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成雨
土匪怎料城外的百姓会群起而攻之, 那跺脚的声音犹如惊雷, 骂声、哭声掺杂在一起,洪水般地淹没了土匪。他们已经红了眼, 在厮打间喊着:“恶贼该杀!”
土匪怎么敌得过这么多的人, 石子、破碗四处乱飞, 砸得土匪们抱头鼠窜。那堂主见势不妙,有心逃遁, 回头一看, 蔡域的亲信已经往回跑了!
“龟儿子!”堂主勃然大怒,撒腿也跑。
可是他运气不佳, 被费盛眼疾手快地拽了回去。这堂主不过是寻常草莽, 哪里打得过费盛这种训练有素的锦衣卫, 当即跌在人群里,被群围殴打,捂着面滚身哀号。
其余土匪已经乱了心神,看城外百姓都像是啖人恶鬼, 又看堂主被打, 竟然丢盔弃甲地向城中奔逃。
* * *
蔡域在府中等待消息, 桌上的饭菜都搁凉了,却听外边忽然乱了起来。他匆忙起身,没走几步,就见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惊慌失措地说:“老爷,外头来了好些人, 把咱们府院给围起来了!”
蔡域的主力都派去了城外,此时留在城中的不过五百人。他马上明白过来,咬牙道:“中计了!”
他此刻身边空虚,正给小帮派们留了机会。
蔡域立刻说:“让护院与剩余的人手看紧各处院门,拿我的披风来,我要亲自出门相迎!”
蔡域系上披风,还佩戴上了他的刀,带着随从疾步向外。府门紧闭,蔡域隔着门,从缝隙间窥见府外皆是火把。他心里沉重,面上却大笑出声,说:“这是哪位小友?我今日既不宴客,也无喜事,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地前来祝贺?”
外头的罗牧悠然地答道:“我听说兄长近来梦魇缠身,总是睡不好,为此专程去请了各位兄弟,今夜特地来为兄长驱一驱府上的煞气。”
蔡域听出罗牧的声音,面露不悦,说:“梦正,我把亲妹子许配给你,也待你不薄,你这样恩将仇报,只怕有违道义。”
罗牧面不改色地说:“蔡域,你闭仓卖粮,趁火打劫,对城外流离失所的百姓视而不见,早已不算侠盗。我身为茶州州府,为了让你卸下防备,不得已才与你周旋多年。如今你人心尽失,还是尽早束手就擒吧。”
蔡域本就不是善于伪装的人,当下怒不可遏地说:“竖子无耻!你求娶我妹子时,是何等的言辞恳切,如今倒戈相向,你,你这卑鄙小人!”
罗牧往前迈了几步,不欲再与蔡域纠缠:“你速速开门就范,不然我们就要攻门了!”
蔡域握住腰侧的佩刀,放声大喝:“我看谁敢强攻!我蔡域刀还未老,谁敢来,我就要谁的狗命!”
但是即便蔡域气势如虎,也抵挡不住这几方围攻。蔡府的护院都是普通人,看门外的刀剑森亮,都生了逃跑的念头。
蔡域在左右的保护下避着箭雨,接着说:“但凡护院有功之人,我都重重有赏!我在茶州,是公子亲自点的,他还叫我一声‘阿爷’。罗牧,今夜只要你伤我分毫,来日公子必会让你加倍偿还!”
罗牧尚未出声,就听身侧的孔岭说:“这茶州到底是谁的茶州?你做颜氏的门下走狗便罢了,还要茶州所有百姓也做颜氏的走狗!你为虎作伥,害死了多少良民百姓!今夜别的不提,我等拿定你了!”
孔岭话音一落,那外院的大门已然被撞开。蔡域看着他们冲了进来,仍然不肯束手待毙,跟着留在府中的剩余人马边战边退,不到半个时辰,已经退到了后院的范围。
夜色茫茫,蔡域陷入囚网。他半生侠义,为了一个“钱”字坠入尘网,到了此刻,见家宅尽毁,妻儿啼哭,不禁生出股英雄末路的悲凉,但是悔与不悔都太晚了。
蔡域不齿罗牧的行径,便拼死反抗。蔡府外的街市混乱,各个帮派的帮众搅在一起,蔡域的人越来越少了。就在蔡域心如死灰,决意自绝的时候,忽然听见纷乱间传出一声“哥哥”。
罗牧只道一声“不好”,回首喊道:“送小夫人回去!”
那蔡氏本是闺阁娇宠,为了赶来,一路奔跑,不仅跑丢了鞋,还跌破了手。她顾不得被汗渗湿的鬓发,指着罗牧不住颤抖。她原本是泼辣的性子,此刻喉间只有强忍不下的哽咽声:“罗……罗牧!你……”她放声大哭,“你这卑鄙小人!”
罗牧顾及孔岭还在身侧,却也情不自禁地上前走了两步。
蔡氏髻发凌乱,在慌乱中仰高头,对着罗牧狠狠啐了一口,泪流满面地说:“我痴心错付一条狗!竟叫你这样的小人骗去了!”
蔡氏是蔡域的小妹妹,与蔡域差了好些岁数。虽然是妹妹,蔡域却把她当作女儿养,兄妹两人相依为命,感情深笃。
蔡氏看蔡域已深陷群围,知道蔡域今夜难逃一死,便掩面失声:“是我害了哥哥啊!”
孔岭见蔡氏掩面,就知不妙,连忙说:“快,拦住她!”
但是为时已晚,蔡氏借着掩面的动作拔出了发中金簪,不过眨眼间,已经血溅绸缎。蔡域见状肝肠寸断,潸然泪下,站在群围间仰面悲恸地喊道:“傻妹子,傻妹子!分明是哥哥害了你!”
说罢断了挥刀自刎的念头,大吼一声冲入匪群,连砍数人,最终力竭而亡,死前仍然喊着:“我乃茶州蔡域,时尽也!”
一夜乱战,卯时天色蒙蒙亮,城中的纷争已经停歇。蔡府的院墙坍塌近半,昨日的繁华之象消失殆尽,仆从丫鬟仓促逃跑,把府中的金银摆件都卷入包袱,带入了夜色。
孔岭站在蔡氏身侧,看那血泊沾湿了自己的袍摆。这一夜蔡域满门皆丧,多死于土匪刀下。孔岭等着罗牧来给蔡氏收尸,却听侍从说,罗牧前去探查蔡氏粮仓了。
孔岭站在原地,一直站到午后,都没有等到罗牧。
* * *
蔡域一倒,茶州的粮铺便皆由罗牧掌管。他如今不仅坐拥蔡域的粮食,还坐拥蔡域的钱财。茨州的粮车入了城,他早前答应茨州的银子却迟迟没有兑现,城中的米价仍然还是蔡域生前定的一两一石。
费盛在庭院里感叹道:“以前还在诏狱时,常听韩丞这孙子谈外勤不好干,地方的‘老爹’都精得很,名不虚传啊。”
“这手腕比都官强多了,”乔天涯枕着双臂,躺在石头长凳上晒太阳,“难怪能在茶州做这么久州府,有本事。”
孔岭在旁边沏茶,不声不响。
正屋里头的沈泽川挑帘出来,他们三个都要起身,沈泽川示意他们不必起来,说:“什么时辰了?”
费盛争着说:“快晌午了。”
沈泽川捏着折扇,看那太阳刺眼,抖开了扇面遮住眼,说:“茶州大捷,庆功宴不是还没有吃么?去给罗牧下张帖子,告诉他今夜就在这里吃酒。”
费盛应声,又说:“主子,他要是不敢来怎么办?”
沈泽川露出眼,带了点笑,说:“不敢?我看这人浑身是胆。”
费盛听出不悦,连忙退下,前去下帖子。
孔岭这几日吃酒耍钱,乐不思蜀的样子。此刻见沈泽川下台阶,还是站起了身。
沈泽川说:“听闻蔡氏下葬,是成峰先生出的银子。”
孔岭抄着袖子,摸着袖袋里残余的炒黄豆,应道:“啊,嗯,是我。”
沈泽川合了扇,看了孔岭片刻。
孔岭以为沈泽川是不高兴,但也不想多做解释。
不料沈泽川就此作罢,吃了半杯茶,没再过问此事。
孔岭想起那夜沈泽川左手掌心里的伤,便觉得更累了。他走这一趟,自觉没有做什么事,却比待在茨州疲惫多了。
出乎费盛意料,罗牧晚上不仅来了,还是孤身前来。这宅子里的厨子是新聘的,手艺还成,沈泽川没叫折腾,说是宴,菜也只是比寻常精细了些。茶州如今还是遍地流民,沈泽川吃得也简单。
酒过三巡,双方气氛融洽。费盛看不论是沈泽川还是罗牧,都是一派和气,半点没有因为这几日的搁置而留下不快的样子。
罗牧敬过酒,说:“如今万事俱备,粮食都好商量,就是不知同知何日返程?有了日子,我这边也好叫府上的幕僚拟个章程。”
蔡域已经死了三日了,事情早在他们动手前就商议妥当了,罗牧现在不肯如约办事,就是要拖延时间,想跟沈泽川绕圈子。至于为什么,就像他对孔岭说的,粮价降一斗,那都是真金白银,如今这些真金白银搁在了他的手里,再想让他像从前想的那般扔出去太难了。
堂里有个女孩儿跟着瞎眼老爹在唱曲儿,沈泽川看那老爹拉二胡,指尖轻搭着扇子,像是没听见。等到曲子唱完了,沈泽川才笑道:“我的日子定得紧,就这两天。”
罗牧面露难色,说:“两日太赶,同知不能再多留几日?茶州好些景,同知都还没有去瞧过。”
沈泽川目光挪动,落在罗牧脸上,说:“家里人着急,我归心似箭。”
沈泽川讲得这样温和,罗牧却无端收敛了轻浮。他坐着身,正色道:“那倒也是,不如这般,同知先归,我这边章程拟完了,再叫人呈递过去。成峰可以留下,督察旁证。”
孔岭想说什么,沈泽川的扇子恰好轻磕在桌沿,他便闭口不言了。
沈泽川搭着扇子,盯着罗牧,嘴里却对那瞎眼老爹说:“再起个调,就唱茶州的曲,茶州不是有一首《杀盗词》么?”
那瞎眼老爹微微颔首,挪动了下,让孙女换了琵琶,弹了起来。
沈泽川不接罗牧那茬,罗牧坐在对面也不敢再提。他原先还能直视沈泽川,但随着曲子渐入杀气,竟然满头大汗。
沈泽川打开茶盏盖,说:“这茶还是大人赠的,好茶,河州来的?”
罗牧强笑道:“都是从蔡域府上搜来的,我是不懂茶的人,孝敬同知才好。”
沈泽川笑起来,说:“我不爱喝茶。”
那女孩儿手指滑动,铮铮的琵琶声犹如弹刀声,迸溅在耳中,催促般地炸开,炸得罗牧背上透汗。这一曲对于他何其漫长,那满桌的菜肴都搁凉了,放在面前的狮子头最为显眼。等到罗牧离席时,腿脚已经麻了。
沈泽川站在檐下,对费盛说:“送大人一程,这路挺长。”
罗牧勉强行礼,几次看向孔岭,最后被费盛带出了门。当夜不过两个时辰,先前许诺的文书和银子一并送到了沈泽川府上。他半夜躺在床上,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便是沈泽川知道他想干什么。
罗牧拖延时间就是为了送走沈泽川,等待原本该来联系蔡域的颜氏的消息。蔡域没有了,可他起来了,蔡域能替颜氏做的事情,他也能。茨州的粮食确实给的价格低,但那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对于罗牧没有半点好处,他可能连跟在蔡域身边时的小红利都吃不到。
他原以为沈泽川没带多少人前来,决计不敢动他。这样一来,等到沈泽川回了茨州,他已经与颜氏对上了头,到时候茨州再想来要账,他就有底气拒绝。
但是今夜沈泽川的意思很明显,他根本不吃罗牧这套。他赶日子,罗牧如果办不下来,把希望寄托在河州颜氏身上,他就敢立刻动手杀掉罗牧,那曲子就是再明显不过的回答。
罗牧闭眼想到沈泽川在城外的举动,一个连自己都敢拿去做赌注的人,根本不会在乎杀掉他的后果。他们对蔡域动手以前沈泽川就说过“他们是来做生意”的,罗牧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这句话也是沈泽川早早留给他的警告。
* * *
两日后费盛留驻在茶州,他既能做听记,也能看着罗牧。茨州的粮车入了粮仓,由原先做脂粉生意的掌柜做账房,茨州跟茶州的粮食生意就这么定下了。沈泽川在茨州与周桂等人原定的价格是一两一石八斗,现如今高了一点,就是一两一石六斗,这价格已经比阒都低了。
罗牧买了茨州的粮食,不仅要设棚施粥,还要想办法让这银子花到点上。茶州的首要问题也是重入户籍,他现在手里捏着小土匪们的粮食,可以把人编入守备军。后续还有些问题,都可以在茨州大批粮食到时再谈,有费盛在这里,也能随时盯着河州颜氏的动向。
沈泽川已经先后拿掉了颜氏在中博的两大主力,这笔账是记到了颜氏的心上,他们原先没什么关系,现在也得把目光落到中博,落在沈泽川身上。
沈泽川没有多做停留,当日上了车就走。他们都快出了茶州的范围,忽然听着后边有人坐车追了上来。
乔天涯掀起车帘一角,对沈泽川低声说:“是罗牧。”
罗牧是来送行的,但是乔天涯说沈泽川今日不适,他便作罢,主要是为了来送孔岭。他们俩人下了马车,沿着官道走了段路。
罗牧从怀中掏出油皮纸包的糕点,说:“你在书院里就爱吃这个,我出来时见着人卖,随手买的。你带着路上吃吧。”
孔岭看着那油皮纸,说:“好些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
罗牧怅然一笑,说:“是……我总该记得的。下次粮车来,你还来吗?”
孔岭接过了油皮纸,走了两步,没接话。
罗牧看着孔岭,像是多年前,他总是这么看着孔岭。
孔岭捏着那包糕点,莫名说:“当年离开书院时,你问我去不去阒都,我没有回答。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你有没有回去看过?”
罗牧说:“我离开书院就随家西上,在阒都一待好些年……”
孔岭回过头,终于直视了罗牧一回,他说:“梦正。”
罗牧等了片刻,没有下文,不禁笑道:“后来我在阒都,听闻你投身澹台龙麾下。他是个好官,你们也做了番事业……你怎么没有娶亲?”
