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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170章

第161章 余晖

萧驰野宛如兜头一盆凉水, 浇得他不仅清醒了, 连寒毛都竖起来了。他坐起身,盯了萧方旭片刻, 脑子里竟然空了, 好似被人一拳打得太狠, 连胸腔里面都烂掉了。他猛然推开萧方旭,下了榻想要穿靴, 可是撞在桌角险些没站起来, 靴子就是他妈的找不到。

晨阳和骨津原本立在帐子外边守夜,见那帘子“唰”地掀起来, 萧驰野孤魂野鬼般地一脚趿着靴, 一脚踩地上, 连外袍都没套,就去解浪淘雪襟的缰绳。

骨津反应最快,一步跨出去,拖着缰绳, 急声说:“主子!”

晨阳紧随其后, 要进去找衣服和靴子。

萧方旭弯腰出来, 纳闷地问:“你不知道?这事儿不早就有了吗?他去那茶州的时候。”

晨阳看萧方旭的神情,忽然心神领会,一拍脑门,转身喊道:“茶州!主子,是茶州!公子没事啊!”

这几嗓子喊得响,把萧驰野的惊魂给炸了回去。他掉头就冲萧方旭去, 被激得眼眶都红了,到了萧方旭跟前,又在原地转了一圈,最后抹了把脸,道:“亲爹!”

* * *

沈泽川掌心的疤都落了,只剩下条伤痕。

八月一过,茨州的雨就停了,寒霜加重,天气更加冷了。姚温玉近几日染上了风寒,抱着汤婆在室内甚少出去。沈泽川身边还是有费盛跟着,历熊倒是很少再提雷惊蛰。

“韩靳还在狱里?”沈泽川饮尽了药,站在窗边问费盛。

费盛答道:“还在呢,主子宅心仁厚,没有杀他,他却整日叫嚣,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

沈泽川手里把着瓷碗,看了会儿花纹,说:“他是韩丞的弟弟哪。”

费盛没来由地垂下了眼睛,打起了寒战。

韩丞当街斩杀了齐惠连,按照费盛对沈泽川脾气的揣摩,沈泽川留着韩靳迟迟不杀,根本不是为了胁迫阒都,而是留作大用。费盛不敢猜,也不想猜,他做近卫的,就是沈泽川的匕首,沈泽川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沈泽川抬眸,看窗外的日光冷冷地晒在地上,把那些霜都晒出了泪痕。他莫名一笑,说:“把人放出来吧。”

费盛应声。

沈泽川说:“给他洗澡换衣,再给他饭菜软榻。从今日起,不必他做任何事,让他尽情地玩儿。”

费盛不敢有异,又应了一声,退了下去。他一退出去,乔天涯便打帘进来了。

“离北的信,”乔天涯把信搁在沈泽川的桌面上,“快马加鞭送来的,该是有什么事要跟主子说。”

“元琢好些了吗?”沈泽川一边拆信,一边问道。

乔天涯还没来得及答话,就看沈泽川神色一怔,把其中的信反复看了几遍。

“有关冬日互市的事情,”沈泽川顿了须臾,“我要亲自去交战地和离北王面谈。”

* * *

离北的天变得快,秋日残余的晴阳很少,但是一旦出现了,就热得人想脱衣服。

萧驰野八月底又回到了交战地,暂时没有再走。他自从那场仗输了以后,就没有休息,无论是北上押运辎重,还是西去联系大境,都是他带着人跑。他像是彻底被萧方旭磨平了棱角,开始心甘情愿地做个辎重小将。

晨阳去提水的时候,看见萧驰野站在枯黄的草场上驯马。说是驯马,实际上要温柔得多,那匹通身雪白,胸口沾点黑色的马就是陆亦栀要留给他媳妇的马。萧驰野在上个月跑腿时,直接带了出来,要自己驯。

萧方旭策马从另一头过来,猛挟风俯冲下来,从萧方旭身边“咻”地蹭了过去,沿着草线再次腾空,旋了下身又飞走了。

萧方旭下马,把缰绳扔给后边的副将,摘掉头盔,吐掉嘴里的灰尘,眯着眼看萧驰野。过了半晌,他卸掉了沉重的铠甲,扒掉了自己马背上的马鞍,再度翻身上去,遥遥地冲萧驰野招了下手。

左千秋趴在了栏杆上,白发被风吹动,看他们父子俩并排。邬子余几步跑近,蹬着栏杆跨了上去。后边的离北铁骑和禁军都围了过来,把这一边的栏杆堵得水泄不通。

澹台虎被挤得腾不出手,伸着脖子喊:“这是干啥!”

邬子余举起个馒头,在喧杂里敞开沙哑的嗓子喊:“今天要是二公子赢了,押运队这个月就是大爷!吃饭都得多给我们两勺!”

左千秋见状笑道:“阿野想赢他老子,还得几年。”

“二公子争气!”澹台虎抹了淌到面颊边的汗,脸上晒得黑红,不服气地喊道。

左千秋说:“要是王爷赢了怎么办?”

晨阳刚想说什么,就听澹台虎大声说:“那我们就沿着草场跑,边跑边狗叫——”

邬子余跟后边的骨津立刻跳起来堵他的嘴。

左千秋没放过机会,说:“好!阿野,听见没有?今天要是跑输了你爹,你们全队就要汪汪叫!”

萧驰野抬指吹了声哨,浪淘雪襟绕了出来,跑到他身边,他上了马,问萧方旭:“去哪儿?”

萧方旭像是犹豫,说:“去哪……”

他话音还没落,就已经驱马冲了出去。

禁军整齐地嘘声,澹台虎挣扎着露出嘴,急道:“这王爷怎么还耍赖呢!”

浪淘雪襟犹如黑箭离弦,风瞬间就飒响了起来。天际的晴日刺眼,父子俩人跑马的背影几乎一模一样。猛骤然穿破云层,奋力急追,死死咬在萧驰野的身后,俯瞰着那双箭一前一后。草叶被马蹄践飞,风呼扇着无尽萋草,他们身处其中,好似坠入海浪的大小星子,在草野里划出了长长的痕迹。

萧驰野听着风声,望见萧方旭的后背。

萧方旭还没有老,他怎么会老呢,他看起来是那样地健硕有力,像是和二十年前没有差别,只要他举起双臂,就能举起两个儿子,在草场上大笑着把他们挨个抛哭。

萧驰野逐渐追了上去,浪淘雪襟远比萧方旭座下的那匹更加强壮,也更加年轻。它朝气蓬勃地冲,目光只盯着前方,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它停下来。

两个人逐渐并驾齐驱,跑得大汗淋漓。日光顶在头上,晒得他们背部发烫,这也许是离北今年最后一个烈日晴空。

终点有个石碑,上边刻着过去一年战死的离北铁骑,有和他们一起陨灭的雄鹰,还有那些承载着他们的战马。就在父子两人即将到达的最后一刻,猛比他们更快地冲了过去,绕了个圈,落在了石碑上,荣获第一。

“这是我的鹰,”萧驰野放缓了速度,说,“就是我赢。”

“这是我的地,”萧方旭也停了下来,转身对萧驰野指着脚下,“我比你早到了八百年呢。”

萧驰野冷漠地忽略了这句话。

他们下了马,太阳已经西斜。萧方旭踩着石阶,站到了石碑面前,伸手抹了抹上面的灰尘。这里的风很大,吹动了他的发,让他鬓边凌乱,露出了些白色,他说:“这里还有我兄弟。”

萧驰野从后跟上来,站在萧方旭身边。

“十年前我带你大哥来这里,”萧方旭指着某处,“这里有个小子,叫绥宁,名字挺特别的,跟你大哥年纪一样大。”

这个石碑每年都被刮掉旧名字,填上新人。这意味着一代一代的离北铁骑都存在于这里,又意味着一代一代的离北铁骑都消失于这里。石碑背靠鸿雁山,长眠于此。他们既是鸿雁山的风,又是鸿雁山的星辰。

“我要在这里,”萧驰野抬指点在中心,“地方大,位置好,看得远。”

“这是我的位置,”萧方旭小气地说,“这儿我全要了。”

“我娘怎么办?”萧驰野偏头,审视着萧方旭 ,“你把她一个人搁在大境。”

萧方旭没吭声,他越过石碑,望见了鸿雁山,随后像是被斜阳刺到了眼睛,又转了过去,望着大境的方向。风吹得他睁不开眼,他说:“我们可以相互眺望,永远都四目相对。”

萧驰野随着他的目光望了出去。

“我们生在其中,我们死得其所。离北人枕着山河,迎着烈日,不论男女,晒出来的都是铁骨。”萧方旭张开了手掌,大风经过他的掌心,柔软得像是妻子的长发,这是他过去数十年里唯一的放纵,“我终有一日会回到她的怀抱。”

萧驰野看那尽头的草浪滚滚,好似没有尽头的洪流,每个人所谓的悲欢离合都是天地的一瞬间而已,眨眼就会被冲散,从此万籁俱寂,再也找不到踪迹。

相遇是件何其珍贵的事情。

萧方旭转身给了萧驰野一拳,又抬起手臂,重重地抱了一把萧驰野,但他迅速松开了,说:“想要超过我,还要好几年!”

“谁知道呢。”萧驰野拍了把自己胸口,暗示身高。

萧方旭走了几步,作势要从地上捡什么。萧驰野被马粪砸出了阴影,当即掉头就跑。他一跑,萧方旭就哈哈大笑。

风还在吹,父子俩踏着斜阳返程。

黄昏还没有完,萧驰野因为一身汗,脱了上半身的衣物,站在河里冲凉。水面波光粼粼,他用木桶浇水时,整个背部的肌肉都被跳跃着的金光覆盖。

萧驰野俯身,在水里冲着他的臂缚。精铁被砸得用不了了,可是他还没有换,拿出来时拆掉了上边磨损的狗皮绳。他回过身,说:“再给我——”

风尘仆仆的沈泽川立在河边的坡上,落日余光溅在他的袍摆,上边还夹杂着草屑。

萧驰野好想他。

他就在余晖殆尽的最后一刻站到萧驰野的面前。

第162章 互市

深蓝的苍穹横铺在沈泽川的身后, 他抬臂拨掉氅衣, 在动作间露出了右耳的玉珠。衣袖下滑,内衬着雪白束袖, 他就像是停歇在这阒然天地的白鸟, 顷刻间占据了萧驰野的眼眸。

萧驰野没有眨眼睛, 他看着沈泽川几步下了坡,便下意识地打开了手臂, 被沈泽川冲退了小半步, 把这只白鸟接了个满怀,再紧紧地抱起来。

河水湍急, 当啷地迸碎在两个人的腿上。

“吓死我了, ”萧驰野从错愕里回神, 把沈泽川猛地抬高,仰着头笑出声,“从天而降!”

沈泽川呼吸微促,说:“来巡查的。”

萧驰野抬掌摸了沈泽川的面颊, 随后盖着沈泽川的后脑, 把人摁下来亲吻。暮色四合, 两个人唇齿间含的是山水昏光。沈泽川的双掌上移,夹住了萧驰野的面颊,热烈地回应着。

河面的波光消失了,随之弥漫起来的夜色模糊了天地界线,他们如此亲密地挨在一起,把浓稠的思念都搅和成了宣泄。萧驰野吻得太狠, 到分开时,沈泽川忍不住轻抽气,舔着要被他咬破的地方。

“查啊,”萧驰野笑起来,“快查,我脱好了给你查。”

沈泽川搭着手臂,用垂下的折扇敲了敲萧驰野结实的后背,说:“下了马车就跑没影了,王爷还没见着,晚上再查你。”

“噢,”萧驰野拉长声音,就这样抱着人,不乐意地说,“原来是来找我爹的。”

沈泽川晃了下指间的折扇,说:“那是顺路要办的事,心都在这儿呢。”

萧驰野蹚着河水,把沈泽川往河边带,说:“我不信。”

沈泽川觉得萧驰野这样看着太英俊,落地时又倾身去端详他。萧驰野就抬起手臂,摁着沈泽川的脑门,把人稍微隔开些许。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萧驰野捡起衣裳,说,“不给瞧了。”

沈泽川逗着他:“我走了?”

