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策安
沈卫和白茶做了好几年的夫妻, 他们同床异梦, 都在猜测对方到底是谁。沈卫在那几年的时光里,告诫自己不要心生怜悯。他们生了儿子, 白茶从珠玉锦绣的名中选中了“泽川”。他们按照章程办了酒宴, 相视时没有半点杀机, 仿佛是真的在相爱。
沈卫是个庶子,他曾经忍受过很多事情, 最终他走了出来, 成为了世家的刀。他以为自己足够锋利,为了证明忠心, 连太子都敢杀,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没用, 他注定会被再度抛弃。世家权贵们蔑视他,他仅仅是个挣扎在天堑另一端的蝼蚁。
沈卫有时坐在庭院里,看着白茶在檐下逗儿子,都会误以为他们是对神仙眷侣。沈卫有过片刻沉沦, 因为白茶的眼神太真诚了, 那目光注视着他, 让他以为自己是白茶最崇拜的男人。
可这些都是转瞬即逝的光影。
沈卫永远都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是个人渣。沈卫不想一辈子都做条狗,而白茶就是那锁链之一。当沈卫再一次站在抉择面前时,他仅仅犹豫了须臾,就了结了她。
他是把刀。
最终捅得自己血肉模糊。
沈泽川长得那样像白茶,沈卫只想杀掉他。他们不是父子, 他们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感情的佐证。沈卫的把柄就在沈泽川的眼睛里,这让沈卫无法接受沈泽川的注视。但沈卫并没有真的杀掉沈泽川,即便他想过无数次要把沈泽川扔进狼群。
沈泽川是沈卫和白茶的儿子,他流着两股冷漠的血。沈卫为此开怀畅饮,他留下这个儿子,再把这个儿子扔了出去。他什么都没有教给沈泽川,这是场报复。
报复的对象既是白茶,也是沈卫。
“可是……”晨阳打破寂静,小心地问,“如果沈卫在兵败案以前成了蝎子,那么他为什么要自焚?边沙骑兵到了敦州,他已经完成了任务,继续跟着阿木尔往东走才有活路。”
沈泽川想不到为什么,这也是他最初不相信纪雷的地方。他不了解沈卫,因此毫无头绪,只能说:“猜不到了,如果建兴王府还在,或许能从其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你有多少人?”萧驰野问海日古。
“我不能告诉……”海日古看见萧驰野的眼神,泄气道,“八百人,只有八百人。最初那几年有上千人,但四处躲藏的日子不好过,陆续走了很多。”
“你劫持过雷惊蛰的辎重,”沈泽川说,“却又送了回来。”
海日古接受着近卫们的注视,缓缓举起了手,无辜地说:“我没有土地,住在敦州的小巷子里。这些辎重太沉重了,我根本藏不起来,我们只有八百人。”
骨津心道你们八百人劫辎重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
“我母亲说过,”海日古认真地说,“东西要物归原主,那些辎重不属于我。”
萧驰野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海日古的话,随口道:“倒不如说是不会用的东西要物归原主。”
海日古露出“就这么回事”的表情。
“颜何如给了你什么,让你这样为他卖命?”沈泽川一偏头,萧驰野就知道他要开始讲价了。
海日古诚恳地说:“他长得好看。”
沈泽川发现这只边沙蝎子其实很会伪装,他看起来像是很容易被骗的样子,但实际上有些圆滑。
沈泽川说:“你跟着我想要什么?”
“一些承诺,”海日古说,“我蒙受过白茶的恩情,所以愿意相信你,为此……”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沈泽川竖起食指,堪称温柔地说道。
海日古沉默片刻,老实地说:“我想要土地,一片能够属于我这种人的土地。”
“你拿什么来换,”沈泽川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缺你这八百人。”
“我们是你母亲留下的人,”海日古说,“你可以把我们当作精兵。”
“白茶是白茶,”沈泽川说,“我没有给过你们任何恩惠。”
“我们可以讲感情,”海日古说着又举起手,对萧驰野郑重其事地说,“我是指感激之情。你是白茶的儿子,为此我情愿供你差使。”
“如果我是颜何如,”沈泽川薄讽,“我就信了。”
海日古借着颜何如的资助在敦州跟雷惊蛰周旋,他能活着的原因在于他够聪明。聪明人很少念及旧情,他们分得清轻重。如果这次敦州没有落到沈泽川的手中,那么海日古是绝对不会想起白茶的——他在抚仙顶上想要保下的人是颜何如。
萧驰野语重心长地说:“内子很聪明。”
海日古只能改变策略,说:“你杀掉了雷惊蛰,打乱了阿木尔在中博的部署,他不会轻易放弃中博,很快骑兵就会汇聚在端州城外,你必须尽快在这里建立起城墙。但是敦州没有守备军,你只能从茨州守备军里分出一部分过来,然而茨州又面临着阒都的威胁,所以你缺人,你缺兵马。”
“我确实缺兵马,但是我不缺钱。”沈泽川说,“我的人会驻扎在敦州,在这里建立新的秩序,并且迅速重组起守备军。”
“普通士兵能够抵抗边沙精锐吗?”海日古说,“也许你的……外子更了解。”
萧驰野眼里忽然划过幽光,但他很自然地接道:“哈森带领着边沙精锐在北边战场,南方的部队要对阵戚竹音,阿木尔没有剩余的精锐可以投放到中博。”
“那只是障眼法,”海日古笃定地说,“南边不好打,天妃阙和锁天关把启东围得严实,戚竹音在边郡可以拿出十二万的兵马对打边沙骑兵,只要戚竹音不出边郡,骑兵就根本攻不破戚竹音的防御。阿木尔把战线拉得这么长,只是想迷惑离北铁骑,他的目的就是中博。”
没错,萧驰野也是这样猜测的。
阿木尔组建了蝎子部队,但把他们藏在了这里,没有立刻投入北边的战场,就是想要出其不意。雷惊蛰深入敦州,想要悄无声息地占据这里,也是为了边沙骑兵能够尽快突袭掉离北靠南的营地。
哈森会被换下来。
萧驰野猜测着。
一旦哈森离开了离北的交战地,就意味着蝎子部队顶替了哈森的位置,离北铁骑必须在此以前想到对抗铁锤的办法。同时,沈泽川也必须在此以前建立起中博防御,否则他们就会一起陷入边沙人的攻击。
“我要在离开敦州前见到你的八百人,”沈泽川结束了今晚的会谈,“然后我们再谈别的事情。”
* * *
夜风凉习,沈泽川枕着萧驰野的胸膛。他右手换了药,萧驰野包扎得很仔细,并且在临睡前把他的手腕捏在了手中。
两个人都没有讲话,仿佛睡着了。
萧驰野揉着沈泽川的后脑勺,看着屋顶想事情。
沈泽川睁开眼,说:“颜何如在中博靠粮食赚的都是血泪钱,这次离北的御寒冬衣可以让他补偿。”
“你打算拔净他的毛吗?”萧驰野松开手,夹起沈泽川的脸颊,低声说,“兰舟。”
“行商们的这批货可以在冬天运到互市,和回颜部交易,”沈泽川望着近在咫尺的萧驰野,“过了冬天,商路就彻底打通了。”
“那看来我只能等到明年再嫁给你了。”萧驰野笑起来。
“那太久了,”沈泽川轻声说,“今年过年我就向离北王提亲。”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接了个吻,沈泽川陷进了萧驰野的臂弯,萧驰野翻过身,垂首抵着他。沈泽川被那目光包裹,他伸出手指,抚摸了萧驰野的脸颊。
中博兵败案就此摊开,沈泽川面临的首要问题不仅仅是东边骑兵的威胁,还有他该如何在沈卫的名字下顺理成章地站起来。沈泽川的旗帜只要树立起来,中博兵败案就是道枷锁。
“我在端州的时候想,如果有一天长大成人,就改掉姓氏,跟师父姓纪,然后在端州像我大哥一样做个小旗。”沈泽川指尖轻滑,他在萧驰野的臂弯里,像是被禁锢起来的月光,“但我后来在昭罪寺里发现,即便改掉了姓氏,我也是沈卫的儿子。”
他长着神似白茶的脸,沈卫的痕迹仿佛被母亲擦掉了,但是它们藏到身躯里,变成了另一种疯狂。如果沈泽川从茶石天坑里爬出来的时候没有遇见齐惠连,那么他或许会更疯狂。先生授与的不仅仅是诗书,还有“兰舟”。兰舟从沈卫的阴影下分离而出,那是真正属于沈泽川自己的一部分。这部分让他存留了理智,在与茶石天坑的梦魇搏斗中没有被摧毁焚烧。正因为如此,萧驰野才能够完成禁锢,变成沈泽川的鞘。
“我小时候只想飞,”萧驰野弹了沈泽川的脑门,“心里想着萧方旭怎么就是我的老子,成日把我们举起来抛,长得还那么高那么壮。”
沈泽川笑起来。
“他们都说我和老爹像,”萧驰野看着沈泽川,“我去阒都的时候,认为这就是惩罚,因为我曾经为此沾沾自喜。我在阒都想要剥掉属于离北的那部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那时厌恶策安这个字,它和‘驰野’连在一起,束缚住了我的爪牙。我和李建恒吃最好的酒,但夜里我睡不着,我睁着眼也能想起鸿雁山。”
那是种焦灼的痛苦,萧驰野在那段时间里,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谁。他知道父兄没有错,他只能恨自己。沈泽川看见萧驰野,觉得是倒影里的不可触摸,而萧驰野看见沈泽川,却觉得是唾手可得的镜中水月。只有沈泽川明白他的痛苦,那些目光缓解了他日日夜夜的烦躁,他当时就想占有沈泽川。
“你是沈卫的儿子,”萧驰野低低地说,“但你是我的。”
第182章 鹌鹑
行商们在院内被关了两日, 没有饭菜和茶水就罢了, 最难以忍受的是没有茅厕和恭桶。他们个个憋得受不了,想爬墙出去, 结果费盛早有准备, 让人守在墙头, 兜头就是几桶冷水,浇得院内顿时炸开了锅。
“格老子的!有病啊?!尿都让你给吓裆里了!”
费盛坐得屁股都疼了, 起身走几步, 说:“尿嘛,反正骚的是你们自个儿。”
行商们都提着裤子, 急得两腿直打哆嗦。先前带头的男人扒着门缝, 忍气吞声地求着:“军爷, 人有三急哪!你这不是逼供吗!”
费盛“欸”一声,凑到门边,说:“胡乱鬼扯什么,我可没碰你们一根手指头!”
这男人夹着双腿, 弯着腰连声说:“是是是, 可总得让人上茅房啊!”
费盛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早跟你们讲明白了, 想出来可以,先把供货官员的名字写下来。”
行商们不是中博人,做完生意还要归乡,哪肯得罪地方官员。他们不肯写,费盛就接着堵门。他们在里边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忍着羞脱裤子解决。这开始还好, 后边就又受不住了,那浑臭骚味弥漫在院子里,熏得他们纷纷掩鼻。两日一过,就什么都交代了。
费盛志得意满,把名单呈给沈泽川瞧,沈泽川要这份名单是为了探查地方官员里有没有白蝎子,他们往东边走大批货物就要留下痕迹。
* * *
颜何如饿乖了,盘腿坐着,一副老实受审的模样。他等了半晌,看沈泽川不开口,就说:“府君审我啊。”
沈泽川把名单搁颜何如跟前,说:“这些名字都是你的熟人吧。”
“我一个做生意的,跟衙门不沾边,”颜何如歪着脑袋把名单看完,“就是些酒肉朋友嘛。”
“你想做生意,在河州最方便,但你在敦州建立了一个小互市,再把各地行商汇聚于此,”沈泽川昨夜睡得好,今晨神清气爽,跟他绕弯子也没不耐烦,“用意不小啊。”
颜何如眨着眼,说:“我再有用意,那都是生意场上的小把戏,府君才是真正的深谋远虑。槐茨茶就不提了,提起来我就眼红。如今敦州也是府君的天下了,往后我跟您混口饭吃,心甘情愿做您弟弟。”
“拜把子以前不如先说明白,”沈泽川说,“这些地方官侵吞官货,交给行商们运到这里,再经过你卖给边沙各部,借此折兑成银子。你是真仗义,带着一群人发国财呢。”
“你好聪明啊,”颜何如还真背着手开始交代,“不错,就这么回事。我颜氏靠茶发了家,为了从奚氏手底下找条活路,在地方打点的银子海了去,可是填不满呀。这些硕鼠都管着地方铜铁矿,差事肥得流油,伸手就能捞出白银万两,换谁都得心动,我就干脆跟他们合起来做这个买卖。”
颜何如说到这里,没有任何害怕的神色。他先后做的生意都是呈报上去会掉脑袋的勾当,可是他仍然做了,并且做得相当熟练。
“但我不是给阿木尔提供铜铁的人,”颜何如露出了小虎牙,冲沈泽川笑起来,“府君今日审我,就是因为你发现这些都是小批货,根本负担不了蝎子部队的装备。”
沈泽川没接话。
“从我手里走出去的账都记得清清楚楚,府君查到现在,想必也已经知道我说的是实话。”颜何如盘腿坐得累,晃了几下身子,“最开始到中博做粮食买卖的人可是奚鸿轩呀。”
奚鸿轩死后,奚氏的铺子都落在了沈泽川手中。他安排葛青青在厥西没有动,就是为了盯紧奚丹。他对奚氏如今的账簿了如指掌,知道咸德四年以后的中博粮食买卖是奚鸿轩在做,到了咸德五年就变成直接倒卖给颜氏。但沈泽川翻遍了奚氏的账簿,也没有查到奚鸿轩和边沙各部交易铜铁的痕迹。
“不论是兵败案以前,还是兵败案以后,能够跟阿木尔走货的地方只有中博。”颜何如说,“咸德四年以后中博失去了防御,但是阿木尔没有再度进犯,这是为什么,府君此刻心里敞亮了吧?”
为了走货。
咸德四年以后,阒都派设到中博的布政使没有一任做得长久的,更换相当频繁。起初沈泽川以为是匪患严重的缘故,但他到了中博很快就发现不是,起码在咸德四年开始的时候,雷惊蛰还没有那么强劲的实力。后来他想到海良宜在成为首辅后,准备最充分的事情就是把江青山调到阒都,暂留待定,为的就是让江青山下到中博改变当时的状况。
“我是真心想和府君混,”颜何如说,“咱们就一块嘛。”
“河州去年还在给阒都运粮食,”沈泽川不着急回答,看着颜何如,“你有钱还有粮,怎么不去投奔薛修卓?他在厥西和江青山强强联手,没道理放任你不管。”
颜何如笑意收敛,说:“我也想跟薛修卓混,但这人只想要我的脑袋。”
沈泽川说:“薛修卓在查你的账?”
