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围捕
图达龙旗位于鸿雁山东山脉, 在沙一营的西北方向, 往东可以直达边沙十二部。在今年以前,这里不是双方争夺的地方, 但随着离北战线不断后退, 这里成为了交战地上方的要害。胡和鲁的队伍冲垮了前方的关卡和望楼, 常驻营只能居于图达龙旗西边和他们对峙,双方经常隔着图达龙旗的沼泽地进行骂战。
萧驰野从边博营绕过来, 眼下正好位于常驻营南侧。但是坍塌堵住了直通常驻营的马道, 右手边就是图达龙旗。哈森的队伍时常游走在此,萧驰野如果不肯弃粮脱身, 就只能带着辎重与哈森面对面。然而粮车太重了, 邬子余的铁骑吃泥跑不动, 禁军又没有足够的轻骑去做干扰,这种情况下掉头去图达龙旗太危险了。
邬子余想要反驳,但是晨阳等人已经掉转了马头。那是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信赖,他们无条件地服从萧驰野, 哪怕此刻是生死关头, 只要萧驰野下令, 他们就能即刻去做。邬子余身处其中,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现在是申时一刻,受暴雨的影响,天色阴沉。骨津对这里轻车熟路,押运队进了图达龙旗。粮车沉闷地碾在泥洼里,稍有不慎就会陷进去, 所有人静气凝神,不敢有半分马虎。
萧驰野要把粮车藏在这里。
边沙再骁勇的骑兵也不会轻易进入图达龙旗,沼泽地对于他们而言同样很棘手。况且雨天影响的不仅是萧驰野,还有哈森,猛无法探查军情就意味着猎隼也不可以。双方隔着暴雨都看不清对方的动向,只能凭靠对战场的了解进行对弈。但是这种微妙的平衡仅仅维持在暴雨中,一旦雨停下,萧驰野现如今的队伍根本经不起哈森的冲击。
“邬子余留守粮车,”萧驰野飞快地说,“让铁骑挂上重链,包围粮车。”
图达龙旗周围的道路泥泞,雨天铁骑太重了,马蹄容易陷进去,留守粮车是最合适的选择。重链是萧方旭配备的东西,钩挂在铁甲上,能够让铁骑就地变成粮车的“甲”。这样一来,即便哈森能够突破萧驰野的游击,进入图达龙旗内部,也无法立刻冲散铁骑的铁壁。
萧驰野站在原地,对禁军说:“哈森带的是悍蛇部,速度快,冲力猛,我们追不上也拦不住。但是他们所在的东面灌木丛生,便于我们隐藏,雨天猎隼无法进行巡查,这是个机会。”
敌我强弱分明,萧驰野不能让哈森的队伍保持完整,那样没有胜算。他让禁军分散成小股,从图达龙旗的沼泽地摸出去,设置绊马绳,把没有防备的边沙骑兵同样分散在图达龙旗各个方向。只要边沙骑兵落了马,就失去了优势。
“骨津要绕开哈森的队伍,快马加鞭赶去交战地。”萧驰野转身,看着骨津,“朝晖没有来,说明柳阳三大营此刻动不了,再靠北的战况很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峻,如今只能向交战地求援。”
骨津在图达龙旗负过伤,对图达龙旗的道路烂熟于心,当即应声,带着一列轻装斥候队先行。
“老虎上东北,我去东边,晨阳坐镇在此,”萧驰野说着迈步,“无论如何,都要确保粮草能够顺利送到交战地。”
晨阳跟着萧驰野东奔西跑,最清楚离北各处粮仓的储备情况。如果萧驰野失利,那么晨阳就要在雨停时放出鹰,让东北粮马道即刻重调粮草北上,不要再耽误时间。作为押运队,他们的生死远远没有交战地的粮草重要。
此处靠近鸿雁山,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下,匍匐在泥洼里的禁军必须忍受砭骨的寒意。里衣贴着身体,早已湿得不成样子。他们手脚都要泡在泥水里,不到半个时辰,手指脚趾就冻僵了。
离北的秋雨像刀子,此刻才八月出头,天气却已经冷得像是随时会下雪。
押运队还没有换上御寒的袄衣,萧驰野早在出发前就让他们把随身携带的水换成了马上行。烈酒能够驱散湿寒,在这风雪遽然的边陲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萧驰野伏在泥洼里,一口一口饮着马上行。
一般来讲,离北和边沙的战事不会拖过八九月,因为再往后拖就会下雪,两方的草场都会受到风雪的肆虐。漫长的严冬里,离北成批的军匠会在这个时候彻夜不休地为铁骑重锻、修理装备,而边沙要把羊群迁向靠近南方的地方,大家会不约而同地进入休战期。只有咸德三年有过意外,那次悍蛇部南下攻破了茶石河沿线,为边沙十二部减去了相当大的粮草压力。
不知为何,近几日萧驰野有种预感,今年的冬天不会休战。阿木尔的攻势太凶猛了,如果说开春时是为了入境抢夺粮食,那么现在,阿木尔更像是在全线打压离北,没有任何想要退兵的意思。阿木尔把哈森从启东调到了这里,就是把自己最强力的部队都放在了离北战场,这与过去几年的小打小闹截然不同。
雨中忽然传来了马蹄声,萧驰野挂回水囊,竖起双指,示意后边的禁军趴下。他伏着身,面部几乎贴在了泥洼上,只用一双眼睛隔着灌木丛在雨中搜寻。一行骑兵出现在暴雨里,马蹄在疾驰时飞溅起泥水。萧驰野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狼戾刀随着距离的缩短而滑出了鞘。
马蹄声加剧,边沙骑兵的哨声被雨水打散,萧驰野撑在地面的手掌已经感受到了细微的震动。
他没有动,背后的禁军也没有动。
眼看边沙骑兵到了面前,再跑几步就会踩到禁军,为首的马骤然发出嘶鸣声,前蹄受到绊马绳的牵制,马儿双膝前突,直直地栽了下来。泥浪霎时扑溅在萧驰野的门面,他动了。在骑兵随马栽下来的同时,狼戾刀的刀鞘已然脱离,萧驰野照面就是一记劈砍,骑兵脖颈处喷涌而出的鲜血汇涌向泥洼,后方的骑兵措手不及,队形全乱了。
萧驰野根本不给对方重整旗鼓的机会,禁军紧跟着他杀进边沙骑兵中。泥污混杂着血水淌进萧驰野的脖颈里,马上行的辛辣浇过肠胃,让他浑身都热了起来。
这一下犹如当头一棒,打得边沙骑兵迅速回过了神。双方都是小股队伍,被雨水冲刷着厮杀。但是这一架打得很快,等边沙骑兵振作起精神,禁军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暴雨中。
边沙骑兵在图达龙旗周围分设的队伍全部受到了禁军不同程度的冲击,一旦他们想要趁胜追击,这批痞子兵就会退缩。边沙骑兵被迫止步于图达龙旗的沼泽地以外,只要他们想掉头汇合,禁军便会摸上来偷袭。几次过后,边沙骑兵已经不胜其烦,他们快不起来,冲没方向,犹如无头苍蝇一般被禁军又推又踹的骚扰,一口气憋在肚子里,打得格外窝火。
萧驰野时刻隐藏在暴雨里,边沙骑兵根本分辨不清禁军确切的藏身位置。禁军没有离北铁骑的重甲和马匹,只要匍匐下去,就能消失在边沙骑兵的视野里,神出鬼没。
萧驰野的马上行很快就见底了,戌时天彻底暗下去,边沙骑兵仍然被禁军困在图达龙旗的边沿,进退不能。胜算不断增加,萧驰野似乎掌控了节奏。他不会上头,不论边沙骑兵示弱还是恐吓,他都不会被带走节奏。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萧驰野迟迟没有见到哈森。
夜晚寒意更甚,漆黑无比,萧驰野的靴子里全是泥浆。雨天湿滑,为了不让刀脱手,萧驰野用布条缠住了虎口,此时布条都快被泡烂了,他蹲在原地,拆掉了旧的,换上了新的。
人的体力有限,这样的拉锯战需要双方时刻保持高度警惕,神经必须紧绷,不能有半分疏忽。但是萧驰野也需要喘口气,他稍稍闭上了眼,甩了两下脑袋,让自己不要因为重复的动作而陷入麻木。
最迟明天辰时,交战地的援兵就能赶到,今夜至关重要。老天还是眷顾萧驰野的,即便雨势减小,今夜也不会有星光和月芒,夜色仍然是禁军的伪装。
萧驰野呼出热气,活动了下五指,握紧了狼戾刀。然而就在他重新站起身时,灌木丛里传出了凌乱的脚步声,拂开枝叶露面的人竟然是骨津。
萧驰野顿感不妙。
果然见骨津面色阴沉,仓促地单膝跪地,低声说:“主子,往交战地的路都被堵死了!哈森的精锐就在东南侧,截断了我的去路!”
萧驰野的心猛然下沉,他几乎是刹那间就明白了。
中计了。
善战的主将都懂得致人而不致于人的道理,萧驰野从阒都一路连胜的原因就在于他时刻都在把握主动权。这一点让他无畏敌军的众寡,牢牢掌控着战场的节奏。但是他忘记了,哈森与他是同种类型的主将。
这场雨不是偶然。
这是场精心策划的围捕。
哈森早从萧驰野的队伍北上开始,就为猎杀这只狼崽布下了天罗地网。萧驰野注视着边沙骑兵的同时,也在被哈森观察。萧驰野自以为的主动实际上在麻痹他自己,他早在决定掉头到图达龙旗时就陷入了被动。
马蹄声再度响起。
第152章 哈森
雨珠滚过弯刀, 沿着锋刃滴答。
哈森胯下的马匹喷洒着热气, 他已经在雨中等待了很久,现在是亥时三刻, 天地彻底陷入了黑暗。
哈森有着一头红发, 他并不像大周男儿一般挽成髻, 而是割短了,在脑后潦草地扎着个小辫。
巴音在胡和鲁死后被调到了哈森身边, 他跟在后边勒着缰绳, 把自己珍惜的兵书包好了放回怀中,谨慎地问:“你怎么确信他不会逃跑?”
哈森挠了把被雨淋湿的发, 任由它们乱糟糟地堆着, 说:“他打胡和鲁的时候很大胆, 用大周人的话来讲,就是很擅长诡道。我听说他是离北王的小儿子,是个狼崽子,只要有机会反击, 就绝不会选择逃跑。”
巴音说:“他确实很大胆, 而且很谨慎。”
“比起他的哥哥, 萧驰野是个冲动的人。”哈森说到这里,有些腼腆,“虽然我不是天才,却懂得天才的骄傲。他在沙三营打掉了我们强大的胡和鲁,不论他怎么警告自己,都会失去一些谨慎。他想赢的念头太强烈了, 巴音,我都能够感受得到,他像我父亲一样不容许自己有任何的退缩。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
巴音默默摸着马匹,说:“我们会赢吗?”
