽川厉声喊道:“萧策安——!”

费盛张望着,看见了尹昌。尹昌远远看见府君一身白,在这里打眼得紧。他跳起来挥动着刀,喊道:“坑里,坑里,二爷在坑里!”

沈泽川刹那苍白了脸,他手脚冰凉,从马背上滚下去,握住仰山雪的手都在颤抖。白袍被血水渗湿,他踩着尸体,只能看见那出现在梦里千万次的天坑。

沈泽川顾不得别人,他沿着天坑踉跄地滑下去。大雪漫天,他颤抖地喊着:“萧策安……”

梦里梦外重叠着,沈泽川见过自己横尸在此,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躺在这里的人会有萧驰野。

费盛哪见过府君这个模样,他追下来搀扶人,沈泽川不要,他在尸山血海里扒着浪淘雪襟跟前的尸体,扒得双手通红。“尸体”忽然抬起手,又快又准地抓住了沈泽川的手腕。

“兰舟,”萧驰野闷在头盔里,说,“兰……”

沈泽川已经推掉了萧驰野的头盔,他在那飞雪间,看清萧驰野的脸,不管血污,紧紧抱住了萧驰野的脑袋。

萧驰野反手揉着沈泽川的后心,想说点什么,却在那风声里,听见沈泽川一遍遍小声喊着。

“萧驰野……”

萧驰野的心都碎了。

第209章 怀抱

茶石天坑是沈泽川的夜晚。

他刚进昭罪寺的时候, 寺里屋舍破旧, 烂窗兜不住寒风,纪纲把唯一的避风处留给他睡, 他枕着手臂, 不敢告诉师父, 他睡不着。

那会儿沈泽川还能记清纪暮的脸,大哥有花娉婷的影子, 生得俊秀, 在家时,说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烂了。

“我惦记着升官, ”纪暮蹲在院子里扒饺子吃, “升官了咱们就住东头去。”

沈泽川学着他扒饺子, 塞得两颊鼓囊,点头含糊地说:“我给你看着嫂子。”

纪暮有个两小无猜的姑娘,原先住在他们隔壁,后来搬到了东边。这姑娘的老爹趋炎附势, 总想把闺女塞到衙门里去, 纪暮为了争口气才入伍, 成日拼了命的办差,就想赶在姑娘出阁前把人给娶回来。

纪纲没挣多少钱,家里不富裕。花娉婷养着两个儿子,嫁妆都给他们攒成了将来娶妻的银子,眼看纪暮老大不小了,她在屋里跟纪纲盘算着托媒。

端州的冬天很空旷, 往东边是茶石河。他们再小一点的时候,冬日会到冰面上拖爬犁子。沈泽川聪明,老是哄骗跟着去的小鬼头们当马,自己做老爷,坐在犁上指挥着人乱跑。

纪暮那会儿就跟纪纲说:“我弟弟将来肯定有出息。”

花娉婷把沈泽川当亲儿子,纪暮就把沈泽川当亲弟弟。萧驰野和萧既明在离北跑马拉弓的时候,纪暮还带着沈泽川漫山遍野地瞎跑。沈泽川十五岁以前,纪家拳打得很马虎,纪暮总是替他兜着,不让花娉婷训人。

咸德三年纪暮升了小旗,全家都高兴。花娉婷操办了一场,把家里的存蓄数了又数,准备和纪纲托媒人向东头的姑娘提亲。

当时纪暮要轮值,沈泽川带着花娉婷给包的饭菜,去守备军营里给大哥送饭。那夜是沈泽川最后一次见到花娉婷,师娘站在院门口,给他把袄子扣好,又给他戴上风领,把他捂得严实,嘱咐着“早去早回”。

纪暮偷偷给沈泽川酒喝,沈泽川用筷子蘸着喝,坐在一溜虎背熊腰的士兵里像个裹袄子的青萝卜。雪下时,这些粗犷的汉子说瑞雪兆丰年,端州明年要有好收成了。

纪暮用筷子敲着瓷碗,唱了首清平调。他那会儿才二十岁,即将迎娶娇妻入门,兄弟俩感情和睦,家中父母无病无忧,正值意气风发的好时候。

沈泽川每每想起那夜,都会泪流满面。他在昭罪寺里失去了回溯的勇气,再也梦不到这些时光。纪暮在七年的梦魇里变成面无可憎的骷髅,沈泽川忘记了大哥的长相,甚至记不清他们最后的对话。

他为什么没有拉纪暮一把?