“他不仅在查我的账,他还在查奚氏的账。”颜何如说,“这人凶得很,眼里容不得沙子,特别不讲情义。”
颜何如最不想跟薛修卓这种人打交道,原因很简单,他害怕薛修卓。他早在咸德年间薛修卓还任职户部都给事中的时候,就试图贿赂薛修卓。但是没用,不仅没用,还险些被薛修卓摸到了当时的铺子。
颜何如结交同盟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大家一块干坏事,相互捏着把柄。
沈泽川没顺着颜何如继续说。
颜何如见状连忙探头,说:“这是谈妥了吗?咱们拟个章程嘛,往后槐茨茶及离北互市的生意怎么分、怎么做,都可以商量,我还能给离北送粮。”
“生意好说,只要你在十月以前,给离北铁骑把御寒冬衣补齐,”沈泽川拨上茶盏盖,“明年开春河州必须承担茶、敦两州的粮仓供应。”
“明年开春你能自立为王吗?你不能。那我河州的粮食仍然要受阒都的征调,得送去给启东做军粮。”颜何如心里的算盘打得乱响,“戚竹音是启东五郡的兵马大帅,就挨在河州边上,我可没兵阻拦。到时候她没有如期收到军粮,第一个就要收拾我。收拾我就罢了,要是牵连到府君,那茨州也得陷入危机。”
沈泽川知道他心里都是小九九,便说:“那你的意思?”
颜何如眼睛发亮,说:“这么着吧,明年开春茶、敦两州的粮仓供应由河州和茨州共同承担,我占大头,够仗义吧?缺给启东的那部分军粮,我自个儿走西边的水道去跟白马州买,那里有我的老相识。但打通关卡耗费的银子数额太大了,我得在今年冬天想法子补上,不如府君就此免掉我颜氏当铺里挂牌行商们的关税,让他们把手上积攒的东西拿去离北互市上换掉。回颜部有糙茶,我倒买到永宜港就发了。”
沈泽川喝够了茶,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欸,”颜何如跟着沈泽川晃身子,说,“这也不行呀?府君,你有点小气啊!就算是薅我的羊毛,也得先让我吃饱。”
沈泽川跨出了门,萧驰野正从洞门进来。
颜何如索性倒在地上耍赖,大喊着:“别啊,沈哥哥!你就是我亲哥!咱们可以再谈哪!”
沈泽川回首,睨着他说:“茶、敦、樊、灯州之所以匪盗猖獗,那都是拜你所赐。从咸德五年至今,颜氏在中博赚到的银子也海了去。我没让颜氏的铺子关门大吉,就是给你点面子。明年开春茶、敦两州只要有人饿死,我就算在你的头上。”
颜何如发怵,缩起了脖子,像只小鹌鹑似的。他躺地上透过费盛掀起的帘子瞧见了萧驰野的靴子,忽然灵机一动,喊道:“我还有个宝贝!”
萧驰野在阶上磕着伞,说:“什么宝贝?让你二公子也开开眼。”
颜何如当即堆起笑脸,嘴甜道:“什么二公子?是二爷!二爷在阒都喜欢珠玉翡翠是不是?我入秋正好新得了几块好东西,所谓宝剑赠英雄,珠玉配二爷,我老早就想孝敬二爷了!”
萧驰野一直想给沈泽川再打几只耳珰,闻言还真来了兴趣,让费盛继续掀着帘子,问:“什么货?”
颜何如知道萧驰野跟沈泽川关系匪浅,抚仙顶上沈泽川说的可是“外子”。他说不动沈泽川,但他能把萧驰野哄高兴了。他说:“等我出去了,就差人给您送到府上,供您把玩。”
萧驰野兴致挺好,说:“懂事儿啊。”
颜何如点头如捣蒜,说:“二爷跟府君来办事,住我这儿好些天啦,我也没好好招待,心里愧疚得不行。”
萧驰野站到了阶上,颜何如暗自咂舌,心道这萧二也忒高了,那肩臂阔得简直能在上边打滚了。
“你刚喊府君什么?”萧驰野问道。
颜何如答道:“沈哥哥。”
“扔出去,”萧驰野语气骤然冷下来,“泡池子里头让他清醒清醒,连父母兄弟都忘了。”
费盛俯身拎起颜何如就往外走。
颜何如哪知道萧驰野又不高兴了,他蹬着腿,慌忙地说:“记得记得!二爷别扔我啊。”外边的风凉得很,颜何如接着说,“我还有事没跟二爷说,您——”
费盛已经把他摁水里了。
* * *
五日后沈泽川启程回茨州,澹台虎留守敦州。信正好送到边郡,进了营地。
戚竹音从军帐内出来,看戚尾下马过来,说:“哪儿的信?”
戚尾呈上信函,说:“中博来的,盖的是私章。”
“看来沈泽川在中博混得不赖,”戚竹音拆信,“还能活着把信送到我这里来。”
戚尾虽然没有擅自看过信,但是他也知道是什么事,在戚竹音看信的时候说:“茨州守备军建立不到半年,在敦州能击败边沙骑兵,实力不可小觑啊。”
“这得感谢萧二,”戚竹音把信递还给戚尾,看向阴沉沉的天空,“离北王把他压在后边的时间越久,他来日到前边冲的劲头就越猛。”
戚尾说:“过了年,阒都就该催您北上讨伐樊州翼王了。”
戚竹音没接话,她冲后边的亲兵打了声哨,接住了氅衣,在穿衣时话锋一转:“我爹还行吗?”
戚尾跟着戚竹音,说:“按您的吩咐,备了五个人轮番伺候,不许府里头的姨娘们近身。姨娘们不乐意,成日去夫人那里闹。”
戚竹音原本要上马,闻言又停下来,说:“花三没抽她们吗?”
戚尾挠着头说:“人家那是按照公主的模样养的,不兴咱们这套,跟姨娘们讲话细声细语的,可温柔了。”
“那她脾气好啊。”戚竹音想起后院的女人就头疼,接着说,“老爹中个风,都搞得他马上要咽气了一样。天天闹着分家产,连他那金马桶都惦记着。”
戚尾说:“她们怕您哪。”
戚竹音来气,说:“我没给饭吃吗?”
戚尾讪讪地说:“您盯着姨娘们的账簿,扣人家的胭脂水粉钱啊。”
戚竹音没话说了,这是笔烂账。戚竹音这些年为了给启东守备军补齐军饷,把自己的私银花得一干二净。其余四郡都能靠军屯缓解压力,没战事的那几年粮仓还很充裕,但边郡不行。陆广白在边郡贴光了家产,戚竹音也在边郡贴光了嫁妆。半年前边郡军粮是烂的,戚竹音跟行商借了笔钱来填,原本能省出来还掉,可是紧跟着花戚大婚,为了娶花香漪,戚家的钱是真的所剩无几。
这些姨娘每个月的花销惊人,光是胭脂水粉就要几万两,戚竹音做主扣掉了这笔钱,就是捅了马蜂窝了,惹得姨娘们在后院哭成一片,要给戚时雨告状。
戚尾知道戚竹音的难处,便说:“要不跟夫人商量商量?她的嫁妆……”
戚竹音倏地看过去,戚尾自知失言,立刻跪倒在地。
戚竹音没再看戚尾,上了马说:“把红缨调回去,就说是我的意思。府里谁敢对花三动粗,就让红缨不要客气,直接捆起来送到我这里。她远嫁到启东,一不是来给我填补亏空的,二不是来给姨娘当受气包的。她前边缀的是戚时雨的名字,是我八百里疾行迎回来的启东大夫人,欺负她就是欺负我老子,欺负我老子就是变相欺负我。为着这口气,别打人家小姑娘的主意,你听懂了没有?”
第183章 鱼水
沈泽川远行, 丁桃和历熊也不在, 纪纲在家中寂寞,每日只能煮煮茶遛遛鸟。他厨艺好, 替沈泽川照顾着姚温玉, 上下打点无不用心, 半个月过去,姚温玉看着气色好了许多。
天好的时候, 乔天涯就陪着姚温玉出来晒太阳, 他搜罗了好些旧书,姚温玉就在院内观阅。
姚温玉行动不便, 睡前清洗都是乔天涯代劳。但乔天涯有一回擦拭时, 发现他耳根红熟, 在浴室内从来不正视自己。只有这个时候,乔天涯才能找到春四月里的璞玉元琢。
他们其实交谈很少。
姚温玉除了商谈时会开口,平时都是枯坐。他守着一方棋盘,每日都在揣摩, 时常捏着书本就是一天, 早晨看到哪里, 晚上合起来时还是哪里。他夜里难眠,双腿并不是麻木的,它们时刻都在疼痛,只有乔天涯弹琴的时候会好受些。
姚温玉睡在这淙淙琴音里,宛如冥坐在细雨间。
乔天涯酒喝得少了,他把胡茬剃干净, 枕臂仰身躺在椅子里,临窗发呆的时候更多。姚温玉偶尔端详着他,发现他这样衬映着窗外的霜山和薄雾,显得很安静,好似忘记了江湖风雨,从天涯客变作了月下松。
姚温玉从不喊他乔天涯,乔天涯是需要接风掸尘的人。他酒醉时嬉笑怒骂,把剑快哉;他酒醒时行单影只,满身凉意。他们仿佛是磕碎的玉碰在了一起,相互弥补着,拼凑起了往日风流。
* * *
“近来樊州安静了许多,”高仲雄坐在炉边烤手,“翼王该是已经得知了敦州的消息,这会儿宛如惊弓之鸟。”
“军队返程要经过樊州北边,挨得那般近,翼王自然要害怕。”周桂嘬着热茶说道。
“我是想不明白,”高仲雄说,“樊州四面环敌,翼王这么着急地树立反旗,倒像是赶着找死。”
“翼王在樊州自称‘大胤’,不仅把原先的樊州衙门修葺了,还在其中大肆搜罗美人,要选妃呢。”周桂感慨道,“与其说他想要参与逐鹿,不如说他只想及时行乐。”
翼王起立的时候,没想到沈泽川会那般快。槐茨茶把他往西北全境发展的可能都堵死了,他硬不过沈泽川,也没有沈泽川麾下这么多人才。他最初是因为受不了匪患才揭竿而起,带的人都是街坊领居。他现在在樊州封的兵马大帅是个屠户,文官全是乡绅耆老。每日上朝时,奏的事情都是谁抢了谁的驴,谁偷了谁家的汉子。
“依照府君的意思,”高仲雄说,“翼王暂时不能倒,我们得让他活到明年。翼王也知道自己无力抵抗,所以想要寻求雷惊蛰的助力。可如今雷惊蛰已经死了,他孤立无援 ,吓都该吓死了。”
“翼王终究不是面铁盾啊,”周桂说,“对戚竹音,得想想别的办法。元琢怎么看?”
姚温玉回过神,手里还端着热茶。他说:“我猜想戚竹音迟迟不肯出兵讨伐中博,不仅仅是因为陆广白叛逃。”
周桂咦了声,说:“难道其中还有缘故?”
“花戚大婚时,离北世子妃亲自前往启东送礼,为的是接回父亲。戚竹音肯冒阒都的雷霆之怒保下陆平烟,除了为私情,恐怕还是给离北一个态度。”姚温玉指尖回暖,“就眼下的版图来看,戚竹音如果听凭阒都指挥,北上讨伐掉了中博,那她就必须独自面临双战场。收复中博以后,如果阒都强命她攻打离北,那北边的战场就会陷入危机。一旦离北铁骑崩溃,她就会变成东边的最后防线。她手上的兵马要全部投入战场,在启东的地理优势不复存在,到时候只能硬扛。”
高仲雄恍然大悟,说:“如此一来,即便戚竹音最后能够击败阿木尔,她也没有余力再跟阒都抗衡。”
姚温玉颔首,说:“启东守备军是戚竹音的依仗,她如果没有了这些兵马,阒都就能轻易换掉她。”
周桂久久不能回神,最后只能说:“大帅卓有远见,元琢是如何猜出来的?八月以前,府君在时,我们都认为戚竹音会来的。”
“我也是在花戚大婚后猜的,”姚温玉说,“婚前大帅借口边郡无人镇守,没有立即北上,让侯爷回到了离北。太后派韩丞送嫁,也有催促她的意思,可是婚后大帅仍然驻守在边郡没有行动,”
太后想说服戚竹音出兵,筹码却不够。她手里最后的底牌就是花香漪,已经打了出去,结果戚时雨中风了,这张牌就作废了。以太后为首的所有人都要暗自咬牙,恨戚竹音怎么不是个男儿身。
他们还在围炉谈话,乔天涯忽然挑了帘子,说:“府君回来了。”
周桂和高仲雄当即站起身,高仲雄想替姚温玉推车,却慢了一步,被乔天涯自然地接了过去。那边帘子掀起来,乔天涯就推着姚温玉出去了。
* * *
费盛在路上很小心,但这会儿接近九月,沈泽川枕着萧驰野也没抵挡住寒袭,又一次病了。他烧得厉害,像是把敦州那点从容都燃掉了。
敦州招募守备军的事情是重中之重,幕僚们都在书斋里等了一天,沈泽川躺到床上还记着这事儿。
“敦州带回来的账簿交给元琢,”沈泽川面颊微红,搁着手掌挡住眼睛,在昏暗里说,“成峰旁佐,今晚就先把敦州军费拟出个数,最迟两天以后就给澹台虎送过去。”
萧驰野挡着他,拢起手指拨开他微湿的发,低声说:“我都记着呢。”
沈泽川不想萧驰野走,但事情都急,端州的情况不清楚,边沙骑兵就是心腹大患,敦州的防御工事一刻都耽误不起。他半敛着眼看萧驰野,说:“臂缚跟乔天涯说,他知道怎么办。”
萧驰野“嗯”了声,看沈泽川合上眼,又等了半晌,听着沈泽川呼吸平稳了,才起身迅速换了衣裳,出去了。他下阶时对费盛说:“药好了就把府君唤起来,让他喝掉。”
即便回了宅子,沈泽川的药还是费盛亲自看着煎煮。费盛跟着萧驰野走了几步,颔首应了。
“师父来的时候,如果府君是醒的,就请师父进,如果府君没醒,就先请师父回去。”晨阳过来给萧驰野披大氅,他穿氅衣的同时说,“师父若是问敦州的事情,你就隐掉抚仙顶,回头我亲自跟师父说。”
萧驰野站定,看了眼天色。
“我亥时前回来。”他都跨出去了,还在说,“药好了记得备糖,换点蜂蜜水也行……”
声音没落定,人已经匆匆地走了。
萧驰野到了书斋,所有人起身行礼,他却已经落座,废话都不多讲。姚温玉看着颜氏和敦州的账簿,孔岭细细地把情况说了。
今日幕僚们没一个敢抽烟的,都正襟危坐。侯爷压得他们抬不起头,陈述事情尽力言简意赅,连奉承都不敢多说。
敦州情况复杂,关键是跟茨州有些距离,中间还要经过樊州,许多事情都得好好商议。周桂原本想着萧驰野没有沈泽川熟悉中博地形,专门让人呈了地图。岂料萧驰野这段日子在离北跑辎重都跑出名堂了,把中博地图也记得清晰,谈话间找不着错处。
他们在书斋内点灯议事,沈泽川在屋内时醒时睡。
费盛送药进来的时候,沈泽川闻声醒了。他喝了药,这次连糖也没含,倒头就睡。费盛合上门,让庭院里伺候的人都换了鞋,侍女把佩环钗坠都摘了,行走间没声音。
许是安静的缘故,沈泽川竟然睡得久,再醒时听着门外有点动静,想着是萧驰野回来了。结果萧驰野迟迟没进来,沈泽川就又睡过去了。半夜被烫醒,发现萧驰野盖他身上睡得熟,沈泽川动不了,就这样被压出了一身的汗,临近天亮时才恢复些精神。
沈泽川乏力地把手搭萧驰野背上,却摸着一片纱布,他当即就醒了,想起身看,被萧驰野又给压回去了。
“嗯?”萧驰野埋着脸,沉闷地说,“喝水?”