“我们一定会赢。”哈森在讲这句话时双目明亮,极具威势,“他打不过我。”
哈森与萧驰野打法相似,作战风格很野,戚竹音和陆广白都先后在他手中吃过苦头,但是他本人与萧驰野的性格截然相反。他内敛敦厚,甚至有些腼腆,边沙十二部的漂亮姑娘都属意他,可他仅仅被漂亮姑娘们注视都会脸红。他是阿木尔最爱的儿子,除了他母族的强大,还有他性格的缘故。
萧方旭喜欢放养小狼,还喜欢把儿子们敲得嗷嗷叫,可是阿木尔恰好相反。阿木尔在哈森成年以前,不曾让哈森离开过自己左右,哈森早年打的每一场仗,都是阿木尔手把手教的。
“你也是个天才。”巴音后知后觉地说道。
哈森笑出了声,他擦拭着自己的弯刀,摇了摇头,说:“我不是的巴音,我是个普通人,我只是在与天才们的作战中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其实北上以前,我很担心在这里遇见萧既明,因为萧既明和戚竹音是同种类型的统帅,他们比起进攻更擅长防守。你懂吗?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防守,而是让你无从下手,找不到能够攻击的要害,非常棘手。可是萧驰野不同,他很……”哈森努力地想着形容词,最后又笑了起来,“我说不上来,但他显然有很多缺点,并且不想隐藏。”
“那他就是骄傲,”巴音驱赶着马匹,到了哈森身边,抬起拳轻碰了一下哈森的肩膀,“你是我们新的大俄苏和日,是大漠的雄鹰,还是朵儿兰未来的丈夫,不论你怎样谦虚,在我们眼里,哈森,你就是神明赐予悍蛇部的天才,你不比任何人差劲。”
“感谢你,”哈森说,“好朋友,你早该来到我的身边。”
两个人相视一笑,忽然听见夜色里传出几声急哨。哈森仰头看着天,雨珠滴答在他的眉间,不再像白昼时那么瓢泼。他拍了拍马匹,看向图达龙旗的西面,说:“我们该收网了。”
* * *
哈森的精锐根本没有投入战场,他放在萧驰野面前的都是原驻在图达龙旗东侧的普通队伍,不仅如此,他在东山脉设置的大部队死死咬住了朝晖,让朝晖没有办法掉头下来支援。前往交战地的道路又都被封死了,他把图达龙旗变成了一只口袋,套住了萧驰野。
萧驰野没有退路,哈森早在东侧为他准备了养精蓄锐的主力,即便萧驰野选择了逃跑,哈森也会紧跟着驱马追赶,让暴露出背部要害的萧驰野再次成为猎杀对象。
马蹄声再度响起,这一次伴随着火把,从东侧直接压了过来。疲惫不堪的禁军只能后退,雨虽然歇了,可寒意倍增,就连澹台虎都不得不呵着冻僵的双手。
萧驰野走在泥浆里,背后是士兵们的喘息声,他们得尽快退回图达龙旗的沼泽地。但是哈森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的精锐在白天吃饱了肚子,这会儿把马鞭抽得震天响,根本没有给禁军退后的时间。分散成股的禁军藏匿进灌木丛草野,然而哈森的部队仔细探查,不给他们藏身的地方。
骨津耳朵灵,很快就听出马蹄是朝这里来的。
萧驰野抬臂擦了把面颊,回首看着漆黑的夜。火光陡然点亮了天际,哈森的骑兵像是盘踞在不远处的鹰,两翼骤张,宛如滑翔一般直冲而来。
“主子,”骨津牵出自己的马,“你先走!”
“你上马往北,”萧驰野站在原地,“一路传递军情,让他们回撤到沼泽地。告诉澹台虎,不要恋战,马上就撤。”
边沙骑兵越来越近,萧驰野甚至听见了马匹呼哧着热气的声音,骨津在原地犹豫了片刻,萧驰野镇定地说:“我这里有数百人,边打边退不成问题,等退回了沼泽地内再做打算。”
骨津知道萧驰野此刻绝不会改变命令,便翻身上马,一抽鞭,冲进了夜色。
* * *
哈森已经看见了人影,骑兵们打起了哨,像是在大漠里围剿野兽一般。他们不靠军旗传递消息,哨声从中军飞速传递向两翼,紧接着两翼骑兵勒转马头,汇聚到了中军,把展翅的鹰变作了笔直的箭,靶心就是萧驰野!
兵贵神速。
哈森知道犹豫的后果,对萧驰野必须要速战速决,否则等他退回沼泽地,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就很可能引出下一场奇袭。
“就是他!”巴音紧跟其后,手指向萧驰野,用边沙话大声喝道,“萧驰野!”
哈森扯下了弯刀,同时伏低了身,不需要巴音特意提醒,他已经认出了萧驰野。萧驰野的个头、形貌都太过显眼,那抿紧唇线回首的神情简直与萧方旭如出一辙。
萧驰野拧了把湿漉漉的布条,迅速缠紧了虎口。他看着骑兵逼近,被哈森那一头红发给拉走了目光。他默数着距离,就在哈森的马要撞到绊马绳时,哈森忽然侧身垂臂,一刀削断了藏在草间的绊马绳。
后方的骑兵顺利奔入。
前奔的骑兵们挥着弯刀,可是萧驰野没动。边沙的马蹄眨眼间陷入陷马坑,再次滚摔下不少人。前方的人摔下地,后方的哈森像是早有预料,适才缓下的那一步就是试探。
萧驰野抬指,禁军跳过灌木丛飞奔起来。
哈森的马呼哧着热气,他再次吹响了哨。这仓促间挖出来的陷马坑不够深,他们能够直接越马过来了,紧追在萧驰野背后。
哈森的目标清晰,就是萧驰野。只要杀掉了萧驰野,散开的禁军就群龙无首,图达龙旗沼泽地内的粮车也会顺理成章地落在他们手中。
萧驰野踏破了泥浆,身侧已经追上了一匹马。马上的边沙骑兵用边沙话冲萧驰野呵斥着什么,萧驰野一个前跃,稳稳地蹲身避掉了挥舞来的弯刀,紧跟着削断了边沙骑兵的马鞍。马匹被刀锋威胁,受惊地乱了脚步。萧驰野擒住骑兵挥刀的手臂,却没有砍,而是借着力道翻身上马,骑兵不堪重力地滚下马背,摔起了泥浪。
勾马部的马换了主人,狼狈地甩动着头颅,颠着脚步不肯再跑。后边的哈森已经迫近,萧驰野夹紧马腹,勒住缰绳,迫使马匹斜倾撞了过去。
哈森追得太急,两马相撞时泥汤迸溅。狼戾刀直削向哈森的前胸,那刀势凶猛,哈森不敢大意,全力格挡。
好重!
哈森双臂一沉,弯刀险些在萧驰野的力道下脱手。他立刻明白萧驰野的臂力了得,于是避开了萧驰野劈砍时的锋芒,不再跟萧驰野硬碰。
后边陆续追上的骑兵们贴着马背,萧驰野胯下的马匹不安地躁动着,他们伸出弯刀一齐钩断了这匹马的前膝。马儿痛苦地嘶鸣,整个前身栽向泥洼。
萧驰野滚身下马,已经被包围住了。
边沙骑兵们绕着萧驰野形成圆圈,奔逃的禁军们骂了声娘,喊道:“他奶奶的,总督掉了!”
还没有蹿进图达龙旗的禁军立刻掉头,拔刀扑进了骑兵群。他们有样学样,只要挂不住边沙骑兵,蹿不到人家的马背上,就砍断马腿,让边沙骑兵滚下来。他们牢牢记着萧驰野说过的话,边沙骑兵不擅长站在地上跟人短兵相接。
但那是针对一直在北方跟离北铁骑交锋的部队。
哈森在南边是跟大周最好的步兵打仗,与他相互摩擦的是陆广白,而萧驰野对伏击骑兵的经验总结都来自于陆广白。哈森的精锐根本不害怕落地,相反,他们在下马以后面对禁军时相当从容,甚至不需要缓冲的时间,滚地后起来的瞬间就能打。
干!
一路没有败过的禁军们不约而同地骂道。
这他妈的比我们还强!
第153章 败北
禁军很像萧驰野, 但是他们比萧驰野更加油滑, 这是群让离北铁骑感觉复杂的兵。他们在永宜年以后名声没落,成为了阒都的装饰物, 连原本的巡查重任都让八大营给抢了。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 他们干的都是杂役, 并且呈现出一副乐于混吃等死的状态。然而他们遇见了萧驰野,就像是被擦干净了灰尘, 终于在阒都放出了光彩。
禁军不同于离北铁骑, 也不同于启东守备军,他们能够忽视一切嘈杂的声音, 把目光紧锁在萧驰野一个人的身上。他们听不到任何对萧驰野的评价, 只要萧驰野挥手, 他们就肯跟着萧驰野上刀山下火海,这是种混杂着义气的忠诚。
就好比此刻,敌我众寡分明,禁军却没有畏惧, 他们削断了边沙骑兵前锋的马腿, 让哈森的包围圈出现了缺口。可是后续的骑兵数量成倍, 并且应变能力非常强,不需要哈森下令,就已经察觉到了禁军的意图。
禁军还想砍腿,边沙骑兵却在冲入战场前就翻身下了马。他们没有铠甲,身着的皮裘轻便耐寒,行动十分敏捷。他们跟胡和鲁的队伍不同, 每个人的马侧都配有备用的弯刀,在大腿外侧紧束着棱刺,这样即便弯刀坏损,还能使用备用刀,或是改用棱刺近战。
他们沉默寡言,训练有素。
萧驰野在喘息,他的眼睛狠厉地扫视着这支精锐。
哈森没有说话,他不需要跟萧驰野做任何交涉,他也不想用萧驰野去威胁萧方旭。他深知把萧驰野留下来就意味着后患无穷,杀掉萧驰野就该在此刻。
哈森跟萧驰野对视,他一手握着弯刀,一手松开缰绳,轻轻地落在了泥洼里。他们犹如某种兽类在对峙,血腥味混杂着厌恶。哈森不断地挪动,他蹚在泥水里,观察着萧驰野。
夜空中还剩零星的雨点,滴在了萧驰野的手背上。他握着狼戾刀,目光随着哈森而动。
这是种奇异的寂静,明明周围杀声鼎沸,萧驰野却觉得很安静,静得令他寒毛直竖,需要克制克制再克制才能压下身体里正在偾张的杀意。
哈森不再动了,他似乎已经洞察了萧驰野的急躁。他们争夺着这个战场的主动权,都试图左右这里的气氛,这昭示着他们根本无法共存,那是对自己节奏的绝对掌控。
水珠沿着萧驰野微微隆起的手背滑动,就在它掉下去的瞬间,哈森暴起了。红发宛如暗夜里晃动的火把,在泥浆荡开的刹那间冲到了萧驰野的眼前。
哈森的弯刀眨眼就逼迫到了萧驰野的咽喉处,萧驰野猛地后退一步,泥浆随着腿脚溅出扇面般的弧度,他半画着圆抡起了狼戾刀,两者在空中交撞。哈森被萧驰野砸得脚下滑退了些许,但是他在下一刻就卷土重来,甚至聪明地学会了避闪。
狼戾刀是重型鬼头刀,萧驰野的臂力就是它的依赖,哈森在搏斗间招招都想要砍掉萧驰野的手臂。萧驰野每一次的挥刀都会劈空,即便追上了哈森,哈森也会立刻把弯刀侧着擦过去,不承接萧驰野可怖的力道。
萧驰野背后冷不丁地还会冒出偷袭者,他把眼睛、耳朵都用到了极致,体力却像是泼出去的水,不到半个时辰,萧驰野已经觉得自己的动作慢了些许。哈森再次扑上来,同时萧驰野的背后有强风突袭,他骤然半跨一步,错开背后的弯刀,反手扣住背后人的手臂,接着旋身一脚踹翻了哈森,拧断了背后的偷袭者的手。另一侧的弯刀砍在了萧驰野的手臂上,只听“砰”的一声响,被沈泽川送的臂缚挡下了。
泥浆犹如爆开的炮弹,狼戾刀被边沙骑兵齐齐压下,萧驰野当即左手提拳,砸翻了其中一人,狼戾刀上的压力顿减,他沉身要把刀抬起来。哈森的弯刀被狼戾刀砸出了豁口,他抛弃了弯刀,拔出大腿两侧的棱刺,看准时机一跃而起——禁军中忽然扑出一人,抱住了哈森的腰,甚至用上了摔跤的技巧,却绊不倒哈森。
哈森翻转过棱刺,沿着那人的铠甲,狠狠捅进了他的侧颈,血如泉涌。哈森还没有拔出棱刺,就先侧头躲开了萧驰野的刀。
双方都在死人,禁军没有想到哈森的精锐会这样强,而这批精锐同样没有想到禁军竟然能扛这么久。
外围的边沙骑兵取出了带着小铜球的铁链,这种链子外形酷似离北铁骑钩挂用的链子,却要轻得多。他们把包围圈越收越小,在萧驰野又一次被压下狼戾刀时,无数条铁链扔向了萧驰野,铜球挂住了萧驰野的手臂和腿脚,铁链纠缠着,陡然把萧驰野拖翻在地。
哈森的棱刺冲到萧驰野的面门,萧驰野几乎是用了吃奶的劲才拖动了双臂格挡,那头拽着链子的边沙骑兵齐齐趔趄。
棱刺再次“砰”地砸到了臂缚上,可是这块精铁也承受不住这样的轮番碰撞。萧驰野感觉到狗皮绳绷断,臂缚已经凹陷下去了。
萧驰野试图挣断铁链,但是铁链实在太多了,双臂根本承受不了。他偏头啐出了嘴里的泥沙,眼看骑兵的弯刀直钩向自己的脖颈。萧驰野在这一刻看见了黑漆漆的天,鸿雁山的风吹着他湿透的发缕,他在粗喘中想到了沈泽川。
哈森原本已经胜券在握,岂料萧驰野扛着众力的拉扯,居然抬起双腿踹翻了握刀的骑兵。拴着他的铁链顿时晃动起来,他鬓边淌的根本分不清是汗还是泥水。只看青筋突跳,萧驰野骤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起了身。
可是独木难支,骑兵们在萧驰野打挺时就拽直了铁链,让他起来不到须臾,就再次被拖翻在地。
他今夜插翅难逃!