萧驰野穿着袍子,微仰头,说:“你走啊。”

沈泽川了然地颔首,倒着走了几步,看萧驰野没有动作,便真的转过了身。谁知他一转身,还没有跨出去,就被萧驰野一把给拎了回去,罩着脑袋吻得腰麻。

这笼着人的宽袍都是萧驰野的味道,清清爽爽地淹没了沈泽川。他在那薄薄的黑暗里,流露出贪婪的本性,用呼出的热气引诱着萧驰野,最后贴耳说:“你、爹、要、来、了。”

坡后边蹲着一群用心良苦的近卫,不约而同地剧烈咳嗽起来。

萧驰野悬崖勒马,负气地扯掉了袍子。

* * *

萧方旭早知道沈泽川来了,但他没跟萧驰野通气。这会儿军帐里人多,常驻营、沙二营、柳阳三大营的将领都有到场,正在商议从大境来的消息。

“边沙人不退兵,这仗肯定会打到冬天。”沙二营的主将叫蒋圣,前些日子受了伤,肩上还缠着纱布。他说:“如果冬天还要这样作战,前线几个营都要考虑增派军匠,否则装备损耗太严重,光靠押运队上下传递根本来不及。”

“增派军匠是个办法,”左千秋烤着火,说,“但军粮需求也会增加。我们把大境的人都调到了前线,明年开春家里就没人垦军田。”

离北如今失去了厥西粮仓,以后的军粮砍半,都要靠着离北境内的军田存活,这是个关乎成败的问题。

“按照世子的意思,”朝晖说,“在沙二营背后新建个补给营,往南能和边博营守望相助,能够更快地满足交战地需求。战时紧急,境内会节衣缩食地供应前线。”

“马上入冬,袄子还没有发。”蒋圣知道大家都难,也不好说得太过,愁眉不展地沉默片刻,“世子妃在大境带着老弱妇孺赶制冬袄,里边的棉花还是落霞关给送的。我们今年太难了,如果熬不过这个冬天,明年的事情更不用再提了。”

“你是老将了,”萧方旭喝着热奶子,说,“灰什么心,前线的人还没有死完。我们难,边沙十二部更难。阿木尔还没有做到大君,他手下真的算是归顺的只有六部,剩余的不过是想分杯羹,跟着他冒冒险,真到了最后关头,未必肯跟着他孤注一掷。”

“边沙今年势头这么猛,”朝晖说,“定是有备而来。”

“简直是筹谋已久啊,”左千秋翻动着双掌,沉吟须臾,说,“咸德三年他跟人里应外合,突破了中博防线,那次太顺利了,让他尝到了甜头。如今他主打离北这块难啃的骨头,反而出人意料,但也因此可以看出,他确实动了入侵大周的念头,为了不重蹈覆辙,要先砸烂离北这面墙。”

“有人在给阿木尔提供粮食。”萧方旭眼神锐利,“军粮案以后,既明下去了,阿木尔立刻把哈森北调,要说他不是早就知情,我不信。所以我们该庆幸的是,阒都里没有离北的军防图,大周内还藏着阿木尔的内应。今年开春阿野反了,反得不好吗?反得太好了。如果离北仍然受阒都管制,这场仗就不再是头疼粮食的问题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太危险了。”

“没有了内宦来监军,”蒋圣终于露出点笑,摇着头说,“这仗打得太舒服了。”

“明年粮食的问题有的是办法解决,”萧方旭搁下了碗,“我可专门找了个有办法的人来。”

左千秋就笑,起身说:“那行吧,我这就请这位小友进来。”

* * *

邬子余想看沈泽川,又不便太肆无忌惮。他跟在澹台虎后边,问:“……就是这位?”

澹台虎回头,悄声说:“一会儿尊声‘公子’就行了。”

邬子余看沈泽川正在听费盛讲话,侧脸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但坐在那里,整个人就犹如色彩秾丽的画,底色是白的,眉眼却丽得惊心动魄,让人不敢挪开眼,看久了会无端生出点寒意。可这寒意不明显,只是沿着脊梁上蹿,冷得不动声色,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觉得危险,想要避开他的锋芒。

丁桃多嘴,冒头小声说:“看见那玉珠没?是咱们主子亲自磨的,公子日日都戴呢。”

那玉珠缀在右耳,不知道是沈泽川润了它,还是它润了沈泽川。它就像是个毋庸赘言的警告,温润背后藏着萧驰野赤裸裸的占有,昭示着除了萧驰野,谁也不能碰沈泽川。

邬子余才混入其中,还没有准备好用什么姿势迎接沈泽川。但看左右都神色如常,他也就神色如常,窥探的目光都被那玉珠挡了回来。

等到沈泽川能见萧方旭时,已经将近子时了。晨阳给他打帘,让他入内。

萧方旭原本架腿坐着,看那白影进来,忽然坐直了。他坐直以后觉得自己不大自然,便欲盖弥彰地撑着膝头,把威势架了起来,笑也不笑地看着沈泽川。

“在帐子里久等了。”左千秋引着沈泽川,“路上难走吧?跟着我们先把饭用了,边吃边谈。”

他说着转头,用眼神示意萧方旭。

萧方旭审视着沈泽川,他还记得这张脸,但气质已然与一年前见到那个人时的截然不同,他心道好吧。

这是真他妈的好看。

“坐。”萧方旭冷酷地说道。

骨津端茶,晨阳上菜。饭菜很简单,大盘炖羊肉,鲜奶兑糙茶,热腾腾的面饼,还有前线常见的白菜青菜。

沈泽川看这分量,显然是高估了他。

左千秋招呼着沈泽川用饭,撕了面饼,说:“这边好东西少,想给你接风洗尘,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凑合着用吧。若是过年能休战,到了大境,定然不会再这般委屈你。”

沈泽川觉得“委屈”两个字来得古怪,他是来跟萧方旭谈互市和借道的事情,萧方旭肯见他,怎么样都不该用上“委屈”这个词。

“一别半年,上回在阒都相见时,还没有这般瘦。”左千秋说,“你师父还好吗?”

沈泽川筷子还没下,颔首道:“师父近来身体好,在茨州清闲,常念着您,在我来时特地吩咐,要我捎信过来。”他回首,喊了声,“费盛。”

费盛把信呈递给了晨阳,左千秋又和沈泽川寒暄了片刻,萧方旭用匕首刮着羊肉,说:“你到这儿来,是想跟我谈互市?”

“不错,”沈泽川应道,“也想跟王爷谈马道的事情。”

“离北的马道不白借,”萧方旭把割下来的羊肉码放在碟子里,“你付得起钱就行,但是互市不外借。”

“王爷如果不外借,互市今年就要空置。”沈泽川尝了面饼,说,“今年仗打得凶,回颜部的草场被悍蛇部征用,就等着用仅剩的牛羊在互市上换取能过冬的粮食。如果互市没有开,那数千人都要饿死在大雪里。”

“离北愿意空出地方给回颜部过冬,已经是仁至义尽。我们今年有难处,他们也知道。”萧方旭把匕首擦干净,看向沈泽川,“你知道把互市让给你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今年冬天你的人可以穿梭在离北。现在是战时,如果中间混入了投靠边沙人的洛山土匪,你敢承担后果吗?”

“我不敢,”沈泽川直视着萧方旭,“所以我会杜绝这个‘如果’。”

萧方旭把匕首扔进边上的托盘里,说:“这种话我不信。”

“那何不把审查权交给王爷呢,”沈泽川攥着帕子,缓缓笑了笑,“茨州给粮,至于怎么送过去,都由离北说了算。”

“你想换什么?”萧方旭沉声说,“这桩生意对你根本不划算。”

“我想换条路,”沈泽川伸出食指,虚虚画了条线,“一条能够贯穿大周东北全境的商路,给离北和茨州一个长久联系的机会。”

萧方旭没接话,那边帐子掀了起来,萧驰野进来了。

第163章 舟川

沈泽川的目光在萧驰野身上打了个转, 像是不露痕迹的撩拨, 仅仅一瞬间而已,快得让萧驰野只能抓住最后那点余波。

“我把互市借给你, 你给离北什么好处?”萧方旭擦净手, “离北不靠商路活。”

“过去世家以远交近攻之策牵制离北, 把离北南侧架空,让离北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现下我愿意让中博与离北再次相衔, 在离北和启东的中间做个缓冲地带。”沈泽川说, “离北要跟边沙打持久仗,如果不能与中博成为盟友, 那就实在太危险了。”

萧驰野坐到了萧方旭旁边, 晨阳呈了新筷子, 他拣了盘里的羊肉吃。

萧方旭用余光看萧驰野,又看向沈泽川,说:“你不是建兴王沈卫,你的话还不足以代表中博六州。我知道你以‘借道’为由夺取了周桂的茨州, 又以‘送粮’为由驯服了罗牧的茶州, 但是樊、灯两州的翼王, 敦、端两州的洛山土匪都不归你管。”

沈泽川心中早有谋算,他说:“翼王是被土匪逼反的平民百姓,樊、灯两州的兵力不足三万,他往东打不过边沙骑兵,往南不敢与戚竹音正面,只能在樊州建立小朝廷, 试图和洛山土匪联手,此人就像是纸老虎,不足为惧。洛山土匪如今内乱不休,四分五裂,也早已不再是中博大患。况且这两者都不会跟离北交涉,唯独茨州带着赤忱之心。眼下槐茨茶商路形成,茨州能够绕开阒都和厥西进行银子往来,如果离北需要,茨州就能供应起东北粮马道。”

有钱!

萧方旭和左千秋同时想道。

供应东北粮马道就是供应离北军粮,沈泽川在厥西最大的底气就是奚家商铺,他早在离开阒都时就决定继续使用东北粮马道。军粮案把厥西倒卖粮食的事情掀到了明面上,却让沈泽川抓住了漏洞。过去奚鸿轩做粮食生意要走河州水道,往北被荻城花家牵制,但是如今沈泽川有了槐州这只手,他就能从厥西买到粮食。

“但同时,”沈泽川话锋一转,“我希望六州新建的守备军能够得到离北铁骑的指点,日后可以从鸿雁山买到战马。”

这下不仅萧方旭,就连萧驰野也转过了目光。

“你也想要建立骑兵?”萧方旭来了兴致,“在中博,在茶石河沿线?”

沈泽川饮了热奶,稍微暖和了身体,说:“端州需要骑兵。”

中博没有草场,所以中博六州的守备军都以步兵为主,但是中博地势又不像启东那般得天独厚,有天妃阙和锁天关两道关卡左右保护。茶石河沿线地势开阔,端州在那里设置的防线无法抵御边沙骑兵的连续冲击,中博早就需要重建茶石兵防。

“我大哥叫纪暮,中博兵败时他是端州守备军里的小旗。”沈泽川顿了少顷,“他熟悉茶石河沿线,那里跟离北边境一样一马平川,当时建立的防御营既没有边郡的万里烽火台,也没有离北的鹰斥候,被边沙骑兵逐个击破时根本来不及传递军情。”

这是端州沦陷的原因之一,官道的驿马跑不过边沙骑兵,半途就被宰杀掉了。军情耽搁在了途中,后边的群城收不到任何消息,城门被破开时面对的就是边沙骑兵的弯刀,紧跟着是屠城。

纪暮死不瞑目。

茶石天坑里的四万守备军都死不瞑目,因为他们有保家卫国的必死决心,却没有得到机会。大雪覆盖了茶石天坑,从此中博男儿成为了大周野狗。

“端州需要轻骑,”沈泽川坚定地说,“兵败以后,茶石河沿线就落到了边沙人的手里,端州所剩无几的防御营全部作废,如果要重建,端州就需要一支轻骑。”

萧方旭摸了摸下巴,说:“你如果只是想要一条能够迅速传递军情的线,那办法多了,在茶石河沿线重新建立密集的驿站,把马道修直,要多快就有多快。但是你如果想要一支能够和边沙骑兵匹敌的轻骑,离北帮不了你。”

左千秋颔首,对沈泽川说:“边沙骑兵的强悍不仅在于够快,还在于他们远比大周任何兵都要习惯待在马背上,这一点就是离北铁骑也无法媲美。”

“况且放弃防御的端州就像是襁褓婴孩。”萧方旭余光看见萧驰野用手指把那盘肉悄悄推到了沈泽川跟前,他挪动了下脚,在桌子底下踩了儿子一脚。

萧驰野轻抽气,说:“我觉得……可以!”

