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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200章

第191章 年夜

晚上戌时, 南北聚集。

萧驰野掀帘, 沈泽川牵着萧洵弯腰入内。堂内的议论声暂停,萧洵自己摘掉了风领和护袖, 交给骨津, 然后目不斜视地到了父亲身边跪坐下来。

戚竹音趁着这个空隙, 偏身小声地问陆亦栀:“你们该不会把儿子送给人家了吧?”

陆亦栀双手捧着茶盏,还没有来得及回话, 就看见自己儿子如有所感, 转头看向戚竹音。她也小声地说:“糟了,洵儿听见了。”

萧洵对戚竹音行礼, 戚竹音心虚地喝茶。

萧洵长得像萧既明, 但不像父亲那样儒雅随和, 他不太爱笑,板着小脸的时候显得格外严肃。

陆亦栀愁道:“这到底是随了谁呢?”

那边沈泽川已经落座,他左右分别是萧驰野和姚温玉。以萧驰野往左,就是离北阵营;以姚温玉往右, 就是启东阵营, 他们中博人最少, 但最不容忽略。

“中博现如今还有三州没有收回,”戚竹音对沈泽川说,“我们希望府君能够在明年冬天以前完成中博统一。”

“如果大帅肯对樊、灯两州高抬贵手,”沈泽川说,“我自然乐意至极。”

“这不好说啊,”戚竹音笑起来, “阒都如果强令我讨伐翼王,我也没有办法。”

姚温玉知道戚竹音的意思,她不是没办法,她是想靠翼王从沈泽川手中换到明年的军粮,给自己进攻青鼠部做充足的准备。

“大帅既然能坐在离北,”姚温玉平和地说,“放弃讨伐翼王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南北战线都要统一了,戚竹音先后几次对阒都的调令视而不见,她如果真的怕就根本不会到离北来。但是戚竹音就是想宰这一刀,她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

“我到离北来神不知鬼不觉,这可跟抵抗君令不一样。你们茨州今年动静这样大,我再不打掉翼王,你们的校场就要摆到丹城门口了。”戚竹音说,“‘府君’这个称呼也值得玩味,在我看来跟‘翼王’这两个字没有差别。”

“那就误会大了,”沈泽川笑了笑,“从茶州到敦州,我们茨州都是在按规矩办事。‘府君’算什么了不起的称呼?现如今明文规定的律法里都没有说它不合适,我只不过是茨州州府的客座罢了。”

这就是钻了没有树立反旗的空子,实际上茨州早已脱离了阒都管制,只是阒都迟迟不敢发布告示,一是忌惮茨州狗急跳墙,真的联合离北打到丹城去,二是唯恐其他地方照猫画虎。但是他们又迫于内斗,没有向沈泽川投递招安的意思,导致戚竹音现在只能靠翼王来威胁沈泽川。

这个威胁放在一个月以前,沈泽川是要想办法的。可是现在,他就是在座的决定南北战线能否建立的关键,钱和粮成为了他的底气,他要用手头上的东西换到最大的利益,就像戚竹音想宰他一样,他同样想宰戚竹音。

“韩靳在你手上,”戚竹音说,“光凭这点茨州就有罪。”

“韩靳,”沈泽川咬着这两个字,眼里没畏惧,“谁知道他到底在不在我的手里呢?”

这就是戚竹音平素不情愿去阒都的原因,跟沈泽川这类老练的谋算家打交道太累了,话绕一圈毫无进展,太极拨得人没脾气,简直要回忆起在户部要钱的那种感觉了。

“就算我放过樊、灯两州,任由你吃掉,但端州怎么办?”戚竹音随即掉转方向,“你手上的兵不足四万,其中两万人都是才招募来的新兵,想要从边沙人手中夺回端州还差点火候吧。”

这是要沈泽川求他们启东出兵相助了。

但是萧驰野说:“最迟二月,我去端州。”

“虽然中博暂时不需要启东的援助,但是启东守备军能否打击青鼠部关乎北方战场的松紧,”姚温玉接着说,“所以茨州愿意为大帅分忧,府君在来离北以前就替大帅考虑过军粮问题。只要阒都真的敢断掉大帅的军粮,那么启东明年的军粮可以交由河州承担一半。”

姚温玉这话是说得漂亮而已,沈泽川在敦州薅颜何如的羊毛的时候,颜何如曾经说过他还要负担启东的军粮,沈泽川从中抽掉了一部分,勒令颜何如自己想办法补给戚竹音。他们在这会儿说出来,也算是实话,只不过稍微地隐掉了一些关键,擦掉了颜何如。

秉承着沈泽川雁过拔毛的宗旨,姚温玉顿了少顷,说:“大帅说得不错,中博如今只有三万六千人算是‘兵’,跟在座两方相比可以忽略不计。只是端州就是中博面朝东方的大门,如果关不紧它,掐断边沙供应线这件事情就无法做到,更不要提边沙是否会借此侵蚀中博,阻断南北战场的联系,让离北落入包围。”

戚竹音心想,所以——

姚温玉果然说:“所以,我们希望明年能和离北、启东建立起直达马道,得到一些在军营管制上的指点。”

军营管制是含蓄的说法,戚竹音觉得他其实想说,沈泽川想得到启东主将们的帮助,让他们在明年替中博操练出能够上战场的守备军。离北都是骑兵,中博守备军则是步兵,这件事只能请启东来帮。

这其中透露出来不少野心,起码在座的都能意会。这表明沈泽川既不想靠着离北铁骑,也不想单纯地问启东借兵,他要恢复中博防线,建立起自己的武装部队。

有钱真是爷啊。

在座的不约而同地感慨着,把这些军粮兑成银子,再加上马道、装备、城池修复等等,一年下来就要将近几百万两了。以前阒都百般推托,就是因为没钱,结果现在沈泽川说干就干。

“另外,关于府君上次和王爷详谈的骑兵,”姚温玉说,“在明年开春的时候离北还能给出战马吗?”

交战地现在战马缺损得厉害,开春时恢复草场,按照沈泽川的意思,如果离北承担不起,他可以推后。

萧既明不假思索地说:“可以,但中博得把洛山借给我们当作马场。”

这是萧既明的规划。萧驰野手里唯一的将领就是澹台虎,被放在了敦州,相当于送给了沈泽川。明年二月萧驰野去端州,再靠边博营的现有马道更换战马就相当不便。如果离北在洛山建立起新的马场,不仅减轻了边博营的运输压力,还能在中博建立起一道小小的防线,这样即便端州沦陷,或是沈泽川跟萧驰野反目,离北也不会即刻处于被动。

“端州要建立骑兵吗?”陆广白问道。

沈泽川对这支骑兵还没有太多的想法,只说:“尝试下轻骑,得等到明年有了战马再做打算。陆将军要留在交战地吗?”

陆广白颔首,说:“离北现在需要时间,我的兵能在交战地替铁骑顶住哈森的精锐弯刀,我对‘蝎子’也很有兴趣。”

“那我也有一个要求,”戚竹音说,“既然陆广白留在了交战地,那么作为交换,萧驰野得在明年六月去南方战场替我守边郡。”

萧驰野一愣。

戚竹音敲了敲案几,没再说别的。但萧既明和陆广白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戚竹音是要给萧驰野机会。

* * *

老天在茶石河畔赐予了嘹鹰部一个叫作阿木尔的男人,接着又赐予了阿木尔一个天赋了得的儿子。他们率领着边沙骑兵雄起于河畔,凭靠着谋略和弯刀瓦解了大周。也许此刻,在阿木尔的眼中,属于边沙的时代已经到了。他看见了那大幕在他面前拉开,边沙会告别过去徒步风雪的痛苦,他们历经了那么多的磨难,即将离开这贫瘠之地,在那肥沃良田上建立起自己的王朝。

这个冬天,大周的东西版图彻底分裂了。沈泽川的屏障挡住了东北两境,他用了半年的时间完成这道墙,在破烂不堪的中博衔接起南北战场,即便他还没有明确地把矛头指向阒都,局势的倾斜已经露出了端倪。

离北今年没有灯笼和爆竹,但它并不是一无所有,沈泽川在这里吃到了年夜饭。守夜中途他睡着了,萧驰野在他枕边放了新的折扇和几枚铜钱。沈泽川半醒时,萧驰野摸摸他的头,他就又睡了。

萧驰野在夜里脱掉了上衣,从左肩开始,一直到腰间,整个背部都被头狼占据。那些愤怒、咆哮,撕扯他的痛苦尽数刻在这里,这匹狼不是健全的,左眼的位置正好留给了左后肩的伤口,像是被剜掉了,因此显得异常狰狞。

萧驰野记住了那场大雪里的屈辱。

哈森说得对。

大家都要以牙还牙。

【终卷:醉倒狂歌中】

第192章 雪催

年关一过, 中博就遭遇了暴雪侵袭。雪来得遽然, 各州都出现了屋舍坍塌的情况,好在马道年前加急修理过, 茶、敦两州没有跟茨州断开联系。罗牧和澹台虎把伤亡情况及时呈报, 在天亮前就着手处理, 把灾情控制在了一定范围内。

书斋内的幕僚们通宵达旦,沈泽川也没有休息。

“前年大雪是我们茨州受灾, 因此在雪下前, 衙门内就再三确认过粮仓储备的情况,”周桂临桌翻着册子, “民舍加固确实是个问题, 咱们不能年年都等到坍塌了再想办法。”

“可是, ”孔岭坐在对面,“这笔额外开支从哪里来呢?今年受战事影响,没有银子再拨了。”

沈泽川把眉心捏得微微泛红,他在主位上坐得有些头昏脑涨。隔间“噼啪”的算盘声就没停过, 那都是从河州和厥西商铺里拨过来的伙计, 专门伺候账簿。近几日天冷, 书斋里边烧得都是炭盆,人又挤得多,连续待上几个时辰闷得要命。

“战事紧要,”沈泽川说,“给各州的军费就不要削减了,从去年行商们的税银里拨。”

“开春前是道坎, 只要熬过这三个月,雪化了自然有所好转。”姚温玉稍作安慰,“行商们从互市这边倒给永宜港的糙茶也走得很好,今年可以适当地增加商税。”

“厥西的铜矿要继续做,就得跟厥西布政司打交道,”沈泽川折扇转动,拨开手边上搁凉了的茶,“今年开春以后还能不能这么顺利,得看阒都是个什么意思。”

江青山坐镇厥西,境内生意往来他最门儿清。如果阒都勒令他掐掉这条贯穿西北的茶道,那对于茨州确实是种打击。

“往好里想,”孔岭抚膝,“也算瑞雪兆丰年。”

“对于我们三州而言确实如此,但是樊、灯两州的百姓就遭了秧。”沈泽川这段日子惦记着樊州,“翼王年前把两州粮仓占为己有,没下雪前就饿死了不少人,我为此事辗转反侧。”

“我们二月要对端州用兵,”周桂说,“樊、灯两州最好就在现在解决。”

茨州守备军只有两万人,结合敦州也就三万人,他们二月要面对端州的边沙骑兵,再分出精力对付翼王,茨州防御就会空虚,到时候如果八大营从丹城摸过来,那就真的分身乏术了。

“眼下取樊州也是个时机,”姚温玉拨着茶沫,“翼王这样贪得无厌,境内百姓早已怨声载道,他做不长久,不如先由我们发出檄文。”

“茨州如今与南北战场达成协议,与年前的‘剿匪’情况不同。我们这次先发檄文,翼王若是不肯投降,执意要打,那就给阒都留下了可以出兵的理由。”孔岭不太赞同,他一向以“稳”为主。

“成峰先生说得在理,但是年前府君已立,如今再和阒都维持表面安稳也没有益处了。”姚温玉这口茶没喝到口中,他看向沈泽川,“依我之见,阒都现在即便有了理由,也不敢出兵。”

孔岭仍然认为不妥,他说:“如果在此刻坐实了谋反的罪名,今年厥西的生意就势必会受到影响。别的不谈,若是江青山借此强行封查奚家铜矿,那岂不是得不偿失?府君,就我拙见,悄无声息地出兵樊州当为上策。”

姚温玉再道:“府君占据中博已是不可扭转的趋势,就算没有这纸檄文,江青山也会想办法封查奚家铜矿。”

他们意见相左,各执一词。

沈泽川折扇叩在指尖,片刻后说:“神威,起草檄文吧。”

他们在书斋内谈了一宿,这会儿看着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费盛就唤人上早饭。大家就这么随意地用过,赶着时间回去休息,晚上就要继续详谈出兵的安排。

孔岭起身时见姚温玉要出门,便侧身替他掀了帘子。姚温玉俯身行礼,乔天涯便入内推着人走了。待到都散完了,周桂沿着廊子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追上孔岭。

“哎哟!”周桂一手抚着胸口,一手前探,喊着,“成峰,成峰!”

孔岭驻步等着他,说:“你有事就早叫我嘛,这廊子里滑得很,要是不留神给摔了,伤筋动骨一百天!”

周桂平复着喘息,摆手感慨道:“前年还能沿着田头跑几里,今年是真的不行了,这还真是风雪催人老。”

“追得这样急,”孔岭围紧风领,挡着凛风,“为适才的事情而来?”