千钧一发之际,地面霍然震动起来,灌木丛枝叶间的水珠随之蹦跳,茫茫夜色里响起了号角。
哈森眺望向南侧,果然看见一人单枪匹马地蛮冲过来,背后是同样碾压一切的黑色浪潮。泥洼随着他们的靠近震动得更加厉害,那闷雷般的马蹄声里透露着钢铁的重量。
哈森立刻吹哨,骑兵们整齐地翻身上马,向北迅速撤离。哈森在掉转马头时,遗憾地看了眼萧驰野。他抬起双指,点了点额角,俯身对萧驰野礼貌地道别,然后留下一地狼藉绝尘而去。
黑色的铁马冲到了萧驰野的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
萧方旭摘掉了头盔,睨视着萧驰野,对背后的人沉声吩咐道:“给你们二公子解绑,怪难看的。”
萧驰野神色冷峻,那是初尝败北的羞耻。
* * *
沙三营有五个营的主将,他们都归属于萧方旭,按照品阶,萧驰野位于最末端。但是他这次败得很狼狈,蹲在帐子外用凉水冲着半身,进出的主将都会看他一眼。
萧驰野似乎感觉不到,他的肩部、胸口、脊背上都有刀伤,被冷水冲得发白。帐内散了会,左千秋掀起帘子,看着萧驰野蹲在边上的背影,责怪都变作了心疼的好笑,唤道:“进来吧,喝碗热奶子,这么冷的天别病倒了。”
萧驰野闷声应了,起身把水桶搁回去,就这样进了帐。
帐内生了火,萧驰野烂得不成样子的铠甲已经作废了,萧方旭正在端详那臂缚上凹陷的精铁。左千秋吩咐军医给萧驰野上药包扎,萧驰野坐在小马扎上,光着背不动。
过了半晌,晨阳、骨津、澹台虎、邬子余都进来了。
“给你的主将呈报一下伤亡情况。”萧方旭把臂缚扔回桌上,坐在了上位,对晨阳说道。
晨阳低声说:“禁军死亡三百人……”
“大声点,”萧方旭看着晨阳,“垂头丧气干什么。”
晨阳抬高了声音:“禁军死亡三百人,三十六人重伤,八人轻伤。”
禁军是萧驰野的根,死伤都要他自己承担,这支军队没有再扩充的可能,它具有独特性,一旦全军覆没,即便是萧驰野,也无法在离北重建。这就意味着禁军只要打了败仗,就会面临成倍的损失。三百人对于启东守备军或是离北铁骑儿而言非常少了,但是对于禁军就算是伤亡惨重。
帐内陷入沉默,澹台虎偷瞄了几眼晨阳和骨津,最后壮着胆子说:“哈森出其不意,主子也是……”
“再给你的主将呈报一下柳阳三大营的伤亡情况。”萧方旭肃声说道。
晨阳顿了一瞬,说:“柳阳南路军死亡八百九十二人,重伤四十五人,轻伤二百三十七人。”
“朝晖原本打的是北路线,这支南路军是为了救你们禁军而临时设立的,总共两千人,挖坍塌的马道时遭遇了哈森留在北线的骑兵突袭,算是折了一半。”萧方旭说,“你如果老实地留在原地,不出两个时辰就能和他们见面,但是你贸然掉头进了图达龙旗,这个损失,你要怎么跟朝晖交代?”
萧驰野没有说话。
萧方旭继续说:“你该记住,你是押运辎重的主将,不是作战的主将,用数百人去强袭哈森的部队,你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萧驰野?”
左千秋原本不该讲话,但是萧驰野才退下战场,他作为师父难免心疼,于是说:“这一次哈森筹谋已久,又遇暴雨,当时情况紧急,阿野——”
“你根本没有把离北铁骑当作己任,你的眼里只有禁军。”萧方旭撑着膝头,骤然严厉起来,“边博营那场仗冲昏了你的头脑,你把谁都当作了胡和鲁。今日败给哈森就是教训,你到底有什么底气跟他硬碰?你给我把头抬起来!”
邬子余没忍住,“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他一跪,澹台虎也搞不清情况,跟着跪了下去,“扑通扑通”地晨阳和骨津也跪了下去。
萧方旭倏地看向他们。
邬子余极虚弱地说:“王爷……不、不是……我脚软了。”
第154章 男人
萧驰野挨了顿骂, 明日还要在军帐内当众受罚。他被降了品阶, 现在连主将都算不上。天纵奇才怎么了?吃了败仗一样要当孙子。在交战地,不要吹嘘过去打了什么仗、赢过什么人, 那都不算数。萧驰野在沙三营杀掉了胡和鲁, 确实在军中引起了热议, 但是萧方旭没有赏他,反而让他担任了辎重将军。这个举动别人不懂, 老派将领最明白, 这就是萧方旭要重用萧驰野的意思。
萧方旭不赏,是要堵住原本非议的嘴, 证明他对儿子远比对其他人更加苛刻。郭韦礼在图达龙旗跟胡和鲁打来打去, 没赢多少, 萧方旭就给他升职,把他调到了沙三营继续做主将,这么鲜明的对比,聪明的人都知道闭嘴, 这意味着萧驰野往后升迁靠的都是实打实的战绩, 也给萧驰野败北留下了余地。
交战地不是输不起, 萧既明能输,郭韦礼能输,朝晖也能输,那是因为他们都是离北熟悉的将领,他们败是情有可原,他们败是可以原谅的, 而这些都是萧驰野没有的东西。一旦萧驰野真正站到了最前方,他就只能赢,他必须向处于萎靡状态的离北铁骑证明他是离北最好的选择。
* * *
萧驰野出了军帐,穿上了衣。他腰背上缠着纱布,右臂伤得最重,近期无法拉开霸王弓,就连使用狼戾刀也要慎重。
萧驰野呵了几口热气,吹哨叫来了浪淘雪襟。浪淘雪襟才洗干净,还没有装马鞍。萧驰野翻身上去,拍了浪淘雪襟的脖颈,俯身对它低声说了句什么。浪淘雪襟便颠着马蹄,听话地奔入了夜色。
“还是老样子,”左千秋站在帐子门口,感慨道,“心里不痛快就喜欢跑马。”
“憋着气呢,”萧方旭提下沸腾的糙茶,“可见阒都的六年没有白待,今夜这情形换到以前,早在我骂他第二遍的时候就敢摔帘跑了,磨还是阒都那群老狐狸会磨。”
“这仗,还真不能全怪他。”左千秋回首,“哈森在图达龙旗设下这样的圈套,换作是你我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打仗没有‘换作’的可能,是他的仗,输赢就该他承受。”萧方旭顿了片刻,“这仗必输无疑,他敢掉头去图达龙旗的沼泽地迂回作战,我心里是高兴的。”
“对不对,”左千秋笑着点了点萧方旭,“你就是口是心非。”
萧方旭端着茶碗,说:“但是我不能夸他。”
左千秋说:“你没有少夸既明。”
“他们兄弟俩不一样,”萧方旭侧过脸来,“既明像他娘,有了弟弟以后,经常听人说的都是阿野如何像父亲,仿佛他早生了几年,就是在抢占阿野的位置,因此对于既明,我要时常夸奖。阿野像我,还是家中幼子,上面有既明护着,野得很。他想玩儿什么都敢玩儿,十四岁以前自己驯马,差点摔断脖子,等伤一好,偷着也要跑去继续驯。他十四岁那场仗打得漂亮,回到大境,谁不夸他?他那会儿想要什么东西,不许别人给,一定要自己拿,不吃不喝也要弄到手。他这种性格,缺的不是夸奖,而是骂。”
“当爹是门学问,我不及你。”左千秋的发妻早亡,天妃阙一战以后他浪迹大周,不再续弦,自然也没有儿女。此刻他坐下来,说:“不过边沙近些年人才辈出,阿木尔也有个好儿子,哈森不骄不躁,下手果断直接。”
“阿木尔的眼光好,”萧方旭抿了口热茶,“哈森最难得的是打法不拘一格,性格却相当稳重。”
“要是把既明调回这里,”左千秋说,“多少能克住他。”
“不错,”萧方旭稍稍挪动了下脚,说,“朝晖跟着既明,把既明的打法学得最像。但是哈森原先在跟启东打仗,遇见的是与既明同种类型的戚竹音,他已经习惯了那种节奏,所以你看朝晖,虽然能够遏制住哈森的猛攻,却也同时被哈森牢牢钉在了北军路。”
左千秋笑起来,说:“可是哈森对上阿野,就是针尖对麦芒,即便兵力相等,我也以为两败俱伤的可能性更大。”
“说两败俱伤是抬举他,现在的他根本不是哈森的对手。哈森上战场的时间比既明还要早,经验是远比天赋更加可怖的东西,阿野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萧方旭站了起来,指间翻转着匕首,盯着对面的草编靶,“狼崽打不赢啊。”
左千秋负起手,悠然地说:“辎重将军是个好职位,一旦吃透了,就能对离北大小兵线、各营强弱甚至是主将性格都了如指掌。”
萧方旭用力掷出匕首,钉在了靶心。他转头,对左千秋得意地笑起来:“我要送给阿木尔一件礼物,让他见识一下我的厉害。”
* * *
萧驰野回来时天都要亮了,他下马,晨阳就上前呈递帕子。他擦着脖颈上的汗,看萧方旭站不远处,示意他过去。他不大乐意,想当没看见。
萧方旭就单臂挂了萧驰野的后颈,让萧驰野被迫俯下身,接着用另一只手使劲揉着萧驰野的发顶,把他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我的鹰呢,”萧驰野好不容易绕出来,揉着脖颈,“你别喂它生肉。”
“你的鹰你问我干什么。”萧方旭走几步,看他还不高兴,转身作势要踹他。
萧驰野连忙跳开,说:“我问一下!”
萧方旭没理他,摸了几下浪淘雪襟,说:“家里边去年新下了批马,有一匹跟它颜色相反,白里沾黑,漂亮得很。”
“哦,”萧驰野听出意思,“想送给我是不是?”
萧方旭瞟他一眼,说:“给你?那是你嫂子要留给你媳妇的。”
萧驰野看了眼背后的鸿雁山,没吭声。
“那臂缚不错啊,”萧方旭踩着木栏杆,坐了上去,看萧驰野回头,就跟着斜过身,瞄着萧驰野的神情,“哪儿打的?不是启东的样式。”
“那当然不错,”萧驰野转回头,讲什么隐秘般地说,“那是我的护身符。”
萧方旭敷衍地“嗯”,紧跟着问:“哪里的人?不会被你弄到边博营里去了吧?那都是臭男人。她多大了?”
萧驰野说:“臭男人?”
