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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180章

第171章 刺青

丁桃吓坏了, 他在那刹那间的对视里, 以为自己会像吉达一样死掉。他还记得沈泽川杀吉达时的眼神,就在刚才, 那眼神盯住的人是他。他不顾一切地想跑, 在沈泽川递糖的那一刻, 他失去了抬手的勇气。

檐下寂静,沈泽川已经隐在了屋内。日光暴晒在丁桃身上, 他还没有缓过劲, 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但可以肯定的是, 那不是他熟悉的公子。

丁桃抬起双臂, 胡乱地擦拭着眼睛。他想把糖捡起来, 但是糖早已被晒化了,桂花的清甜引来了一地的蚂蚁。丁桃跪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吧嗒地掉起了眼泪。

* * *

沈泽川被打断的回忆再也连不起来, 梦太暗了, 他根本想不起更多的细节。他立在竹帘后, 听到檐下的丁桃在啜泣。

沈泽川心道。

他不能过度地沉溺于这个梦。

他必须尽快分辨出真假,分辨出这个梦里的一切到底是他真实看见过的,还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他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受着梦魇的胁迫,他最明白这些梦有时候真假参半。好比他以前总是梦见茶石天坑,但坑内的情形会随着心境而变化。

茶州一行沈泽川受了伤,他跟着就梦见自己躺在了天坑里, 那是他不再信任这具身体的开端,也让他清晰地明白自己开始畏惧死亡。频繁的噩梦会打乱记忆,实际上沈泽川已经不再确定纪暮临死前对他讲的话是哪一句。

危险啊。

沈泽川自嘲地想。

一个沈卫而已。

* * *

六耳的网很好用,他们藏在大街小巷,只要给够了钱,就能变成大大小小的眼睛。费盛借着这些眼睛,足不出户也能窥探到敦州的任何角落,但是雷惊蛰的动向耐人寻味。

“雷惊蛰连续三日都在大肆搜查,把进出的货物全部检查了一遍。”费盛在沈泽川身后低声说着,“主子,莫非他已经知道咱们在城里?”

沈泽川戴着阒都常见的遮阳帽,说:“那他就该查来往行商的马车,而不是货物。”

这批辎重对于雷惊蛰而言很重要,否则他不会即刻赶到敦州来亲自查看。按照沈泽川的猜测,雷惊蛰要用这批辎重向边沙十二部换取等价的东西。但是他来到敦州,竟然没有马上向西搜查,而是徘徊在敦州城中。

沈泽川抬臂趴在栏杆边缘,目光隔着纱巡睃在酒楼上下,缓慢地整理着思绪,说:“检查货物,表明雷惊蛰认为那批辎重还会回到敦州。”

真奇怪啊。

沈泽川的指尖叩打着栏杆。

雷惊蛰怎么就如此肯定辎重会回到敦州?中博现如今能吃下这批辎重的势力屈指可数,茨州就是其中的首要怀疑对象,沈泽川甚至已经做好了和雷惊蛰明面叫板的准备,结果雷惊蛰根本没有怀疑他。

“主子,就算雷惊蛰以为是别人劫走了辎重,但是谁会把辎重再送回敦州?”费盛百思不得其解,“这里还有蝎子驻守,把辎重运回来就是自投罗网。”

“你说得不错,”沈泽川连日难眠,这会儿困倦地揉着眉心,“谁会把东西劫走以后再送回来……”

这根本讲不通。

“咱们先后在敦州安插的眼线都作废了,就是因为这边太乱了,”费盛壮着胆子说,“会不会是不肯投靠边沙人的土匪在跟雷惊蛰斗法?”

沈泽川细想着,轻轻摇头:“洛山土匪分裂以后,就没有能够服众的首领。丁牛和六耳被俘虏,就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要联合起来对抗雷惊蛰。按照他们现有的规模,小打小闹有可能,但决计没有勇气去碰这么大批的物资。”

军械不是其他东西,它不能像粮食一样拆开了藏。这批辎重动用了几百个土匪去推车,其重量可以想象,小土匪根本吃不下。沈泽川能够转移它们的关键在于他没有杀掉那批土匪,当时还有离北铁骑随行镇压,否则这批东西他也不能轻易拿动。

这事情奇怪到有点好笑。

费盛不敢笑,他想了片刻,心道若是成峰先生或者元琢在就好了,那他就不必开口。但是沈泽川现在身边没人,他杵着不动就像个二傻子。于是费盛努力地想了须臾,说:“莫非是——”

楼下忽然喧杂起来,打断了费盛的话。沈泽川挑了遮阳帽的底帘,眯眼看着大堂。他们身处第五层,可以把大堂的情形尽收眼底。

这酒楼是颜氏的楼,沈泽川到这里,是因为今夜雷惊蛰会来这里宴请某个人。这个人是谁暂且不明,眼睛们资格不够,扒不到那一层,但沈泽川猜得八九不离十。

“蝎子,”费盛压低声音,“雷惊蛰带着蝎子。”

沈泽川俯瞰着雷惊蛰,雷惊蛰的伤才养好,他把头发剃短了,被边沙蝎子簇拥着,猛然间看不出差别。因为距离远,沈泽川看不清雷惊蛰后颈上的刺青。

雷惊蛰显然有事,穿堂而过,急匆匆地上了楼。

“若是为了赴宴,”费盛缓缓皱起眉,“那他今夜带的人也太多了。”

这楼里行商众多,但没人敢挡雷惊蛰的道。他带来的人确实多,起码三十个了。其中几个跟着他上楼,其余的在大堂就坐。锦衣卫们各种乔装打扮,在吃酒耍乐中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雷惊蛰,甚至与他擦肩而过。

沈泽川端起茶盏,看雷惊蛰上了五楼,正在他对面。他饮着茶,说:“回去给六耳赏钱,把位置掐得这么准。”

费盛应了。

对面下了竹帘,挡死了视线。雷惊蛰带来的几个人都守在外边,费盛眼力惊人,他借着亮起来的灯笼,仔细地在这些人身上寻找蝎子刺青。

约莫小半个时辰,楼里的灯笼都挑了起来。对面唤人上菜,侍奉的人进进出出。费盛试着挪动位置,但对面的屏风架得很巧妙,根本不给他窥探的机会。

雷惊蛰这场宴时间久,从酉时到亥时还没有散。沈泽川把一壶茶都喝完了,倚在椅子上犯困。又过了一个时辰,楼里的气氛不仅没有消散,反而热烈起来。

“颜氏的场子,”费盛小声提醒沈泽川,“主子,这是要让各位行商自己玩儿了。”

沈泽川鼻间“嗯”了一声,困乏地睁开眼,在略显灰暗的椅子里望了会儿下边,说:“买卖自由,颜氏在这里吃的是调和各方的红利,收的是面子钱,一会儿叫人把咱们带来的杂粮也卖了。”

“人牙子,”费盛注视着下边的人,“那是樊州的老鸨。”

樊州的老鸨身形肥硕,衣饰浮艳,收拾得油头粉面。她从前来这里不跟行商做买卖,专门替雷常鸣带孩子。后来颜氏因此跟雷常鸣闹掰了,她往敦州的生意受了阻碍,才不情不愿地改成了卖女人。人都是从中博各州收过去的,最饿的那几年,一斗米能换一家老小。

“主子,”费盛半俯身,开始详细介绍,“这个老鸨叫翠情,咱们在樊州听记物价的时候,顺道查过她的底细。她跟雷常鸣是老相好,原先是端州人,兵败以前也是做老鸨的,后来去樊州干老本行,底金都是雷常鸣出的,所以她才肯冒着风险给雷常鸣送孩子。”

翠情攥着帕子,扭身挤在行商群里。没人敢在这儿揩她的油,倒是她偶尔看上了哪个,还会想法子把人家弄到手。她是敦、端、樊三州的老资历了,在道上混得久,跟雷常鸣和蔡域都有那么点牵扯,就是还没有扒上颜氏这艘大船。

翠情身形肥胖,坐下来时挤开了几个男人。她翘起腿,斜倚在桌边,后头跟着的白面男人跪着给她点烟枪。她歪头嘬了几口,吞云吐雾。

“大侄子还没下来哪?”翠情望上瞧了几眼,“这么久的时间,别说吃饭了,就是钻被窝也该鸣金收兵了。”

旁边陪坐的行商说:“妈妈这次来,带了什么好货?趁着机会拉出来遛一遛,有合适的,我们也要啊!”

“呸,”翠情端详着自己右手上的金镶玉镯,“你配什么好货?咱们这次带的可不是几十两银子的腌臜货,那都是顶个出挑的雏儿,往阒都走,没个几百两甭想带走。”

“雏儿哪值这个数?婊子都是风情货嘛,自然越懂行越贵的呀!”

“你们就配玩一玩那些个烂窑子,”翠情染了蔻丹的手指摸了把白面男人的面颊,咯咯笑道,“早年端州还是大周销金窟的时候,妈妈我手底下全是绝色。馆中榜评了那么多年,别家的贱人哪个能压得过我的闺女?”

兵败时翠情逃得狼狈,一般不提往事。但今夜气氛好,左右都是奉承。她抽着烟,在簇拥里扬扬得意。

“别说妈妈眼界高,今儿带来的货换作以前,在我的馆里只配端茶倒水。”翠情嘴上的胭脂涂得鲜红,她的妆浓盖掉了不少皱纹,能从轮廓里看出来,早几十年这也是个大美人。

“妈妈提名字啊!”

翠情轻蔑地笑起来,说:“馆中榜头三名,那都是妈妈馆里的姑娘,个个都嫁得好。今日的婊子和伎子分不开,但那会儿可是泾渭分明,买艺的你们看一眼都得花金子,挂上牌不见就是不见,可比千金小姐还要宝贝。大侄儿他娘也是妈妈的闺女,名动茶石河畔的小银蕾哪,嫁的就是端州朱氏。”

翠情说着拧了把男人的脸,吐他满脸的烟。

“这都是小角色,妈妈最宠爱的就是馆中第一了。‘洁白如玉,质料似瓷’听过没有?当年只要搁了这位的牌子,端州城就是万人空巷,连皇帝老子远在阒都都想一睹芳容!”

周围的行商一拍手,喜道:“白茶哪!”

翠情在烟雾缭绕里如痴如醉,她搭着手臂,像是还没有醒过来,哼了一声,喃喃道:“白茶啊……你们心以为洁白如玉是假的么?那是真正的如玉似瓷,你们要是见着她,只要她蹙起眉,保准儿个个都跪着给她当脚踏,谁也舍不得叫她挨着地上的灰啊……”

堂子里都是烟味,呛得几个陪坐的姐儿直咳嗽,但她们卖笑的不敢掩住口鼻,就怕让身边的客人疑心自己是在嫌弃,所以个个憋得粉腮泛红,挤在中间香汗淋漓。翠情叫人摆牌,要摸几把阒都流行的花子玩儿,她带的男人生得英俊,一直跪在边上给她揉腿。

过了不到片刻,其中一个姐儿实在坐不住了,颦着眉掩帕细咳。她闻着这味不对劲,又嗅了几下,“哎呀”地站起来,惊道:“着火了呀!”

堂子里的行商和姐儿顿时都慌了,大伙儿看烟雾滚滚,那侍奉的几个人早死了。一时间惊呼声四起,个个手忙脚乱地收拾银子,揣在怀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个儿的。牌掉了一地,翠情太胖了,被挤得摇晃,鬓边的簪子也掉了。

“开门呀!”率先冲到门边的人砸门,喊道,“这怎么还给锁上了?!”

桌椅翻倒,还有人想爬窗,但那窗也给封住了!

雷惊蛰骤然冒出了头,他望了眼下方。

翠情看着他了,连忙挥着帕子喊:“大侄儿!快想法子开门,后边烧起来了!”

费盛已经摸到了刀把,就等沈泽川一声令下,锦衣卫马上就会群扑过去。但是沈泽川吃着茶,没吭声。

费盛忍不住说:“主子——”

就在费盛言语间,雷惊蛰跟前的栏杆上忽然扒上了只手,接着攀跃上去一个男人。雷惊蛰当即变色,向后躲闪着对方的弯刀。屏风被轰然撞倒,露出中间的桌椅,其中竟然只有雷惊蛰一个人!

费盛大惊道:“他根本没请人,这是引蛇出洞!”

沈泽川想摸折扇,又记起来给折断了。他把茶喝完,看雷惊蛰留在底下的人马正在快速上楼。奇怪的是,五楼除了雷惊蛰那块,其余地方都很安静。

费盛眼睛毒,突然伸出了头,盯着对面的打斗,仔仔细细地看着,没有放过他们任何的动作。费盛奇怪地说:“主子,这也是只‘蝎子’啊!”

前来行刺雷惊蛰的男人在行动间露出了侧颈,上边赫然文着只蝎子,与吉达的一模一样!

第172章 何如

内讧!

费盛下意识地想道。对面已经打成一团。雷惊蛰旧伤未愈, 此刻难以招架对方的凶猛攻击, 只能不断避闪。两方蝎子交汇在逼仄的隔间,沈泽川看见了弯刀和棱刺。

费盛蠢蠢欲动, 想在今天一雪前耻, 为屡次失误的锦衣卫搏回面子。老天有眼, 专门安排这一场狗咬狗来助他一臂之力。他拔出了绣春刀,说:“主子, 我们就趁此机会拿下雷惊蛰, 再把他审个底朝天!”

“急什么,”沈泽川不疾不徐, “人家在耍猴戏啊。”

费盛原本不解, 但他看雷惊蛰神色紧张, 又不像是设计这一场的人。两方人数相似,打斗间只听“噼啪”声不绝于耳,琉璃灯、玉脂瓶都摔得稀烂。他观察入微,发现雷惊蛰已经有了撤退的意图。

下边乱成一锅粥, 但浓烟滚后就再无动静了。灯笼照样高挑, 悬在大堂中央的巨型琉璃宫盏转着各色花样。死掉的侍女侍从都被处理掉了, 连地上的血迹都擦得干干净净。后边的帘子一挑,新的侍女们就端盘涌入,把那翻倒的桌椅重新扶起来,言笑晏晏地拉回各位行商。

铜锣被陡然砸响,那原先在当铺见过的伙计一身簇新的袍子,拎着铜锣登上了堂子内的歌舞台, 又砸了几下,朗声说:“洛山头目雷惊蛰,敦州小蝎海日古,高手逢高手,今夜谁死谁活,诸位爷,下注咯!”