“我与你好些日子没赏雪了,”周桂欲盖弥彰,“近来夫人看得严,成日都在府里看孙子,今日正好。”

孔岭便叹,愁道:“你还是不要学着旁人那般遮遮掩掩了。”他缩起手,避着风,继续说,“不必劝我,我意见不改。”

周桂只好说:“倒是不要因此和元琢留下了芥蒂。”

“你当我孔成峰什么年纪?”孔岭跟他并肩走,“元琢能直言不讳,就是心中无愧。政见相左在所难免,应声附和才是大忌。我明白,元琢明白,府君既然没有寻我们私谈,就是态度了。”

周桂因为高仲雄那件事苛责自己,如今行事总要问过沈泽川,不再擅自决定。近来商谈公务,也让帐内幕僚不要自鸣得意,担心他们再与姚温玉起摩擦。

周桂看庭院里枯柳折枝,被风吹得跌在雪地里,刮到了墙角。他缓回气,有些沮丧地说:“我就是怕生分……”

“水清则无鱼,”孔岭抬手拂掉白鬓的雪屑,敛了些神色,认真地说,“天下衙门哪能真的清澈见底?你也在茨州做了那么些年的州府,知道不仅往上复杂,往下也同样复杂,贪污受贿这种事情,杀不尽,也杀不完。你前几年已经管得很好了,府君不明白吗?府君从头到尾就没有迁怒你,杀了那两个幕僚,也是给你提个醒,不是警告你。你最近这样小心谨慎,反倒容易让府君记着这件事。”

御下难,奉上也难。

周桂走几步,怅然道:“……我岳丈当初不肯保举我入都,也是算定我不是那块料。有些事情,我没个分寸,紧了松了都靠摸索,这事太难了。”

“你既然没做亏心事,何必这样惶恐?”孔岭稍稍摇头,“也不要再刻意谦让元琢了,都是七窍玲珑心,你这点心思哪能瞒得过他的眼。时间一久,那才是真的生分了。”

* * *

沈泽川回宅子时风正盛,费盛横着臂架着伞给他挡,那氅衣还是被吹得在风里翻动。

费盛背着风说:“主子,咱们也换个轿子吧。”

沈泽川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冻得耳尖红。他道:“就这么几步路,哪用得着坐轿子。”

可是冷啊!

费盛担心就这么几步路,让沈泽川再染了风寒。近几日里外都小心,庭院内连廊子都挂了厚重的垂帘,侍奉的人进出把帘底压得死,里边地龙一直烧着,格外谨慎。

好不容易进了大门,耳房里等着的丁桃马上跳了出来,带着历熊像堵墙似的横在沈泽川身前。

沈泽川在那缓慢的挪动里头疼地说:“别挡了,赶紧走吧,杵这儿吹的都是过堂风,要不了片刻就该倒了。”

丁桃这段时间又长高了,说:“主子吩咐得挡严,漏风就抽我。”他拍了把历熊,逆着风喊,“大熊,走快点!”

等沈泽川终于到了廊子里,系着的氅衣都被雪浸透了,捂得脖颈湿漉漉的不舒服,他抬手解掉了。费盛慌不迭地接了,招呼侍女拿去晾,还要给沈泽川披新氅衣,沈泽川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费盛在敦州得了招募新人的差事,心里头乐开花了,回来见着乔天涯也看哪儿哪儿顺眼。沈泽川住在离北那段时间,他就在家里跟着纪纲,边琢磨纪家拳,边听纪纲的话。等沈泽川回来了,就像是老妈子似的,力求把沈泽川照顾得无微不至。

侯爷现在要跑战场嘛!

费盛跟在沈泽川后边想。

府君不生病,侯爷也高兴,回头就不会再给他脸色瞧。大家日后做了一家人,他也不能总是不入萧驰野的眼。

沈泽川进了正堂,呵手落座,费盛说:“主子,灶上煨着的药这会儿喝了吧?”

沈泽川不想喝,他近几日没病,怕照着这么补下去流鼻血,况且家里除了丁桃也没人备糖。他这会儿装没听见,翻了案务看。

费盛看沈泽川没什么表情,就候在一边,过了片刻,准时地说:“主子,药——”

沈泽川耐着性子抬头看他。

费盛装作看不懂沈泽川的眼神,喝药这事后边不仅有萧驰野,还有纪纲呢,哪个沈泽川都得罪不起。

沈泽川只能说:“你拿吧。”

费盛麻溜地去了,过了片刻,掀帘进来的人却是乔天涯。

“颜何如来了,”乔天涯没放下帘子,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小子咋咋呼呼地往元琢那头跑,让我给拎过来了。”

沈泽川蘸着墨,说:“送银子来的,待人家客气些。”

他们话还没完,帘下就钻进个人。颜何如一身簇新的锦袍,绛红滚金,绣的还是金元宝。他脖子上挂了条绳子,坠着个新算盘,勒得后颈都泛了条红印也舍不得摘。

这小子粉白的脸上双眼一弯,欢快地说:“给府君拜年啦!过年好啊!前头想来拜见府君,结果你在离北哪!这不,你一回来,我就赶着来了。我这回不仅给侯爷备了珠玉翡翠,还给府君挑了好些个俏——”

后边端药的费盛跟乔天涯对了个眼神,乔天涯抬手就把颜何如给摁了下去。

离北新丧,茨州今年也没张灯结彩,沈泽川和萧驰野都是素衣简服,他这段时间连玉珠都摘了,谁知道颜何如开口就是讨打。

沈泽川在纸上写了个“驳回”,看都没看颜何如一眼。

第193章 忌惮

颜何如硬是临时改了口, 接道:“——俏如意!”

“备礼就客气了, ”沈泽川这才搁了笔,说, “给颜公子看座。”

乔天涯松了手, 费盛挤着颜何如, 嘴里说着:“看看看,快给颜公子上茶!”

颜何如亏死了, 他从翠情那里精挑细选了好些人, 都是模样顶好的少男少女。他原本想先给姚温玉挑,打通了姚温玉这条路, 再跟沈泽川打交道不就顺畅多了?可是他连姚温玉的面都没见着。进了这院子, 又想送给沈泽川。哪有男人不爱美人?萧二又不是什么沉鱼落雁。

颜何如摸了遍后脑, 记住了乔天涯,兜着袍子落座了。他面上还和气着,就是敛了笑,露出几分惆怅, 说:“离北王一世豪雄, 彪炳战功谁人不知?我是怕府君和侯爷哀思过甚, 若是伤着身子那就误了老王爷的慈心。今日特地赶来做这么个混球,是为了逗府君一笑!唉,府君节哀。”

颜何如讲官话,带着点河州的口音,什么“嘛”“哪”改不掉,讲起来嗲得很。此刻他乖巧地劝着人, 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沈泽川承了这份情,今年全境开支巨大,样样都离不开颜何如。他在颜何如说话的空当内接过了药,喝了几口,眉间温柔,说:“我在离北,听说你专门给边博营补了几万两银子修马道。”

“那都是小钱,”颜何如说,“哪值得府君记着?况且现在不是统一战线嘛,离北启东都是为了打边沙秃子,我一个商贾之流也帮不上别的忙,一点心意罢了。”

费盛暗自嗤之以鼻,觉得这小子装人的时候比自己差不了多少。这会儿知道统一战线,先前带着行商在敦州跟边沙做生意的时候可半点不觉得内疚。

沈泽川喝完药,顿了片刻才开口:“今日特地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就是看看府君,”颜何如再次露出笑,“府君现在就跟我亲哥哥似的,一日不见想得慌。”他想一出是一出,坐直身,说,“要不府君就收了我做弟弟,我给你磕两个响头。”

颜何如确实没脸没皮,他把蔡域叫阿爷,把雷常鸣喊大哥,遇着雷惊蛰还喊大侄子,现在风水轮流转,到了沈泽川掌握全局,他就想混个弟弟当。伏低做小那算事儿吗?那跟银子比起来都不是事儿,这小子看得可比谁都清楚。

“行啊,”沈泽川看颜何如高兴起来,跟着说,“你先给沈卫磕两个响头,咱们就算同宗了。”

颜何如差点呸一声,他又不傻,挨着沈卫就坏了名声,在东西两头都得挨骂。他窝回去,兴意阑珊地说:“那就算了,我家有规矩呢,拜沈卫肯定不成。”他对沈泽川说,“府君,府君哪。”

沈泽川说:“哪?”

颜何如来了精神,说:“我呢,顺道还有点事想跟你商量。现在启东不是跟咱们茨州达成协议了吗?今年大帅的军粮铁定没问题,我补,我全补。”

沈泽川喝着清茶净口,没急着接话。

果然,颜何如说:“阒都现在也怕府君,你左右都是强兵,回头真要打起来,那八大营哪扛得住?但就这样低头好像也不是回事,所以我寻思着,阒都从今年起会断掉咱们往厥西的生意,起码奚家的铜矿和船队不会再留到你手里。”

永宜港的船队关乎离北互市的生意,糙茶在厥西不值钱,靠的是船队往外送才有暴利。颜何如对奚家被查封不心疼 ,反正也不是他的铺子。颜氏现在在中博做不了粮食生意了,这块空亏颜何如得找到替补,他就是盯住了港口。

“你什么主意,”沈泽川搁了茶盖,“直说。”

“我的主意是,”颜何如趴在了桌面上,“咱们不要永宜港了。”

沈泽川叩着茶盖,抬眸看着颜何如,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野心。沈泽川没有立刻回话,他耐心地坐在这里,把颜何如的心思很快就摸透了。

颜何如眨了眨眼,说:“咱们可以……建个新的。”

河州颜氏占据着大周南边的水路,这是颜氏的生意能遍及东西的关键,但其货物到达厥西以后,要交给永宜港里的奚家船队做买卖,所以这条线最大的利益不在颜何如的兜里,在奚鸿轩——现在也就是沈泽川的口袋里。颜何如一直跟沈泽川虚与委蛇,百般赖着要跟沈泽川合作,就是看到了全境商路正在收缩,他得跟上沈泽川的速度。今年厥西要查封铜矿和永宜港,对颜何如来说就是个乘风而上的机会。

几年前颜何如往北走不通,离北不跟他合作,他就直接在敦州建立了小互市,靠着当铺给各地官员洗钱。现在也一样,他还是同样大胆,放弃永宜港意味着奚家在西面不再能牵制着颜氏,颜何如要把内外水路都握在自己手里,在这个乱局里跟沈泽川平起平坐。

沈泽川指尖摩挲着茶盖边沿,说:“你怎么绕开江青山?”

“府君手里捏着厥西的把柄,”颜何如笑出了虎牙,“这几年行商到敦州替地方官洗钱,那份名单里其中有不少厥西官员,当铺内的账簿要是落在了江青山手里,他们不死也得脱层皮。我为了打通厥西前后往里边填了数不尽的银子,如今该他们还账了。”

一个地方的官员胥吏就有数百人,即便州府本人清正严明,也无法确保往下的所有人都手脚干净。一州一城的案务极其繁杂,各地监察道就那么点人,上下看不到的地方太多了,这都是空隙。颜何如能在厥西挨着奚氏做这么大的生意,这些人都是给他保驾护航的功臣,而现在,这些人都是给他开路的踏脚石。

沈泽川要重新审视颜何如了。

颜何如从在敦州时起,就是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贴了一路的冷屁股还能笑嘻嘻地继续,让人都忘了他是河州颜氏的掌舵手,几年前就在中博吃人血馒头。他放弃雷惊蛰的时候也相当果断,为了沈泽川的喜好,甚至愿意在敦州围杀雷惊蛰。

甭管颜何如嘴里喊得多甜,要人命的时候半点都不含糊。他是真正的贪财,就像他没有黄金车驾绝不出门一样,如果坐在他对面的人没有足够的利益筹码,他连面都不会露。

“沿海的柳州就是块风水宝地,它位置偏僻,和永宜港相距较远,还是个月牙似的湾,船队不会暴露在外,只要封住了柳州州府尤檀的嘴,咱们就能继续做生意了。”颜何如敲了敲金算盘,“把那份名单用好了,去往厥西的商队就不必再给江青山缴纳税银,往后的关税及内陆商税都由府君说得算啦……等到日后府君霸业一成,将厥西十三城也收归麾下,这批贪官就是我送给府君的头份礼物,到时候杀他个红水遍地,看谁还敢在府君手底下受贿!”

物尽其用,卸磨杀驴!

颜何如今年还没有及冠,却已经知道心狠手辣四个字怎么写。他顶着这张人畜无害的脸,把那小算盘拨得震天响,上边计算的不只是白银,还有人头。

沈泽川没有理由拒绝颜何如,他确实需要新的港口避开江青山,就连铜矿他都不想让。因为战事,今年各项开支都在增加,等到剩余三州全部收回,花销还要再度翻上一番。

“你想得甚远,”沈泽川感慨般地说,“在做生意方面,我不如你。”

待到颜何如离去,乔天涯才搭着椅把手,看着那门帘起落,说:“此子可杀。”

“他做事活泛,又极懂投人所好,”沈泽川也看着微动的门帘,“假以时日,必成祸患。”

* * *

颜何如出了宅子,踩着人背上了马车,在马车晃动起来时摘掉了脖颈上的金算盘,扔在绸缎软垫间,揉着后颈,问:“找着海日古了吗?”

颜渺掀着车帘进来了,跪在边上,说:“沈府上下嘴巴都严,四处全是锦衣卫,根本找不到。”

颜何如有点不高兴,把算盘拨了一通,发脾气道:“什么锦衣卫?就是群要饭的,出了阒都全挂了牌,在茨州给人做哈巴狗!今日我因为柳州港口一事让沈泽川起了忌惮之心,他这会儿指不定想着怎么杀我呢。”

颜渺就是敦州当铺的传话伙计,实际上还是敦州当铺里处理来往账簿的掌柜。他是颜氏的家生子,几年前被颜何如放在敦州,颜何如对他的信任可见一斑。

颜渺稍抬起些脸,借着暗光,说:“我看沈泽川在茨州的作为,也并非传闻中那样睚眦必报。如今战事危急,南北都借他使力,小公子千万不要自乱阵脚,跟他坏了关系。”

“他让我开春负担两州粮仓,”颜何如把算珠来回滑着,“不就是在告诫我嘛。你觉得他不是睚眦必报的人?我却觉得恰恰相反。”

“孔成峰拒绝他三次,他也没有动怒,至今对孔岭以礼相待,”颜渺说,“两州的粮食我们补了,今年启东的军粮我们也补了,往西要建新港也是我们出钱出力。小公子的诚心,他该看在眼里。”

颜何如忽然把算盘从膝头拨掉,在开口前忍了片刻,最后说:“阿渺,你不懂的。沈泽川待孔岭好,那是因为孔岭虽然不肯跟着他,却依然愿意在茨州出力,秋前走槐州那趟生意就是孔岭谈的。他年前和周桂的幕僚生了间嫌,也靠孔岭在其中调和呢。不然周桂那般的蠢人,还能在茨州做官?沈泽川才是物尽其用,知道把这两个人摆在一起,不仅翻不了天,还能替他把茨州守得固若金汤。至于我,他如果真心实意地想跟我长久,岂能纵容左右的哈巴狗三番五次冲我吠?”

颜何如还想说什么,颜渺忽然直起了身,低低地说道:“小公子!”