萧方旭没懂。
萧驰野退了几步。
萧方旭眯起眼,说:“你不会把花家的女儿带回来了吧?”
萧驰野继续往后退着,看他爹一脸茫然,不知道为什么笑出了声,顺手把狼戾刀给卸了,抛到一边。
“萧驰野,”萧方旭察觉到不对劲,“你老实交代。”
萧驰野忽然大声说:“臭男人!”
“哈?”萧方旭疑心听错了,甚至侧过了耳朵。
“我给你找了个男人回来!”阳光晒在萧驰野的脸上,驱散了昨日的阴云,这小子坏死了,挑衅一般地喊,“全大周最好看的男人就是我媳妇!”
说罢根本不等萧方旭反应,掉过头撒腿就跑。
萧方旭静了半晌,晨阳轻轻地咽着唾沫,就看萧方旭陡然跳了起来,下地时险些被自己绊倒。
晨阳连忙说:“王——”
“萧驰野!”萧方旭一声震天吼,撑着地起来就追,跑一半追不上,气急了,就捡马粪砸他,骂道,“你给老子滚回来说清楚!”
第155章 商谈
萧驰野不仅挨了骂, 还挨了揍。但这事他早就在心里盘算了, 没想跟家里隐瞒。他站军帐里接受降职处罚,主将们出去前偷瞄萧方旭, 发现王爷更生气了。
左千秋把那臂缚翻来覆去地看了, 对萧方旭微微竖起了拇指, 说:“我可什么也看不出来。”
萧方旭背着身立在另一头,说:“他用什么臂缚我不知道吗?撑死了就是熟狗皮, 仗着自己皮糙肉厚, 根本不会在这上面费工夫。”
左千秋也犯了难,他看向萧驰野, 犹豫地说:“……你在阒都的时候怎么不跟家里提?现在和师父讲一讲, 让我们对他……有点准备。”
“准备个屁, ”萧方旭回首,“他早就算好了,就等着我上钩呢!”
“迟早要见,”萧驰野背着手挨骂, “该办的都得办, 我今年还要带他回家见娘。”
“你安排得好妥当啊, ”萧方旭嘲讽道,“干脆我把你叫爹吧。”
萧驰野没敢接这话。
“哪的人?”左千秋把臂缚搁下,“阒都的吗?”
萧驰野老实地说:“中博人。”
左千秋就对萧方旭说:“那还行,离得近。”他接着问,“多大了?”
萧驰野说:“二十有一,挺小的。”
左千秋莫名觉得这条件熟悉啊, 但他一时间没想过去,只说:“臂缚打得不错,是做这门生意的吗?”
萧驰野说:“……不是。”
萧方旭冷笑:“你敢把刚才在外边的话给你师父讲一遍么?”
萧驰野微咳一声。
萧方旭说:“我降你的职,你就捅我心窝子!”
萧驰野听这话耳熟,他不上当,说:“我没有,我不敢。”
左千秋还想着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便问:“那叫什么?是咱们熟悉的姓氏吗?”
“熟悉,”萧驰野顿了片刻,说,“叫沈泽川。”
* * *
数日以后,孔岭与余小再到了落霞关,茨州想和落霞关谈长久合作。双方在书信里洽谈得差不多了,这次就是想要直接通过,在八月底前到达槐州。
八月才到,樊州原守备军指挥使就树旗反了,要自立为王,甚至先出兵抢占了灯州,想要借此威胁茨州,并且发文要求茨州把卖给茶州的粮食转调给他们,号称是“借粮”。
沈泽川当然没有理会,直接让周桂起草檄文,发往茶州,要合力剿匪,他给除自己以外的中博武装群体全部戴上了“匪”的帽子。樊州这位“翼王”自然不接受,双方隔空对骂,麾下的幕僚相互寄信问候祖宗,极力把对方形容成谋逆乱党,再把自己说成是为民揭竿的迫不得已。
沈泽川没有闲着,如今时间珍贵,他在双方对骂的空余让茨州州府着手修缮通往各州的马道、驿站,工程不小,等到年底才能完工,同时茨州守备军也没有停下训练,茨州正在以飞速扩增。
“这次卖粮食的钱除去槐州所需,正好能够用于马道修缮。但是衙门分发的粮食势必要跟着减少,入冬以后流民增加,把人拒之门外我又于心不忍。”周桂给沈泽川呈了册子,说,“天气转冷,从丹城来的流民逐渐增多。”
“说起丹城流民,”沈泽川拿着册子,转看向姚温玉,“元琢是从丹城过来的,对眼下的现状比我们更了解,流民怎么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
姚温玉罩着氅衣,闻声正色说:“先帝死后,韩丞想要说服太后给世家子弟增设官位,用国库替世家养子孙,所列名单长达数万人,但是太后没有同意。为保元气,以韩丞为首的世家在抢占民田的事情上变本加厉,他们对上虚报田地亩数,把万顷良田藏了起来,致使百姓无田可种,还要承担家中的人头税,为此逃离的人就增多了。”
“按照律法,户籍确定以后,没有地方官府的相关文书,私自出境轻则充兵,重则当斩。”沈泽川想了片刻,“为逃避官府缉拿,他们到中博来最合适。但是茨州毕竟能力有限,光靠衙门施粮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养不起那么多人。”
不仅如此,到达茨州的流民有一部分吃白食吃得上瘾,借口推辞分籍的事情,就挂着“流民”的身份在衙门口混吃等死。
“我特地询问了分籍官员,这部分人里有不少年轻力壮,混迹街头四处惹是生非。咱们七月以前的治安很好,可八月以后偷盗的事情频发,衙门的捕快捉人入狱,他们就打滚撒泼。”周桂说到这里就发愁,“后来发现入狱还能吃饱肚子,他们就更加肆无忌惮,唉!”
沈泽川对于此事已经有了决定,他说:“他们敢肆无忌惮,是因为茨州对于流民具有包容心,在这方面没有设置相关刑罚,仍然按照本地良籍来处理。但是现在时候不同了,今日就有请诸位先生起草文书,严禁流民推托分籍一事,最迟到八月中旬,还没有在衙门备录户籍者一律驱除出境。不仅如此,茨州后日就在各处张贴告示,派相关笔帖下去讲解,务必给城中不识字的百姓说清楚违法利害。后日一过,再有作奸犯科者,严刑重罚,绝不轻饶。”
沈泽川到达茨州以后,手段温和,对外一直是好说话的模样。在茶州一事上,也没有怎么显显山露水,但是这次一改前风,算是雷厉风行。
周桂迟疑地说:“可若是设置严刑重罚,会不会有失人心?毕竟几个月前,茨州才以包容的态度容纳了流民。”
“这是两件事情,”姚温玉恰到好处地说,“茨州容纳流民,是以慈悲为怀,但若是为此失去了该有的威信,那就是本末倒置。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茨州必须尽快解决内部隐患,否则来日必将受此拖累。”
“如今樊州已经有了‘翼王’,”沈泽川搁下册子,“这个翼王要在茨州东南侧建立中博小朝廷,集合了樊、灯两州兵力对阵茨州,想要我们做他的粮仓。明年春后局势更乱,不能再因‘仁义’两个字退让。”
“况且这也是好事,”姚温玉对周桂说,“修缮马道驿站都需要人手,流民正好填补了茨州的空缺。衙门就按照工程量给他们发粮,他们力气有地方使,肚子也吃得饱,自然不会四处滋事。”
周桂闻言也颔首,说:“户籍一定,衙门就对茨州人头有了确切的数。八月底开始丈量田地,能够赶在明年开春前完成分划。明年只要不遇天灾,茨州的粮仓就能保持充裕。”
“今年是第一年,”沈泽川心情不差,“明年茶州也要提上议程。除此以外,往西北落霞关及槐州一线也要开始准备开设新的马道。”
周桂一愣,说:“咱们不是跟离北借道吗?”
“不错,但长远起见,还是要给落霞关相应的报酬。”沈泽川说,“落霞关就在泉城上方,是我们要好好结交的同伴。商路沿线繁华起来以后,现有的道路就不够用了,更何况北原猎场要成为禁军的营地,增辟新的马道非常必要。”
“还有明年开春时各处的军粮问题,”天气不好,姚温玉腿脚疼痛,但是他神色如常,“第一,启东是中博南边最大的威胁,今年是受到先帝遇刺、陆广白叛逃两件事影响,没有来得及向中博发兵。但眼下花戚联姻已经形成,明年开春若是军粮充足,他们北上讨伐我们也极有可能。第二,离北如今脱离了阒都掌控,东北粮马道就失去了直通厥西粮仓的资格。我们与离北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北边的边沙骑兵全部都由离北在承担,军粮问题必须在开春前解决。”
幕僚们都在书斋的隔间里商议事情,中间就隔着屏风。因为常年居于室内,不少人抽烟枪,时间一久,书斋里就烟雾缭绕,闷得慌。
沈泽川叫了乔天涯,说:“送元琢出去透透风。”
姚温玉在四轮车上对沈泽川微微俯身,就由乔天涯推着出去了。沈泽川嘱咐周桂开窗,让隔间里的幕僚们也歇一歇。屋内空气太浑浊了,沈泽川也出去吹了冷风。
最近茨州雨季,没多少晴天,冷得很。纪纲担心沈泽川再度病倒,日日盯着他加衣,出行都由费盛跟着,格外谨慎。
费盛一看沈泽川出来,便上前呈递大氅。沈泽川披了,沿着廊子走了一会儿,这院里的槐花早谢了,枝叶间的叶子也掉尽了,横在阴郁的天空里,有些凄凉。
费盛想着法子逗趣,说:“主子,这周府里也有个跟咱们府上一模一样的铜缸呢,里头盛着几条锦鲤,让先生那只猫馋得直打转。”
沈泽川看过去,说:“我们府上的那个就是周夫人送的乔迁贺礼。”
沈泽川站得有些凉意,倒是清醒了许多。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就抬步回了书斋的檐下,看乔天涯和姚温玉还没有回来,便又等了片刻。那头周桂急匆匆地过来,招呼着沈泽川进。
这会儿已经快酉时了,再谈三刻,他们就该散了。晚上幕僚们还要彻夜起草新文书,明早卯时沈泽川一起身,就要到书斋审阅详情,再与大家商谈细节,赶在后天晌午前把东西张贴出去。
“冬日一到,离北的互市也要用起来。”沈泽川站在门口与周桂说,“跟颜氏能谈则谈,不能谈也罢了。到时候从槐州往厥西绕行,虽然距离远,但能想办法走荻城花家的水道,军粮也——”
丁桃从庭院门口进来了,几步跳过栏杆。沈泽川便停下了谈话,示意丁桃先说。
丁桃面颊微红,兴奋地说:“公子,世子妃来啦!”
第156章 大嫂
离北世子妃陆亦栀和萧既明是青梅竹马, 婚后感情甚睦, 在离北境内很有贤名。离北王妃病故的时候,萧驰野还屁都不懂, 常言道长嫂如母, 陆亦栀对于萧驰野而言正是如此。她不仅是陆广白的妹妹, 还是戚竹音的好友。
马车停在茨州城外,官道两侧都是随行的离北铁骑。陆亦栀坐在其中, 听着帘外脚步声起, 有人喊着“同知”。
同知。
陆亦栀轻轻合掌,欣喜地想着。
就是他了!