沈泽川沿着那纱布摸了会儿,越摸越心惊。
萧驰野把沈泽川的手捉下来,不让他乱摸,说:“摁哪儿?怪疼的。”
两个人对视片刻,萧驰野忽然收起手臂,把沈泽川箍起来,让他不能动。
沈泽川盯着萧驰野,缓声说:“不是说别打吗?”
他病得憔悴,声音又哑,这样瞧着萧驰野,像是下一刻就要红眼眶了。
上回茶州以后,萧驰野跟纪纲说好的是沈泽川伤一回抽一次。沈泽川在敦州哄他,被他罚得狠,以为他就算了,谁能想他回来了动作这么快,睡个觉的工夫,已经领完鞭子了。
萧驰野磕着沈泽川的脑门,贴着他,感觉他烧下去了,懒散地“嗯”了声,就这么袒露着肩臂,背上缠了好几圈纱布。萧驰野在图达龙旗跟哈森对阵,伤到了右臂,背上也留了伤,这会儿新旧交替,真是又麻又疼。
沈泽川被打疼了,光是摸着那纱布,就疼得指尖蜷缩。萧驰野挨着他,让他喘不过气。他恨死萧驰野了,可是他躺在这里,只想一遍遍地重复。
他后悔了。
* * *
丁桃坐在檐下跟历熊翻绳子,一直闷闷不乐。看纪纲站檐下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便拉了纪纲的衣角,说:“爷爷怎么不坐?”
纪纲还在游神,问丁桃:“我是不是抽狠了?”
丁桃安慰道:“主子要求的,都逼到那份上了,您也没辙。”
纪纲心神不定地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说:“那我拿点药去。”
费盛原本在廊下候着,看见纪纲来,赶忙过来迎。
纪纲望着正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把药递给费盛,想了半晌,问:“侯爷跟兰舟在敦州办事,也是住在一起吗?”
费盛心里边记着萧驰野的吩咐,面上维持着镇定,说:“一起,侯爷跟主子就是话本里讲的鱼水深情,谁也离不得谁呢。”
纪纲看费盛一派坦然,倒觉得是自己想茬了。所谓挚友难觅,兰舟跟萧二又是过命之交,亲近起来远超常人也是……他想不下去,只觉得还是不对。但纪纲不肯往另一边想,他不情愿用这些去揣测沈泽川。纪暮还在的时候,他们给纪暮说亲,沈泽川当时说日后也要娶妻。为此花娉婷还真物色了好些女儿,都是邻里,小门小户挨得近,只要沈泽川喜欢,他们就去登门拜访。
“师父?”费盛试探地唤了声。
纪纲背起手,说:“那你就守着吧,我晚点再来。”
纪纲想跟萧驰野再谈谈,但是萧驰野太忙了。他几乎是脚不沾地,在宅子和周府间徘徊。敦州的事情才落定尘埃,离北的信就跟着来了。沈泽川的病一好,萧驰野就得启程回边博营。
“冬衣九月就能到离北,你差人在边博营接应就行。”沈泽川给萧驰野系臂缚,说,“离北的雪下得大吗?”
“断断续续吧,”萧驰野说,“现在经常是雨夹雪,维护马道是紧要任务,必须确保到十一月真正的大雪下来时,马道都能畅通无阻。”
“告诉王爷明年开春的军粮已经有了着落,”沈泽川的手沿着臂缚滑到了萧驰野的掌心,抬头看着他,说,“敦州到边博营的马道也会在明年动工。”
他们要把中博和离北连在一起,让边博营能够直达茨州和敦州,敦州的消息一定要灵通。
萧驰野这两个月都可能回不来,他必须时刻盯着离北全境,并且要算准交战地的物资储备量,以防大雪压塌了马道,意外堵住了路,导致交战地补给不足陷入苦战。
“丁桃如果淘气了,你就把他打发回大境,大嫂能治他。”
萧驰野说着俯首,双手带着沈泽川踩到了自己脚上,扣着他后脑,跟他站在这里接了个吻。
衣料摩擦着,沈泽川撑着萧驰野的手臂,融在他的味道里。
萧驰野喜欢沈泽川这样仰头,那是索求,在触碰时弥漫的都是爱欲。他承载着沈泽川全部的重量,能够轻松地把沈泽川抱起来。原本只是一个吻,但是他没松手,两个人在鼻息交错间缠恋不清。
“我已经让大嫂准备了,”萧驰野说,“过年前让晨阳过来接你和师父直接去大境。”
沈泽川在亲吻里呼吸凌乱,说:“我备礼……”
傻兰舟。
萧驰野托着沈泽川,越吻越凶。
萧驰野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茨州阴天雾气缭绕,他带着鞭伤冒雨北上。中博三州暂时安稳,他把澹台虎放在敦州,当作了留给沈泽川的墙。
茨州进入暂歇期,沈泽川就像是收起了锋芒,蛰伏了下去。但很快,远在阒都的薛修卓就领教了这场冬眠的厉害。
十月寒衣节,茶州借着颜氏的资助,开楼设宴,广邀天下英才。不论是山野大家,还是闹市隐臣,但凡在学问上有造诣的,尽数收到了邀约清谈的帖子。
若是无名小辈,自然掀不起风浪。可是此次不到三日,牛车叶舟尽数出动,天下英贤群拥而至。
因为投帖的人叫作姚温玉。
第184章 清谈
十月的茶州阴雨连绵, 垂帘而坐时, 能够听见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罗牧没有穿官服,而是身着道袍坐在下首。他环顾四周, 发现这茶楼内已是人满为患, 客人们来自五湖四海, 脚踏芒鞋,身着羽蓑者不胜枚举。
时过晌午, 临窗的香焚尽了。罗牧听见动静, 直起身看向门口。只见那油纸伞微晃,现出底下的黛色襕衫。大袖逶迤于膝上, 其间还伏着只猫, 露出的腕骨清秀, 衬得五指修长有力。
姚温玉在四轮车上俯身,诚恳道:“诸位前辈久等。”
小车轮碾动在木板上,乔天涯推着姚温玉入内。茶座间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先前没有摘掉的叶笠纷纷摘下, 无数道目光注视着姚温玉。
姚温玉停在了圆窗前。
“今日我等汇聚于此, 皆是为了赶赴元琢小友的清谈邀约。”抽烟的琴州梅老磕着烟枪, 看着姚温玉,“一年不见,小友的风姿远胜当初。”
席间茶水已经就位,那香柱再次点燃。
所谓清谈,就是口谈。主客对坐,绝不涉及官场民事, 只论高深玄妙的东西,所以今日罗牧没有穿官服。他们要在谈坐间你来我往,这不仅要求参与清谈者得博学多识,还要求他们韵音优美。
姚温玉游访山水极擅此道,因此才能一呼百应,在茶州设座开谈。他过去谈锋新颖,独出机杼,因为出身名门却没有入仕,所以在隐士间远比海良宜更得人心。
梅老已经在席间等了半个时辰,寒暄以后不再浪费时间,说:“我见小友有变化。”
姚温玉说:“此身非我身,此变非我变。”
梅老不再抽烟,说:“我亲眼所见,若是你没有变,那么何不站起身?”
姚温玉把刚握在手中的拂尘放下,说:“一年前我与先生在琴州雅谈,是站着的吗?”
梅老说:“自然是站着的。”
姚温玉便说:“那我此刻仍然是站着的。”
罗牧曾经在灯州求学时参与过清谈,但那时都是书院同窗间的座谈,孔岭也很具有诡辩之才。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孔岭今日没有来。席间谈锋继续,楼外的细雨连绵,在座的人无不静气凝神。
乔天涯背靠着门,看檐边雨珠飞溅,把远山染得苍微朦胧。姚温玉的声音清朗,解答时不急不躁,仿佛他在院内落下的棋子,一颗一颗,敲在这场雨里。
* * *
李剑霆坐在座位上,问薛修卓:“既然清谈能够召集群贤荟萃,先生,太学为什么不设谈?”
薛修卓合卷,反问:“什么人能参与清谈?”
李剑霆说:“天下有学之士。”
“不对,”薛修卓直视着李剑霆,“是天下饱食无忧之辈。”
薛修卓参与过清谈,但次数屈指可数。所谓的清谈,在他和江青山等朝臣眼里就是空谈,这些人既不议国政,也不议民事。清谈在厥西十三城最为风靡,接着是阒都八城,潘蔺等世家子之所以会格外推崇姚温玉,就是因为姚温玉以前很少涉及政事,这是种不俗。可是这种不俗必须建立在衣食无忧的前提上,清谈在中博咸德年以后就绝迹了,难道是因为中博没有有学之士吗?其原因正是中博再也没有饱食无忧之辈。
李剑霆思量片刻,说:“既然如此,那姚温玉今日邀约天下饱食无忧之辈有什么用处呢?”
薛修卓沉默片刻,转过目光,看窗前芭蕉摇曳,那雨下得这般急,仿佛是他与姚温玉下棋的那日。
* * *
茶楼外的天色已暗,清谈还没有结束。梅老年迈,此刻已经坐得累了。他与姚温玉争的是“变与没变”,喝了好几盏的茶水润喉。
梅老清了嗓子,说:“我说的变化,是眼前的躯体变了。不仅如此,你变了,时间变了,世间也变了,你早已不再是适才的你,你更不再是一年前的你。”
众目看向姚温玉,等待他的作答。但是姚温玉缓缓垂下袖,在四轮车上对梅老施礼,说:“先生说得不错。”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这谈论的事情,分明还没有结束。他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就是想听一番争锋,岂料姚温玉却就此作罢,自行认输。
“永宜年间的盛状再也不复,大周已是日薄西山。如今东北外敌强侵,西南官商勾结,这天下能够畅谈宇宙奥妙的地方还剩多少?”
席间闻言当即吵了起来,梅老“哐当”地扔了烟枪,以袖掩住口鼻,勃然大怒道:“臭!臭!臭!臭不可闻,俗不可耐!姚元琢怎的变成了海仁时!”
茶几乱动,已经有人站起了身。罗牧赶忙起身,想要劝阻,却听那窗前的姚温玉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大声,说:“八城侵吞民田的状况何其严重,路遇饿殍早已不再是梦中空谈——我变了,世间也变了,先生身处其中,还能维持多久不变呢?”
梅老本想离席,闻言没有忍住,说:“万物不以生将恐灭,变与不变皆有安排。你改变本道,坠入尘网,也想学那齐惠连、海良宜做个君子么!”
姚温玉说:“今日逼我变的不是别人,正是先生,正是世间。”
梅老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扶着茶案,说:“无为而治,道法自然!齐惠连改变了什么?海良宜又改变了什么?你步入他们的前尘,元琢,元琢啊!这是无用之功!”
姚温玉神色稍敛,说:“既然道法自然,那么这天要变即变,这世当乱即乱。先生大可继续袖手旁观,我已经抛弃了本道,要入这乱世了。”
梅老急得跺脚,像个孩子似的喊道:“不行,你回来!你回来!”
薛修卓以为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①。此言齐太傅信奉,海阁老也信奉,他们之间唯独姚温玉不是。但姚温玉今日此举,显然是亲口击破了自己往日的顺其自然,这昭示着他从今以后抛弃原身,成为了世中人。
雨珠滚砸,从乔天涯的眼前飞落,滴在了水洼里,水花微迸,打出了涟漪。一尾细鳞小鱼从涟漪间飞跃而出,被临池的孔岭捉住,又丢了回去。
费盛撑着伞,孔岭与沈泽川戴着斗笠,在池塘边垂钓。
孔岭把钩再度抛出去,说:“今日以后,有志之士都该涌向茨州了。”
沈泽川持着鱼竿,说:“若是有志之士都这般好得,我与先生何至于阴差阳错。”
孔岭笑起来,避而不答,只感慨道:“元琢此举是‘改道’,亦是‘承道’,是为了向天下说明海阁老的遗志仍然存在于茨州,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神威的笔墨已经就位,”沈泽川说,“元琢的声望在天下学子心中能否挽回,就看他这一纸抒情了。”
姚温玉最初在太学风波里被学生攻击,就是因为他的出世,然而如今他已与梅老等人分道扬镳,再借着高仲雄极具渲染力的笔,那双断腿就可以变成表明的志。不仅如此,随之而来的疑问必定会包含着他为什么会到茨州?如果他是有罪的人,那么朝廷为何迟迟不派人前来逮捕?沿着这个问题想下去,就能看见已经分裂了的中博。
“因为天琛帝身亡,今年的春闱作罢,随后海阁老死谏,太学围攻寒门官员,其间不少人挂冠离职。阒都这个冬天还要维持三方稳定,”沈泽川晃动了下鱼竿,“薛修卓已经凭靠着储君半只脚跨进了内阁,为此太后势必要打压以他为首的实干派,不能让他成为真正的摄政权臣,那么他对太学的承诺何时能够兑现?他与元琢又是同门旧故,如今元琢投奔到我的麾下,这其中必有隐情。况且李氏失德早已人尽皆知,樊州翼王迟迟没有被打掉,效仿之辈层出不穷。薛修卓如今想要还手,也分身乏术,这个冬天他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只能挨打。”
“世家捅出的娄子太大了,”孔岭捏着鱼竿,摇头说,“太后不肯放权,内阁人心尽失,薛修卓羽翼未满,三方胶着不变,八城侵吞民田一事就不会解决。这样拖的时间越久,就对府君越有利。”
正如他们在这里谈论的一样,几日以后,高仲雄的文章流传出去。海良宜留下的后劲根本没有结束,只要陈词恳切,就能引起一片喟叹。姚温玉在茶州的清谈内容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是五谷不分的学生,都必须正视一件事。
那就是短短这半年的时间里,阒都已经彻底失去了维持天下稳定的能力。姚温玉投靠的人叫作沈泽川,而沈泽川在半年以前还是和萧驰野一同叛逃出都的罪臣,但是他们不仅没有伏诛,反而正在崛起。
太后叫不动启东守备军,韩丞再度出山,请求八大营出兵,去剿灭远在茨州的沈泽川。但是兵部以阒都无将为由,推辞掉了。会议谈得不愉快,随着年关逼近,三方的关系越渐紧张。
雪一下,投奔茨、茶两州的流民就增多了。澹台虎在敦州招募守备军的同时,锦衣卫也在招募新员,沈泽川要把海日古和锦衣卫放在一起。等到沈泽川回过神,已经是十二月了,就在他把年礼筹备得当的时候,离北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
作者有话要说: ①:《孟子》
第185章 鸿雁
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凛风席卷着, 把盐粒子般的雪刮得“沙沙”作响。马道塌得厉害,粮车根本进不了交战地, 萧驰野把浪淘雪襟留在了边博营, 带着人挖了两日的雪。
邬子余在寒风里扎紧领口, 挡住了口鼻,一双冻得紫红的手不断摩擦, 闷声说:“这他妈的 , 打个盹儿的工夫就能重新堵上,什么时候是个头。”
晨阳轮值的时候从来不喝酒, 这会儿也扛不住了, 猛灌着马上行, 把胃都烧痛了,说:“越靠近东北越冷,幸好府君十月前就把冬衣送过来了,否则得冻死多少兄弟。”
“这么冷的天, ”骨津蹲在地上, 摇着头说, “铁甲沉重,战马要受不了了。”
离北的战马没有边沙的矮种马那么耐寒,冬日一到交战地的马厩料理相当费神,它们比人更辛苦。
“继续挖,”萧驰野说,“今晚必须赶到交战地。”
萧驰野呵出的白气根本看不见, 疾风吹得他大氅呼呼作响。往前望不到头,沙三营往北的马道被堵死了,他只能带着押运队从柳阳三大营这边绕远路。沙二营的物资告罄,只能靠沙一营补给,这两个营地共同承担交战地的作战任务,装备消耗迅速,在十月以后聚集了一批军匠,总人数超过了五万,所需的物资惊人,萧驰野必须不间断地双线供应。
但是最难的还是图达龙旗以西的朝晖,因为大雪数日不歇,先前就塌过一次的马道直接作废,萧驰野修复的木板道负担不了这么大的雪,再加上粮车太沉,他也不敢贸然地过,只能让朝晖等几日,他带着粮车从交战地往图达龙旗绕。
骨津使劲呵了手掌,站起来喊道:“继续挖!”