费盛没料到有如此转折,即便他在阒都见惯了风云,当下也震惊地说:“这是赌命?”

五楼房间的竹帘登时上挑,露出各间内稳坐的巨贾,吃茶的,摇扇的,抽烟的无不轻松。雷惊蛰想要跳窗而逃,却发现那窗子早被钉死了。

“早听闻颜氏公子无利不往,”沈泽川说,“不想这刀口上的买卖也能做得风生水起。”

隔间的屏风“唰”地撤开,拨算盘的声音飞快,像是疾嘈密雨。对方嘻嘻笑道:“利来利往,亲兄弟还得明算账,要物尽其用嘛!”他说着停了手,扒着窗子冒头过来,把费盛打量了一遍,冲沈泽川眨了只眼,笑说,“锦衣卫不好找,我看这位相貌堂堂身量正好,待会儿能拿去给翠情老妈赔礼道歉。府君,卖我不卖啊?”

费盛听他一句话就点破了沈泽川的身份,不禁握紧了刀,横挡在沈泽川身前。这人比丁桃大个三四岁,一团孩子气,生得粉雕玉琢,一双眼跟浸了蜜似的,格外讨喜。

对面的雷惊蛰也看见了他,勃然大怒,强忍着道:“小公子为何诓骗我?为着这几只蝎子,宁可得罪格达勒吗!”

“格达勒远在茶石河东边呢!”颜何如收回脑袋,说,“你舅舅欠我白银五十八万两,你欠我白银三十四万两,欠债还钱呀,这不是天经地义么?”

雷惊蛰掰断了椅腿,在忽闪的刀光内勉力躲闪。他上回在萧驰野手里吃了瘪,靠着历熊才死里逃生,如今再度落入群围,不想竟是着了自己人的道!

颜何如趴在栏杆上,晃着腿看雷惊蛰拼命,冲下边喊:“龙争虎斗难得一见,赶紧挂牌登名,买定离手,赚了翻倍,亏了——嘿,饭后消遣嘛!只要在敦州,我颜何如就不会让各位光着屁股出去。”

雷惊蛰陷入死斗,他只带了三十人,就是因为信了颜何如的邪!雷惊蛰现如今有边沙骑兵的支援,敦州境内还有四百蝎子坐镇,只要颜何如还想在东边走生意,这点面子就一定得给。可雷惊蛰怎么算也没算到,劫走那批辎重的人是沈泽川。

堂子里的铁笼架起来了,雷惊蛰和另一方的蝎子都死伤过半,他用边沙话游说前来刺杀的男人:“海日古,我们都是格达勒的亲兄弟,何必在这里自相残杀?今夜你我联手脱困,明日我就不再追究那批辎重的去向!”

但是对方一言不发,将海藻般的头发捋向后方,拔出了棱刺就扑向雷惊蛰。

颜何如倒着酒,说:“府君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来了吗?”

“六耳的眼睛都明码标价,”沈泽川剥了只橘子,送进口中,“只要钱够,消息就能换手倒卖。”

颜何如又笑起来,他说:“这么讲显得我不够聪明,我可是一眼就看出端倪了。槐州的杂粮往东都进了茨州的仓,能拿得出这么大量的人,除了你沈泽川没有别人。”

“巧了,”沈泽川说,“在这儿跟你碰见了。”

“别谦虚啊,”颜何如说,“府君是来守株待兔的吧?我真觉得奇了,你怎么就知道今夜雷惊蛰请的是我?”

沈泽川把橘子吃完,说:“雷惊蛰这次到敦州,搜查货物要得罪各路行商,但颜氏没有横加阻拦,说明你们两方早通过气了,他不得请你吃酒么?还能借此机会再与颜氏修复关系,何乐而不为。为此他还专门把地方选在了颜氏的楼,就是想要对你一表诚心。”

颜何如高兴,说:“你好聪明啊!”

他办的事都是利益至上,但人显得格外天真,把那金算盘沉甸甸地揣在怀里,像个送财童子。若非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金玉,费盛走在街上也决计猜不出他就是河州颜氏现任的当家人。

那边的雷惊蛰鏖战疲惫,眼看底下又涌上了一波人,他们寡不敌众,生生被困死在了这厢房内。雷惊蛰不肯就范,后方的蝎子靠着肘部砸烂了窗板。

外边的夜风当即蹿了进来,雷惊蛰没有先动,只看那砸出豁口的蝎子先行探出了头,岂料变生肘腋,脑袋眨眼就被砍掉了。

颜何如哼声:“这是我的楼,我要你走你就走,我要你留你就得留!”

里外竟然全是人!

雷惊蛰的圈子越缩越小,底下的行商都是看人下菜,眼见他已经没了翻盘之力,连忙跟着颜何如下注,都等着雷惊蛰死。气氛热辣辣地躁起来,翠情捏着帕子也不忸怩,把手上的镯子都捋了下来,全部押在了海日古身上,早忘了她大侄子雷惊蛰。

沈泽川忽然说:“你设计杀雷惊蛰,是因为知道我在敦州吗?”

颜何如百无聊赖地接着话:“是啊,我得顺风哪。槐茨茶的商路有点意思,还有离北铁骑作保,往上能蹭着互市,咱俩联手大周东北三境不就尽收囊中?我替你掐着启东军粮,你带我一程,各有所需嘛。”他说着换了个姿势,“我看你是奔着阒都去的,日后前途无量啊。”

“原来如此。”沈泽川起身,示意费盛拿大氅。

“欸,”颜何如晃着椅子,看着影子,纳闷道,“这戏还没完,人还没宰,你怎么就走了?不要雷惊蛰的脑袋了?”

沈泽川系好大氅,回首说:“那四百只蝎子没人管吧。”

颜何如说:“府君在这儿,叫你们茨州守备军歼了他们。”

“那还真对不住,”沈泽川微笑地说,“我就带了十几个人呢。”

沈泽川话音方落,就听大堂的门被猛然撞开了。颜何如伸头一看,外边站的全是蝎子,连军备库里仅存的头车都拿出来了!

雷惊蛰搭着栏杆翻踩而上,用短哨招呼蝎子进攻。楼外的人都是颜何如花钱买的江湖中人,对上专门用来打离北铁骑的蝎子队,就好比是以卵击石,钢刀短剑霎时间都被铁锤给抡翻了。

隔间“咣当”一声翻了椅子,颜何如兜着袍子,爬起来抱着金算盘就想跑。他门一开,就撞着费盛了,费盛把他拎着后领提起来,他双脚离地,连忙说:“干吗呀!自己人!”

颜氏的侍卫想夺人,锦衣卫已经拔刀而起。

沈泽川说:“一道走,路上认识认识。”

颜何如挣不脱,鹌鹑似的被费盛拎着下楼,他还不忘喊人:“海日古,走啦!走啦!”

堂子里再度乱起来,边沙蝎子哪管那么多,抡起锤遇人就砸。翠情看着跟前的脑袋爆出血浆,溅了她一身。她心慌意乱地扶着桌,想起了几年前边沙骑兵屠城时的凶相,不禁尖叫着向后躲,喊着:“大侄儿救我!”

底下太乱了,门被堵得死。费盛直接停在了三楼,带着人对着厢房内的窗子一顿踹,踹开了先把颜何如塞了出去。

颜何如吃着风,闭眼大喊:“住手——!我是你们当家的!”

还守在楼外的江湖人赶紧收刀,那风呼呼地吹着,颜何如艰难地睁开眼,恨道:“没带兵你来干吗啊!”

费盛对沈泽川说:“主子,从这往下有铺子兜着,过了街就是咱们的马车!”

颜何如一听,就扒着窗,用力挤着脑袋,说:“我不走这条道!我又不会武——”

沈泽川懒得跟他废话,抬腿一脚把颜何如给踹了下去。

颜何如张开的嘴里全是风,他张牙舞爪地扑向下边,看着自己直直地栽向地面。铺子上边兜的布忽然一沉,但没有断,费盛一手提着颜何如,一臂攀着楼檐,在空中荡了一瞬,带着人就跳了下去,稳稳地落在地上。

锦衣卫都是蜂腰猿臂,这一下费不了多少力气。费盛一落地,就把颜何如扔给下属,跟着疾退了两步,口中喊道:“主子!”

沈泽川轻巧地落在檐上,借着兜布,猛然踩在了费盛的肩膀,随后也落了地。楼里的杀声沸反盈天,费盛不敢跟蝎子队正面,把沈泽川送上马车,招手就撤。

锦衣卫行动迅速,转眼就驶进了车水马龙的街道。

雷惊蛰扒开窗子,已然找不到颜何如的踪迹了,他愤怒地砸了拳窗口,转身继续用边沙话说:“不要放过这些叛徒。”

* * *

马车停下时,周遭寂静。

颜何如贴着车壁,抱着前胸,说:“有事好商量,价格都能议。府君,别动气!”

沈泽川摘掉了遮阳帽,扔在一边,对外边的费盛说:“掀帘。”

费盛就把车帘掀了起来,车厢内的浑浊气味登时扑向外边。费盛觉得这味不对劲,颜何如随之羞涩一笑,说:“一着急就想放屁。”

外边的锦衣卫们当即咳起来。

沈泽川笑了,颜何如顿时后背发寒,他蹬着腿挤着车壁,听沈泽川温柔地说:“把他给我扒了。”

“我娘说得对!”颜何如急了,“好看的男人都是老虎!你别、别!我不走那路子!”

费盛把颜何如的后脑勺给摁了下去,三下五下就把他给扒了,好在留了条裤子。敦州的八月夜里冷,颜何如细皮嫩肉,冻得直磕巴。

费盛说:“主子,没蝎子。”

沈泽川缓缓抱起手臂,看着颜何如,开门见山:“你跟蝎子什么关系?”

颜何如搓着臂膀,一双鹿眼使劲眨巴,说:“你怎么这么问我哪?府君,不对啊,你应该问,你跟蝎子什么关系?”

沈泽川眼眸幽深,他问:“我跟蝎子什么关系?”

车厢内静了片刻,颜何如无辜地说:“我不知道呀。”

沈泽川接着说:“费盛。”

费盛伸臂把颜何如给拖了出去,颜何如见状连忙挣扎起来,大喊道:“我真不知道啊!海日古,海日古!你给他说!”

马车后边翻出个人,跌在地上直喘气,正是适才最先刺杀雷惊蛰的男人。他鼻梁高挺,眼窝微深,分明是边沙人的模样,但是黑发黑瞳,轮廓比胡和鲁、哈森更加柔和些。他翻过身,露出了侧颈的蝎子刺青。

海日古受了伤,在捂伤口的同时看向刀光背后的沈泽川,低沉地说道:“格达勒的儿子。”

第173章 黑白

这是沈泽川第二次听到“格达勒”了。

格达勒位于茶石河的东边, 隶属于边沙境内, 原本是中博响马的暂居地。沈泽川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他对格达勒的了解仅仅源于历熊曾经提到的白茶画像。按照海日古的意思, 沈泽川还可以自称是“中博的儿子”。

“我们都是格达勒的儿子, ”海日古站了起来, 他眼神警惕,目光游走在锦衣卫间, 轻轻抬起只手, 说,“我们有能坐下来交谈的理由。”

“我的兄弟死在了战场, ”沈泽川不为之所动, “话没讲明白以前, 我们是仇敌。”

“你的仇敌是边沙骑兵,”海日古勒着伤口,“我是你敌人的敌人,我们可以做朋友。”

“好的朋友, ”沈泽川说, “你要跟我谈什么?”

海日古抿着泛白的嘴唇, 停顿须臾,说:“我们可以联手杀掉雷惊蛰。”

月光划破了车影,沈泽川的神情冷漠。他甚至懒得搭话,但意思明显,海日古如果再跟他绕圈子,把话说得没头没尾, 他就不会给予任何回应。

“我知道大周的皇帝死了,现在是皇帝的母亲在主理政务。你被驱赶出了阒都,逃回中博,你想复仇,还希望自己能够东山再起,”海日古表情复杂地看着沈泽川,“你正在吞并中博。”

沈泽川的肘部撑在了膝头,他从阴影下探出了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海日古:“你的情报太详细了。”

海日古抬起的手没有放下,他像是安抚着某种兽类,说:“我生存在中博境内,这是必须打听的消息,希望你不要觉得被冒犯。你已经在西面建立起了自己的城墙,现在你想要往东走,收回敦、端两州,甚至是茶石天坑。但是雷惊蛰阻挡了你,如果不能杀掉他,你会很麻烦。兄弟,我也想要杀掉他,所以我们能够联手。”

沈泽川抬指,点在自己的侧颈,说:“你们带着相同的刺青。”

“因为我们都是格达勒的儿子,”海日古重复着这句话,“雷惊蛰是白蝎子,他们都是投靠阿木尔的大周人。”海日古说着扒开了上衣,袒露着颈侧的蝎子刺青,“我是黑蝎子。”

费盛细心地观察了一遍,说:“你们的刺青根本没有差别。”

“我们不靠刺青分辨对方,”海日古说,“刺青只是边沙人用来区分格达勒人的标记。”

“格达勒在边沙境内,早年受嘹鹰部的管制,”沈泽川说,“你们跟边沙人有什么区别?”