周桂站在马车外, 遥遥地行礼, 说:“拜见世子妃, 世子妃舟车劳顿,还请速速进城。”
陆亦栀没有见过周桂,自然也没有听过周桂的声音。她适才听人喊的是同知,便把周桂当作了沈泽川。马车驶向城门, 她在车轮碾动间悄悄掀了一角窗帘, 看见周桂的背影。
周桂背身而立, 陆亦栀看不到正面,心想这沈泽川与萧驰野在信里形容的不大一样啊。她悄无声息地放下帘子,过了片刻,再次掀开,又看了一次。
周桂这次露出了正脸,他比萧既明都要年长许多岁, 身量居中,面容清癯,还蓄着把美须,陆亦栀惊得目瞪口呆,好在理智犹存,还记得沈泽川比萧驰野小两岁。
正当时,只见周桂微俯身让出路来,余出抹白影。那白影身形高挑,虽然是侧着身,但能隐约窥见其容貌。陆亦栀细细地打量着,心道阿野果真没有吹牛,他确实生得好看,想必更像母亲一些。
沈泽川哪知道陆亦栀正打量着自己,他低声与周桂说:“今日还请诸位先生起草新文书,其他事情暂且推后,改日再谈。”
周桂再迟钝也知道陆亦栀这一趟是为了见谁,他紧跟着沈泽川,说:“我马上从衙门调人过来。”
沈泽川一愣,说:“调人做什么?”
周桂掌心冒汗,答道:“保护同知!”
沈泽川竟然无言以对,他看这趟随行的离北铁骑有五百人左右,要真是为了拿他,周桂想拦也拦不住。萧驰野八月以后还没有来信,他只能凭靠猜测行事。当下随口安抚道:“兴许世子妃只是借道,从茨州可以直达茶州,再入启东就方便得多。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们与离北不是敌人。”
谁知沈泽川这么随口一说,还真说中了。
陆亦栀此次南下,正是为了去启东。
陆广白叛逃,陆平烟受到牵连,被朝廷下令要押入阒都受审,但是戚竹音直接收押了边郡的督军太监迎喜,以迎喜屡次干预边郡军务、涉及边郡粮草问题为由,要求兵部先给她一个交代,并且把陆平烟接入自己营中照顾。戚竹音早在六月就发书离北,要萧既明尽快把陆平烟接走。
这件事是大案,陆广白叛逃以后是否会投靠边沙十二部最为关键,大周现在得不到任何边郡守备军的消息,仅仅从陆广白深入大漠的行为来看,他投靠边沙十二部的可能性更大。朝臣奏请审理陆平烟,就是想把陆平烟押入阒都作为人质,好在日后与陆广白交涉。兵部传达的文书在启东受到了阻碍,戚竹音视而不见,这个时候本该由锦衣卫钦提。
但是钦提没有成。
六年前中博兵败案,以纪雷为首的锦衣卫拘传沈泽川就是钦提。它不仅需要缉拿牌票,还需要驾帖以及御笔批文。李建恒死后太后代行天子之权,原本确实想要由太后与内阁联名下达文书,代替御笔批文这一项,可是戚竹音不受,她只认天子御笔,只要下到启东的锦衣卫没有带着御笔批文,她就不会放人。
花戚大婚,韩丞亲自率领仪仗队前来,也有与戚竹音交涉的意思。太后给出的报酬相当丰厚,但是没有谈拢,戚竹音如今作为阒都的兵马依仗,他们也不敢强行要求戚竹音交人。萧既明上次借着送礼的由头,就是让人前去打探消息,戚竹音给了明确的口信,陆亦栀此行就是为了把陆平烟接到离北去。
顺路为家中老父看一看沈泽川到底何许人也。
沈泽川自然不能让陆亦栀下住驿站,特地着人把家中庭院收拾出来,以萧驰野的名义请陆亦栀落脚。陆亦栀见那宅子的飞檐都是萧驰野喜欢的样式,内外打理得井然有序,不禁想起了临行前萧驰野写给自己的信,里边有三页纸都是在夸沈泽川。
陆亦栀下了马车,丁桃就欢欢喜喜地来接人。陆亦栀一见他就高兴,拉着他看了个头,说:“桃子也蹿了个头,怎么不跟二公子回家呢?”
丁桃说:“主子叫我留下来,守在公子身边。”
陆亦栀唤丫鬟给丁桃端糖,坐在椅子上,笼着自己的衣袖,温柔地问:“二公子常住在这里呀?”
丁桃被乔天涯敲打过,这会儿支支吾吾,又不敢对世子妃讲假话。
陆亦栀就更加温柔地说:“以前咱们在家的时候,你可常来陪我解闷。世孙一直知道有个桃子哥哥,整日念着你回家带他玩。”说着微微侧身,有些伤心,“六年不见我们小桃子,与我也生疏了。”
丁桃赶忙说:“不生疏的!世子妃待我好,临去阒都前还嘱咐津哥照顾我,我都记得的。”
陆亦栀便转了回来,说:“你年纪小,他们做哥哥的,自然要好好照顾你。阿野在阒都叫人欺负,我听闻以后便食不下饭,整夜辗转反侧,担心了许久……”
丁桃闻言立刻说:“主子离开阒都时没有受伤,八大营追不上我们的脚程,来的那个韩靳,现在还关在牢里呢,世子妃不要担心,主子现在很厉害的。”
“既然阿野这么厉害,”陆亦栀忧心忡忡地说,“你们怎么还走了那么久?”
“公子受了伤,”丁桃回忆着说,“主子被韩丞围困在城里,公子帮了好大的忙。可是那韩丞太可恶,竟然用老师威胁公子。公子没救下老师,出来以后,就病得很严重,路上的大夫都看不好,我们不敢走快。”
陆亦栀不知道沈泽川的老师是谁,但听得很惊心,便露了几分真色,问:“后来呢,病好了吗?”
丁桃不知道怎么解释,说:“我看着是好了,但主子和爷爷都说还没好。上回公子去茶州办事,路上也病了,主子回来的时候生了好大的气。”
陆亦栀就知道萧驰野果真常来,她说:“我都没有见过阿野生气呢。”
“不过主子赶时间,住一宿就得走。”丁桃想了片刻,小声加了句,“他翻墙进来的。”
陆亦栀了然,说:“那你住在这里开心吗?你若是想跟我回去,我便带你回去。”
丁桃犹豫起来,他想回离北,又放不下茨州。他跟历熊约好了冬天去城郊钓鱼,还答应了纪纲过年前学会一套拳,最重要的是,沈泽川从不拘着他的零用钱,他把青蛙养在沈泽川的庭院里,沈泽川也没有责怪他。
陆亦栀见状,若有所思,轻拍了丁桃的脑袋,没再为难他。丁桃这般犹豫,说明沈泽川待他很好,那么沈泽川就不是不好相处的人,起码对待这种半大的少年郎很有耐心。
陆亦栀暗想。
好看,持家,耐心,还重情义。既会打理府宅,又能处理政务。拿得住阿野,又不会过于强势。身体不大好,应该是早年在阒都留下了病根,命途多舛,却平易近人。
这么好的孩子!
陆亦栀一拍掌,兴奋地说:“快备笔墨,我修书一封,你们连夜送回大境,让世子看完以后送去交战地给王爷。”
* * *
沈泽川是外男,不能直接拜见陆亦栀,便在庭中设立屏风相隔。他们已经得知陆亦栀是借道,便筹备了小宴为陆亦栀接风洗尘,席间由周桂的夫人作陪。
周夫人最知情趣,与陆亦栀私话时把沈泽川夸了又夸,拣了几件事说给陆亦栀听。陆亦栀原本对沈氏的印象都停留在沈卫身上,是萧驰野连夜寄信,把沈泽川的好连说了三大页,最终含蓄地表示了一下自己在交战地被老爹揍了一顿,还降了职,他隐去了图达龙旗受险的事情,只说自己受了伤,让陆亦栀心疼不已,不想再对此事加以责备。
陆亦栀只暂住一夜,明日还要继续南下茶州。她在散席时特地把沈泽川唤入堂内,越看越好看,也越看越满意,想起萧驰野提过他的身世,还想起从丁桃那里听到的事情,不禁对沈泽川格外怜爱。
沈泽川觉得世子妃看他宛如看着只兔子,要多温柔就有多温柔,仿佛再凶一些就能让他受惊。
“沈同知,”陆亦栀柔声说,“此次叨扰,让你辛苦了,为做酬谢,有件礼物还望你能够收下。”
说罢不等沈泽川答话,就让侍女把东西捧了过去。东西倒不是什么稀罕物,是盛在匣子里的绸缎。东西不贵重,沈泽川客套之后也不便推辞,但是他接过手,便觉得这匣子沉甸甸的。
待沈泽川回了庭院,掀开一看,底下垫着金玉手镯,都是镶嵌讲究,制作精细的传家宝贝。
费盛站在后边偷瞄,心想这不就是传给儿媳妇的物件嘛!但是他敢想不敢说,默默飘开了目光,留沈泽川一个人纳闷地站在原地。
第157章 仲雄
翌日陆亦栀离开茨州, 沈泽川让费盛带着锦衣卫随行, 吩咐费盛把陆亦栀送到启东境内。昨日没有谈妥的公事还要继续再谈,书斋开着窗子, 大伙儿又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这是昨晚的新文书, 还请同知过目。”周桂把纸张呈到桌面上, “原本把良籍百姓和无籍流民分开了,增加了刑罚力度, 但今早与元琢详谈时, 他提议还是把两者合一,不要分治。”
“把告示张贴出去, 录籍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姚温玉咳了几声, “再分治就不合适了, 会引起新录籍册的百姓不满,衙门执行时也不好分辨新旧。”
沈泽川看了,颔首说:“到时候若是有人浑水摸鱼,也是隐患。既然此事敲定了, 年底以前就剩丈量田地的问题。茨州现在的田地总簿还是永宜年间丈量出来的, 太老旧了。”
“茨州连着三年开垦荒地, 实际亩数扩增了不少,早在去年就该重新丈量。但当时人手不足,又被雷常鸣逼得紧,所以拖到了现在 。”周桂算着时间,“这事得赶在年底前办完,否则雪一厚, 难免出现误差。”
茨州如今衙役捕快很多,但是能干的胥吏少得可怜。幕僚们大都是参酌公务,不负责文书誊抄的事情,更别提让他们下地去丈量田地。衙门缺人,沈泽川也缺人。
“分籍以后,就地筛选。不论是茨州本地人,还是丹城过来的,只要识字,就先记录在档,留作备用。”沈泽川说到这里,环顾幕僚,“若是有人过去犯了什么事,他不说,我们也查不出来,为此一定要谨慎筛查。这件事也算门生意,难免会有人在这上边钻营,但我知道各位先生都是品性高洁的人,分得清奸佞贤德,不会在这里头搅是非。”
他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谁还不懂呢,原本坐着抽烟的幕僚们“呼啦啦”都站了起来,其中几个神色讪讪,不敢再嬉笑。
* * *
幕僚都是周桂的座上宾,能够出入府门,大多称“先生”,由周桂养。他们能够赚取闲钱的手段只有两种,一是字画字帖,二是赴当地乡绅耆老的宴席,能得到主家的赏金。可是如今流民涌入茨州,他们负责录籍及审理胥吏两件事,肯定会有人想要走后门,暗地里进行打点。
高仲雄就是其中的倒霉蛋。
高仲雄的经历说起来十分坎坷,他由渝州择入太学,自诩是齐惠连的同乡。因为小有才学,曾经在阒都学生里算是领头人物,也写过文章想要与姚温玉一争高下。一年前奚鸿轩煽动太学风波,高仲雄就是跪在最前方,怒骂潘如贵、纪雷“国贼”的学生,为此被锦衣卫拘传进了诏狱,断了前程。他一气之下掉头投入了韩靳帐下,成为了韩靳的幕僚——就是他的提议把韩靳送给了禁军,让韩靳被关在茨州牢里,至今还在抠着墙皮等韩丞救自己。
高仲雄在韩靳被俘以后不敢回阒都,害怕韩丞追究,便托了在丹城的舅舅的关系,留在丹城,做了潘逸的幕僚。最初潘逸有意重用他,可他的许多提策都是纸上谈兵,潘逸就逐渐冷置了他,他在潘府里被下人欺辱,不得已,就住回了舅舅家。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舅舅酗酒跌死了。高仲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家里的舅娘嫌他无用,寻了个借口要打发他回渝州。
高仲雄自觉无颜归家见乡亲父老,就想靠卖字画租赁几亩薄田,学人做个隐于朝市、安贫乐道的散仙,哪知他攒够了银钱,也买了田,还没有下几次地,田就被费氏庄子上的恶霸给强占了。高仲雄去衙门告状,当夜就被人给堵在巷子里痛打了一顿,连他的屋子也抢了。他身无分文,沦落街头,想回渝州又没盘缠,无奈之下只能随着流民一起逃出丹城,想到茨州碰碰运气。
“徐老爹,”高仲雄拘谨地站在门外,看人出来,赶忙喊道,“衙门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想他一介阒都风流人物,如今跟人讲话都要矮半头,既想讨好对方,又碍于面子不肯做得太过,站在原地,反倒是个四不像。
那姓徐的衙役挥着水火棍,把高仲雄赶到一边,回头看不见衙门内了,才低声责怪道:“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高仲雄被训得抬不起头,他捏着袖子,重新抬起头时勉强笑道:“适才路过前头的酒铺子,给您老盛了些过来解解渴,您喝。”他双手把酒奉上,看对方神色稍缓,才说,“我到茨州也有几日了,上回跟您提的那事——”
“那事,那事?”徐衙役喝了酒,抹了嘴就不认账,“哪事?”