我怎么没有娶亲。
孔岭默念着,缓缓笑起来。他已经老了,此刻却流出些年少时的温润从容。不知为何,在这双已经浑浊的眼里,还有意气。他捏紧那包糕点,只说:“……我该走了。”
风吹草叶,孔岭转过身,没有等罗牧回答。
罗牧站在风里,看孔岭袖袍随风曳动,喉间发紧。他情不自禁地追出一步,甚至伸出了手。孔岭发髻里掺杂的白发在风里消失不见,飞叶遮掩,罗牧恍惚看到了许多年前。
孔岭这一生错过很多事情,但那不是因为他没有争取过。他曾经因为一场邀约辗转反侧,最终徘徊在书院,却只等到了一场七月的雨。他在那场雨里等湿了眼,从此远赴他乡。
罗梦正是个风流人。
这是孔成峰在那场雨里明白的事情,多年以后,他又等了一场,但只等到了血染袍摆。不论哪一次,罗牧都没有来。
孔岭与罗牧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第142章 端倪
在城郊施粥的白衣公子到底是谁, 城内外无数百姓争相猜测。有说是周桂的幕僚, 有说是孔岭的远侄,传来传去都没有个确切的说法。直到沈泽川离城以后, 沈庶八的身份才不胫而走, 顿时成为了茶州的盛谈。
相比城内的舆论风暴, 沈泽川的归程很安静,甚至称得上无声无息。他们沿着官道返回, 赶得不急。
因为沈泽川在来时病过一场, 所以踏上归途前,孔岭与乔天涯费了心思安排, 甚至从河州商贩手上买了大氅, 就是为了应对路上骤然转凉的天气。
孔岭有心, 跟乔天涯说:“同知的身体,回去还是请个大夫给瞧瞧。趁着在家里,也补得起,不然往后还有事务外出, 路上都得提心吊胆。”
乔天涯端着碗水, 看向林荫下的马车, 说:“哪有好大夫?我主子的身体……得寻个厉害的大夫才能瞧出点东西。我们做近卫的,主子的事情就没有麻烦事儿。别人不提,我就是怕主子自己心里过不去。”
孔岭不知道沈泽川早年服药的事情,一直以为沈泽川身体就是不大好。但听乔天涯的意思,沈泽川从前在阒都时还要比现在好些。
乔天涯喝了水,没再提这事儿。
他这两日在途中无聊, 把那夜土匪暴起伤人的事情反复想了许多遍,觉得沈泽川即便要施苦肉计,也不该伤得那么深。身体一旦习惯了迅速反应,想要在刹那间控制自己不要格挡反而更难。
乔天涯见过沈泽川拔刀,仰山雪对于别人而言太长了,唯独对于沈泽川而言正好,就是因为沈泽川足够快。乔天涯在事后看沈泽川掌心的伤口,认为这个伤不寻常。
虽然沈泽川神色如常,没有透露半个字,但是乔天涯猜测沈泽川近来不再拔刀是为了隐藏。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沈泽川可能比身边人更早地觉察到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然而就按他们离开阒都的日期算,时间还不到半年。
这事必须得给师父和侯爷透个风。
乔天涯想着,把剩余的水泼了,收碗起身,对左右吩咐道:“差不多了,继续赶路。”
沈泽川被外边的走动声吵醒,他脖颈酸疼,侧头磕在了车壁上,缓缓吐了口气。车窗帘没放下来,他懒得动,就着这个姿势看沿途的树影慢慢后移,马跑了起来。
“到哪儿了?”沈泽川声音微哑。
乔天涯扣上斗笠遮挡阳光,坐在车帘外,驾着车说:“今夜能到茶州边境,再跑两日,就是茨州境内了。”
这官道几年失修,跑起来车身颠簸,晃得沈泽川头疼,说:“下回去茶州送粮,让罗牧分出银子筹备工队,把这道好好修一修。”
乔天涯就故作感慨:“那咱们往离北去怎么办?路比这里还难走。”
“离北都是马道,”沈泽川打起点精神,说“修得宽阔平坦,利于铁骑奔驰。你在背后这么杜撰,留心让侯爷听见。”
乔天涯把嘴里叼着的草芯摘了,说:“我就是当着侯爷面讲也没事,他这次要是回来,你得先让他别瞧见那伤。”
沈泽川抬起左手,虽然包扎妥当,但天热,伤口的位置易沾汗,如同蚂蚁啃咬。他说:“萧策安忙着呢,没有个把月回不来。你们不提,他自然不知道。”
乔天涯又把草芯咬回去。
沈泽川说:“你要跟他告状么?”
乔天涯驾着车,说:“待会儿,待会儿再说,我这听不清。”
沈泽川搁下手,说:“我到家给他写封信,这事就过了。”他说完想了片刻,觉得脖颈已经开始隐约痒麻,像是想起了被萧二咬的滋味,于是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这事就过了。”
乔天涯嘴上应了,一抖缰绳就想。
果然告诉侯爷最能治,靠谱!
* * *
沈泽川这一次走了小半个月,七月流火,茨州比茶州冷许多,因为靠近离北,所以已经有秋季的景象。
周桂总算把人盼回来了,早早在城外等候着,见车马靠近,便提着袍子走过去,喜笑颜开,说:“同知,成峰!一路辛苦,快快入城,我已备了桌席为你们接风洗尘!”
他们在城门前稍作寒暄,一起进了城。周桂的席就设在他府上,桌上倒没有怎么提公事。周桂知道沈泽川在路上生病的消息,用过饭后就亲自把沈泽川送出了府,只说万事不急,等同知休息一夜再谈也来得及。
话虽如此,沈泽川还是把乔天涯留在了周府。晚些周桂和孔岭会在书斋召集幕僚详谈茶州一行,到时候让乔天涯旁听应答,也不会误了事。
另一头纪纲也等了好久,站在巷子口老远看见沈泽川就来接。这会儿天正黄昏,沈泽川又垂着袖子,纪纲便没瞧见那伤。他把沈泽川上下看了,紧跟着问:“怎么路上还病了呢?临行前不是叫松月备了大氅,就是担心路上变天。”
沈泽川抬起右臂,引着师父进门,说:“风寒罢了,没什么大碍,都是小事。师父吃了吗?适才在周府坐了一局,我还没吃饱呢。”
纪纲与沈泽川并肩入门,还想问问病情,却被沈泽川的“没吃饱”给带走了,高兴地说:“师父早猜着了,知道你今日到家,早上专门去挑了几尾肥鱼。你想吃什么,师父都给你现做,已经收拾干净了,料也备得齐,快得很!”
丁桃凑在后边,冒着脑袋说:“公子,公子回家啦!”
历熊也在后边跟着喊公子,丁桃的麻雀跳到他肩头也叽叽喳喳。从门到庭院不过几步路,却比外头还要热闹。庭院里的花草侍弄得比他走前还要好,正屋厅堂宽敞,竹帘都掀起来了,看着舒服。
沈泽川陪着纪纲又吃了一顿,询问了丁桃和历熊的功夫进展。好在他伤的是左手,席间一直搁在膝头,没让纪纲起疑。屋里的热闹劲直到子时才散,纪纲让沈泽川早早休息。因为晚上是乔天涯轮值,他便把丁桃和历熊一起给拎走了。
屋里一静,沈泽川才舒口气。他褪了外袍,侍女们把帘子都放了下来,点起了熏香。他们的屋里一贯不让人留夜伺候,侍女一退到廊下,屋里就只剩沈泽川了。
沈泽川沐浴更衣,回到屋里重披上外袍,挑灯写信。丑时一刻乔天涯回来,把周桂他们新拟的册子呈交到沈泽川桌上。
沈泽川封了信,说:“离北近来是什么消息?”
乔天涯臂间搭着自个儿的褂子,说:“坏消息,主子明早听最好,今晚能睡个好觉。”
沈泽川翻着册子,说:“最坏就是边沙人已经打到了门口,你说吧。”
乔天涯转过椅子,倒跨上去,说:“那倒没有,就是侯爷的消息。侯爷带着禁军到了离北境内,没有直往北边回大境与世子会面,而是去了中博跟前的边博营。侯爷就在边博营待了一夜,次日就带兵东袭,先打了沙三营,给老王爷立了一功。”
沈泽川抬眸,想了片刻,笑起来:“沙三营可不是小功。”
“是吧,”乔天涯接道,“这么大的功,得赏啊。”
沈泽川听着这话,便说:“王爷赏他什么?”
乔天涯伸出手指,说:“赏了咱们侯爷一个营。”
沈泽川微微挑眉。
乔天涯继续说:“就是边博营,王爷把侯爷留在了那里。至于侯爷打下来的沙三营,王爷反而交给了郭韦礼。这人主子记得吗?就是前头构陷骨津通敌的那位老哥。双方交接不愉快,侯爷退到了后头,被沙三营和柳阳三大营夹在中间,往北往东的战事都没有他的影子。”
沈泽川松开了手指,合上册子,说:“边博营是世子用来做补给地的大营,策安留在那里,管的是离北辎重。”
但是离北铁骑里不缺辎重将军,萧方旭为什么一定要让萧驰野做?别的不提,萧驰野做这个辎重将军远比他做沙三营主将更难。萧驰野如果在沙三营,那只要带着禁军跟边沙人打好仗,时间一久,有了战功傍身,什么闲言碎语自然烟消云散,他到时候再进入北边的交战地,接触离北将领也有底气。可是他做边博营的辎重将军,就先在将领里矮了一头,是要听各方指派要求,满离北跑着送物资。这活不仅不好干,还容易受气,算起战功不如前头打仗的主将,可吃的苦却一点不比别人少。
乔天涯沉默片刻,试探地问:“侯爷是不是王爷捡的?这待遇比起世子可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沈泽川看着他,说:“我看你像是捡的。”
乔天涯了然地抬手,闭上了嘴。
沈泽川把封好的信给乔天涯,说:“今夜就让人送出去。时候不早,今晚也不必在外头守夜,回院子休息去吧。”
乔天涯临出门,被沈泽川叫住。
他一回头,看着沈泽川神色,就恳切地说:“我知道,我记着呢,伤那事就过去了,我不跟侯爷提。”
沈泽川被他这么插科打诨,反倒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无言以对地挥手,示意乔月月可以赶紧出门了。
乔天涯一走,沈泽川也没坐太久,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了,他熄了灯上床,听着院子里的池子里有蛙声,不知道是丁桃还是历熊抓来的,吵得他睡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泽川意识才模糊。他边上没人,那熏香伴着清甜,到了梦里却不知道怎么变成了咸腻的血腥味。已经许久没有出现的茶石天坑就在脚底下,沈泽川俯瞰着,里边却什么也没有。
蛙声隐约,沈泽川出了些汗,无意识地翻过了身,背着那蛙声。
今晚的茶石天坑没有风雪,艳阳高照,晒得沈泽川肌肤刺痛,汗流不止。这坑里分明没有尸体,沈泽川却觉得自己周围全是看不见的人,让他透不过气。他忍不住扯开了紧束的领口,在喘息间被汗珠浸湿了双眼,看见天坑里躺着一个人。
那是他自己。
沈泽川脊背上顿然被寒意贯穿,他想起了齐惠连。先生喊着他,但是声音被蛙声盖掉了。沈泽川从前不怕自己再回到茶石天坑,他根本不畏惧这里,然而此刻,他想逃。
有人靠近沈泽川,他几乎是即刻睁开了眼。
萧驰野才卸了一半的铠甲,轻手轻脚的,哪知沈泽川忽然就醒了,当即愣在床边,手上还提着臂缚。
两个人对视片刻。
萧驰野觉察不对,把臂缚扔案上,挽起些被汗打湿的窄袖,蹲在床边,用手掌夹了沈泽川的面颊,说:“偷看什么呢?”
沈泽川似是才恢复。
萧驰野凑近些,目光锐利地瞧着沈泽川。他的眼眸在漆黑的屋内像是星子,明亮又冷静,让沈泽川逐渐清醒。萧驰野摸了摸他微湿的发,低声说:“路上颠得要死,赶紧让周桂修路。他禁了城,我蹲外头喊了半天。”
沈泽川不知道为何,贴着萧驰野的掌心被逗笑了。他才从恶梦里醒过来,自己横尸坑底的场景还清晰的印在眼前,却又在这转瞬间都忘了。
沈泽川笑一半,又狐疑地问:“那你怎么进来的?”
萧驰野深吸一口气,缓慢地说:“翻进来的,浪淘雪襟还拴外边呢。”
第143章 隐藏
萧驰野体热, 跑了半宿的马, 这会儿觉得浑身是汗。他收回手继续卸甲,看沈泽川撑起了身, 说:“晚上吃了吗?我找点东西垫肚子。回程路上遇着送信的驿马, 我给劫了, 你给我的信在身上。”
沈泽川原本准备下床的动作一顿,他随即压低身, 就这么瞧着萧驰野, 眼神带点蛊惑的意味,说:“搁哪儿了?”
