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告发
一阵凉风吹过小道,吹得纪伯宰的衣袂微微扬起。
他沉默了片刻,倏地就笑了:“木兰青料子虽然难得,却也不是什么天下独一份的宝贝,大人查了布庄还不够,还要查恭王的赏赐?”
“纪大人见谅。”赵司判拱手,“若不是有了新的人证,本官也断不会来与大人为难。”
“哦?”
“司乐坊舞姬章台,今日突然揭发司乐坊内衙掌事许岚,说他徇私枉法,并吐露了一些别的事。”赵司判似笑非笑,“比如平王被害当日,您身边的明姑娘确实去了宴会,又比如,那条木兰青的裙子,确实是明姑娘的。”
纪伯宰眼皮跳了跳。
章台不是一直在他府上?他还特意吩咐不休多看着点,怎么会突然跑出去揭发许岚?这对她完全没好处,连带着她自己都会受罚。
被收买了?不像,怀着身孕的女子绝不会愿意搭上性命去贪财。
那是为什么?
脑海里飞快转了一圈,他脸上倒是平静无波:“在下听不懂赵司判在说什么,案子若有了定论,劳烦大人直接上禀大司来传唤在下便是。”
说罢,拂袖往前走。
赵司判站在他身后,遥遥地喊:“纪大人可是心虚了?”
笑话,他有什么好心虚的,这才查到哪里,离他还远得很,能把木兰青和平王的死先联系起来再说吧。
只是……他有些烦躁地想,章台这一改口供,司判堂便有权召审明意了,他若是护着,就必定被牵连,但若不护,她那娇气的性子,也不知能否适应司判堂的环境。
最近天气热了些,饭菜稍微不合口味她都能一天只吃一顿,就别说司判堂里那粗茶淡饭了。她一饿又会头晕眼花的,走路都站不稳,到时候磕了摔了,身边都没人能给她靠着。
越想越烦。
舒仲林刚从议事院出来,远远地看见前头走着的纪伯宰,高高兴兴地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今晚去花满楼……”
话还没说完,一股子暴躁的元力就朝他挥过来,又刚又猛。
舒仲林吓得半死,连忙祭出自己的元力躲开这攻击,整个人都挂去了高墙上,瑟瑟发抖:“伯宰,是我!”
纪伯宰回神,脸上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你爬那么高做什么?”
“托您的洪福。”他落下地来,心有余悸,“你怎么了?”
“没怎么。”
没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舒仲林想问又不敢问,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情:“晚上还……去花满楼吗?”
“去,怎么不去,去过夜都行。”
舒仲林有些意外:“过夜?你最近不是都要早归去陪明姑娘?”
纪伯宰哼笑,漫不经心地问:“谁与你说的?”
“言笑啊,他说你挺在意明姑娘的,现下每日回去都早了不说,还总给她带些玩意儿逗乐。”舒仲林唏嘘,“你以往可未曾这般对过别的姑娘。”
“他瞎说的。”
“啊?”
“我每日归早,并不是为着明意,带些玩意儿,也不过是有别的女子要哄。”纪伯宰淡淡地道,“明意来我府上已然半月,有些腻味了。”
舒仲林怔然,步伐都慢了下来,看着纪伯宰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有点孤单。
怎么就一个人也留不长呢?
不过想想他那光明的前程和无上的地位,舒仲林又释然了,老天爷总是公平的,给了他极强的元力天赋,就总要收走点什么。
明姑娘动人是动人,但也只是一个女子罢了。
几步追上他,两人结伴而行,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内院就朝烟花柳巷去了。
不休领了命令,默默地离开纪伯宰的车驾,独自回去宅院里。
他有点自责,这事说来是他的责任,那日荀嬷嬷发赏钱,众人都高兴得很,他不用当职,便也多喝了两杯,谁料就疏漏了客院里的章台。
不过他也没想明白,客院里有几个丫鬟婆子看着,又有他时常过去添置东西,照理说章台是不可能突然疯了一样地去揭发自己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的,这突如其来的指认到底是为何?
身下的马一个拐弯,不休就看见很多人在二九街上提着水桶跑来跑去,且跑的方向,怎么看都有点眼熟。
他一愣,连忙拦下一个人,皱眉问:“前头怎么了?”
那人擦了擦额上的汗,焦急地道:“走水了,好大的火,烧了得有两个时辰了,刚刚才小些。兄弟你要是空闲,便也来搭把手。”
不休有点纳闷,这城里一向严控火烛,怎么会青天白日地烧了起来,还是官宅附近,烧了这么久?
他打马走近,想看看是谁家这么倒霉,结果定睛一看,哦,是纪府。
是纪府!
一个激灵,不休翻身下马,立刻从侧门往府里跑去。
浓烟滚滚,整个宅院里的丫鬟婆子都在匆匆地打水灭火,就连荀嬷嬷都灰头土脸的。一瞧见他回来,连忙拉住他的手:“快去禀告大人,让大人请内院的平火司来,这火烧得太大,水泼不灭。再迟些,府邸都要烧光了!”
不休应下,吩咐了人去知会大人,又纳闷地问:“怎么烧起来的?”
“我哪里知道?原本好端端地吃着午膳,司判堂突然来了人说要见明姑娘,明姑娘为了避嫌,带着咱们府上所有奴仆都去了前院,谁料后院库房突然就起了火。”
荀嬷嬷说起来就心疼不已:“那库房里的宝贝可多着呢,眼下却是烧了个干干净净,一点渣子都不剩了!”