“就是在衙门谋个差事,”高仲雄没有抬手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托您老帮帮忙,给各位先生递个话,就说我从前是阒都的学生,受过都察院岑……”
“这事啊,好办哪!”徐衙役凑近,“你准备上三两银子,我替你给各位先生买几包烟草,你就能过啦!”
高仲雄怔了片刻,面上的神情悲喜交加,他说:“都给您老了,没钱了。”
徐衙役当即变脸,这老头儿说:“没银子怎么办事?先生们都是吃素的?人家也认真金白银!要不是我可怜你,肯在其中替你周旋,这些银子哪够,啊?哪够!”
高仲雄连忙拽着徐衙役的胳膊,说:“先后已经给了七两银子,总得有点消息……”
“你想走后门,又舍不得银子,”徐衙役把酒葫芦扔到高仲雄怀里,伸着颈冲他“呸”了一口,轻蔑地说,“撒尿屙屎还要解裤腰带呢!”
高仲雄的钱都让徐衙役给骗完了,现在成日混在流民群里,脏得像个乞丐。此刻看徐衙役这副嘴脸,又想起在丹城受过的羞辱,一时间气血冲头,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刮了徐衙役一记耳光,喊道:“事没办成,钱就得还我!”
徐衙役哪想高仲雄还敢打人,指着高仲雄的鼻尖,说:“欸,你这人!贱皮子还打人!”
两个人厮打起来,徐衙役抡起水火棍照着高仲雄腰上就打,把人踹翻在地,劈头盖面地砸。高仲雄一介书生,又饿了几日,腰间吃痛,不知道被打到了哪根骨头,滚在地上抱头躲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喊着:“你是个人吗?你骗我钱,你还是个人吗?!”
边上围了人过来,徐衙役不敢闹大,唯恐衙门里查,便扔了水火棍,骑在高仲雄身上,捏着他的脸,把汗巾往他嘴里塞,要堵他的嘴。高仲雄哭喊着挣扎,徐衙役就狠狠刮了他几个耳光,把他刮得耳鸣眼花、嘴角淌血。
“办案呢!”徐衙役冲四下喊,“这狗东西是丹城来的贼,上回就落在了我手里,今日还敢来寻仇!”
高仲雄喉间逸声,被徐衙役拽着领口往衙门里拖。他侧颊擦在地上,被石渣刮出血迹,伸着手向跟前的人求救。
徐衙役照着高仲雄的胸口腰腹又是几脚,他们在下边做衙役的,平素跑外勤拘传人最有一套,收拾高仲雄一个文弱书生根本不在话下。他今天只要把高仲雄拖进去,堵着嘴按偷盗罪给办了,就能把人关进牢里,到时候再跟相熟的狱卒打声招呼,高仲雄就有的受了,能不能活过八月都要看徐衙役的心情!
这边正闹着,那边周桂正陪着沈泽川从城郊的田头回来,马车给堵半道上了,还以为又是流民在滋事。
沈泽川没吭声,周桂赶紧从自己马车上下来,提着袍子拨开人,问着:“怎么回事?怎么在衙门门口闹起来了!”
徐衙役立即说:“回禀大人,捉了个贼!不肯就范,还打人呢!”
周桂这几日被城中治安闹得焦心,闻言皱起眉,说:“那也不能这么办案子,当街打人是怎么回事?那不对啊!”他看了眼高仲雄,原本想厉声斥责几句,给高仲雄讲讲礼法道义,但又想着沈泽川的马车还堵后边,经不起耽搁,便说,“赶紧先把人带进去,擦干净了,好好审。”
高仲雄听闻此话,极力挣扎起来,呕着口中的汗巾。
姚温玉正在和沈泽川谈这几日审查胥吏的事情,车堵了半晌没动静。乔天涯回来掀了角帘子,跟沈泽川说:“主子,还在闹着呢,咱们绕道吧。”
沈泽川用折扇把帘子掀高了,问:“什么事儿?”
“说是个贼,叫衙役给当街拿了。”乔天涯微微让开身体,“我看那手上没茧子,像是个读书的。”
姚温玉如今不怎么喜欢待在喧杂的地方,跟着他们望了过去。前面人头涌动,什么也看不见。
“绕道吧,”沈泽川松了帘子,“直接去周府,书斋里边还有人候着,酉时前得谈谈互市的事情。”
乔天涯吩咐车夫掉转马头,正转着车,忽然听前边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你们逼死我,你们要逼死我!这衙门算什么衙门!老天爷,非叫我高仲雄沦落至此不成!”
姚温玉骤然掀帘,对乔天涯说:“拦一下,那人是受岑愈指点过文章的高仲雄。”说罢又看向沈泽川,“当年率领三千太学雨夜斥责潘如贵的学生正是他,同知,此人可用!”
第158章 碎玉
胥吏和官员不能混为一谈, 他们居于最底层, 没有品阶,不算官。但他们能写会算, 远比堂上的官老爹更加精通地方刑律, 因此欺压、诓骗甚至勒索地方百姓时可以处理得不留把柄。再者受到地域限制, 相互包庇的现象也不胜枚举。
罗牧当初下到茶州,许多事情没有办起来, 也有受到茶州胥吏牵制的原因。地方吏治不仅关乎官员政绩, 有时还能成为推行地方政策的阻碍。
朝廷在兵败后曾给中博下派过提刑按察使,但敦州已经失去了对其他五州的管制能力, 因此这么几年过去, 中博的吏治腐败相当严重。
* * *
高仲雄已经被带去看大夫了, 周桂在书斋内踱步。幕僚们都坐在隔间,静气凝神地等沈泽川开口。此事事关胥吏审查,衙门内现有的衙役会不会就此更换也是问题。
周桂凝重地说:“昨日还在谈此事,今日就出了问题。那徐老爹是个衙役, 靠着胥吏审查一事已经贪了十几两银子。衙门里大小僚属那么多, 其他人若是也在里头谋划生意, 那这审查出来的胥吏又有多少能够用呢?”
姚温玉喝了茶,落盖时没有说话。
这事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必定牵扯了周桂的幕僚。徐老爹一个衙役,敢借着审查一事大肆揽财,后边没人跟他通气,他是绝对办不起来的。
姚温玉是沈泽川的幕僚, 他这会儿开口要求严办,就有排挤周桂幕僚的嫌疑。他近来议事都稳坐在沈泽川下首,可他是后来者,论资排辈他不够格。“璞玉元琢”的名号冲了天,隔得远时,别人把他当作仙,落下来了,别人就把他当作活靶子。同僚攻歼是小,但若是因此成为了沈泽川与周桂两方之间的疙瘩,那就是茨州大患。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沈泽川掂着折扇,坐在椅上看不出喜怒,“是谁做的,就按照章程办了谁。审查一事关系不小,不可以杯弓蛇影伤了勤恳办事的先生们。”
隔间的幕僚们不敢出声,其中几个暗自松口气。沈泽川在茨州,还是要借着周桂的势,因此轻拿轻放也在意料中。吏治坏了,可以办,但此刻显然不是好时候。若是办狠了,顺藤摸瓜牵出半个茨州衙门,胥吏僚属的位置全部空缺出来,还怎么办事?
周桂倒不愿意了,他说:“同知,正是因为审查一事关系不小,才更要查!不能让人坏了衙门的风气,往后再有人照猫画虎,难的还是平头百姓。”
“查自然要查,依着我的意思,要按照章程走。”沈泽川叫人沏茶,继续说,“徐老爹已经收押,大人不放心,尽管派设信得过的人旁听誊抄,由锦衣卫主审,今晚就能出消息。捉风捕影的事情不可信,但证据确凿的事情也不可放,到时候是谁要坏衙门的规矩,就由谁承担。新抄的刑律不是才张贴出去吗?这事来得好,大人升堂设庭,就当着茨州百姓的面审,越是浑浊的水,越是要筛清澈了。但案子办完,也绝不能听风就是雨,累及无辜的事情衙门不做。”
周桂说:“此事要引以为戒。”
沈泽川就道:“那是自然,轻则革职去籍,重则流放荒地,若是群情激奋,当堂斩首也能大快人心。”
隔间传来“哐当”一声,幕僚们的惊呼声顿起。
周桂连忙问:“怎么了?”
几人答道:“大人,有人昏过去了!”
他们原本以为沈泽川的意思是就办徐老爹一个,要给他们留个情面,可哪想沈泽川是要用他们杀鸡儆猴。主审的是锦衣卫,徐老爹一个乡里老头儿哪里受得住?不累及无辜的意思是不追究别的人,但这次牵扯进徐老爹案子里头的一个都跑不掉。隔间几个人是越听越心惊,等到沈泽川说出“当堂斩首”四个字时便直接厥了过去。
* * *
书斋里乱作一团,另一边的高仲雄正在大夫的手底下疼得龇牙咧嘴。大夫离去后,他在侍女的帮助下换了干净衣裳。他在阒都很讲究养生,此刻就算饿得前心贴后背,用饭时也不敢狼吞虎咽。
饭用完后,侍女领着高仲雄去庭院。他路上不敢张望,知道茨州如今住着沈泽川,心里十分忐忑不安。他在追捕萧驰野的事情上为韩靳出谋划策,到茨州来也是孤注一掷。
高仲雄进了庭院,看那廊子木栏外的九里香都谢尽了,满地白瓣无人洒扫,应该是主家特意吩咐过,自然残香。池桥边沿留着绿苔小石,宛如铺着润眼新褥。
高仲雄边偷看,边拾阶而上。他没留神脚底,险些滑倒,待狼狈地撑起了身,赶紧冲前边掩嘴偷笑的侍女们连连作揖,越发满头大汗。
檐下吊着铁马,丁桃等着高仲雄过来,替他掀了帘子,引他入内。高仲雄不知道丁桃的身份,不敢贸然得罪,自个儿提着袍子想跨进去,又发现这屋子没有门槛。
堂内敞亮开阔,没什么重器摆件。高仲雄在阒都时,常听说沈泽川与奚鸿轩等人为伍,喜好奢靡,随身携带的都是象牙小扇,便猜测这宅子的主人兴许是周桂。
高仲雄正襟危坐,屁股只沾了个椅子边,一直凝神留意着庭院里的动静。不消片刻,忽然听到庭院里起了车轱辘的声音,檐下的丁桃迎出去,喊着“公子”。
帘子被掀起来,高仲雄立即站了起来。但先进来的不是沈泽川,也不是周桂,而是个身形高大的落拓侍卫。这侍卫没有看高仲雄,而是俯身接了四轮车,推着个披挂氅衣的青衫公子进来。
高仲雄依礼要跪,然而待他看清四轮车上坐的是谁,不禁瞠目而视,竟然后退一步,震惊地喊道:“姚……元琢!”