“你如果了解嘹鹰部的前身,就能想到我们为什么会被区分出来。”海日古穿上衣服,“嘹鹰部在没有阿木尔以前,是各大部的鹰奴,由他们管制的格达勒更加低贱。中博响马在格达勒做生意,卖的是女人,这些女人很受各大部欢迎——高贵的悍蛇部就非常喜欢大周的女人。”

“可是他们被围剿了,”费盛给海日古扔了只水囊,“这些响马在茶石河沿线非常猖狂,端州良家子深受其害。朱氏不堪其扰,上禀沈卫,请求敦州出兵相助。敦州守备军指挥使澹台龙随即出兵,他们打到了格达勒,击溃了这些响马。”

“那只是暂时的,”海日古拿着水囊,“这些响马受嘹鹰部的保护,他们投靠嘹鹰部做了嘹鹰部的奴隶,但他们没有得到尊重,他们成为了边沙十二部最下等的人,继续为边沙人搜罗女人。这些女人被送往各部,成为了可以交换的货物。”

澹台龙没能彻底歼灭响马,响马们很快就又回到了格达勒,他们在格达勒扎了根。

“大周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叫作‘乌蒙云’,”海日古扯了扯自己的黑发,“就是大周话里的杂种。这些杂种不能生存在各大部,他们长大了会瓜分纯正血统的牛羊,于是各部把他们溺死在茶石河,或者扔回格达勒。”

费盛出身费氏,无法理解,他说:“这些孩子都带着各大部的血,即便母亲不够尊贵,但也不至于溺死吧。”

“你知道哈森吗?那是阿木尔真正承认的儿子。十二部和大周不一样,在大漠里,女人掌管着部族生育,甚至是牛羊分配,她们是部族生存不可缺少的助力,能够和男人平起平坐。一个尊贵的母亲,才能决定一个孩子的去向。阿木尔那么多儿子,聪明的很多,但他们一出生就失去了与哈森搏斗的资格,正是因为哈森的母亲是悍蛇部最尊贵的女人。阿木尔能够组建起北方的精锐部队,与她分不开关系。”海日古喝了几口水,“杂种不配拥有部族姓氏,我们和响马一起被文上了刺青。”

沈泽川推着时间线,说:“你们既然分出了黑白,想必用途各不相同。”

“你得先明白一件事情,所谓的蝎子,是在阿木尔崛起后的称呼,在阿木尔以前,格达勒就是混居着杂种的地方。阿木尔崛起以后,格达勒才真正被使用起来。白蝎子长着大周的脸,可以深入大周内部,”海日古拧好水囊,双指做出爬行的动作,“他们能够爬得很深,在过去十几年里,发挥了超出想象的作用。黑蝎子被留在了格达勒,阿木尔给了我们最好的老师,让我们强壮到足以抵抗离北铁骑。”

“黑白相佐,你们在互帮互助。”沈泽川茅塞顿开,“大漠没有铁矿,想要装备那样的铁锤,必须从大周内部偷出来。”

“是的,”海日古把水囊扔回去,“白蝎子从大周内部为我们搞到了装备和粮食,除此以外还有军事图。”

中博六州的军事图!

“六年前阿木尔攻打中博,是得到了谁的消息?”

海日古摊开手,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参与其中。但我能告诉你,阿木尔和阒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场兵败案只是场试探,事实证明它的效果非凡,离北被牵制住了。几年后的今天,大周甚至因此四分五裂。”

费盛暗自吸气,吃惊地看向沈泽川。

“你为什么叫我格达勒的儿子?”沈泽川右耳的玉珠泛着冷光。

海日古偏头,说:“因为我们被白茶分裂了——”

海日古的话音还没有落下,一支暗箭就“嗖”地穿风而来,钉在了马车上。一直不敢出声,悬在半空装死的颜何如当即大喊道:“追来了!”

费盛立刻扯下车帘,说:“上马!”

马车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冲向夜色,颜何如被扔回车内。敦州的街市宽敞,是颜氏为了各位行商的马车能够顺利通过而扩建的,此刻正值热闹的时候,街上的马车川流不息。

颜何如跌得七荤八素,穿着袍子急匆匆地说:“去建兴王府!我把建兴王府的旧址拆掉了,改建成了私宅,里边还有百十来个护院!”

费盛随即掉转马头。

* * *

建兴王府的琉璃瓦已经尽数拆掉了,沈卫自焚后,这里只剩下断壁残垣。颜何如爱惜地方,把这里重建成了仿照阒都样式的私宅,其中设有重檐高楼,站在上面,敦州全貌就能映入眼帘。

费盛入内前细细打量了这宅子,觉得颜何如真的奇怪。他竟然把外层垒上砖墙,开了洞口设置着弓箭,机括连着女墙,看厚度,就是投石机来了也能抵挡。

“做生意哪,就怕黑刀子捅人,这种没屁眼的事儿干的人还多。我惜命,在敦州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建成铜墙铁壁心里就不踏实。”颜何如请沈泽川上楼,“这楼叫‘抚仙顶’,欸,就是高。府君请,咱们上去吃酒赏乐,看雷惊蛰这个二傻子站外边怎么抓耳挠腮。”

费盛忍不住,问:“你就不怕他攻进来削你脑袋?”

颜何如从楼梯上回首,看着费盛直笑,一派烂漫地说:“我怕什么?真男人不怕碗大的疤,大不了就是人头落地,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嘛!”

颜何如嘴里没个正经,但他确实不害怕。他关系着中博两州的行商生意,多少人跟在他屁股后边要饭,雷惊蛰今夜受了此等大辱也不敢真的杀掉他,他还有河州为盾。雷惊蛰这样穷追不舍,实际上是冲着海日古来的。

这小子油滑得很。

沈泽川猜测雷惊蛰和海日古在敦州斗得这样凶,多半就是颜何如在其中火上浇油。他从前扶持雷常鸣没起来,是借着面子才能继续把铺子留在敦州,换作别人,这片的生意早没了,为此他忌惮雷惊蛰一家独大,暗地里资助海日古这批蝎子,让他们相互牵制,最后都得仰仗着颜氏。

侍女们鱼贯而入,依次点灯。厚重的垂帷掀起来,落下的都是珍珠白纱。这上边竟然还有个小游廊,挂着薜荔绿萝,周边环绕着臂粗的潺缓溪流。中设敞开的亭座,斜面镇着清峻假山。在这里凭栏而望,漫天星子唾手可得,敦州灯景一览无遗。

“这楼就是登高用的,站在这里向东远眺,能够看到茶石河犹如天地玉带,景色是别处看不到的壮丽。”颜何如凭栏,对沈泽川说,“敦州暂时出不去了,府君大可在这里住下,咱们好好谈谈生意。”

沈泽川的氅衣被风吹动,他扶栏俯瞰,能够望见雷惊蛰的人马正穿街而来,说:“你倒是有恃无恐。”

颜何如拨了两下金算盘,说:“有钱就是爷,雷惊蛰得把我叫爷爷,我没什么怕的。倒是府君,茨州守备军若是真的不来,那你可就危险了。”

“我来去无声,”沈泽川说,“要走也简单。”

“你此番到敦州来,就是奔着白茶来的,”颜何如冲沈泽川笑道,“海日古什么都知道,你差一点就能窥得全貌,这会儿心急如焚吧?白茶和蝎子到底什么关系,这事儿海日古最清楚。府君,我是诚心来和你谈生意的,只要你答应,我就把海日古交给你处置。咱们联手弄死雷惊蛰,占据东北两境,再把商路发展起来,银子不就水似的来了?茶州的账马上一笔勾销,蔡域的死我都不会怪到你头上。”

沈泽川也俯下了身,凭栏笑起来。

颜何如的笑容逐渐收敛,不高兴地问:“你笑什么?”

“雷惊蛰今夜是为海日古来的,你不交出海日古,他就要跟你算账。你现在想拿一枚作废的棋子跟我套生意,天底下没这么划算的事情。”沈泽川俯瞰着敦州远处,那是端州的方向,“槐茨茶商路是我的,你想分羹,就得让我心动。”

颜何如面朝空旷的夜景沉默片刻,又笑起来,说:“这个关头了,府君还诓我?你此刻没兵,就是困兽。我不交出海日古,但我可以交出你啊。”

“你今夜设计宰杀雷惊蛰,依照雷惊蛰的性格,这笔账已经记死了。他此刻能为了银子忍你一时,日后也决计不会放过你。况且你在今夜撂出了海日古这张牌,”沈泽川微仰下巴,吹着风,“就是雷惊蛰愿意跟你冰释前嫌,他背后的边沙十二部也不愿意。”

海日古不是一个人,他还带着批同样流落在中博的蝎子。这些人东躲西藏,多半是从格达勒叛逃出来的。颜何如为了牵制雷惊蛰资助他们,这件事边沙十二部也要算账。

“起码我今夜不会死。”颜何如轻声说道。

“那我们就同归于尽好了,”沈泽川冰凉的手指叩在围栏上,“你今夜就把我交给雷惊蛰,我死了,我可以在下面等着你。”

“过了今夜,我有千百种办法离开敦州。”颜何如孩子气地大声哼道。

“那我告诉你,”沈泽川侧眸,眼睛漆黑,“只要我死了,敦、端两州也得死,中博的失地不会有人再想起来,阒都自顾不暇,离北、启东分身乏术,这里就是大周大开的门户,可以供边沙骑兵长驱直入。过去六年的时间里,他们没有进攻,那是因为中博的仓廪还没有养肥,如今时机正好,大周已经四分五裂,这里迟早会变成边沙人的领土。”

“萧方旭不会坐视不理,这里关乎着离北的东南战场,”颜何如飞快地说,“戚竹音也兵强马壮,你在吓唬我!沈泽川,没有了你,中博不过是多了几个野王,大局根本不会改变!”

“既然如此,”沈泽川微微挑眉,“你这么费尽周折地跟我谈什么?”

颜何如暗道一声糟糕,竟然被沈泽川给绕进去了!

他们俩人说话间听得底下一声巨响,颜何如转目望过去,不禁一怔:“怎么这么多人……”

“我从进入敦州时就在困惑一个问题,这里明明有直通端州的马道,雷惊蛰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后来他在城中搜查货物,做得相当娴熟,我就猜想,他肯定不是头一回被劫了,这里藏着的人是他的心腹大患。”沈泽川微哂,“我都能猜到是你在资助海日古,雷惊蛰猜不到吗?他这次是有备而来,那场邀约确实是引蛇出洞,不过上钩的人是你。”

街市上的灯笼被撞翻,马蹄声从外涌入,看不见头的骑兵犹如乌云,把那灯河遮盖住了。雷惊蛰带来的兵马藏在城外,就是想要一劳永逸,彻底除掉海日古这个心腹大患。费盛看见了夜空里的猎隼,他绕着围栏疾步,发现那些乌云正在碾压整个敦州城。

“他不敢杀我,”颜何如流露出慌张,抱着金算盘退后几步,“河州……”

雷惊蛰带来的头车沉闷地撞在了大门上,内部支撑的门闩发出吃痛的响声,铁皮包裹的门闩抵挡不了这样猛烈地撞击。马匹的呼吸声急促,盘旋的猎隼搅弄着阴云,适才的漫天星辰都黯淡起来,唯独风流不息。

强兵前面无谋算。

这些铁蹄曾经毫无顾忌地踏烂过中博的心脏,这一次也未尝不可。

第174章 疯狗

雷惊蛰打开了敦州军备库, 颜何如就是把这宅院修得再牢固, 面对攻城器械都显得不堪一击。那些箭头根本射不穿头车的格挡板,门闩直接被撞断了, 机括牵动的女墙来不及替换, 边沙骑兵入内了。

费盛上前要扶沈泽川, 急声说:“主子,咱们从后撤离, 借着夜色想办法出城!”

“雷惊蛰要把海日古这些人一网打尽, ”沈泽川临风而立,“为此筹备精细, 用重兵围城, 不会留下任何空隙。现在想要出城, 已经太晚了。”

费盛眼睁睁地看着宅院被围,心知今夜插翅难飞。但是他有言在先,得豁出性命来确保沈泽川无恙,于是握刀侧立, 像钉子般地定在了沈泽川身旁。身后的锦衣卫如临大敌, 一时间气氛格外肃杀。

此刻新月如线, 隐遁进了黑云中,苍穹雾沉沉地压在头顶,欲摧之势已然不可抵挡。沈泽川仍然在凭栏游目,看遍了敦州灯火,这是他第一次看清敦州。

费盛默立着,在那惊天的厮杀声里和锦衣卫一起注视着沈泽川。奇异的是, 到了这个生死关头,他们竟然不再紧张。

费盛曾经只想跟着萧驰野,因为萧驰野有开天辟地的气魄,阒都叛逃那日费盛心服口服。但是萧驰野不肯收他,他只能退下来追随沈泽川。

沈泽川不讨喜。

他的样貌决定了他在阒都时备受非议,沈卫是道槛,多少人情愿站在外边端详着他,仿佛他的生死都沉浮在唾沫星子里。他出昭罪寺的时候,谁都把他当作了代替沈卫的世家刀,是太后帐下的锦衣狗。可是后续事情偏离了所有人的预想,在那纷争间,他安静地稳步高升,等到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了朝局的中心。他似乎没有那种挥斥方遒的气魄,但当他立于面前时,单薄的脊背就是屏障,任凭风雨恶摧排山倒海,只要他还站着,背后就是万籁俱寂,片雨不沾。

费盛闭眼排除杂念,此刻觉得心很定,那是种无须言辞鼓励的安定。他抛弃过纪雷,抛弃过韩丞,追随谁都是顺势而为,晨阳和骨津对于萧驰野的信赖他一直不懂,但是此刻,费盛立在风间,再度睁开眼时得到了那种信赖。

这世间谁都想做萧策安。

但是沈兰舟再无后来者!

脚下马蹄破门,头顶滚滚阴云。一生都在钻营谋算的费盛单手抄刀,抬脚踹翻身边的木椅,砸中梯口的边沙骑兵。他撕开外袍,缠稳掌中刀,然后举起了案上的酒,朝锦衣卫说道:“今夜就是天塌地陷,也要确保主子性命无忧。咱们在强兵重围间谈笑饮酒,这是伺候皇帝老子都没有的风光。”

费盛仰颈咕嘟地灌下酒,任凭前襟湿透。他砸了碗,一抹嘴,放声大笑。

“此战要封神,兄弟们,扬名了——!”

绣春刀齐刷刷地出鞘,听大笑声激荡云霄。梯口血光迸溅,十几个锦衣卫攀栏挥刀,把势如破竹的边沙骑兵给杀了下去。狭窄的楼梯间脑袋乱滚,费盛手起刀落只削脖颈,绝不拖泥带水。

雷惊蛰不敢烧楼,他要活捉颜何如,只能走楼梯强攻。锦衣卫今夜手感极佳,那些群聚时不能撼动的蝎子在进入楼梯后无法自如地挥动铁锤,这让锦衣卫压力锐减。楼梯上不去,雷惊蛰就另辟新路。抚仙顶在重檐间犹如鹤立鸡群,他们用上了攀云梯。

颜何如看着边沙骑兵密密麻麻地涌上来,抚仙顶就像是孤立在天地间的遗柱。他又退到了沈泽川的身边,被风吹得直哆嗦,说:“你既然敢深入虎穴,肯定是早有准备。”

沈泽川没有作答,颜何如正欲再说什么,身侧的栏杆上陡地扣上只手,跟着攀上个边沙骑兵。颜何如想也不想,举起金算盘对着骑兵一顿猛砸,把人直接敲昏了过去。但是后面紧跟而上的还有几个人,劈手架住了颜何如的算盘,接着就翻了上来。

颜何如秉承着算盘诚可贵,性命价更高的觉悟,当即撒手不要了。他连连后退,被小几绊倒,跌在了地上。那骑兵长得人高马大,立在颜何如跟前好似座山。颜何如见他提刀,连忙大喊:“府君救命!好哥哥!价钱好议!”