颜何如顿时停下,静了须臾,听着马车外响起了马蹄声。他捡起算盘,膝行着爬到车帘边上,小声问:“谁呀?”

颜渺答道:“离北铁骑。”

颜何如当即一阵后怕,他攥紧算盘,在晃动间想要窥探,马车却陡然停了。

浪淘雪襟缓下速度,停在了马车边。萧驰野承着漫天的雪,隔空抽了下马鞭,背后的晨阳等铁骑也跟着停了。

颜何如用双手拍拍脸颊,扯开车帘,喊道:“真是二爷!路上就想着您呢。”

萧驰野微偏头扫了眼里边跪着的颜渺,再看向颜何如,说:“见过府君了?”

听说萧驰野为了夺回离北王在雪里跑了半宿,不仅没冻死,还掐断了十几号人的脖子。颜何如因此吞咽着口水,觉得不知道是不是传闻的缘故,萧二气势骤涨,那扑面而来的威势压得人不自主地浑身冒汗。

“见过了,”颜何如像是热得很,拭着额间汗,“我给二爷带了些珠玉翡翠,您回去若是觉得还成,就知会我一声,河州那边多得很。”

萧驰野才从边博营过来,没想跟颜何如闲话,闻言只颔了首,便带着人走了。离北铁骑风一般的过去,颜何如才敢搓着手臂连续打了几个寒战。

“这二爷,”颜渺倒是想起来什么,对颜何如说,“一直在找一灯大师。”

“是么?”颜何如歪头看着离北铁骑扬起的雪雾,目光逐渐凝起来,笑道,“……可是让沈泽川病着,远比让他好起来叫我放心啊。”

第194章 酣睡

屋内的乔天涯还没有离去, 沈泽川便说:“一会儿回去了, 把柳州港口的事情告诉元琢,晚些我们详谈。最近天冷, 屋里的地龙要烧旺, 别让他再病着了。”

乔天涯在沈泽川面前比费盛自在, 说:“留心着呢。”

沈泽川想了会儿,说:“今年来递帖求见的人多, 都想谋个前程, 这几日就挡了吧,待元琢病好了再说。你今日做得好, 颜何如心怀鬼胎, 下回也别让他进去。”

乔天涯从袖中摸出折笺, 推到沈泽川跟前,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投帖的人里有不少名士,元琢都仔细瞧了,给主子写了两份名单。”

“两份?”沈泽川指尖温热, 拂开那笺看了。

“这份是可留不可用, ”乔天涯指着左边, “这份是可留还可用。”

沈泽川看着那份可留不可用,都是些颇有名气的学士,这些人里能用的很少,因为中博现在急需的是实干派。但这些人千里迢迢赶来茨州投奔沈泽川,为了名声,沈泽川也不能轻慢, 得把他们留在府上当清客养。反观另一份可用,基本都是些名不经传的角色。

“开春后需要一批人,”沈泽川说,“到时候算上周桂那边挑出来的人才,给各州都拟个名单,全部安排下去。”

沈泽川打算把剩余三州都在春前收回,这样赶得上春耕,否则年底肯定还要为粮食再发愁。

乔天涯闻言应声,听着檐下有脚步声,便站了起来,笑说:“二爷回来了。”

萧方旭去后,萧既明就是离北王,再叫萧驰野“二公子”不合适,索性就全部改成了二爷。

萧驰野在檐下站定,晨阳和骨津一左一右地替他拿掉了大氅,边上的侍女奉上了热帕子,他拿着擦了手。丁桃赶紧给挑开帘子,萧驰野俯身进去了。

乔天涯跟费盛识趣,当即就要退下,萧驰野却问:“海日古在哪儿?”

费盛侧头看了眼沈泽川,见沈泽川默许,才回答:“回二爷的话,就在咱们的北原校场里。”他有眼色,一边弯腰接了萧驰野手上的帕子,一边说,“主子专门安排了锦衣卫每日清点,防着他们四处乱跑。”

“骨津,”萧驰野回首说,“一会儿去趟北原校场找海日古。”

沈泽川就坐在后边,费盛自然不会对多嘴问什么事儿。他再次向萧驰野行了礼,跟着乔天涯一起退了出去。主子在里头,他们做近卫的也不好站在檐下打招呼,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抬步,到边上的廊子底下去议事了。

屋内热烘烘的,萧驰野卸刀解衣,沈泽川坐在椅子上望着他。萧驰野从交战地到边博营,再从边博营到茨州,路上马不停蹄,看到这眼神,觉得都值了。他俯身,身体把椅子彻底给挡住了,说:“轻了吧?”

沈泽川还握着笔,他指腹沿着光滑的笔杆摩挲了几下,像是听不懂,低声细语:“亲哪儿了?”

萧驰野抬手捏着沈泽川的下巴,不让他跑,跟着凑首,把他抵在椅子里吻。沈泽川这么仰着颈,会露出滑动的喉结,含化了萧驰野的冰凉。他不要笔了,手沿着萧驰野的手臂往上,在被抱起来时挂住了萧驰野的脖颈。

有情人的亲吻里没有慰藉,那是别人也能赋予的感情,只有索要时流露出来的欲求不满才是本真,这是爱侣间独一无二的舔舐。萧驰野需要这种隐秘又极端的依赖,那是他的归属,也是他的领地。

沈泽川被吻热了,萧驰野把他放在桌面上,撑着双臂,认认真真地注视着他。不到片刻,沈泽川的潮红就从耳根席卷而上,迅速弥漫到了眼角。他像是受不了萧驰野,连这样的侵略性的注视都受不了,那是另一种……不得了的诱惑。

两个人明明已经熟悉万分,闭着眼都能寻找到对方的要害。但此刻,沈泽川仍然会被萧驰野的眼神撩拨心弦,那呼吸间的加速引起了细密的汗,贴着滑腻的背部在游走。

萧驰野看起来好危险,仿佛解开锁链就能像风暴一般掠夺沈泽川。他太需要沈泽川了,可他又异常克制。那欲望如同岩浆奔涌在薄薄的冰面下,沈泽川透过他的双眸觉察到了会被捏痛的疼爱。

这是禁欲带来的变化。

萧驰野缓慢地吻了沈泽川,伸臂把外袍扔进椅子里,说:“我去浴室。”

沈泽川刮掉了萧驰野的薄汗,拉开了距离,眨着眼示意他去吧。

* * *

萧驰野再出来时,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他在里间擦拭着头发,看见桌上盛放的匣子,打开以后是颜何如送来的玉。

外边晨阳正在跟沈泽川谈话,说道:“我三日后得回边博营,但主子会留下来。”

沈泽川似乎在看案务,答得很慢:“马上二月,在洛山要建的马场位置选好了吗?”

萧驰野捡了块赤玉,摩挲着。

晨阳答道:“选定了,等到端州收回就可以动工了。”

沈泽川说:“二月底陆将军要的新枪也差不多了,到时候就从新马道走,免得再绕路。”

后边都是些繁琐的杂务,萧驰野一边听着,一边想到了几日前的防守战。

萧驰野如今带着禁军调守沙二营,替补蒋圣的空缺。郭韦礼和朝晖都调回了原营,一营由左千秋和陆广白共守。萧既明这个安排用意明显,就是离北铁骑放弃了突进,靠最擅长防御的两个人迎接哈森的攻击,离北彻底地转攻为守。

不仅如此,萧既明在交战地还做出了调整,以前换将就相当于换线,战营内的铁骑也要跟着换。现在不一样了,三个营的主将除左千秋不动,其余三个人都要无规律地轮换。这让郭韦礼很头疼,他带惯的兵不再跟着他,打防御还有左千秋盯着,就像是链子缩短了,卡着脖子,浑身不舒服。萧驰野要脱离禁军,跟其余两营的铁骑进行磨合。陆广白更是,他得熟悉骑兵,把自己站在地上的想法转过来……大家就像是被绑住了手脚撞在一起,打得很不习惯。

但是效果明显。

因为轮换没有顺序,这就让哈森每次进攻时不确定自己的对手到底是谁。没有了萧方旭,离北铁骑确实士气低落,可是边沙骑兵也没能如愿。哈森不仅面临着曾经镇守天妃阙的左千秋,还要提防会隐藏在雪中的边郡守备军。

哈森不知道那面墙后的离北发生了什么,只是胜利没有如期到达,双方反而陷入了某种更加焦虑的胶着。哈森在这里终于领教到了萧既明的厉害,新的离北王和萧方旭没有半点相似,他看似龟缩,其实在东边划死了战线,让哈森无法推进半分。

萧驰野抛开杂念,把匣子重新扣上。

晨阳告退了,沈泽川还在写着什么,那笔墨的沙沙声融在了雪声里。萧驰野没出去打扰,他知道沈泽川要赶在二月以前拿下翼王,等会儿还要再去书斋详谈用兵的事情。他把巾帕搁边上,倒在被褥里。

不知道是不是有心的。

沈泽川昨夜起来的时候没有让侍女收拾床铺,萧驰野枕在其中仿佛还能闻到沈泽川的味道,这让他感觉放松,能够驱散从交战地带来的沉闷心情。

萧驰野合上眼,发还没有干,就这样睡着了。

费盛酉时来唤沈泽川,沈泽川从案务里抽身,说:“开窗吧,怪闷的。”起身时又想起什么,说,“算了,你在门口等我。”

费盛垂首退出去了。

沈泽川伏案时间太久,后颈酸痛。他挑开里间的帘子,进去后听见了萧驰野平稳的呼吸声。

萧驰野侧着身,半张脸都陷在了被褥里,睡得很沉,显然是累久了。那后肩上的伤没好透,这会儿压着也没感觉。沈泽川俯身轻扯开他后领看,怕他这么给压坏了,就把人直接给推得趴了过去。

萧驰野闷被褥里,一下没醒透,就这么伏着身说:“军情呈报……”

沈泽川俯身凑在萧驰野耳边说:“没军情,睡吧。”

萧驰野侧过脸透气,没睁开眼。沈泽川垂指给他擦汗,仔仔细细,擦得很温柔。萧驰野捉住了那手,攥在掌心不还。

沈泽川叮嘱般地呢喃着:“我一会儿回来呀。”

他以前在阒都这么讲话,十有八九都是在气萧驰野,可现在说得这般轻,像柔羽似的抚摸,几百个颜何如都比不了。

可是萧驰野没放开。

费盛在门口等了半晌,看着天又黑了,再耽搁怕晚上风雪大了,让沈泽川着凉,便赶紧进去,隔着门帘小声说:“主子,时候差不多了。”

沈泽川顿了片刻,说:“你先拦着元琢,不必去周府了,直接到我这里来,再唤人去叫周桂和成峰过来。”

费盛听着意思是今晚要在家里议事,他问:“那我请诸位先生去偏厅?”

沈泽川坐在床沿,也没点灯,说:“在这外边谈吧,小声点就是了。”

费盛颔首去了,知道那句“小声点”才是关键,故而在先生们入内前,就唤下属轻手轻脚地在堂内架了屏风,把议事的位置挪到了偏角。

周桂和孔岭进来时没见着沈泽川,正面面相觑间,费盛赶忙轻声把他们往屏风后边引,压着声音说:“主子在里间。”

孔岭放轻声音:“二爷也在?”

费盛微微点头,不放心似的,又加了一句:“睡着呢。”

他们正沏茶间,乔天涯就推着姚温玉来了。费盛早在屋内铺了氍毹,这样四轮车进来时没声响。孔岭看着,不禁笑起来,觉得费盛真是个人才。

姚温玉坐定后也没问沈泽川在哪儿,茶盏轻拿轻放,说:“神威的檄文今天就发了,再晚些樊州就该有动静了,还得劳烦大人悉心盯着。”

他们三个都不是大嗓门,围坐在这里倒挺自在。周桂点头应了,说:“樊州现下被包住了,翼王跟洛山没达成协议,手底下那些兵也无力抵挡。我猜他不大可能拼死反抗,但铁定会借机跟咱们讲价。”

“能不用兵最好,”孔岭是受过兵燹之灾的人,故而万事都情愿讲道理,“翼王起立时对樊州百姓夸下海口,如今一件事情都没有办成,他也该知道自己无力抵抗。”

“只怕翼王肯,手下的其他人不肯。”姚温玉想着,说,“翼王坐拥的樊、灯两州匪患严重,和茶州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还有翠情等倒卖良家子的窑子在进行干涉,这些人都知道投降必死。”

沈泽川抬手盖住了萧驰野的耳朵,在黑暗里听着他们的谈话。

姚温玉说得不错,沈泽川于公于私都不会放过这些土匪和窑子,樊、灯两州颓败的原因都在这些人身上,留着全是阻碍两州的祸害,沈泽川杀起来绝不会手软。

“我们兵临城下时假意宽赦他们,”周桂说,“待门开后再做逮捕如何?”