这一声喊得随后进来的沈泽川直皱眉,他褪下氅衣,径直去了上座。
乔天涯把姚温玉推到跟前,侍女们上前奉茶。姚温玉握着茶盏,神色如常地说:“许久不见,不想神威也到了茨州。”
高仲雄不知道为何,冷汗直冒。他擦拭着应声,不敢再直视姚温玉,对沈泽川仓促地行礼:“同、同知大人……”
沈泽川觉得此人神情古怪,落座后道:“不必拘谨,坐吧。”
高仲雄岂敢。
“既然神威也知道同知是谁,那就无须我再费口舌。”姚温玉本想把高仲雄引见给沈泽川,但看他面容惨白,便停顿须臾,换了语气,宽慰道,“神威不要害怕,我是活人。”
高仲雄仍然不敢抬头,连声称“是”。
沈泽川问:“元琢何出此言?”
姚温玉言简意赅地说:“我与神威在丹城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毒伤并发,吓坏了他。”
可是高仲雄神色紧张,分明不仅仅是一面之缘这么简单。姚温玉断腿离都以后到了丹城,受潘逸与照月郡主的照顾,他身上的毒显然都是在丹城所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故事,他至今没有同人讲过。
高仲雄却是知道的。
“我离开丹城时十分仓促,不知守备与郡主还好吗?”姚温玉问道。
高仲雄在姚温玉的语气里逐渐放松些许,能够顺畅地答话。但是他仍然侧着身,不敢看姚温玉,只说:“好、都好……”
沈泽川从中听出些什么。
那边侍女都退了下去,丁桃在檐下敲铁马玩,当啷当啷的,像是狂风肆虐。乔天涯掀帘把丁桃赶走,隔着珠帘终于安静下去。
姚温玉听闻了这个消息,既不像高兴,也不像不高兴。他搁了茶盏,打破寂静,对沈泽川说:“我到丹城时,原本有郡主看顾,但郡主毕竟是个妇人,有许多事情不方便,守备就找到了当时还在家中的潘远,这个潘远是守备的庶出弟弟。”
潘远整日游手好闲,十分好赌,可他不是潘氏嫡系,欠下的巨款只能靠潘逸夫妇两人去还。潘逸让他照顾姚温玉,也有让他“见贤思齐”的愿望在里面,再者潘远早年照顾老爹很尽心,也算是个孝子。
最初潘远也算上心,有照月郡主的叮嘱,不敢对姚温玉马虎。他也不需要亲自做什么,只要在院子里看着大夫和伺候的人,盯着他们药饭及时,不偷懒就可以了。但时日一久,潘远就烦腻了,开始寻着借口往外跑,钻去赌博。
“潘蔺借囚犯的尸体掩人耳目,此举没有打消薛修卓的怀疑。当时郡主走得太匆忙,随行的人里难免会有眼线。”姚温玉继续说,“潘远后来被赌馆逼债,四处躲藏,又不敢让家中知道,便时常与我诉苦。但我身无分文,爱莫能助。”
高仲雄点头,说:“潘远当时也寻我借钱,说被逼到了绝路,连六房的田都给卖了,仍然没还完赌债。我劝他趁早和守备说,以免坏事,但他就是不肯。”
说到此处,姚温玉没再说话。
高仲雄才道:“过了不到半个月,潘远忽然寻我吃酒,说是赌债都还完了,遇着贵人相助。我担心他被赌馆蒙骗,席间向他打听这个贵人是谁,他只说是阒都过来的龙游商人,托他办事。”
随后又过了半个月,姚温玉不仅伤势未愈,反倒还严重了起来。照月郡主问遍了家中的大夫,也不见姚温玉病情好转。当时潘蔺在阒都受挫,连同潘逸也被人弹劾,参的正是丹城潘氏田地的问题。潘祥杰不敢为儿子争辩,担心雪球越滚越大,然而潘氏屡次退让也没有遏止这股强风,言官激烈到要求潘蔺停职待查。
潘氏确实有问题,可那都是潘祥杰贪下的债。潘蔺首当其冲的原因很明显,就是因为他私藏了姚温玉,但他赌着这口气,要跟薛修卓杠到底。
结果没多久,潘祥杰就得知了内情。他唯恐潘氏受到牵累,便连夜写信给丹城的潘逸,要求潘逸尽快把姚温玉送回阒都。潘逸不肯,潘祥杰便勃然大怒,病倒在了床榻上。潘逸左右为难,同时照月郡主见姚温玉病情古怪,暗自疑心,就绕开了前堂,叫贴身侍女请了府外的大夫查看。
姚温玉不想再提详情,沉默少顷,只说:“郡主担心阒都借着审查田地一事前来拿人,本想把我送去她的陪嫁庄子里养伤,但药有问题,她再也信不过潘府里头的人,便备好了盘缠,托人要将我偷偷送去晋城,那里还有先师故友。”
可是祸不单行,随行的人见姚温玉不仅重病加身,还断了双腿,出城后便把照月郡主的托付忘得一干二净,趁夜带着盘缠和马车跑了。
那夜姚温玉被扔在野地里,除了驴子只剩猫。他曾经浪迹山野时也枕过大地,但滋味截然不同。他二十四年的生命里第一次明白自己是个废物,离开了名,他屁都不是。璞玉元琢,那一刻姚温玉恨死了这四个字,它们像是烙在了骨髓里的耻辱。
姚温玉在野地里失声痛哭。
为了老师,也为了自己。
他在丹城时不肯见人,整日躺在那昏暗的床榻间,痛的是腿,断掉的却是自尊。他要正视自己变得不能自理,那些风流潇洒都成了过往云烟。他睡一觉,梦里如此,醒来还是如此。
他彻底地碎掉了。
他还要活着。
第159章 无名
姚温玉的药出了问题, 潘府的大夫说不出所以然, 这跟照顾他的潘远分不开关系。照月郡主后来去查那位给潘远还债的龙游商人,对方早已了无踪迹。姚温玉离开以后没多久, 潘远便坠马身亡, 他到底是受谁指使给姚温玉下的毒, 这件事也跟着断了线索,但潘蔺把这笔账算在了薛修卓的头上, 双方在阒都的关系不断恶化。
高仲雄察觉屋内气氛逐渐沉重, 一想起自己与潘远也有交情,便如坐针毡, 担心姚温玉会因此责难自己。他耐不住沉默, 就说:“我虽然与潘远相识, 但不是同道中人,平素酬酢往来也是情非得已。”他不擅长奉承,此时讲得磕巴起来,“我倒是很敬佩元琢的才学……咸德年间我们诗楼一会, 元琢神姿超凡, 令人见之忘俗……”
姚温玉待高仲雄说完, 平静地说:“往事南柯,不值一提。你我能活着在茨州重逢,就是缘分。如今我已觅得良主,不知道你往后作何打算?”
高仲雄看了眼沈泽川,道:“我沦落至此,哪里还有什么打算。”他说着面露苦笑, “今日所为也让人笑话……我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沈泽川袖里扣着折扇,觉得屋里凉,该着人备汤婆了。他在转瞬间就拉回了思绪,玉珠微侧,对高仲雄客气地说:“如今局势不稳,各路豪雄争相而出,神威先生既然到了茨州,不如暂时留在我的府上,慢慢打算。”
高仲雄听到沈泽川喊自己“神威先生”不禁大为感动,他途中吃了好些苦,先后遇到的都非良主,此刻竟然站起身,对着沈泽川深作一揖,更加舌拙口笨。沈泽川略做安抚,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高仲雄才退下。
姚温玉看那竹帘垂下,待高仲雄走出廊子以后,才道:“同知是不是觉得此人毫无用处?”
沈泽川即便真的这般想,也不能直说,他道:“你这样推荐他,想必是有过人之处。”
“不错,”姚温玉说,“高仲雄字神威,在太学素有‘利笔’之称。当年奚鸿轩搅动阒都风云,在煽动太学浪潮时之所以会选择高仲雄,正是因为他的笔。他是咸德四年入都的学生,当时正值中博兵败,六州满目疮痍,他酒后写的《茶石喟叹》引得学生们争相传抄,传到了岑愈手中,竟让岑愈对烛垂泪,感慨不已。”
沈泽川吃茶,说:“原来如此。”
奚鸿轩促成的那场太学风波,实际上是受沈泽川的教唆。高仲雄率领学生责问沈泽川出寺一事,受到了潘如贵、纪雷的强行镇压,导致当时学生风向陡转,变成了与潘党间的纠纷,让还没来得及动手的纪雷等人猝不及防,因此失去了主动攻击沈泽川的立场。
沈泽川最明白那场风波里发挥关键作用的是什么,包括后来薛修卓再度挑起的太学风波,他们都抓住了群心所向,然后带走了学生们的方向,在其中不可缺少的正是极具感染力的言辞和文章。姚温玉的意思明确,高仲雄的笔具有这种能力,他能够煽动起狂浪,而现如今的沈泽川正需要这样的笔。
“茶州一行,同知已经显了名,但受沈卫所累,想要光明正大地率领群雄,还远远不够。”姚温玉顿了须臾,“就算日后公示兵败案的首尾,沈卫仍然难辞其咎。”
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是沈泽川绕不开的问题。
如今樊州的翼王起草文书攻击茨州,屡次提及兵败案,沈卫畏缩不战就是事实,周桂想要争辩也无从下手。其一,沈泽川确实是沈卫庶出第八子,他是沈卫的亲儿子,所谓的“不得宠”根本无法平息众怒,那是亲血缘,绝非费盛那般的偏远庶系,只凭一张嘴就能说服天下人。其二,兵败案是花思谦等人为了周转国库空虚而导致的惨案,但是证据全部销毁,沈卫自焚,花思谦卒于狱中,魏怀古食毒,勾结边沙骑兵倒卖大周军防图的事情更是没有留下痕迹。
这是时刻笼罩着沈泽川的阴影,也是他最大的隐患。他在茨州起势,为什么会如此稀缺人才?因为天下人才不肯来,他们宁可追随樊州翼王这种揭竿而起的草莽豪雄,也不肯追随沈泽川。
“同知今日处决茨州幕僚,是以公开审理为由才没有落下话柄。但是随着茨州的壮大,茶州的归顺,同知想要再进一步,就必须先摘掉‘同知’这个称呼。”姚温玉看沈泽川面色如常,把玩着折扇,便知道沈泽在已经想到了,于是继续说,“茨州早已不受阒都的掌控,使用旧称容易混淆主次,再称‘同知’就不合适了。”
姚温玉点到为止,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沈泽川可以称“同知”,也可以称“镇抚”,那都是他在锦衣卫的职称,在他离开阒都时就已经作废了。如今他身在茨州,茨州州府是周桂,如果没有新的称呼,就暗示着他仍然是客,周桂才是主。今日衙门出事,犯事幕僚还能稳坐隔间,其原因就在于他们依旧把周桂当作茨州之主,认为自己不隶属于沈泽川,两方中间存有界线。
只有孔岭早早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在上次出行茶州前给周桂提过醒,这次出行槐州前也给周桂提过醒,只是周桂实在不通内情,竟然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沈泽川不能自立称王,起码现在不可以。樊州翼王树立得这么早,就是站在启东面前的猎物。戚竹音已经缓过了劲,她堵住了边郡的豁口,就有余力向中博出兵,第一个要打的就是这些山野杂王。
“无名之辈也有无名之辈的好处,”沈泽川稍稍后仰,“起码戚竹音师出无名,不能绕开其余五州来打茨州。”
茨州既无匪患,也无野王,八大营出兵追捕的是率领禁军的萧驰野,沈泽川顶多是个“逃犯”,茨州也顶多是在“窝藏逃犯”。周桂没有明目张胆地挂上反旗,他在境内仍然是“州府”,对阒都的命令置若罔闻,都可以借用路途遥远来推托,就凭这一点,戚竹音就没办法攻打茨州——除非她假借剿匪一事,绕兵到茨州的西边,再用借道为理由顺理成章地进入茨州。但是这样劳动兵力,所需的军饷开支就要成倍增加,阒都未必给得起钱。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八大营出兵,有丹城的粮食支援,挨得很近,又能借搜捕拘传沈泽川的理由和茨州开战,然而韩靳过于急切,不仅被萧驰野打散了,还被萧驰野打傻了,导致八大营龟缩回去。
可是这个局面不能长久。
因为八大营势必会卷土重来,等阒都三方进入稳定期,兵部就会重选主将。为了提防这个情况,萧驰野和沈泽川才会从周桂手中买下北原猎场,用来做禁军的营地。这样一来,两万禁军就是茨州西边的盾牌,专门用来抵御八大营。但同时,禁军只要回到了茨州境内,戚竹音就能用剿灭叛军为理由直接北上攻打茨州。
因此沈泽川不着急除掉樊州翼王,他要让翼王成为横在他与启东之间的山,但他也不能放任翼王做大。
“我曾提议同知要迅速拿下樊州,如今已经不是好时机。”姚温玉掌中的茶凉了,他说,“同知要养翼王,就得先砍断他往北伸出的手。”
“数月以前,”沈泽川眼里一片清明,“雷惊蛰被策安送回了洛山,成为了众矢之的,不能再号令群匪,致使洛山乱作一团,内部各派反目成仇。现在翼王想要和洛山达成联盟,一心东山再起的雷惊蛰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姚温玉眼中一动,说:“同知的意思是……”
沈泽川倏地打开折扇,掩了半面,目光含笑,缓慢地说:“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窗外风起,眼看又要下雨。
* * *
韩靳抠墙皮抠得十指秃了,他在茨州狱内待了快三个月,瘦得不成人形,还要被人辱骂。最初他受不住,还会以泪洗面,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麻木了。
“吃饭。”狱卒提着捅,用木勺挨个敲着牢门,大声喝道,“吃饭了!”