萧驰野抬指点了点胸口。
沈泽川伸出右手掌, 是个索要的姿势。
萧驰野把甲搁到一边, 起身撑着膝头, 这么着盯着沈泽川,说:“想要回去?自个儿拿。”
沈泽川被萧驰野盯得发麻,他摸到萧驰野的胸膛,指腹顺着胸膛往下, 摸到的都是萧驰野被汗渗湿的肌肉。他似是没懂, 小声地说:“还我。”
沈泽川面上是还没有醒透的懵懂, 可手指却在轻车熟路地试探。手指若有似无地滑动,不介意告诉萧驰野自己这副懵懂只是伪装。
萧驰野呼吸放轻,他怕自己忘记克制,在转瞬间把沈泽川吞得丁点儿不剩。他好像无动于衷,只用足够热烈的目光追着沈泽川。
沈泽川摸遍了那健硕的胸膛,随着动作与萧驰野呼吸交错。他们这样一高一低挨得很近, 沈泽川含情眼里是荡开的波儿,可他嘴上还在说:“策安,我没有找到。”
萧驰野放任沈泽川的手指动作,他微侧头,闻见了沈泽川带着的味道。然而沈泽川顺势贴过面颊,轻蹭了蹭他,眼角流露的餍足紧紧攥住了萧驰野的心脏。
萧驰野在流汗时笑出声,短促又恶狠狠。他抬掌罩住了沈泽川的后腰,箍得沈泽川几乎全贴在了自己怀中。两个人没了距离,交颈接吻。沈泽川是吻,萧驰野却是咬。
沈泽川被压进了被褥间,他迅速地伸臂,把受伤的左手搭在了萧驰野的后颈。被褥承着重量,凹陷下去。沈泽川里衣凌乱,萧驰野跪着身,俯首看他时扇子掉了出来。
沈泽川捡起来,才捏在手中,就见那信也掉了出来。
萧驰野去拿信,沈泽川眼疾手快,用折扇把信拨开,拨到了床沿。他紧跟着翻过折扇,搭在萧驰野的下巴,抬头就亲了上去。
萧驰野似是没察觉,在吻里被沈泽川吮得蓄势待发。两个人都有些日子没做了,又是才见面,萧驰野依着沈泽川的撩拨,把人揉得潮红遍布,让情浪拍得沈泽川不住战栗。
沈泽川敛住了眼眸,用残存的理智想,一会儿得把那信给扔床底下去……他还没想完,就被萧驰野翻了过去。
萧驰野把住了沈泽川的腰,欣赏那背部的线条,它形成了极其漂亮的弧度。沈泽川被汗渗湿的里衣半透,从后看,像是能一览无遗,又像是雾隔云端。
沈泽川回眸,润湿了唇角。
萧驰野攻城略地——这都是他的。燥热,湿汗,呻吟,眼神,颤抖,甚至是沈泽川随着摇晃而散发的味道,都是他的,都是他萧驰野的。
萧驰野光是这么想,就会生出无限的亢奋。沈泽川太懂他了,递给他的每个眼神都搔在了要害。萧驰野用力,心里越是爱惜,力道便越是可怖。
想揉碎了。
萧驰野咬着沈泽川的右耳,把玉珠含在唇齿间。
这个姿势沈泽川不行,深得他汗泪不止。可是前后都没有逃的余地,腰间和脚踝像是被套住了锁链。他有点吃力,还有点痛,但是这痛让他浑身酥麻,不再记得任何恶梦,只有萧驰野,萧驰野,萧驰野——沈泽川打起颤,大汗淋漓,在整个人都要失控的时候喃喃着:“……策安。”
萧驰野明明没有好,却被他又轻又懒地喊了出来。
沈泽川半身都趴了下去,他埋首在臂间,不住地喘息。人还在微微地发颤,膝下的被褥湿成一片。
萧驰野就着姿势,俯身用胸膛盖住沈泽川。人还没有退出去,随着压下来的姿势不退反进,让沈泽川闷哼。萧驰野随手拨开凌乱的枕头,就这样罩着人,说:“抱你好睡。”
沈泽川耳垂被咬得通红,这会儿让热气一呵就发麻发疼。他从臂间侧露出面颊,眼睛又红又湿,对萧驰野做着口型:太狠了。
萧驰野吻他,他也不动,轻轻“啵”出了声,两个人饥肠辘辘的状态稍有缓解。沈泽川承着萧驰野的重量,却无比放松,仿佛只要萧驰野出现,他的盾就坚不可摧。
萧驰野摸着人,他是如此了解,仅仅把沈泽川抱在怀里就知道瘦了多少。他用鼻尖蹭开沈泽川耳边的发,低低地说:“在茶州顺利吗?瘦了好些。”
沈泽川想了片刻,摇摇头。
萧驰野说:“罗牧怎么了,他给你脸子瞧?”
沈泽川抿紧唇线,继续摇头。
萧驰野呼着热气,逗他:“茶州土匪闹起来了?我给你调禁军下来。”
沈泽川半眯了眼,说:“想你想的。”
萧驰野还没接话。
沈泽川就继续说:“卧榻空置,怪冷的。”
萧驰野从后抱着人,攥住沈泽川的双臂,想说什么,结果余光瞥见点白色。他拉过沈泽川掩在被子底下的左手,骤然翻过来,瞧见上边缠着的纱布,随后看向沈泽川。
沈泽川不看他,一头闷进了被褥间。
“沈兰舟,”萧驰野捏正他下巴,一字一字地说,“你、好、能、藏、啊!”
* * *
翌日清晨,乔天涯把城外的浪淘雪襟牵了回来,到了庭院,见猛迈着步子,在檐下自个儿玩。他冲猛吹了声哨,小声问:“你主子呢?”
猛没搭理他,自顾自转了回去。
乔天涯看正屋的竹帘都掀起来了,但是檐下没站伺候的人。里边敞亮,沈泽川捏着本书,坐在书桌后边遮了脸,只露着双眼看对面的萧驰野。
萧驰野架着长腿,靠在椅子里,撑着只手转骨扳指。他没有回头,但已经听见了乔天涯的脚步声,便说:“你进来。”
乔天涯见势不对,弯腰进去,笑说:“今儿天气挺好,要不午膳在院里用?”
萧驰野没搭腔。
沈泽川转动目光,示意乔天涯接着说。
萧驰野说:“你闭嘴。”
乔天涯站在后边,识趣地闭上嘴,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萧驰野转过骨扳指的裂口,还记着件事儿,说:“先去叫丁桃过来。”
丁桃就立在庭院门口,看乔天涯出来在檐下冲自己招手,有点不想去。他背过手,搓着才抓过的泥垢,磨磨叽叽地挪到阶下,莫名有点害怕,探头小声说:“我在这儿呢。”
萧驰野说:“给我麻溜地进来。”
丁桃跳上阶,又放慢脚步,小心谨慎地进去了。他见乔天涯立在一边装木桩,又见沈泽川垂着眸看书,便觉得今天要挨揍。
萧驰野斜过身,说:“池塘里的蛙哪来的?”
丁桃背着手低头说:“外边捉的……”
萧驰野说:“从城外往家里捉不容易吧?有点距离。”
丁桃硬着头皮说:“还、还成……”
萧驰野冷笑:“没人在家你就反了天,我临走前叫人把那池子弄干净了,你回头就往里边给我扔青蛙。”
丁桃捉着玩的,原本想搁在自己院里,可是他们院里没池子。半个月前沈泽川又不在家,他跟历熊前后捉了一堆扔进去,结果没几日就把这事儿忘了,谁知道主子回来了呢!
丁桃一边暗想完了,一边偷瞄沈泽川。
萧驰野说:“看谁呢?”
丁桃立即收回目光,鹌鹑似的垂头听训。
“去,”萧驰野继续说,“今天酉时以前,你把它们全弄走,今晚上我要是再听见蛙叫,我就让人都捞到你自个儿的屋里去。”
丁桃哪敢有异议,使劲点了头,跳起来就跑。奔出屋子,跑在廊子里喊:“大熊——”这一声喊完,他又后知后觉地捂了嘴,格外小声地说,“抓青蛙啦!”
沈泽川变了个姿势,把书扶稳。
萧驰野瞧着他,嘴里却对乔天涯说:“茶州一行什么事儿?你主子讲不清楚,你来说。”
乔天涯抓了几下发,这会儿羡慕起了还在茶州的费盛。他昨晚睡得好,最近就是有点不修边幅,胡茬子还没来得及刮,当下站在晨光里言简意赅地把事情都交代了。
病的事情乔天涯都没隐瞒,这事儿要是萧驰野没回来,他不说是因为沈泽川的吩咐,但是萧驰野回来了,乔天涯借着这个机会,也要给萧驰野提个醒。
乔天涯说完了,没等着他们吩咐,自个儿说:“昨晚周府那边的事情还没商议完,既然主子今天不出门,那我就去了啊。”
说罢晃出竹帘,遁得都比谁都快。
沈泽川昨晚没睡多久,这会儿看着书困。他目光又挪到萧驰野脸上,见萧驰野看着自己,恍若才知道似的眨了一下眼睛,装得还挺像回事儿。
萧驰野没吭声。
沈泽川松了手指,露出面,说:“阿野,我好饿。”
萧驰野把那拆开的信折起来,原状塞回去。
沈泽川伸腿外探,踩到了萧驰野的鞋尖。他把书搁桌面上,趴了身,脚尖沿着萧驰野的小腿蹭了蹭。
萧驰野盯着他,隔着点距离冷酷地说:“你把我的心肝脏脾都捅烂了,没救了,沈兰舟,我死了。”
第144章 九里
萧驰野快马加鞭赶回来, 歇一夜, 今晚子时以后就得上马返程。他日子排得紧,这两日是费尽心思攒出来的, 为了不耽误交战地的辎重押运, 连续跑了八九日, 就是想见沈泽川。
可谁想到会这么生气呢?
萧驰野架着猛,把猛的脚链拆了又装上, 惹得猛扑腾着翅膀闹脾气。萧驰野也闹脾气, 他烦,他还越想越生气。
纪纲拎着鸟笼子溜达回来, 看到萧驰野吃了一惊, 犹豫片刻, 还是进来了。萧驰野对师父见礼,他这么高,站边上纪纲得仰头看他。
“北边的战事吃紧,”纪纲递过鸟笼说, “你师父打得辛苦吧。”
萧驰野把鸟笼挂起来, 说:“是辛苦, 师父惦记着您,时不时就要提起来。”
纪纲背过手,说:“我没打过仗,没什么用处。你赶这么急回来,是有要事办?”
萧驰野心想还没办呢,嘴上应着:“北原猎场那块空给我了, 禁军打算在那里留驻,我回来问问兰舟进程,等时候差不多了,就安排个人过来。”
纪纲知道这些事都是他们详谈的,点了点头,也不多问。
萧驰野难得遇见纪纲,趁着机会说:“兰舟去茶州的路上是不是病了?师父,他挑嘴,在家里的时候有您盯着,每样还拣着吃一点,病了肯喝药。一出去办事,左右都听他的话,没人盯着他,他就敢挑。”
纪纲一听这事儿,就想起来了,说:“我昨日还想说他呢!”
“他给您岔过去了,”萧驰野终于不折腾猛了,抬了臂放猛走,“他心虚,他保准不敢跟您提。”
纪纲点了头又觉得不对劲,问:“心虚什么,川儿还有事瞒着我?”
“是啊,”萧驰野眉间微皱,说,“他左手划了那么大道口子,回程又长,路上药换得不勤。昨晚上我看的时候,掌心都要让汗泡坏了。”
纪纲神色一变,紧跟着问:“他人呢?”
“睡了,”萧驰野顿了片刻,接着说,“昨夜睡得晚,也累得厉害,今早起来就乏。以后还是得师父盯着,免得他不把身体当回事儿。我在离北隔得远,好些事情都只能由着他在信里说,他要是有心瞒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纪纲挺直身体,说:“我得盯着他换药。”转念一想,又喟叹,“从前在寺里没养起来,请的大夫都不中用,看不出所以然。他的身体不比别人,时间越久,越要好生照料。你也知道,他入都时先是受了诏狱的刑,又挨了廷杖的打,再经你那一脚……那脚踹得真狠!若非有锦衣卫的旧识们暗中相助,川儿早就悬了。那时候亏损得厉害,又为着掩人耳目服了药,如今我日夜忧心,就是怕。”
萧驰野沉默片刻,忽然掀袍跪了下去。他正正经经地撑着地面,对着纪纲磕了头。
纪纲顿时惊愕道:“你这是做什么?”
萧驰野就着这个姿势,对着地面说:“六年前我马过中博,最恨沈卫,不齿他弃城而逃,又忌惮太后扶持傀儡,因而在阒都踹了兰舟一脚。师父说得不错,我当时踹得狠,是冲着要他命去的。”
纪纲一时凝噎,又怕屋里的沈泽川听见,便别开头,重叹一声。
萧驰野定了少顷,接着说:“兰舟如今身体抱恙,这是我的错。中博的大夫不行,我已经去请了一灯大师,待到今年秋后战事缓和,我师父也要来把脉。兰舟就是万般难养,我也要养。可是我如今远在离北,行兵送粮不能耽搁,见不着他,就不踏实。茶州这样的事情,多了不行,我在中博既无亲眷也无好友,唯有师父能够托付。师父,兰舟少时骤逢劫难,爱藏心事,有伤有痛也不讲,但他把您当作父亲,只要您在他身边,他就总会顾及些。我没有别的请求,只求您骂他几回,让他知错知痛——他下次再做这种事情,您就抽我萧策安!”
纪纲错愕地呆在原地,觉得这话不对头,但又一时间说不上哪里不对头。他看向窗,竹帘里有茶盏轻磕的声音,就那么一下,也没动静了。
* * *
池塘里的青蛙捞完了,用过晚膳,院子里很安静。
萧驰野饭后就去沐浴,浪淘雪襟和猛都被喂饱了。沈泽川站檐下捞了把新栽种的九里香,庭院里没别人,夕阳余晖中,檐下的小案上摆了些茶点。沈泽川坐下来,望着远处的落日出神。
萧驰野沾着水出来,擦拭头发时蹲在了沈泽川背后。沈泽川揪着九里香,回过头。萧驰野俯首,就这样跟沈泽川接了吻。斜阳橘红,天地寂静,连风都很识趣,把这方寸庭院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沈泽川忽然回身,把萧驰野扑倒在檐下。萧驰野半靠着门框,把人抱紧,用鼻尖抵着沈泽川的面颊,恶声恶气地说:“你压着我伤了。”
沈泽川把碎了的九里香扔萧驰野兜里,说:“我摸摸看。”
萧驰野不给看,捉住了沈泽川的双腕,拉向自己。他身体健硕,承着沈泽川丝毫不吃力,仅仅支着条腿,连坐也是浪荡不羁的样子。两个人挨在一起,从黄昏到天黑。
其实萧驰野这半个月不痛快。
禁军打下的沙三营给了郭韦礼,郭韦礼来交接的时候跟骨津碰了面,双方都互看不顺眼,底下的兵也起了摩擦。萧驰野咽着这口气,在边博营接手了邬子余的位置,但押运物资远比想象中的难。他被交战地各大营的主将呼来喝去,退到大境还要跟萧既明事无巨细地呈报,出了军帐得跟落霞关乃至槐州的商贾们打交道,时常吃了一宿的酒,天不亮就上马奔向另一个营地。
但这些事,他一件都不打算给沈泽川说。
萧驰野想起了鸿雁山的长调,他不会唱,只能玩儿似的哼。沈泽川枕着人,攥着他的衣襟,闭眼睡在清香里。萧驰野环着沈泽川,哼到时候差不多了,就把人抱起来,带回屋。
沈泽川指尖没松,萧驰野俯身朝着他的掌心吹了吹气,蹲下身来看了片刻,说:“我还生气着呢。”
沈泽川半睁开眼,戳了萧驰野的面颊,低声说:“别气了。”
“你就会骗我,你这个……”萧驰野一时语塞,“二公子这么好骗?欺负纯情少公子你行啊。”
沈泽川骨碌一下趴着身,跟萧驰野头对头。
他妈的,这目光。
萧驰野只能忍气吞声,捏了沈泽川的面颊,喑哑地说:“你就跟我使劲地撒娇,没用,沈兰舟。你下回再捅自己一刀,我就在离北直接没了。没我这人了,你记着没有?”