“你懂个屁。”萧方旭骂道。

萧驰野拨了两下骨扳指,说:“那我还真懂点。”

他再次看向沈泽川,两个人四目相对时有种很微妙的痒,萧驰野对沈泽川的想法一清二楚。

“这支轻骑为什么要跟边沙骑兵比?把离北铁骑的重甲拆掉也达不到边沙骑兵的效果。”萧驰野吃饱了有点懒,“兰舟手上还有锦衣卫,他们仅仅用来做听记太浪费了,但是只要给锦衣卫配上了最好的马,他们就有可能击溃茶石河沿线的边沙防御。”

“锦衣卫有多少?”萧方旭嗤之以鼻,“投入战场就是根牛毛。”

“没有可以扩充,按照锦衣卫的择录标准,兰舟不仅有大周最快的听记,还有大周最擅长伪装的刺客。”萧驰野说,“人少就是缺点吗?不见得。作为暗杀轻骑,少才是他们的优势。与其把他们叫作牛毛,不如把他们叫作钢针,这根针只要用对了地方,秃鹫也要栽跟头。”

沈泽川从萧既明的作战方式上得到了启发,如果他也在茶石河沿线建立了能够补给前线的营地,那他还缺少一支能够像离北铁骑一样犹如重锤的兵马。但离北铁骑是无法再造的,于是沈泽川把重锤换成了钢针。

设想一下,从敦州开始垒起,到端州就能建立足够厚的防御墙壁。沈泽川把步兵挪到了墙背后,变成弓兵,给他们加上防御重器,再把一支行踪诡谲的轻骑放入茶石河沿线,那他就拥有了墙内外的所有视野。这支骑兵——可能把他们叫作锦衣卫变化而来的暗杀队更合适,他们能够伪装,他们还是眼睛和耳朵。

悄无声息,无处不在。

只要沈泽川想,他就能听到一切。

左千秋暗自倒吸口寒气,他在天妃阙驻守许多年,最明白这种刺客的诡秘,这个设想就足够令人胆寒。

帐内安静下去,都在等萧方旭开口。萧方旭想了半晌,对沈泽川说:“用粮换马可以,但这支轻骑如果组建成功了,不要让他们踏进离北。”他推开盘子,架上了手臂,对沈泽川笑道,“否则我就杀了他们,杀了你。”

那宛如实质的威势压下来,萧驰野要开口以前,被沈泽川一把摁住了手臂。他顶着头狼的注视,在那漫长的瞬间里,缓慢地说:“成交。”

萧方旭屈指轻弹了下碗沿,收放自如。

* * *

待人都散尽了,萧方旭坐在火边,翻烤着匕首。

“后悔了,”左千秋坐下来,“现在还来得及。”

火光投映在萧方旭的侧脸上,他说:“这小子太危险了。”

“你知道他的老师是谁?”左千秋宽慰道,“他还是纪纲的徒弟,本心不坏的。”

“别拿这套搪塞我,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齐惠连也不是什么本分的家伙。”萧方旭用拇指摩擦着锋刃,“天下缝隙无数,这样的人不会打仗,却能站在尸山血海上。”

左千秋沉默许久,说:“那你怎么还肯答应他?”

萧方旭看那锋芒缓缓滑动着,被火光映上了一片红。他在篝火细小的“噼啪”声里审视着刀锋上的自己,最后说:“我儿子做了一把锁。”

* * *

沈泽川解着衣扣,他对着烛火,有几分疲惫。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那种伪装失败的挫败感。

端州轻骑的事情,沈泽川没有和任何人说,包括齐惠连和萧驰野。他做过的事情里,有许多都动机不纯,只要拿到了手,就要用到极致。他把那些都称为“伪善”,在没有萧驰野以前,它们更加可怖,所以他不能——他不敢说。

沈泽川解松了领口,像是这样才能够喘息。

军帐外边有脚步声,萧驰野在跟近卫们讲话。沈泽川听到他的声音,停下了手,萧驰野正好掀帘而入。

“阿野。”沈泽川没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脸,唤道。

萧驰野从后用胸膛抵住了他。

沈泽川被萧驰野的呼吸融化,适才的感觉减轻了。他们亲昵地厮磨,温度逐渐上升,热得彼此都在出汗。沈泽川呵出了热气,像是被萧驰野的吻烫到了,他露出了点类似吃痛的神情,但是眼角都是欢愉,沉酣其中。

他喜欢萧驰野的亲吻。

萧驰野拉住了沈泽川的双手,犹如束缚般地带到了沈泽川的身后。他灭掉了烛光,在白烟余袅间,沿着那后颈,埋藏着自己的沮丧。

“兰舟。”萧驰野含着这两个字。

桌案忽然被扫空,沈泽川想要去够桌沿,但是手被束起来了,萧驰野握得那样紧,沈泽川仰起了头,能够看见萧驰野的侧脸。

吻我。

沈泽川无声地念着。

可是萧驰野没有,他隔着那点距离,没再动了。

第164章 日出

两个人明明只差一点, 萧驰野注视着沈泽川, 目光沿着他的眉眼到达他的薄唇,喑哑地说:“我好爱你啊。”

沈泽川升腾起一股战栗, 那是被击败的颤抖。他在昏暗里, 像是被捕获的夜色, 即便弥漫起来,也缠绕着萧驰野。他被抓得太紧, 以至于眼眸里的东西都赤裸地露给了萧驰野。

萧驰野逼近, 这是近似吻的对峙,他恶意地、坏透了地呢喃着:“我好爱你。”

沈泽川觉得自己要被萧驰野讲坏了, 这句话杀了他好多遍。他那点伪装无处可藏, 仅剩的“沈泽川”被扯露在了萧驰野的面前。这是沈泽川自己都无法正视的自己, 那些有关伪善、狡诈、阴戾的一切被卷席进了欲望的浪潮。

沈泽川在喘息。

爱这个字意味着毫无保留。

萧驰野让沈泽川眼眸潮湿,当沈泽川抵在桌沿的时候,那种被填满的感觉奔跑在身体里,让他小声地抽泣, 没有顾忌地留恋着萧驰野的温度。

萧驰野拴着沈泽川双腕, 从那腰线往上就是道弯月, 他仗着身高抵着这抹莹润,出入是绝对的力道,仿佛要把“我好爱你”四个字钉在沈泽川的身体上,再烙进沈泽川的骨血里。

玉珠被磨得水亮。

军帐外还有巡查队的走动声,不远处有人在谈笑,风声游动着。但那都是另一个世界, 那都不属于沈泽川,他只能听见桌子被撞偏移的声音,听见结合的潮迭,听见萧驰野的心跳。

每一下都是“我好爱你”。

这让沈泽川无法承载,他要溢出来了,不论是声音还是别的。他颤抖着,甚至无法站稳,他在极致的失声里探出了手指,在束缚中轻轻地钩住了萧驰野衣角。

这一钩,钩得萧驰野心好软。

萧驰野吻了沈泽川,在后颈,仿佛衔住了沈泽川。他明明这么凶,却又那么温柔。沈泽川向后枕着萧驰野,他们从胸腔到一切都紧密相连。

腰隔出了漂亮的弦线。

萧驰野解掉束缚,沈泽川却放弃了桌沿。这世间的一切皆不可依赖,除了萧驰野。萧驰野在沈泽川耳边低喃着什么,像是撺掇着他,又像是夸奖着他。

沈泽川就是玉珠。

萧驰野吻着他。

沈泽川眼角坠着水珠,他湿湿地敛着眼眸,用最大的克制轻声颤抖道:“阿野。”

萧驰野埋首在沈泽川的颈边,他醉死了,整日被这个坏人随心所欲地念着名字,每一次都像是邀请。他磨蹭着,像是睡醒了,自然而然地应着:“嗯?”

“策安,”沈泽川偏头,与萧驰野鼻息相对,几近天真地唤着,像是牙牙学语,“我、好、爱、你、啊。”

萧驰野把着那腰的手失了分寸,他口干舌燥,艰难地退了出来,迅速把他的兰舟抱离了地面,几步到了榻边,将人转了过来。

萧驰野拉起沈泽川的手,深深地吻他。他们要面对面,把相互最难看也最好看的神情都尽收眼中。萧驰野拨开沈泽川湿透的发,彼此间连残缺都相互契合。那些恶劣的、古怪的甚至是残忍的一切,在两人间留不下任何空隙。

他们隐秘地亲昵,纵情欢愉。

在交战地的风声里汗流不住。

* * *

卯时三刻,萧驰野背着沈泽川走在带霜的草野里。

“好久,”沈泽川拢着风领,埋在萧驰野的背上,闷声说,“跑起来。”

“累死我吧。”萧驰野颠了他一下。

沈泽川用手指揪着萧驰野藏在衣领里的小辫儿,说:“累死我了。”

天还早,东山脉挡住了些许视野。风很大,两个人盖着同一个大氅。天色还没有亮,他们已经走出了沙一营。往北有个小望楼,已经作废了,萧驰野就是到这儿来。

两个人拥着大氅,挤在一起,坐在陈旧的望楼上,面朝东方等待着日出。

“我以为你来提亲的,”萧驰野把沈泽川偏过去的脑袋拨到自己肩膀上,“我都等得快老了。”

沈泽川怕冷,这风又大,他伸出半个手指,把大氅挑起来,然后钻了进去,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萧驰野胸口避风。

“我等你八十的时候再来吧,”沈泽川说,“你爹也砍不动我了。”

萧驰野隔着大氅,把下巴压在沈泽川的头顶,说:“好歹是做府君的人,私奔的气魄还是要有的。”他想着,继续说,“老头儿是欣赏你的。”

沈泽川想要一支暗杀轻骑,真的是放到茶石河沿线吗?这样的队伍需要非人的自制,因为它太好用了。为了打造这样的队伍,沈泽川要准备多久?他费尽心思地成功了,问题就会回到最初,这支队伍还能继续放在茶石河沿线吗?沈泽川真的只想把他们用在茶石河沿线吗?这是把肆杀的刀,它有着和沈泽川另一面相互倒映的漆黑。

如果没有萧驰野。

萧驰野把大氅拉下去一些,露出沈泽川,说:“来了。”

沈泽川露着眼睛朝东看,萧驰野直接把他捏着下巴抬起来。

天际浓云滚滚,风猖獗在昏暗的天地,紧接着,空隙里破出金芒,宛如数道光箭穿梭云层。云浪里推出一轮日,像是载着万千重量,把流云碾成了碎沫,气势磅礴地抬升起来。万顷草野霎时被点亮,薄霜燃烧起来,晶亮闪烁着铺缀大地,枯草犹如回光返照,潮浪声清晰入耳。

“萧策安。”沈泽川莫名说道。

萧驰野戳他面颊。

沈泽川握住了,露出双腕间的红色,他似乎在思考什么。

天空正在荡出辉煌的金波浪,蓝色宛如浸泡开来的宣纸,不多时就染遍了他们的头顶。鸿雁山苍茫的雪顶皑皑于云巅,雄鹰盘旋着唳鸣,沈泽川和萧驰野在风里被染上了金光。

风太疾了,沈泽川有种即将被吹走的错觉。

但是萧驰野稳稳地挡在他后方,逐渐反握住了他的手。

“做什么都可以,”萧驰野耳语,“有我在你就不会坠下去。”

第165章 霜衣

萧驰野把陆亦栀留下的那匹白马送给了沈泽川, 趁着还有闲暇, 在交战地的草场上陪沈泽川跑马。这马通身雪白,唯独胸口一点乌黑, 既漂亮又灵性, 比浪淘雪襟更活泼。

今日没战事, 萧方旭穿着铠甲坐在栏杆上,看沈泽川沿着圈跑马, 对左千秋说:“这习惯……”

“这习惯?”左千秋顶着阳光, 眯眼看着手里的药方子,“话说完啊。”

“像阿野他娘, ”萧方旭伸出手指, 照着沈泽川的路线转了两圈, 说,“跑不直。”

“他常年在阒都,不擅长马术,让阿野以后多带带就好了。”左千秋抬头, “你找着一灯了吗?”