不休听得眉心一跳。
他忍不住侧头,朝庭院里站着的那个人看过去。
那人穿着一身桃花笼雾凤尾裙,捏着散花如意的团扇,站在人群最靠边上的位置,正仰头看着天上的滚滚浓烟。
黑色的浓烟映在她眼眸里,深得看不见底。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她转过头来,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便露出了分外痛心的表情朝他招手:“不休,你来见过这位司判堂的大人,来说一说,咱们这库房值多少银钱!”
第32章 司徒岭
不休这才发现,那庭院里的人群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青枣团绣的袍子,捏着一本厚重的案录,清眉目秀,气质华彩。
他顺着明意的目光朝他看过来,而后便微微颔首:“值多少银钱?”
竟是司判堂的新晋仵作兼司巡,司徒岭。
不休连忙过去拱手:“回大人,这库房是咱家大人用来存放大司和其他宗亲赠予的礼物所用,价值不菲,虽无明确数目,但礼单是存着的,尚可一查。”
明意一听就倒吸一口凉气:“大司和宗亲们送的东西,那可了不得了!”
说罢,更是皱眉瞪着司徒岭:“焚烧大司所赐之物,可是大罪。”
司徒岭哭笑不得:“明姐姐,这又不是我烧的。”
“不是你难道还是我们?”明意跺脚,“你登门造访,偏挑我家大人不在的时候,还点名要见我,可不是逼着我将所有奴仆都召过来好避嫌?谁料转头库房就起了火,还无一人发现,这不就是调虎离山之计?”
司徒岭连连摇头:“在下初次登门,连库房在何处都不知,怎会刻意去烧?再者,今日在下过来,本就是想看看那库房里的东西,比起我,明姐姐的嫌疑反而更大。”
明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指着自己的鼻尖看着他:“我?我原本一直在流照君里待着,荀嬷嬷可以作证,也就是小大人你来了,我才被迫来了前庭。这期间连库房的门都没摸着一下,如何就是我的嫌疑大?”
“明姐姐忘了?”司徒岭歪了歪脑袋,“你会元……”
话没说完,明意就捂住了他的嘴。
不休和荀嬷嬷都是一愣,就见她心虚地笑了笑,而后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他们隔得远听不见,司徒岭却是听得清楚,她咬着牙说:“不是说好的替我藏着这秘密?”
司徒岭眨眨眼,努力回忆了一下。
当日在恭王府,她一人揍翻了一大群壮汉,然后扑在他面前跪谢他救命之恩,这事从发生到结束,似乎都没有与他“说好”。
不过,明姐姐长得很好看,元力也是一等一的厉害,他权且当是答应过了。
她松开了手,歉意地屈膝:“方才瞧见一只苍蝇,冒犯大人了。”
司徒岭摇头:“明姐姐客气,只要明姐姐说实话,其余的事在下都不会计较。”
“我说的就是实话。”明意叹息,“小大人登门之时,荀嬷嬷正与我用膳,我又哪知大人是上门来做什么的,也断不会平白无故去烧了库房,府里人都知道,我最心疼银钱了,哪会这般糟蹋东西。”
司徒岭觉得有理,他想了想,道:“那且等火势歇了之后再去看看。”
“小大人英明。”明意颔首屈膝,命人搬了坐椅来,让他坐下。
后头几个家奴好奇地议论:“这少年才多少年岁,怎的就当官了?”
“这便是那个查案极为有天赋的司徒岭啊,草民出身,不会元力,但聪明得很,赵大人最近很爱倚仗他。”
“是么……”
明意站在司徒岭旁边,脸上保持着镇定的微笑,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她那日随手拉来顶锅救命的小书生,竟是眼前这个司徒岭?
这等人物知道她会元力,万一说漏了嘴,纪伯宰岂会留她?
心绪烦乱,她揉了揉额角。
平火司来的时候,火势还有些大,幸好那几人都是会元力的,元力聚形压下来,扑不灭的火就渐渐熄了。
府里的人开始清查损失,司徒岭却是一马当先,直接带人过去封锁了现场。
不休站在明意身后,略显紧张:“姑娘?”
明意头也不抬:“放心。”
有她这两个字,不休莫名就真的放心了,什么也不做,就带人在前庭等着。
半个时辰之后,司徒岭回来对明意说:“别的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些装布料的箱子,因着用的是防火的板材,幸免于难。”
明意心疼不已:“就只剩些布料了?金银珠宝什么的呢?”
荀嬷嬷微哂:“大司和宗亲们赠予的多是文物,另一些俗物是不放库房的。”
嘴角一抽,明意嘀咕:“不把金银当宝贝,倒宝贝些布料纸屑……罢了罢了,这样损失还小些。”
她说话,司徒岭就在旁边看着,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的神情与动作。
可惜,一番观察之后,他发现这个姐姐没有露出任何的破绽,仿佛真的不关心那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布料。
垂眼思量,司徒岭再开口:“今日上门来,便也是想问问明姐姐,可见过一条木兰青的裙子?”
明意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没有,我上次就回答过赵大人了,以这舞姬的低贱身份,我去哪里寻那木兰青?”
“纪大人也没有赠予你?”