孔岭摇头,端茶时说:“你没曾想过,他们要是借此煽动两州百姓,于府君而言就是有损名声的事情。”

沈泽川如今万事谨慎,他们谋取四方都要考虑到沈泽川的名声,为了顶替掉沈卫的恶名,从茶州开始的行动无不彰显仁义,所以出师一定要有名,绝不能与匪盗有牵扯,否则来日即便占据中博,沈泽川也无法立起贤名。

沈泽川正听着,檐下忽然响了脚步声。费盛去了厨房喊人煎药,高仲雄哪知道里边什么情况,他拍着身上的积雪,进来时说:“给府君请安,那檄文——”

偏角三个人整齐地侧过头,对他嘘声。

高仲雄冻得面颊通红,立刻收声,跟着缩了缩脖子。他看周桂冲自己招手,抬步前心有余悸,看先生们都没作声,便蹑手蹑脚地凑过去,俯身用极轻地声音说:“我给府君呈报啊。”

孔岭也不知道这怎么解释,只能说:“待会儿吧,坐下来先喝喝茶。”

第195章 獒犬

高仲雄没敢多问, 规矩地坐在了边上。他在路上冻得不轻, 这会儿渐渐好些了,那冻麻的耳朵也恢复些知觉了。

周桂看高仲雄的袍子还是旧的, 遂说:“茨州酷寒, 你穿得也忒单薄了。”

高仲雄面上流露出些窘迫, 攥着衣角,声如蚊虫:“是……是。”

倒是孔岭瞧出些端倪, 说:“你待在清水衙门里, 不比别的肥差,手里头来去的都是碎银子。你又是才到茨州, 安家落户不容易, 若是缺什么, 尽管跟府里提。”

高仲雄得了关怀,心里踏实,眼里泛潮,赶紧站起来, 说:“各位先生待我关怀备至, 府君更是待我恩重如山……”

周桂立刻摆手, 说:“坐下,今夜没旁人,不必这么拘着。”

高仲雄在茨州既无妻儿也无亲戚,平素衙门酬酢也没有人敢让他做东,月俸按道理是够用的,但他没敢跟人提, 他的钱都用去接济韩靳了。

沈泽川去年秋时把韩靳放了出来,养在偏院里。韩靳在狱中过得苦,出来了酒肉管饱,大吃大喝逍遥了很久。院内有人悉心照顾着他,待他身体恢复,还有专门过来陪玩的小厮。小厮带着他摇骰子斗蛐蛐,让他乐不思蜀,不到两个月就把回阒都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后来沾上了赌瘾,在院子里待不住,开始跟着小厮往外跑,吃酒耍乐更是潇洒。

但沈泽川拨给韩靳的月钱就那么多,他管不住手,就得自己想办法,于是又盯上了高仲雄,三天两头往高仲雄家里跑,把三姓家奴喊得响亮,堵着高仲雄要钱。

高仲雄没奈何,囊中羞涩,哪还有钱置办冬衣。

里间的沈泽川被萧驰野攥得指尖发麻,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跟明镜似的。

夜里又起了风,把棉花般的雪刮得漫天都是。檐下的铁马当啷地响个不休,从北原校场回来的骨津怕吵着屋内议事,就唤人给拿掉了。他扫着发间的雪,看见费盛从廊子中往这边走。

“找二爷?”费盛端着药,用下巴示意屋内,“二爷休息着呢,主子没准人喊,你们路上辛苦啊。”

“雪下这么大,光是策马就要人命,”骨津因为才下马,耳朵被凛风吹得发麻,没什么知觉,对费盛说,“二爷连续半个月都没睡过好觉了。”

费盛叹气。

骨津让开路,说:“那你进吧,别耽搁了府君用药。”

费盛临进门前低声说:“我看一时半刻都没空,这里也不要人守,一会儿晨阳和乔天涯过来了,你们都去值班房坐,我让人上点心和热茶,先这么凑合着垫垫肚子吧。”

萧驰野指不定什么时候醒,到时候肯定要议事。他们都跑了几天了,杵在檐下吹着风等也招架不住,还是费盛想得周到,值班房跟庭院就隔着点距离,喊一声马上就能过来,不耽误时间。

骨津承了这份情,冲费盛抱拳道谢,替他挑了帘子。

沈泽川没让点灯,费盛自然没提。他端着托盘进去,把药盛瓷碗里。外间还在轻声谈话,保持着沈泽川能听见的音量,沈泽川用能动的手拿了汤勺,喝得慢。

费盛已经尽力不发出声音了,但萧驰野还是醒了。

萧驰野皱着眉缓了一会儿,一骨碌坐了起来。那黑影倏地笼罩住沈泽川,吓了费盛一跳。萧驰野睡得脑袋昏沉,静了半晌,看向沈泽川,喑哑地问:“什么时候了?”

沈泽川搁了汤勺,看向费盛。

费盛说:“二爷,该亥时了。”

萧驰野竟然睡了将近三个时辰,他还捏着沈泽川的手,垂首时用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后颈,说:“骨津回来了?”

费盛接着沈泽川的药碗,答道:“才回来,这会儿都在值班房,二爷要唤我就找人去叫。”

“叫,”萧驰野立即说,“让他们去偏厅,我一会儿就过去。”

外间听着里边的说话声,都停了下来。费盛端着空碗出来,给各位先生递了眼神,就钻帘子出去,让人喊晨阳他们。

沈泽川活动着发麻的手指,萧驰野把那捏得一片红。萧驰野在穿外袍时问:“一直坐着?”

沈泽川嘴里都是苦味,心里还在盘算着樊州的事,闻言没什么精神,说:“坐得腰疼。”

萧驰野倒了杯凉茶含在嘴中,迅速穿戴好。看沈泽川站起来,就挡着不让他走,趁他挑眉询问的空隙,捏着下巴给他渡进去,把那苦味都夺走了。

沈泽川本来就够不着,萧驰野捏着他下巴时也不俯首,让他只能不由自主地踮起脚。萧驰野引着他往自己怀里走,沈泽川揪住萧驰野的衣袖,齿间被萧驰野搅得绵软,含不住那茶水,感觉要流出来了,只好仓促地吞咽,结果呛着了,咳了个震天响。

外间的茶都吃饱了,周桂听着那咳嗽声,担心沈泽川是不是又染了风寒。过了片刻,正想出声询问,孔岭就打断了他。

孔岭说:“这屋内地龙烧得太旺,我推元琢到门口透透气。”

姚温玉裹起氅衣,说:“那就有劳成峰先生了。”

他们撵着周桂往外走,在檐下站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见萧驰野挑帘出来了。众人纷纷行礼,喊着“二爷”。

萧驰野下巴被撞红了,看晨阳他们都到了,就对先生们稍稍还了礼,说:“这几日路上跑得狠,没留神耽搁了各位议事,实在对不住。”

孔岭道:“二爷在交战地日夜操劳,也该休息休息了。”

他们再度对萧驰野行礼,萧驰野也不再废话,带着人拔腿就去了偏厅。

周桂站原地觉得冷,扫了一圈人,纳闷道:“进去吧?”

姚温玉对周桂轻叹一声,又忍俊不禁,抬手说:“进吧,大人先请。”

* * *

茨州这边通宵议事,樊州那头早已收到了檄文。

翼王不是头一回收到茨州的檄文了,但去年几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沈泽川没有对他动兵的意思,故而这次他也当成是恐吓,没搁在心上。

樊州的衙门扩建了,翻修一新,翼王把从两州掠夺来的金银财宝都安置在这里,号称是国库,说要留到今年春后买粮买地,实际上是占为己有,用来支撑他酒池肉林的花销。

今年雪下这么大,两州饿死冻死的百姓不计其数,前几日各地民舍坍塌,又压死了好些人。底下的人给翼王呈报,翼王都置若罔闻,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温柔乡里。

最初跟随翼王起义的人因为争夺田地被杀了一批,现下还留着的大部分都是两州土匪。翼王在确立封号时曾经承诺两州学士,要一改两州现状,恢复民生,结果坐到了衙门内就手起刀落,杀掉了讽谏的书生们。

两州百姓人人自危,很多人想要趁着雪天逃离出境,但都被翼王麾下的兵就地斩杀,即便有人被带回来了,也要在胸口烙印,搁在樊州狱里当翼王冬猎的“牲畜”。

夜过三更,翼王大腹便便地躺在绸缎软垫上,在笙乐声里喝得烂醉,举着金杯高声说:“满酒!”

两侧衣着不整的女子就替翼王倒酒,翼王架着手臂,嘴里念着:“倒,倒,接着倒!”

那红石榴般的美酒沿着杯口淌出来,这女子在翼王放浪的笑声里扭身掩面,似有羞涩。翼王早已没了分寸,当众流露出下作之态。他因为肥胖而难以动作,左拥右抱时不得不尽力打开双臂。

翼王的左下首坐着翠情,她让一个长相俊俏的新面孔给自己拿烟枪,在吞吐烟雾时目光直往人家腰下瞟,说:“我九死一生从敦州逃回来,殿下拿什么赏我?我瞧着这个就行,给我调教一段时间,可了不得哪。”

这男子生得英俊,面上没敷粉,肩宽腰窄,跪在翠情跟前,听着这话,便抬头看了翠情一眼。那眼神热辣直接,搔得翠情全身酥麻,心眼儿里直痒痒。

翼王太胖了,需要侍奉他的女子替他转动脑袋。他瞟那男子一眼,哂笑道:“妈妈你好眼光,你可知道这是谁?”

翠情抬脚踩在这男子胸口,感受着脚下的坚硬,说:“妈妈我没见过这等人物呀……好乖乖,跟妈妈走吧?”

翼王放声大笑,又骤然恶声说:“他姓霍,叫霍凌云,是灯州那被狗咬死的守备军指挥使霍庆的嫡长子。当时我要入主灯州,那霍庆宁死不从,在交战途中杀了我二弟,被我捉住后折磨了七天七夜,最后扔在猎场里,让狗给撕得稀烂!”

翠情“哎哟”一声,凑近了端详霍凌云,咯咯笑道:“那殿下好大的胸襟,还把他带在身边养得这般健硕。”

“我原本是想杀他,”翼王轻蔑地说,“可他生得人模狗样,胆子却小如针尖,看着自己的老爹被狗吃,当即跪下来抱着我的腿,求我给他条活路,为此做牛做马都甘愿,我就把他留在身边当条狗。”

翠情上手摸霍凌云,霍凌云便露出讨好的笑。翠情疼惜地推了他一把,说:“好狗儿,叫妈妈看看你究竟有多乖。”

翼王丢了金杯,说:“他荤素不忌,耐玩。上回送给方大当家玩了七八日,回来时还活着呢。”

翠情脸上冷了,气道:“方老九一把年纪了,还这般贱!屎尿都要兜不住了,还跟妈妈我抢男人!乖乖看我,妈妈可比方老九好看多了,伺候他一个老猕猴也忒难为你了。”

霍凌云胸口起伏,他半身都敞着,衣裳系在腰间,在翠情压过来时百依百顺。这殿内本就淫秽十足,翠情被霍凌云捏得嘤咛一声,倒在了软垫上,示意他接着来。

翼王纵欲过度,这会儿只管饮酒。他嗜酒如命,在一片乱哄哄的喧杂里喝得肚皮浑圆,由着侍奉的女子揉肩捏腿,枕着温香软玉鼾声如雷。

殿外的雪下了半宿,待到天快亮时,里边的人睡死了一片。

翼王敞着双臂,喷洒着浑浊的酒气。霍凌云擦拭着身体,把汗收拾干净。他在那此起彼伏的鼾声里,看向不远处的翼王,随后无声地越过别人,蹲到了翼王枕边。

翼王寻欢作乐的时候不喜欢带近卫,他怕死,所以佩刀的近卫必须站在门外。霍凌云在翼王帐下做了整整半年的男宠,受尽了屈辱,才得到了这样的机会。

他看着翼王,仿佛看着咬死他父亲的那些狗。

门外轻轻地叩了三声。

霍凌云就知道事成了,他并没有站起身,而是在拿起软垫的同时拍了拍翼王的脸颊。

翼王鼾声囫囵地咽回去,他探手拨开空金杯,在那“叮当”的碰撞声里睁开眼,待看清霍凌云,骤然生出冷汗,厉声呵斥着:“滚——”

霍凌云已经动了,他用软垫狠狠闷住了翼王的脑袋。翼王剧烈挣扎着,粗壮的四肢摆动着,惊醒了殿内的旁人。霍凌云摁着那白花花的肉浪,翼王在软垫下还有喘息声。

翠情醒了,但她根本没意识到身边在发生什么。

翼王粗重地呼吸,惊恐万分地闷声喊道:“来人,来人救驾——!”

霍凌云在翼王的挣扎中笑起来,他忽然松开手,放弃了闷杀。翼王从他手下仓皇失措地爬起来,可是翼王太胖了,陷在那软垫中,声嘶力竭地叫着:“快、快来人!”

霍凌云从腰间堆积的衣裳里摸到了什么,他跟着翼王。

翼王赤裸着身体爬动,像是蛆虫一般,在那喊叫里逐渐意识到什么,门外的近卫像死了一样——他们确实死了。

翼王哭起来,他挪动着肥胖的身躯,叠着肉浪,匍匐在霍凌云脚底下,说:“凌、凌云!”他伸手扯过女人,推向霍凌云,“你不要杀我,我就把樊州给你,我的,我的都给你!翼王也让给你!”

霍凌云胸膛起伏,俯首拽住了翼王的头发,把翼王拖向自己。翼王不明白局势是如何骤变的,在睡这一觉以前,樊州上下都听他号令,他蹬着双腿,杀猪般地大吼大叫。

翠情终于反应过来,她慌乱地摸索衣物,看翼王被霍凌云拖到了自己跟前,她匆忙地摇着头,说:“跟妈妈我没关系呀!没关——”

爆开的声音就在这顷刻间响起,那“砰”的炸裂声犹如砸在翠情的耳朵里,震得她耳中嗡嗡乱响。她睁着双眼,失声地愣在这里,脸上迸满了红白的污秽。

霍凌云被铜火铳震得虎口剧痛,那灼烫感让他痛快极了,翼王的脑袋犹如被踩烂的西瓜。

殿内死寂,翠情忽然尖叫起来,她疯了似的爬动着,攥着衣物,光脚飞奔在殿内,扑向大门。门开了,但是翠情又退了回来,她跌坐在地上,看着门口到处都是的火铳。

“你替他抢夺女人,”霍凌云站在那阴暗里,把翼王迸到自己手上的东西送进了口中,又随即啐了出来,他盯着翠情,寒声说,“你还替他圈养獒犬。”

翠情摇着头,遮挡着身体,在地板上挪动。她听见了狗吠,看见那些獒犬从人腿间钻了出来。

霍凌云踩着翼王的尸体,像是在打量案板上的肉,他说:“你们都该尝尝这种滋味。”

翠情瞪大双眼,想要跑,可是她腿软,只能眼睁睁看那獒犬脱离了锁链,在那失控的惊叫中扑了上来。

霍凌云在獒犬们撕扯吞咽的声音里披上宽袍,他捡起被翼王扔掉的檄文,随即揉掉了。

第196章 老头

翌日用过早饭, 萧驰野就穿上重甲, 要去北原猎场。沈泽川这几日都睡得少,直到昨夜才睡了个好觉, 站在檐下送人的时候还有几分慵懒。

今日雪停了, 日光把庭院里晒得亮晶晶的。萧驰野架着猛, 回头准备跟沈泽川说话,却看他困倦地立在门跟前, 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几时回来啊?”沈泽川问道。

萧驰野给猛解掉脚链, 猛就想往沈泽川身上扑,萧驰野把它摁住了, 说:“尽量早点, 有事就让人去喊我。”

沈泽川也被日光晒得亮晶晶的, 他避着日光,现在就眯着含情眼喊起来:“阿——野。”

萧驰野作势要吻这个坏人,沈泽川吓了一跳。萧驰野仗着身高,抬臂架住了门框, 在沈泽川后退时一把带回人。门帘罩在了后脑, 萧驰野也懒得拿掉。

沈泽川挨了吻。

晨阳琢磨着马上要回边博营安排的押运事务, 没留神那头的动静。骨津看帘子一晃,人就不见了。他拆着自己的手套,说:“府君和主子……”

骨津没找着合适的词,只能看向晨阳,用眼神暗示。

晨阳知道骨津这是被昨晚沈泽川厅堂议事给惊着了,便合上册子, 也望过去,看了半晌,说:“王爷以后,主子在交战地打得辛苦,看着是无碍了,就怕他心里跟背上的伤一样,还在结疤……如胶似漆是好事。”

那夜以后很多人都想要照顾萧驰野,他们尽可能地避开大雪,小心谨慎地注视着萧驰野,好像萧驰野已经失去了力量,成了件易碎的花瓶。沈泽川恰恰相反,他不给萧驰野任何言辞安慰,但他的眼神都在表达着依赖,仿佛只要离开萧驰野半步,就会嫌天冷、怪药苦。沈泽川在这种极度依赖的背后透露着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萧驰野很强。

萧驰野不需要被当作瓷器,他是铁,是钢,还是沈泽川的鸿雁山。

萧驰野也是这么回应的。

* * *

沈泽川在议事前让费盛叫了高仲雄,高仲雄站在书斋前等着沈泽川。沈泽川到时免了他的礼,说:“我昨晚让人量了你的尺寸,冬衣过几日就送到府上。眼下天冷,你屋里的炭火还有吗?”