押运队这三个月里没有休息过一天,但是军士无人抱怨,因为萧驰野也没有休息。他们几乎是在离北全境内跑圈,萧驰野现在闭着眼都能指出哪条路最快捷。他精力骇人,在跑辎重的过程里也没有耽搁右臂的恢复,前几日出发前,他还在边博营里拉开了霸王弓,那刺耳的破弦声着实让离北铁骑目瞪口呆。
萧驰野丑时到达交战地,萧方旭也才退下战场,父子俩在昏黄的帐子前同样地狼狈。
萧方旭摘掉头盔,这么冷的天,他却跑得满头大汗。他接过热帕子揩脸,对萧驰野颔首示意,就弯腰进了军帐。帐内左千秋和蒋圣两大主将都在,还有两营的副将和游击也在,都是疲惫不堪的模样。
“真他妈的邪了门,”萧方旭把帕子扔在桌面上,“他们的矮种马屁股都要蹭地上了,怎么还能在大雪里跑得这么快。”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再退了,”左千秋站在地图前,指着图达龙旗的东南角,“再退这里也要沦陷,到时候朝晖仅剩的物资路线就被卡死了,一个冬天就能被哈森活活耗死在图达龙旗。”
离北的春天来得晚,这场雪起码要持续到明年三月。朝晖就是在常驻营囤积了粮食,全军的装备也耗不起,常驻营没有成批的军匠。
“根据军报,”蒋圣把靴子蹬掉,倒着里边的雪水,“哈森最近都在遛朝晖的兵,他就是看准了物资暂时上不去,要先把朝晖消耗掉。”
萧驰野坐在角落里,就着奶茶吃饼。他吃得凶,却没漏掉他们详谈的任何句子。
萧方旭沉默片刻,盯着地图说:“哈森这是要打突袭的前兆。”
萧驰野也是这么想的。
哈森消耗朝晖就是为了让朝晖疲惫,离北铁骑太吃装备了,战马在冬日里根本不是矮种马的对手。如今马道坍塌,沙一营能给朝晖的援助太少了,常驻营后边还没有援兵。郭韦礼驻扎在这里的时候,朝晖的柳阳三大营就是他的援兵,但是朝晖现在顶上来,背后就只有镇守东北粮马道的剩余兵力,还因为大雪无法直达。
“辎重已经到了这里,”萧方旭回首,看向萧驰野,“哈森的突袭一定会在这两天发动。”
再等下去,萧驰野就该北上,那哈森就要错过时机了。
“明天一早,我带三队去这里埋伏,”萧方旭移动着手指,“千秋镇守营地,老蒋绕后,我们在这里结成一张网,起码得打掉哈森突进的势头。这小子不仅会打野战,还会打攻防,不能让他找到能够遮蔽的地方,只能把他堵死在雪地里。”
铁骑是移动的墙壁,他们双面夹击,哈森就得碰壁。只要限制住边沙骑兵的速度,就相当于砍掉他们的腿。落地以后离北铁骑还是墙,弯刀和棱刺难以突围。
会议结束后,萧驰野没走。
左千秋过来拍了拍萧驰野的右臂,问:“伤好了吗?”
萧驰野抬起手臂活动了一下,说:“握刀拉弓都没有问题。”
“过年得好好谢谢兰舟,”左千秋笑道,“这次的冬衣是真棉花,往年阒都来的都是纸屑。你大嫂来信说,到时候要亲自下厨酬谢兰舟。”
萧驰野瞟了眼萧方旭,谦虚地说:“他应该做的,哪值得大嫂谢?前几天还来信说年礼也备好了,就等着过年了。”
萧方旭往自个儿的碗里撒细盐,像是没听见他们的谈话。
左千秋就说:“你爹夸了他好几日,过年的时候咱们——”
萧方旭笃定地说:“我没有,我没夸过。”
“是是是,”左千秋对萧驰野打眼色,“都是我夸的!”
萧方旭问萧驰野:“你怎么还不回帐子睡觉?”
萧驰野看他把奶茶喝完,才说:“明天你去打伏击,要戴重甲吗?”
“不戴怎么堵住哈森,”萧方旭搁了碗,“他比阿木尔还会打仗。”
“那就把头盔摘掉,”萧驰野说,“哈森的部队里也可能藏着蝎子。”
“没有头盔,怎么能算铁壁?想在雪野上堵住他们只有这一个办法。”萧方旭烤着手,沉思少顷,“按照你们的呈报,蝎子数量稀少,想要抵挡现在的离北铁骑太吃力了,即便哈森的部队里有蝎子,也只能是散兵。”
“铁骑太沉了,”萧驰野看着萧方旭,“明年开春以后,铁骑必须做出改动。我们想把边沙骑兵推回东面,就得提防一切可能。”
“你想把铁骑削薄,”萧方旭终于转过了头,“但你又跟不上他们的速度。”
萧驰野在跟萧方旭对视间沉默。
“你在阒都训的是步兵,骑战靠的是陆广白给的经验,但离北没有边郡那样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我们想要拥有墙壁只能依靠重甲。”萧方旭往火盆里扔了几块炭,“你大哥给离北铁骑减掉了重量,但我们仍然没能突破东面的那条线。”
萧方旭看着火盆。
“阿木尔的变革实在太快了,他已经在过去几十年的时间里把离北铁骑摸得清清楚楚。简单的加减无法抵抗这样的边沙骑兵,铁骑必须做出从来没有过的改动。”
这是离北铁骑的窘迫之处,阿木尔训练出了蝎子部队,按照他们上回交锋的结果来看,这支队伍的铁锤就是离北铁骑的克星。但是仅仅摘掉头盔就可以了吗?这意味着离北铁骑的重甲已经出现了裂痕,这让萧方旭束手无策,而他又不得不继续冒险,因为这是离北铁骑仅剩的优势。如果抛弃了这个优势,他们连普通的边沙骑兵都无法抗衡。
阿木尔真的是个天才,哈森也相当优秀。边沙如今呈现出来的是种蓬勃的生机,萧方旭甚至能够想到,最迟明年冬天,阿木尔就能彻底合并十二部,到时候大周东边全线都要成为交战地。
这是戚竹音不肯北上和离北交恶的关键原因,她在启东也看见了这只巨兽,所以她不能为了阒都纷争威逼离北,因为他们在未来势必会站在同一个战场,外敌已经强大到可怖的地步。
怎么办?
萧驰野枕着双臂,躺在床上,在黑夜里不断地问自己。
他们拥有世间最好的军匠,并且数量惊人,但是他们对阿木尔没有办法,这简直要成为某种屈辱了。
阿木尔绝对不是无敌的。
边沙骑兵也有弱点,只是被超快的速度隐藏起来了。他必须扯掉这些东西,找到新的突破口。可是萧驰野在此刻清楚地察觉了自己的生疏,他和边沙骑兵交手的次数太少了,他针对边沙骑兵的对策都是纸上谈兵,他不能再继续这样隔着云雾想象了。
萧驰野睡不着,他翻身起来,罩上氅衣出了帐子,在营地里看见了和士兵交谈的萧方旭。萧方旭看见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在萧驰野坐下来以后,递给他一碗奶茶。
“明早出兵,不睡觉是大忌。”萧驰野喝着热奶茶。
“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三日不睡照样生龙活虎。”萧方旭的氅衣陈旧,边沿磨损得厉害,被陆亦栀补了又补,他都不肯换,因为这是妻子做的。
萧驰野咽着茶,皱眉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火堆“噼啪”炸响,父子俩并肩坐了半晌。
萧方旭说:“觉察到吃力了吗?”
萧驰野没回答。
萧方旭便看向小儿子,须臾后,说:“你以前想飞,于是和猛死磕。如今想赢,还是在死磕。”
萧驰野叹气:“这是谁的毛病?”
萧方旭笑出声,说:“不是我的,是你娘的。”
萧驰野摩挲着碗边沿,停顿了一会儿,道:“你二十三岁败给了阿木尔,我二十三岁败给了哈森。”
“我用了七年的时间才把这笔账讨回来,”萧方旭的眉眼被火光笼罩,显得很英俊,比萧驰野更具威严,“你明白那种感觉,我败给他的时候,找不到自己往后的方向,我甚至一度认为,我不具有成为统帅的天赋。我在落霞关见过很多优秀的主将,其中不乏真正的天才。你不知道吧,”萧方旭勾起笑,“那会儿万众瞩目的人是戚时雨,他把启东变成了强兵,五郡总帅真的太强了,我看见他,我看见他们,我认为自己没有才能,根本无法站在和他们相同的战场上。”
火光摇晃,影子里都是金戈铁马。军旗被吹得像是要撕裂了一般,但是这里很宁静,好似天地最安定的一隅。
萧方旭摊开自己的右手,垂眸说:“我在那场仗里,失去了第一匹战马。然而边沙骑兵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他们让我从那种低落里迅速抽离,我不能再等待着别人,也不能再自怨自艾,当我站在最前方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根本不想输,我只想赢。”
赢。
这种野心支撑着萧方旭,带给了他无数的动力,也带给了他最终的荣耀。他在那七年时间里一刻都不敢停,他每一日都在眺望鸿雁山,他看透了自己的内心。那是场雷厉风行的变革,他排除万难,甚至不惜得罪从前的主将,在落霞关建起了马场。仅仅是这样,就用掉了整整三年的时间,等到他真正完成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萧方旭端详着自己掌心的纹理,说:“你回到离北,把目光专注在‘铁骑’和‘禁军’两个队伍上,但你从来没有想过看看主将们。郭韦礼打伤了骨津,你们就此结下了仇怨,可是郭韦礼的功勋是真的,他在常驻营做你大哥的前锋,把图达龙旗守得犹如铁桶。蒋圣是个老人了,他几乎没有出过什么风头,可是蒋圣所在的沙二营是维系边线的中枢,不论是北上还是南下,他都像是基石一般撑着我们。阿野,你拥有的不仅仅是那点兵,你还拥有无数军士积累下来的经验。你当年去中博,遇见了陆广白,可是如今你回到了离北,却不肯再学习新的东西。最熟悉离北战场的人都站在你的面前,你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萧驰野捏紧了茶碗。
“你想要这个位置,”萧方旭缓缓握紧拳,既像是在问萧驰野,又像是在问自己,“你真的够资格吗?”
萧驰野回离北前,被离北的主将拒绝了。他很难说明那种感受,他确实受伤了。他在后来没有与这些人再起纷争,但是他们也就此分开了。萧驰野回来这么久,禁军仍然是禁军,他站在军帐里的时候,和主将们是那么不同。他受伤不需要这些人来替他擦药,他们貌合神离,融不到一起。
火堆上的茶煮开了,“咕嘟嘟”地冒着泡。萧驰野觉得他像是游离在狼群边沿的那匹狼,看似回来了,实际上还站在原地。他看着这些人拼搏厮杀,可那其中没有他的位置。
“你击败哈森不需要七年,”萧方旭注视着萧驰野,他说,“但是你必须学会宽容。”
萧方旭辰时离开营地,今日的雪更大了,如果没有头盔遮挡,双眼很容易被迷住。他在戴上头盔前,冲萧驰野打了声口哨,萧驰野站到马边,他胡乱揉着萧驰野的脑袋。
“雪夜行军太危险,你等到明天卯时再出发北上吧,”萧方旭说着戴上头盔,声音闷在里面,“详细路线等我回营后再谈。”
“最晚丑时,”萧驰野说,“雪太大了,再晚就会迷失方向。”
“视情况而定,”萧方旭勒着缰绳,“走了。”
萧驰野看着萧方旭带兵出营,铁蹄往北像是一条游龙,眨眼间就被雪雾吞没了。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进帐去补觉了。
萧驰野这一觉睡得沉,是被马蹄声吵醒的。他精神不佳,缓了片刻才发觉天早黑了。他起身披衣,出去后看见营地四处都是士兵,门口轮值的晨阳和骨津都不在。
萧驰野转身,拽住一人,问:“什么事?”
“二营遇袭,”小兵迅速穿戴着铠甲,冲萧驰野匆忙地行了礼,“现在要调兵南下前去支援!”
萧驰野快步到了军帐前,掀帘时发现左千秋已经穿戴整齐,正在往外走,他说:“蒋圣没有回来吗?”
左千秋大步流星,面色沉重:“没有,多半是被拖住了,这是调虎离山。哈森在图达龙旗恐怕都是伪装,真正的目的就在于突袭沙二营。”
沙二营和沙三营间的马道被堵住了,蒋圣绕路北上和萧方旭去打伏击,守营的兵力锐减,只能靠沙一营来补。
“阿野,”左千秋上马前说,“你得镇守在这里,营地里还有粮食。”
萧驰野说:“我没有调兵之权。”
“你不能带着押运队北上,”左千秋掉转马头,“在这里等你爹回来吧!”
音落,马已经奔驰而出。
萧驰野退开几步,给后边的骑兵让路。他环顾四周,在前方混乱中找到了晨阳。
“骨津北上去给王爷传递消息,”晨阳匆忙地赶到萧驰野身边,“雪太大了,猛也没办法飞行,只有骨津能够在雪夜里辨别方向。”
萧驰野问:“什么时候走的?”
“半个时辰前,”晨阳掐着时间,“卯时才能回来。”
萧驰野一愣,跟着问:“丑时已经过了?”
“现在是丑时三刻,”晨阳担心地看着萧驰野,“……沿途的痕迹都被雪覆盖掉了,三队可能还在雪野。但是蒋圣也在雪野,主子,王爷的兵力远胜哈森,卯时肯定能回来。”
萧驰野陷入焦虑,这是种难以发泄的情绪。他没有调兵权,一营所剩的兵力也不足以支撑他北上,他只能等。
这是调虎离山,但是哈森突袭沙二营干什么?