沈泽川爬出来,又跌回去。他最初几年还会躺在其中失声痛哭,“沈泽川”就此被留在了这里,他站起来,看见雪把自己埋没。

军靴踩着积雪,发出轻微的响声。

沈泽川漠然地回头,在雪中看见了风尘仆仆的纪暮。纪暮今夜很干净,浑身没有伤。他握着刀柄,走近沈泽川。

时隔七年,纪暮没有任何变化。他冻得面颊微红,在行走间呵着气,那些挣扎在血海中的戾气消失不见。沈泽川看着他,想起了他临行前的清平调。

沈泽川已经跟纪暮一样高了,他疲惫地说:“哥。”

纪暮站定在沈泽川的面前,风雪吹动他凌乱的鬓发,他说:“怎么不回家?”

沈泽川说:“雪太大,忘了路。”

纪暮看着沈泽川笑起来:“傻小子,娘在找你啊。”

沈泽川回头,看见那头的花娉婷。师娘在大雪里提着灯笼,裙摆被风吹得摇晃。他看着看着,眼泪就夺眶而出。

他什么都记得,因此什么都想忘。

纪暮扶稳佩刀,穿过沈泽川,朝着花娉婷走去。

沈泽川忽然无法遏制地喊道:“哥!”

沈泽川含着哭腔,颓唐地去抓纪暮。可是纪暮没有回头,沈泽川追上去,他每走一步,脚下的血水就往上漫一寸。他仓促地拔腿,却挣不脱束缚,最终跌在血泊里,被尸体纠缠着,朝纪暮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回来!”

纪暮已经快要消失在雪中。

沈泽川什么也抓不住,被血水淹没在沦陷的天坑内。溺水的恐慌席卷而来,他喘不上气,只能挣扎着,眼睁睁看着微光泯灭。

“沈兰舟——!”

萧驰野捞起沈泽川,那健硕的肩膀扛得住暴雨侵袭。他带着烈日的芒,用强风扫尽了这暝暗的天地,让风雪骤散。他这样灼热,烫得沈泽川周遭再也搁不下其他事物。

沈泽川陡然醒来,浑身都湿透了。萧驰野夹住了他的脸,在黑暗里跟他鼻尖相碰,抚慰般的亲吻他。沈泽川还在喘息,他环臂抱住萧驰野的脖颈,在这依偎里湿着眼眸。

萧驰野凑近了哄道:“兰舟回来,回到我这儿来。”

沈泽川心有余悸地点着头,磕着萧驰野的额头,望着萧驰野的眼睛里满是恐慌。萧驰野用拇指给他揩眼角,揉着他的面颊。

“没事了,”萧驰野说一声吻一下,“抱一抱。”

军帐是新起的,炭盆烧得不够旺,半夜就熄灭了。两个人睡在简陋的板床上,底下垫得是薄薄的褥,身上盖的是大氅。萧驰野怕兰舟生病,把他冰凉的手捉回来,塞进了衣裳里,贴在自己胸口。

沈泽川平复着呼吸,揪皱了萧驰野的衣裳。萧驰野的双臂始终没有松开他,就这样罩上氅衣,闷在里边跟他低声讲话。

萧驰野问:“冷吗?”