高仲雄先前是韩靳的幕僚,来茨州时深知自己不会被沈泽川重用,所以才走了那条下路。姚温玉那般力荐他,他才能从衙门里谋到差事,但沈泽川很少和他对谈,这让高仲雄有些惶恐。

高仲雄一紧张便流汗,还会有些结巴,这都是他以前在丹城被人讥讽得太厉害而留下的后遗症。当下擦拭着汗珠,下巴都要戳到胸口了,低声说:“府君垂训的是,府君、府君……”

屋内的幕僚都已就位,孔岭正立在檐下等着沈泽川进,高仲雄自知口拙,心里更加着急,满头大汗地想要说完。

沈泽川想起一年前,高仲雄跪在大雨里斥责阉党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于是认真听他说完,道:“你如今没有成家,衙门里的月俸不够,只管跟府里提。”

高仲雄原本以为沈泽川厌恶他,只是介于姚温玉不便开口,不想今日沈泽川如此和颜悦色,一时间心潮起伏,哽咽道:“我承蒙府君厚爱,在衙门里有差事,每月俸禄都按时分发,哪、哪能再从府里拿。”

沈泽川愈发温和,说:“你也是我府上的先生,不宜再这么自轻自贱。”

高仲雄揩泪时百感交集,沈泽川既肯用他,还肯敬他,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他是真的情愿跟着沈泽川。此刻还欲说些感激的话,沈泽川已经抬手止了,示意他跟上,一同往书斋里去。

* * *

茨州这次出兵樊州,原本还是想要借将,但沈泽川看翼王久积民怨,樊州内部空虚,便没有跟离北铁骑借将,而是指派了茨州守备军指挥使尹昌。

这个尹昌在中博兵败案前是茨州守备军里的将领,指挥使战死后他被周桂提拔上位,在沈泽川没有到茨州时,尹昌一直是个光杆指挥使。

这人跟纪纲年纪相仿,爱喝酒,长着络腮胡子,生平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洗澡,因此看起来格外邋遢,和乔天涯倒算是意气相投,乔天涯还没有戒酒的时候,两个人经常一起喝酒。

孔岭面露迟疑,他说:“尹昌年事已高,又阔别沙场数年,让他出战恐怕难以胜任。”

周桂这次倒没有附和,说:“老将自有老将的优势,府君肯派他出兵,他必定会全力以赴。”

“除了尹昌,”沈泽川出人意料地说,“此次出兵樊州,费盛也要随行。”

姚温玉的宽袖鼓动,底下伏着只猫儿,他用手罩着,说:“现在马道通畅,军粮可以由茨州和茶州双线供应,到达樊州只需要一日工夫。”

“不错,”沈泽川把扇骨横在膝上,看着众人,“如今时间紧迫,我们对樊、灯两州势在必得,这一仗只能速战速决。”

座下众人齐声称是,便开始交头接耳,商议樊、灯两州到时候要补上的衙门空缺该怎么安排。

* * *

尹昌受命出兵,费盛带着四十个锦衣卫随行。

费盛在临行前才见到尹昌,这位指挥使头发比纪纲的还要白,个头不高,生了只酒糟鼻子,红彤彤的。费盛在马前给尹昌行礼,尹昌像是酒还没醒,嘟囔了一声:“起来。”

费盛专程从乔天涯那里取了经,带着好酒来孝敬尹昌。尹昌打开嗅了嗅,喊了声“好”,声音洪亮,震得费盛马都没牵稳。

费盛看尹昌现在就要喝,赶忙抬手阻拦,赔笑道:“尹老且慢,这酒烈,喝醉了路上不好走,待咱们凯旋,我再做东陪您老一醉方休!”

尹昌抽动着鼻子,跟饿极了似的,趁费盛说话的时候已经连续灌了几口。他喝得浑身舒畅,鼻子更红了,连续呵着热气,重重地拍着费盛的肩膀,大声说:“你小子无须担心,我纵横中博十余年,闭着眼都能摸清路!这酒是越喝越清醒,路上提神!”

费盛估摸着尹昌的岁数,觉得这仗要不是打樊州,他都想立刻拍屁股走人了——这糟老头子哪像会打仗的人!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嬉笑道:“得嘞,这一趟我就听凭您老的指挥。”他给尹昌牵马,说,“我扶您老上马?”

尹昌把酒囊拴在腰间,拍了拍,冲费盛嘿嘿笑,说:“你看好了,我自个儿——”

“欸,”费盛看着尹昌蹬马鞍的脚给滑掉了,他眼疾手快地搀扶老头,连忙嘱咐着,“您上稳哪!”

费盛扶住了尹昌,发现这老头双腿粗壮,沉得厉害。他把尹昌扶上马,觉得这老头有点东西,说不定还真能行。可是没过多久,尹昌就在马上昏昏欲睡,几次都险些滑下马背,全靠费盛叫人盯着。

茨州距离樊州不远,就这么两天的路程,费盛都走得提心吊胆,生怕还没有到樊州,主将就先自己摔死了。一路有惊无险,终于到了地方,扎完营,费盛等着尹昌安排攻城军务,谁知这老头进了帐子倒头就睡,顷刻间鼾声如雷,怎么吵都不醒。

费盛站在帐子外边看四周,茨州守备军全是新兵蛋子,尹昌连夜巡队伍都没有安排,他们就跟瓜蛋似的滚得到处都是,没半点气势。

这他妈的打个。

费盛啐了一口,现在就想给沈泽川写信。夜巡的事情锦衣卫只能自己代劳,费盛守营熬到了天明,一双眼通红,看着尹昌精神饱满地从帐内出来,冻僵的脸上硬是挤出了笑容。

“睡得好啊尹老,”费盛搓着手脚,“您看咱们什么时候攻城?”

尹昌坐下来,从酒囊里倒着酒,只喝了两小杯,说着:“不急不急。”

费盛领的可是速战速决的命令,他说:“这几日无风无雪,错过了就不好打了。”

尹昌嘬着酒,看向樊州的方向,咂吧时抖动着胡子,说:“你咋这么着急?我看还不是时候呢。”

费盛猜这老头是畏战,在锦衣卫的案卷里,没有尹昌这个人。费盛在做听记的时候翻过茨州的案卷,尹昌在兵败案前也没有功绩,他能升到指挥使,全是因为茨州守备军的将领死完了,又遇着老好人周桂,按照资历排上来的。

尹昌甚至在升到指挥使以后,也没什么存在感。周桂和孔岭开垦荒地的时候他在喝酒,以雷常鸣为首的落山土匪屡次三番骚扰茨州的时候他还在喝酒,就算是茨州守备军重建了,他也像是摆设,根本没有发挥过作用。

沈泽川这次指派尹昌出战,是因为茨州确实无将,也是因为樊州好打,没什么难处。茨州守备军得有个自立的机会,这就是个好机会,不需要主将多么强大,能顺其自然地攻下来就可以了。

费盛心里盘算着,看尹昌坐在对面蹬掉靴子开始抠脚。他想说什么,又被老头的脚气给熏得开不了口。他匆忙地站起来,对尹昌抱了拳,就跑一边透气去了。

尹昌活动的脚趾,把缝隙都扒干净。他快有两个月没洗澡了,这会儿把自个儿也熏得受不了了,抱着脚直嘀咕。

海日古待在北原校场,沈泽川把蝎子留在这里。他们刚开始跟茨州守备军相处得不好,总是挨骂。后来锦衣卫居中调和,才让双方没有动起手来。

海日古才收拾完自己,这么冷的天,他打着赤膊洗澡,从井边往回走的时候看营门大开。

漆黑沉闷的重甲席卷而来,把藏在薄雪底下的泥浆踏得乱溅,经过海日古时迸了他一身。他低声咒骂了句,抹了把脸,看那为首的马掉转了头,正盯着他。

海日古认得浪淘雪襟,他举起手上的木盆,老实地说:“你好,二爷。”

萧驰野罩在重甲下,连眼睛都没有露出来。他过于伟岸的身躯在马背上显得极其具有压迫感,因为浪淘雪襟的不断靠近,使得海日古不得不仰头看着他。

“府君说要留着我,”海日古还趿着布鞋,他扫视着周围虎视眈眈的离北铁骑,再次看向萧驰野,“……我觉得他说得对。”

“我今天给你马,”萧驰野声音低沉,“带着你的兵到校场上来。”

海日古明白萧驰野要干什么,他近几日都在这里跟离北铁骑训练。他放下木盆,把布鞋蹬好,说:“我还可以带着我的铁锤……请你试试我们的新阵型。”

浪淘雪襟呼哧着热气,覆着重甲的骏马再次逼近,迫使着海日古后退。

萧驰野说:“新阵型?”

海日古退后一步,立刻如实交代:“我从一个老头那里学的,”他抬手指着鼻子,“一个红鼻子老头。”

第197章 意料

费盛摸不准尹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茨州守备军到达樊州境内两日没动, 尹昌几次外出都是饭后瞎逛,费盛急得火烧眉毛, 可他只是随行, 连监军都不算。

费盛想给沈泽川写信, 却担心尹昌真有两把刷子,万一最后守备军凯旋, 到了沈泽川跟前, 他就成了偷告黑状的真小人,有理也变没理了。

这日费盛躺下休息, 睡到戌时左右, 忽然被下属叫醒。

“不好了, ”锦衣卫说,“那老贼头跑了!”

费盛倏地坐起身,拎起靴子边跳边蹬,不可置信地问:“跑了?跑了?!”

费盛唰地掀开帐帘, 走出去一看, 整个营地还有灯火, 但守备军只剩千余人了。他胸口剧烈跳动起来,心道完了,樊州一仗要是败了,那他日后的前程就跟着完了。可是他转念一想,不对啊!

樊州一战怎么看也不会败,打下来就能受赏, 尹昌借此还能坐稳指挥使的位置,他没道理跑。况且中博半境都被沈泽川围死了,尹昌就是跑,也没地方可以去,除非他投靠翼王。

费盛蓦然抬头,看向樊州的方向,道:“这老贼头别是临阵反戈……”

夜巡的锦衣卫们持鞭而归,还没有下马,先吹响了口哨:“东南三里外有行军的痕迹!”

费盛几步上前,问:“是守备军还是樊州贼?”

“朝咱们这儿来的,”锦衣卫挂起马鞭,扶正刀,“十有八九是夜袭。”

费盛心凉了半截,他从阒都到中博都没当过将军,行兵打仗这事他不在行。他掉头环视营地,说:“指挥使跑了,往下的总旗呢?喊他出来打仗!”

跟在后边的锦衣卫说:“总旗也跑了!”

费盛懊悔死了,早知道尹昌如此不靠谱,他就是拖也要把骨津拖过来,好歹能顶上此刻的空缺。他让自己冷静下来,问下属:“还剩多少人?”

“一千人,”锦衣卫抵着刀柄,说,“这老头还给凑了个整数。”

费盛咬牙切齿地说:“我谢谢他全家!”

费盛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他喊士兵把火把全部熄灭,准备撤离,起码不能待在营地被敌军当靶子打,到了雪地里还能周旋。但是火灭一半,他就已经在风中听到了敌军奔跑的脚步声。

“现在就撤,”费盛光听声音就知道打不赢,“撤!”

剩余的士兵都系紧了裤腰带,拖着刀跟在锦衣卫屁股后边,卯足劲地跑,一路丢兵弃甲,显得格外狼狈。费盛有马,可他不敢抛下这一千人自己跑回茨州。仗还没开打,兵就先丢了,他已经能够想到沈泽川的雷霆之怒。

费盛还没有跑出几里远,就在夜里听见了前方的包围声。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好几天,樊州兵早就摸清了路,把营地前后都围死了,准备在今夜一网打尽。

费盛进退维谷,这情形和数月前在敦州截然不同,他暴露在这荒野中,没有任何遮蔽物。手上的千人兵或许能够抵抗小拨突袭,但决计无力抵抗远超自身数量几倍的猛攻。

樊州兵聚了上来,他们比茨州守备军还要杂,没有铠甲,甚至没有统一兵器。随着圈子的缩小,他们像是蚁群般涌近。费盛的马和守备军挨在一起,四面八方都是成倍的敌军,人浪推着人墙,挤得守备军连弯腰都难。

这种情形下唯独破釜沉舟才能有一线生机。

费盛在喘息中仅仅犹豫了刹那,紧接着一刀砍死了自己的马,在热血溅洒间举刀大喊:“我与诸位皆是困中兽,今夜如果不能死战突围,便只能葬身在此!”