猎隼俯冲而过,骑兵的刀还没有举起来,背后就猛然蹿起个身影。海日古荡空扑了下来,一刀了结了骑兵,落地后翻滚一圈,拎住了颜何如。

颜何如抬起头,想说沈泽川太不仗义了。但是他嘴巴还没有张开,就见那围栏外凌空跃出一道漆影,重重地落在了栏杆上。海日古把颜何如的脑袋一把摁下去,自己折腰后仰,躲掉了横扫而来的铁锤。

来人赤着的半身肌肉虬结,和数日前的吉达如出一辙。铁锤在空中呼呼作响,打断了流动的风。当他站起身时,颜何如都得仰头看他。蝎子刺青占据了他的整个背部,他活动着肩臂,跳下了围栏。

海日古推开颜何如,从后腰上摸出棱刺。两个人招呼都不打,上手就缠斗在一起。

颜何如在这混乱中无处可藏,他锦衣玉食惯了,学的都是花架子,此刻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上边有猎隼,颜何如怕被啄,便双手撑地,在乱斗中躲闪着钻空子。他好不容易钻到了边上,看见栏杆上还蹲着个人。

颜何如目光上抬,随即两眼一弯,露出笑容,亲亲热热地喊道:“大侄子!”

雷惊蛰嗤笑了一声,伸臂就来捉他。

颜何如泥鳅似的,面子也不要,就地打滚,“咕噜”地滚到一边,然后扒着围栏就想爬,谁知这次后领一紧,他以为是雷惊蛰,赶忙回头说:“雷哥哥——”

结果竟是沈泽川!

沈泽川左手使力,把颜何如拽下围栏,扔到跟前。颜何如还没有来得及打滚,沈泽川就抬脚抵着他的后腰,要他跪好。颜何如前有狼后有虎,跪在中间欲哭无泪,便双手合十,朝拜般地说:“我跟哥哥们闹着玩,这次的亏损都记在我的账上,咱们不要再舞刀弄枪了!依我看咱们三个联手,不就天下无敌了嘛!”

雷惊蛰示意颜何如闭嘴,他跳下围栏,盯着沈泽川缓步移动,半晌后说:“同知别来无恙。”话音方落,也不等沈泽川答话,站定后又说,“如今该叫府君了。”

远近都是厮杀,桌椅摔砸的声音更是清晰入耳。他们俩人顶着头上的阴郁浓云,在大风间隔着颜何如对峙,遥远的风浪潮涌潮现,敦州的万千灯火都成了铺垫。

雷惊蛰抬手拍着自己的后颈,嘲讽道:“今夜我运势绝佳,竟然从这阴沟里钓出条大鱼。怎么,这次没有萧驰野保驾护航?”

沈泽川抬指拨掉了肩头氅衣,偏头含笑道:“外子军务繁忙,近日不宜远行。有事情,我们来谈即可。”

雷惊蛰眼神逐渐暗沉下去,其间藏着诡诈的光芒,他说:“你来敦州——不对,应该是你回敦州,是为了祭奠沈卫的吗?”

“我是受小公子的邀约而来,”沈泽川面不改色,“共商杀你大计。”

颜何如面色煞白,迎着雷惊蛰的目光想辩解,又觉得后颈发凉,不敢在此刻开口。他心道沈泽川真够狠!一句话断了他的后路,今夜不论他能不能活,雷惊蛰都不会再相信他了!

“在酒楼的时候,我就觉察救走颜何如的人身手不凡。”雷惊蛰目光凶狠,“我本想大度容人,不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岂料他这般歹毒,竟然招来了你设计杀我。”

“小孩心性,”沈泽川挪开抵着颜何如的脚,“下手没点轻重,惹怒了你,怪不好意思的。”

“你们早就暗中勾结,”雷惊蛰果真入了套,思索道,“难怪这次的辎重迟迟找不到。”

“但是今夜你更胜一筹,”沈泽川宛如甘拜下风,目光随着雷惊蛰而动,“当下生死攸关,我可以临阵倒戈。”

雷惊蛰忌惮沈泽川,知道他最擅长打这种攻防战,一旦被他绕进去,就会万劫不复。于是雷惊蛰垂下手臂,冷笑道:“萧驰野坏我洛山基业,这笔账翻不过去。”

“你今夜杀了颜何如,就彻底断了跟河州的往来。但是你又占据了敦、端两州,往后的粮食军费都需要你独力支撑,”沈泽川意图劝诱,“茨州如今仓廪充实,我大可助你一臂之力啊。”

雷惊蛰仰头大笑,忽然说:“你既然和颜何如早有勾结,那就是早就见过海日古了。我看你此次到敦州来,是为了借白茶的面子收纳这些叛徒吧!”

“看来今夜我大势已去,怎样也瞒不过你了。”沈泽川喟叹着,“不错,我这次前来正是为了此事。雷惊蛰,大家都是格达勒的儿子,真正算起来,我们也是好兄弟,何必这样刀剑相向呢?”

“只要你砍下萧驰野的头颅,我们就能做兄弟。”雷惊蛰记恨萧驰野,寒声说,“你拿这种话骗我,不过是看到此刻重兵压城,自己难逃一死罢了。”

“你真的要杀我?”

“放虎归山永留后患!”雷惊蛰说,“你用两个月吞并了茨、茶州,把周桂和罗牧都收入麾下,我本就担心你活得太久,日后成了中博一霸难再撼动,不想你竟自己送上了门来。今夜不论你用什么花言巧语,我杀你都已是定局!”

大风灌袖,露出了沈泽川腕骨。他右手包扎明显,指间攥着蓝帕子,像是耐不住这楼台上的寒冷,掩唇咳嗽起来。咳嗽声停歇以后,他说:“冲着白茶这个名字,也不能对我网开一面?”

这句话一出口,雷惊蛰就豁然开朗,当即喝道:“你诓我,你根本不知道蝎子详情!”

音罢,拳已破风,直砸向沈泽川的面门。沈泽川早有防备,滑身避开这一拳。雷惊蛰一击未中,并不收拳,而是借力回捞,想要捉住沈泽川的手臂。白袍经风虚晃,走得格外飘逸,让雷惊蛰再度捞空。雷惊蛰随即蹲身,一记扫堂腿。沈泽川点地后跃,擦着那掠起的强风,霎时间落到了围栏上。

底下杀声鼎沸,雷惊蛰今夜就要沈泽川死,眼见沈泽川立于危沿,便抄起铁锤呼风而驱,想要把沈泽川逼落高台。沈泽川稳稳地踏着围栏,背后大风漫涌,吹得他衣袂翻扬,犹如临栏鸿雁。他右手不动,已经落于下风。

雷惊蛰决定攻心为上,在动作间说:“好啊!沈泽川,你想知道白茶跟蝎子什么关系么?今夜我告诉你!”

他凌空翻上围栏,对沈泽川死死相逼,踩着沈泽川的步子。

“白茶是端州馆中的婊子,专门替嘹鹰部办事,是阿木尔放在沈卫身边的狗,还是边沙藏在中博的一根针!”

沈泽川脚下似乎没有踩稳,在边缘晃了一把。那袖袍顿时向后舞,费盛深陷群围,余光见到此景不禁慌了神,大喊道:“主子!”

然而下一刻,沈泽川就荡风回身,稳住了身形。

雷惊蛰见状猛击而出,逼得沈泽川只能再次避退。他口中不停,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悲惨?作为沈卫的儿子备受折磨!那我拉你出这苦海,沈泽川,你是边沙杂种的孩子,白茶在格达勒就是人尽可夫——”

雷惊蛰侧颈骤然一重,这一下击得他差点咬掉了舌头,连忙后退些许,在这高空稳住身形,偏头啐掉了被沈泽川打出的血。

沈泽川左手提势,眼中生寒。他的肤色在这隐约的暗月下显得格外苍白,像是块冷玉,没有半点血色。他语速缓慢:“留心舌头。”

雷惊蛰扔掉了铁锤,缓缓拉出了距离,低声说:“我说的句句属实。”他目光怜悯,“你真是这世间最可怜的小孩儿了,你知道白茶怎么死的吗?沈卫发现了她的身份,然后亲手勒死了她。你诞生在厌恶里,沈卫为什么要养你?当你从茶石天坑里爬出来,历经这些仇恨与悲伤再度回到中博,你以为自己是在收复失地吗?”他沉沉地笑起来,残忍地说,“你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可是你没有想到吧,你不会被任何人接纳,如果离北知道了白茶是谁,萧驰野的刀就要转向你。”

围栏猛然震起来,雷惊蛰在沈泽川跃起的瞬间抱臂格挡,被踹得差点后仰。两个人打得凶猛,颜何如不敢再留在跟前,又钻到另一头去了。雷惊蛰险些招架不住,在避退间擦翻了藤架,跟着撞倒了附近的琉璃灯盏。火扑进氍毹里,眨眼间便燃烧了起来。

雷惊蛰料定沈泽川已经失了分寸,两个人在围栏间相搏,背后火光大盛。

费盛杀得满身是血,他翻出梯口,喊道:“主子,烧起来了,不宜久留!”

雷惊蛰背后吃风,他分出余力躲着锦衣卫,说:“今夜的敦州便是我的地盘,你们死斗也没有活路!”

言辞间忽然见白袖扑面,打得雷惊蛰措手不及,脚下跟着乱了步子。沈泽川已经攥起了雷惊蛰的领口,雷惊蛰在这惊魂一刻里看清了沈泽川的脸。电光石火间,甚至不等费盛搭手,只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接着白影如羽,竟然和雷惊蛰一起坠了下去!

费盛肝胆欲裂,劈手去抓,只掠到了雷惊蛰的衣角,他声音颤抖,惶恐道:“主子!”

雷惊蛰坠下去的那刻就认定沈泽川要跟他玩命!他在坠落间迅速探出右臂,背部撞着抚仙顶的飞檐,在檐角被砸断时猛地挂住了身体。脚下荡空,烧起来的火光犹如包裹着天地,饶是雷惊蛰也捏了把汗。雷惊蛰不敢大意,右臂扒得刺痛,想要靠着残檐爬上了这块凸出的瓦地。

但是沈泽川已经从另一头爬了上去,雷惊蛰抬起的手被踩在了脚底下,瓦片顿时掉了几块,凌空摔下去砸得粉碎。

雷惊蛰惊魂未定,在风里吐出嘴里的血,说:“操!”

沈泽川俯瞰着雷惊蛰,刮烂的袖袍露着右手。他背后是通天的火光,他解掉了纱布,把缚上的钢针都扔掉了,苍白的五指在握拳试力。

雷惊蛰手指被踩得剧痛,他的手臂在适才拉伤了,这会儿勉力吊着自己,双脚空踩着,强行扒着这残檐,看着那钢针摔落在自己眼前。

“杀掉我你也活不了,”雷惊蛰抬眸挤出笑声,说,“你太可怜了,你被、被捏成了个怪物!今夜以后,中博就是你的梦魇,你要夜夜辗转反侧,你要日日提心吊胆,脚下的土地……”

沈泽川蹲下身,他的那些阴郁与苍白在火光里一扫而空,变成了妖异的秾丽,还有舔血的残忍,他闷闷地笑起来,说:“你好天真啊。”

雷惊蛰喉间滚动,不明白沈泽川为什么——他逸出了艰难的喘息,喉咙被沈泽川用右手紧紧卡住了,他从来没有想到,看似瘦弱多病的沈泽川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沈泽川收紧五指,借着雷惊蛰攀爬的力道,把人几乎是拖起了些许,看着雷惊蛰面色涨红,轻声说:“你太好笑了,雷惊蛰,你怎么会以为白茶能够撼动我?”

雷惊蛰喘不上气,翻动的眼珠胡乱转动,被恐惧侵占了。

沈泽川端详着他,善意地说:“我到敦州,就是为了捉住你啊。”

雷惊蛰喉间呛着细微的呼气声。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沈泽川转眸看着敦州,“我想要吞并敦、端两州,却又因为戚竹音不敢动作,只能借着樊州翼王来做掩护。你本来可以活得更久,如果你这次没有带着边沙人来的话,我或许还要等一年,等两年,甚至等更久的时间来寻找一个契机,但是你带来了边沙骑兵。”

火花“噼啪”地爆开。

“如今我有足够的理由出兵敦州,”沈泽川把目光放回雷惊蛰的脸上,“承蒙你的照顾,与我闲聊了那么久,我才能把时间留给了茨州守备军。”

雷惊蛰不信,沈泽川怎么能算计到这一步,算计到他的每一步!他仰着头,眼前的景象已经昏花了。他艰难地喘着气,说:“你、你蝎、蝎子……”

“不论我的父母是谁,”沈泽川偏头对他耳语,“我都是沈泽川。你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对我而言根本不重要。我的梦魇是我自己。”

脚下这片土地?

中博根本无法束缚住沈泽川,他没有萧驰野那样依恋的故乡,他掉进茶石天坑那天就成为了无乡之人,从此断绝了与土地的情感。他永远无法驰骋在草原,他的双翼诞生于漆黑的深夜。如果萧驰野是鸿雁山,那么沈泽川就是中博的过境寒风。

沈卫,白茶。

他根本不在乎。

右手的双指在发出声音,但是沈泽川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他卡着雷惊蛰咽喉,就如同一年前他卡着纪雷的咽喉,这些都昭示着他不再受困于人。或许雷惊蛰说得没错,这些年的痛苦与仇恨把他捏成了怪物。当齐惠连也死在大雨中时,沈泽川就彻底抛弃了那些陈条,他不会再成为谁的阶下囚。

他爱萧驰野,他还有纪纲。他不能够想象有朝一日,萧驰野和纪纲再步入那种前尘,成为他无法挽回的痛。他已经受够了隐忍,受够了锁链,他要撕烂的不只是天地,还有过去施加于他的一切镣铐!