沈泽川埋脸在萧驰野的颈窝,沉声说:“冷。”

萧驰野抱紧沈泽川,用下巴压着他的发心,半合着眼说:“再贴紧点就不冷了。”

两个人像是相依为命的幼兽,贴着对方取暖。沈泽川探手摸到了萧驰野背上,冰得萧驰野抽气。沈泽川摸到那匹狼,就很安心,他细细地摸着,仿佛摸着狼的皮毛。

萧驰野背部的肌肉明显,他被摸得痒,又无处可藏,只能微仰头受着,觉得腰眼上一阵阵发麻。最后忍不了了,抬手捉了沈泽川的手腕,翻身把兰舟摁在底下,鼻息微沉,顶着他没动。

沈泽川负气地说:“你不是要抱一抱吗?”

“你那是抱?”萧驰野凑近了压着他,又低声问了一遍,“你那是抱?”

沈泽川觉得这声音是喉咙里逸出来的,他看着萧驰野,像是敢怒不敢言。

萧驰野松开沈泽川的手腕,沿着他的腰往下,摸得沈泽川面上泛起潮红,那是痒的。他原先还忍得住,但萧驰野用胸膛压着他,搔得他逐渐又湿了含情眼,在急促地喘气里,仰头笑起来。

萧驰野爱死兰舟笑了,那眼儿半眯着,潋滟都潮在里面,溺着他萧策安的身影。

沈泽川笑得颈间潮湿,衣裳贴在背上,汗涔涔的。他觉得累,缓着呼吸,迎接着萧驰野的吻。氅衣里好热,闷得沈泽川忘了风雪。

萧驰野知道兰舟睡不好,但是今夜他在这里。

他野心勃勃,要兰舟往后梦见的都是自己。

第210章 青鼠

翌日卯时, 暴雪仍旧在下, 军帐内的炭盆都凉透了。众将聚集在内,围着桌上的地图, 在烛光里等着萧驰野开口。

茶石天坑这场仗打得不算辛苦, 却相当凶险。萧驰野占了暴雪天的优势, 在冰面上把阿赤绕离了东南方,引到了边沙布置相对薄弱的茶石天坑。阿赤的援兵来得那么快, 是因为端州在这里还有驿站, 但他把重心挪到了东南方,又对萧驰野的离北铁骑束手无措, 才给了时刻盯着端州动向的澹台虎斜线支援的机会。

萧驰野昨晚就卸了甲, 待军医退出去后, 稍稍活动了下肩臂,环视着他们,说:“我们此行不是来跟他们打胜负,而是来跟他们要端州。如今阿赤已死, 重兵还驻守在东南方, 端州城内的兵马不足一万, 是个好机会。”

费盛把药端给沈泽川,偷瞄了几眼,看府君今日精神尚可。

“昨日有不少骑兵脱逃,”尹昌把手指摁在端州东南方,“这里的重兵收到消息就会怀疑我们要打端州,肯定会先上来拦截。”

老头在军议时不怕任何人, 把乱糟糟的胡子随意地扎在一起,就是不敢当着沈泽川和萧驰野的面喝酒,只能靠酽茶解馋。

萧驰野没有立刻回话,把机会留给了澹台虎。

澹台虎这两年也逐渐有了点自己的见解,琢磨着二爷的意思,抬手点了点端州的位置,说:“咱们现在在茶石天坑,离端州有些距离,如果东南方的重兵到这儿来拦截咱们,那端州城内的兵力就不会变。”他略显忐忑地看了眼萧驰野,见萧驰野面色自然,继续说,“到时候让驻扎在洛山的邬子余绕到端州西门,就可以直接偷袭了。”

萧驰野颔首,示意澹台虎说得没错。

骨津神情微沉,他看向茶石河,说:“我们做诱饵是能把兵力都引到茶石天坑,但主子,我们背后就是茶石河,一旦阿木尔趁机派兵偷袭,或是哈森南调过来,那我们就要腹背受敌。到时候邬子余又绕去了端州西边,我们连援兵都没有。”

“你这么说伤的可是交战地的心,”萧驰野说话的空隙还要盯着沈泽川喝药,末了接着说,“沙三营不是援兵吗?”