他们精于此道,可以迅速地舀出汤饭,把碗扣满,不漏一滴。韩靳听到声音,赶忙凑到了牢门跟前,伸着手够碗。谁知后边过去的狱卒一脚把饭碗给踢飞了,汤水米面混杂着滚了一地。
韩靳饿得胃里发酸,他跪着身,用手指捏着地上的饭,拼命往嘴里塞。里边混杂着沙土,还有些小石子,硌得他牙疼。他用额头抵着牢门,把脏手伸进了口中去抠石子。
正使劲间,忽然看到牢门外停了一双脚。
韩靳小心抬眸,躲闪般地往外看。
高仲雄哪知韩靳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本想来看一看旧主。
韩靳是韩丞的亲弟弟,在阒都时也算是风流公子。他接替奚固安出任八大营的总督,在官沟案里也下过水,当时还很敬重萧驰野。
高仲雄喉间发涩,他几度想要开口,都说不出话来。
韩靳怔怔地瞧着高仲雄,骤然扑了过去,抓着栏杆,带着哭腔问:“我哥哥来了吗?是我哥哥来了吗?”
第160章 谣言
高仲雄被韩靳吓退几步, 撞到了背后的栏杆。
韩靳行军打仗时连蚊虫叮咬都受不住, 哪里还受得住肮脏牢狱,变成这样实属违心。他看见高仲雄的神情, 不禁号啕大哭, 说:“你这贼人!是你害我落魄至此!”
高仲雄岂敢应答, 贴着栏杆往外走。
韩靳恨起来,破口大骂:“你投靠沈贼, 不知廉耻!你这以身侍贼的三姓家奴!高仲雄, 你就是孤魂野鬼!你别走,你回来, 你……”
高仲雄狼狈地推开狱门, 把背后阴魂不散的声音甩掉了。外边凉风直吹, 吹得他背上一片冰凉。文人惜名,谁不想做个名垂青史的清流?三姓家奴四个字打得高仲雄险些爬不起身。他胸中有万千委屈无处诉说,最终变为翻江倒海的恶心,竟然“哇”的一声撑着墙壁吐了出来。
高仲雄把今日吃进去的食物都吐了出来, 吐得酸水逆流。他靠着墙壁, 逐渐滑坐在地, 看苍天茫茫,想起了渝州的父老。他用帕子擦着嘴,可是面上泪流不止,便接着用袖子擦,最后抱着双臂,滚身蜷缩在墙角, 压抑地哭了起来。
谁情愿为了五斗米折腰?
高仲雄不情愿,可是他没有这五斗米就会死。他为了求个出路,连面子也舍弃了。若是五年前有人对他说,日后他会为了做个胥吏向衙役点头哈腰,他宁可去死。但如今他不仅做了,他还为了蝇头小利肯学着恭维人。
不知过了多久,高仲雄起身收拾好自己,沿着墙壁向外走去。他路过衙门时,觉得周遭的窃窃私语都在说自己。但是他好似没感觉,正如姚温玉所说,往事南柯,他也醒了。
“在下高仲雄,草字神威。”高仲雄跨进衙门,躬了身与人说,“受同知保举而来,专供笔墨。日后衙门有什么檄文、告示,都由在下负责起草。”
* * *
转眼已至八月底,去往槐州的孔岭与余小再回来了。槐州的事情谈得顺利,就是他们在路过落霞关时,觉得落霞关守备的态度微妙,远比他们去时更加温和。
“那落霞关守备,”余小再说,“想打探咱们同知的消息,问了好几次同知婚配的事情。”
“该不是想要给同知说亲吧?”周桂想起萧驰野,赶忙问,“那你们怎么回答的?”
“我原先想答同知家中有人了,”余小再这一趟黑了不少,“可是成峰劝我不要这样答,只回了尚未娶亲。”
他们俩人不明白,孔岭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听闻离北世子妃来过茨州,回程时特地留意了一下落霞关的态度,对其变化的原因心知肚明,无非是离北打过了招呼,就是不知道到底是王爷还是世子,想要通过他们了解沈泽川。
孔岭端起茶,说:“同知原本就没有娶亲,这事儿还是得明说,以免落人口实,引起误会。”
周桂正想跟孔岭说一说上回审查胥吏的事情,乔天涯就掀开了帘子。他们起身相迎,齐声说:“同知。”
外边在下雨,沈泽川从宅子里一路走过来,即便打了伞也免不了沾雨。姚温玉被推进来,倒是裹得严实,就是人太清瘦,坐在四轮车上也没有实感。最后跟着高仲雄,一身打扮很简朴,抱着沓册子,湿了半肩。
“诸位先生都坐,”沈泽川落座,用帕子擦净手上的水珠,道,“此番远行,成峰先生与犹敬着实辛苦。这几日就不必着急当差,休息休息。”
孔岭与余小再先后称谢。
“神威也坐,不必拘谨。”沈泽川抬掌示意高仲雄,同时对孔岭说,“这位是新入我帐下的神威,专供笔墨,眼下正在衙门里历练,许多事情还要靠成峰先生指点。”
孔岭连说不敢,把高仲雄看了。高仲雄今日简略地挽了髻,他如今成日要在衙门里跑,以利落为主,倒不那么像书生了。
高仲雄搁下册子,对孔岭作揖行礼,说:“久仰成峰先生大名。”
孔岭起身回了。
沈泽川待他们各自入座以后,说:“槐州顺利,茶州也顺利,今年大家都能过个好年。丈量田地的胥吏都已经派下去了,为了确保亩数准确,后面还要再做两次核查,事情办完也到年底了,但好在能赶在今年量完。如今录籍的事情完成了,茨州的秋收上仓也结束了,雪一下来,就该商议分田的事情。”
姚温玉适时开口:“过去阒都下征田赋徭税都是实物,粮食集征入库后由人稽核折算,递运所的人力费用也要摊到其中,未必准确。现在我们就在茨州,免去了押运粮食这部分,但要增加粮仓修备的费用,合并杂税收取银子最合适。”
“粮食的生意也不能久做,”孔岭说,“茶州今年整顿结束,明年开春就能垦田,熬过去就是丰收,不再需要跟我们做粮食生意。”
“那其余四州总需要吧?”余小再没有他们那么了解中博详情,说,“我看那翼王也做不久,樊、灯两州穷得人吃人,他还在大行封赏,封了一圈乱七八糟的朝臣。我们不跟茶州做生意,那就和他们做。”
其余几个人都笑了。
沈泽川说:“犹敬果真是都察院出身。”
孔岭见余小再不解,便说:“你见人如此行径,就想着弹劾,忘了他们既然穷得人吃人,又哪来的钱从咱们这里买粮食?”
“樊州的拐卖猖獗,人牙子横行,让他们买粮食,他们指不定把孩子都拿出来易物,这群人坏得很!”周桂提起此事就不齿。
“这是得打击,但源头还在洛山。至于翼王,左右他不能死,”姚温玉略微放松些,露了笑,“他如今就是我们在南边的屏障,没有了他,我们要直面的就是戚竹音。”
“说到戚竹音,”余小再微微挽了袖口,“我就想到了戚时雨,我可听着消息了,那花三小姐嫁过去,拜堂时老帅见新妇生得沉鱼落雁,一高兴,竟然躺下了。”
周桂一愣,说:“躺下了?”
余小再说:“中风了!”
不论戚时雨是真的中风,还是假的中风,这件事都昭示着他不会跟花香漪同房。太后得到了跟启东的姻亲关系,却也无法再深入。花香漪没有子嗣,戚竹音的帅位就不会动,她如今嫡母在手,有的是理由压制其他兄弟。
“人算不如天算,”周桂感慨道,“得亏戚竹音不是男儿。”
他们又笑谈了些别的,今日孔岭和余小再才回,沈泽川也不能真让他们通宵达旦地坐谈,约莫丑时,便散了。
周桂亲自送孔岭归院,在中途把审查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讲述了,最后说:“杀了个受贿的先生,让衙门清净到现在,但是近来总有传闻,说同知到茨州是来胁迫我的。你听听这话,唉,我这几日吃不下睡不好,就怕这些话传到同知的耳朵里,害得彼此留下疙瘩。”
孔岭把着伞,说:“我早就给你提过醒,‘州府’这个称呼不要也罢。此事若是搁在性情多疑的人跟前,你我早已在同知面前失了信任。”
“可我,”周桂急道,“也不知道改成什么好啊!”
“你改成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态度。”孔岭斜了伞,让周桂把灯笼抬高,说,“茨州如今已经成势,自然不能再在这上面含糊。你心里是没那意思,但经不住三人成虎,所以尽早把主次分清楚,要让别人也分清楚,茨州已经易主了。”
两人交谈间已经上了阶,后边的侍从跟着,孔岭入廊子前回首,示意他们慢几步,不要跟得太近。
“称布政使,不合适;称总督,不合适。那你给我想一个,”周桂追着人说,“我明早就能办。”
“那都是阒都下设的职称,自然不合适。”孔岭一时片刻也想不出来,站了会儿,头疼道,“沈卫是建兴王,但被褫夺了爵位和封号,这脉关系也不能再让同知沾了。”
他们两个并立寒夜,风萧萧拂过衣袂,冻得两个人整齐地哆嗦起来。孔岭又累又冷,赶着人说:“你回去自个儿想吧。”
* * *
两日后周桂呈递文书,请求改“同知”为“府君”。他本意是想称“沈君”,但沈字联着沈卫,便修成了州府的府。这个府字能活动,按照往后的地域扩增能层层递进,方便再更改。这是茨州首次明确地以沈泽川为尊,周桂自降原职,成为了沈泽川的境内下属。
此事一出,樊州翼王最先着急起来,连发几道告示怒斥周桂投靠贼子。茨州如今有了高仲雄,倚马千言,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他一边骂翼王薄情,不顾樊州境内百姓死活,大兴土木奢靡享受,一边编写谣歌给中博以东的四州,把沈泽川千里送粮,反受其伤的事情唱得闻者落泪。那传闻越传越夸张,等到了萧方旭耳朵里,已经变成了“身受重创”、“险断一臂”。
萧方旭吓了一跳,半夜揪了勤勤恳恳的萧驰野,问:“他的手断了?”
半月内连续跑腿的萧驰野才睡着,被他老爹拽起来,还没醒透。萧方旭摇晃着他,又问了一遍。
萧驰野被晃得烦,哑声说:“谁,谁手断了?”
萧方旭说:“沈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