雷惊蛰已经快要不行了,他终于能抬手扒着沈泽川的手臂,他在这一刻想起了阒都的传闻。

“疯、疯……”雷惊蛰挤着字眼。

火龙怒啸在重檐亭台,楼在焚烧中发出危险的声音。断木轰砸,脚下的瓦也跟着滑掉,颜何如重金搭建的抚仙顶正在崩塌。残檐像是承载不了两个人,“啪”的一声再度断裂。

沈泽川站在这里,却想起了梦中的深渊。他一直临渊而立,从来没有跨出那一步,因为他不知道那一步之后会迎来怎样的改变,但他听见了马蹄声。

那是来自离北的风。

沈泽川松开了手,在残檐倾塌的那刻跨了出去。他宛如敛翼的鸟,在白袍飞散间直坠而下。风擦耳掠过,像是经历了一场梦。

深渊下是平静的死水,沈泽川跌落在这里,泛起了涟漪。可是贴在耳边的呼吸是那样强烈,蓬勃的生气驱散了黑暗,有力的臂膀抱紧了沈泽川,死水在刹那间好似掸开了杂尘,变成了萧驰野的胸膛。

沈泽川被接住了。

第175章 猫儿

抚仙顶正在坍塌, 萧驰野抬头的那刻魂都要飞了!他单臂钩檐, 不知道蹬着谁的脑袋,攀上重檐拿命在跑。跃起时抱住了沈泽川, 被那力道带了出去, 紧接着用臂膀把沈泽川罩了个严实, 靠背部重撞在屋脊,蹭得瓦片乱掉。

晨阳勒马挥鞭, 指着屋檐急喊道:“老虎接人!”

萧驰野粗喘不止, 酸麻的手臂撑着身,汗沿着脖颈直往下淌。他在坠物轰砸的空隙里, 用颤抖的手指胡乱拨开沈泽川的颊边发, 确认沈泽川还在喘息。他喉间含糊不清地骂了句什么, 抱紧了沈泽川,力道勒得沈泽川在烟雾灰尘里断续地咳嗽。

澹台虎已经追到了屋前,松开浪淘雪襟的缰绳,喊了声:“主子!”

萧驰野踩着瓦片跳下去, 骨津要搭手, 他抬臂挡掉了, 不肯把沈泽川交给别人。在上马时,萧驰野从晨阳手中接过了氅衣,盖住了沈泽川。

萧驰野侧脸的线条冷硬,空出的手轻拍在澹台虎的背部,让澹台虎挺起了胸膛。他寒声说:“这里是你兄长的战场。”

澹台虎沉默地擦掉了面颊上的血迹。

萧驰野眼神冷峻,说:“澹台虎, 回家了。”

* * *

建兴王府再度烧毁,火光伴随着厮杀声,一直燃到了天亮。敦州的街市间殷红汇成了细流,寻常百姓藏在家中,连窥探都不敢。辰时三刻,茨州守备军和禁军开始打扫战场,把尸身都拖去空旷的平地,晚些要做处理。

澹台虎在吃饭,他才从战场上下来,脸都来不及洗,就跟着近卫蹲在廊子底下大口扒饭。晨阳喊颜氏行院里的厨子给守备军和禁军筹备饭菜,他们彻夜行军,又厮杀到天明,士兵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打巷战还是爽,”澹台虎抹着嘴,“蹲野战也爽,但没有这么爽。”

“主子有先见之明,”骨津咬了馒头,“没给禁军上铁甲,不然昨晚的铁锤有的受了。”

他们在这儿休息,正堂的帘子一直没掀起来。晨阳有点担心,夹着花名册问丁桃:“怎么让公子上了那高楼?你也不跟着。”

丁桃垂着头没敢吭声。费盛几个都受了伤,潦草地包扎上了,现在都敞着上衣跪院子里等着挨训,但锦衣卫昨晚守得漂亮,硬是没让雷惊蛰从楼梯攻上去,死了两个人,就如同费盛喊的那句,一战成名了!往后谁也不能再轻视他们,他们是有真本事的,站在离北近卫跟前也不矮一头。

堂内站着孔岭,垂袖恭候在边上,听着里间瓷碗轻碰的声音,就知道萧驰野在给沈泽川喂药。过了半晌,侍女捧着碗出来,对着孔岭矮了矮身,就退了出去。

萧驰野打帘出来,就着帕子拭手,对孔岭说:“没事……手伤着了。上回是左手,这回是右手,反正就是轮着来,迟早有一天搞死我。”

孔岭好整以暇地垂头听着,知道这话不是讲给自己听的。这里间不隔音,萧驰野说得轻描淡写,让里边躺着的人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

萧驰野把帕子搁一边,让开了身,示意孔岭进去。待孔岭掀帘进去,他也跨出了门,站在檐下冲近卫们打了声哨。

“尸体让骨津处理掉,最迟今晚,该洒醋点水的就问颜氏要。”萧驰野看了眼天气,“虽说入秋了,没那么热,但昨晚看敦州的官沟也堵得死,不通掉就易发病,你们留意着点。”

敦州没有衙门管理,底下的官沟早都乱了套,跨沟建屋的人多了去,堵得比阒都还严重,今早血流成洼也是这个缘故。入秋了是没夏天那么热,但太干燥了,昨晚的火烧那么久,也是因为民区都屋檐抵屋檐,全部挨在一起了。

他站门口吩咐事情,里间沈泽川也在和孔岭谈事。

孔岭坐在床边的小椅上,说:“我们在茨州收到府君的信,马上就开始检查守备军。当时是元琢要守备军出城东行,在边博营南边的边线上等着禁军,说禁军要是来了,那就齐力南下,要是没来,那就静待不动。”他讲到这里,露了笑,“我原本是不同意的,因为府君当时在信里嘱咐我们没命令就不要擅自行动,得亏元琢坚持。”

沈泽川半靠着枕,看着孔岭带来的信,道:“元琢是看懂了那封信的含义。”

沈泽川写不了信,好些东西都是口述的。当时马车周围还有受俘的土匪,其中有不少人是六耳的旧部,而六耳又是雷惊蛰的信鸽,沈泽川信不过这些人,所以在给茨州下命令时说的是“无命令不乱动”,但他紧跟着就下了去往敦州的命令,在这里头玩了个文字游戏,姚温玉一听就懂。

“府君深谋远虑,前些日子咱们谈敦州,还想着要等明年春后才能来,不想府君已经筹谋得当了。”孔岭说道。

“这次是碰了巧,”沈泽川很清醒,“我劫了那批辎重,只知道敦州还留着四百个蝎子。我暗示茨州出兵,原本是想借着这个理由让守备军试探一下敦州的深浅,能够活捉雷惊蛰就可以了。谁知他还带来了万余骑兵,正撞到我手里了。”

早在茨州商谈时,他们就说过要先稳住樊州翼王的小朝廷,再谋取敦州,因为翼王能够替沈泽川挡住启东的戚竹音。沈泽川如今手里握着茨、茶两州,靠商路起势,在中博只能算是一隅之主,东边的敦、端、樊、灯州各有其主,沈泽川想要拿掉他们,必须得有个顺理成章的理由,否则他一旦动兵,戚竹音就有了打他的理由。

雷惊蛰恐怕也没有想到,他不过是来剿除海日古的,却成了沈泽川攻打敦州的最佳理由。但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一件事情,就是雷惊蛰在端州混久了,已经忘记了中博如今还是大周的土地,他带着一万骑兵深入敦州,算是肆无忌惮,根本没有把樊、灯两州的翼王放在眼里,更没有把茨州的沈泽川放在眼里。

孔岭原本还有事想禀报,但听着窗外起风,没片刻就沙沙的下起了细雨。他连忙站起身,替沈泽川关上窗子,说:“府君此行着实危险,有些话,本该由元琢来说,但他不便远行,就由我斗胆代劳。”

沈泽川似是知道孔岭要说什么,把信搁在了被子上,看向孔岭。

孔岭走了两步,说:“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府君屡次深入险地,实在不妥。茨州的基业才括出雏形,茶州的入籍还没有完善,离北的互市也没有开始,府君是家中的主事人,这样做,悬的是后方诸君的忠义之心。”

孔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那就是沈泽川如今已是“府君”了,他手里握着茨、茶两州的命脉,背后还卧着离北这只老虎,所谓的大业才露尖角,往后还有许多事情都要他拿捏决定,他绝对不能有个三长两短。

沈泽川和颜悦色,对孔岭微微俯了身,说:“先生教训得是,我此番必定会诚心反省,不再轻易涉险。”

待孔岭出去后,沈泽川把信折好,收回床头小案上。他右手重新包了起来,双指受力变形,大夫正的时候流了满头大汗,这会儿还在生痛。

外边下了雨,像是要替敦州清洗街道,好些事情沈泽川还没有做,但他此刻靠在枕上,除了萧驰野谁也不想见。他等了小半个时辰,萧驰野都没进来,最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沈泽川再醒时是被热醒的,他已经被挪到床里边了。天黑漆漆的,风雨声急促。他一偏头,看见萧驰野靠坐在床外沿,借着微弱的烛光在看信。

沈泽川一见萧驰野,就哪儿都疼。他才睡醒懒得动,贴着枕懵了会儿神,被子里的脚滑过去,轻轻碰了碰萧驰野的小腿。

萧驰野没理他。

沈泽川撑起身,探过去,看那信,哑声说:“元琢的……回头得给他回封信,让高仲雄马上写篇告示,要跟启东讲明白,这次茨州出兵打的是边沙骑兵。”

萧驰野侧眸瞧着他,把那信折了,丢一边,没吭声。

沈泽川顺势趴萧驰野手臂上,埋着头说:“策安。”

“过几日我跟你回茨州,”萧驰野垂眸盯着沈泽川,“又是折指又是跳楼,纪纲师父得把马鞭抽断了。”

沈泽川闷声说:“别打。”

萧驰野沉默须臾。

沈泽川脸蹭着萧驰野的手臂,轻声说:“阿野。”

萧驰野觉得沈泽川真的该打,他这回铁了心不吃这套,便抬起另一只手,拎住了沈泽川的后领,把人提起来搁一边,说:“阿什么野?没这人。”

沈泽川说:“二——”

萧驰野直接给沈泽川把被子罩上了,然后吹灭了烛火,也不抱人,背过身和衣躺下了。他还记得飞奔出去的时候的感觉,他真的是拼了命,那会儿就是前面横着刀山火海,他也顾不得看,他快被沈泽川捅死了。

沈泽川扒开被子,磕在萧驰野背上。他一路磕到了萧驰野的肩头,贴着萧驰野的鬓角,说:“你不抱我,我睡不着。”

萧驰野躺平,把沈泽川抄着腰拖到了身上。沈泽川看他,他也看着沈泽川,但是就是不松手,把沈泽川固定在这儿,让沈泽川动不了。

“你睡啊。”萧驰野说道。

“这姿势怪卡的,”沈泽川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前胸,“还悬着呢。”

“这不挺好的么?”萧驰野似笑非笑,“我一直这么悬着呢。”

沈泽川抬掌盖在萧驰野的胸口,揉了揉。

萧驰野把他举高,说:“别乱摸,生气呢。”

沈泽川像只落水的猫,被萧驰野拿捏在手里,晃着前爪,挠着萧驰野的胸膛,又轻又痒,又坏又娇。萧驰野被他挠得牙也痒,看他的含情眼懒着,分明就是耍赖的样子,有恃无恐。

萧驰野生气,但是脾气被挠没了。沈泽川这副模样哪都找不着,这是待在萧驰野怀里,被惯出来的,萧驰野心知肚明,但是他没打算就这么让沈泽川蒙混过关。

“这是搓澡吗?”萧驰野无情地说,“我两天没洗了。”

第176章 浪花

萧驰野从边博营往南走, 在离北边线上和茨州守备军会合, 然后没有继续南下,而是选择了和沈泽川相同的路线, 绕到了敦州西面。为了不惊动樊州的翼王, 他只能晚上行军, 好在紧赶慢赶还是赶上了。

沈泽川凑首过来,闻着萧驰野。

萧驰野不给闻, 要把人举高, 沈泽川就揪他前襟。他看沈泽川右手裹着纱布,怕用力再给伤着, 只能放低了由着沈泽川闻。

“我也两天没洗了, ”沈泽川膝盖上顶, 陷在被褥里,挨着萧驰野,“一起洗。”

檐间的雨声唰唰作响,像是无数把茂密的小刷子。萧驰野把胸膛敞给沈泽川, 沈泽川就趴在上边。那松开的领口流露出散漫, 他每一寸肌肤都在索求着萧驰野。他这么放松, 仿佛那些溜出来的暧昧都是无心的,这些情色都是天真的。

沈泽川有把呵气变成呢喃的能耐,他在萧驰野眼里就是天生的美人。那眼神撩在萧驰野的心窝,像他温热的指尖一样,蹭在萧驰野内心的湖面上,划出了一下一下的涟漪。他有过乞求的时候, 每次耐不住了,就湿乎乎地喊着萧驰野的所有称呼,可是他连乞求都能喊得像沉酣。

他们在床榻间一直配合绝妙,连轻微的哼声都能相互读懂,那无上的欢愉来自于彼此的完美契合。萧驰野要招架这样的爱侣,他得像堵墙,抵得住波浪。

“行啊,”萧驰野忽然一改前色,轻佻地说,“我带你一起洗。”

沈泽川在那眼神里觉出不妙。

* * *

敦州位置偏东,天易冷,天记别院内设的浴室不像阒都那般通着窗子,它们都修得严实,里间不仅澡具齐全,还花样繁多。门一开,把竹帘卷上去,湿热的水汽就扑面而来。

沈泽川衣裳都没脱完,浸在水里。双腕被腰带束缚起来,美其名曰是伤口不能沾水,被萧驰野顺手挂池边的小架上,还从藤筐里给沈泽川挑了只小金铃,悬空挂着,只要沈泽川动,铃铛就清脆地响。

沈泽川衣裳湿透了,耐不住这浴室的热。但他此刻什么都顾不上,耳根红透了,衬得玉珠格外白润。萧驰野蹲在他跟前,架着他的腿。

“说什么都不长记性,”萧驰野赤着半身,把那小刀用帕子抹干净,“就得给你留个教训。”

沈泽川脚趾微蜷,闭着眸说:“萧策安!”

“嗯,”萧驰野专注在手上,“叫谁呢?”

沈泽川挨着刀刃,被冰得睁开了眼,眸子里全是羞耻,说:“我恨死你了!”

萧驰野瞟他一眼,说:“我也恨死你了。”

沈泽川感受着小刀的摩擦,只能细微地颤抖。水是热的,刀是凉的,每走一寸感觉都格外清晰。他受不了,不能望下看,就只敢盯着萧驰野。

这眼神太可怜了,萧驰野头回见,他简直都想拿笔赶紧给画下来。他原本还气着呢,此刻突然笑起来了。萧驰野没干过这事,这是第一次,所以做得很仔细,把该剃的地方刮得干干净净。

沈泽川背部还抵在池壁上,这两重天的滋味让他用完了生平的镇定。他是真的被萧驰野拿在了手里,动也不敢动,可是周围亮堂堂的,照得他在湿雾里轻喘气。玉珠随着胸膛的起伏而蒙上了水汽,沈泽川仿佛成了萧驰野的玉珠,被把玩得丁点隐秘都不剩。

萧驰野问:“下回还捅我么?”