“大师行踪缥缈, 来去不定, 哪儿那么好找。”萧方旭手上还拿着头盔,他掸着上边的灰尘,“怎么了?”

左千秋凝重地说:“这孩子的病,得叫一灯看才行。我去年在阒都里见他,他虽然外表略显羸弱,可内在没有大碍, 现在再看,分明已有了颓败征兆。”

萧方旭打量着沈泽川,说:“这么严重?”

“药服了那么久,”左千秋说,“是得加倍还的。他在阒都先后历经三次劫难,齐惠连是记重创,好在阿野和纪纲都用心。”

“能好吗?”萧方旭收回目光,看向左千秋。

左千秋眉头微锁,把药方子折起来,收回怀中,说:“……我看难,先小心养着吧。”

* * *

晌午时用饭,沈泽川桌上多了碗鲜奶。他不了解交战地的补给分配,只以为是萧驰野吩咐的。晚些萧驰野进来,又端了碗鲜奶,让沈泽川喝了个饱。

萧驰野吃饭时没说什么,以为是左千秋给的,回头准备去谢谢师父,正好碰着晨阳来收碗。

“师父的?”萧驰野利落地套上外袍,“我去送。”

晨阳把碗搁在托盘里,低声说:“是咱们王爷的。”

萧驰野慢下了动作。

“王爷早上嘱咐的邬子余,把自己的日份给了公子,还让边博营给茨州送产奶的牛羊。”晨阳端起盘,“最后特地说了,不要声张,也别专门给公子讲。”

这老头儿。

萧驰野颔首:“明早把我的补给老爹。”他说完犹豫了片刻,在晨阳要退出去以前,叫住了人,“……算了,这事我知道了。”

* * *

沈泽川不能在交战地久留,鸿雁山的天气骤变,他待了两日就得返程。要走的那日起了大雾,东山脉的风里含着湿气,吹得营地军旗猎猎作响。

萧驰野给沈泽川系好氅衣,再戴上风领。沈泽川看他还穿着单衣,闷着声说:“这边马上就要入冬了,军中的冬衣还没着落吗?”

“大嫂在想办法,”萧驰野挡着风,撑着车门,“今年过年,带着纪纲师父去大境吧。”

沈泽川瞟了眼萧驰野的背后,凑近小声地说:“行吗?”

萧驰野也小声地答道:“赶紧来娶我,跟我爹讲明白,不然老是和偷情似的。”

沈泽川哪知道他早跟离北摊牌了,闻言还真的点了头,说:“上回大嫂还给了套镯子,过年我回份礼。”

萧驰野觉得兰舟可爱,他笑起来,再一次摸了摸沈泽川的面颊,说:“路上有铁骑随行,到了茨州就给我写信,再过三四天我就回边博营了,挨得近。”

“我给你写一沓。”沈泽川放慢语速,仿佛能放慢时间。

“扇子还没做,忙忘了,”萧驰野指尖轻碰了玉珠,“过年再给你磨个新的。”

沈泽川说:“那我走了。”

萧驰野俯首进来,但是没有等到他凑过去,沈泽川就捧着他的脸颊,吻了过来。这个吻很短暂,几乎是一触即分。萧驰野抬身离开了马车,把帘子放下,退后了几步。

费盛站边上,想奉承几句,结果还没开口,就被萧驰野一把给摁了过去。

“兰舟在,”萧驰野眼神冷漠,“你们在。”

费盛觉得后颈上圈着的是把铁钳,卡得他几乎喘不上气。他仓促地点头,萧驰野放开了他。

马车碾动起来,萧驰野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走。沈泽川拽开了车帘,鸿雁山在萧驰野身后半隐于云雾间,风呼啸着,这一刻,萧驰野的身影奇异地与鸿雁山相互重叠。

沈泽川望着他。

风中遽然旋出几只鹰,为首的猛的唳鸣响彻营地。大小军帐瞬间掀起了门帘,望楼上倏地吹响了长哨。

萧方旭出帐时战马已经就位,他扶了下刀,再度翻身上马,沉声说:“三队守营,前锋先行!押运队立即掉头回撤,下到沙二营去保护军匠!”

萧驰野退后着,戴上了头盔,转身上了小跑而来的浪淘雪襟。风吹得沈泽川睁不开眼,他扒着车门,在强风里,看见萧驰野越行越远。

云被吹散了,散成了千万白絮,扬在离北的天空。

交战地的第一场雪来了。

* * *

寅时三刻,李剑霆准时睁开了眼睛。她坐起身,伺候的宫娥上前拉起了厚重的垂帷。风泉着着裰领道袍,手脚勤快地为李剑霆穿鞋。

慕如刺杀了李建恒,风泉找了替死鬼,在李建恒下葬后一直藏在薛府里做李剑霆的贴身内宦。如今李剑霆住到了宫中,风泉也跟着回来了。原本薛修卓是不打算再用他了,但是李剑霆坚持,他便改了名字,继续守在李剑霆身边。

李剑霆没睡好,她似乎还没有适应这偌大的寝殿。伺候储君的宫娥都知道,李剑霆夜里只准风泉侍奉在殿内,她们候在外间,偶尔能听见储君做噩梦的声音。

寝殿内的人都轻手轻脚,无声地替李剑霆穿戴。等到她整理得当,风泉便躬身上前,提起袖子,小心地在李剑霆额间点上花钿。储君不适合粉白,缀着大红最好看。

卯时李剑霆已经候在了檐下,等待着各位经筵官前来讲课。今日有风,风泉给她罩着大氅,立在边上给挡着,冻得嘴唇发紫。

李剑霆看着风泉,说:“入秋了,巾帽局没发新袄吗?”

风泉不能直视李剑霆,便偏着身答道:“回殿下,发了。”

李剑霆抬指摸到了自己的大氅,可她随即反应过来,她站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为着个太监解衣实属不妥,容易落人口实。她望向不远处笼罩在灰暗里的飞檐,顿了片刻,到底没再说什么。

今日不知是不是路上耽搁了,经筵官迟迟没到,李剑霆站得双腿发麻。她再次看向风泉,这一次从昏暗里看见了风泉的耳朵。

风泉以为李剑霆冷了,便说:“奴婢唤人去前边瞧瞧……”

“你有耳洞。”李剑霆凝视着风泉的耳朵。

风泉猛地看向李剑霆,下意识地想要挡住耳朵。但是他又迅速垂下了眼睛,安静地点了点头。他谨慎地放慢呼吸,觉得耳边那细小的洞就是梦魇,让他喉间隐约作呕,在李剑霆的沉默里放大了恐慌。

李剑霆隔了半晌,看到内宦引着经筵官往檐下走。她恭敬地颔首等待,在低头时,轻声说:“挺好看。”

风泉在为经筵官打帘子的同时,飞快地瞟了眼李剑霆。但是李剑霆没有看他,像是没有说过话,俯身跟着先生进去了。

风泉藏在袖中的拳头攥起了冷汗,他退到门边,过了许久,又悄悄地斜过目光,从门帘的空隙里,看见李剑霆的裙摆,对她适才那句话惊疑不定。

* * *

沈泽川的返程不算快,雨雪天路不好走,费盛不敢马虎,生怕沈泽川在半道上病了,因此事事躬亲,即便有离北铁骑随行,马车内侧仍然由锦衣卫守着。每日的补药煎煮,也都有费盛盯着。

马车过了边博营以后就停了下来,因为马道被泥潮冲毁了,修复要耽搁一天,队伍便要在此露宿。

沈泽川下了马车,带着丁桃在跟前遛马。

“这马公子给起名了吗?”丁桃枕着双臂,倒着身走,问道。

“叫它风踏霜衣。”沈泽川牵着马,摸了摸它的鬃毛。

丁桃了然地握拳,说:“好听啊,跟主子的浪淘雪襟搁在一起正好!”

沈泽川看向南边,丁桃也转身看了过去,他说:“往那边跑八九天就是敦州了呢。”

“这么近,”沈泽川颇为意外,“我看周围没有离北的驿站。”

“原先是有的,后来荒废了,”丁桃说,“现在都是往东北方向跟边沙人打嘛。”

沈泽川呵着热气,转开了目光,跟丁桃又散了会儿步。

晚上费盛带着人守夜,跟离北铁骑坐在篝火堆边烤火,缩着脖子说:“离北是真冷啊,这还没到冬天,交战地的雪已经下了。各位兄弟不容易,吃肉!”

随行的离北铁骑是个游击,也不跟费盛客气,围坐在这里大口吃肉,说:“离北的雪都下得早,往年这会儿该回家了,只留几个边营守线。”

“我看这仗停不了,”费盛接过马上行,灌了几口,辣得大呼过瘾,“要是没有你们在这头顶着,南下各州都要遭罪。”

“没办法的事,”游击吃得红光满面,说,“我们是离北铁骑哪。”

费盛顿时感慨起来:“人人都说离北铁骑是北边的铜墙,都是铁打的真汉子,我以前在阒都就很佩服。当时那韩老狗一看离北盛得恩宠,就爱拈酸吃醋,乱放狗屁,我就不服气,顶撞过他许多次呢。现在真到了离北,果真没错,诸位兄弟值得结交!往后啊,大家要是到茨州办事,什么也别准备,下了马去衙门报我费盛的名字,我给诸位兄弟安排!”

游击高兴,拍了费盛一把,说:“够义气!”

大家相谈甚欢,又吃了好些肉。晚上火不灭,以防狼寻着味过来。离北铁骑有巡夜队,在周围转了几圈,回来时俯身在游击耳边说了几句话。

游击抹了嘴,神色一敛,说:“戴甲!”

费盛立刻跟着站起来,后边的锦衣卫也霎时间醒了。

沈泽川没睡,在马车里就着烛光看最近从茨州来的信。听着脚步声,没抬头,问道:“附近有人?”

费盛提着刀,在车门边飞快地说:“离北的夜巡队在南边发现了车马的痕迹,主子,这里靠近边博营,六月边博营遇袭,那投石车也是从南边绕过来的。”

费盛虽然爱讲话,但观察力非凡,并且听记一流。他没有丁桃那样过目不忘的本事,却能把经手誊抄的每件事都牢牢记在脑子里,不会错过其中的任何蛛丝马迹。

“让铁骑带路,”沈泽川罩上大氅,下了马车,“派人先跟上去,不要打草惊蛇。”

费盛应声。

沈泽川看着天幕,再看向南方,说:“南边挨着敦州,若是真的撞见了边沙骑兵的押运队,十有八九是从敦州绕过来的。”

费盛捻了下脚边泥,起身说:“前几日才下过雪,这边的马道失修,路都难走,他们带着辎重沉得很,一定安排了不少人随行,专门保驾护航。”

“先派人跟着,”沈泽川想了片刻,“马车随后,我们正好到敦州瞧瞧。”

敦州有建兴王府,是沈卫的故地。费盛不敢多猜,转身招呼了人,灭了篝火,把痕迹收拾干净,立刻趁着夜色跟了上去。

第166章 六耳

清晨时, 沈泽川凝视着那些凌乱的脚印, 问费盛:“是粮车吗?”

车轮的痕迹很清晰,明显是承载着重物。

“比粮车还要重, ”费盛单膝跪地, 看了片刻, 说,“像是载着什么重器。主子, 他们专程绕到离北, 难道又想偷袭?”

“沙三营如今兵强马壮,有郭韦礼驻扎, 此处又靠近边博营, 如果没有重兵在后, 偷袭也难再讨到好处。”沈泽川面朝南边,“况且他们是从敦州出来的,可能是想把东西运去茶石河沿线。”

但是敦州有什么呢?

敦州的粮仓早被土匪挥霍空了,而且敦州境内没有守备军, 何必多此一举绕路而行?

沈泽川细细地想了片刻, 把对敦州的所有记忆都过了一遍, 想到六月边沙骑兵偷袭边博营时用到了投石机,他沿着车轮的痕迹走了几步,忽然说:“辎重,粮食——军械。”他回过头,“中博兵败以后,兵部没有回收六州的军械库, 是想留给重建的守备军,但后来阒都疏于巡查,这些军械库就无人问津了。”

费盛站起身,顾不得膝头的泥,道:“其中有许多攻城重器,若是落到了边沙人手中,那端州可就危在旦夕了。”

“继续跟着。”沈泽川说道。

* * *

车轮陷进了泥洼,马匹拉不动。

六耳裹着袄,戴着边鼓帽想要蜷缩起来,但他没能如愿。那个扮作行商的边沙汉子拽着脚踝,把他拖下了马车,用马鞭抽醒他,叱骂着:“站起来,去推车!”