萧驰野盯着地图,抬指沿着萧方旭画下的线移动,那种不安弥漫起来,他像是还站在图达龙旗的雨夜里,隔着雨帘跟哈森对峙。
沙二营的粮食还在一营,萧驰野昨晚才到,蒋圣甚至来不及转运。二营往南的路被大雪堵住了,突袭二营既得不到粮食,也没办法威胁三营。
为什么?
萧驰野在错综复杂的线路里反问自己。
寅时过得太慢了,萧驰野在军帐内不断地问时间。他在原地徘徊着,揉掉了胡乱画出的线。他逐渐不再沿着萧方旭的路走,他把自己放到了哈森的位置上。
哈森是个成熟的猎手,他熟悉离北的马道,这点在图达龙旗的时候就充分显示了出来。他消耗了朝晖,暴雪成为了他的遮蔽物,他能够在雪野里进退自如。
萧驰野停下来,重复着适才那句话,一股寒意直蹿而上,冷得他手指僵硬。
优秀的猎手不会轻易暴露出目的,他们耐心十足,弱点都是诱敌的伪装。哈森在雪野里进退自如,那他一定对北边的路线了如指掌,他知道哪段路适合伏击。哈森来到北边战场半年,他每天都在跟离北铁骑打交道,这些时间都是在练习,他已经摸清了萧方旭的节奏。
这是个圈套,哈森就像套住萧驰野那样,套住了萧方旭。他根本没想在暴雪里偷袭常驻营,他对二营也没有兴趣,他绕了如此大的圈子,目标叫作萧方旭。
萧驰野猛然扯开帐帘,迎面撞到了晨阳。
晨阳踉跄退后,来不及行礼,急声说:“骨津回来了!”
萧驰野看向外边,不仅骨津回来了,蒋圣也回来了。萧驰野疾步走近,推开横挡着自己的铁骑,不断地寻找,但是没有,萧方旭不在其中。
蒋圣伤得很重,他是被抬回来的。萧驰野看见那被砸烂的头盔,神色一变,狠声说:“操!”
“是蝎子,”骨津用衣角使劲地擦着脸,哑声道,“主子,他们藏在铠甲背后,带着我们的腰牌,伪装成离北铁骑,在图达龙旗的旧驿站里蒙骗了所有人!”
“我爹呢?”萧驰野拽紧骨津的衣襟,一字一句地问道。
“……遇袭,”蒋圣半面脸都是血,他耳鸣严重,屈指扒在边沿,含混地说着,“变生肘腋,太快了……”
骨津把唇咬得泛白,他在萧驰野的目光里,艰难地说:“我没有找到,主子……”
萧驰野推开骨津,他吹响了口哨,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带浪淘雪襟。他几步到了马厩,牵了匹马就上。
邬子余想拦住萧驰野的马,他说:“总督没有调兵权,贸然北上要革职查办!我们得先传书二营,向——”
萧驰野没有看邬子余,马鞭抽响,他像是利箭一般冲了出去。
“他妈的!”邬子余在原地摔掉了头盔,冲左右喊道,“快去二营传报!”
萧驰野在苍茫大雪间奔驰,风撕扯着他的衣袖。他沿着马蹄印冲向西北方,寒意砭骨,持握缰绳的手很快就冻得紫红。马受不了这样的疾行,他只能在大雪里徒步。他凭靠嗅觉追到了风雪深处,穿越满目狼藉的战场,在天黑时找到了萧方旭。
萧驰野冻僵的手指盖住了眼睛,他仓促地擦拭着什么,可是喉间无法控制地逸出了声音。鸿雁山的风吹着萧驰野的发,他无助地站在这里,最终失声痛哭起来。
“还给我……”萧驰野滑跪在地,痛不欲生,朝空无一人的战场哽咽道:“还给我!”
哈森带走了他父亲的头颅。
第186章 暴雪
天地的界线模糊不清, 暴风雪临袭战场, 把鸿雁东山脉彻底覆盖,游目间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
哈森原本已经离开了, 但是今夜风雪太大了, 他担心在雪野中迷失方向, 只能再度回到废弃的驿站。哈森这次率领的蝎子们都长着酷似大周人的脸,他们已经卸掉了那层用来伪装的铠甲, 正围坐在一起喝茶。
“周……”其中一个擦拭着腰牌, 在火光里努力地辨别,“这个人姓周呢。”
“我的姓傅, ”另一个也举起腰牌, “是大境的男人。”
“狼都来自大境, ”带有刀疤的络腮胡子环视这些玩闹的后辈,最后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哈森,“今夜你击杀了狼王,哈森, 以后你就是北边战场的王。”
北边战场一直属于狼王, 萧方旭以其强悍占据着鸿雁山的最顶端, 他在过去那二十年里,令边沙十二部闻风丧胆。在座所有人都对他的传说耳熟能详,今夜他们全胜而归,击杀掉的不是凡人,而是离北的神。
哈森吃着茶,闻言对乌力罕露出腼腆的笑容。
哈森似乎总是这样内秀, 但今夜以后不会再有人胆敢轻视他。乌力罕已经能够预料到,未来几年时间,边沙将会以怎样的速度横扫离北。他们对现在的离北太了解了,萧既明重伤不愈,萧驰野羽翼未满,主将凋零严重,离北面临着过不去的凛冬,而哈森为此等待了很久。
乌力罕说:“但你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出乎意料,”哈森双手捧着碗,想起自己的战利品,“我听着他的传说长大,他在我父亲口中战无不胜。”
“俄苏和日会为你自豪,”乌力罕想了片刻,“今夜被你斩首的还有离北铁骑。”
哈森喝掉了茶,没有回答。
但是乌力罕没有说错,今夜被哈森斩首的还有离北铁骑。一直以来,这面立在北方的铁壁都显得那么坚不可摧,可当哈森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发觉离北铁骑有着致命的弱点。
这支军队过度集中,他们的信仰虽然诞生于土地,却极度依赖统帅。他们建立的时间太短了,以至于每个士兵都把目光放在萧方旭身上,仿佛只要萧方旭在,离北铁骑就能战无不胜。
阿木尔明白这个道理,哈森也明白这个道理。天琛年是离北铁骑不再占据主动地位的转折,萧既明的退后象征着崩坏的开端,而萧方旭的复出则是让哈森笃定了离北铁骑的要害就在这里。哈森被调到北边战场,是为了熟悉萧方旭。他八岁起就跟着阿木尔南征北战,在大帐里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萧方旭,在萧方旭对他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萧方旭所有的带兵习惯。
哈森不想只打赢一场仗,他想要离北全线坍塌。至于谁会为此肝肠寸断,那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情,就像离北也从未体贴过边沙的痛苦。哈森要全力击垮对手,贯穿对手的心脏,让对手从此一蹶不振,边沙翻盘的时机就在此刻。他们争夺着,厮打着,在那积累起的血海深仇中蓄磨着各自的獠牙,过度的怜悯对双方而言就是自杀。
火堆快要熄灭的时候,蝎子们四散开来,寻找着小憩的角落。乌力罕守夜,哈森靠着陈旧的柜子合眼。
外边的寒风咆哮着撞在屋檐上,驿站门口挂着的铁马被吹得剧烈作响。世界只剩下黑白双色,夜与雪相互撕扯,破絮似的雪花累积成了雪丘,踩出的脚印很快就被掩埋掉了。
站在驿站外撒尿的蝎子还没有来得及解开裤腰带,喉咙就被卡住了,跟着是细不可闻的“咔”一声,蝎子的身体就被缓缓放在了地上。
乌力罕听力了得,他几乎是立刻抬手摸到了铁锤,目光凶狠地盯着门板,低声说:“狼来了。”
最靠近门的蝎子无声挪动着,趴在了那门板的缝隙间,准备窥探。但是就在他伏身的那一刻,长刀猛然从缝隙间插入,贯穿了他的脑袋。
屋内没人讲话,哈森冷静地注视着,看那长刀抽了回去,门板上一片殷红,血腥味随之弥漫起来。紧接着门被推开了,火光被风扑灭,屋内就此陷入黑暗,酷似萧方旭的身形站在那里,让乌力罕险些惊出冷汗。
在那漫长的死寂中,屋内的蝎子们暴起来了。他们在围杀萧方旭的时候损失近半,剩余的蝎子已经疲惫不堪,被狼王捅穿的恐惧重新袭来。蝎子祈祷着狼崽没有他父亲那般的臂力,但当他们接触时,蝎子被钉在了地板上。
门口那点光亮也被堵死,黏稠的血水爆溅在脸上。乌力罕没有擦拭,他在漆黑中挥锤砸向萧驰野的面门——就像他砸向萧方旭那样。
但是萧驰野卡住了乌力罕的小臂,他才从尸体上拔出来的刀在这逼仄的包围圈内没有掉转刀口,用刀柄上的鬼头砸在了乌力罕的脸上。乌力罕踉跄着想要后退,可是萧驰野没有放手,他的刀被背后的蝎子挂住,于是他立刻放弃了狼戾刀,直接用空拳砸翻了乌力罕。
乌力罕健硕的身躯撞倒了火堆,他满脸是血,觉得自己的鼻梁断掉了。他甩着脑袋,那重力砸撞的滋味让他双耳出现短暂的失聪,甚至一度看不清前方。他吐出被砸掉的牙,含混地说:“杀了他!”
哈森觉得自己被盯住了,这是从门开的那一刻就不容忽视的视线。哈森知道萧驰野是来要什么的,但他不会还给萧驰野,因为那是他拿定了的勋章。
哈森握住了棱刺,然而萧驰野没有给哈森机会,他提着蝎子挡在棱刺前,靠着那厚实的人体把哈森抵撞在柜子上。萧驰野一拳砸空,柜门当即破开,哈森背后的柜子轰然坍塌,这让哈森暂时能够喘息。他的棱刺突袭迅猛,但这一次萧驰野没有躲避,他攥住了棱刺,扳向自己。
哈森在图达龙旗领教过萧驰野的力量,他无法夺回棱刺,在松手的刹那间猫腰躲开了萧驰野的攻击。
萧驰野没有扔掉棱刺,他被旁边扑来的乌力罕压住了。那犹如山丘般的身躯把萧驰野撞在墙壁上,乌力罕跟着回以重拳。那拳头板砖似的砸得萧驰野齿间出血,他在挨打的同时拽住了乌力罕的衣领,偏头躲过一击,随即用头狠磕在乌力罕受伤的鼻梁上。
乌力罕仓促地捂住口鼻,萧驰野用手指转过棱刺,他握住了那凸出的尖锐,把刺卡在了指缝里,接着一拳砸中了乌力罕躲闪不及的脸。
乌力罕暴怒地发出号叫,他整只右眼被棱刺戳中了,痛得浑身颤抖,弯下腰时血流不止,混乱地骂着边沙话。
萧驰野没放过乌力罕,他拽过乌力罕的头发,疾行几步,把乌力罕的脑袋狠撞在墙壁上。那令人齿冷的撞击声重复了好几遍,撞得墙壁上满是血迹。萧驰野背后的蝎子已经扑了上来,挂在萧驰野背部,准备掀翻他。但是萧驰野没有动,他反手摸到了蝎子腰间的弯刀,跟着松开了提住乌力罕的手。
乌力罕痛苦地叫喊着,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他仅仅走了两步,脖颈间传来了冰凉的触感,甚至等不到下一刻,那血就泉般涌喷出,脑袋滚了出去。
萧驰野抬手擦抹着腥臭,在黑暗里露着双极亮的眼睛,眸中盛满了疯狂和仇恨,这让他像匹饿狼,被这场大雪覆盖掉了全部的理智。他盯着哈森,一字一句道:“把我父亲还给我。”
哈森把垂挡住眼睛的红发抹向后方,看着萧驰野冷漠地说:“那么你父亲,何时会把我兄弟还给我?”
萧驰野已经蹿近了,他根本不想听哈森说话。两个人在搏斗间撞破了窗户,随即翻滚进暴雪中。
哈森全力回击,他把萧驰野放倒在雪中,然后灵敏地挺身而起,喘着息退后,寒声说:“你父亲的铁蹄踏烂了他的脑袋,就在暴风雪中,让他横尸荒野。”
萧驰野撑身站起来,他啐掉了口中的血沫。
哈森指间翻转出新的棱刺,那指尖沿着那寒光滑动,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以牙还牙。”
两个人再度碰撞在一起,狂风嘶吼着,雪刮得眼睛刺痛,呼吸声是那样剧烈,天地都在嚎叫。萧驰野锁住了哈森咽喉,他就这样带起哈森,让哈森的背部撞在驿站破损的墙壁上。墙面上的雪屑都被震掉了,哈森抱着萧驰野的右臂,用尽全力扭了过去,险些折断它。
萧驰野右手发麻,旧伤让他失了手,哈森再次脱逃。下一瞬,萧驰野就被仅剩的蝎子抱住了双腿,整个人翻摔进了雪中。哈森紧握时机,从后用棱刺插向萧驰野的后颈。萧驰野的肘部撑着地面,骤然避开了要害,用着左后肩接下了这一刺。
哈森想要拔出棱刺,但是萧驰野反手盖住了哈森的后脑勺,以极其恐怖的力道把哈森的脑袋掼向地面,死死摁在了雪间。他的肩膀被血迅速染湿,那还没有拔掉的棱刺随着喘息起伏。
哈森双掌摁着雪地,喉间发出了沙哑的声音,但是他抬不起头来,根本无法撼动萧驰野的手掌。
萧驰野扯紧了哈森的红发,他红着眼,哑声咆哮道:“把、他、还、给、我!”
第187章 临近
哈森粗喘着, 面颊被雪地上的冰碴子划痛, 后颈因为用力而变得通红。萧驰野背后的风声加剧,他被突如其来的铁锤抡翻了。哈森趁着这个空隙, 立刻爬起来, 吐掉了口中的冰碴子。
蝎子这次算是损失惨重, 剩余的十几个人再遇上萧驰野,此刻还活着的只有几个了。夜巡的蝎子在远处吹响了号角, 哈森后退着, 从风中知道了狼群正在奔向这里。
哈森翻身上马,可是他不甘心。他的手落在弯刀的刀柄上, 然而不等他做什么, 空中的海东青就俯冲而下, 唳声炸响在耳畔,接着一支长箭爆开风雪,在那漆黑的夜里直冲向他的脑袋。
萧驰野撑着地面,背部湿透了, 但是他分不清那是血还是汗。他指间黏稠, 抓了把雪, 塞进口中,把齿间的血水吞咽下去,在爬起来的时候扑向哈森。
哈森差点被这强力拖垮,他回以肘击,被萧驰野抬掌握住了,然后天旋地转, 直接被萧驰野掀翻了。哈森还没有还击,萧驰野就一拳砸得他呛出酸水。哈森咝声,觉得齿间被打得酸痛。他抬脚狠力地踹在萧驰野的胸口,旋即靠着肘部迅速起身。
但是萧驰野太难缠了!不解决掉他根本无法逃跑。
哈森了解这种感觉,他跟着马跑起来,在萧驰野下一次进攻前就撑臂翻了上去。他吹响口哨,扯掉了马侧挂着的布袋,冲着萧驰野高举起来。哈森手指紧紧攥着布袋,那是强烈的不甘心。可他下一刻就把布袋陡然扔了出去,然后在掉转马头的同时声音穿越风雪,厌恶地说:“今夜以后,我的名字将会笼罩离北铁骑。从东山脉开始,你们欠下的债都要加倍奉还。”他的红发张扬着,那是仇恨,“带着你父亲滚吧!”