沈泽川不回答。

等萧驰野剃完了再看,发现沈泽川眼眸通红,不知道是被蒸出了眼泪,还是恼出了眼泪。萧驰野半点都不心软,抬手捏着沈泽川的面颊,狠声说:“你伤一回,我剃一回。”

沈泽川凉飕飕的,眼里含着水,耳根的红已经蔓延到了胸口,气还没喘完,就被萧驰野摁池壁上亲得铃铛乱晃。

* * *

翌日雨还下着,沈泽川难得睡了好觉。

萧驰野披衣起来的时候,晨阳已经候在檐下了。他趿着屋内的木屐出了里间,没让人在这屋里谈事,下了廊子转到另一个屋里去了。

晨阳跟在后边,把竹帘掀起来,让屋内沉闷的气氛散了些。他转向萧驰野,把花名册呈上去,说:“这次骑兵受俘的有两千三百人,现在押在敦州牢里,由茨州守备军看管。”

萧驰野翻了册子,没坐下,背着光问:“雷惊蛰呢?”

“死了,”晨阳顿了须臾,“从废墟里挖出来就已经毙命了,看伤势是死于扼喉。”

萧驰野搁了册子,回想起沈泽川右手的伤。他站了会儿,说:“不要等回茨州,来不及了。你现在就写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去启东,盖我的私印……”他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来,转过身,“还是盖兰舟的印章吧。”

这事关系中博局势,跟戚竹音谈话不能掺杂私情。戚竹音肯替陆广白照顾陆平烟已经是情分了,萧驰野的私印就代表着离北,他们再欠下去就还不起这个人情了。况且如今茨州是沈泽川主事,他是离北的主将,盖自个儿的章是抹沈泽川的威信,往后沈泽川还得跟戚竹音打交道,碍着他的情面在里头,双方都不便行事。

“雷惊蛰是祸乱敦、端两州的魁首,此次又带着边沙骑兵进入敦州境内,我们离北和茨州携手击敌,打的是边沙人,为的是中博百姓。”晨阳流畅地说,“这事就是传去阒都,我们也没错。”

“没错的根源是阒都无兵,”萧驰野说,“否则能有千万个罪名盖到兰舟身上。但狗急了还跳墙,敦州已经到手,兰舟如今是三州尽握,薛修卓和太后就是再自顾不暇,也要开始想法子扼制兰舟,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出戚竹音,先打掉樊州,让茨州失去东南方的屏障。”

但这事不急于一时,眼下边郡无人,戚竹音已经从苍郡搬到了边郡,要替陆广白守住缺口。边沙人把东南方的哈森调到了北方,却没有让启东占到便宜,阿木尔在这里仍然部署了精兵强将。

萧驰野此次能赶到茨州来,也有萧方旭的意思。

中博兵败后端州无兵,这里成为了大周的软肋。但是阿木尔没有再犯,他把兵力集中于北边和东南边,像是专门绕开了中博,要啃离北和启东这两块硬骨头。萧方旭认为这是在声东击西,出现的蝎子部队更是让萧方旭确定了阿木尔根本没有放弃中博,为此他必须重视沈泽川重建中博防线的提议。

萧驰野又问了些敦州军务,他们才谈到军备库,就见骨津进来了。

“主子,”骨津看了眼院子,说,“费盛他们还跪在廊子里呢。”

萧驰野侧头,透过窗格重影看了过去,没搭腔。

骨津就不敢再提,退到了一边。

敦州还有土匪没处理,萧驰野带的一万五千人足够镇场了。六耳见了萧驰野,连路都不会走了,眼看雷惊蛰都死了,更不敢再乱起心思,但他毕竟不是纯良之辈,萧驰野没打算让他待在跟前,打发给孔岭安排了。敦州的军备库萧驰野没动,这地方打下来还要用。

这边忙到晌午,萧驰野才想来沈泽川还睡着呢。他回了屋一看,发现沈泽川已经起来了,正站檐下听孔岭谈事。

沈泽川看见萧驰野,就沉默地挪开了目光。

萧驰野也不着急,知道昨晚把人欺负狠了,沈泽川这会儿还心有余悸呢。他早上起得太早,挑了帘子进去里间,趁着空小睡了一会儿。

等萧驰野醒来时,沈泽川正坐桌边看茨州的案务。

萧驰野用帕子揩了脸,问:“吃了吗?”

沈泽川闷声说:“没有。”

萧驰野就想笑,觉得兰舟小可怜,底下光溜溜的肯定不习惯,这么正襟危坐反倒有些诱惑。他坐下在对面,架着腿悠哉地说:“那传人上菜吧,咱俩吃点。”

沈泽川搁了笔,正欲说什么,外间又进来人了。

晨阳没进里间,说:“主子,老虎来了。”

萧驰野才想起来,他睡前让晨阳把澹台虎叫过来,是有事要当着沈泽川面说。他正了些身子,说:“让老虎进——”

沈泽川忽然冲他做了口型:不许进。

萧驰野露出询问的神情,沈泽川却不理他。外边澹台虎已经跨进门槛了,等着萧驰野叫自己进里间。萧驰野不懂沈泽川的意思,只能说:“叫你来,是有事。先前在离北没怎么提,但现在时候正好。我问你,你守不守敦州?”

澹台虎一直跟着萧驰野,闻言一怔,呆了片刻,说:“主子也留敦州吗?”

萧驰野转着扳指,说:“你跟着我在阒都是没奈何,后来去离北也是形势所迫,现在不一样,你独当一面……”

萧驰野看着沈泽川从桌子那头钻了过来,他心道不好,想摁沈泽川的脑门,被沈泽川一口给咬住了。他吃痛,没出声。

外边澹台虎听到关键处,正急着呢,就问:“主子不要我回离北了?”

沈泽川鼻尖沿着萧驰野的轮廓走了一圈,萧驰野想收腿,但沈泽川卡中间,他也不能掀桌子捞人。他们昨晚什么也没做,萧驰野惦记着沈泽川的伤,把人剃光了就睡了,这会儿被热气哈得劲往上蹿。

“你是中博人,手底下的亲信也是中博人。我们在阒都,”萧驰野定住神,顿了片刻,才说,“早就说过了。”

舌是滑的。

萧驰野微仰了脖颈,把那点叹息也藏得仔细,没流露出来。他在沈泽川的口齿间,听着澹台虎扑通地跪了下去。

沈泽川上挑的眼角撩着水雾,那是被堵的。他这样抬眼瞧着萧驰野,里边的恶狠狠都化成了潋滟波光,荡得萧驰野想咬他。那无处安放的手掌沿着沈泽川的下巴一路往上,最后落在了沈泽川的后脑勺。

“别哭,”萧驰野喑哑地说,“继续。”

澹台虎才溢出来的眼泪又噎回去,跪外边说:“主……我跟了总督五六年,能带兵都是受总督提拔。咱们出了阒都,也是总督一路栽培。原先在离北打沙三营,您叫我把营防陈设记牢,我还以为是要我待在离北替您守营地,怎么一转眼就把我留敦州了呢!”

太热了。

萧驰野忍不住松着衣领,他被浪潮扑得腰眼发麻。他收回昨晚的话,这样的爱侣他做不了墙,他只想让沈泽川哭得再也翻不起花儿。

第177章 潮雨

澹台虎还在陈情:“总督要我守敦州, 我绝无二话, 只是舍不得离北的兄弟们,更舍不得总督。敦州是我大哥的原驻地, 我真是……”

萧驰野的手指陷进了沈泽川的发间, 他耐着性子, 用拇指摩擦着沈泽川的耳根,把那玉珠拨得隐约带着绯色。窗是开着的, 偶尔响起几声闷雷, 萧驰野置若罔闻。

里外就隔着张竹帘,澹台虎的声音很清晰。沈泽川陷在潮红中, 笨口拙舌, 嫩得能揩出水来。他是临时起意, 哪想这么难做,不仅被堵得满,还噎得眼眸潮湿。

澹台虎到底是个七尺男儿,跪在这哭面上挂不住。他收拾了情绪, 改回称呼, 说:“如今敦州没有守备军, 主子肯把这儿交给我,我得对得起这份恩。”

萧驰野受着绵密的潮袭,一边捏着沈泽川的右手腕,一边摁在沈泽川的发间。桌子底下逼仄狭小,沈泽川耐不住热,不消片刻, 就汗淋淋地淌着汗。

“我给你留五千兵,”萧驰野喉结滑动,“以后的账走茨州,你归兰舟管了。有什么事儿,趁早跟兰舟说。”

澹台虎知道沈泽川也在里间,当下想了片刻,正儿八经地说:“敦州得招募新兵,还要重建城墙,这部分开支得先跟府君谈个确切的数。”

澹台虎还说了一些事情,都是需要详谈的政务,换作平常,沈泽川就该叫孔岭进来,跟澹台虎走个草章。但他此刻分不了心,有想法也被萧驰野给摁没了。那眼里的波浪越攒越多,最终变成了水珠,断了线似的掉。

这场景劲儿太大了。

萧驰野的手掌稍稍加重力道,雨声时大时小,沈泽川攒不住津液,在仓促里,甚至不知道澹台虎几时退下去的。萧驰野抬起条腿,把桌子蹬开。

闷雷忽然炸开了,雨势倏地转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窗间,碎珠乱溅。萧驰野哪儿都没去,他就在这里,靠着张椅子收拾沈泽川。沈泽川双手被箍在背后,跨坐着,面朝萧驰野,在嘈杂的雨声里低喃。

太光滑了。

沈泽川几下就吃不住了,在颠簸里打颤。他颤得可怜,蹭脏了萧驰野的衣裳。萧驰野这次不玩花样,箍住那双手腕,任凭他“阿野”“策安”的讨饶,只管连本带利地跟他算账。

雨还在下。

* * *

雨歇时萧驰野倒在被褥间,把沈泽川捞过来,还捏着他的右手腕,固定在自己这儿。沈泽川昏睡了又醒,枕着萧驰野的胸膛,含含糊糊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萧驰野听了半晌也没听懂,困得睁不开眼,也含含糊糊地应着。两个人就这么牛头不对马嘴地哼了片刻,逐渐都睡熟了。

这一觉睡到了翌日晌午,萧驰野半梦半醒间听到沈泽川在喊自己。他睁开眼,迷糊地说:“嗯,嗯?”

沈泽川困得抬不起头,揪着萧驰野的小辫。

萧驰野又睡了一会儿,心里还惦记着军务,没多久就醒了。他昨晚做得狠,此刻翻身把沈泽川压底下,说:“起床,喝药了。”

沈泽川用左手盖住萧驰野的脑门,装听不见。

萧驰野叹气,埋头到沈泽川胸口,一顿乱蹭,蹭得沈泽川陷进被褥里,他闷声说:“沈兰舟,快点带我起床。”

沈泽川被压得呼吸不畅,揪萧驰野的小辫也不管用,只能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我腰酸,我膝痛,我起不来。”

萧驰野把手伸到沈泽川底下,托着他的背把他捞起来,搭身上就下了床。沈泽川被摁进水里时还是蒙的,靠着萧驰野,真的是连手指头都不想动。萧驰野也不想动,两个人就这么在水里泡着。

晨阳等了一早上了,听着门开,看见萧驰野罩着件干净的宽袍,趿着木屐。他让侍女们先进,过了片刻,看见沈泽川也罩着件宽袍,趿着木屐站出来。

这两人都一副没睡够的模样。

“老虎呢?”萧驰野说,“一会儿叫他再来,昨天好些事忘吩咐了。”

“先叫费盛,”沈泽川看向廊子,“怎么还跪着呢。”

晨阳应声,下去叫人。

* * *

费盛跪廊子底下,看孔岭披着蓑衣进来了。他俯首迎道:“成峰先生。”

孔岭摘了斗笠,把蓑衣褪掉,挂在边上,说:“怎么还跪着?”

费盛说:“主子没吩咐呢。”

费盛在这跪了两日,萧驰野晾着他,他也没点埋怨。孔岭心里敞亮,宽慰道:“侯爷跟府君少聚多离,府君受伤,侯爷难免要动怒。这几日军务繁重,气也该消磨了。”

费盛赶忙道:“我们做近卫,让主子受了伤,本就该受罚。我是两日没见着主子了,担心主子的伤。”

孔岭点了头,说:“你有这份忠心,侯爷也是看在眼里的。你再等半刻,就该轮到你了。”

费盛知道孔岭说这句话,肯定是看出了什么,便道:“费老十是粗人,这次还请先生指点指点。”

孔岭笑起来,抬头看晨阳往过来走,只说:“你不要慌,跪这两日是要苦尽甘来。”

费盛担心萧驰野要秋后算账,又觉得孔岭话里的意思不是。他这两日把先前那份喜悦跪没了,看着萧驰野的脸色,吃不准萧驰野要怎么罚他。这会儿听着唤,连忙起身跟了过去。

沈泽川坐椅子上喝药,萧驰野盯得紧,不能留底。这药苦得沈泽川皱眉,对着萧驰野的目光也不敢吐,硬是给吞下去了。

他连酽茶都不吃,就是讨厌苦。没有纪纲在身边,药都是挑着喝,除非像这回在马车上伤得重,否则绝不老实就范。

萧驰野看军务,顺手把碟蜜糖给沈泽川推到了跟前。

费盛进来行礼,跪在堂内。

沈泽川不好当着下属面吃糖,指尖从碟边缩了回去,忍着苦说:“兄弟们的伤都瞧过了?”