六耳“哎哟”几声,连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过去推车。他年迈手抖,蹬着地的脚被人给踩了,疼得他险些跪下去。这趟跟车的土匪有很多,都被边沙人给缴了刀,在马鞭子底下做苦力。

洛山土匪在茨州铩羽而归,雷惊蛰是禁军细作的消息不胫而走,洛山因此分裂成了十几个小山头,相互斗得不亦乐乎。六耳丁牛之流各自起势,都想重现雷常鸣的辉煌,做洛山的大当家。谁知他们在端州被有边沙骑兵相助的土匪给打散了,不仅折了主力,还再次被俘虏,成为了边沙骑兵的阶下囚。

丁牛不肯替边沙骑兵运粮,在七月底被杀掉了。六耳惜命,不敢再做抵抗,现在专门为边沙人押运粮车。

六耳猴似的佝偻着身体,两吊长眉随着动作颤抖。他混在人堆里,不敢在边沙汉子眼皮底下偷懒。可即便如此,也没能逃过鞭打。六耳疼得龇牙咧嘴,尽力把身体矮下去,让别人给挡着。

路难走,寒夜里都是粗重的喘息声,这些横惯了的土匪也招架不住边沙人的马鞭,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人不在少数。马车到了寅时才停下,几列骑兵游走在周围,呵斥着土匪们集中站好。

六耳的袄衣被鞭子抽烂了,漏着破絮。他抱着双臂,一双脚蹚在薄冰泥洼里,袍子早烂了,两只裤腿荡着,露出麻秆似的双腿,老头冻得直哆嗦。

边沙汉子们要吃饭,土匪们只能站在边上挡风。

六耳抄着手,饿得眼冒金星,舔着嘴唇,悄悄蹲下身休息。

“这狗日子啥时候是个头,”跟前的旧部嘀咕着,把塞在背上的布囊拆下来,系到了腰上,“干他娘的,这一趟快被他们活活打死了!这些狗日的下手没哈数,把人当牲口抽!”

六耳挪动了下脚,饿得嘴里泛酸,还想着抽口烟。他在袖子摸索了半天,捏出些烟草星子,凑在鼻子跟前使劲闻了闻,说:“他们又不读书,可不就把人当作牲口?那身上文的都是野兽猛禽,喝的还是生血。”

旧部啐了几口,说:“早知道是这个下场,在茨州的时候我也投靠禁军,他妈的,好歹不会便宜边沙人。”

“净他妈说废话,”六耳把烟草星子又塞回去,他贼溜溜地透过人腿往边沙汉子那边看,“咱们都是草寇,投靠禁军能有什么好下场?还不是做叛徒。这些军械送过去,打的就是离北和中博,到时候说不定连阒都里的皇帝老子也得做阶下囚,我们还得跪个边沙皇帝。”

六耳的话音还没落下,旧部就把他给猛地扯了起来。六耳双腿颤抖,贴着他们站直,一双眼不敢乱瞟。

边沙汉子叫吉达,头剔得干净,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上边文着个毒蝎子。他抹着嘴从边上过,眼神让六耳双腿抖得更厉害,快要尿裤子了。

但是吉达今夜没找他们麻烦,带着人去了前边,那里停着承载床子弩的重车,边沙人对床子弩这样的巨型攻城器很感兴趣。

土匪们原地休息,干粮都泡潮了,闻起来一股霉味。六耳一口黄牙都是烟熏的,他把干粮吃了。几个人凑在一起取暖,幸好今夜没下雨,不然冻死的人就不止那么几个了。他们席地而坐,不敢睡着。

六耳人老了,逐渐撑不住,靠着车轮打瞌睡。

* * *

“随行的部队这么少的人?”费盛再次蹲下去,检查着脚步,“多数都是推车的土匪,边沙骑兵没有多少。”

游击戴上了头盔,坐在马背上像是尊铁浇的雕像。他在勒马时,发出了沉闷的声音:“他们乔装打扮就是不想惊动别人,恐怕在洛山还有内应,否则不敢这么点人深入到此。府君,若是想要弄清楚到底是谁在与他们里应外合,就得赶在他们进入洛山境内以前拦下他们审个清楚。”

离北铁骑随行的人也不多,但都是交战地的精锐,跟着萧方旭打悍蛇部的。天黑霜重,有锦衣卫协战,拦下这一小批人不成问题。

沈泽川看了眼夜色,说:“丁桃留在原地,费盛,跟着离北铁骑。”

* * *

六耳被冻醒了,搓着双脚,觉得半条命都要被冻没了。他抬起头,看边沙骑兵远远地站在前边,都簇拥着床子弩。这弩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拉开,一般都会压阵或是守城,是对战时的绝对重型利器,在离北营地里很常见,边沙骑兵在这上边吃过不少苦头。

六耳谁也没叫,他双手撑着地面,借着马车的遮挡,悄悄地钻向后边。他匍匐过车底,贴着地面躲开了视线。当他爬到最后,几乎是蹬着鞋往前扑,狼狈地跑了起来。

吉达擦着箭,忽然余光一闪,用边沙话喝道:“有人跑了!”

边沙骑兵霎时间翻身上马,扬鞭呼喝着追了过来。

六耳哪想到吉达眼睛这么毒!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在这么深的夜里还能看见自己。他想停下以撒尿为托词,可是他回过头,看见那弯刀都已经出了鞘,便知道今夜不跑就是死!

六耳火急火燎地勒紧裤腰带,在泥洼里蹬掉了鞋。他跌倒又爬起来,眼前都是丁牛的死相。

他们能在洛山威风起来,是因为边沙骑兵,如今他们在洛山成了阶下囚,也是因为边沙骑兵!

六耳嘴里含糊不清地求爷爷告奶奶,把认识的神佛都求了个遍。这老头脚底生疮,疼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他怕死,甚至想现在就跪下来求饶。

但是边沙骑兵的喝骂声显然不是把六耳抓回去那么简单,他们不缺人,他们缺只能当众宰杀的鸡。六耳哆嗦着,跌进了泥洼里。

边沙骑兵围了上来,六耳当即就哭了出来。他抬着双手,在冰凉的泥水里觉察到自己尿了裤子。那浑浊的尿骚味沾满了裤腿,六耳听不懂边沙话,只能惊恐地给骑兵磕头。

“我错了,”六耳无知觉般地哭喊着,“不要杀我!”

边沙骑兵咳了几声,把浓痰啐在六耳脸上。他们用刀鞘砸陷了六耳的背部,让六耳趴在泥洼里喝脏水。六耳两吊长眉被弯刀挑起来,他惶恐地喝着那水,又哭又笑,鼻涕眼泪脏了满脸。

吉达站在原地看骑兵戏耍着六耳,他架着一条腿,蹬开了床子弩的罩布,喊人把六耳拖远,要用六耳试弩。

六耳听见了床子弩挪动的声音,他的胆都吓破了,跪在地上被拖着,不断用双手扇自己耳光,骂着浑话。

他干什么要跑?!

六耳把自己扇得双颊红肿,他被架了起来,吊在了远处。六耳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气,看骑兵们给床子弩上箭。那箭粗如儿臂,箭头不同寻常,是铁铸的圆头,从天而降时能把人砸得脑浆迸溅。轮轴“咔嗒”地转动起来,只要吉达扣下扳机,六耳就能看着箭蹿向高空,再砸向自己。

六耳失声动着嘴,不知从哪里涌现出了勇气,咧着黄牙骂道:“我操你祖宗!我操你们祖宗!”

六耳泪流满面,哽咽得像是随时能断气。

他以前也是做土匪的,但不是孤家寡人,家里头有儿有女。妻子很好,是跟他出村的青梅竹马,夫妻俩人过了年纪才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女儿,在咸德三年说了亲,只要过了那年冬天,就能嫁了。儿子想进守备军,六耳跟雷常鸣走了好久的关系,才把人送进了端州守备军里。

结果那年端州守备军全部死在了茶石天坑,边沙骑兵来屠了城。

第167章 来客

夜空昏暗, 没有星辰。六耳在喘息间呼着白气,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他吊在这里,就像是风里的破絮, 轻如鸿毛。

吉达没踩动弩, 他推开身边的下属去查看, 继续用边沙话问着什么,他们对这些重型军械并不熟悉, 下属叫了几个土匪来看。吉达拧开水囊喝水, 赤膊站在寒夜里等待。

旧部害怕自己受到六耳的波及,因此趴在地上, 不敢动。他双眼盯着地上被踩烂的泥洼, 看见里边的泥浆在隐约颤动。他以为是自己呼吸太急促给吹的, 便用双手捂住了口鼻,谁知那颤动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变得更加明显。

吉达最先察觉不对,他停下了喝水的动作, 聚精会神地听了少顷, 忽地扔掉了水囊, 大声道:“有铁骑——!”

但是太迟了,在黑夜里匍匐半宿的离北铁骑像是扑出的猛虎,撞得吉达身侧的马车轰然翻了过去。马儿们受惊嘶鸣,被重达百斤的马车给拖倒在地,那床子弩砸溅起泥浆。旧部身边的马车也跟着挪动,几辆重车没有章法地撞在一起, 一时间人仰马翻。

吉达迅速退身,他沉着地喊着:“上马!”

离北铁骑的战马浑身披甲,马蹄声贴近了听就是闷雷,全副武装的铁骑无惧弯刀。他们像是堵黝黑的墙,直接把押运队拦腰撞断了。战马前胸戴着长有粗短突刺的铁甲,策马直冲时根本无法阻挡。跑不快的边沙骑兵被带翻在地,来不及爬起来,就紧跟着被铁蹄踏得血肉模糊。

游击罩在头盔里,冲侧旁的费盛打了个手势。费盛轻马绕行,和游击一起垂下了长刀,夹袭向吉达。吉达上了马,他像是没有察觉到费盛在靠近,俯身时胯下的矮种马强风一般地跑了起来。吉达直勾勾地盯着游击,两匹马眨眼间就碰在了一起。游击遽然挥出了长刀,想要直接带走吉达的头颅,然而他挥空了,吉达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下一刻,游击后脑“砰”的一声被砸上了钝器,游击几乎是瞬间震得口鼻流血。他两个耳朵都被砸失鸣了,那近似密封的铁甲可以抵挡一切尖锐利器,却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无法抵抗钝器的砸撞。

游击摔下了马背,栽在地上。他耳鸣得严重,甚至有刺痛的感觉。他试着爬起身,但是浑身抖得太厉害。血从头盔的缝隙里往外流,他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却仍然动着嘴唇:“摘、摘掉头——”

铁锤再次砸在了游击的后脑,一下一下,把那头盔砸到变形。血浆乱流在地上,游击没有声音了。

吉达蹲在游击的背上,抹掉蝎子文身上的血迹,用手指送进了嘴里。他虬结的肌肉蕴含着惊人的爆发力,他抬起铁锤,盯住了费盛。

费盛的寒毛直竖,座下的马在畏惧地甩头。费盛艰难地吞咽着唾液,在做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以后,他竟然被对方的眼神吓退了。

这不是普通的边沙骑兵,这甚至不是边沙的精锐。

他们不像哈森的精锐队伍,佩戴的是弯刀和棱刺,他们戴着的是弯刀和突刺铁锤,这是一支从来没有在离北战场上出现过的边沙部队。

太可怕了。

费盛喉间逸着挣扎般的喘息,这样的铁锤如果送到了交战地,那么离北铁骑就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牲畜,铁甲的一切优势都将化为乌有。

“撤退,”费盛拽紧了缰绳,骤然爆发出吼声,“撤退!”

必须甩掉他们!