明意撇嘴:“小大人也说那木兰青珍贵,大人如何舍得赠予我?”
“可在下听说,明姐姐备受宠爱。”
“备受宠爱?”她自嘲地勾起嘴角,又很快放下,眼睑微微敛去泪意,指了指旁边的走廊,“府里这么大的火,我又尚在府中,你去瞧瞧纪大人在何处?生死尚且不放心上,谈何宠爱?”
司徒岭年纪小,尚不通情事,听她这么说,跟着就皱了眉问不休:“纪大人去了何处?”
不休有些不耐烦:“小大人问得多了些,大人的行程,哪是我们这些下人能打听的。”
“现在是在审案。”司徒岭吩咐身后的人,“去请一请纪大人回来。”
身后的人应声去了,他又转头看向明意:“若纪大人未曾赠予姐姐木兰青的舞裙,那姐姐去宗亲内宴上的裙子又是何处得来的?”
明意纳闷:“谁同你说的我去了宗亲内宴?”
司徒岭轻叹一声,递给她一张誊抄好的口供。她接过去扫了一眼,脸色当即就白了,眼里的泪也重新涌上来,嘴唇颤抖:“她在说什么?”
“章台已然交代,说宗亲内宴当日,许岚徇私枉法,让你替她去了宴上。”司徒岭抿唇,“姐姐为何要撒谎?”
第32章 实诚的少年啊——
明意震惊地晃了晃身子,弱柳似的往旁边倒了倒,被荀嬷嬷眼疾手快地接住。
她缓了缓神,眼里的泪珠才扑簌簌落下:“她答应过我不说的,她答应过的!”
梨花带雨,身子单薄,任谁看了都要起两分怜悯。
司徒岭深深地看着她:“明姐姐可还有什么内情要说?”
“小大人明鉴。”明意嘤嘤嘤地擦着眼泪,“奴与章台同为司乐坊舞姬,本是有些交情,故而出了内院之后,奴也还惦着她,特意寻了个纪大人忙碌的时候回内院去探望她。”
“一探才知,她怀着身孕,不便去宗亲内宴上献舞,又逢司乐坊舞姬人少,避无可避,奴是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才答应替她前往的,她也答应了奴,绝不对外提及此事,毕竟……毕竟奴已有主家,叫纪大人知道奴背着他去献舞,定要疑奴忠贞,奴以后便再无立足之地了!”
她哭得好不可怜:“我一片好心,她怎能背弃我!”
这些章台也招供了,明意没有撒谎。
司徒岭略略想了想:“那木兰青的裙子呢?”
“那裙子不是奴的,奴当日替代的是章台的位置,章台站位靠边,大人尽管去问当日宴上的宗亲们,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木兰青的的确确是荣心穿着的裙子。”
明意擦了擦眼角:“那般好看的颜色,若是奴的,奴为什么不认?”
“因为那条裙子,极有可能是害死平王的凶手。”司徒岭淡淡地道。
心里一跳,明意垂眼。
好厉害的小少年。
只是,司徒岭天赋有余,经验还是不足,容易被人蛊惑。比如现在,她只是哭一哭,他的眼神就动摇起来。
“小大人这么说,便是要指认奴是凶手了?”她一边抽泣一边发抖,“奴区区舞姬,能与平王殿下有何仇怨,敢冒着丢命的风险去害他?”
“我没有这么说。”司徒岭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那舞裙有可能让平王中毒,但穿舞裙的人未必就是有意的,只要姐姐与我说清裙子的来历,这事也就与姐姐无关。”
明意一愣,眨巴着眼看着他:“小大人的意思是,让奴诬陷纪大人?”
司徒岭吓得一激灵:“不不不,我没有这么说。”
“可是,本就不是奴的裙子,小大人却让奴交代来处,不就是要推到纪大人身上?”明意不解地歪头,“若是不推,凶手就成了奴自己——方才的话,是这个意思吧?”
耳根涨红,司徒岭猛地摇头:“我没这么说。”
“那,那小大人就是想为难奴。”明意又哭了,“且不论那裙子是谁的,木兰青的裙子大家以前是都穿的,谁能料到有什么毒?若有毒,合该早禁了,怎的还让人穿去内宴上了?”
她哭得凄凄惨惨,委屈万分,司徒岭脸上涨红,很是无措。
他只查到浸染木兰青的草叶味道和平王素来吃的养身汤里的木须犯冲,在一起会生成要命的毒药,所以想顺着查一查,不曾想就牵扯了明意进来。
恭王府一遇,他觉得明意是个极为难得的女子,会元力,但只为自保,不为炫耀,还将功劳都给他,还让他得了纪伯宰的称赞。
那称赞于纪伯宰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但却成为了他后来进入司判堂的助力,他是心怀感激的,也没打算真的给明姐姐和纪大人定罪,只是章台那般供出明意,他只能亲自来问。
结果谁料,似乎好心办坏事,把明姐姐吓着了。
司徒岭无措了好一会儿,才让荀嬷嬷把明意扶好。
“我没那个意思。”他眼眶微红,“平王的死极有可能只是意外,但事情的来龙去脉总是要梳理清楚才好上禀的,现下明姐姐的供词与荣心和章台二人都对不上,我……”
他唇抿得紧紧的,忍着哭意站着,手微微搓了搓衣袖,整个人可爱又可怜,看得明意良心都不安了。
她多大个人了,竟还在这里欺负小孩子。
微微一哂,明意擦了擦眼睛:“小大人明鉴,这口供之事若是闹大,奴恐是要被纪大人扫地出门。”
“这……”
“裙子总归不是我的,也与纪大人无关,若是证据不确凿,奴就请小大人先高抬贵手,放奴一马可好?”