沈泽川老实地点头。
萧驰野凑近,用额头磕了沈泽川一下,说:“我要走了。”
沈泽川不松手,说:“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萧驰野答不上,他指腹摸了摸沈泽川的面颊,说:“尽快,好些事要做,入了秋就该轻松了。”
子时已经到了,沈泽川松开手指,望着萧驰野。
萧驰野从没觉得站起来这么难,他迅速系上臂缚,把床帐给放下来,最后垂手刮了下沈泽川的鼻尖,说:“好睡,兰舟。”
浪淘雪襟趁夜出城,猛随着萧驰野翱翔向北。
晨阳早已经在半途接应,萧驰野到了边博营要睡几个时辰,紧跟着北上交战地。就在萧驰野离开茨州的同时,一头驴子进了中博境内。
这驴子驮着个人,这人伏着身,看不出死活。几声饿极了的猫叫传出袖口,这人艰难睁开眼,看着黑漆漆的前路,又闭上了。
第145章 乞丐
数日后, 茨州守备军护送粮车到达茶州, 费盛回到了宅子,把茶州详情呈报给了沈泽川, 同时还交上了槐、樊两州的物价听记。不仅如此, 他连雷常鸣、雷惊蛰的底细也查了个清楚。
雷常鸣是茶州人, 镖行出身,这都是他明面上众所周知的背景。费盛在茶州各处打探, 又有厥西铺子的帮助, 根据茶州耆老等透露,雷常鸣在永宜年间就做过皮肉买卖。当时敦、端两州楚馆兴起, 涌现了如沈泽川母亲白茶等中博名妓, 雷常鸣因此游走灯州, 哄骗良籍妇女,转手卖到敦、端两州做妓子。后来沈卫勒令茶石河沿岸的青楼关门休业,让端州生意一落千丈,雷常鸣在端州关卡上没有人脉, 只好另寻出路。
雷常鸣混到这个时候, 又想重拾旧业, 于是借着朱氏的光,四处结交中博官员。他就是在结交官员的过程中,发现这些人十分畏惧都察院每年春后的外勤。御史有弹劾之权,被参的官员风评肯定会受到影响,这是关乎升迁调转的大事,为此他们轻易不敢去青楼里玩儿。
雷常鸣动了心思, 他在樊州开设了“名书堂”,明面上是诗会茶馆,暗地里把搜罗来的良籍妇女安置其中,作为暗妓贿赂各路官员。然而这生意没做长久,还是栽在了沈卫手里。
费盛记到这里,特意在一旁标注。
沈卫在各州都有眼线,他自从娶了白茶以后,对各州青楼生意打压得很厉害。雷常鸣的名书堂开设不到一年,就被沈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掉了。拐卖良籍妇女按律要上刑,雷常鸣为了逃脱罪责,指示下属冒名顶替,又连忙赶到敦州,给沈卫送上了真金白银,花了大价钱才把自己摘出来。
在这事以后,雷常鸣再次开始混吃等死。他妻儿都去得早,但他那会儿并不纳妾,他早在拐卖良籍妇女的时候就有豢养稚儿的喜好,只是他下手狠,没有活下来的。永宜年末,雷常鸣为了生计,接了河州颜氏的镖,得到了颜氏的青睐,从此开始真正地平步青云。
这份记录里没有提到玉珠或是耳珰,沈泽川合上册,细想了片刻,说:“奇怪了,能够佩戴耳珰的孩子非富即贵,即便雷常鸣敢拐卖中博良籍,他也不敢去动阒都八城的世家子嗣。”
“主子可猜对了,这事我也打听出来了,但是没有证据,不好直接写在里头,得跟你当面呈报。”费盛站在桌子边,回头看庭院里的历熊,说,“我跟这小子也聊了聊,猜了个大概。永宜年间雷常鸣救下了颜氏的小公子颜何如,那孩子是戴耳珰的,而且生得好,据说粉雕玉琢,在颜氏很得宠。雷常鸣把颜小公子带回去,唉,这人嘛,主子也见过他,就是个畜生,他竟然真对那颜小公子动了心思。”
沈泽川扣了折扇。
费谁继续说:“但他不敢,恰好那个时候兵部邵氏下狱,邵家男嗣要全部抄斩。邵氏老太君为保血脉,把他家仅剩的嫡孙扮作了女孩儿。这位邵氏嫡孙被押到了中博流放,正好落在了雷常鸣手中。”
费盛讲到这里,一直扣着书本的乔天涯忽然坐了起来,他说:“邵氏?永宜年间的兵部邵氏?兵部侍郎邵成碧!”
费盛拍了下掌,应道:“欸,就是这家,你认得?”
乔天涯霎时间站起来,他怔了片刻,说:“我当然认识……主子,从前我就说过,我是兵部乔氏的儿子,邵成碧与我父亲是至交好友。不仅如此,邵成碧还是由太傅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只是他不擅长应酬,所以不常与太傅来往。他后来娶了现任兵部尚书陈珍的姐姐,因此在东宫追查案里幸免于难,没有被太后赶尽杀绝。”
费盛颔首,说:“是这么回事儿,但邵成碧也没有向花、潘两党示好,花思谦为了摘掉他,还是在永宜年末借用职权,让纪雷率领锦衣卫构陷他是东宫谋反案的参与人员,把他家给抄了。”
沈泽川便明白了,雷常鸣不敢碰颜何如,就拿邵氏嫡孙代替。
费盛接着说:“虽然邵氏嫡孙比颜何如大,但当时也不过九岁,在邵家时,也是千娇百宠的嫡孙。邵老太君临终前求遍了旧识,才把他换出阒都,岂料人到了中博,就被雷常鸣给糟蹋了。雷常鸣下手极狠,一是因为他在办事前喜欢喝酒,没轻重,二是因为他想要以绝后患,人死了,拖出去埋掉就算过了。这事儿还是蔡域打听出来的,雷常鸣后来跟颜氏闹翻,我猜也是因为这件事情。”
这是费盛在沈泽川跟前的第一件差事,自然要办得漂亮。费盛接着把茶州罗牧的详情也呈报了,沈泽川在听的过程里,看了眼乔天涯。
乔天涯心思没在这里。
待到费盛退出来后,他借着换值的空闲,跟乔天涯聊了两句。
“不必问我,”费盛搓着手,把指缝都洗干净,“有关邵氏嫡孙的事情,我都是从茶州土匪那里打听来的。你也知道,他没有颜何如要紧,当时哪有人记得他的死活?落在雷常鸣手中十有八九都得死,即便没死……”费盛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人也活不下去。”
乔天涯故作轻松,只说:“我问你了么?我没打算问。”
费盛嫌弃地看向他,用手指比画了一下两个人的间距,说:“你知道吧,你凑过来多半就是要问事儿。这事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你要心里真过不去,你就把他当作还活着。”
“没有‘当作’的说法,”乔天涯几步下阶,抬起手臂,枕在脑后,迎着日光微微眯起眼,不在乎地说,“死了就是死了,在底下躺着更凉快。”
* * *
再过几日就是七月末了,茨州的粮车出去,银车回来。眼看要入秋,周桂担心槐州的粮被别的地方买了,他们现在有钱,周桂就与幕僚商议,槐州的这桩生意也要尽早谈妥当。
沈泽川到书斋议事,听罢后只问:“成峰先生怎么看?”
孔岭犹豫片刻,说:“我昨夜也与大人说了,此刻前去槐州太着急,我不赞同。”
周桂坐在沈泽川下首点头,说:“昨夜我们洽谈细节,成峰确实是这样讲的。但是同知,今年厥西有地方受灾,布政使江青山又被调离,缺粮的地方势必要向别州购买。槐州靠近阒都,马上又要秋收,我担心厥西在我们之前,就把生意谈完了。”
周桂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茨州腾出的粮仓是要留待不时之需,他们现如今攥着银子心里也没有底。
沈泽川近几日也在估算去槐州的行程,但是他犹豫的原因不仅是这个,还有阒都如今对江青山的调派文书迟迟没下达。这个人不论是回到厥西还是上调别处,都会或多或少地影响到茨州的粮食买卖。江青山如果被调去槐州,那现在跟槐州谈的生意,很可能就会作废。
沈泽川犯了难,只说:“先生和大人的顾虑都不无道理,我这几日也在考虑槐州的事情。依照我们最初拟定的计划,自然是越快越好,但现在来看,如何避开阒都的眼睛也是问题。”
孔岭在侧说:“况且我们的银车要从离北借道,这件事还要跟世子商谈。不过此事世子应该不会阻拦,我们借了离北铁骑的马道,折成粮食补过去,眼下的离北自然乐意。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落霞关怎么过?落霞关守备仍然受阒都直辖管理,他们既不缺粮食,也不缺银子。离北还能跟他们讲交情,可是茨州怎么办?”
按照沈泽川与萧驰野的关系,真的算起来,沈泽川也能跟落霞关谈谈交情。但这事得建立在萧方旭和萧既明肯认沈泽川的基础上,否则光凭萧驰野,对不住,现在的二公子还没有那么大面子。
孔岭把这事提出来,也是婉转地表达他们和离北没有亲到那个份上,借道得算账,往后若是借兵,也没有那么容易。原先他们都以为萧驰野回去是要接替父兄建功立业,但是现在看来,萧驰野比交战地的主将还要矮一头。不是说辎重将军不重要,而是在声望及威信上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他们在书斋谈到黄昏,也没有商议出结果。
沈泽川回宅子时,见丁桃和历熊迎在门口。
丁桃没回离北,轮值又不算他,整日和历熊在纪纲身边练拳,早上打完拳,下午没事做,两个人就四处撒野,一个七月玩疯了。丁桃现在不难过了,连晨阳骨津都忘了,晚上吃糖没人管,牙疼起来了才被乔天涯给教训了一顿。
“公子,今日城里来了好些乞丐呢。”丁桃跟着沈泽川,说,“都饿得面黄肌瘦,说是从丹城那边过来的。余大人早上出去买了一兜馒头,他们为了争馒头还打起来了。”
沈泽川脚步一顿,看天色还亮,便对乔天涯说:“去瞧瞧。”
茨州才开始重理册籍,如果来了流民,都要在州府衙门里呈报姓名籍贯,严防流寇混入城中。这事儿有人办,沈泽川特地来看,是因为丁桃提到了丹城。
他们到时,余小再正在发馒头。费盛和乔天涯上前帮忙,余小再连连道谢。
“犹敬,”沈泽川温声说,“把人引去州府衙门,自有人分发馒头米粥,不必破费。”
余小再是徒步到茨州的,身上也没几个钱。他如今没了官职,也不肯做周桂的幕僚,住在沈泽川宅子里,由沈泽川养着。但是他很节俭,平素也给人看看字画,这段日子才存下几两银子,如今都给人换成馒头了。
余小再说:“衙门分发定量,每日就那么多,晚来的多是些老弱病寡,饿着肚子怪可怜的。钱财乃身外之物,身外之物。”
沈泽川看流民不少,也生了疑心。丹城是阒都八城之一,今年没灾,还给韩靳的八大营提供了物资,禁军路过时也大吃了一顿,怎么突然就出现了这么多的流民?
乔天涯挨个塞馒头,忽然听着后边闹起来了。
沈泽川转过了目光,见几个泼皮闹在一起,要拉人家的驴子。费盛看沈泽川没表情,便立刻兜起馒头,挥手让锦衣卫上前扯开人,喊道:“干什么呢?搁这儿吵吵嚷嚷的!”
其中一个泼皮见过锦衣卫办事,被扯得两脚滑地,慌忙说:“官爷,这可不是我们闹事!这几人先说要卖驴,我钱都掏了,现在又不给我,你说这不是坑钱吗?!”
费盛一听,就转过头,冲底下说:“你们来茨州坑蒙拐骗,也不打听打听谁在这儿做主?赶紧把驴子给人家!”
那几个蓬头垢面的缩手缩脚,拽着绳子往费盛手里塞。驴子被扯得直叫,有只手被他们挤在后边,胡乱拍打着地面,含糊不清地念着:“那是我的驴……”
费盛耳朵灵,但他不想节外生枝,装作没听见。那手被泼皮们踩得吃痛,变成了拳头,一下一下砸着地面。可是后边不知道谁在拉他,拖得那手倏地消失了。
费盛把驴子交出去,鞋面上微沉,他低头一看,是个脏得灰扑扑的奶猫。费盛俯身拎起来,喊道:“桃子,给你个小玩——”
费盛话还没有说完,那只手又露了出来,只露了指尖,抠得指缝里全是血泥。
“我的……我的猫!”
这人匍匐着身,用额头蹭着地面。后边的泼皮看费盛转了过来,赶忙拖着他的脚踝往后藏。
费盛发觉这人腿脚不好,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断了。
第146章 元琢
沈泽川突然说:“丁桃。”
丁桃揣回小本, 跳过阻碍, 抓住了其中一人的手臂,说:“你们藏什么了?让开, 公子瞧瞧。”
费盛看这群人眼神飘忽, 支支吾吾的, 就喝道:“怎么,这驴子不是你们的?”
丁桃眼尖, 喊道:“公子, 底下有个人呢!”
周围的锦衣卫团团围上来,这群人多是丹城的地痞流氓, 看锦衣卫神色不善, 又都佩刀, 不禁生了怯,在费盛下令前就一哄而散。他们一散,就露出了地上的人。
余小再提起袍子,走近来瞧, 弯腰惊道:“怎么这么多的血?快, 快扶起来, 找个大夫!”
费盛蹲身查看,说:“这腿不成了,早叫人打断了。”
这人不肯抬头,撑了片刻身,哑声说:“……猫是我的。”
费盛讪讪,把那猫拎起放到他跟前, 犹自解释道:“我以为是野猫,这驴也是你的?你不是丹城人吧?”
这人没答话,他朝着地面咳嗽起来,掩唇时费盛瞟见他掌心里还攥着方帕子。这帕子很讲究,虽然脏了,质地用料却不是普通俗物。这手指很修长,上边没有茧子,不是干粗活的手。
费盛在刹那间改变了态度,他说:“我扶你起来,你这腿走不了路,病得又这么重,尽快让大夫看看才是正事。”
这人骤然捏紧了拳头,咳声加剧。他掩唇的帕子里沾了血,分明狼狈至极,却意外地很知礼数。他垂着眼,说:“不敢劳烦,多谢。”
余小再看他腰间挂着招文袋,便知道是个读书人,不禁更加关切,回头对沈泽川说:“同知,我看他不是恶人,不如——”
“同知,”这人语调忽变,“沈同知,沈泽川?”