费盛掉转了马头,没命地疾驰起来。但是他没能如愿,这支诡谲的队伍如影随形,吉达显然是盯住了他,穷追不舍,双方在夜色里追逐。费盛终于领教了传闻中的边沙骑兵,他座下的马也是良驹,但在此刻根本甩不出距离,被对方紧紧咬住了。

吉达的铁锤抡向费盛的后脑勺,费盛闻风躲闪。马跑得太急,费盛在颠簸中险些滑下马背,他远远没有边沙骑兵那样精于马术。双方此刻与押运队有数百步的距离,费盛意识到甩不掉对方,对方也没有再给费盛撤退的机会,吉达已经追上了他。

费盛不是离北铁骑,铁锤对于他而言没有那么大的威胁,于是吉达换回了弯刀。那钩月般的刀刃挂住了费盛的绣春刀,后方的队伍已经交汇在一起,厮杀起来,两个人还在疾驰,一头撞进了稀疏的林子里。

枯枝条狠狠地抽在脸上,费盛被绞住的刀根本收不回来。吉达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他在风中对费盛说了句字正腔圆的大周话:“欢迎你来做客。”

费盛想回句什么,但他顾不上开口。吉达在前倾同时拽回了弯刀,费盛的绣春刀当即脱手,被带飞了出去,紧跟着,座下的马遭到了侧面撞击。费盛被撞翻下马,他在滚地的刹那间就摸出了腰侧的短刃,格挡在面门前。

吉达的弯刀随着绣春刀一起脱了手,他放松整只右臂,抡起铁锤就砸向费盛的脸。费盛格挡的短刃被砸得凹陷,他小臂麻痹,反应极快地再次滚身,把报废的短刃丢掉,赤手空拳地与吉达保持着一定距离。

费盛弯着腰,不断后退。他调整着呼吸,冲吉达发出“嘁”的驱赶声。

吉达被费盛激怒了,他握紧铁锤,在挥起来的那一刻,背后猛地一沉。丁桃从后用单臂紧紧勒住了吉达粗壮的脖颈,吃力地说:“大熊——”

丁桃话音还没有落下,就被吉达拽住了胳膊。吉达想要侧肩把丁桃摔到地上,可是从侧面疾奔出一个身影,一往无前地扑了出来,一头撞在了吉达的侧腰。

吉达被历熊撞得踉跄,丁桃趁机脱身。历熊这几日躲在马车里吃得好,当下伸出双臂,就着这个姿势抱住了吉达的腰身,扎着马步想要把吉达像树干一样拔起来。

吉达抡着铁锤砸在历熊背部,历熊吃痛地大叫一声,喊道:“桃子,好痛啊!”

丁桃揉着发麻的胳膊,飞快地说:“用纪家拳打他!”

历熊便松开双臂,大喝一声,朝着吉达的胸膛就是一拳。吉达竟然被历熊这一拳给打退了两步,历熊高兴,跟着连续几拳,拳拳到肉,把纪纲教的记得清清楚楚,气势无双地回头说:“他打不——”

历熊话音还没有落下,就被吉达反手一锤砸翻在地。这小子皮糙肉厚也扛不住,幸好反应极快,曲起手臂挡住了头部。可即便这样,也被那力道砸掉了颗牙。他含着血把牙齿吐到地上,生起气来。

“呆子!爬起来!”丁桃急声大叫。

历熊来不及爬,只能拼命翻滚,那铁锤就擦着脸颊砸在地上,泥浆溅了历熊满头,他连声“呸”出嘴里的泥水。丁桃急中生智,用笔搅和了泥浆,蹬着历熊的肩头,说:“走!”

笔猛然甩出泥水,溅在了吉达的眼睛里,吉达仓促地擦抹。历熊借着丁桃这一脚,双掌撑地,滑身要从吉达的裆下溜了过去。但是他太壮了,滑到一半卡住了,这小子一根筋,非要走这条道,靠着蛮力抬身时,没把自己滑出去,反而把吉达给撂倒了。

丁桃想夸奖历熊,岂料吉达抹着泥水,拽到了丁桃没收回去的脚踝。丁桃在这招上吃过无数次亏,早已经学聪明了,脚踝一紧,就立马抬起双臂护着后脑,闭眼倒地,摔下去了立刻大喊:“我不痛!我没事!”

历熊从泥洼里爬起来,想要扑过去卡住吉达的脖颈,但是才扑过去,就被早有防备的吉达曲肘砸中了鼻梁。历熊鼻梁立即泛起了酸麻,吉达跟着又是一下,把历熊带翻在泥洼里,砸得口鼻出血。

吉达活动着肩臂,那“咔嚓”声昭示着适才都是玩笑而已。他的手臂远比历熊的粗壮,历熊躺在泥洼里捂着口鼻,模糊中看清了吉达手臂上的毒蝎子。

丁桃被倒着提了起来,他怀里的笔和小本子滑了出来。吉达使劲地把丁桃抡起来,丁桃身上的毒针暗器都跟着掉了出来,他双手去捉都捉不及,大喊道:“我的糖!”

说时迟那时快,丁桃眼看着自己油纸包裹的糖块落入了一只手。风过耳畔,吉达在这弹指一挥间,看见了白色的衣袂飘落在了泥面上,像是一点浮雪随风来,接着再度乘风起!仰山雪寒光如秋水波湛,霎时到了吉达的胸前。

吉达不能退步,便抛弃了丁桃,想要空出只手捉住仰山雪的前刃。

但是太快了,刀过前胸不过须臾,吉达没有抓住。仰山雪片刻间又随着白袖挑割向吉达的咽喉,这次吉达晃肩避闪,用肩膀挨了这一刀。

高手!

吉达警钟大作。

然而吉达又随即反应过来,纵使沈泽川气势雷霆,内里虚浮也被适才的那一刀给暴露出来。吉达狞笑起来,劈手击向沈泽川侧颈,在白袍如云如雾般的避退里紧逼而上,握起了拳,把沈泽川的攻势给打了回去,并且翻手擒住了仰山雪。

仰山雪一沉,沈泽川的手臂也被吉达擒住了。

吉达知道对方不好捉,就在脚下卡着巧劲,借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转身以背部抵住沈泽川,压低了自己的肩膀,眨眼间就把沈泽川过肩重砸在地。

沈泽川险些呛出血,他起来后没能脱身,手上“噼啪”地跟吉达过了两招,被吉达全部以蛮力化解掉了。

吉达武学没有那么精细,不欲与沈泽川在这上面耗费功夫,他在格挡的中途察觉沈泽川放弃了仰山雪,便在沈泽川抬腰而起的时候,抡锤砸了过去。

这一锤砸在了树干上,因为太用力,吉达竟然无法拔出来。

沈泽川矮了些许,漆黑的眼眸盯着吉达。吉达听到了“咔嚓”的断裂声,他在这时没有想到那是什么声音,但是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几乎是立刻放弃了铁锤。可是在吉达做出动作以前,沈泽川已经迅猛出手。这一次他比之前更快,像是从一开始就筹谋着此刻,等待着、引诱着吉达习惯他的节奏。吉达甚至都要怀疑沈泽川根本没有受伤,适才的虚弱只是层伪装。

但是吉达没有机会了,他颈部的鲜血喷溅而出,洒了沈泽川满脸。他喉头滚动,不敢相信自己会栽在这里。他迟钝地挪动着目光,看见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沈泽川像是才想起来打招呼,他含情眼半敛,用手指擦着湿淋淋的血,友好地说:“欢迎你来做客。”

音落,吉达就后倒在地。

颈部插着半截笔。

丁桃惊魂未定,沈泽川垂指把糖扔到他怀里。丁桃怔怔地接住了,看见油皮纸上一片血红,已经渗到里边去了。

第168章 蝎子

费盛心中当即大定, 他撑爬起身, 过来替沈泽川捡仰山雪。但他俯身时发觉沈泽川右臂古怪,目光顺着沈泽川的袖口看过去, 发现沈泽川整只右手都在颤抖。

沈泽川指尖都是黏稠的血, 适才交手中, 吉达差点掰断他的手指。此刻骤然停下来,这种颤抖是他无法控制的事情。可是他不能露出分毫痛色, 因为铁骑才遇重创, 游击被吉达当众锤得脑浆迸溅,沈泽川必须在这一刻稳住士气不要继续下落。

“主、主子……”费盛忐忑地唤着。

“后方已经在召集土匪重整押运队。”沈泽川随身带着蓝帕子, 但他舍不得用来擦血, 那是从萧驰野身上拿来的东西。他接着说:“让离北铁骑摘掉头盔, 不要慌,床子弩坐镇在后,对方不过是瓮中之鳖。”

* * *

六耳双手哆嗦,他已经被解了下来, 风吹得两腿间生凉。旧部趁乱拽着他, 推搡着人, 催促着:“跑!快跑!”

六耳僵直地看着混乱的押运队,干巴巴地问:“谁、谁来了?”

“离北铁骑!”旧部拆掉腰上的布囊,把身上佩带的锁链也一并扔掉,“让他们打,我们走!”可是旧部拽不动六耳,便拧着他急道, “六爹,你干啥啊!”

六耳弯曲着腰,脚蹭在地上不肯走。他神色狰狞,说:“走,但也要捅这些杂种一刀子再走!”他推开旧部,踉跄着往前走,“狗杂种用弩瞄我,这群畜生。”他摔在地上,又爬起来,喃喃自语着,“老子要砸死他们,砸死他们!”

土匪被跟随沈泽川后到的人马召集过去,把翻倒的马车齐力拉起来。床子弩沾了泥浆,六耳仓促地用袖子擦拭,挤在人群里,随着呼喝声整齐使力,把长箭架上去拉动了。

百步以外的费盛连滚带爬地冲出来,朝还在与边沙骑兵纠缠的锦衣卫吹了声短哨,锦衣卫当即收手,抵着剩余的离北铁骑后撤。还留在空地的边沙骑兵没有等到吉达的命令,有所反应时已经晚了。

扳机“喀哒”一声响起的那一刻,六耳双臂剧痛,他看着长箭飞掷入空,再落了下来,把无处躲藏的边沙骑兵连人带马一齐砸翻在地,人几乎是立刻毙命。

六耳抬起双臂,疯癫地哈哈大笑,他踮着脚,觉得此刻就是这一生里最痛快的时候。很快长箭告罄,遭遇重击的边沙骑兵无力抵抗,人少使得他们无法集结成阵型,被床子弩两下就砸散了。

旧部拽过六耳的衣领,在嘈杂中大声喊着:“六爹,该跑了!”

他们虽然被俘虏,却替边沙押运了辎重,还往中博带过路。离北铁骑和边沙骑兵是血海深仇,若是落在了铁骑手里,他们还是一个死!

六耳连忙跳下马车,瘸着腿说:“走走走!快走!”

土匪们像是心照不宣,一看骑兵回撤,就想撒丫子跑。可是后边的队伍早有防备,拔刀把他们围了个死,又给堵回了原地。土匪们乱成一锅粥,在马蹄间拥挤着,想突围又没有刀,在呵斥声中逐渐都蹲了下去,抱住了头,不敢再乱嚷。

费盛几个把沈泽川送回马车,那帘子一垂,就听见沉闷咳声。丁桃攥着糖,双目一红,六神无主地拽费盛衣袖,带着哭腔说:“我、我公子……”

费盛一把堵住了丁桃的嘴,冲四下打了手势,让锦衣卫把马车紧紧包围起来,隔开了铁骑和土匪。

沈泽川伏在席间,摊开的掌间是咳出来的血。右手食指与中指间撕裂般地疼痛,刚才没有俯身捡仰山雪就是因为拿不起来,他垂首抵着额,把还想要上涌的血都强咽了回去。

过了许久。

沈泽川的声音隔着帘子,显得格外低沉:“清点土匪,要他们继续推车。派人快马加鞭地去边博营,把这支队伍的消息告诉策安。再派人赶去茨州,告诉元琢,在我回去以前安抚周桂,只要翼王没有出兵,不论他说什么,茨州都不要先动。”

“那边沙俘虏……”费盛挨着车帘,小心地问,“咱们要留吗?”

“卸掉他们的刀锤,”沈泽川攥紧掌心,在黑暗里转过了目光,“就地斩杀。”

翌日,天空放晴。

历熊蹲在吉达的尸体边,他似乎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一直摆弄着吉达的手臂,把那只毒蝎子翻来覆去地看。

费盛过来踢历熊一脚,说:“主子让人收拾尸体,你怎么不给人家?”