司徒岭很为难,但他知道,明姐姐更为难,本意是想帮姐妹一把,谁料就扯进了这些糟烂事里,要说无辜,她的确是最无辜的。
沉默良久,司徒岭叹了口气:“今日就且到这里吧,姐姐府上遭难,该好好安安神。”
明意点头,又弱弱地问:“章台在司判府里,可还好吗?”
都这样了,还惦记她?
司徒岭略略皱眉:“她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情绪不太稳定,在待审院里一直大吵大闹,还用肚子去撞桌角。”
微微一凛,明意立马问:“奴可否去看看她?”
按理说两个证人是不宜见面的,以免串了供词,但司徒岭知道,她只是在担心章台。
于是,犹豫片刻,他点了头:“过两日。”
“多谢小大人。”明意屈膝下去,诚恳地给他行礼。
司徒岭没有久留,只让人抬走了几个被烧得漆黑的箱子。
不休看着,很想阻拦,却被明意微微抬手挡住了去路。
“姑娘?”他有些着急。
“我烧干净了。”她淡淡地答,“他们抬走的箱子装的不是恭王赏赐的布料,不过是在诈你们罢了。”
不休一愣。
天近黄昏,风吹散了废墟上的蓝烟,明意站在暮光里低着头,略略思索着什么。她收敛了眼泪,也收起了弱柳扶风的姿态,整个人像一丛吹不断的青竹,凤眼里泛着潋滟的光。
他突然就明白了主子最近为什么一反常态、不再流连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姑娘。
夜幕落下的时候,荀嬷嬷特意来跟明意说:“今日不用去等大人,他不会回来。”
明意点头,却还是梳妆打扮,跟往常一样去了路口。
荀嬷嬷眉心直皱:“姑娘这是何必?”
白日虽是天气微热,但日落就凉了,她这身子骨,定然是撑不住站一宿的。
“这是大人的意思。”明意头也不回,“劳烦嬷嬷,多找些人来看热闹。”
第34章 一些改变
荀嬷嬷不太明白,这热闹有什么好看的,叫人瞧见了,白白议论她失宠。
可是明意很坚持,精心打扮了一番,就去路口等着了。
今日府上走水,四周议论的人本来就多,再一看有个天仙似的美人儿立在那里,是个人路过都会拉着旁边的人问上两句。
“这是谁啊?”
“纪大人家的美妾吧,许是府上走水要担责,出来等着请罪了。”
“真可怜,家若有女,还是莫与人为妾来得好。”
说是这么说,众人都还是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美人如玉,美人如雪,俏生生地这么站着盼着,谁会舍得不回来呢。
——纪伯宰就舍得。
他站在金灯高挂的花满楼露台上,捏着花魁的手,正一把一把地往楼下抛贝币。
黄白的贝币,捆着细长的红线,是为花魁娘子初夜的喜钱。
底下贩夫走卒一阵哄抢,末了羡慕地抬头望一望那上面的贵人。
花魁娇羞又得意,倚在纪伯宰的胸口手指打圈儿:“大人真豪爽——”
他低笑,牵着她的柔荑:“今夜既是在下中榜,必不会亏待了你。”
说罢,又是几兜子贝币往下洒。
原本这些热闹普通百姓是少凑的,毕竟烟花柳巷的喜钱,没那么干净,但纪伯宰给的实在太多了,到后来就算是路过的人,也忍不住上去捡两把。
于是纪大人摘了花魁初夜之事就这么轰轰烈烈地传开了去。
“大人,府里火已经灭了,东西损失正在清算。”不休走到他身后,低声问,“您可要回去看看?”
纪伯宰敲着栏杆轻哼小曲,满不在意地道:“不回了,遣些泥瓦术士去修,修完了我再回。”
花魁青璃闻言都看了他一眼:“大人府上……”
“无妨。”他勾起她的下巴,“现下还是你最重要。”
娇羞垂眼,青璃与他推搡:“奴先去沐浴更衣。”
纪伯宰让开道,看着她款款而去,纱衣划过他的手心,带起一阵酥痒。
他低笑,眸子里疏疏淡淡。
露台上风大,下头抢完贝币的人散开之后,整条街都安静了许多。远处二九街的方向微有灯火,忽明忽暗的,叫人看不真切。
纪伯宰突然就问了一句:“她可有说什么?”
不休躬身:“明姑娘说恭王府赠的衣料箱子都烧干净了,让小的们不必担心。”
纵火虽然是个笨法子,却也是当下最好使的法子。
眼里染上些笑意,他问:“她怎么烧的?”
司徒岭都去宅子里了,想不着痕迹地纵火很是困难,况且故意纵火,少不得用些油酒,火灭之后极易被查出,但等到现在,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休摇头:“奴才去得晚,没见着。荀嬷嬷说她也不知道怎么烧起来的,人都在前庭的时候,库房突然起的火,没有抓着纵火之人,烧完之后司判堂的人去看过,也没有什么人为的痕迹,最后只说是天热的缘故。”
库房修在阴暗干燥处,哪会因着天热就起火,定是她做了什么小机关。
可是,她是怎么知道恭王那箱子赏赐要被查的呢?