骨津停顿片刻,摇头说:“我信不过郭韦礼。”

萧驰野倒没沿着这事继续说,他抬手,轻轻拍了把骨津的背后,说:“大哥在大境里看得清局势,端州势在必得,交战地有陆广白和师父在,三大战营定然会全力拖住哈森。至于阿木尔……”萧驰野微晒,“他现在能急调的部队就是青鼠部。”

戚竹音要出兵攻打青鼠部,太后和兵部没同意,她就彻底没办法了吗?

“启东的军粮由颜氏供应,马车在三日前就已经通往策郡,”沈泽川嘴里都是苦味,“算算时间,大帅都该吃饱肚子了。”

只要让戚竹音吃饱,她就敢跟阒都玩花样。前几年她不入都跟这些老狐狸周旋,那是怕麻烦,如今弯刀都要伸到她眼前了,她就半点麻烦都不怕了。

“骑兵冒雪行军的速度没有平日那么快,我们在这里还有准备的机会。”萧驰野说,“现在的营地简陋,敦州守备军今夜就在四野挖横沟。夜巡轮流值,鹰也要放。禁军和离北铁骑数日苦战,能休息的时候就休息,必须要养精蓄锐,给邬子余拖出足够的时间。”

大雪挡道,策马往洛山传递消息肯定来不及,好在离北铁骑都带着自己的鹰,向西北飞几个时辰就能送到。

众人应声,待他们各自议论起来,萧驰野就在怀里摸了片刻。沈泽川搁下药碗,捏着袖里的折扇,大袖间忽然跳来块东西,他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块油纸包裹的糖。

萧驰野像是没干过这件事,神色正经地看着地图。

* * *

邬子余在洛山睡到半夜,被副将叫醒,在帐子里就着烛光拆了鹰送来的信,顿时清醒了。他觉也不敢再睡,起身穿戴铠甲,问:“那颜何如在哪儿?”

话音方落,颜何如就从帘子边冒出头,说:“这儿呢!”

邬子余攥起信,粗声说:“人都死了?就叫他这么乱进?”

“欸,别生气嘛。”颜何如兜着小金算盘,钻进来,“府君叫我待在这里,我就待在这里,我能干什么哪?邬爷您也忒谨慎了。”

“行军打仗不比商贾走货,出点岔子就是要掉脑袋的。”邬子余去年替离北铁骑筹备军粮时跟洛山土匪都打过交道,遇上颜何如这样的并不慌张,把信先收起来,说,“我马上要出兵,洛山的匪患才除,把你留在这儿,爷们不放心。这么着,你赶紧收拾收拾,和我一块走。”

颜何如跟边沙人做过生意,把他留在洛山就没人看管,邬子余觉得不妥当,得盯着他才行。

颜何如吓得脸色微白,抱着算盘跟在邬子余后边,说:“刀剑无眼,邬爷,你带着我干什么啊?我家里头的生意可都系在我身上,我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呀。启东的军粮你晓得吧?现在也由我送。我待在后边就成了,要不您派人送我回茨州?敦州也行!”

“我们这么多兵,还保护不了你?”邬子余冲颜何如露出森白的牙齿,“打完仗就送你回去,跟府君一块走,保准儿不耽搁你的事。”

说罢也不等颜何如回答,就喊外头的亲兵把人给塞进马车里,直接拴在军中带走。

邬子余在帐子口深深呼着气,天色昏沉,他把适才揉皱的信又拿出来看。帐子里的烛光罩在他背部,他盯着那个“袭”字足足呆了半晌。

突袭端州关乎萧驰野的安危,这场仗不仅要打得快,还要打得稳。茶石天坑现在待着两个身系战局的人,损失任何一个邬子余都负不起责,他得担得起这份重量。

可老子是个押运队啊。

邬子余眉间紧皱,他的目光透过长夜,想起了初见萧驰野的时候。

“你不是离北铁骑吗?”