萧驰野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凛风肆虐,他踉跄地踩着积雪,用尽力气奔过去,在摔滚间牢牢接住了布袋。
哈森当即抽响马鞭,奔入苍茫大雪。
萧驰野躺在地上,抱着那布袋,盯着天穹。他在胸口的剧烈起伏中咬紧牙关,不肯再掉一滴泪。可是他无法控制哽咽,他不能。
他不能看怀里的萧方旭一眼。
铁骑群拥而至,左千秋率先滚下马背。在那阒无人声里,无数头盔摘了下来。
大雪埋没了萧驰野,他听见了鸿雁山的哭声。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手脚都麻木了。他凝视着天空,觉得自己死了。
离北铁骑遭遇了这二十年里的致命一击,他们被捅穿了。哈森说得不错,今夜以后,离北铁骑就将活在他的阴影下,他靠着数十个蝎子砍掉了离北铁骑的尊严。
那一夜太漫长了。
离北的铁壁轰然倒塌,无数人暴露在外。铁甲不再是他们的优势,他们像是被驱除到这里的游魂,找不到任何庇护。
萧既明在大境迎接父亲,当马车进入时,满城寂静,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
萧既明没有哭,他穿戴整齐,冠发得当,从阶上一步步走下去,站到了马车前,随即是无休止的沉默。他经历重伤的身体似乎矮了些许,在那大雪间,面色苍白。
苍穹布满阴霾,消息在几日后传遍了大周。阒都撤掉了八大营的旗帜,但因为萧驰野还背负着弑君的罪名,阒都没有给离北发出祭文,只是街市间自发地摘掉了彩灯笼,挂上了白花。
戚竹音卸甲摘钗,带着一纵近卫冒雪赶去了离北。
萧方旭是个传奇,落霞关的小兵打下了鸿雁东山脉,他是那一代四将里成名最晚的人,却是唯一受封为王的人。至此,陆平烟病隐,戚时雨身退,冯一圣和萧方旭先后战死,永宜年前期的天下四将全部陨落。匆匆三十年,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尽数回归了山河。
* * *
萧驰野在萧方旭下葬后一直很平静,他的咆哮和哭喊似乎都埋葬在了那场大雪里,在夺回父亲以后消失不见,他吃饭换药一切如常,但是夜里沈泽川听不到萧驰野的呼吸声。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沉睡,迟钝地迎接着每一天。
“我现在为各位陈述雪夜伏击战,”蒋圣带着纱布,站在堂中,对主将们说,“十二月八日,王爷在沙一营确定打伏击战,随后亲率一营三队北上。由我绕背接应,旨在于图达龙旗东面拦截住哈森。那日风雪甚大,我在那里们直到酉时才等到哈森的精锐部队。两兵交战,我们对哈森的精锐部队进行了迎头痛击,在此过程中损伤近半。”
“清点边沙残兵时,我们发现哈森不在其中。当时已经是亥时,我们在雪野里拟定了往西分线搜寻的计划,我因此与王爷兵分两路,接着我在图达龙旗的东面遇见了边沙骑兵,被消耗掉了剩余兵力。此时我已经觉察其中古怪,为此擅自改变了继续西进的路线,掉头跟王爷会合。”
“王爷同样被消耗掉了兵力,边沙骑兵不断地小股游击,我们不再深入,决定返程回营。中途到达常驻营废弃的驿站,在那其中遇见了蝎子伪装的离北铁骑。”
“他们每个人的腰侧都戴着铁骑的腰牌,不仅会讲大周话,还带着离北口音,能够对答如流。这些人声称自己隶属于朝晖的柳阳三大营,在哈森的骚扰下损伤严重,迷失在了风雪间,被迫停留在驿站。”
“多少人?”朝晖撑着膝头,面色凝重地问道。
“六十人。”蒋圣把手里的一本册子搁在桌上,看向坐在最后的萧驰野,沉默少顷,“我们根据二公子带回的腰牌整理了花名册,你可以对一下。”
朝晖迅速看完花名册,说:“这都是战死的兄弟。”
郭韦礼这几日哭了太多次,嗓子沙哑,他说:“我操他祖宗,他们把铁甲和腰牌都捡了回去!这得尽快通知各大营,从今以后亲自打扫战场。”
“没有用。”
郭韦礼当即反驳:“怎么没……”他看见萧驰野,逐渐停了下来。
萧驰野带回了萧方旭,这一点让郭韦礼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他神色几变,还是没憋住,说:“……总得应对,不能再给他们机会。”
“边沙如今连铁锤都可以装备,仿造腰牌自然也可以,”左千秋明白萧驰野的意思,“最难的地方在如何分辨蝎子。”
萧既明罩着氅衣,沉思片刻:“收回腰牌,我们不再使用了。你接着说。”
蒋圣继续说:“我们被蝎子蒙骗,卸掉了刀,跟着就发生了变故。”他讲到这里,露出了半面脸,“那种铁锤是专门为了对付铁骑打造的,猛然砸在头盔上,轻则眼花耳鸣陷入昏厥,重则口鼻冒血当场暴毙,我的兵根本来不及反应,我被砸昏在地,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这次所有人都没有吭声,他们在中博的私信里知道了蝎子,但谁也没有料到,蝎子的威力会如此强悍。
骨津冲四下行礼,接替了蒋圣的位置。他说:“我检查了战场,推测如下。哈森围攻王爷没有成功,于是改变了策略,在雪野与神出鬼没的精锐部队前后包抄,把王爷困在了大雪中,三队因此全军覆没。”
“去你妈的,我不信,王爷野战天下无敌。”郭韦礼站起身,暴躁地原地徘徊,最后红着眼说,“哈森算个!他吃奶的时候王爷就是北边战场的无冕之王。我们跟边沙打了将近二十年的野战,王爷率领的铁骑是不会输的!”
郭韦礼是萧既明提拔起来的,可他是跟着萧方旭入伍的,他接受不了。他在常驻营的时候跟胡和鲁打的野战都是从萧既明那里学的,虽然萧方旭没教过他,但他的风格显然是偷师萧方旭。
堂内议声增加,逐渐吵了起来。
他们此刻就像是临近坍塌的节点,每个人都把神经绷了起来,勉力维持着离北铁骑现下的稳定,可那种崩坏的氛围仍然弥漫了起来。
离北王死了。
这句话就像是噩梦一般压在所有人的心头,他们面对哈森束手无策,仿佛直到这一刻,他们才觉悟离北铁骑已经被阿木尔甩出了很远的距离。
萧驰野觉得吵,但是他除了那句没用以外不再说话。他坐在这里,头痛欲裂。肩膀、手臂的伤夹袭着意识,他听见哈森、哈森,到处都在喊着这个名字。
这两个字如影随形。
晚上沈泽川睡不好,他要时不时地醒来确认萧驰野还在,但是今夜他醒来时萧驰野不在屋内。沈泽川起身,匆忙地到了门口,发现萧驰野只穿着单衣站在院子里。
天又在下雪。
萧驰野肩头都覆盖着层薄薄的雪,他听见动静回过头,对沈泽川隐约地笑了笑,这是个安抚的神色。
沈泽川望着他。
萧驰野在那注视里,逐渐地红了眼眶,沈泽川看着萧驰野的眼泪缓慢滑落,他什么都明白,萧驰野至今还沉浸在那场暴雪里,独自奔跑了数十里的狼崽根本没有回来。
沈泽川推开了门,连鞋都没有穿。
萧驰野已经开始呜咽,他看着沈泽川走近,像是终于从忍耐里解脱,泪流满面地喊:“兰舟……”
沈泽川用力地抱住了萧驰野,踮脚盖住萧驰野的后脑勺,像是屏障一般,把伤痕累累的萧驰野彻底地保护在怀中。
第188章 攻防
离北还沉浸在悲痛里, 边沙就再度来袭。
哈森经此一战成为悍蛇部无可替代的“俄苏和日”, 其声望直追阿木尔,但他没有时间回头听赞美, 他要在此刻痛击离北铁骑, 把战场直接推到图达龙旗的西面, 在开春以前,让边沙骑兵占据鸿雁东山脉的肥沃草场。
沙一、二营遭遇了今年最凶猛的攻击, 蒋圣重伤难赴, 萧既明调派朝晖和郭韦礼前去顶住攻势,但是蝎子的出没让两个人先后都遭遇了重创。
离北铁骑陷入了困境, 他们卸掉重甲, 就要面对边沙精锐的迅猛屠杀, 离北的战马追不上边沙骑兵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们一旦落入陷阱就跑不掉。可当他们戴回重甲,那支精悍的蝎子部队就会穷追不舍。
郭韦礼三战三败,每次都是死里逃生。
随后的一个月里,离北全线都在挨打。哈森就像是左手弯刀右手铁锤, 每一次出击都能精确戳到要害。他最令人忌惮的地方不止于此, 他还分得清每次交战的对手是谁。哈森超乎寻常地熟悉战场, 把离北主将都记在脑子里,能够灵活地调转应对。
阿木尔把自己的“变”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哈森,哈森在北边战场把它玩得无比娴熟。
* * *
朝晖几乎是滚下马背的,副将替他摘掉头盔。朝晖不要人搀扶,就撑在地上吐了个彻底。他到此刻双手还在颤抖,翻身仰躺在雪中, 使劲地喘着气。
“一营主将朝晖呈报军务,”朝晖就这样说着,“我们在北边遇见了蝎子部队,其人数远超五千,充当左翼的七队全军覆没,中锋被迫撤退,我们又输了。”
案务迅速地记录,加急信要立刻飞奔出营,在明晚以前送到大境。萧既明无法上马提刀,一切军务都只能这样远程兼顾,为了提防突袭,他给了交战地各位主将临危自调的权力,但这也意味着像郭韦礼这样的主将失去了锁链,一旦中计,就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郭韦礼从帐子内出来,他俯身伸出手。朝晖摆手示意自己现在起不来,那种被砸蒙的呕吐感迟迟退不下去,躺在雪地里更舒服一点。
“沙三营现在由邬子余镇守,二公子伤势没愈,如今的辎重任务是谁在做?”郭韦礼从怀里掏出烟草,直接塞进口中咀嚼。他蹲在朝晖身边,如此问道。
“晨阳。”朝晖摊开双臂,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像是知道郭韦礼在担心什么,于是继续说道:“晨阳从六年前起就跟在二公子身边打理后勤,大到禁军,小到后院,没有什么能够逃出他的预算。如今晨阳在边博营纵观全境,大小物资都能提前预料,只要马道通畅,就能确保各个营辎重无忧。”
郭韦礼看着天空中零星的雪片,说:“我们缺战马。”
他们入秋前就开始缺战马,当时马匹损耗没有这么严重,大境内的马场还能应对。可是现在,战马们戴着铁甲也经受不起重锤,往往伤得比士兵还要严重,加上冰天雪地,它们也没有矮种马那样耐寒。
天逐渐黑了,朝晖缓回些劲,坐了起来。他伸手抹了一把血,对郭韦礼说:“那一锤砸得我鼻血直流,来不及擦拭,全给咽回去了。”
“别恶心我。”郭韦礼顶着乱糟糟的发,蹲得腿麻,也不想站起来。他停顿须臾,低哑地说:“过去我把胡和鲁当作边沙精锐,如今遇见哈森,才知道胡和鲁就是个孙子。”
朝晖拂掉膝上的雪屑,说:“哈森用人大胆,诡变无穷,对我们知根知底,”他长叹一声,“难就难在这里啊。”
但是他们都心照不宣,知道哈森最厉害的地方根本没有展示出来。哈森在南边战场跟最难攻的边郡打了几年的攻防战,比起野战,他更擅长攻城。如今离北彻底地转攻为守,交战地的营地就变成了简陋的城,很快,他们就会领教哈森暴雨般的侵袭。
郭韦礼恨死哈森了,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哈森绝对是为战场而生的天才。郭韦礼迄今为止,没有见过能够这样把控主动权的将领,就像是疾风般不可预测,根本不给离北再度还手的机会。
“谁占据主动,谁就掌握节奏。”郭韦礼啐掉了口中的烟草末,“我们即便败,也要打乱他的步调,否则不用等到开春,要不了半个月交战地就会沦陷。”
远处的火光明灭,两个人沉默着眺望,忽然一齐爬起来。
“操!”郭韦礼冒着风指着望楼,吼道,“你他妈眼睛瘸了?东南方是谁?!”
望楼上的铁骑抬掌挡住风,顺风听到了马蹄声。但是东南方是连通沙二营的马道,他无法在这仓促间立刻确认来的到底是谁。
“骑兵,”朝晖退后几步,从地上捡起了头盔,用尽力气喊道,“是边沙骑兵!”
“沙二营沦陷了,”郭韦礼咬牙切齿地说,“哈森这个狗日的!”
他们在混乱里,看着那火光直冲而来。夜巡队没有报警,东南方很可能直接被截断了。除了马蹄声,这一次显然还混杂着别的声音。
“投石机……”朝晖掌间的头盔滑落在地,他怔怔地说,“完了。”
“放你妈狗屁!”郭韦礼一把拽起朝晖,在疾行间冲四下呼喊,“给老子熄掉望楼的火!”
郭韦礼猛地推了把朝晖,跟着一拳砸得朝晖鼻血再流。
“你是狗吧!”朝晖掩着口鼻,狠啐了口血沫。
“我们是狼。”郭韦礼回过身,恶狠狠地盯着东南方,“这世间最难打的铁壁不是边郡,是离北铁骑。”他握拳重砸了下自己的胸口,向周围吼道,“北边的战场属于萧方旭,离北铁骑统治着这片战场!谁他妈是狗,谁他妈吃屎!老子绝不会后退!我们是狼,”他双目通红,沙哑地喊着,“咬死这群狗日的!”
朝晖擦抹净鼻血,从后踹了郭韦礼一脚。
郭韦礼面上胡子拉碴,跟朝晖对视,说:“哈森不是最擅长攻城么?”
朝晖重新拾起头盔,抽了抽鼻子,答道:“他马上就不擅长了。”
机括“咔嗒”地响起来,女墙迅速堵住了四面营墙的豁口,把沙一营刹那间就变得形如铁桶。边沙骑兵停在了不远处,哈森透过漆黑的夜,看见那城墙突出了重型弩机。
萧既明早在几年前就把沙一、二、三营全部改造成了重型壁垒,就像萧驰野面对沙三营时的感觉一样,哈森很快就明白这是真正的铁桶,它甚至没有给对手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望楼的火把都熄灭了,站在外边根本无法窥探到墙内的情况,甚至分辨不清其中的布局。
沙一营还藏着两架启东锻造的床子弩,当初为了避开阒都的耳目,萧既明费尽了心思。离北铁骑推出床子弩,重箭上膛的中途边沙的投石机已经发动了。重达百斤的石块弹飞出来,跟着砸在了营墙上。
沙一营的营墙有空隙,那是因为起先留给射手的位置,为了在特殊时候能够补上,所以选择了机动性比较强的女墙。但女墙是木制的东西,经受不起几次轰砸。
哈森显然是盯住了这个软肋。
“放箭,放箭!”郭韦礼大步流星,拍打着铁骑们的背部。
暴雨般的短箭疾射出去,朝晖透过洞眼,看见骑兵们早已经退后,顶在前方的是步兵。面对蜂拥的短箭,他们架起的是密密麻麻的铁盾。箭头雨点似的砸落在盾面上,根本伤不到人。
“那是启东守备军的铁盾,”朝晖说,“他把南北战场的优势都吃掉了。”
“他是豺狗啊,”郭韦礼扶着墙壁,听那石块的砸声越渐密集,扯着嗓子说,“这已经不是骑兵了!”