眼里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愉悦。
他喜欢聪明人,更喜欢长得好看的聪明人,犹为喜欢长得好看还聪明还把他放在心上的人。
“她还说什么了?”
不休疑惑:“什么?”
他轻啧:“我不回去,她难道就没话带过来?”
肯定会委屈地问他为什么不回去呀,会问他是不是有别人了。
不休:“没有。”
纪伯宰:?
他想不通了:“为什么没有?”
他回不回去是一回事,她惦不惦记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休摇头:“小的不知,但明姑娘依旧去路口等您了,今日那路上人多,想来是要被指指点点一番。”
他说这话还带了点不解的语气,也跟荀嬷嬷一样觉得没必要,但不知为何,纪伯宰一听,微微一怔之后竟是大笑起来。
“大人?”不休有点莫名。
纪伯宰扶着栏杆,笑了好一会儿,眼里星光潋滟:“我倒是在那宴上捡着宝了,居然将她给挑了回来。”
事发如此突然,她竟就能隔着那么远与他心有灵犀。寻常女子哪有这般灵活的脑筋,也就是她,能想到要与他撇清关系,装作失宠的模样,才能把这一遭事给扛过去。
那些人一直查明意,不过就是觉得他有指使明意谋害宗亲的嫌疑,若是他两人不睦,来日就算告上大司面前,也只是一桩舞姬杀人的事,攀咬不上他。一旦攀咬不上他,他们对她的杀人动机也就摸不清了,自然也就定不下她的罪。
道理说来好懂,可女儿家柔弱可怜,被骤然疏远,谁能不伤心难过?
明意能,不但能,还主动与他配合,将自己的狼狈展现在众人面前。
风吹过露台边挂着的金灯,灯上的雕花铜片叮当作响。
纪伯宰带笑着望着上头的花纹,突然很想把它带回去给明意。只是,按照计划,他应该有半个月都不会回去了。
“大人,青璃姑娘准备好了。”有丫鬟来禀。
收回目光,纪伯宰应了一声,收袖往房间的方向走了两步,又有些恹恹:“不休,我有点乏。”
不休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苦哈哈地道:“大人,这花魁之福,小的怕是消受不了。”
“总也不过两只眼睛一张嘴。”他轻啧,“别让人起疑就是。”
不休无奈,硬着头皮应下。
大人虽然风流,却不是纵欲之人,何况床笫之事影响修习,他只有兴致好的时候会亲力亲为,其余的,大多是让他遮掩过去。
可这回他想不明白,反正都来了外头了,一时半会也不打算回去,难道还要夜夜吃素不成?
纪伯宰也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高价买来的肉,头一次觉得乏味,青璃风情得千篇一律,远不及明意半分。
原本歇一歇倒也无妨,只是青璃那房里胭脂味儿太重了,一过去就少不得沾染上,万一提前回去,岂不是白惹院子里那个伤心。
第35章 好戏
这种念头以前是不会有的,谁伤心不伤心有什么要紧,他总能遇见下一个不伤心的、热烈的姑娘,对他翘首以盼,对他无限憧憬。
可是,府院里那火一起,纪伯宰突然觉得,明意这样的,一时半会还真找不着相似之人。且不说没人比她娇俏可爱,就算是有,也断然没有她这般手段。
原还有些烦躁,心疼她要去司判堂,现在看来,她应该也早有打算。
夜幕垂落,慕星城繁星如海,花满楼里莺声燕语,而纪宅外不远处,佳人还独自伫立,眼里带泪,柳腰轻颤。
“姑娘回去吧?”荀嬷嬷扶了她一把,“大人今夜不回来了。”
“我不信,他说了他每晚都会回来陪我的。”明意嘤嘤抹泪,“这是他的主府,他不回这里又能去哪里?”
远处几个别的官宅里的好事家奴看着热闹搭了句腔:“人在花满楼呢,刚拿下那花魁初夜,给街上的人发了几大兜子的喜钱。”
明意一怔,飞快地朝那说话的人看去,荀嬷嬷想拦她都没拦住,只能看着她大声问出口:“哪个花满楼?”
家奴一缩,有些怕事,但还是含糊地道:“主城就那一个花满楼。”
眼里燃起两簇小火苗,明意一把抓过荀嬷嬷:“带我去那个地方。”
荀嬷嬷连连皱眉:“那是什么烟花柳巷,姑娘哪里去得。”
“我们做舞姬的,原也就与那些个女子出身无二,有什么去不得。”明意气恼不已,大声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狐媚子,叫他家里烧了都不肯回来看看!”
“姑娘,姑娘!”荀嬷嬷一路劝她不住,眼睁睁看她牵了马来要上去,连忙给她换成稳当些的兽车,陪她一起过去。
这下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了,好几个爱打听别家琐事的小厮都跟在兽车后头一起跑,一路上嘻嘻哈哈的,引得路边两侧的人也十分好奇地张望。
子夜时分,花满楼外都有些安静了,纪伯宰在客房里正要入睡,就听得一道响亮的声音划破夜空:“纪伯宰你个负心汉——”
“……”他坐起身,沉默了片刻,以为自己幻听了,毕竟行走花丛这么多年,他一直善待这些姑娘,从未被人这么骂过。
但是,外头接踵而至的热闹起哄声将他拉回了现实。他飞快起身,借着漆黑的夜色摸去隔壁花魁娘子的房里替换了不休,而后才站在窗台边往下看。
明意站在路中央的兽车顶上,仰头看见他,眼眸都红了:“大人为何要这样对待奴?”