士兵们陷入包围原本就心生惶恐,先前看费盛骑在马上,怕他会弃兵而逃,于是更加无心应战,只想跪地求饶。但此刻费盛砍死了自己的马,一表共同进退的决心,顿时士气大振。费盛深谙身先士卒的作用,他在讲话间已经疾步冲上,迎面砍翻敌军,带着人朝西北方拼死突围。

就在此刻,东南方突然爆出吼声,一纵队伍像是尖刀般地捅进了樊州兵的身体里,刮得他们肝胆俱裂,血花喷如泉涌。不到片刻,八列队伍全部捅了进来。

尹昌才喝过酒的脸上通红一片,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醉的还是冻的。他擤了把鼻涕,高兴得直跳,隔着数百人朝费盛洪亮地喊着:“你还没死啊!”

费盛刀没拔出来,他蹬着敌军的胸口,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操!”

他这是被尹昌当作诱饵了!

茨州守备军一共来了八千人,打樊州原本无须这样设计,可是尹昌在到达樊州后就觉察不对,他早就听说翼王不许境内百姓流窜出境,在边线上设置了兵马阻拦,然而他们过境时不仅没有遇见阻拦,甚至没有遇见樊州兵。

翼王收到了檄文,他若是有投降的心,早就该开门相迎。可他非但没有打开门,还收走了边线上兵马,这显然是在集中兵力,准备和茨州守备军决一死战。

尹昌猜测樊州为了求胜,还会联合灯州兵,他们只有在数量上碾压了茨州守备军,才敢这样应战。老头贼得很,知道自己带的人不够,所以把费盛扔了出去,让樊州兵咬钩,等到樊州兵汇聚成群,再靠尖刀阵型从背后突袭,先将他们分裂成块,再逐一击破。

费盛在擦血时看那尖刀队势如破竹,顶得樊州兵无法再汇聚起来。

这些队伍的刀口四面朝外,能够明显地看出是借鉴了陆广白对打骑兵的阵型,但是尹昌做了改动,他把这些队伍排得很窄,由陆广白的方形“战车”变成了长形“尖刀”。

这样的尖刀队伍从背后突袭时又狠又快,一旦捅进了敌方阵营,就能把对方从中撕裂。樊州兵连铠甲都没有,根本来不及去捂屁股,眨眼间就被绞成了血肉。

这老头真有点东西!

费盛眼见胜利在握,不禁信心大涨,岂料他还没开口,就先吃了尹昌一记扫堂腿。尹昌虽然年纪大,但腿上是真功夫,让费盛栽了个跟头。费盛才落地,头顶上的刀就“唰”的蹭了过去。

樊州兵正在鸣金收兵,尹昌拖刀追着,断喝一声:“竖子哪里跑!”

樊州既然集中了兵马,那今夜前来的就是境内主力,只要击溃了这些人,翼王就再无抵抗的可能。樊州兵军心已散,茨州守备军士气高涨,速战速决就在此刻,尹昌断然不会放他们回城。

费盛爬起来就追,谁知这老儿腿脚了得,跑起来快得惊人,在黑夜里横冲直撞,费盛只能勉强跟上。他们追出几里远,费盛察觉方向不对,正欲喊尹昌,又遽然听见了马蹄声。

“援兵!”费盛把腿都迈直了,想要拖回尹昌,喊道,“尹老,是樊州的援兵!”

费盛耳目敏锐,和骨津是一条路子。他随军的机会少,没有骨津那种光凭声音就能辨别兵种的能力,但他观察力超常,听出这马蹄声略沉,不似普通骑兵。

夜里无星,荒野间连绵的是雪丘。雪碴子贴着雪丘滑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刮到了茨州守备军的脚边。尹昌犟得像驴,冲在前方已经能看见数量不多的骑兵。他的红鼻子被酒泡坏了,顺风也没能闻出其中味道。

费盛脸上扑着细碎的雪屑,他在那雪化的瞬间嗅见了风中的火药味。费盛随即寒毛直竖,他猛然停下,挥开手臂,对左右的锦衣卫厉声道:“火铳——!”

费盛的声音还没有落下,黑暗中就爆开了火光,宛如流星急坠。费盛想也不想,几乎是虎跃而起,从后扑在尹昌背部,带着老头翻滚进雪间,那巨响“砰”的响在耳边,好似钝器砸在脑袋上,炸得费盛险些失鸣。

失算了!

费盛擦到碎弹的背部火辣辣地疼,他单臂撑着身体,使劲地甩着脑袋。因为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只能扯着嗓子冲身下的尹昌喊:“这玩意烫脸!退后,现在就退后!”

费盛在八大营的军备库里见过铜火铳,这东西只有八大营中的春泉营才能配备,受朝廷管制,由兵部掌管锻造图纸。萧驰野和沈泽川都打过火铳的主意,但两个人都没能把图纸搞到手。

难怪刚才这支骑兵站着不动,那是在上膛。对方不知道在夜中观察了多久,他们不是冲着茨州守备军来,而是冲着尹昌来的。所谓打蛇打七寸,尹昌就是茨州守备军的要害。

尹昌被这一弹打蒙了,老头挣扎在雪间,捂着耳朵对费盛惊恐地喊:“这他娘的怎么打雷啦!”

费盛哪有时间给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老头解释,他爬起来拖着尹昌就往回跑。尹昌挪开手掌,伸着脑袋回头看,后边的骑兵又爆了一下,尹昌的屁股被炸开的弹丸擦到,疼得尹昌放声大叫。

费盛以为尹昌被打中了,情急下说:“你可别死了!”

费盛今夜不论如何都要保护老头,他最清楚沈泽川现在缺的就是将领,尹昌来日必有大用。关键是,尹昌要是死在这里,费盛也不会打仗,等他灰头土脸地回去了,别说前途,就是原职还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沈泽川还有乔天涯可以用,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尹昌绝对不能死!

尹昌被吓到了,抱头就跑,也不要费盛拖,没几步就甩掉了费盛,嘴里车轱辘似的念叨着:“劈谁也别劈我,老头没做过亏心事,劈谁也……”

放屁!

费盛跟在后边气不打一处来,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气,追着尹昌骂道:“老贼头心太黑了,把老子扔在营地做诱饵的不是你?”

尹昌拧着脖子反驳道:“兵者诡道,诡道!”

他们一鼓作气狂奔在野地里,好在对方没有穷追不舍的意思,把茨州守备军赶出半里后就回撤了。茨州守备军跑了半宿,又跟樊州兵打了半宿,当下精疲力竭。这么冷的天,他们个个都汗流浃背,撑着身气喘如牛。

费盛拭着汗,在缓劲的过程里意识到什么,他回过身,看着蒙蒙亮的天际,狠狠啐了口吐沫,说:“被骗了。”

* * *

军报传回茨州已是深夜,沈泽川罩着宽袍,在堂内看完了费盛的陈述。满堂都鸦雀无声,没人敢窥探府君的神色。

众人本以为樊州是囊中之物,岂料碰见的是硬茬。茨州守备军准备了半年,沈泽川先后请离北和禁军前来训练,结果第一仗就打得这么窝囊,换作是谁都该发怒了。

书斋内落针可闻,姚温玉掩唇咳了良久,在握拳时说:“府君要暂息雷霆之怒,火铳一直受朝廷严禁,出现在樊州实为意料之外。翼王虽有此等利器,却仍然改不了已定的败局。”

刚从敦州回来的余小再屁股都没坐热,怕沈泽川因此严惩守备军,便顶着凝重的气氛,说:“负君不摇森齐……”

哦哟,忘记换官话了噻!

余小再懊恼地拍了把膝头,周围的幕僚顿时把头埋得更低。

沈泽川被余小再这么一打岔,已经缓了怒气。他盖上信,神色有所回暖,下边的众人才敢喘气。

“元琢说得不错,”孔岭轻声接道,“翼王有火铳也翻不了天,樊州粮食紧缺,他就是闭门不出也没有活路。”

姚温玉在垂袖时说:“但也奇怪……若是翼王早有火铳在手,何至于被逼到这个地步?光是倒卖给洛山土匪,也能赚够招募新兵的军饷,况且这次的交锋不像翼王往日的风格。”

周桂想起几日前姚温玉说的那番话,当即变色,说:“莫非真如元琢所料,翼王已经被境内土匪杀掉了?我观这一战,也倍感奇怪。”

周桂和尹昌相熟,他提拔尹昌并非是费盛所想的那样,而是因为他觉得尹昌有打仗的能耐。翼王如果也有打仗的才能,那樊州早该向茨州发难了。

孔岭也起了疑,说:“就费盛信里所言,确实不像翼王。”

书斋逐渐恢复寂静,所有人都等着沈泽川开口。沈泽川抬眸看向众人,眼眸里如覆冰雪,说:“给尹昌回话,七日以后,不是守备军凯旋,就是他提头来见。”

沈泽川给了守备军充裕的粮草,还给了守备军精良的装备,如果守备军连樊州都拿不下来,那就根本不需要再考虑日后的宏图霸业了。

一山不容二虎。

这个春天以后,中博只能有一个主人。不论真假翼王,沈泽川都要定了樊州。

作者有话要说:  铜火铳比较像喷子,怼面前才有优势,拉开距离就不行,详情参考37章。

第198章 尹昌

费盛不敢再轻视尹昌, 昨夜的“尖刀”威力骇人, 那种阵型费盛听都没有听说过,如果不是横出的火铳, 今早他们就已经在樊州城内了。

尹昌酒都让火铳给吓醒了, 他端着碗, 探头问:“那是个啥嘛?”

费盛把这趟的胜算全押在老头身上了,见尹昌空碗, 赶紧给再次满上, 说:“火铳,您老没听说过吗?”

尹昌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他在茨州待了半辈子, 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周桂, 别说春泉营,就是八大营他都数不清楚。他是真正的山野老儿,字都识不全,打仗全靠自己摸索, 没读过一本兵书。

“那是个啥?轰的一声就炸开了, 跟雷劈似的, ”尹昌捏碎干粮,“跑不到跟前就被劈死了,这仗还怎么打?”

“它只能打脸。”费盛拉近自己跟尹昌的距离,他们都一身血污,脏得不分上下。费盛把手指圈成铳口大小,给尹昌看, 说:“昨晚骑兵不动就是在上膛,想要它从这里炸出来,得花工夫,而且挨得近才管用。咱们是给打蒙了,他妈的,现在想想,很可能就那么几只火铳,专门用来吓唬咱们的。”

尹昌算是听懂了:“那不就是爆竹吗!”

“您老说得对!就把它当成爆竹,跑远了打不着。”费盛最怕尹昌被火铳打怯了,不敢再进攻,这会儿费尽心思地给他说,“你想啊,这玩意要真那么好用,春泉营怎么只用来给皇上表演?它打仗不好使。”

费盛没说假话,春泉营为什么把火铳束之高阁?就是因为不好使。它上膛费时,用来打巷战,对面的刀都挥脖子上了,火铳可能还在预热。等到拉开了距离,火铳的杀伤力又会直线下降,并且受冲劲的影响,很难瞄准。

“还烫屁股呢。”尹昌对昨晚的那一炸耿耿于怀,盯着篝火想了片刻,“这东西贵吗?”

“死贵,”费盛把干粮在碗里泡开,囫囵地吞下去,“锦衣卫都没有图纸,由兵部监察工部制作。每次数量有限,上边都刻着号呢。”

尹昌当即露出黄牙,冲费盛笑起来:“那就打他妈的,我就怕这爆竹便宜。樊州现在穷得拉泡屎都是稀的,贵的玩意他们哪舍得随便用。够不着好啊,我就不信他们能在里边当一辈子缩头乌龟。”

* * *

朔风刮得门板乱撞,樊州沿街都是尸体。翼王的旗帜烂在了风里,被乞丐们争抢着拿去御寒。衙门的避风口挤着几百号人,其中老弱妇孺占多数,他们家中的青壮不是被土匪掠走了,就是被翼王骗去充兵了,如今饿得皮包骨头,都是来要饭的。

这冬风寒意砭骨,每夜都在吹死人。

“霍兄弟想开仓放粮,”坐在太师椅上的樊州土匪杨裘架着腿,面上嬉笑着,“好事,咱们双手赞成。可是如今茨州守备军兵临城下,前头的兵不能挨饿。只要兵不挨饿,你想给谁粮就给谁呗。”

殿内两侧或站或坐的都是人,全是樊、灯两州的大小土匪。尹昌猜得不错,翼王为了提防守备军,把两州兵马聚集了起来,想留到危急时刻跟沈泽川讲价。谁知引狼入室,先被霍凌云联合这些人杀掉了。

霍凌云坐在翼王的虎座上,说:“城中粮食告罄,我得问各位兄弟借粮。”

“沈泽川封死了西边的路,行商们再也不敢往过来走,十月以后,我吃的就他妈是陈粮。”杨裘提起此事就生恨,“我还想问你们借粮,方老十,你跟翼王穿一条裤子,没少舔他的裆,跟我们坐这装个几把的穷。”

方老十沉溺男色,脸颊虚得发青,他捏着核桃,冷笑道:“净放狗屁,少在这儿耍你那套无赖,我的粮早抵到军粮里了,喂的就是你这种白眼狼。”

“没粮还打个鬼的仗,”杨裘居心不良,“趁早跑吧。”

“跑?”方老十啐道,“西北全境都叫沈泽川卡死了,要么去天妃阙投靠戚大帅,要么去茶石河跟边沙人干。沈泽川二月不是还要打端州吗?我们给他把局搅了,给中博留个豁口,他还敢在这儿耀武扬威?”