烈阳下的萧驰野半回首,眼眸幽深。

邬子余到今天都没敢回答萧驰野这句话,他似乎默认了自己只能押运辎重,但是他又不甘心。他早年因为吃酒被萧既明罚到了边博营,看着朝晖出任柳阳三大营的主将,如今又看着晨阳和骨津先后被重用起来,萧驰野把他压在边博营,迟迟没用到前方。

邬子余啐了口吐沫,把信塞回了怀中。他在雪中走了两步,忽然跳起来,握住了拳,在空中胡乱挥动了几下。

萧驰野敢把机会交给他,他就敢赌上身家性命替二爷打一场!

* * *

次日酉时雪逐渐转小。

萧驰野在军帐里穿重甲,他的甲在前日铁锤的攻击下有些损伤,左右双臂最严重,尤其是连续扛阿赤铁锤的左臂,甚至有些凹陷。

“邬子余已经到了端州西面,撑过今夜,明早就能跟他前后夹击。”萧驰野穿甲显得更高,几乎堵住了沈泽川跟前所有的光亮。

沈泽川坐在板床上,他在这里,在旁人眼里用意更深。萧既明现在敢竭尽全力让交战地三大战营辅佐中博端州战,不止是因为萧驰野在这里,还因为沈泽川也在这里,这是离北看到的诚意。

“费盛带着锦衣卫跟随海日古,可以弥补暂缺的斥候。”沈泽川看着萧驰野戴臂缚,说,“如果明天你没有回来,那剩余的兵马也会投入前方。”

萧驰野留下的兵马是给沈泽川做屏障用的,倘若出现了什么意外,这些人会护送沈泽川北上,到时候沙三营自会前来接应。

萧驰野系臂缚的手微顿,他看向沈泽川,听懂了沈泽川的意思。沈泽川示意萧驰野蹲下来,萧驰野不便蹲,索性撤了条腿,在靠近兰舟的地方单膝跪了下去。

帐外的雪如轻絮,费盛训尹昌饮酒的声音断断续续,离北铁骑穿在重甲踏在雪中,整齐划一地走动。周遭乱哄哄的,帐内的炭盆里烧着柴,架上的茶正好煮开。

萧驰野的眼神锐利,他近来的锋芒越发不可遮挡,对沈泽川说:“你在这里等我。”

“我倒是想去,”沈泽川的氅衣滑落了肩膀,他学着萧驰野做过的动作,捏住了萧驰野的下巴,微偏头,“可我没有那个能耐,只能在这里做个糟糠妻。”

萧驰野由着沈泽川捏,闻言笑出声。

沈泽川听着骨津停在了帐外,他拿过头盔,替萧驰野戴好,在那短暂的对视里,隔着钢铁跟萧驰野碰了个吻。

“今夜以后,”萧驰野冰凉的铁指抚在沈泽川的面颊,声音低沉,“我的兰舟就是中博枭主。”

* * *

萧驰野用阿赤试了自己的新刀,但这远远不够。他饿得足以吞下南北战场,每一场仗都是试炼,他要在这里把刀磨得更快。

东南方的边沙重兵有两万五千人,其中只有五千蝎子,剩余的骑兵缺马,不少人只能暂时充当步兵。他们失去了主将,又得不到茶石河对岸的消息,阻拦萧驰野是为了确保端州安危的被迫之举。

萧驰野要的就是这个被迫,这两万五千人一动,端州西面就彻底地空出了出来,邬子余马上开始攻城。沈泽川锁住中博的优势就此显露,端州得不到任何支援,粮食都供应给了阿赤的两万人,留守在端州的八千兵马反而要饿着肚子应战。