睡得有点懵,他一时没能接住这戏,就见她往车顶上一坐,哭得撕心裂肺:“带奴回去的时候分明说只要奴一个,如今才多久,竟就来买了花魁!”
床上的青璃被惊醒,披了衣裳到窗台边抱着纪伯宰的胳膊往下看。
她不出现还好,一出现明意就受了极大的刺激,哭得嗓子眼都看得见:“大人不要奴了……”
纪伯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冷脸拍了拍窗沿:“你成何体统!”
明意被他吼得一抖,斜身软在车顶上,嘤嘤嘤哭得好不可怜:“大人答应过奴,答应过奴的。”
这戏码过于精彩,别说勾栏酒肆里还醒着的,就是周围一些已经睡着的人,都被身边人摇醒起来看热闹。
于是乎一整面阁楼的窗户都噼里啪啦地逐渐打开,跟放炮仗似的。
有了这等鼓励,明意哭得愈加动情:“宅子里今日走水,奴慌张得不得了,就盼着大人回去宽慰一二,谁料大人竟就有了新欢,奴就活该烧死在宅院里,也免得像现在这般难过!”
“荀嬷嬷!”纪伯宰盛怒,“把她给我带回去!”
荀嬷嬷连声应着,一驶动兽车,车顶上的明意就一个趔趄,身子往顶沿下滑落。
他看得心里一紧,想抬手将她扶回去,又生生压住动作,身体略微僵硬。
“大人?”青璃疑惑地看向他。
“眼不见为净。”他拉上窗户,带着她坐回床边,“去歇息吧。”
“可这当街闹得这么难看,明日外头怕是议论破了天。”青璃眼里含泪,“奴要连累大人了。”
纪伯宰压着怒气摇头:“不是你的错。”
又愤恨地看了窗外一眼:“我最烦无理取闹之人。”
“大人——”青璃委屈地倚着他。
窗外还有哭声,但渐渐地就听不见了,纪伯宰温声让她先睡,自己一副生气的模样,去桌边静坐。
青璃怕触他霉头,也就没敢再动,只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
天刚亮,整个主城里就开始在流传昨夜的闹腾事,一传十十传百,等纪伯宰入内院的时候,梁修远舒仲林等人已经忧心忡忡地围了上来。
“伯宰没事吧?昨夜听闻闹得挺大。”
纪伯宰觉得好笑:“她闹归闹,我能有什么事?”
“你是不知道。”梁修远摇头,“那许岚不就是被自己的女人撞破了新欢,一怒之下去司判堂揭发的么?”
“那也要有事可以揭发。”瞥一眼不远处支着耳朵的赵司判,纪伯宰轻哼,“我问心无愧。”
他这么说,众人也就放心了,开始揶揄起来:“想不到明姑娘也是性情中人。”
“是伯宰太狠心了些,寻花问柳怎能让明姑娘知道,先前那般好,结果突然就变了心,这谁受得了啊。”
“嗐,伯宰不是一直这样么,半个月就腻味了,眼下也是到时候了。”
赵司判在旁边看着,只觉得纪伯宰此人真是铁打的心肠,说说笑笑,丝毫没将明意放在心上,比那许岚还不如。
许岚好歹还在司判堂里求章台原谅改口供呢,他位高权重,竟是无所顾忌。
难道平王之事当真与他无关?
一肚子纳闷,他转头奔着司判堂去。
明意已经坐在了司判堂里,她的面前是双眼红肿的章台,章台旁边还跪着个许岚。
像是已经哭了一宿,章台眼泪都哭干了,只是呆呆地坐着,没有说话,倒是许岚,喋喋不休地道:“那是我娘亲非要我娶的远亲,我心里只有你,等你肚子里这孩子生下来我便给你名分,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
第36章 男人靠不住啊友友们!
这套说辞之前对章台还管用,可眼下她听着,只是想笑。
心里若真有她,怎的就非要生下孩子来才能有名分?
她将手从他手心抽走,厌恶地将头别到另一侧。
司徒岭进来的时候,明意还在盯着章台看。
她眼眶也是红的,神情萎靡,但比起章台还是要精神一些。瞧见他来,她起身,刚一行礼,眼泪就又要往下掉。
“明姐姐莫哭。”司徒岭安慰她,“男儿多薄情罢了。”
明意还想憋点情绪的,一听他这话差点笑出来:“小大人就不是男儿了?”
“慕星城每年因着感情之事寻短见的女子多达千余。”司徒岭叹息,“我长大以后断不做他们那样的男儿。”
他说这话,明意才意识到,这人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竟就穿着官服出来闯荡了。
心生怜悯,她软了语气:“小大人召奴提前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司徒岭能有什么吩咐,不过是听闻了昨夜之事,觉得她与章台是一个情况,想看她有什么要说的罢了,不过明意伤心归伤心,却没章台那般失态。
他略略沉吟,而后道:“想问问明姐姐之后打算怎么办。”
纪伯宰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那般闹腾惹他不快,想必是回不去了。
明意甩了帕子就立马又哭起来:“奴也不知该怎么办了,纪伯宰……他好狠的心嘤嘤嘤!”