没错。
他们扩充了携带铁盾的步兵,就不再是纯粹的骑兵,主将们没有预料错,边沙在过去六年时间里获得了他们难以想象的物资,这是哈森能够变化的根源。
床子弩上膛耗时,数十个人整齐使力,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弩在临射前就是动不了。
“坏了?”郭韦礼拎开人,蹬着弩机,暴躁地捶了几下,“他妈的,启东的玩意儿——”
郭韦礼话音还没有落下,那弩机就“咔”地弹动,跟着重箭猛然射了出去。郭韦礼被挂住了衣裳,在重箭飞出去的刹那间被带翻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那铁头重箭凌空飞射时带着刺耳的破风声,边沙的铁盾再次架了起来,可是没用,铁盾直接被重箭砸塌陷了。因为站得太密集,反而波及过大,带着后方两排人整齐地翻倒在地。
朝晖想报喜,但他还没开口,脑袋边的女墙就炸开了。他反应迅速地抱头蹲身,差点被飞溅出的木刺戳到眼睛。
女墙破了!
“妈的,”朝晖灰头土脸地喃喃自语,“得跟世子说,换个铁的。”
外边的哨声霎时间响起,猎隼们穿越浓云,直驱而下。
郭韦礼跟着也吹响了哨,只见马厩边的鹰房唰地拉开,这几日养精蓄锐的鹰个个精神抖擞。猛扑腾着翅膀,脚上的绳索乱响。
照顾鹰的士兵解掉了绳索,猛根本不听别人的哨令,它一跃升空,在飞雪间旋身冲破云层,下一瞬开始俯冲,铁爪攥住了猎隼的皮毛,在空中把对方蹬得稀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郭韦礼听见后门打开的声音。他立刻回头,然而他没有喊出声,因为一列轻骑迅速入内,为首的披风猎猎,在郭韦礼面前翻身下马。
“呦,”戚竹音用她惯用的语气朝郭韦礼打招呼,“正打着呢?”
朝晖翻身跳下去,在呼吸间和郭韦礼面面相觑,不知道戚竹音的来意,他说:“大帅……”
“别这么叫,”戚竹音解掉了披风,一把抽出腰侧的鬼头刀,“砰”地插在脚边,笑道,“今晚就委屈诸位跟我混了。”
郭韦礼立即捂住胸口,瞪着眼看着戚竹音环视周围。
“让我看看,”她平静地说,“看到底是你们离北铁骑硬,还是我们启东守备军更硬。”
第189章 雪兵
朝晖原本以为戚竹音带来了启东的援兵, 可是他在戚竹音的背后只看到了几十个亲兵, 不禁困惑道:“大帅这是……”
“我不是来替你们打仗,”戚竹音开始给右掌缠绕上布条, 以免等会儿血浸刀柄容易滑手, “而是来用你们打仗。从现在开始, 你跟这位兄弟原地降职,一营主将由我暂时担任。”
此言一出, 不仅朝晖怔神, 就连郭韦礼也呆愣片刻,接着反驳道:“不成!”
启东虽然和离北一直保持友好往来, 在咸德四年合力阻截了边沙骑兵的突进, 把中博六州重收了回来, 但彼此之间泾渭分明,在管制上从来没有僭越。他们可以把戚竹音叫大帅,却不意味着他们肯听凭戚竹音的调派。
戚尾闻言从腰侧的布囊里抽出个牌子,扔给郭韦礼。郭韦礼接住, 翻过来定睛一看, 竟然是萧既明的腰牌。
此刻面朝东南方的女墙都被砸毁了, 余出的空隙填补上了单梢炮。这种东西虽然叫作炮,实际上也是投石机,有皮窝装载石块,架着长杆,再靠人力射出去,力量比起哈森带来的投石机要小许多。哈森前置的步兵扛着铁盾, 要顶着乱石坠砸的危险向前推移,不得不慢下速度。
朝晖看戚竹音已经拔起了鬼头刀,便疾步跟着戚竹音,说:“一营只剩八千人,哈森目测还有一万的骑兵,大帅要带我们守到援兵来?可是二营沦陷,最迟也要等到后日才有援兵,这期间……”
“操什么老娘心,这营墙厚达四丈,就是女墙全破也难以攻下。你们火油充足,还有两架……”戚竹音看见那床子弩,高兴地说,“我们启东锻造的床子弩。”
“重箭不够,”朝晖看戚竹音的意思就是想要上马出城,急道,“射出去的重箭拿不回来,营内储备撑不到明天。大帅,您提诛鸠干什么!上城墙招呼一声,我们能打。”
戚竹音的刀叫诛鸠,她被朝晖挡得死,说:“哈森的万人部队要负担以前没有的器械,为了保持行军速度,他就势必要削减携带的口粮,所以他现在打不了长久战,只要你在城中耐得住性子,就可以等到他退兵。”
戚竹音说着稍退了几步,抬高声音:“但是错过了今夜,你们就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哈森把你们当作磨刀石,踩在铁壁的威名上淬炼自己的新兵,别傻了各位,所谓的铁壁不过是层遮羞布,这样撅着屁股挨打可称不了铁骑。”
郭韦礼攥紧了牌子,朝晖觉得气氛不妙。
戚竹音抬手指着东南的营门,眼睛里充斥着疯狂,她转眸盯住郭韦礼,说:“不想跟我出去玩吗?”
* * *
哈森在南边战场对阵的是陆广白,边郡守备军就像是块顽石,卡在那豁口上,任凭边沙骑兵狂风暴雨般地进攻,都没有挪动过丝毫。但是哈森更了解戚竹音这个名字,他早在“风引烈野”那场突袭战里就跟戚竹音交过手。
哈森认为戚竹音是两个人。
戚竹音坐镇大帐和她跨马提刀根本就是两种风格,她在“统帅”和“主将”间自如地切换。她和沉着稳健的陆广白不同,可以随机应变,能够借助一切外因拖垮对手,否则也不会成就火烧边沙十三营的壮举。
她属于“善变”的类型。
城门紧闭,边沙的铁盾在减少的投石间逼到了五百步以内。他们的铁盾不仅保护人体,还保护撞车。这种车置有巨木,到了跟前,士兵们可以合力用它撞开营门,属于攻城利器。
哈森的骑兵蓄势待发,他们分为铁锤蝎子和弯刀精锐,必要的时候蝎子还可以替换弯刀。哈森很有耐心,他不会给一营再拖延的时间,他要撞开营门,然后用这些骑兵屠掉离北在此剩余的兵。
铁盾很好用,边沙步兵扛着它们逐渐快了起来。撞车在遮挡下完好无损,到了营门前,数十个人齐用力,靠着巨木撞得门不断掉着灰尘。
哈森抬起手,他已经准备好冲锋了。
营门发出闷声,承受撞车撞击的部位出现了龟裂的纹路。为了让居中的士兵更好地使力,两侧的步兵挪下了铁盾。他们呼喝着后退,再一齐撞上去。营门终于“砰”地爆开破口,显得摇摇欲坠。
朝晖踩着烂掉的垛,顶着风探头下望,喊道:“放!”
墙头猛然砸下了瓦罐,在那爆碎声中,火油倾泻而下,沿着墙壁,洒了边沙步兵们满身满头。火苗“嗖”地燃起来,像是数条毒蛇,轰然蹿到了边沙步兵的身上。铁盾也挡不住火,一时间惨叫声四起,皮肉焚烧的味道弥漫而起。
营门忽然动了,它沉闷地吊起来,露出了等在门后的战马,还有笼罩在铁甲下的离北铁骑。戚竹音轻装上阵,她提着诛鸠,在战马呼哧的热气中,犹如流星一般的直冲而出。
下一刻铁骑雷鸣般的马蹄震响在雪间,他们跟着戚竹音,踏翻了营门前的铁盾,仿佛浴火而生,狂风似的直袭向停在步兵后边的边沙骑兵。
弯刀精锐当即后撤,蝎子们稳坐战马,在哈森的哨声里活动着肩臂,带着铁锤相迎。他们靠着铁锤给了离北铁骑最狠的教训,在今夜,他们仍然能砸烂铁骑的头盔。
朝晖站在墙头,俯瞰战场,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连呼吸都错乱了。
蝎子抬起了铁锤,在风里照着铁骑的头部就抡——然而刀锋从侧面刚硬地直插进来,戚竹音双手握着刀柄,借着战马前冲的力道,带着诛鸠的刀面掀开铁锤,把蝎子直接撞翻下马。
在这只蝎子滚下马背的同时,重甲铁骑整齐地勒马后退。他们撤得利落,并且分散有序。哈森听见重甲背后还有马蹄声,跟着看见那分散余出的空隙间补上了挥刀的轻骑——那不是轻骑,那是卸掉了重甲的离北铁骑。
郭韦礼从来没有这么轻过,他把这些日子的憋屈都放在了双手,沿着那空道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长刀迎面砍翻了蝎子。血花喷溅,他已经冲到了最前方,那熟悉的热度回到了掌间,郭韦礼激动得手都在颤抖。
“他妈的……”郭韦礼喘着粗气,几乎要哭了,他用力喊道,“大帅——爽!”
这一声喊得朝晖都要掉眼泪了。
戚竹音大笑起来,她在战马仰蹄的同时高举诛鸠,随着战马的下落骤然捅进蝎子的身体。
离北铁骑卸掉重甲就不是离北铁骑了吗?或许是这样的,但那是萧家的离北铁骑,不是戚竹音的离北铁骑。离北铁骑在北边雪原节节败退,追不上矮种马是一个原因,可是现在,哈森的骑兵想要攻城,他们就必须自己撞到离北铁骑的刀口上来。
郭韦礼捅穿了蝎子,他再也不怕铁锤了。他卸掉了重甲,在这里,蝎子抡锤时的动作就显得格外迟钝,并且蝎子还有个弱点,就是他们为了保持速度没有甲,只要失去了铁锤的优势,就照样得在长刀面前血溅战场。
戚竹音呵着热气,看着哈森。她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在血光迸溅的战场上,盯着哈森的目光异常狠戾。
蝎子珍贵,哈森必须做出反应,他要蝎子后退,但是只要他下令,戚竹音就跟着让郭韦礼退下,换上重甲。她看似被动实则主动,牢牢地占据着今夜的上风,不需要追击,只需要站在这个战场的某条界线上等待。哈森想要继续就得送上人头,那些所向披靡的一切在戚竹音这里都化为了乌有。
来啊。
戚竹音的眼神是这样挑衅的,她甚至给了哈森一个嘲讽的笑,顺手甩净了刀面上的血珠。
“撤退。”哈森当机立断,绝不恋战。
但是哈森带着器械,这都是费尽周折才从中博弄出来的东西,如果因此留在了这里,对于他而言就是损失。他分出兵力转移器械,有一部分骑兵就要慢下速度,被辎重拖累。
戚竹音横刀拍马,带着郭韦礼踏着飞雪追了出去。她知道哈森的精锐肯定会先撤离,这个举动更像是哄孩子,带着成日被边沙骑兵撵的离北铁骑撵在边沙骑兵的屁股后头,时不时吓唬对方一下。
郭韦礼终于出气了,他上头了就想继续追,被戚竹音拽住了后领。
“回家,”戚竹音望着那雪野,收敛了笑意,“离开了营地就会再次落入以前的困境,哈森不是会夹着尾巴跑的人,不要给他重整旗鼓的机会。”
郭韦礼服气,自然听戚竹音的。他在掉转马头的时候,兴奋地说:“大帅,以后去了雪野,也照这么打,哈森不就算个屁!”
“野战哈森不必攻城,他就不会前冲,而是包抄你们。”戚竹音思索着,“……但是今夜看来,他的变也需要磨合。”
哈森在给边沙骑兵增加筹码,但是他太贪心了,今夜的铁盾就是证明,这批步兵没有给边沙骑兵带来优势,反而算是累赘,他们在雪野间根本跑不过战马,一旦落下,就是死,只能用来攻城。
郭韦礼还想说什么,但是戚尾忽然吹响了哨,从斥候那里策马过来,到戚竹音身边说:“大帅,还有兵在靠近!”
雪被风吹大了,呼呼地刮着风领,徒步的步兵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雪窝。他们全都被风吹白了头发,闷头走了不知多久。他们像是累极了,却又极具凝聚力,只要听见马蹄声,就能够迅速匍匐。他们是这世间最擅长打伏击战的步兵,在横穿大漠以前,他们叫作边郡守备军。
戚竹音下马,透过那大雪,跟为首的男人对峙。她太熟悉这支军队了,以至于仅凭戚尾的详细呈报,就能认出他是谁。
男人解下了蒙脸的布条,带着胡茬,站在那里喘着气。他离开太久了,仿佛隔世。他露出点笑容,疲惫地说:“……大帅,我是援兵。”
正是叛逃的陆广白。
第190章 夜谈
边郡守备军暂歇在沙一营, 他们围着篝火, 摘掉了遮挡风雪的布条,开始狼吞虎咽。戚竹音在卸诛鸠的时候, 注意到他们的枪与以前不一样了, 她落座后把热茶递给了陆广白。
陆广白端着热茶, 沉默半晌,说:“王爷……”
戚竹音喝着茶, “嗯”了一声。
陆广白说:“既明和策安还好吗?”