历熊还在生气,他把吉达的手臂拉高,指着那蝎子说:“他怎么也有蝎子,他不能有蝎子。”

费盛原本想嘲笑这个傻小子,但他心下一动,跟着蹲了下来,问历熊:“他为什么不能有蝎子,你见过这个?”

历熊指着自己的后颈,说:“我大哥有一只,趴在这里的。”

费盛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阵麻,他捏着把汗,说:“雷惊蛰什么时候文的?怎么在洛山一点风声也没有!”

历熊努力地想,扒拉着头发,说:“我也不记得了,好早以前就有,养我的时候就有了!格达勒有好多蝎子,大哥当时带我去,也要给我文。”

格达勒!

费盛顿时站了起来,转身疾步朝马车走去。

沈泽川还在休息,早上的汤药像水似的往下灌,丁桃守在车外边,听见沈泽川咳了好几次。里边的药味往外蹿,但谁也不敢掀开车帘。

费盛也不敢,可是事关重大,他扶着马车,先轻声唤:“主子,主子。”

沈泽川睡觉很轻,实际上一直是半醒的状态。他侧靠着枕,背部伤处的后劲也起来了,疼得无法躺平。他摘掉了玉珠,擦了好久才擦干净,这会儿睁开眼,“嗯”了一声。

费盛越发谨慎,把适才的事情禀报了。

车内静了半晌,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是衣袖滑动的声音。又过了片刻,车帘被折扇挑了起来,沈泽川左手握扇,右耳戴珠,眼神比平日更加凌厉。

* * *

昨晚情况太紧急,谁都没有留意,现在历熊站在吉达边上,那被忽略的东西就变得非常明显,吉达简直就是历熊成年后的体形。他们体格健硕,远超常人;他们肩臂宽阔,爆发惊人。

沈泽川垂下折扇,拨过了吉达的手臂,问:“一模一样吗?”

历熊蹲着身,闷闷不乐地点头:“大哥的蝎子小一些。”

沈泽川对费盛说:“扒掉这些尸体的衣裳。”

不多时,昨晚毙命的边沙骑兵已经赤条条地横在了地上。费盛挨个检查,发现他们全部都带着蝎子刺青,只是蝎子的位置很自由,藏在后颈、心窝、腰侧、甚至是耳后这种难以被发现的部位,但都在上身。

沈泽川问离北铁骑:“交战地有这样的蝎子吗?”

铁骑剩余的小旗仔细地看过刺青,凝重地摇摇头,说:“从来没有见过……边沙十二部确实有纹身的习惯,但那要么是部落图腾,要么是功勋象征,十二部里没有蝎子。”

沈泽川觉得不妙。

这是支能够重创离北铁骑的队伍,一旦它形成了规模,那么交战地的对峙情况就会急转直下,离北将毫无防备地处于下风。如果他们真的是按照历熊这种标准在组建,那他们即便失去了战马也无所谓。只要他们攻破了离北,别说中博,整个大周都岌岌可危。

“格达勒到处都是蝎子,大哥把他们叫作兄弟,是我们的朋友呢!”历熊说着看向沈泽川,“他们还有好多小蝎子,年纪很小,从来不出来玩。”

“费盛,”沈泽川立刻说,“把这蝎子临摹下来,一起带往离北。不仅是离北,还有茨、茶两州,让周桂和罗牧马上开始检查境内百姓。”他顿了片刻,加重语气,“尤其是守备军。”

雷惊蛰是大周人,在中博失去管制的这些年里,谁都可以像他一样毫无障碍地进出中博。他们能把蝎子放进来,甚至能把蝎子送到大周更深处。

沈泽川此刻想到的不仅是战事,还有大周从永宜年间开始崩坏的政务。从中博兵败到萧既明中毒,从冯一圣战死到陆广白叛逃,他们曾经把目光集中在阒都,集中在世家身上,可是事情从军粮案开始就变得十分勉强。

薛修卓想要中兴大周,逼反陆广白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阒都在明知与离北生出间嫌的同时为什么还会轻慢启东军粮?沈泽川的记忆飞速倒退,他看着过去的一幕幕闪离,像是再次站在了阒都炎热的夏天。

逼死魏怀古的那封驿报到底是谁送到魏怀古案头的?

沈泽川骤然咳嗽起来,他攥紧蓝帕子,掩住了口鼻。但这咳嗽来得太凶,不仅吓到了丁桃,连费盛都变了脸色。

“主子!”费盛想要搀扶沈泽川。

“把辎重押回茨州,”沈泽川掩着声音,“铁骑不必再跟着,留下几个人就够了,我们今天就乔装去敦州。”

格达勒有白茶的画像,敦州有沈卫的建兴王府,这是一切开始冒出苗头的两个关键地点,其中还都有与沈泽川分不开关系的两个血亲。

“我还要雷惊蛰,”沈泽川神色冷漠,一字一字地说,“活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们肯定忘了蝎子刺青,指路114章。

第169章 敦州

辎重由离北铁骑看押, 让土匪推运回茨州。沈泽川只带了十几个锦衣卫和一些货物, 乔装成北上的行商,没有直接下敦州, 而是绕到了樊州通往敦州的官道, 由西门进入。

六耳罩着边鼓帽, 撅着屁股跟在费盛后边。只要他眼睛滴溜溜地转起来,锦衣卫就会把他架在中间, 让他窒息般地无法动弹。他曾经是雷惊蛰的信鸽, 消息灵通,最熟悉敦州的动向, 由他带路能免去许多麻烦。但是这老头鸡贼得很, 最初为了逃跑, 把脸抹得黑不溜秋,混在土匪群里让费盛都差点看走了眼。

沈泽川的药没有断,路上走了五日,咳嗽逐渐没有了。只是右手的两指仍然无法用力, 这几日他连信都写不了, 传往离北和茨州的消息都由丁桃代笔。

“咱们进了城, 得先跟去一家当铺补录货物。”六耳拽着边鼓帽,把脸藏起来,再抄着筒手,歪着脖子说,“敦州如今乱得很,只有在当铺挂了牌的商队才能进城住店, 各方都谨慎,这事儿是不成文的规矩,谁不懂规矩,谁就肯定有问题。”

沈泽川折扇搭在膝头,隐在车内,只露出个隐约的轮廓,他道:“这当铺是谁的?”

“河州颜氏的,”六耳压低声音,凑在车帘边上,“原先雷常鸣还有颜氏资助的时候,这地方就乱得不成样子。说是都归雷常鸣管,可他到底不是布政使,咱们做土匪的也没有那么多胥吏差役,所以对下边就睁只眼闭只眼。但来来往往的行商太多了,谁知道是不是探子?颜小公子就给雷常鸣出了个主意,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当铺,挂着‘通明’两字。只要是跟洛山土匪做生意的兄弟,进去了自然知道怎么答话。后来颜氏跟我们闹掰了,但这当铺还是留了下来,也算是雷常鸣给颜小公子的面子。”

沈泽川唇角微动,道:“如此一来,颜氏就掌握了敦州的动向,把雷常鸣来往的每笔生意都记录在册,这颜小公子可比雷常鸣自己都更清楚这些年的账吧。”

“神童嘛,”六耳咂巴了下嘴,“颜何如经手的生意没有不赚钱的,这人年纪小,但是爱财,十分爱财!什么生意都敢做。”

“雷常鸣对他有救命之恩,两个人闹掰总要有个缘由。”沈泽川想起了邵氏嫡孙的事情,随口问道。

六耳怕沈泽川以后卸磨杀驴,路上百般讨好。当下又把利害关系想了一遍,把雷常鸣给卖了,说:“雷常鸣有个嗜好……近年越发严重了。敦、端两州有耳闻的百姓怕得很,家里边的孩子都不敢留,就怕被我们掳去给了雷常鸣。原先雷常鸣瞒着颜氏,不敢提,可是后来他跟樊州那边的妓院要雏儿,老鸨过来送孩子,在当铺记的是米面,被颜氏查了个底清,惹得小公子发了好大的脾气。雷常鸣跟颜何如承诺要改,但这事儿他哪改得过来?加上蔡域在那头煽风点火,没多久就真的闹翻了,颜何如断了洛山的月供,粮食不再往咱们这边走。”

六耳说到这里,面朝车帘。

“就是因为这个,我们在洛山饿得受不了,雷惊蛰让雷常鸣跟茨州要粮,周桂当时没兵没势,给了一次又一次。正好阒都里头的皇帝死了,侯爷一反,他们舅侄俩就盘算着用韩靳换取爵位。反正中博没人管哪,要是真成了,封个什么王,我们就摇身一变是地方正规军了呢!”

沈泽川指尖叩动,说:“雷惊蛰真是个好孩子。”

雷惊蛰是雷常鸣的智囊,樊州送孩子这么简单的事儿,他怎么就让雷常鸣栽了呢?颜氏断了雷常鸣的月供,雷常鸣才会把主力对准茨州。他招摇地往茨州行军,被萧驰野和沈泽川当靶子给弄死了——他果真是个替死的靶子。

雷惊蛰恐怕早就想要取而代之,他们向韩丞换取爵位,韩丞未必肯受得起两个人的狮子大开口,加上雷常鸣贪得无厌,事情能不能谈拢还得两说。所以雷惊蛰索性拿掉了雷常鸣这个亲舅舅,让他死在纷争里,干净又方便。

这表明有两种可能,一是韩丞不是蝎子,蝎子也远没有沈泽川担心的那么能耐;二是他们皆是棋子,不需要相互认识,只要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该做的事情,就能完成任务。

沈泽川对这两种猜测各有延伸,他陷入沉思,没再开口。

* * *

马车进城时已经是亥时,通明当铺果真灯火通明。费盛提着六耳下去登记,看当铺外边都是各型各色的马车,有从厥西绕过来的龙游商人,还有从樊州过来的人牙子。算盘声夹杂着各种呼喝声,卖什么的都有,都这个时候了,还热闹非凡。

以通明当铺为中心,左右挂的都是大灯笼,酒家商铺彻夜不休,整条街喧嚣达旦。乞丐不少,但都被呼来喝去。卖身的姐儿哪个年纪的都有,傍着过来过往的款爷,拉去客栈里就能白睡一晚,她们靠这个赚点粮食。人潮涌动里,费盛注意到几个边沙面孔。

这里根本不像是兵败过,空中弥漫着发酸的酒肉臭味,与来自厥西和茶石河的香料相互排挤,变成了股令人脚底发虚的味道。这条街像是天穹倒映下来的星河,汇聚着中博仅剩的明灯,把周遭衬得漆黑无比。

人太多,费盛不敢托大,借着六耳给的提示,到当铺里头寻人登记。货是槐州过来的杂粮,那检查的大伙计忙而不乱,按照挂牌顺序挨个探货,速度很快,后边跟着的小伙计笔记得更快。

伙计到了马车跟前,也没有擅自伸手掀帘,而是正儿八经地冲马车行了礼,说:“爷们是西边过来的,个个都是叱咤风云的商道行家,到了咱们敦州不敢怠慢。在这儿把话先放一放,您舟车劳顿,全当听个趣,解个闷。”

沈泽川没答话。

这伙计见惯了来往商客,跟巨贾匪盗都打过交道,知道有些主脾气不好。他神色如常,站稳了脚,说:“爷进了城,跟什么人做什么生意,全凭各位爷自个儿做主,谁也管不着。来往皆是客,出入都是友,敦州僻远,咱们相互照应。有事需要调和,爷尽管派人来铺子里喊一声,甭管是哪儿的人,只要爷使唤,伙计们随时待命,保准儿不拖沓。但只有一条规矩须得给您说明白,那就是凡是买卖货,都得在铺子里记档;凡是在铺子里记档的货物,都得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只要在咱们铺子里头挂了牌子,就算是颜氏点了头,咱们在敦州就是商誉共享,富贵同乐。”

伙计说完了,再次朝马车行了礼,侧身抬臂,引道:“后边专门给爷腾了院子,伺候的人您随便挑,时鲜瓜果应有尽有。爷只要住在敦州,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开口,咱们颜氏全包了!”

费盛暗自咋舌,奚家也有钱,但远没有到这么大方的地步。这颜何如真的绝了,传说他爱财如命,可也挥金如土,好摆阔,喜黄金,在敦州砸了血本,把来往行商的心都给拢住了,难怪奚家铺子往东根本打不进来!