他们是土匪,最开始听说沈泽川和萧驰野在茨州杀掉了雷常鸣,接着听说沈泽川在茶州杀掉了蔡域,后来又听说沈泽川在敦州杀掉了雷惊蛰,中博几大匪首全他妈栽倒沈泽川手里了,现在用脚想都知道沈泽川不会放过他们。

杨裘原本掂量着霍凌云不够资格,镇不住局面,到这儿来是为了趁火打劫,想在城破前搬走翼王的钱库,可他到了这里,发现方老十这些人也在打钱库的主意。大伙儿此刻坐在这里相互算计,都巴不得对方赶紧死。

霍凌云虽然坐在虎座,却肯伏低做小。他没什么表情,只说:“倒也不必太过着急,沈泽川这次派来的是个老头,一没威望二没本事,胆子还小,成不了气候。”

尹昌确实没名气,但尹昌一个照面就搞掉了他们将近一半的兵。昨晚的仗是霍凌云出去打的,详细情况他闭口不提,杨裘和方老十只知道伤亡严重。

杨裘心想这霍凌云就是个绣花枕头,顶个屁用。他面上还笑着,说:“那是,霍兄弟出身名门,他一个乡野老儿算个几把。我吧,就是为粮食发愁,别的不操心。照这么消耗下去,咱们就是击退了茨州守备军,也撑不到开春。”

“那你想怎么着,”方老十讽刺道,“听您高见。”

杨裘翻他个白眼,看向霍凌云,说:“颜何如在敦州还有铺子,咱们拿翼王的家底跟他换粮食,他是认钱不认人的主,铁定会帮这个忙。只要撑过这个冬天,霍兄弟就能坐稳翼王的位置,到时候咱们招兵买马都来得及。”

方老十在这听杨裘闭眼胡吹,却没有开口提醒霍凌云。他是好霍凌云这口,但他在衙门里看到了翼王被狗啃得没个人样的尸体,不禁生出了唇亡齿寒之感。

霍凌云这半年都待在翼王跟前,对外边的局势不了解,像是信了杨裘的话,说:“可是如今守备军围城,咱们怎么跟颜何如的铺子做这笔生意?”

“敦州那片我的人最熟悉,六耳的眼睛我也能用,”杨裘跟翠情有点猫腻,以往翠情去敦州做生意,他也跟着混过几回,“霍兄弟若是肯信我,我就替你跑这一趟。”

方老十当即变脸,说:“你算得好啊!”

他们咬死了对方,都不肯让步。翼王的钱就是日后的保命钱,谁都不肯分给别人,为此僵持在这里,把气氛搅得沉重。

杨裘的话都被方老十堵死了,他坐在这里越发焦躁,担心霍凌云扛不住茨州守备军,索性心一横,就想在今夜杀人抢钱。

* * *

城墙上的樊州兵正贴着墙角撒尿,突然听见下边传来几声口哨。他系着裤子,没敢直接探头出去,而是从墙垛中间往下瞟。野地里燃起了篝火,茨州守备军顶着盾牌在城前列阵,却没有响起出战的号角声。

尹昌立在最前方,灌了几口酒,喊道:“翼王在不在?喊他上城墙,咱们谈谈嘛!”

樊州兵昨夜被尖刀捅穿的滋味还在,尹昌追赶他们时就像个老疯子,到现在余威仍存。樊州总旗是个土匪,跟着杨裘混的,霍凌云特地把他放到这里。他趴墙垛上冲尹昌吐口水,说:“谈你妈个蛋,休想骗老子们出城。”

尹昌不甘示弱,骂道:“樊州境内皆你妈的是软蛋,缩头的孬种给爷爷我舔屁股都不配!呸,小瘪三!还打个逑的仗,趁早滚下来给咱们府君提鞋。”

尹昌年少的时候混迹市井,污言秽语随口就来,站在这里喝酒助兴,能骂个三天三夜不重样。他用词粗鄙,骂到痛快的地方,带着守备军一起嘁声,高兴得像是过年了。

总旗跟着杨裘在灯州威风惯了,到樊州翼王都对他客客气气,昨晚在野地里被尹昌遛了一圈,又捅了屁股,这会儿积着怨,撑着墙垛破口大骂。

总旗一还口,尹昌就挥手,怂恿着背后的茨州守备军连吼带唱地回骂。总旗气势上压不过,声音被他们给盖掉了,怒火直蹿,气得砸墙,对左右道:“射他!”

樊州兵“唰”地架起弓,下边的茨州守备军立刻就跑。他们配备着盾牌,在“叮叮当当”的几支落箭边跑边骂,待出了樊州兵的射程范围,就站在那条线上,齐声冲墙头嘘声。

尹昌跳进线内,举起双手,让后边的号角吹起来,老头红光满面地喊:“樊州哪——”

茨州守备军齐声道:“尽他妈是软蛋!”

尹昌又喊:“翼王诶——”

茨州守备军接道:“就他妈是条赖狗!”

樊州的箭射不到,大小军士都趴在墙垛上,七嘴八舌地回骂,可惜效果甚微。尹昌还给守备军编了调子,他们站在这里吼得震耳欲聋。

总旗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被骂得面色铁青,隔空咆哮:“老匹夫喊个逑!老子要割了你们的烂舌头!”

“来来来,”尹昌像是喝高了,踩着雪,原地转圈圈,拍着手说,“你要是不来,老头就把你认作闺女,闺女嘿!”他捏着手指,扭身回看墙上的总旗,掐着嗓子,学道,“老子要割了你们的烂舌头,还要撕了你们的脸皮子!”

尹昌一把年纪,脸上的褶子都能掐出花了,学起女人却惟妙惟肖,把那神韵把握了八分,跺得脚下冰碴子乱跳。

总旗脸上青白阵阵。

樊州兵组成复杂,根本不能算是兵,死对头都被编在了一起,这会看总旗受辱,指不定都在背地里嘲笑他。

总旗何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他一把推开旁边的兵,说:“备马!”

士兵急追在后,说:“霍——”

“霍个几把,”总旗猛地拽起士兵,恶声说,“老子是杨大当家的把头,在灯州杀守备军的时候霍凌云还在尿裤子,他也配指挥老子?拿火铳!”

昨晚尹昌被火铳打得抱头鼠窜的模样总旗还记忆犹新,他们在尹昌的分割下死了近半,今夜背靠樊州城,底气比昨夜更足。大不了再退回来就是了,怕个鸟!反正他们有马,撤回城下就上弓箭,尹昌敢追就是个死。

尹昌拎了拎裤腿,老头回手摸到自己的刀柄。他没了嬉笑,浑浊的双眼静得像是这片夜空。他调整着呼吸,这是他自己钻研出的办法,只要临战前平复下呼吸,就能站稳。

这世间有天赋绝伦的将领,他们年轻,不仅志向远大,还璀璨夺目。但是也有一种将领,这一生都没有扬名的时刻,他们永远背对苍穹,眼里只有自己脚下的方寸土地。

尹昌很老了。

城门打开的那一刻,尹昌再次感受到了身躯里奔涌的战意,那是他燃烧至今的欲望。他看不到朝他袭来的苍老,他还是这样年轻,澎湃起的热血使得他拔刀的速度根本没有变慢。

赢一场!

即便他不是名将。

第199章 凯旋

杨裘出了衙门, 站在檐下瞧见避风处的百姓, 他晦气地啐了口唾沫,拿脚碾了, 对左右的人说:“都是死人?霍凌云不晓事, 你们也不懂?穷鬼都是脏病, 回头染到衙门里,哭都来不及!”

后边的人诚惶诚恐地应着, 连忙过去呵斥驱赶。

杨裘上了马车, 闭目养神,回想起衙门内的谈话就一肚子火。马车走到半途, 下属忽然隔着门帘说:“大当家, 来信了!”

杨裘睁开眼, 说:“你讲。”

“方老十压根没回宅子,”下属说,“他耍了个花枪,把随行的眼线甩掉了, 换了个车直奔钱库去了!”

杨裘当即扯开车帘, 瞪着眼定了片刻, 唯恐自己失了先机,遂道:“快,召集人手!”

不到半个时辰,下属又回报说茨州守备军攻城了。总旗手持火铳冲出去,还没到守备军跟前,就被埋伏已久的锦衣卫干脆利落地绞断了脖子。城门在突变间来不及关上, 这会儿城头上的旗帜都被点燃了。

杨裘听闻噩耗,面色煞白。他扒着车门往城墙处看,见那青紫云团间果真燃起了熊熊烈火。

杨裘带来的四千人填了一半在墙头上,他最开始为了拿捏霍凌云,把手底下的猛员也安排在那里,谁知道就这么轻易地被守备军给杀掉了。

杨裘骤然大怒:“他脑子有病啊!守个鸟的城,这他妈又不是老子的城!带着刀直接去钱库,遇见方老十这条赖狗就给我往死里砍!财宝装完箱就走!”

城内的街头脚步声凌乱,土匪的靴子踏着雪浆,溅在裤腿上,让污迹爬满了袍角。哨声混淆在一起,几家撞头的时候谁也分不清是谁,二话不说先拔刀把对方砍翻在地。血一滩滩的凝在雪地里,土匪们为了钱库全部急红眼了。

杨裘冲进钱库的时候看那箱子层层积累,他撬开最近的一箱,里边都是黄灿灿的金子。杨裘立刻挪不动脚了,往怀里扒了好几下,喜极而泣:“翼王果真有钱!”

沈泽川锁住了中博西北,杨裘憋死了,可是他现在有了金子,就是砸也能从沈泽川的包围圈里砸出条缝。

“快搬,”杨裘死死盯着怀里的金子,“全部搬上车!”

杨裘的马车都停在钱库大院里,箱子太多,又沉得厉害,搬到一半,杨裘的车队就已经吃不下了。但是他不肯就此作罢,让下属出去抢车。

方老十才到,下了马车就急了,挥着手帕喊:“给我堵死他,别让他走!”

钱库的门窄,好些土匪贪财,在里边搬的时候就把金子往身上藏,被杨裘发现就是一刀。他已经疯了,容不得任何人跟他抢。这边正搬着,方老十的马车队就从后边进去,两方马车顿时乱在一起,把院门彻底给堵死了。

方老十带人踩着马车一路跳进去,看见杨裘的人就砍。杨裘的下属都挤在马车的空隙里,手上被箱子给占满了,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刀一过身马上倒地。

方老十骂道:“贼老狗!还钱!”

杨裘抹着脸上的血水,踹开钱库的门,拎着刀冲出去砍人。他们在这逼仄的缝隙里杀成一片,血把箱子都染成得乌红。后边的马车还在挤,把里边没装稳的箱子撞翻了,掉出一地的石头。

“石头,”不知是谁先喊起来,“这他妈怎么是石头!”

杨裘和方老十同时罢手,看那地上滚的可不就是石头!杨裘慌了,他顾不得杀人,转身扑向马车,砸开箱子,看见里边又是石头。这十几辆马车上只有几箱金子,其余的全是石头。杨裘在那开箱声里双腿发软,他扶着马车,眼睛红得要滴血了。

方老十慌张地四下张望,说:“中计了!”

院门口的马车霍然动起来,被人跺进了门内,跟着院门“砰”地关死了。四面墙头上“哗啦”一声,倾泻着水。挨得近的土匪闻了闻,随即色变,恐慌道:“火油!”

“撞门,”方老十扒着马车,往院门口挤,高喊着,“快撞门!”

霍凌云踩着墙头的积雪,夜里冷,他双手冻得发青。

杨裘听见了打火石的声音,他暴喝着:“狗娘养的霍凌云——!”

霍凌云攥着把泛黄的纸,那都是翼王张贴在衙门外的告示。他点燃了这些鬼话,在雀跃的火光里,对杨裘厌恶地说:“去死吧。”

火龙遽然蹿出,狂浪般地席卷着钱库大院。箱子里不仅有石头,还有易燃的杂草。那浪花吞没了所有人,杨裘和方老十挣扎在其中,他们翻滚着,在惨叫里恶毒地咒骂霍凌云。

霍凌云注视着这场大火,像是晚到的爆竹,皮肉炸裂的声音让他痛快,他在糊焦的气味里放声大笑,一双眼同样熬得通红。

烧!

烧死这些渣滓,权势都是狗屁,他只想要这些人偿命!从翼王到翠情,从杨裘到方老十,一个都别想跑!

无路可逃的土匪们用双臂捶着墙面,在大火里哀号。他们翻滚时沾着火油,被烈火撕扯着头发,烧得面目全非。火势冲出钱库大院,沿着屋檐一路烧起来,把整个樊州都点燃了。

“谁在纵火?”尹昌拎着总旗的人头,急得跳脚,“烧完了还得府君贴钱!”

费盛擦拭着血迹,看向火光冲天的地方,说:“内讧啊……”

城门都破了,也没人支援。守城的樊州兵心不在焉,把箭射得疲软,一看总旗死了,连像样的抵抗也没做。

费盛回过神,冲后边的锦衣卫打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搜罗全城,把火铳全部缴获。

尹昌在骂人的闲暇犯了酒瘾,打完仗要喝两盅。他空着的手抓耳挠腮,把热乎的头递给费盛,送礼似的,说:“你收着,收着。”

费盛闪身避着血,说:“您老带着他干吗呀!”

尹昌宝贝似的,嘿嘿笑道:“回去给府君,记功呢。”

费盛一想到那场景,就头皮发麻。沈泽川坐前堂的时候一身白,这东西血淋淋地推过去,溅到府君折扇上就得死。他赶紧接过来,趁尹昌喝酒的时候塞给小兵,打发人拿出去埋掉了。

* * *

茨州守备军果真凯旋,周桂在城门口设酒接风,给这些新兵也鼓鼓劲,让厨子烧肉烧鱼,先让他们吃了个饱。兵停在门口,主将要进来见府君。

尹昌今日酒都没敢喝,跟着费盛进了府。书斋敞着门,孔岭等人都站在阶前等,见他们进来,立即来迎。

“尹老,”孔岭对尹昌笑道,“宝刀不老!”

尹昌跟他熟,探着头望里边,小声说:“府君在里头?”

“就等着你呢。”孔岭引着他们上阶,知道尹昌见到官就腿软,专门对他说,“这次出战,尹老是府君亲点的,这份情谊,无需我再多言。府君一会儿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放宽心就是了。”

费盛在侧旁应道:“我给尹老抬着,不让他在府君面前栽跟头。”

他们不说便罢了,一说尹昌现在就腿软。他慌不迭地扶着台阶,在“哎哟”声中自己又爬起来,追着孔岭问:“府君问啥呀?我要是答不上来怎么办!”

孔岭回头正欲作答,就被尹昌两个月没洗的味道给冲得头晕眼花,硬是没接上话。他适才站在风口上迎人,没留神这味,这会儿都到了帘子跟前,再退后也来不及了。

孔岭看费盛一眼。

怎么没提醒尹老洗个澡呢!