“不好, ”戚竹音用匕首利落地割着烤肉,送进口中, “既明坠马后就不能再骑行, 如今只能坐在大境里统筹战局, 面对哈森十分不利。策安在追回王爷时遭遇重创,伤得不轻。现在北边战场急缺统帅,离北是危在旦夕。”
“我要跟大帅回大境,”陆广白看着戚竹音, “我在大漠发现了边沙骑兵的弱点, 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大帅和既明同时在场才能商谈。”
“谁知道你是不是细作, ”戚竹音擦拭着手指,“这里是离北,不是启东。”
“我把兵马交给朝晖,留在一营充作守备军,”陆广白把自己的枪轻放在脚边,“我可以卸兵去甲, 由大帅押入大境。”
戚竹音插回匕首,凝视着那燃烧旺盛的火光,说:“我明早就返程,你跟着走吧。”
翌日天亮,戚竹音就带着陆广白返程。他们回到大境时已经是两日后的深夜,萧既明没有惊动旁人,站在阶前迎接。
陆广白下马时天正下着小雪,他熟悉又陌生地看着萧既明。戚竹音把马鞭扔给戚尾,抬步上阶时拍了他的肩膀,示意他跟上。他们站在前方,无声地催促着他。
铁马冰河萧既明,风引烈野戚竹音,烽火吹沙陆广白。
他们在年少时相互追逐着,都羞于提起自己的志向,仿佛不论过去多久,他们都将笼罩在父辈的光芒下。可是翻涌的浪潮推翻了那些遮风避雨的墙壁,他们终于重逢在大雪里。
陆广白迎着他们的注视,踏上了归路。
* * *
陆广白先拜过萧方旭,再跟他们进了庭院。暖阁位置偏僻,内通着地龙,烧得很热。戚竹音进入时脱掉了大氅,盘腿落座。侧门开着,临着小池塘,其间零星的岩石覆了新雪。几枝绿梅沿着雪白的门纸,横斜在空旷的夜色里,成为幽静中的唯一点缀。
陆广白静了片刻,说:“半年前我离开边郡,往东走到了大漠,想要打掉青鼠部,占据他们的草场,和边郡守望相助,但失败了,因此被迫继续深入。五月时,我到了格达勒的东边,在那里看见了阿木尔的粮仓。”
“阿木尔的供应线果然在中博,”戚竹音握着筷子,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想要供应南北战场,粮仓居中最合适。”
“那里还有阿木尔的田地,”陆广白捏着茶杯,看向他们俩人,“他在那里开垦了荒地,让嘹鹰部放鹰的同时像我们一样种田。南下的青鼠部只是迷惑启东的布设,阿木尔把格达勒以东隔成了无人打扰的区域,在那里做了新的尝试。他模仿了我们的军屯,正在构建新的城池。”
萧既明和戚竹音皆是一惊。
“我们必须统一南北战线,”陆广白缓慢地说,“甚至得告诉阒都停下内斗,阿木尔已经长成了庞然大物,他想要成为茶石河两岸的大君。”
“我此行北上,有三件事情要做,”戚竹音搁下筷子,稍停顿了下,继续说,“一是看看蝎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二是试试离北铁骑还有没有救,三是游说既明放弃现如今的对峙,和阒都握手言和。”
“那不可能,”萧既明温声反驳,“离北如今有属于自己的供应线,我们往南和中博达成联盟,跟阒都握手言和就意味着要交出现有的优势。”
“如果离北不肯放弃对立,那么阒都就不会给予任何帮助。”戚竹音说,“你也知道,太后是个老顽固。”
“我绝不会,”萧既明盯着戚竹音,斩钉截铁地说,“再把我弟弟交给他们,还有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没有人再能够从我这里夺走他们。离北不需要阒都的援助,太后先让八大营确保她自己性命无忧吧。”
萧既明甚少这样不留情面,他过于儒雅的外表时常让人忘记离北战营是由他建立。半年以前,他也是北边战场的统帅。
陆广白担心他们起争执,于是安抚道:“我们可以再……”
“再谈也没用,”戚竹音稍微仰起了身,看着萧既明,“我知道萧既明是不会同意的。”
陆广白叹气,无可奈何地说:“大帅。”
“我只是想提醒你们这点,在统一战线以前,我们早已不再是同一个阵营。如果两军联盟,到底听谁的?”戚竹音指尖在自己和萧既明中间晃了晃,“离北还要提防着来自阒都的问候,如果,我说如果,”戚竹音残忍地说,“离北铁骑再次失去了统帅,那么北边战场谁来承担?”
戚竹音早就提醒过离北,把全军信仰系于一人之身是何其地危险。离北是僵硬的铁壁,战营把主将都锁死了。朝晖北上必须带着他的柳阳三大营,郭韦礼南下必须带着他的常驻营,换线意味着费时费力。如果主将战死,打反击的可能就等于没有。
实际上大周最早确立边防时,所有军营都有这个问题。受地理条件的限制,各地招募规定又不同,军营详情就不同。主将是士兵的心脏,士兵就是主将的四肢,双方想要默契无间,就需要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磨合,因此临阵换将都是大忌。
启东率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不像离北,需要面对开阔的草野和复杂的沼泽,他们有天妃阙和锁天关的双线庇护,只要守住唯一的豁口边郡就能高枕无忧。于是戚时雨在永宜年间规定了启东全境的招募标准,他们的兵不需要特定的主将,大家都熟悉同一个战场。等到戚竹音上任,她在苍郡建立起了将军帐,麾下十几位主将都是指哪儿去哪儿,换线相当容易,即便有谁不幸折损,也不会对战局产生影响。
但有得必有失,启东没有离北这样个性鲜明的将领,单调的抉择标准决定了往后几年时间里,他们也很难出现具有个人风格的将领。
萧既明说:“南北战场间还隔着中博,我们不可能合为一体,也不需要听凭你我之间谁的调令。阒都如今往东北方向受到槐茨茶的拦截,在问候离北以前,他们得先跟沈泽川谈。至于统帅,竹音,我早已失去了做离北统帅的资格。”
萧既明修长的手指扶住了茶壶,他动作利落地沏茶,在那氤氲的热气里,神色间找不到任何自怨自艾。
“哈森在拿走我父亲头颅时告诉阿野,他是在以牙还牙,”萧既明停了手,神情冷漠,他看向戚竹音,“我知道你觉得离北铁骑的管制方式过度地集中,但是我此刻仍然要遵循老路,我们还是会选择用最直接的办法回击,就是以牙还牙。我们的信仰不在我父亲身上,如果哈森真的这样以为,那他大错特错,我们的信仰在脚下。哈森击败了我父亲,但他击不败离北。三十年前我父亲从脚下的土地里获得了勇往直前的力量,离北是靠着这股力量走到了今天,我们绝不会就此认输。新的头狼年轻且强壮,充满了好胜心,他能够站在前方替代我父亲的身影,当我们开始还击的时候,他能迅速凝聚起被打散的人心。那个人不是我,我接过了磨砺他的重任,我要他出鞘时锋芒毕露。”
戚竹音接着说:“可是据我所知,他还没有真正接触过各大战营。你们离北的主将不是启东的乖崽,他根本没有征服离北。”
“但是他熟悉离北全境,”萧既明说,“他在这半年里跑遍了这些路,知道辎重如何迅速送达,知道援兵怎样能够直通,还知道交战地各个战营的消耗情况,这是我爹给他的礼物。竹音,他只是缺少一些时间。”
“所以才轮到了……我,”陆广白适当地接住了话,“如何统一战线是你们的事情,在前方,怎样和哈森周旋,给离北拖延时间则是我要说的另一件事情。”
“你改变了边郡守备军的长枪。”戚竹音想起了那些枪。
“不错,我败给青鼠部以后陆续又遇见了其他部族,”陆广白撑住膝头,停顿了一会儿,面色沉重地说,“我都败了。”
“哦,”戚竹音绞尽脑汁地安慰道,“那是挺不容易的。”
“我还是在饿着肚子打仗,为了吃饭,只能流窜在他们之间。我们不断地交手,我就是在这其中发现了骑兵的弱点。”陆广白说着回身,把放在背后的长枪拿到膝上,解开布条,露出里边的枪身。
“你增长了枪头,”萧既明手指寸量了一下,“……这也太长了。”
“还加上了倒钩,”戚竹音端详着,“怎么是绑上去的?”
陆广白拍开他们的手,爱惜地抚摸着枪,说:“我是步兵,以前在边郡跟边沙骑兵打仗,靠的是用地形来伏击,但到了大漠里,除了沙丘还是沙丘,以前的优势都不复存在,我被迫要跟骑兵正面。最初是为了留下逃跑的时间,我想跟骑兵隔出距离,于是把枪加长了。结果枪杆太长了,挥动起来很难保持住方向,迎接骑兵冲击时来不及掉转方向就会被砍翻在地。”
陆广白在这个过程里发觉骑兵在绕行,他们没办法从正面进攻,必须避开枪头。
“我就把枪杆改了回去,但增加了枪头的长度,”陆广白看着他们俩人,露出笑容,“只要确定好阵型,让枪头四面朝外,就是活动的‘撞车’。他们快速冲锋会被我的兵直接插下马,枪头过长使得他们无法从另一端抢夺,一旦中招,就难以存活。”
萧既明和戚竹音都陷入沉思。
陆广白继续说:“不过骑兵反应很快,他们不再直线冲锋,而是围困我。我发现这感觉就像是在钓鱼,接着把从他们那里抢到的棱刺靠麻绳捆在枪头一侧,在双方接触时,即便刺不中人,也能靠着倒钩把骑兵挂下马背。不过麻绳容易损耗,所以我得问你们借钱,给这批枪打上倒钩。”
“我没钱,”戚竹音说到这里就生气,“我一个做大帅的欠了一屁股债,把我姨娘们的胭脂水粉钱全赔进去了,谁现在跟我谈钱我跟谁急。”
陆广白看向萧既明。
萧既明说:“我们离北……沈泽川现下也在家里,你跟他谈谈?”
陆广白把枪包好,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他怎么在这儿,以前不是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吗?”
“天下大乱啦,”戚竹音说,“沈泽川如今是中博虎啊,往北和离北唇齿相依,往南牵着河州颜氏这艘船,在阒都东北方圈起了道墙,就两个字形容。”
陆广白问:“哪两个字?”
萧既明矜持地说:“有钱。”
“南北中间隔着中博,现在要谈的事情都绕不开沈泽川,”戚竹音说,“况且所谓的南北统一,也需要中博在其中使力,现在是掐断阿木尔那条供应线的好时机。”
“今晚详谈的时候,”萧既明喝茶,“他会带着幕僚来的。”
“我只有一个问题,”戚竹音端着茶杯,“你们离北到底是靠什么说服他的?”
这个问题问住了萧既明,世子沉默须臾,说:“……脸吧。”
三个人静了片刻。
“言归正传,这枪能对付骑兵,但不适合离北铁骑。”戚竹音回到正题,“我这次在一营发现蝎子没有预料中的那么强,铁锤只对你们离北铁骑有用,放到南边战场就是累赘,对我们启东守备军没用,所以我姑且认为,阿木尔不会把这批蝎子兵撤离北边战场。可是他们如果一直留在这里,铁骑就只能龟缩在营地里打防御战,没有办法再打野战。”
“在没有找到应对铁锤的办法以前,”萧既明说,“防御战能为我们赢得时间。”
“哈森知道你们想干什么,”戚竹音回忆着一营防御战的细节,“他给骑兵加入了铁盾,并且配备了大周的攻城器械。也许他现在还在磨合,但是他很快就会在实战里找到自己的方向。最多半年,哈森就能熟练地使用起他们,到时候防御战也保护不了离北。”
“所以我需要启东守备军的援助,”萧既明叩着茶壶,“我猜阿木尔在格达勒东边的田还没有到能够供应四部的地步,他仍然要依赖大周的粮,沈泽川会在中博彻底掐断阿木尔的那条供应线,启东守备军只需要走出边郡,攻打青鼠部,在南方给阿木尔增加压力就可以了。”
戚竹音头疼起来,她出兵东进得经过阒都兵部的批准,这跟不交陆平烟不是一回事,如果阒都因此断了她的军粮,她只能自己想办法。但是她没提,只是点了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 * *
次日萧驰野在院子里接到了猛。
猛停留在交战地数日,浑身都是雪屑,爪子脏得不像样子。萧驰野架着它,给它清理羽毛和爪子。骨津进来轻声禀报了几句话,萧驰野回过头,在小雪间看见了陆广白。
陆广白才给陆平烟磕过头,进来后并不入屋,而是坐在了檐下,看着萧驰野走近,忍不住感慨道:“你这小子……这半年是不是又长高了。”
“我都这个年纪了,”萧驰野放开猛,坐在了旁边,解着臂缚,“已经不会再长了。”
陆广白淋着雪,看着他,说:“你还会变得更加强大。”
萧驰野摸着臂缚,没有说话。
“我给你讲几件事情好吗,策安?”陆广白喊着萧驰野的字,不再把他叫阿野,这意味着萧驰野不再是狼崽了,他能够和陆广白平起平坐,不仅仅是弟弟。
陆广白看向庭院,说:“你知道你大哥的过去,但你肯定不知道大帅的过去。我们最早在启东的时候,戚家没嫡子,戚时雨决定从庶子里找个能干的人,但他挑来挑去都没有找到合适的。那个时候,大帅说她要当将军,戚时雨当作玩笑,我也当作玩笑。我心想哪有女人做将军的,她能捏起绣花针就不错了。可是她那么坚持,戚时雨就把她放进了苍郡守备军里,搁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戚竹音一腔热血地扑了进去,但她很快就发现没用。她在其中格格不入,这里没有人愿意接纳她,更没有人愿意听从她的调令。他们对她很客气,那只是因为戚时雨。
“于是她执意到边郡来,”陆广白接着说,“戚时雨把她托付给我爹,但她很不听话。那会儿我家还有兄弟,我根本不想做将军。她来了以后,我以为自己终于不再垫底了,谁知道她那么强,把我们都甩在了后面。”
戚竹音拿出绣花的耐心对待自己,她听惯了嘲笑,甚至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说她。她像是不会生气,仍然留在边郡。
陆广白拂开膝上的雪花,说:“戚时雨仿佛不再管她了,她就被扔在边郡。我们在黄沙里的时候,有很多人想占她的便宜。她被那些人拽住了脚踝,他们让她滚回家,但是她只会说不。她靠着手脚甚至是牙齿爬出黄沙,摔得鼻青脸肿,那气势简直要吃人了。”
可是当戚竹音站在沙丘上时,她却失声大哭起来,她濒临崩溃地喊着你们这些狗屎!她扯住陆广白的衣领,一遍遍痛苦地质问着:“我哪里不行?!”
陆广白心有余悸地说:“我当时吓死了。”
萧驰野问:“然后呢,戚时雨把她带了回去?”
“然后她擦抹干净鼻涕眼泪,又自己拖着刀回营地了。”陆广白说到这里跟萧驰野一起笑起来,但他紧跟着叹气,“后来她立了小功,按照规矩要升小旗。我爹同意了,却没有人愿意归她管。她在那里从天亮坐到天黑,最后问一个士兵为什么不肯跟她,对方说‘因为你都提不起鬼头刀’。”
边郡守备军不用鬼头刀,这种刀又重又沉,他们也没有多少人能真正地提到战场上。然而戚竹音像是信了,她从此抛弃了原本使用的细刀,换成了鬼头刀。
“太可笑了,我当时觉得她很蠢笨,仿佛永远不明白所有人拒绝她并不是因为她能力不行,而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这个世间对戚竹音讲过最多的话就是“可惜是个女儿身”,但是她自己从未这样想过,她认为做戚时雨的女儿没什么不好,就像她认为有人喜欢绣花有人喜欢战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陆广白再次看向萧驰野,说:“戚时雨最终还是把她带回去了,她回到苍郡仍然没有放弃,跟着戚时雨的主将们什么都学。她的惊人天赋早在那里就展现过,只是没有人肯欣赏,直到那一年的那场仗,她的兄弟们抛弃了戚时雨,苍郡里没有人出来迎战。”
“戚竹音在那夜里策马跑过无数人的门前,吃了太多的闭门羹,她不顾一切地离开了苍郡,声嘶力竭地游说各大守备营,不论有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最后她像你一样接回了父亲,那成为了她名扬天下的开端,让她从此站到了万众瞩目的地方。阒都不肯给她爵位,也不肯给她赐封,多少人以为她会畏惧,但是策安,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像站在黄沙里那样痛哭过,她在这些磨炼里飞速成长。戚竹音能做启东五郡的兵马大帅,不是被逼的,而是因为她可以,她就该站在那里。”
她天生属于战场。
陆广白说:“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