周遭的锦衣卫霎时扶刀,沈泽川抬手示意不忙,问道:“你与我是旧相识?”
这人心潮迭起,想要说什么,却呛出了血。他喉间滚动,咳声剧烈,苍白的手指弯曲,颤抖地点在地上,用力扒出痕迹,一遍遍喃喃着:“沈泽川,是你啊!”
乔天涯对这声音似曾相识,他转过身。
沈泽川缓慢地蹲下了身,直视着这个人。这人挪开掩唇的帕子,用手臂撑着地面,一双眼像是被点燃了,里面是孤注一掷的癫狂。他抬起头,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痛哭、会歇斯底里的时候,他却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这笑犹如春水波澜,昙花一现,紧跟着坠进了深不见底的无尽烈火中,连同傲骨风流一并焚干净,把神仙变成了一把脏灰。
乔天涯认出他是谁了。
曾经春光里的柳下弹琴、知音相和尽数蒙上了烟雨,那青衫磊落的独绝公子也被人打断了双腿。海良宜与姚氏珍藏了半辈子的璞玉,就这样轻易地沾了泥。
乔松月忽然备感茫然,他直觉不该继续盯着姚温玉,可他再一次看见了自己。他们都曾住在广寒宫,乔松月下来了,俊俏负扇的公子哥变成了握刀落拓的乔天涯,他以为相逢只是一瞬,却没有料到半年以后,再见面是同病相怜。
怜这个字真叫人痛不欲生。
乔天涯仓促地别开目光,不肯再看。
* * *
天色已晚,屋内灯火不亮。药童捧着方子出来,费盛接过,转手交给下属去抓药。他们几个都立在廊子里,丁桃抱着那猫,乖得出奇。
费盛勉强地笑了笑,对乔天涯说:“不想是他,这……”
这怎么好说呢?
“璞玉元琢”姚温玉,在阒都盛传多年,都被捧成了谪仙,费盛这样不与文士来往的人也对这名字如雷贯耳,谁能想到传闻中的逍遥客会变成这副模样,比余小再来时还要落魄。
余小再已经哭过一场,如今面朝墙壁,心酸不已,哽咽着说:“……他们怎么……怎么对得起元辅哪!”
费盛干声说:“世事难料,犹敬也不要太伤神。”
乔天涯靠着廊柱,隐在阴影里,并不讲话。
他们站了没有多久,孔岭送大夫出来,对他们招了手。乔天涯慢了几步,俯首问了大夫几句话,大夫如实回了,乔天涯静了半晌,侧身让人把大夫送走了。
屋内垂了竹帘,遮了些许烛光。里边被隔开,沈泽川坐在外间,与周桂低声说着什么,见他们进来,只道:“费盛当值守夜,丁桃回院子睡觉。犹敬也不必担心,厨房正在煎药。”
余小再侧身而坐,默了少顷,说:“姚公子他……”
孔岭是知心人,知道这会儿不宜在此详谈,不论是感慨还是怜悯,对姚温玉而言都无异于凌迟。故而站起身,引着余小再说:“今夜时候不早了,犹敬,姚公子才到,让他休息一夜吧,我们明日再来探望也不迟。”
说罢回身对沈泽川行了礼,对周桂说:“晚些书斋还要议事,大人也随我一同回去吧。”
余小再被孔岭点醒,也跟着他们起身告辞。他临行前望了眼里屋,看那烛光暗影间横斜着树影,里边的人无声无息。余小再回想起海良宜,不禁双目一红,忍住了长叹,匆匆地跨出了门槛。
夜色凄凉,月光照得庭院里的花草都病恹恹的。檐下吊着几只铁马,随风轻晃,摇出了当啷声。姚温玉躺在榻上,被那铁马声敲散了神识,在恍惚中,回到了阒都。
阒都烟雨霏微。
姚温玉披麻戴孝,送海良宜到了菩提山。这座山曾经葬着他的祖父,如今又葬着他的老师,他立在那雨雾间,不知山青,也不识归路。
姚氏出过国士,他们在大周历朝间挥斥方遒,也曾是世家壁垒的中流砥柱,但是到了光诚帝那一代,姚老太爷革新家风,摒除门第之见,向投帖无门的寒门庶子伸出了手,从此太学兴盛。姚家摸索着另一条路,只是这条路夭折在了太后花鹤娓与花思谦的手中,等到了姚父这代,姚氏式微,虽然余威仍在,却不能再与姚老太爷在世时相提并论。最致命的是,姚家这一代子嗣凋零,只有一个姚温玉,其余都是旁支末流,甚至没有杀出春闱的人。
近年阒都八大家各自换人,姚氏已经不能够服众。他们家中子弟还在做官的,都是誊抄闲职,没有魏氏那样的三品重臣。姚温玉虽然拜在海良宜门下,又广交文士,可他没有功名在身,也没有迎娶费氏的照月郡主。他除了才名,一无所有,结果最终才名也弃他而去,他就犹如这山间落叶,零落成泥,一文不值。
乔天涯挑了竹帘,侧开了身。沈泽川入内,坐在了适才大夫把脉的椅子上。烛火明灭,沈泽川说:“你受人毒害,不宜再风餐露宿,如果不嫌弃,就住在我家中。我的老师与你的老师算是同僚,你与策安又是旧识,不必客气。”
姚温玉洗净的面上一片平静,他还在听檐下马,过了半晌,说:“无须讲得这样婉转,我来茨州,就是为了投奔同知。”
沈泽川将折扇搁在膝头,说:“我如今寄人篱下,混口饭吃,与你只敢称兄弟,不敢称主从。”
“茨州复兴,同知功不可没。”姚温玉又咳了起来,这具身体先后遭受的重创都是想让他死,他一介文人,落下的病根日后都难以铲除。如今他病得很厉害,比半年前更加单薄。他攥起了帕子,掩了片刻,才继续说:“我在途中听闻同知的所作所为,以为同知不是在谋取中博六州,而是在谋取阒都。茨茶槐的商路形成后,往东北能够连接离北互市,往东南可以牵制启东粮道。大周两路重兵皆要经过同知的眼睛,日后怎么打,什么时候打,那都由同知全权拿捏。”
沈泽川指尖抹开扇面,搭在椅把手上,没有接话。
“况且这条商路位置特殊,如果同知以此建立起商路城镇,这就把阒都东南北三面尽收囊中。八大营兵力有限,以后若是没有启东相助,阒都想要突破同知的三面包围就毫无胜算。”姚温玉侧目,看着沈泽川,“同知高瞻远瞩,谋的是几年以后。”
沈泽川盯着姚温玉。
若非此人落魄至此,不要说别人,沈泽川也想杀他。茨茶槐的商路寓意沈泽川有千百种解释,但是姚温玉说的才是他真正所想——让阒都失去与离北的直达兵路,茶州除了能够牵制河州,还能阻碍启东的粮道,沈泽川就是要包住阒都。
“但是戚竹音未必肯给同知时间,”姚温玉忍不住咳嗽,频频以帕掩唇,“她在启东从后观察你的一举一动,迟早会看出端倪。同知此举若是能成,自然皆大欢喜,但若是不能成,反而会陷入阒都与启东的前后攻击,到时候腹背受敌,即便离北肯出兵援助,也无法在抵抗边沙骑兵的同时和启东守备军作战。没有兵马就是同知眼下的致命要害,所以同知连通茨、茶两州,重理户籍,收纳流民,就是想要迅速建立起听你调派的军队。”
沈泽川“啪”地合扇,笑说:“姚元琢名不虚传,只是你这般聪明,怎么会流落中博?若是想要建功立业,阒都如今的局势正好,不论是太后还是内阁,都比我沈兰舟出得起价格。”
姚温玉要坐起身,乔天涯上前扶着人,给他垫上了枕头。他不看乔天涯,像是不认得。那长指捂着帕子,别开头面朝里,又闷声咳了许久。他盯着墙面上的光影,喑哑道:“薛延清在阒都扶持储君,胁迫内阁与太后,意欲率领太学进行改革,然而我以为大周已经医药罔效,与其再度求全,不如破而后立。大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出身草莽的雷常鸣都动了自立为王的心思。待到阒都的改革推行,各地必然会揭竿而起,群雄纷争不可避免,李氏帝王已经无力回天。”
姚温玉回过头,在昏光里注视着沈泽川,他眼中重燃的光芒何其复杂,字字清晰:“这天下人人可以坐,李氏可以,你沈兰舟为什么不可以?”
沈泽川竖起折扇,寒声说:“我志不在此。”
“你骗不了我,”姚温玉低声说,“你正在这条路上。”
“我大可扶持别人,”沈泽川微哂,“天下姓李的不止一个。”
“六年前中博兵败,你失去了一切。六年后阒都再败,你又失去了一切。等到下一个六年,”姚温玉垂眸疏离,“你还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别人掌控吗?你根本不是做直臣的料子,受制于人已然成为了你的毕生耻辱。”
屋内气氛骤变,沈泽川指尖捏着折扇,虽然安静,却像是下一刻就会痛下杀手,含情眼里什么也看不清。窗外的铁马叮当碰撞,树影萧瑟,跌在了他的袍边,被他蹍在了脚底。
沈泽川陡然莞尔:“先生肯投身于我帐下,日后大小事宜,皆可商量。乔天涯,奉茶。”
姚温玉接了茶,拨了茶沫,没有立即喝。他的手腕还是与茶盏一色,却瘦得可怜。他望着那浮动的茶叶,自嘲道:“不必叫我先生,我在阒都败给了薛修卓,被他打断了两条腿,险些丢掉性命。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到这儿来么?”
姚温玉安静半晌。
“因为我要和薛修卓下完这盘棋,输赢不定,生死不论。”
第147章 小娘
翌日天没亮, 沈泽川就起身了。庭院里微凉, 他罩着件粹白宽袍,临案看了姚温玉的药方。
“这身体是用毒喂坏的, ”乔天涯扶着茶壶, 给沈泽川沏了杯糙茶, “他能保住性命实属不易。”
沈泽川端了茶,说:“按照薛修卓的行事作风, 下的肯定是杀手。”他眉间皱了片刻, “……腿治不好了吗?”
乔天涯磕着了茶壶,他拨上盖, 说:“治不好了。”
沈泽川茶也吃不下了, 把茶盏原样放回桌面, 道:“身体呢?他如今留在宅子里,什么药都不必吝啬,大夫说什么给什么。另外再挑几个心细的人过去照顾,不可怠慢。”
乔天涯沉默少顷。
沈泽川便明白姚温玉的身体也坏了, 他们昨晚谈话时姚温玉就在频频咳血。他顿了须臾, 说:“人起了吗?我去拜见。”
沈泽川到时, 看侍女都候在檐下,噤若寒蝉。他神色如常,掀开竹帘,进去了。屋内没起灯,无端有种冷清感,里边岑寂, 只能隐约瞧见姚温玉孤零零的背影。
姚温玉似有所感,半回首,隔着门帘说:“同知请进。”
沈泽川方才挑帘,俯首进去了。乔天涯自觉立在了外间,靠着墙壁,听廊下的鸟叫。
“茨州即将入秋,同知最近想的是槐州之事。”姚温玉穿戴整齐,虽然病得厉害,却仍然不肯邋遢示人。只是他腿脚不便,即便极力遮掩,手上磕碰的青紫还是很明显。
沈泽川仿佛没有看见,说:“此事确实令人发愁,早去不妥,晚去也不妥,我与周大人商议数日也没有定论。”
姚温玉轻轻颔首,说:“槐州的事情有两难,一是难在江/青山身上,二是难在落霞关关卡。此两难如不解决,茨茶槐的商路就难以形成。但依我之见,这两件事情都不难。”
沈泽川洗耳恭听。
姚温玉看向新窗纱,外边的鸟叫聒噪。他咳了几声,说:“薛修卓担任户科都给事中时,结交了江青山,这两人联手数年,齐心协力,不仅把厥西亏空的税银如数补上了,还把厥西十三城变作了大周粮仓。只有江青山坐镇厥西,才能确保厥西政事清明,不会再出现今年开春时离北军粮案这样的大案。换言之,江青山离不开厥西,薛修卓一定会把他再度调回厥西,让他继续做厥西布政使,所以同知担心的槐州北调不会发生。”
薛修卓在户科都给事中的位置上滞留多年,下到地方做了许多实事,对各地的政情可谓是了如指掌,所以他才能与海良宜一起稽查花思谦的账簿。但同样地,姚温玉虽然没有出仕,却因为常年游荡在外,对各地的政情也有所旁观。他们俩人身份不同,却都比常居阒都的孔湫、岑愈等人更加熟知民情。
“至于落霞关,”姚温玉收回目光,“离北已经脱离了阒都的掌控,落霞关作为离北铁骑的前身,在此驻守的守备军全是离北王萧方旭的旧部,他们早已与阒都貌合神离。就眼下的局势来看,中博复兴对于离北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落霞关巴不得出手相助,绝不会横加阻拦。”
姚温玉说着又咳嗽起来,沈泽川随手递了茶给他,他道了谢,继续说:“槐州的事情十拿九稳,成峰先生与余大人前往就足够了。我以为同知眼下最紧要的地方不在北边,而在中博内部。往东的敦、端两州可以稍后再议,但是樊州一定要迅速拿下。”
* * *
他们一直谈到晌午,费盛前来送药,沈泽川方才出来。他在门口环视侍女,最后对乔天涯说:“近来无事,让费盛和丁桃跟着我就可以了,你留在这里,好生照料元琢。”
费盛原本以为这差事会落在自己身上,因为乔天涯管理近卫,是沈泽川身边不可或缺的心腹,没承想他竟然这样轻易地就把乔天涯留给了姚温玉。但从另一面来看,这又恰好说明了姚温玉的重要,有乔天涯在此,谁也不敢怠慢姚温玉。
至于沈泽川自己,还有另一层考虑。
姚温玉心性孤高,虽然断了腿,可还是阒都的贵公子,不会放任自己以狼狈模样示人。他今早没叫任何人伺候,就是不肯让人看见他受伤的姿态。费盛来照顾他,那不合适,光凭费盛这张喜好奉承的嘴都会弄巧成拙。乔天涯与姚温玉境遇相似,许多事情,只有乔天涯最明白。
乔天涯应了声,留在了这里。
* * *
槐州的事情还要与周桂详谈,后几日沈泽川都在周桂的书斋里。姚温玉久负盛名,茨州幕僚们也想要一睹真容,但是沈泽川以他病情未愈为由,挡掉了这些名帖。
萧驰野收到了信,回头叫邬子余,让他寻个军匠前往茨州,为姚温玉量身定做四轮车。
邬子余跟了萧驰野一个月,他的兵与禁军相处得最好,逐渐生出同仇敌忾的气势。作战营的兵看不上他们,他们也不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每次押运粮草到了营地就由人稽对,确定无误就原路返回,退守在边博营里,以免与别的营地起冲突。
“什么四轮车啊,”邬子余光着膀子跟在后边,“是咱们攻城用的,运粮用的,还是……”
澹台虎回头,给了邬子余一拳,笑骂道:“是你去还是军匠去?主子吩咐,办就完事了!”