费盛如实答道:“瞧过了,都是皮外伤,不打紧。”

沈泽川正色地说:“有伤就养,这几日免了轮值,守夜交给晨阳他们。那两位兄弟要厚葬,要是在茨州有家眷,就从我账上划四十两银子,替我好生安顿。”

费盛闻言一喜,面上没敢流露,赶忙说:“主子吩咐,必定得办妥当。”

不是谁都能“替”沈泽川的,这份差事以往都是乔天涯在做,能从沈泽川的私帐上划银子,就是信得过了,这份信任远比赏银更贵重。费盛喜不自胜,但是看萧驰野坐上边面无表情,就收敛了起来,垂首退了下去。

锦衣卫这次守得好,没有临阵脱逃,沈泽川肯定要赏。萧驰野让费盛跪,是敲打费盛,让费盛时刻记牢,他们做近卫的,主子受伤就是他们的错,不要因为沈泽川屡次不计较就忘了形。同时还有层意思,就是萧驰野先罚了费盛,沈泽川的后赏就显得更加体贴,费盛得记着沈泽川的恩。

沈泽川转头,想趁着这个空隙对萧驰野说什么。萧驰野就抬手,把糖塞他嘴里,孔岭进来了。

萧驰野神色如常地说:“敦州现在拿下来了,但如何守是个麻烦。茨州如今没将领,我把澹台虎留在这里,再从禁军和茨州守备军中抽取五千人留在这里。今年冬天要加紧招募事宜,防御工事也迫在眉睫。”

晨阳把册子递给孔岭。

有些话该沈泽川说,但他还含着糖呢。萧驰野便继续说:“敦州的衙门得重建,户籍是一定要清的。成峰想想,看今年茨州衙门审核里头,有没有能派过来助澹台虎一臂之力的人。”

茨州衙门胥吏审查是周桂的幕僚在做,上回出了高仲雄那件事,砍了两个人,沈泽川这次把事情交给孔岭,就是再给茨州幕僚一次机会。

孔岭起身说:“有几个好的,回去了我拟个花名册,呈给府君过目,到时候也请元琢在侧参谋参谋。”

孔岭这是上了沈泽川给的台阶,顺带抬了姚温玉,把自己位置压低了。晨阳跟着萧驰野在军帐里跑,也见过幕僚,但都没孔岭这份气度,他颇为意外地看了眼孔岭。

“有些安排,你下去跟澹台虎详谈就行了。”萧驰野说,“你原是他大哥澹台龙的幕僚,有话就直说,他心里尊敬你,不敢甩脸子。”

他们又谈了些敦州政务,都是要拟出来的打算。院外边还有一群行商等着见沈泽川,颜何如和海日古也关着,蝎子的事情还没问清。另一边萧驰野得跟留在离北的邬子余保持书信往来,因为离北下了雪,各处的马道不是堵了就是塌了,修道的事情交给押运队,但钱和人就那么多,哪条先修、怎么修全是问题,都得先过了萧驰野的目才能决定。

两个人得空的时间仿佛就那么点,早上不想起,就是事情太多了。行商进来吵得厉害,七嘴八舌间萧驰野有些后悔,昨晚做爽了,今天沈泽川就得吊着精神办事。

萧驰野这么想着,就转头去看沈泽川。谁知道沈泽川靠着椅,面上一本正经地听着行商们吵,手里捏着笔正在纸上画王八。

萧驰野就笑了。

然后就看沈泽川在上边写了他萧策安的名字。

第178章 行商

行商们着急见沈泽川, 是担心自个儿的生意。

堂内吵吵嚷嚷的, 各种口音夹杂在一起,都在鸡同鸭讲, 没有了颜氏居中调和, 好些人连官话都讲不通顺。颜何如在敦州开办了这个“小互市”, 他们跟土匪和边沙各部都做过买卖,走的是茶盐铜铁这类生意。现在颜何如被看押起来了, 他们怕沈泽川追究, 便约好了一起登门,想闹成法不责众的局面。

晨阳招呼着侍女看茶, 不仅是堂内坐满了人, 就连廊子底下也站满了人, 都是闻风而来的行商。他们天南海北哪儿来的都有,乱哄哄地挤着,把庭院吵得像闹市。

沈泽川坐在这里,不管听到什么都会回答“说得在理”。堂内吵到快晚上了, 迟迟没进展。沈泽川像是什么都回答, 可他又什么都没答出来, 把行商们晾得腹中饥饿,心火乱窜。

萧驰野去隔壁跟澹台虎把军务都谈完了,出来看天色昏沉,堂内点了灯。外边的行商席地坐的、斜靠着的各式各样,里边沈泽川还跟行商耗着。

费盛挑帘出来,到萧驰野边上轻声说:“主子问侯爷, 军务谈妥了没有,若是谈妥了,就开饭吧。”

萧驰野说:“这些人打发了?”

费盛答道:“主子说不打发,就让他们留着,晚上还请他们住这儿呢。”

萧驰野便颔首,说:“那就到隔壁院子开饭吧。”

* * *

行商们都打定主意要从沈泽川这里讨个准话儿,起码得见一见颜何如。他们的货物都积在颜氏的别院里,现在边沙骑兵和土匪都退走了,这些货物怎么办?颜何如可是跟他们打过保票的,是留是走,都得再谈。

但沈泽川太极打得漂亮,就是没个准确的意思。行商们忌惮敦州都是兵,不敢跟沈泽川翻脸,只能忍着火气继续坐在这里,一定要耗着沈泽川。

沈泽川把敦州的要务都看完了,算算时间差不多,看费盛回来了,便起身朝行商笑道:“各位在这里坐了一天,事情咱们可以稍后再谈。我特地差人备了酒席,咱们待会儿席上详谈。”

说罢也不解释,由费盛挑着帘子,俯身出去了。

坐在里边的行商们等了半晌,不见沈泽川回来,也不见侍女进来上菜。待他们打帘出来一看,发现院里就剩熟面孔了,连个近卫都不剩。

抽了几管烟的男人着急,一拍大腿,说:“莫不是跑了吧?”

行商们顿时大惊,麻雀似的拥挤在一起,冲往庭院门口,到了跟前发现门被堵死了。

有人悚然道:“难道是想杀人灭口?那可不行啊!府君、府君!我们都是怀揣官府文书的正经商人!”

外边的费盛听着砸门声,挎着刀,说:“胡乱鬼扯什么呢?府君请诸位在院里歇息,你们不是不情愿走嘛,那就睡这儿!”

行商们大喊:“我们要见府君啊!”

费盛冷笑起来,说:“今日不是都见了吗?我主子可是待在里边陪了诸位半天。”他说着差人给自己搬了把椅子,就这么朝门坐下,“诸位的货,我们都查看过了,其中铜铁都是官府严禁的东西,想弄出来没那么容易。”

“现在各处乱得很!”先前抽烟的男人踮着脚趴门缝上,狡辩道,“搞几批货还是容易,生意就走这么一次,我们都是本分人!”

费盛不跟他们绕圈子,抬手接过册子,翻着页说:“知道我手里拿着什么吗?就是颜氏当铺的登记册子,里边详细地记着各位每月到敦州带的是什么货。白纸黑字,做不了假吧。”

里头的行商交头接耳,揩汗的、振袖的又挤在一起,吵得费盛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最后那男人又伸长了颈子,隔着门喊:“走茶早就不禁了呀,欸,我是走茶的!你把门打开,不要波及无辜嘛!”

“中博这两年破败成这个样子,你往敦州走茶给谁啊?颜氏自个儿就是南下最大的茶商。”费盛说着抬起绣春刀,用刀鞘使劲敲了敲门板,“别吵了!赶紧都如实交代了!”

“交代什么?”男人嘴硬道,“货都在册子里写清楚了,你拿着对不就都清楚了?”

费盛晃了晃手中的册子,说:“这东西送到了阒都,交给衙门你们谁都跑不了。我给你们讲,我主子宅心仁厚,给你们留了将功补过的机会。你们只要在纸上如实写下到敦州来是跟谁合计、为谁折兑白银的,我就马上开门放你们出来,过去的账也跟着一笔勾销。”

茶盐铜铁,除了茶,后边三样都受朝廷管制。奚氏在厥西能开设铜矿,是皇命特许,他们按月要跟户、工两部稽对账目,还要专门派监察的管事。只是这差事油水太多了,派下去的管事又是由户部挑选,往往和奚氏沆瀣一气,联手对朝廷做假账,替奚氏瞒藏铜铁。奚氏以外所有的铜铁流出,都可以看作是地方官商在勾结。这些铜铁和军粮一样,是从大周内部偷出来换取暴利的东西。

颜何如在敦州开办当铺和行院,不只是明面上给各地行商一个交易场所,还包括替地方官员销赃,在这里把东西折兑成白银。六耳带沈泽川的队伍进敦州的时候话没有说完整,那就是想进敦州,需要的特定暗号不仅仅是为了“讲规矩”。

费盛说完了,门内顿时犹如蜩螗沸羹,各种口音吵起来,挤得门板“哐当”作响。费盛合上册子,把刚沏好的茶拎在手上,吹着热气品起来。

* * *

晚饭前晨阳嘱咐厨房做鱼,沈泽川因此多吃了半碗饭,最后还剩的半条鱼都进了萧驰野的肚子里了。二公子只要不自己挑刺,吃鱼还是挺痛快的。

饭后两个人站檐下听隔壁的行商在骂祖宗,萧驰野漱了口,拭嘴的时候说:“不是还有只蝎子吗?趁这会儿叫他来,我有事问。”

晨阳退下去喊人。

萧驰野转向沈泽川,问:“最近怎么不叫丁桃跟在身边?”

沈泽川看着萧驰野说:“雷惊蛰在敦州,历熊要是没人盯着,指不定就跑出去找雷惊蛰了。丁桃跟他玩得好,两个小孩儿待一起正好。”

萧驰野抬起手里的茶盏,喝了一口,像是信了。

沈泽川偏头时露出了些许脖颈,上边都是萧驰野的痕迹,隐隐约约的,衬得那玉珠更白了。他没接着丁桃继续说,而是道:“上回的臂缚坏掉了,这次回茨州再打一个。”

萧驰野想起臂缚就想起哈森,他看向夜色,说:“修修还能用。”

萧驰野没有跟沈泽川提起过哈森,那场败仗让他迅速沉寂了下去,把那些豪言壮志都藏了起来。送辎重真的累,但离北没有不累的人,就连陆亦栀都为了交战地的御寒冬衣整日缝补旧袄。萧驰野被萧方旭收进了鞘中,但他甘之如饴,情愿这样等待时机。

“我给你打两只,”沈泽川认真地说,“也刻上我的名字。”

萧驰野抬臂,捏着了沈泽川的下巴,顿了须臾,说:“臂缚就不要刻名字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萧驰野不乐意沈泽川跟着他在那里出生入死,名字也不行。他要个好兆头,他要沈泽川长命百岁。

* * *

海日古跟颜何如关在一起,已经饿了两日了。他还带着伤,被拖到檐下时唇干舌燥,强撑着精神。

萧驰野蹲下身,把海日古笼罩在阴影里。骨津即刻压低了海日古的脑袋,拨开他的头发,露出颈侧的蝎子刺青。

“格达勒的蝎子,”萧驰野沉声说,“你跑中博来干什么?”

海日古的手臂被捆得紧,他蹭着地面,不肯回答。骨津勒着他的喉结,把他的头卡了起来,朝着萧驰野,寒声说:“答话。”

海日古呼吸沉重,他迅速瞟向门边站着的沈泽川,但是这个眼神激怒了萧驰野,他的脑袋几乎是立刻就被掼在了地面。他贴着冰凉的木板,发出挣扎的声音。

“我不是敌人!”海日古挣脱不了,觉得像是被铁臂碾压。他拼命向上看,只能看见萧驰野的靴子,他说:“帮帮我,沈——”

萧驰野面无表情。

海日古逐渐喘不上气,他面颊擦着地面,在濒临死亡时喊道:“我还有、有很多话没有讲完!”他使劲喘着气,“你们不想知道白茶的事情了吗?!”

萧驰野说:“在你学会‘回答’以前,我们什么都不想知道。”

海日古的脖颈感觉到了那力道,他吃力地抵着脑袋,鬓边淌着汗,呛着声说:“我、中博咳、咳!是逃命!”

沈泽川的右手双指隐约痛起来,他迈步走近,停在了海日古的身边,说:“三日前你对我说,你把我叫作格达勒的儿子,是因为白茶分裂了你们。”

海日古艰难地咽着唾液,粗喘着说:“没错,因为白茶分裂了我们……才有了你!”

沈泽川微皱起眉。

萧驰野骤然放手,海日古大口喘气。骨津把他提了起来,他灰头土脸地缓了片刻,飞快地说:“格达勒在边沙话里是‘光明’的意思,这是白茶取的名字。你母亲的故事很长,如果不介意的话,先给我口水喝。我向你发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第179章 女人

雷惊蛰说白茶是格达勒人尽可夫的婊子, 其实是假话, 因为白茶根本没有去过格达勒。她盛开的时间很短暂,一半的人生都搁在了端州。

三十年前, 狼王萧方旭还在落霞关叼着草芯放马, 阿木尔还在茶石河畔当鹰奴, 白茶就已经被卖到了端州。男孩儿们没想过几年以后自己能成为掀起惊涛骇浪的男人,女孩儿却已经深知自己即将踏上怎样的道路。

翠情是白茶的妈妈, 她当时风华正茂, 弯腰时雪波绵绵,倚在门边能让路过的男人都直了眼睛。她还慧眼识珠, 从一堆女孩儿里, 挑出了白茶, 并且养了白茶。

那时没有离北,北边是悍蛇部的天下。端州两面环敌,和茶石河以东的边沙各部挨得很近。响马们在这里找到谋财的道路,他们抢夺良家子, 串通衙门拟造户籍, 把其中一部分卖到了端州楚馆, 剩余的带到茶石河另一边,卖给边沙各部。

翠情的生意不好做,被同行挤压得不痛快。她用半生积蓄调教这些女孩儿,请了先生教她们琴棋书画,就是希望她们挂牌时自己能够扬眉吐气,其中对待白茶最为苛刻。几年后白茶果真不负期望, 成了馆中第一。

“你知道那时的茶石河畔死的最多的是什么人吗?”海日古等了片刻,没人搭理他,他就自问自答,“是女人。”

响马最猖獗的时候,人数可达近万人。他们游走在茶石河两端,用女人换取钱财。被掳走的女人即便侥幸逃脱,也无法再回到家中。

“后来各部把我们扔到了格达勒,”海日古说,“同时也扔掉了一些不再……需要的女人。她们有时会徒步回来,但很难被双亲接纳。”