费盛这口气堵在胸口,想说我让他洗他不肯啊。贼老头借口还多得很,什么冬天冷,要行兵打仗,脏了才厚实,污垢积着可暖和了,睡觉不冻脚。

帘子已经掀起来了,孔岭只能进门。尹昌习惯性地抬脚跨门槛,抬起来才发现这门口没槛。姚温玉坐四轮车,沈泽川早让人把内外的门槛都扒了。他轻轻地把脚搁在里边,挪进去了。

沈泽川见过尹昌,但是那隔得老远。先前守备军没重建,打洛山土匪都是禁军的事,后来守备军招募的时候,沈泽川又连续出门,两个人勉强算是认得。

沈泽川今日常服罩宽袍,白得不染纤尘,做主位上看着尹昌进来。

孔岭说:“府君,这就是——”

孔岭话还没有讲完,尹昌已经跪在了地上。老头冲着沈泽川的位置一顿“咚咚咚”地磕。费盛心道完了,跟着跪下去,磕完头就赶着去扶尹昌。后边的幕僚哪知道什么情况,人都在进门,看前边跪了,以为府君在发怒,随着跪了一片。

这堂内的气氛古怪,疑似发怒的府君捏着折扇,准备说的话都被他们磕回去了,坐着不是,站起来也不是。

姚温玉反应快,从四轮车上俯身,对跟前的尹昌温声说:“尹老出战九死一生,见了府君自然心绪难平。但今日凯旋是好事,不宜伤情。”

姚温玉的话从侧面夸得是沈泽川择将明智,让老将感激淋涕,顺道告诉后边的幕僚们,这对主从感情深笃,好着呢。

沈泽川这才找着话,说:“行军辛苦,费盛,快扶尹老起来吧。先生们也起来,照常坐。”

费盛把尹昌扶起来,尹昌哪敢看沈泽川,拿出打仗的谨慎,连大气都不敢出。

孔岭哭笑不得,原本挺轻松的气氛,让尹昌这么一跪,跪得大伙儿都不便再嬉笑。

好在沈泽川把控着堂内氛围,放低了声音,比平时更温柔。他不着急,先问了尹昌行军时的吃穿如何,又问了返程时的天气,几番问答以后,尹昌的答话就顺溜多了。

沈泽川这才切入正题。

费盛原先还想藏,可尹昌的味太大了。老头两个月没洗也没啥,可他们从战场上下来,一身新沾的血臭,这会儿被堂内的热气全给焐出来了。

余小再坐在孔岭的下边,听着问答,忽然闻见股味。他分神琢磨着味,觉得这味既像馊饭拌臭脚,又像泔水泡咸鱼,简直闻所未闻,独树一帜。这味还力道奇猛,不到片刻就占据了满堂,并且后劲十足,让嗅觉灵敏的费盛快昏过去了。

沈泽川全程面不改色。

谁都能掩袖,唯独沈泽川不能。尹昌是给他打仗的,他如果在这会儿露出嫌弃之色,伤的是老头的心。况且给尹昌的赏,在明面上没有那么丰厚,先前的一败也是要算的,沈泽川再掩鼻,下边的人就敢轻慢尹昌。

尹昌不知道周围什么滋味,给沈泽川说樊州火铳的时候手舞足蹈,越讲越高兴。

萧驰野来得晚,他这几日都住在北原校场,听说尹昌回来了,专门赶来见见这老头。萧驰野到了檐下,免了通报。

骨津正给萧驰野褪氅衣,忽然动了动鼻子,露出惊悚的神色。萧驰野瞟见骨津变色,纳闷地问:“怎么了?”

骨津还没答话,就听见堂内“哐当”一声,接着余小再急道:“这咋子晕咯!”

费盛听着萧驰野到了,怕萧驰野进门也闻着味,这跟前坐的可是沈泽川,被熏出什么事他担待不起。尹昌打了胜仗,大家铁定不会责怪老头,那就只能跟他费老十算账,谁让他是随军哪!周围都快招架不住了,费盛真是冤死了,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先倒下去,栽到沈泽川跟前装死。

沈泽川立刻抬起折扇,拿出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镇定地说:“快扶到偏厅去,请大夫来看看。尹老奔波劳累,成峰,赶紧派人为尹老备热水,待尹老沐浴休息后再开宴。”

尹昌一听要洗澡,急得差点跳起来,说:“府君,我不——”

萧驰野在外头喊了声:“乔天涯。”

“得嘞,”乔天涯弯腰进去,直接把尹昌扛起来,在老头挣扎中哈哈笑,“尹老,过年好啊,该洗了!”

堂内的诸位先生如释重负,不需要沈泽川说话,连忙站起来开窗户。凉风一冲,众人顿时清新拂面,不约而同地深呼吸。

第200章 酒宴

谁曾想尹昌的澡洗了将近两个时辰, 等得书斋内的先生们饥肠辘辘。余小再眼瞅着桌案上的糕点, 肚子直叫。

“犹敬,”沈泽川从茨州要务里抽身, 说, “二月用兵端州, 敦州就是补给营。澹台虎在那头对衙门事宜不了解,你还得再去看着。我给你巡察之权, 有事可以直接禀报到我的案头, 不需要再转呈驿站。”

余小再是都察院御史,算是岑愈的学生, 早年做过巡察御史, 经常外勤地方, 对衙门里的门门道道都很熟悉。如今重建敦州,派过去的要职胥吏都是由茨州择出来的新人,用起来不放心。沈泽川没有把余小再留在敦州做监察道,而是给他巡察直报的权力。虽然余小再还没有明确的官职, 但他的分量很重, 这就相当于中博目前的臬台, 手里捏着中博各州各道的吏治考核。

余小再连忙收回目光,起身朝沈泽川行礼。

“敦州新建不久,”萧驰野坐在沈泽川旁边,对余小再说,“澹台虎是武职,原本不该插手衙门案务, 但如今各州缺人,就暂且没了避讳。他在这方面稍显迟钝,大事上得靠你多多提点。”

澹台虎是萧驰野的心腹,下放到敦州是为了填补中博空缺的将职,让他守敦州实际上算是委屈了,有着这层关系,敦州衙门里没人敢逆着澹台虎,萧驰野这句话就是给余小再撑腰。余小再现在有了沈泽川巡察直禀的委任,又有了萧驰野这句话,走敦州就不怕任何人,往后下到其他州也有足够的底气。

余小再喜上眉梢,又不好站在这里流露太过,忍着高兴,对他们俩人再次行礼,说:“下官必定全力以赴,不负府君和二爷的垂天之恩。”

余小再答得响亮,肚子也答得响亮,两方一唱一和,震得书斋内鸦雀无声。

“今夜是守备军的庆功宴,”沈泽川看天色都暗了,“我就不拘着诸位先生了,开席吧。”

席就设在偏厅,原本沈泽川是主座,但萧驰野回来了,尹昌也没有到场,他就稍坐了片刻,意思到了就退了。在座的多是幕僚,沈泽川在的时候也不敢饮酒放肆,府君退了更自在些。

乔天涯不在,没人盯着,姚温玉却不过先生们的盛情,就跟着饮了几杯酒。等到乔天涯回来时,元琢已经微醺了,正靠椅子上跟孔岭和高仲雄谈笑。

乔天涯看他难得放松,就没跨进门,搁了门帘,在檐下陪着。

费盛找到乔天涯,老远就招手,隔着细雪说:“走啊,杵在这儿干什么?值庐里也设了一桌席,就等着你呢。”

乔天涯没动,靠着门柱时有点不羁,说:“主子那头安排了?”

“那铁定得安排妥当了。”费盛走到乔天涯跟前,从门帘的空隙往里瞧了瞧,“先生们散得晚,你待会儿再过来也来得及。这里里外外都是近卫,出不了大事。”

乔天涯想了片刻,抬起帘子。那头的姚温玉往这边看,像是知道这儿有人等着。乔天涯顿了须臾,放下帘子,说:“我屋里还有几坛好酒,你叫人去拿,权当是我给大家的赔罪。”

费盛立在边上定了会儿,只说:“谁稀罕你那几坛酒,没劲了啊,主子都放了行,你还把自个儿拘在这里。”他喝了点酒,比平时话多,“主子前些日子让我招募新人,你知道吗?”

乔天涯抱臂,用眼睛打量他,说:“知道。”

费盛抬指点着自己,又点了点乔天涯,含着酒嗝说:“我给你说句实在话,以后在端州建骑兵,主子最属意你,你能打嘛。可如今算怎么回事,你跟着姚温玉,倒像是忘了自己根在哪儿。你这么着下去,迟早要把前程糟蹋没了。”

乔天涯的刀柄落了雪,他看向庭院,漫不经心地说:“我的前程在这儿呢,你也忒操心了。”

“你是太傅给主子的,”费盛放低声音,恨铁不成钢,“主子收你那日,也收了仰山雪。”

乔天涯曾经发誓要做沈泽川的刀,胆识,心性,身手,他什么都不缺。如果他肯,在中博就能做像朝晖和晨阳那样的近卫,往后前途无量,光复门楣不是梦话。可是他自从被放到了姚温玉身边,欲望就没了。这次招募新人的差事沈泽川交给了费盛,随军的差事也交给了费盛,那都是乔天涯不要的。

乔天涯把飘来的雪花吹掉,看那白瓣被风眨眼间就卷走了,消失在这黑沉沉的夜里。他没有拂掉佩刀上的积雪,也没有回答费盛。

* * *

萧驰野卸了甲,着着单衣看费盛的呈报,上边写了出兵樊州的详情,他说:“翼王连火铳都能搞到手,这本事通天了。”

“一百三十五只,”沈泽川褪着宽袍,“都是春泉营的东西,上边还刻着兵部的号。”

“他一个山野流寇,没有正规军,”萧驰野抬臂搭着椅把手,看着沈泽川脱衣,“谁给他供这么贵重的玩意?”

沈泽川的宽袍滑过臂弯,掉在了氍毹上。常服上是珍珠扣,在弹开时发出了细微的“啪”声,白皙光滑的脖颈顿时浮现。沈泽川手指半掩,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这份散漫没有设防,像是被压在氍毹间都不会反抗,心里还想着别的,所以显得格外诱惑。

“火铳流失在外对阒都没有好处,该是偷出来的。”

沈泽川的喉结在说话间会滑动,萧驰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它,对它熟悉万分。沈泽川每次汗如雨下时都习惯仰颈,因为萧驰野太高了,让他即便躺在被褥间,也需要这样去迎接萧驰野的亲吻。

萧驰野想到很多画面,但他神情自若,没有流露半分。他的拇指正在无意识地摩挲,让骨扳指轻轻转动,说:“尹昌是不是带回了俘虏?”

“翼王的男宠,姓霍,成峰说是灯州原指挥使霍庆的儿子。”沈泽川说到这里,看向萧驰野,“明早可以见见。”

“这人用火铳吓退了尹昌,”萧驰野说,“会玩啊。”

“肯定有人教他。”沈泽川解掉了最后的珍珠扣,松手时常服落地。

美人终于舒服了,顺带着踢掉了脚上的木屐。沈泽川背着昏光,窄腰透出来,像是兜不住的玉色。萧驰野尝到了隐秘的愉悦,这就像是不为人知的把玩,对兰舟的欲望缓缓爬满了他的胸腔。

“明早送几只火铳去离北,军匠能画出图纸。海日古在北原校场偷学了尹昌的阵型,打得我还不了手。这次出兵端州,我要尹昌随行。”萧驰野把费盛的呈报扔在桌案上。

沈泽川端着茶喝,闻言瞟向萧驰野,意味深长地说:“不带我吗?”

“行啊,”萧驰野跟沈泽川面对面,佻达地说,“我家有悍虎,平时盯得太紧了,只有行军路上能与你偷欢。”

沈泽川上挑的眼角里猫着坏,说:“你妻好凶,我怕他。”

萧驰野学着沈泽川上回的语气:“我也好凶啊。”

“我不怕你凶,”沈泽川把折扇抵在两个人的唇间,像外边的狐狸,“可是你好久才来啊。”

萧驰野稍稍偏了头,说:“这能怎么办,我惧内啊。”

“我都想要。”萧驰野低声说道。

* * *

时隔这么久,这次感觉截然不同。

心跳,声音,呼吸。

萧驰野都要,他霸占着沈泽川。

沈泽川受不了,萧驰野连他还没有淌出来的泪珠都要夺走。

萧驰野曾经想要天空,想要草野,还想要鸿雁山,他熬鹰驯马,奔驰在梦中的大地,可最终他都不想要了。

他要沈泽川。

沈泽川哭了起来。

萧驰野以为他在害怕。

但是他微抬起下巴,说:“我好爱你啊。”

这句话既像是他的疯狂,又像是他的抚慰,不论哪一个都能轻而易举地击败萧驰野。这双眼眸里浸透的波光像极了那天在敦州,他从抚仙顶跳到了萧驰野的怀里,即便此刻没有疾风和大火,他也坏透了。

萧驰野为此佯装愤怒,又为此格外愉悦。他怀揣着世间独一无二的沈兰舟。

萧驰野俯下身来吻住沈泽川,像是禁锢。

潮湿的夜涌动在斑驳的树影间,竹帘静歇,廊下没有人候着,屋内的私语都藏在垂帷里。庭院里的竹筒倾斜,在雪片间泄着清凉的水,冲刷着冻住的苔藓。猛敛翅歇在廊下的横杠上,歪头听了半晌,又歪过头闭目睡觉。偶尔几声寒鸦鸣,也吵不到有情人。

* * *

姚温玉枕在乔天涯的背上,勉强睁着眼,看着阴沉的天空,道:“手可摘星辰……”

“歇吧,”乔天涯说,“今夜没星辰。”

夜晚小雪拂面,姚温玉抓了把虚空。他的酒气混杂着药香喷洒在乔天涯耳侧,忽然道:“你红什么?”

乔天涯没回答。

“你热什么?”

乔天涯还是没有回答。

姚温玉俯下头,在乔天涯的后肩上埋起脸,喃喃道:“天生我究竟何用?行不通,道不明……既没有凌云志……也不见富贵命……”

乔天涯踩过薄雪,靴底发出吱吱叫的轻响。

姚温玉手掌轻拍,跟着雪声,低吟道:“古来圣贤皆是死,唯有饮者留其名……”

乔天涯觉得自己后颈被濡湿了,他知道那不是雪化,但他仍然说:“雪掉进来了,你替我挡一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