章台动了动,这才算是回过神来,看见明意在哭,苦笑了一声:“我原以为你是有福气的,没曾想与我一样可怜。”
说着,扭头看着旁边还在喋喋不休指责她的许岚:“你走吧。”
“走?我往哪里走?”许岚皱着眉,“你说的那些话,便是要将我往牢里送,今日不当着小大人的面说个清白,我能走?”
章台嗤笑:“我哪桩哪件冤了你?私下勒索舞姬的不是你?逼着我们做苟且之事的不是你?收贿赂挑选舞姬站最中间献舞的不是你?”
许岚急了,看了司徒岭一眼又瞪她:“你瞎说什么,我没有!”
说着,又拉着她的胳膊,恼恨地小声道:“你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让我丢了官职对你有何好处?”
“你总归是不会迎我回去了,丢不丢官职又与我何干。”章台冷笑,“孩子?孩子我一碗药堕了,你且去找别人生。”
许岚听得愕然,脸上慢慢堆积愤怒:“你这贱人,怎会如此自私!”
他情绪激动了起来,明意连忙上前两步将他隔开,皱眉看向司徒岭:“小大人不保护人证?”
司徒岭连忙让人将许岚押走,尴尬地道:“他尚未定罪,有探视之权。”
“那也该隔一隔,万一暴起伤人如何是好。”明意嗔怪。
章台看着她,突然问:“你早就知道许岚是这样的人?”
来了,这问题回答不好可是会要命的。
明意想也没想:“不知道,也就是方才才看清他的嘴脸。你与他那般亲近尚且没看透,我这与他不常见面的,又从何能知。”
姐妹被骗,最不缺“我早知道”,于事无补还会让人生气,跟她同时同刻同仇敌忾最好。
虽然明意也很恼章台因为男人把她一起供出来,但看她也不是刻意出卖,加上模样可怜,也就作罢了,只轻声安慰她:“你生得好看,也尚还年轻,不愁没活路。”
章台哭干了的眼又有些湿润了,她抽噎两下,对司徒岭道:“那日内宴,当真只是我央明意去替的我,她没穿木兰青的裙子,跳完也就走了,与平王没有任何交流。”
司徒岭闻言,看向明意。
明意按着眼角也哭:“总归纪大人也不会要奴了,奴也没别的顾忌,大人只管去查,除开那些嫉妒成性的舞姬说话当不得真,宴上不管是宗亲还是官宦们都瞧见的,当日宴上穿着木兰青的就是荣心。”
“明姐姐没与她换衣裙?”
“木兰青这样的好颜色,若是奴所有,奴为何要与她换?”明意瞪眼。
她的演技实在过于高超,表情自然,神色灵动,让司徒岭觉得也许真的是荣心等人在嫁祸于她。
在册子上记了两笔,司徒岭打算往荣心周围查一查,若是与平王无过节,这案子便可以定是意外。
心里有个直觉告诉他明意有问题,但司徒岭不想理。
他这人聪明又有天赋,但有一个弱点,就是会先入为主。一开始就觉得明意很厉害很好,所以后来也不会倾向于她是凶手。
再者,平王本也就死有余辜。
收拢册子之前,司徒岭最后问了一句:“没有什么与纪大人有关的事要说了?”
明意抽噎,眼露恨意:“奴也想像章台这般痛快告他一状,可是纪大人虽宠奴一段时日,却并未与奴透露太多私事,告无可告。”
司徒岭点头。
纪伯宰此人心机是有些深沉,慕星城那么多贵人,只他让人看不透,这也是他怀疑他的原因。只是,他既然这般防着明意,便不可能与她携手害人,明姐姐是彻底无辜的了,而纪伯宰……
没有人证物证,当下连审他也是不能的。
轻叹一声,司徒岭道:“我刚落脚主城,尚住在司判堂分的素宅里,明姐姐要是没地方去,我倒是能给你片瓦遮身。”
明意苦笑:“还得等纪大人回来发落。”
虽是他先负了她,但身份悬殊,纪伯宰不放她走之前,她都得留在纪府里。
章台握了握她的手,问司徒岭:“我会有些什么刑罚?”
“身为舞姬逃避内宴,杖责三十,但念在你首告有功,功过相抵,只消罚些银钱。”他道。
章台松了口气,又有些发愁。离开许岚,她身无分文。
“我替你交。”明意大方地道。
众人一愣,都看向她,看得她有些心虚地补问:“交多少啊?”
“两千个贝币。”司徒岭眨眼。
倒吸一口凉气,明意掐了掐自己的人中,翻着白眼看向章台:“往后想法子还我!”
章台又哭又笑:“你这个人……”
“我的钱都是救命钱,等纪伯宰哪天不要我了,好出去买宅子住的。”她撇嘴,“这年头男人都不靠谱,还是银钱最稳当。”
第37章 会烧房子的人真可爱
她以前也爱说这话,章台从来不以为然,银钱么,男儿家总是有的,她费那劲去赚做什么,捏住了男人就衣食无忧了。
可现在这境遇,章台突然觉得,她手里要是也攥着钱就好了,遇事就不会这般慌张,连要去哪里都不知道,以后又怎么还给明意?