这些女人失去了户籍凭证,想再回到大周很难,就算能够回来,父母兄弟也会拒绝开门相迎,她们活着不如死了。如果怀有身孕就是罪大恶极,归乡不但会挨打,甚至会被烧死。

海日古抿了下干涩的唇瓣,说:“我母亲是灯州的女孩儿,被响马卖到了青鼠部,做了青鼠部首领的阶下囚。他不仅强迫了她,还在死前把她送给了自己的亲弟弟,然后这位兄弟在一次酒宴上,把我的母亲又送给了别的人。她在边沙各部辗转……最后她带着我逃跑了。我们历经千辛万苦到了端州,值得高兴的是,她的户籍没有作废,衙门还挂着寻找她的案宗。她被围观……被辱骂,但是我们最终回到了灯州,她的弟弟接纳了我们。”

隔壁的行商们骂声减少了,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了。

海日古坐在檐下,把那碗水喝干净,继续说:“我的母亲很开心,她为了补贴家用做了很多事情。我们在那里待了半个月,然后一个夜里,她再次被装上了马车,卖到了端州。”

海日古的母亲受了伤,那是看不见的伤口,是名叫“女人”的伤口。她在端州的楚馆里接受调教,再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活着是件痛苦的事情,海日古能够保证,他母亲是个无害且善良的女人。

“她在端州见到了白茶,”海日古想看沈泽川,但他长记性,看向了萧驰野,“你绝对想不到,白茶是茶石河畔的守护神。翠情不断地扩建馆楼,那其实是白茶的主意。她得到了能够架空翠情的力量,在端州建立起了足够强大的网,接纳了这些女人和小孩。”

白茶不是单打独斗,她只是率先挑起了那层门帘。她们隐藏在灯红酒绿的暧昧里,跟这长夜周旋。这场战争打得悄无声息,白茶意识到接纳其实杯水车薪。

“在端州户籍不好办,城外又没有守备军的驻扎,白茶的庇护也不能跨越那些高山,她是困在器中的鸟。老天不肯相助,但有些人总要付出代价,”海日古抬眸,缓慢地说,“白茶把目光放到了响马身上,她要响马先得到惩罚。”

“当时朱氏和响马牵扯至深,他们其实是响马在端州目无王法的后盾。雷惊蛰的母亲叫作小银蕾,她嫁给了端州朱氏。她曾经婉转地游说朱氏出兵围剿响马,但未果。那年沈卫离开阒都,中博布政使撤离,沈卫受封成为建兴王,白茶决定嫁给他。”

沈卫遇见白茶,他后来很多年里都分不清,那场相遇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但他被捕获了,甚至一掷千金,最终抱得美人归。

“白茶嫁给沈卫以后,小银蕾生下了雷惊蛰。白茶在雷惊蛰满月宴时前来与小银蕾相谈,小银蕾因此向朱氏再次进言。这次她告诉朱氏,沈卫很快就会在中博掀起一场彻查,如果朱氏还想要这顶乌纱帽,就必须立刻断掉与响马的关系,并且先下手为强。随后没过多久,朱氏就呈书敦州,向沈卫陈述响马在端州的所作所为,把一切罪责推卸到了响马身上,跟着请求沈卫派兵前来剿除响马。”

沈卫同意了,他需要向阒都证明他是有用的。于是澹台龙出兵,联合端州守备军,一鼓作气打过了茶石河,把响马跟边沙各部的交易地端掉了。

“但是就像我先前说过的那样,响马们投靠了嘹鹰部,他们剩余的人暂时退到了大漠。响马留在端州衙门内的细作想要找到朱氏背叛的原因,他们在多次试探以后,注意到了小银蕾,随后小银蕾就失宠了。接着没过几年,小银蕾就在朱氏后院病死了,雷惊蛰也因此失宠。”海日古说到此处,指了指脖颈,“所以我说雷惊蛰是兄弟,他第一次去格达勒寻找我们,就是寻求帮助。他可能知道小银蕾在做什么,可是他仍然想要当个土匪。他告诉我,他希望我们联手杀回中博,在这里组建新的兵马,成为敦、端两州的野王,我拒绝了他,我以为他死心了,但他投靠了阿木尔。”

沈泽川重复着那个问题:“为什么说白茶分裂了格达勒?”

“阿木尔崛起后想要物尽其用,要求我们追随他成为对抗离北铁骑的铁锤。白茶因此改变了主意,想要把格达勒全部收回大周版图。在她授意下,我们反抗了悍蛇部的征召,不再给他们当奴隶,其中有一部分退到茶石河这边,和母亲站在一起。阿木尔不肯放弃,但当时格达勒已经被撕裂成了两部分。”海日古指着自己,“以我为首的中博派,以吉达为首的边沙派。吉达认为凭靠女人的力量无法得到土地,我们需要能够长久居住的地方。我认为边沙人不会讲道理,追随阿木尔还是要做奴隶,他们不会给杂种任何牛羊,最终我们分开了。”

可是白茶死了。

沈泽川想起了那场梦,摇晃的珠帘里藏着沈卫惊恐的脸。他再次捏起了右手,这只手杀掉了吉达和雷惊蛰。他的脑海里飞快地织着网,把那些没有揣摩透彻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

“杀掉了白茶,格达勒就此成为阿木尔的囊中之物。”

沈泽川回溯着阒都开始的一切。

“这才是中博兵败案的开端。”

第180章 沈卫

时间追溯到光诚帝时期。

沈泽川认为, 光诚帝开启的永宜中兴是大周最后的机会, 虽然短暂,却涌现出了无数英才, 永宜年是群贤并起的时代。这个时代昭示着大周正在复活。

当时阒都拥有一位强健果决的帝王, 他的文臣里有齐惠连、海良宜, 他的武将里有戚时雨、萧方旭。这些贤才追随着一个君主,他们抱有同一个理想, 永宜中兴是这些人共同创造出的光芒。

曾经还是鹰奴的阿木尔站在茶石河畔, 目光越过那湍急的河流,看见的大周是个无懈可击的庞然大物。边沙十二部面对这样的大周根本束手无策, 他们最强的悍蛇部在北方被萧方旭打得节节后退, 冬季一到冻死的牛羊遍地都是。

阿木尔最初率领嘹鹰部离开茶石河畔, 只是为了找到能够生存的土地。他的兄弟都饿死在了风雪里,因为嘹鹰部的弱小,阿木尔不得不带着部族在大漠里流浪。他在流浪的过程里,看到了边沙十二部在自相残杀, 和嘹鹰部一样弱小的回颜部无法在强部的践踏下生存, 于是他们离开了大漠, 投靠了萧方旭。但是阿木尔已经受够了桎梏,他不相信天神赐予的猎隼是生来的奴隶,他根本不想得到强者的怜悯,他只想站起来。

阿木尔崛起于大漠,他以鹰奴的身份击败了悍蛇部的苏德,迎娶了苏德的妹妹苏日娜。当阿木尔再次面对大周的时候, 他的对手就是萧方旭。阿木尔认识到边沙十二部必须像大周一样团结,他得成为大漠的霸主,像光诚帝一样强大,所以他开始吞并其他部族。

可是离北铁骑拥有辎重,铁壁的构建让阿木尔无法深入。他在与萧方旭的交锋中,发现光诚帝老了,大周不再像几年前那样生机蓬勃,他意识到击败大周的办法不止这一个。当他把目光再度放回茶石河畔,格达勒就是个契机,阿木尔决定用格达勒的蝎子瓦解掉大周的防御。

白茶就是阿木尔在格达勒的阻力。

但是阿木尔到底用什么办法杀掉了白茶?

“你们为什么还要住到格达勒?”萧驰野撑起手臂,“既然白茶在端州搭建了庇护所。”

“因为黄册入籍的推行,”沈泽川想到了齐惠连,“这是道墙。”

“没错,大部分女人没有户籍,朱氏勾结响马的时候为了销掉她们的案宗,给阒都报了很多死亡名单。少数女人的姓氏即便还在,她们也会像我母亲一样,被家中的兄弟卖掉。”海日古有点低落,“白茶率领的伎子们不能只手遮天,她们为了解决户籍问题,大部分都嫁给了端州衙门的胥吏。白茶在楚馆隔出了我们的居住地,把孩子都养在这里。但是随着人数的增加,想要隐藏起来十分困难,最难的是像我这样的小孩,外貌上过于显眼,即便拿到了户籍文书也没有用。我们在端州见不了光,在青楼的后院里靠着她们的积蓄活。后来响马被围剿了,格达勒得到了一段时间的安宁,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回到了格达勒。阿木尔召集蝎子的时候承诺给我们土地和牛羊,吉达相信了,我抵抗不了边沙骑兵的追捕,只能再次回到这边。白茶死后,伎子们仍然在帮助我们,只是力量不再那么强大。我带着人在端州边缘生活,几年以后阿木尔突袭了茶石河防线,中博不再受衙门管制,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了中博,生活到了现在。”

海日古说得口干舌燥,晨阳给他再次倒了碗水。他小声地道谢,捧着碗喝干净了。

“时间正好,”萧驰野看向沈泽川,“白茶死后阿木尔得到了蝎子,他把蝎子分出了黑白。白蝎子在大周内部给他传递消息,军防图只是其中之一。咸德年厥西闹灾,海良宜追查户部账簿,向花思谦问责。花思谦为了填补国库亏空,向同流合污的世家官员们要钱。”

“他没有要到,”沈泽川笃定地说,“花思谦在咸德三年把花氏的田宅转卖给了奚鸿轩,正是因为他没有从世家官员的手里要到钱。但是亏空太大了,花氏根本填不起。”

“然后发生了中博兵败案。”萧驰野皱起了眉。

萧驰野对边沙骑兵的突袭兵路记得很深,他们曾经在梅宅内分析过,当时边沙骑兵突进的目的地是厥西。如果世家内也藏着白蝎子,那么阿木尔应该知道,厥西当时已经没有粮食了。

萧驰野沉默地在地上画了几道,少顷后说:“厥西不好守,阿木尔的骑兵深入腹地是冒险,边沙骑兵当时的优势就是以战养战,他们守不了城。如果他的目的地还是厥西,那么这条线就是自寻死路,他会在厥西面临三方包围。”

“如果参与兵败案的世家官员就是想要阿木尔死呢?”沈泽川盖住了萧驰野画的军事草图,冷不丁地说,“他们不受牵制,阿木尔控制不了他们,他们想把阿木尔当作和沈卫一样的狗。他们可以引诱阿木尔深入,再借着三军之力杀掉阿木尔,让这场兵败案彻底变成沈卫通敌案。”

“那世家就不知道白蝎子的存在,”萧驰野醍醐灌顶,他扔掉了树枝,“他们以为自己能够操控阿木尔。”

双方都心怀鬼胎,在这场博弈里各有所需。阿木尔或许伪装成了来自边沙的傻子,他根本没有暴露出自己的底牌,世家甚至不知道还有白蝎子在身边。阿木尔顺水推舟地突袭了中博,就像他最初打算的那样,他要的不是一场胜利,他要的是从内部彻底瓦解掉大周。

他成功了。

中博兵败案是一个节点,它昭示着永宜中兴彻底结束。从咸德四年开始,因为中博兵败案,大周内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海良宜就此走上了和世家明面斗争的道路,与薛修卓等人对花思谦进行了长达六年的追查,离北被迫送出了萧驰野,埋下了日后背道而驰的隐患,而太后荡清了光诚帝时期的朝堂。所有人都深陷内斗,中博兵败案就是阿木尔那颗探路的石子。他也许一开始也没有料想到大周的土崩瓦解会来得这么快,这颗石子砸得恰到好处,它是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

“我们认为是沈卫杀掉了白茶,”海日古在肃杀的气氛里再次开口,“他可能受到了响马余孽的蛊惑,把白茶当作了来自边沙的细作。”

沈泽川垂眸盯着自己的右手,他在想着什么。

“如果是这样,”萧驰野说,“沈卫就没有通敌,那他在咸德年间的所有举动都说不通了。”

沈卫的罪责洗不干净,因为他先是畏战而逃,随后联合嫡子沈舟济,设宴掐死了主战的澹台龙。他不仅自己在退,他还要求中博武将也跟着退。六州是被拱手让出去的,这是萧驰野最不齿沈卫的地方。

萧驰野后来接任禁军,为什么会想方设法把中博残余的守备军纳入麾下?正是因为太耻辱了。这些军士蒙受着畏战的污名,在茶石天坑死了四万人,却没有回击的机会。萧驰野接纳澹台虎那日说过“国耻犹未雪,家仇尚未报”,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他要把以澹台虎为首的中博军士放回中博。

谁的债,谁来讨。

“反过来想,”沈泽川脑海里反复出现着沈卫的脸,他喃喃道,“反过来就能说通了。”

海日古不解其意。

隔壁行商的声音已经停歇了,庭院内月色冰凉,萧驰野在片刻安静里抬手把氅衣罩到了沈泽川的肩头。

“既然世家不知道白蝎子的存在,那他们只能凭靠自己的力量去接触阿木尔。”沈泽川拢着氅衣,“而能够接触到阿木尔的地方只有三个,离北、边郡还有端州。我在阒都时曾经审问过纪雷,他说过,沈卫之所以会被派到中博来,是因为世家想要他在这里阻断离北和启东的联系,他也许不仅仅是来做条看门狗,他还在替世家接触边沙各部。”

海日古毛骨悚然地说:“那他娶了白茶,岂不就是为了试探!”

沈泽川迅速整理着线,条理清晰地说:“朱氏在端州放任响马进出,连灯州的女子都深受其害,那敦州会少吗?敦、端两州挨得这般近,澹台龙不会对响马倒卖女子的事情一无所知。我听海日古说朱氏在拟造户籍的时候就在猜测,朱氏一个边陲小州府,如何能改得动远在阒都的黄册?朱氏背后还有人,这些人澹台龙动不了。沈卫来到中博就是和朱氏朋比为奸,他到端州去就是为了查白茶这层藏起来的网。”

这也是沈泽川适才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如果白茶能够蒙蔽沈卫,那么根本渗不到敦州内部的响马又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查到她身上?她嫁给沈卫是为了端掉响马,而沈卫出兵围剿响马则是为了试探白茶。

纪雷在临死前提过一件事情。

沈卫受太后的命令,和纪雷联手捏造了东宫谋反案,他们在昭罪寺里杀掉了太子。随后没过多久,沈卫就察觉到自己的府宅周围都是眼线,房顶总是会有人在走动,他为此夜不能寐,认为太后想要卸磨杀驴,于是用重金贿赂了潘如贵,这才被放到了中博。

“沈卫怕死,他已经怀疑自己被世家当作了弃子,为此他到中博除了替世家接触边沙各部,还在替自己谋出路。他在世家与边沙之间摇摆不定,直到阿木尔出现。”

沈泽川眼眸漆黑。

“沈卫才是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