邬子余说:“我总得问清楚,上马前给备好材料。”
离北军匠手艺好,用料都是鸿雁山一脉产的,中博的东西他们看不上。
“代步用的。”萧驰野才下马,这会儿浑身都脏。他们刚从交战地下来,路上跑了六天,都疲惫不堪。
邬子余回身去吩咐人办,晨阳几个跟着萧驰野陆续进了军帐。帐子里原本的桌椅都挪掉了,空出的地方摆的是新做的沙盘。
“骨津,”萧驰野迅速脱掉外袍,扔给晨阳,双臂撑着沙盘边沿,说,“呈报。”
骨津摘掉头盔,闷了一头汗。他指着图达龙旗的位置,说:“这次咱们送粮过去,我带骑兵专程绕了图达龙旗一圈,不出主子所料,胡和鲁被调到了东南阵地,是因为要给人腾位置,现在驻守在那里的人叫哈森。根据邬子余打听来的消息,这个哈森是阿木尔在悍蛇部的儿子。今年开春边沙骑兵偷袭了沙三营,哈森作为阿木尔的前锋,跟朝晖打了一场,柳阳三大营那次损失了八百人。”
晨阳拿过交椅,萧驰野坐了下去,他说:“那就是重伤。”
“没错,”骨津拨了几下湿透的发,继续说,“这人打法刁钻,凶狠,却不莽撞。世子当时被阿木尔重创,陷入包围,朝晖赶去支援,结果被哈森套在了草野上,整个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
“这人读书,”邬子余才回来,披上了褂子,在后边说,“按照我们的话来讲,哈森就是阿木尔的嫡子。别看阿木尔有十几个儿子,他能记住的就那么几个,其中哈森的母亲最为尊贵,是悍蛇部的花。阿木尔能够驾驭悍蛇部,与她分不开关系。子凭母贵,哈森是阿木尔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将来会继承阿木尔‘大俄苏和日’的称呼。据说,据说啊,他熟读兵法,就是胡和鲁也怕他。”
“你怎么不早说,”澹台虎摸着脸上的刀疤,“要早知道他这么厉害,我就待在图达龙旗不回来了。”
“那你就是给人送脑袋的,”邬子余在沙盘边站定,“他的打法吧……其实有点像总督。”
“那他也不适合驻守,”萧驰野扶正骨扳指,“爱挑衅吧?”
众将不应,心道二公子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骨津轻咳一声,说:“他在今年以前,不是跟咱们离北对打的边沙主将。哈森前几年主要驻扎在大周东南方,他是跟启东打得最厉害的主将。巧合的是,当初重伤戚时雨并险些拿下戚时雨人头的人正是哈森。”
是他!
澹台虎倒抽一口气,说:“那我也听说过这人,当初跟他打起来的就是戚大帅嘛!戚时雨身陷边沙连营东侧无法突围,戚家几个儿子不敢贸然出兵营救,戚大帅先后到了赤郡、边郡和策郡请求援兵,结果策郡死活不肯,还是边郡陆家出面游说锁天关,大帅才能召集三方兵力出境营救。”
这是戚竹音的成名战,她借着风向烧掉了边沙连营十里军粮,因此被称为“风引烈野”戚竹音。但是这场战打得并不轻松,实际上后续传说里都省掉了一段,那就是戚竹音救出戚时雨以后,被哈森千里追杀,启东守备军是踏血而归。
萧驰野眸中微亮,他说:“我知道了,那我也认得他。”
这是陆广白的劲敌。
“三日前,朝晖已经带着柳阳三大营北上图达龙旗,去接替郭韦礼的位置,和哈森对战。”萧驰野拨转着骨扳指,“这就说明,此刻我们的背后已经没有援兵了,离北留在东南方的两大营地就是我们与郭韦礼。我们击退了胡和鲁的消息再慢都该传到阿木尔耳中,这是个好时机,如果他还没有改变原来的计划,那么最迟八月中旬以前,边沙骑兵还要再次突袭沙三营。给我打起精神来,使劲踹郭韦礼的屁股,让他保持清醒。”
“呃,”邬子余冒出头,说,“郭韦礼不会睡着,他会兴奋,这就是难处。总督,他这人易上头,总是容易中激将法,要是被人骗出去宰了,那咱们一群辎重兵怎么办?”
其余三人齐转头,异口同声道:“打啊。”
邬子余抹掉脸上的唾沫,说:“按照现在的军令来看,我们没那资格。况且不是我挫大家的锐气,沙三营那场仗能赢,有一半靠的是运气。胡和鲁就是另一个郭韦礼,他是被总督‘钓’出来以后‘吓’死的。可咱们到底有多少兵马,现在边沙人也知道了,阿木尔不会重蹈覆辙。他们下一次的冲锋就是交战地那样的强力冲锋,打的是真正的攻城战,我们不再具备优势了。”
“所以,”萧驰野言简意赅,“踹郭韦礼的同时,给他把项圈套紧。他就是死,也得是被勒死的。”
没人乐意跟郭韦礼打交道,他们在交接沙三营的时候险些打起来。晨阳、澹台虎记着骨津那笔账,郭韦礼就压根没看上萧驰野。其实这样的状态很危险,将心不齐恐难成事。萧驰野就是有三头六臂,在千军万马面前也不值一提,更何况敌军还不是傻子,坐镇的老秃鹫聪明得要死。
萧驰野微仰首,盯着帐子顶默念道。
真他妈的令人烦躁。
一直不曾出声的晨阳翻开册子,正色地说:“此刻为主子转述一条消息,来自茨州,是公子传递的。公子说——”
萧驰野倏地转过目光,说:“我自己看。”
“花戚联姻就在三日以后……”晨阳顿了片刻,没有感情地接着读沈兰舟的原句,“戚大帅喜得小娘,咱们送什么好呢?”
萧驰野微笑地敷衍:“恭喜她吧。”
第148章 输赢
寅时三刻, 乔天涯掀开了帘子。
姚温玉正在梦呓, 双腿的疼痛令他睡着了也在淌汗。床褥垫得不厚,茨州还没有到雨季, 窗是开着的, 竹帘随风摇晃。姚温玉躺在风里, 犹如枕着春雨。
数月前,太学风波冲击了在朝的寒门官员, 孔湫、岑愈首当其冲, 姚温玉也未能幸免。风波以后,姚温玉得到了孔湫的庇护, 在阒都甚少露面, 每日只在菩提山陪伴海良宜, 直到马车遇袭。
那日姚温玉遇见了薛修卓。
* * *
薛修卓与姚温玉是同窗,早在海良宜以前,两人就在昌宗先生的学堂内共读一书。海良宜属意姚温玉,最初是因为姚老太爷, 那会儿薛修卓已经三递名帖, 但都没有被海良宜留下。
姚温玉常听奚鸿轩谈及薛修卓, 是因为薛修卓早年在薛府中过得很拮据。薛父死后,薛家各房为争夺良田宅院斗得不可开交,闹得阒都人尽皆知,很令世家不齿。嫡出的薛修易附庸风雅,对古玩一窍不通,却整日花着大把的银子由人哄骗, 没出几年,薛家就被败光了,薛氏旁系逐渐与本家生分,连秋风都不打了。薛修易成日厮混,想入翰林,前后又给当时兼任翰林学士及内阁元辅的花思谦送过好些礼,都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连赫连侯费氏都看不上眼。
谁都以为薛氏要败了,薛修卓就在此刻杀了出来,他被择入翰林是实打实地通过考学。当时海良宜审阅,薛修卓的策论做得相当优秀,榜上有名绝非取巧。姚温玉看过薛修卓的所有策论,薛修卓刚入翰林时锐气正足,甚至可以看到齐惠连的影子,他屡次上奏谈及的都是地方重量田地的事情,这是齐惠连当年没有做完的事。以阒都八城为例,世家吞并民田瞒而不报,借此抵消万顷田税,是户部在魏怀古等人掌控下稽查不出来的事情。
可是薛修卓没有遇见能够庇护他的东宫太子,他的奏折不仅得罪了花思谦,还得罪了当时的世家朝臣,甚至得罪了潘如贵。这些人后来都与中博兵败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早在永宜年末期就已经达成同盟,就连看似边缘化的赫连侯费氏在丹城也有侵占民田的举措。薛修卓就像是落入重围的稚兔,在朝堂上激起了千层浪,攻讦来得如此迅猛,花思谦以薛修卓为理由,着力打击的是提拔他的海良宜,以及海良宜代表的寒门官员。
那段日子过得很艰难,姚温玉身处江湖都能听到风声。当时被降下去的官员有孔湫,间接受到冲击的还有梁漼山这种末流小官。海良宜避开了花思谦的锋芒,退任内阁次辅的最后一位,减少了朝堂议事的参与次数,寒门再次进入蛰伏期。薛修卓的前途受限,被花思谦公开责难,他才入朝,在翰林的位置甚至没有坐稳,就被贬了下去,成了修订国史的笔杆子。
但是海良宜那次退让的背后并非畏惧,而是寒门筹备反击的开端。海良宜对国库的问题早有顾虑,他们没有采取从阒都发难的方式,而是由地方账簿开始追查。海良宜当时选择的人就是薛修卓,薛修卓能够出任户科都给事中完全是海良宜的授意,而薛修卓也没有让海良宜失望,在经历过那场攻讦以后,他变得谨慎且老练。
薛修卓在户科都给事中的位置上待了整整八年,其间按照都察考评,他早该升了。然而海良宜压着他,把他放在底下磨砺。姚温玉觉得这人天生是做官的料,因为他太懂海良宜的意思,不仅没有生出埋怨,反而干得相当漂亮。厥西及阒都八城的地方政情,他全部熟记于心,厥西粮仓能够恢复充裕,江青山功劳最大,可是薛修卓同样功不可没。
江青山不推崇姚温玉,甚至不读姚温玉的文章,因为他们是实干派。对于他们这种官员而言,就算姚温玉真的是个天才,那都不如薛修卓重要。
萧驰野曾经说过,比起姚温玉,薛修卓更像海良宜的学生。因为他完成了海良宜及寒门官员的愿望,在南林猎场的惊天一奏,逼反了花思谦,让寒门数年的苦心没有白费。咸德帝病逝,太后被迫后退,花、潘两党随之瓦解,他们迎来了一位年轻健康的新帝王。
可惜天不遂人愿,李建恒不是做皇帝的料。
姚温玉在海良宜死前,对薛修卓没有恶感。他在姚温玉眼里是个位置微妙的人,似乎抛弃了世家,却能获得奚鸿轩等人的全力支持。他像是站在某条线上,两方人马皆是棋子,包括他自己。
* * *
姚温玉在菩提山遇见薛修卓时正在下着雨,他们到茅草亭内落座,下了一盘棋。过程中没有对答,甚至没有对视。这棋下了几个时辰,最后以平局作罢。
薛修卓临走时撑开了伞,他回首,对姚温玉说:“明年春闱,你去吗?”
姚温玉一颗一颗收着棋子,说:“朝堂上既然有你薛延清,又何需我姚元琢。”
两个人一坐一立,听着亭外风雨加剧。风过时吹动了姚温玉的袖袍,他单手端着棋盒,在那珠玉碰撞间,犹如仙人闲坐,仿佛下个瞬间就会御风而去。言语间,泥点随着风雨,溅在了姚温玉的青衣上,把那飘然而起的袖袍打湿了,让他变成了凡夫俗子。
薛修卓看着那泥点,说:“老师病重时,孔湫曾经登门拜访。你在堂中给他出谋划策,算的却是韩丞。”他转开眼,目光落在了姚温玉的脸上,像是重新正视这个人,“那一刻我发现,姚温玉不过如此。”
姚温玉指间的棋子“咕噜”地滑进了棋盒,说:“你说得对,姚温玉不过如此。”
“一年前老师以为是机会,有了天琛帝的信任,寒门可以大施拳脚,但那最终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薛修卓平静地说,“两派斗争延续数年,解决的问题却寥寥无几。二十年前齐惠连提出丈量地方田地,抑制世家吞并,恢复地方田税的正常收入,这件事直到今天都没能推行。老师以稳健维持的大周到底做到了什么?”
姚温玉说:“咸德三年厥西受灾,国库拮据,花思谦不肯救济厥西十三城,让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江青山以一人之力打开粮仓,提着脑袋欠下了巨额债款。如果没有以老师为首的稳健派全力相助,在阒都稽查账簿威逼花思谦,中博的粮食就会落在世家的口袋里。救一人不算作为,救数万人不算作为,那么依你之见,救什么才算作为?”
“如果是稳健派救下了厥西数万人,那么同样是稳健派造就了中博悲剧。这世间救一人的是大夫,救天下苍生的才是朝臣。”薛修卓手指收紧,转回了身,道,“多少年了,老师仍然把两派斗争当作己任。你看看孔湫,看看现在的太学生,以门第分划派系的只有世家吗?太学风波如此轻易就能被煽动起来,孔湫却至今都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率领下的寒门对世家官员抱有同样的成见。稳健派逐渐把持太学,早已与你祖父兴复太学的初衷背道而驰。”
“你设计谋杀天琛帝,加剧派系斗争,把内阁置于险地。你教唆韩丞围杀萧驰野,逼反离北,让太后加固启东兵权。你促使太后代行天子之权,再扶持皇女上位。你把每一步都安排得当,把每个人都算计在内。”姚温玉缓缓站起身,黑白棋子随之滚落在地,“你逼死了老师。”
雨声加剧,和棋子碎在一起,刮得人血肉模糊。
大雨砸湿了薛修卓的半臂,他与姚温玉对视,眸中没有任何动摇。他们同窗又同门,受着同一个老师的教导,被同一个老师牵引,做过同一个策题,却成为了截然相反的人。
“有一日我会死,”薛修卓声音喑哑地说,“不论是众叛亲离,还是身败名裂,我都将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
“你杀人杀己,不择手段。”姚温玉松开了攥着的棋子,“你救不了所谓的天下苍生。”
“中兴大周就在此刻,”薛修卓逼近一步,“世家老派全部重洗,寒门党首统一受挫,阉党之患不复存在。内阁、太后及储君三方牵制,朝中后起之秀犹如过江之鲫,大周即将拥有新鲜的血。姚温玉,我死而无畏,就算遗臭万年也在所不惜。我早已把身融于老师的那把火中,我为我自己。”
薛修卓说罢,再度撑开了伞,转身步入雨中。
“你赢一时。”
姚温玉站在原地,抬高声音。
“你赢一局,这根本不是胜。天下大乱变数无穷,你算不尽所有人,薛修卓——!”