中博打起来的时候,边郡的夜正深。

阿赤兵败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青鼠部,他们夜巡的队伍游荡在边郡附近。青鼠部的主将叫作苏蒙,以前是哈森的副将,在阿木尔的帐下也能参与议事,但因为部族不够强,失去了跟着哈森北上的机会,在这里和陆广白交过手。

今夜边郡无雪,远远看去,锁天关像是枕城横睡的美人。空中有些浮雪,仰头找不到月亮的踪迹。

苏蒙觉得今夜的边郡太寂静,这让他心神不宁,于是他特地增加巡夜的人数,把边郡东面都尽收眼底,以防守备军的突袭。

后半夜夜巡队在荒野上架起了篝火,烘烤着随身携带的肉干,就着雪水填饱肚子。

“北边的蝎子一直在打胜仗,”青鼠部的骑兵掰着肉干,用边沙话说,“他们就快要并入十二部,成为靠近北边的部族,到时候我们还能拿到粮食吗?”

苏蒙喝着雪水,摇着头说:“俄苏和日不会让蝎子成为部族,他们是嘹鹰部的奴隶。”

蝎子的母亲都是大周人,还出现过海日古这样的叛徒,即便打了胜仗也难以服众。况且在大漠,各部认的是哈森。

“如果格达勒能给我们,”骑兵对苏蒙笑起来,“那以后就不怕再饿肚子了。”

苏蒙吞咽着雪水,没有立刻回答。他曾经试探过阿木尔,但没有得到回应。青鼠部不是强部,如今嘹鹰部早已不是当年的小部,回颜部又投靠了离北,剩下他们青鼠部待在这里跟边郡守备军一起啃沙子,谁能想到最后连边郡守备军都跑了。苏蒙在日复一日地驻扎里看不到将来,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结果儿子在今年开春夭折了。

“等待总是有用的,”苏蒙只能如此安慰,“起码待在这里不会面对离北的报复。”

骑兵们笑起来。

篝火烧到一半,骑兵在背后看见了几条野狗。他挥动着枯枝,嘴里发出“嘁”的驱赶声。这些野狗饿得垂涎,哈着热气绕着他们打转。

苏蒙说:“赶走它们。”

骑兵便站起来,握起弯刀,加上了跺脚的动作。野狗向后瑟缩了一下,骑兵腆着肚子,回头对苏蒙说:“我们可以狩猎,狗皮能——”

骑兵的话还没有讲完,那野狗像是疯了般群扑而上,撕咬着骑兵,拽得他翻摔在地。他握刀的手臂被咬住了,皮革扛不住野狗们的利牙,疼得喊叫。

苏蒙当即站了起来,夜巡的骑兵们跟着追上去,踹着野狗,把人往回拖。苏蒙看这些野狗眼睛通红得古怪,稳妥起见,他冲骑兵们说:“拉弓射死它们,这些狗不对劲。”

夜里传出几声微弱的鹧鸪叫,野狗们像是觉察到了危险,在骑兵上马拉弓时掉头就跑。它们慌不择路般地朝西奔跑,骑兵们跟着追了上去。

野狗挨了箭,瘸着腿向前逃。后边的骑兵拔出了弯刀,俯身下来,在马匹冲刺间想要一刀了结野狗。他们狂奔着,溅起的雪沫扬在半空,只听“嗖”地一声爆响,一支长箭从西面直射而来,骑兵当即翻下马背。他的脚还挂在马鞍上,被马拖行着撞过了边界线。

糟了!

苏蒙暗道声不妙,阿木尔早就吩咐过此刻不宜跟启东交战,只要他们不进攻,戚竹音就出不来。他立刻勒马,喊道:“后退!”

但是前方的火把陡然亮起来,接着周围大亮。

“戚竹音!”苏蒙在马背上用大周话厉斥着,“女人狡诈——!”

戚竹音站在严阵以待的守备军前,碾着脚下的雪,悠哉地说:“点燃万里烽火台,告诉阒都,青鼠部越境进犯了。”

启东守备军骤然列出盾牌,刀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