伙计也不废话,喊了嗓子:“天记十六院,迎贵客进门!”

马车轰然驱动,由专门的杂役引路,驶进了院子里。

沈泽川面朝车窗,在黑暗里听到了酒家楼上曲。那各色的灯笼琳琅满目,透过车帘,像是色彩斑斓的波光,晃得人意乱神迷。

* * *

六耳进了庭院就啧啧称奇,他进廊子前把鞋给脱了,抱在怀里,跟在费盛后边左顾右盼,嘴里念着:“这他奶奶的……得花多少银子……”

费盛看了眼廊子,说:“没个百十万砸不出来。”

六耳没见过那么多钱,费盛也没见过。要知道在阒都,咸德年间给离北、启东的军费总开支也才两百万封顶,朝臣们缩减了俸禄,勒紧腰带把离北铁骑和启东守备军给供了出来,朝廷都穷疯了。但是在这儿,颜何如挥手就是几十万两,砸下去就是为了招待人的。

路上确实辛苦,费盛不敢再让沈泽川熬,候着人把药吃了,就招呼下属打水,把床铺收拾好。他不敢催沈泽川休息,就悄悄吩咐丁桃上。

费盛没有叫颜氏的人进院伺候,锦衣卫层层把守着庭院,他留在最后一层,夜里要守在沈泽川的檐下。不仅是地上,这院子的飞檐屋脊上也有锦衣卫。丁桃白日里在马车里睡得饱,这会儿带着历熊坐在上边写写画画。临行前萧驰野那句话时不时会在费盛脑海里重现,以至于夜里沈泽川咳一声,费盛的心就往喉咙眼里跑。

沈泽川对敦州不熟悉,但是今夜不知道怎么回事,梦魇来得厉害。茶石天坑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却是建兴王府。

那黯淡无光的屋檐底下坐着又聋又哑的姆妈,沈泽川站在昏暗的屋里,觉得口渴。桌子那么高,他踮着脚去够茶盏,却拨到了地上,瓷碎溅在脚边,刮伤了沈泽川的手指。

沈泽川啜泣起来。

他莫名很伤心,像是摔碎了件宝贝。

可是不论沈泽川怎么啜泣,姆妈都背着身专注地在刺绣。她把手臂拉长了,再摁下去,影子拖到了沈泽川的脚边,变成了诡异的长身怪物。她反复做着一个动作,周围一片死寂。

沈泽川手指撕裂般地疼痛,他在焦灼里攥起小袍子,把割破的手指裹了起来。袍子很快就渗出血色,像是山茶摔在了雪地里,碎得又红又艳。

第170章 怪物

沈泽川的右手双指抖得厉害, 那火燎般的痛感让他霎时间清醒了。他疲惫地抬起右臂, 张开手掌时发现双指不能自如动作。窗纸隐约透着亮光,他竟然睡到了这个时辰。

沈泽川搁回手臂, 让汗沿着鬓淌下去。约莫片刻, 他翻身而起, 穿戴的时候双指微蜷。

费盛听着动静,回头招手, 示意端药的下属过来候着, 那边门就开了,费盛掀袍迈进去, 沈泽川正站在铜盆边洗漱。

“主子, ”费盛绕到一边, 轻声说,“一早就叫了大夫,正在那边等着,咱们传进来瞧瞧?”

沈泽川把帕子搁回盆里, 难得没驳他, 说:“叫吧。”

费盛立刻欢天喜地喊人, 他在这个空隙里,跟沈泽川说:“昨夜就放了人出去,有六耳的旧交情在,消息来得都快。主子,雷惊蛰在城里呢!”

沈泽川立在门边,回看了眼费盛, 若有所思。

雷惊蛰反应这般快,说明他们对辎重押运的路程都牢记于心,把逾期的可能也算在了里边。这些天队伍没有到,雷惊蛰就立刻下到敦州,看来是想查明白蝎子是被谁劫了。

“辎重往茨州走有离北铁骑随行看押,消息传不了那么快,眼下也该进了茨州,不论雷惊蛰能不能查到,东西和人已经是咱们的了。”费盛让开身,看沈泽川喝药,“但是在城中活捉雷惊蛰太难了,主子,这敦州还有四百个蝎子在看守被他们俘虏的土匪,那都能算是雷惊蛰的兵,咱们人太少了。”

沈泽川苦得微皱眉,说:“雷惊蛰如今还没有把洛山和端州收拾干净,这表明他手里的兵不够用,偷运军械很可能就是想要讨好边沙,因此敦州城内的四百蝎子未必就肯听他指挥。况且咱们到敦州是来和气生财的,不是强取豪夺,凡事可以慢慢来。”他把空碗递给费盛,“茨州近来无要事,我有的是时间和他玩儿。”

费盛接碗的时候瞧见沈泽川垂在袖口的手,面色一变,掀袍就跪:“这是折了啊主子!路上赶得急,我真是瞎了眼,竟然没——”

“赶路要紧,半道上也找不到什么好大夫。”沈泽川看费盛诚惶诚恐的样子,说,“只是折了两只手指,不是断了,等会儿让大夫缚上钢针,缠起来养半年就好了。”

沈泽川讲得轻描淡写,费盛却听得心惊肉跳。他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撑着地红了眼眶,声音颤抖地说:“主伤臣死,没有近卫在侧还让主子受伤的道理。”他说着抬起手,照着自己的面颊就是几巴掌,“还让主子亲自出手相救,都是我等太没用了!还请主子责罚!”

费盛现在带着锦衣卫,他跪在这里干净利落地给自己几巴掌,也是扇在外边人的脸上,就是要把姿态压低了,让内外的所有人都明白,这事是个警钟,往后不能再犯,沈泽川伤不得。他们被韩丞抛弃,到了中博,在被萧驰野拒绝的那一刻起,主子的人选就只有沈泽川。

乔天涯也会御下,甚至比费盛更讨下属的喜欢,但是他太过自由。他在某些时候,更像是把沈泽川当作了朋友。费盛从沈泽川把乔天涯调去姚温玉身边这一举动里,揣摩出了很多东西。

姚温玉的身体一时半刻能好吗?如果不能,那乔天涯就会长达数年地留在姚温玉身边。沈泽川身边空出的位置给了费盛,这在费盛看来就是种暗示,他必须在这个位置上完成乔天涯不会做的事情。他得让现有的锦衣卫都清楚地明白,沈泽川不追究他们的失职是在给纪纲面子,但他们绝对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误。

沈泽川没有点头的事情,费盛决计不会做。沈泽川吩咐的事情,不论好坏,费盛决计执行到底。他远比乔天涯更加明确自己的位置,他是沈泽川的近卫,不是沈泽川的朋友,所以沈泽川受伤的事情,他不会私自禀报给萧驰野。

檐下的锦衣卫也跟着跪了一地,听着费盛的巴掌声,脸上火辣辣的疼。费盛扇得自己面颊泛红,还在抬手,忽然被折扇给挡住了。

“有舍才有得,事不过三话都好说。”沈泽川左手挪开扇子,“院里的都是七尺男儿,有过就有罚,回了茨州我自有安排,你站起来吧。”

沈泽川没有任由费盛继续自扇耳光,就是没有羞辱他们的意思。他对读书人够尊敬,对锦衣卫也不差。府里的月供发得及时,按照阒都的标准折成了现银。锦衣卫的住所都是宽敞明亮的屋子,还有纪纲随时指点功夫。起初他们都以为沈泽川阴晴不定,不好伺候,但时间久了,就发现沈泽川其实喜好特定,有赏有罚,命令都下得果断直接,从来没有迁怒于下的事情。

费盛拭了把眼泪,对着沈泽川又磕了几个头,才起身站到了边上。丁桃在旁边看得发愣,生出了好大的愧疚。外边的大夫正好到了,费盛掀起了帘子,把大夫迎了进来。

沈泽川的两指确实是折了,但好在没有真断。如他所料,大夫给缚上了钢针,再养半年就差不多了。

“这些日子里,爷就别再提刀拉弓了。”大夫是个老头,因为诊金给得足,所以起身时特地吩咐,“这伤耽搁了好几日,幸好没错过今天,不然就是缚上钢针也正不回去。我看爷的身体不好,这时正八月,冷热骤变,在吃穿上也要多多留心,别再病了。”

大夫撩起了衣袖,收拾医箱时,又想起什么。

“爷是不是总睡不好?”他说,“生意是得做,但劳心费神哪,夜里梦魇压身,久了人也招架不住。我一会儿再给拿个锦囊,搁点助眠的香,爷晚上压在枕头底下试试。”

费盛弯腰替大夫拎了医箱,把人送了出去。

* * *

沈泽川坐在椅子上,在片刻的安静里打量着自己的右手。双指并在一起,被缠得结实,伸展不便,握刀是不必想了,没断真是幸好。

但是他怎么会梦见建兴王府呢?

昨晚的梦就像是洗黄的布,姆妈只有背影,因为沈泽川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他为了那杯水而哭得伤心,他真的是为了那杯水吗?

沈泽川把肘部放在了把手上,缓缓后靠,目光沿着半垂的竹帘看向檐下,那里昏着一片树影。他在脑海里放慢了梦,试图把每一寸都摊开了看。

屋檐下坐着聋哑的姆妈。

院子很小,屋子朝向不好,一到黄昏屋内就暗得很快。沈泽川还很矮,矮到可以不需要弯腰就能望到里间。他好想喝那杯水,整个喉咙仿佛都在被火烧。但他够不着,于是他踮起了脚。

沈泽川微微仰头。

他踮起了脚——这件事不是第一次,他知道茶盏可能会摔到地上,所以他在踮脚的时候望向了里间。里间太暗了,窗子都没有打开,那垂了一半的珠帘死掉了,在昏暗中渗着白色,没有一丝摇晃。

沈泽川皱起眉,出神地窥探下去。

他为什么要朝里看?

幼年的沈泽川踮脚趴在桌沿,望着那团漆黑。他眨了几次眼,没有收回目光,却忍不住探出手指,碰到了茶盏的边沿。漆黑里有人在涌动,沈泽川在分心时拨掉了茶盏。茶盏的碎声很清晰,像是砸在了耳边,惊得里间的人转过了头。姆妈反复抬臂的怪影子悄无声息地抓住了沈泽川的脚,沈泽川在这一刻,看见了一张惊恐的脸。

沈泽川猛然倒抽一口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握起了右手,双指疼痛剧烈。今天很热,但是沈泽川背上都是冷汗。

他看见了沈卫。

沈卫因为惊恐而扭曲的脸太刺眼了,让沈泽川站起了身。他烦躁地放松右手,面朝檐下的树影,却想不起沈卫到底在干什么。

沈卫为什么这么惊恐?

里间太暗了,沈泽川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就连沈卫的这张脸都像是寄宿在浓黑的团影上。他不断地回想,可是仍然没有进展,记忆仿佛被卡死了,定格在沈卫这张脸上。

他妈的。

沈泽川知道怎么把暴躁牢牢克制在冰面以下,但是这次不行,他面上流露出的厌恶昭示着他已经站到了临界点。他犹如困兽,在阳光里闭上眼,鬓边渗出了汗。

割破的手指在冒血,把袍子染脏了,那惨白与红艳再次重叠。珠帘死了啊,但是它又在呼啸而过的画面里活了过来,它在剧烈地甩动着。怪影子抓住了沈泽川,沈泽川的手指还在冒血。姆妈不断地拉长手臂,没完没了地刺绣,那影子在延伸中变了形,成了只甩尾的蝎子。

“啪”的一声!

沈泽川倏然转过了目光。

丁桃跌坐在地上,像是在看个陌生人,浑身的寒毛都起来了。糖跟着漏了出来,滚在地上,碰到了沈泽川断掉的折扇。

沈泽川俯身,从地上拾起了糖,递向丁桃。但是丁桃畏惧地、惶恐地向后挪动了些许,逃离了沈泽川的影子,没有伸出手。

沈泽川喉间滑动,宛如被扒掉皮囊的妖物,彻底地暴露在了蜇人的阳光里。那苍白的侧颈流露出了脆弱,风吹着他的袖,他在漫长的静止里笑了一声,把糖轻轻地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