暴雨如注,宣泄在天地间。海良宜的坟头青竹应声而断,泥水沿着坡淌了下来,犹如掩面痛哭的脸。
“今日平局,胜负未分。”薛修卓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但是世间既然有了薛延清,又何必再留姚元琢?你我道不相同,今夜以后,不必再见。”
“此局没有下完,”姚温玉说,“经我之手,没有平局。”
薛修卓似乎笑了,他最后一次回眸,定定地注视了姚温玉半晌。雨帘相隔,他们像是从出生开始就隔着天堑,仿佛是天与地的照影,永远不会成为同路人。薛延清这三个字一直都在被姚元琢遮挡,从嫡庶出身,到海良宜的选择,薛修卓从来没有赢过,然而这一刻,他是居高临下的怜悯。
你败了。
马车沿着山道疾奔,到处都是狗吠,追兵策马直追。姚温玉的车夫死了,他掌控不住马车的方向,只能让马车在山间仓促地逃窜。流矢从后插在了车厢上,有几支已经钉到了马蹄边,马匹受惊,彻底脱离缰绳的勒拽。
有人已经跃到了车厢后边,用刀捅穿了车壁,撕开帐子往里刺。菩提山间没有别人,姚温玉的死期已经定了,当他上山时,薛修卓就没有想过让他活着走出去。
马车翻下沟,撞坏了车壁,姚温玉五脏六腑跟着颠倒。马匹摔得吃痛,被姚温玉解开了缰绳,艰难起身。后边的狗叫太凶猛,马瘸着条腿继续奔逃。姚温玉没有马鞍,在颠簸里险些被枝条刮下去。但是这马跑了不到片刻,就被射中了另一条腿。
这场追杀已经到了菩提山脚下,为首的人担心姚温玉再跑下去误了时辰,就用绳索套住了姚温玉脚踝,把他沿着山道往自己的马车边拉。过程中雨势减小,天还没有黑,他们要做得干净不留痕迹,便先用刀鞘打断了姚温玉的双腿,再拖着人往马车内塞。
就在此刻,山道上忽然奔出马蹄声。追兵暗道不好,扯下车帘,急声说:“收刀!”
来者排面十足,马车两侧的侍卫都是八大营的人,把原本就狭窄的马道堵死了。追兵示意车夫拉开马车,一行人低眉顺眼地让出路来。
姚温玉被堵住了嘴,那剧痛翻搅着,让他浑身痉挛,却理智犹存。他淌着汗,用额头撞着木板。
为首的人听见车厢内有声音,便用眼色示意下属。其中一个当即抽了几下马匹,吆喝起来,盖掉了姚温玉的声音。
可是来者并不走,那被簇拥在中间的马车掀开了帘,露出妇人打扮的照月郡主,她微皱着眉,说:“勿要喧嚷,车中还有小儿。”
姚温玉听出了照月郡主的声音,喉间逸着含糊的声音,把额头撞得一片血红。
照月郡主忽然说:“车内有人吗?让你们主家来见我。”
为首的男人认得她是谁,行了礼,推托道:“是主家养的外室,寻死觅活的,不好放出来冲撞郡主,郡主先行。”
照月郡主柳眉一竖,说:“此乃阁老休眠的地方,你闭眼胡说什么!来人,给我掀开车帘!”
为首的男人当即亮出腰牌,上边是守备军的铜印,他说:“我们正经办差,有搜捕文书在身,是刑部下达的命令。郡主,无职岂能随意插手朝中要事?今日即便是赫连侯亲至,也不可强行掀帘!”
照月郡主自从嫁去了潘氏,就一直居住在丹城。海阁老去世后,她跟着夫婿入都,今日本已约好了前去姚家拜见,谁知他们夫妇到后得知姚温玉入山未归。她深知姚温玉为人,绝不会无故失约,便驱车来看,眼下已经认定这群人有鬼。
为首的男人算准照月郡主没有办法,费氏如今没有重臣,赫连侯轻易不会得罪人。他想到这里,便冷笑道:“郡主不走,那我们便先行了。”
然而他还没动,就见八大营的近卫一齐摁住了刀柄。
车内的玉指微挑帘,隐约露出个花鬓。窄袖宫装服帖地垂在车中,露着质地不凡的缎鞋尖,净领边坠着东珠,她声音柔婉:“郡主无职,我也不行吗?”
为首的人还愣在原地,就听近卫一声暴喝:“三小姐玉驾,还不跪迎!”
这阒都里,除了太后的心尖肉,谁还敢称三小姐?
这男人冷汗齐出,当即跪地,叩迎道:“阻拦三小姐玉驾,罪该万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原本是安排在阒都视角里的,近期就暂时不看评论了,还是按照我原本的节奏走。不用担心,剧情都在我的狙击范围内,该埋的坑不会忘记,那些一直以侧面示人的角色都会挨个登场。有些地方我也不能跳出故事去解释,那是故事失败和作者的失败,该有的故事里都有,就不再复述了。
第149章 花三
阒都天色昏沉, 街道两侧挑上了灯笼。花香漪的马车回了城, 径直去了潘府。花香漪吩咐左右,只说自己与照月郡主要夜叙闺话, 专门差人给宫里递了口信儿, 要晚些回去。
照月郡主的婚事坎坷, 赫连侯原本属意姚温玉,后来由太后做主, 又属意萧驰野, 结果这俩人都没有成。赫连侯面上挂不住,觉得照月郡主年纪不小了, 还是费氏嫡女, 不宜再拖, 正逢韩丞登门,便与韩家子定了亲。但是这桩婚事没有成,因为小侯爷费适是个混子,深知韩家子也是个混子, 混得还不如那个韩靳。他看不上眼, 觉得韩家子配不上自己姐姐, 于是带人闹了一场,硬是把这门亲事给闹散了。
赫连侯管不住儿子,没有办法,挑来挑去,最终挑中了潘氏二房次子潘逸,是潘蔺的弟弟。两家知根知底, 又同为八大家,费适把这姐夫好好地观察了一阵,照月郡主才嫁了。
潘逸为人儒雅,原职是工部的水部郎中,后来潘祥杰平安度过官沟案,潘蔺顶替了魏怀古在户部的职位,他跟着升官,转调回潘氏老家丹城,做了丹城守备。这人喜好读书,很敬重姚温玉的才学,所以才会陪同妻子登门拜访。
潘逸原本在家中等候,正逢潘蔺下朝,两个兄弟在前堂说话,听着后边有人来唤。
潘蔺如今主理户部,因为春后阒都事多,朝中封书还没有下来,所以仍然顶的是侍郎官职。他听完下人禀报,一愣,反问道:“三小姐要见我?”
花香漪尚未出阁,又深得太后疼爱,出入随同的近卫不可小觑,外男难窥其容,就是潘祥杰要见,也得听凭传召。潘蔺不知何事,也不敢耽搁,与潘逸二人匆忙起身,赶了过去。
潘逸一入院子,就见妻子站在檐下啼哭,屋内还有大夫。潘蔺心中一惊,以为是花香漪受了伤,赶忙上前询问:“弟妹,这是怎么了?”
照月郡主哭得双目通红,攥着帕子话还没出口,就被哽咽声埋没。她掩面避身,潘逸连忙来护,拉着人问:“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花香漪在屋内说:“侍郎与守备皆是兄长,不必恪守规矩,进来谈话。”
潘蔺听花香漪声音柔和,不似受伤,便放下心来。他与潘逸面面相觑,踌躇少顷,还是掀帘入内了。屋内架了屏风,花香漪坐在上位,他二人跪下齐声道:“微臣拜见三小姐。”
花香漪说:“兄长请起。”
潘蔺透过身侧的珠帘,见里边有大夫,便说:“这是谁受了伤?”
花香漪沉默片刻,说:“实不相瞒,里边躺着的人正是元辅爱徒姚温玉。”
潘逸当即喜道:“是元琢!”他话音一落,又骤然变色,紧张地问,“啊呀!难道是在菩提山上受了伤?我早听闻菩提山马道经年失修,雨天易出事。”
照月郡主站在侧旁拭泪,说:“表哥哪里是因为马道受了伤,他是叫人给劫了!”她说到此处,悲难自抑,“那双腿……以后可怎么办?”
潘蔺刹那间想了许多。他眼下正是升官的紧要关头,提拔他为户部尚书的封书一下,再等几年,等到都察考评跟上来,抵掉在官沟案里收的弹劾,他就前途无量。姚温玉身份特殊,此刻朝中又暗潮涌动,潘蔺原本不欲参与其中,以免被划上了派系,但是他敬重海良宜。
潘蔺仅仅顿了片刻,就说:“菩提山就在城郊,阒都内外都有巡逻队,元琢出事非同小可,还请三小姐先与我说明详情。”
他没有回避,也没有推辞,花香漪便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潘蔺脾气不好,唯一能玩到一起的朋友就是费适,最不对付的人就是薛修易。当初官沟案后,萧驰野封爵设宴,潘蔺受邀前去,在席间被薛修易百般羞辱,立下了“日后就是饿死,也绝不与薛氏同坐一桌”的誓言,从此与薛氏再不来往。如今薛修卓因为扶持储君在阒都炙手可热,潘蔺也没有登门拜访。萧驰野当时帮过潘氏脱困,没有让潘祥杰在官沟案里被魏怀古弄死,潘蔺回报的阒都官沟图就成为了乔天涯等人逃脱阒都围杀的关键。
后来萧驰野被韩丞围杀,背负了谋害天琛帝的罪名,潘蔺也没有急于划清界限。他爹潘祥杰是个墙头草,但是潘蔺担得起一声正派。
花香漪低声把遇见姚温玉的事情陈述了,最后说:“侍郎可愿意听我几句话?”
潘蔺说:“微臣恭聆。”
花香漪微侧眸,看着那珠帘,片刻后说:“阒都如今风雨难歇,今日元琢遇难绝非偶然。朝中的事,侍郎比我更加了解,元辅死谏当为大周千古憾事。元琢不仅是元辅爱徒,还是姚氏爱子。他此刻因为太学一事名声尽毁,但其才学仍在,风骨犹存,历经此难心志更坚,来日未尝不能复起山野,率领天下文士再现太学辉煌。”
潘蔺默然。
花香漪静默良久后,继续说:“元琢今夜以后,必须尽快离开阒都。我即将远嫁启东,出入不便,虽然有大内品阶在身,却不能大张旗鼓地送他出都。”
花香漪说到此处,站起了身,隔着屏风对潘蔺缓缓跪行了大礼。
潘蔺当即变色,迈出一步,说:“这怎么使得!三小姐快快请起!”
花香漪叩首,说:“元琢此生先后受恩于贤师,他的文章,我尽数读过。如今储君方立,翰林空虚,以姑母为首的三足鼎立之势不能长久,孔湫自身难保。我虽然身为女儿,却懂得国士难求。”她顿了须臾,郑重地说,“承之,拜托了。”
她喊了潘蔺的字,便是肺腑之言。
潘蔺见花香漪为保姚温玉竟肯做到这个地步,不禁面露愧色,急声说:“三小姐快起!我爱惜元琢的才学,此事本该由我们来做。明日一早,元琢就随弟妹一行离开阒都,先到丹城落脚,待他伤好以后,再由他自己做打算。”他说到此处,想起海良宜,说,“元辅虽然与我等政见不和,但我佩服他,文臣死谏何等气魄,就是为了元辅,我也该出手相助。”
花香漪接着说:“今日元琢没死,对方必然已经知晓,为了稳妥起见,还请侍郎想个办法掩人耳目。”
潘蔺答道:“我已有办法。”
“此刻天色已晚,我不能再久留。”花香漪起身,由侍女扶着,到了珠帘边,看里头的姚温玉面如白纸,到底没说什么,就此告辞。
花香漪走后一个时辰,潘府后门便送出具草席包裹的尸身。外院打探消息的人不知详情,只听说是照月郡主从外边捡回来的乞丐,半夜病死了。蹲守多时的追兵一路跟随,到了乱葬岗翻检尸体,发现与姚温玉身量一般无二,连断腿的伤口都相差不离,只是面部受损,但唇间咬痕相似。
男人不敢耽搁,撤人回府,前去禀报。
* * *
翌日照月郡主与潘逸启程回丹城,她才生了孩子,随同的老妈丫鬟很多,光是车就装了十几个。潘蔺上早朝,立在阶下等候时,看孔湫与岑愈站在前边,他担心朝中有人观望,便没有上前。
如今储君寅时起身,卯时上课。内阁组建的筵官都是从翰林里精挑细选的学士,早课一直要到晌午才能作罢。垂帘理政的人仍然是太后,李剑霆只是从在薛府听课变成了在王宫听课,只要内阁没有通过票决,她就必须继续做个学生。礼部早就筹备登基事宜,但眼下被孔湫等人压着,大典遥遥无期。
薛修卓仍然在教李剑霆,李剑霆没有参政之权,却有听政之权。她一日睡得很少,早课以后小睡片刻,下午就是以孔湫、薛修卓为首的内阁会议。六部大小事宜都要由内阁呈报,他们站着参酌商议,李剑霆很少开口,但她态度恭谨,不论是早课还是会议,永远比大臣先到,会立在明理堂檐下恭候。
孔湫、岑愈原本对李剑霆很是不喜,但也得承认李剑霆的态度足够诚恳,她的求学之心远比李建恒更加明显。
潘蔺下朝后,准备登车,待他将要放下帘子时,却看见薛修卓与人走出了宫门。两个人相视一瞬,潘蔺镇定地颔首,勉强行了半礼,随后就放下了车帘。
* * *
乔天涯扣上了窗,发出轻微的声响。
姚温玉便醒了,他仿佛才从摇晃的马车内出来,闷热无处不在。他转动着眼睛,看见了乔天涯。
乔天涯说:“现在是寅时三刻,你还能再睡。”
姚温玉面无表情地说:“大梦一场,不堪回首。”
乔天涯倒着茶,喝了一口,冲他举了举杯,说:“喝吗?”
姚温玉静了片刻,说:“茶无滋味,换酒吧。”
“你伤势未愈,不宜饮酒。”乔天涯说着解下腰侧的烧酒,摇了几下,拧开自己喝了,“我喝给你看。”
待乔天涯喝完了,姚温玉便说:“好酒。”
乔天涯额前的发滑挡了眼睛,他最近的胡茬还没刮干净,他闻言摸了几下,说:“几吊钱的酒,算不上好。你若是好了,我情愿花上几十两银子,让你尝尝真正的好酒。”
姚温玉唇角微动。
乔天涯靠着桌子,看着他,说:“过几日离北的军匠就到了,我可以与你出去看茨州的秋景。”
姚温玉的笑容转瞬即逝,他望着窗外,又是檐下马的当啷声。他静了好久,才说:“劳烦你给同知说,明日的花戚大婚替我备份厚礼,花三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也替我与她道一声谢,不要与她讲别的,告诉她我很好。”
乔天涯应声。
姚温玉目光放空,他说:“弹琴吧。”
沈泽川起身时,在庭院里听见隐约的古琴声。
费盛调侃道:“这乔天涯深藏不露啊。”
沈泽川侧首,说:“乔家没落,他那些公子娇气都没有留下来,最难的时候是流放时,要跟野狗抢食,还要照顾嫂嫂。他如今仅存的只有那把古琴,日日擦抚,爱惜非常,从不弹给别人听,这是他的傲气。”
费盛见过那琴,连丁桃都不敢碰。他不懂这点傲气,但也没有出言诋毁。他跟乔天涯共事多年,虽然从阒都到茨州都想代替乔天涯的位置,但心里肯承认乔天涯的本事。
第150章 乱臣
天琛帝新丧, 按照礼制, 花戚大婚应该延后。但是萧驰野叛出阒都,阒都有求于启东, 太后与内阁多次详谈, 最终还是在七月把花香漪嫁了过去。
这次太后倾尽全力, 给花香漪备下的嫁妆岂止是十里。礼部依照公主规制做的安排,送行的仪仗队都由韩丞亲自率领, 随行的嬷嬷侍女更是数不胜数。
花香漪登上马车, 眼看要出发了,太后竟追出两步, 险些唤出声。可她到底要顾及颜面, 任凭耳边的东珠摇晃, 只是扶着琉缃姑姑的手,低声说:“我的囡囡啊……”
仪仗队出了阒都,沿着遄城官道往启东去,其间会与茶州擦肩。韩丞原本担心茶州土匪前来抢劫, 特意带上了八大营, 岂料途中相安无事, 罗牧还顺便送上了贺礼。他们继续往南,戚竹音早已在启东境内恭候。
“说起这个戚竹音,”韩丞的马贴着马车,隔着车帘与花香漪说,“三小姐还没有见过吧?”
里边轻嗯一声。
韩丞爱倚老卖老,闻言精神大振, 说:“老臣与三小姐说说家常,那戚竹音虽是女儿,却不好相与。三小姐常居大内,想必不知道她年年入都时凶神恶煞的模样。咸德年户部吃紧,她为了启东军饷,敢叫亲兵堵了魏大人的轿子。可户部确实拿不出银子,没办法,她竟然跟阒都里放虎皮钱的混子们结交起来,混迹在街头。”
花香漪与戚竹音只隔着屏风见过,在那满朝文武皆是男子的百官宴上,戚竹音是个特例。她早年在启东并不扎眼,戚时雨还没有交出帅印时,人人都在她几个兄弟里猜测。营救戚时雨的那场仗打完以后,戚竹音先是被拒绝入都,朝中以“战绩待查”为由拖了数月,临近受封时又闹出了玉龙台风波,即便有太后出面,戚竹音也仅仅是接替了戚时雨的帅印,没有承袭戚时雨的爵位。换而言之,戚竹音如今打的每一场仗都只是在为启东积累威望,不是为她自己,她如果此生没有嫁出去,晚年退居二线就仍然是个“戚家女”,没有爵位傍身,反倒是她的几个兄弟,只要尽快生下儿子就能坐享其成。
韩丞还在讲话,马车内的花香漪却犹如睡着了。韩丞逐渐觉得没趣,讪讪地停了下来。
仪仗队跑到酉时,天际忽然浮出条红线。热浪翻滚,马蹄齐震,延绵数里的轻骑全部红袍加身。启东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势如长龙般地直驱而来。黄沙滚滚,扑了韩丞满头满脸的灰尘。
戚尾率先下马,挥动旗帜,长喝道:“迎——礼——!”
背后的轻骑们翻身下地,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铠甲在抬臂时发出铿锵的声音。他们齐喝道:“恭迎夫人!”
这两声雷吼震得阒都出来的宫娥们心惊肉跳,连韩丞都险些捂着心口。他扑着灰尘,皱眉说:“大帅呢……”
马蹄声绕了过来,那红影已经到了马车跟前。不待韩丞阻拦,就见戚竹音用刀鞘挑了帘子,歪着脑袋看了进去。
花香漪还没有覆盖头,戴着金玉凤冠震惊地看着戚竹音,胸口怦怦直跳,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
“呦,”戚竹音打招呼,“小娘。”
韩丞大惊,上前慌忙盖下车帘,忍不住责怪道:“还没有到苍郡,大帅怎么能轻易掀三小姐的帘子!”
“看一眼,”戚竹音自讨没趣地收回手,说,“你这路上歇了多少次?按照预算的时间,昨日就该到了。”
韩丞跟着戚竹音的马,说:“路途遥远,赶得太急,难保不出事。我以为大帅会在茶州南侧相迎,结果也没有等到人。”
“我才从边郡往回赶,余出的时间不多。”戚竹音说着回头,问韩丞,“你下马干什么?”
韩丞环视一圈,说:“此刻已经酉时了,应该在这里……”
戚竹音用马鞭指向东方,说:“再跑一段路,亥时就能达到策郡。策郡有马道,再往苍郡的路就平坦些。上马吧。”
韩丞跑了一天,此刻精疲力尽,还想要说什么,戚竹音已经驱马离开了。戚尾从那头上马,带着轻骑把仪仗队给包住,对韩丞客气地说:“指挥使,走吧。”
就算韩丞在阒都权高位重,他也管不着兵、户两部的事情。锦衣卫能在阒都及其他地方耀武扬威,但对于戚竹音而言没有威胁。她是启东五郡的兵马大帅,启东就是她的地盘,在这里韩丞没有任何话语权,更何况太后如今也要仰仗启东守备军。
韩丞心里记仇,面上还不能露,只能冲戚尾笑一笑,上了马继续跑。
花香漪回过神,对适才的惊鸿一瞥犹自心悸。车帘摇晃,她轻轻地偏了头,沿着那缝隙,看见戚竹音在前方骑马的背影。
戚竹音身材高挑,今日想必是专门打扮过。她要骑马,没有堆阒都常见的云髻,但依然很别致。发间没有朱钗篦子玲珑珠,显得干净利落。
她生得好看。
花香漪还想要继续打量她,却见她陡然回过了头。
* * *
萧驰野嘴上说着恭喜,但还是着人备了礼。萧既明那边也要备礼,他们跟启东关系不差,即便此刻有些微妙,但情分仍在,尤其是对戚竹音。
花戚大婚昭示着太后在阒都角逐里暂时胜出,内阁唯有稳住储君才有余地继续周旋,而薛修卓在此刻做了非常明智的决定,他上奏与内阁交涉,把江青山放回了厥西,定住了阒都的粮仓。
姚温玉坐上了四轮车,由乔天涯推着出门。茨州近来天气不好,秋雨将至,城郊的景象更是萧瑟。姚温玉多日不晒太阳,此刻仿佛成了裸露在外的玉石。
“正如你所料,”沈泽川看霜叶苍苍,山河肃穆,站在姚温玉侧旁,“他果真把江青山调回了厥西。”
“我原想,即便是为了抑制茨州,江青山也该到槐州去。”周桂今日难得着了劲装,也是骑马来的。他拭着汗珠,说:“落霞关紧挨着泉城,泉城又是薛氏的老家,他应该放心不下才对,没承想他真的肯把江青山放回厥西。”
姚温玉袖里承着猫,他说:“因为落霞关与泉城的地理位置,两位有这样的顾虑在所难免。按照眼下的情形来看,薛修卓把江青山放到槐州才对他,对薛氏最有利。”
沈泽川靴底踩过落叶,他站定,陷入沉思。
江青山如果调到槐州,一是能够与茨州打擂台,阻止茨茶槐商路形成;二是能确保泉城无恙,并且与泉城携手对落霞关施压,进而给离北施压。这都是沈泽川能够想到的事情,薛修卓自然也能,然而他依旧像姚温玉预料的那样,放弃了泉城安危,选择了厥西。
“薛修卓把江青山放回去,”沈泽川神色凝重,“这才是他不好对付的地方。”
此举不仅代表着薛修卓会从粮食上扼制离北、中博的发展,还代表着他根本不在乎薛氏得失,换而言之就是他没有私欲,这让他和花思谦、魏怀古等人截然不同,他谋取不是一方利益。
“江青山手腕强硬,治理地方很有成效,阒都传闻他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实际上恰恰相反。”姚温玉屈指摸了摸猫,“厥西坐拥十三城,下设两州两港,是大周如今名副其实的粮仓。奚氏的生意在那里做得最大,荻城花家的水道也要经过那里,如果同知到过厥西,就明白厥西鼎盛绝非偶然。江青山胸襟非凡,用人不拘门第,在大事面前绝不推辞,但在小事面前却很懂分寸。该拿住的绝不轻饶,该放宽的绝不反悔。有这样的布政使,厥西在咸德年间的天灾以后能够迅速振作就不足为奇。江青山是这样的人,他把薛修卓引为生平挚友,正是因为这俩人政见一致,抱负相同。”
周桂闻言点头,说:“我对这俩人的政绩早有耳闻,当初元辅提拔薛修卓去大理寺,朝中是没人反对的。”
“同知也看过薛修卓的策论,”姚温玉说,“同知还记得太傅的心愿吗?”
沈泽川倒背如流,因为他承袭齐惠连,最明白齐惠连当年想要做什么。他沉默须臾,说:“统理大周户籍,丈量天下良田,合并地方杂税,恢复国库收支。”
姚温玉看向远山,说:“这就是薛修卓想做的事情,仅从这一点讲,他和老师谋求的是一件事。老师有孔湫、岑愈等寒门官员支持,而薛修卓有以江青山为首的实干派支持,他并不是孤立无援。”
但是眼下的大周真的能做到吗?
齐惠连花了许多年,才把黄册入籍推行到了地方。东宫为什么会被构陷谋反?因为黄册入籍以后就是丈量田地。阒都八城侵吞民田相当严重,一旦实行下去,世家不仅要归还民田,按律判刑,还要由他们自己承担田税,杀掉太子就能阻止政策推行。海良宜那样教导李建恒,是为了刮骨疗伤,他盼望着李建恒能够紧握内阁,挥动权柄,从上而下地进行改变,为此他心甘情愿地替李建恒冲锋陷阵。
可是李建恒做不到。
这一点薛修卓比海良宜更早意识到,他即刻就抛弃了李建恒,不再对这位帝王抱有希望,甚至不再对李氏抱有希望。他需要一个新帝王,一个能够安静地坐在皇位上的皇帝,这个皇帝必须不会对内阁加以干涉,也不会在世家、寒门的斗争里左右摇摆,更不会为所谓的兄弟情偏向掌握重兵的边陲,于是他找到了李剑霆。
但是这样的谋划太久了,阒都每一刻都在变化,沈泽川就是变数。他在阒都充其量就是薛修卓棋盘里的弃子,在解决掉奚鸿轩、魏怀古以后可以随手抛弃,和萧驰野一样被抹杀在大雨里。薛修卓没有私欲,这才是他的可怖之处。薛修易曾经屡次讥讽、嘲弄甚至羞辱过薛修卓,可是薛修卓没有杀掉这个嫡出大哥,因为在他眼里薛修易根本不重要,不论是死是活,就像他脚边的灰尘,没有任何差别。
他要杀齐惠连,因为齐惠连是大周帝师。他要杀姚温玉,因为姚温玉是绝顶之才。他曾经给过这两个人选择的机会,结果这两个人都拒绝了。谋士不能为我所用,放归山野,就好比把天下名剑赠予他人,唯有杀掉才能以绝后患。
* * *
天际孤雁横飞,霜雾渐起,寒林层染,越发的冷了。乔天涯随手给姚温玉盖上了大氅,他们还在林中。
沈泽川折扇敲在掌心,目光追随着鸿雁向南,说:“薛修卓教导储君时恐怕也没有想到几年后大周会崩坏至此,这天底下没有算无遗策的人,军粮案里逼反的陆广白就是变数。启东因为失去了陆广白而错过追捕策安的机会,阒都由围杀变成了真正的放虎归山。”
人的境遇是永远意想不到的,不仅是陆广白,还是沈泽川、萧驰野、姚温玉甚至是更多的无名之辈。老天给每个人都出了不同的难题,爬起来,活下去,这些原本困在局中的人全部挣脱了枷锁。乱世意味着天下秩序不复存在,谁都能在其中奋力一搏。有人抱守残缺,就有人挥戈破局。
这是乱臣贼子的时代。
潮雾浓郁,雨点掉了下来。费盛为沈泽川撑开了伞,他们勒马回程,茨州的秋终于来了。风鼓动了沈泽川的袖袍,险些吹走他的蓝帕子,他在握住帕子时,漫天落叶擦身而过。焦黄的飞叶盘旋而起,被雨扑打着,掉落在萧驰野脚边。
骨津策马而归,挥着小旗,喊道:“前方的马道塌陷,主子,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萧驰野翻身上马,邬子余从后打马而出,冒雨说:“朝晖的兵马没到,十里以外就是图达龙旗,哈森的骑兵就在附近!”
“粮车太重了,”澹台虎抹了把雨水,“除非我们弃粮绕路,否则今夜势必会遇见哈森的骑兵。”
“交战地的物资不足,这批粮食一旦落到了哈森手里,王爷就要挨打了。”晨阳勒着缰绳,被冻得面颊发红,他说,“我们可以留下来,但主子必须走。”
按照前几日的军令,萧驰野从大境绕行到北边,要经过原常驻营的马道先给朝晖提供物资,再往交战地给萧方旭补给。他们到了这里,本该由朝晖的柳阳三大营前来接应,但是朝晖没有来。今日暴雨,猛也无法飞得太远探查军情,萧驰野就像是被蒙上了双眼。
萧驰野的双眸冷静得惊人,任凭雨水淌过面颊,他在嘈杂里沉声说:“掉转方向,我们去图达龙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