摸了摸自己的肚腹,她眼眶又有些发红了。
明意瞥见了她的表情,没多说什么,只带着她去缴了银钱,又在口供上画了押,再走完一些琐碎流程,便拉着她出门上车。
“我还跟着你回纪府?”章台有些忐忑。
明意摇头:“我替你找一处地方落脚。”
主城里繁华路上的宅院贵得很,但那些商铺带着后院的住处尚算合适。明意与章台在城中逛了一圈,选了一处稍稍热闹些的地段。
然后章台就看明意咬着牙掏出两根金条,与人讨价还价。
“你要买下来?”她有些意外。
明意头也不回:“租不如买,你住得也安心些,这里往来人多,风水也不错,将来万一你想做些小生意,只消将前头铺子打开便是。”
章台又感动又皱眉,感动的是明意这么抠还能给她花这么多钱,皱眉的是,她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吃得做买卖的苦。无论如何,她都决计不会开前头的铺子,就当个小屋子住着即可。
买卖成交,因着房屋本就是空置的,也无需搬什么东西,房契地契一拿好,明意就找了些粗人来帮忙打扫、添置器具。
不知为何,跟许岚争执的时候她都没委屈,现在看着明意那忙前忙后的身影,反而是有些鼻酸。
天黑的时候,章台就已经躺在了后院屋子里的床榻上。
桌上还有明意留给她的三千个贝币,烛光盈盈,照得它们微微泛光。章台看着看着,终于是忍不住大哭起来。
***
明意回去府里的时候,四周奴仆看她的眼神都略带同情。
没办法,青云界的女子都是离了男人不好活的,像她这样被当街抛弃的,实在是惨之又惨,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
她倒也配合,迎着他们的目光,一路哭哭啼啼地回去流照君,将一个可怜女子的形象展现得十分饱满。
结果一进门,里头桌边坐着个人。
“大人?”她意外地挑眉。
光影斑驳间,纪伯宰回过头来,修眉朗目,定定地望向她。他一身赤缇袍子还没换,还是在花满楼上穿的那套,还带着些花魁娘子的脂粉香。
明意的鼻尖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怎么?”他眼力好,当即轻哼,“连大人也敢嫌弃了?”
“哪有,大人又拿奴开玩笑。”她傻笑,关上门朝他迎过去,“荀嬷嬷说您要过半月才回来,奴只是觉得惊喜罢了。”
惊喜成这般神态他还是头一次见。
哼笑一声,纪伯宰伸手将人捏着腰肢抱过来:“意儿昨夜唱了好一出大戏。”
她顺势倚在他肩上,娇声问:“那大人可喜欢?”
“喜欢,所以才迫不及待回来看看你。”他捏起她的下巴打量,“伤着哪儿了?”
“知道大人不喜奴身上有伤,奴哪里还敢伤着?”她得意地眨了眨眼,“只眼睛哭得干疼,若是大人能……”
再多给点金条就好了。
后半截话没来得及说,这人就朝她压了下来,冰凉的嘴唇落在她的眼皮上,沁得她睫毛颤了颤。
桌上的烛台被风一卷,暗了下去,窗外星光灿烂,在他优雅的侧脸上抹了一圈好看的光晕。他多伸了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喉咙里轻轻咕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明意觉得他有点动情。
很奇怪,纪伯宰这种人应该不会轻易展露自己的真实情绪才对,先前与她欢好也多是做戏似的看不真切。
可眼下,一个这么普通的夜晚,他捏着她腰肢的手居然在发烫。
被他吻着的眼里充满疑惑,明意想,这位大人的喜好真的是很难琢磨,难不成比起娇娥,他更喜欢会烧房子的?
早说啊,她把旁边的茅厕什么的都一起烧了,他现在说不定更动情。
“我方才去库房看了一眼。”温存之后,纪伯宰将她松开些许,“你怎么想到要烧库房?”
就知道他会问她这个。明意心虚地移开眼。
当时情况那般紧急,二十七刚跟她说出了事司徒岭就已经在门口了,她压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凝着元力去找到库房里那几个装布料的木头箱子,聚力成火,烧了个干净。
但,不管是来禀告她的二十七,还是她知道料子是恭王所赠的缘由,都是不能让纪伯宰知道的。
明意想啊想,只能装傻:“高门大户,难免有些不清白的财物,奴瞧着司判堂的大人上门了,大人又不在府里,恐生什么事连累大人,到时候便是奴看家不力的罪过了,故而干脆让人去烧了库房。”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他半个字都没信,“你这等爱财之人,不想着藏东西,倒想着烧东西?”
“那时候哪儿来得及藏呀,再说,有礼单呢,单少些什么反而引人注意。”
“你也知道有礼单。”纪伯宰轻嗤,“那烧东西有什么用?”
明意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余悸之下倒生了几分心虚的恼意:“奴总归是有功,大人不赏也罢,倒先想着回来质问。”
人都会这样,心虚之下先发火反客为主,让对方愧疚就不好再追究了。
然而,纪伯宰并不吃这一套。
“有功当赏,你今日之功是值五根金条的。”他道。
她眼眸一亮,正待谢恩,就听他后半句道:“但你若有事瞒着我,这无根金条便算功过相抵了。”
……不如明说就是不想给呢。
明意鼓起腮帮子:“奴能有什么事瞒着大人,这府宅是大人的府宅,还能有大人不清楚的事?”
“自是有的。”纪伯宰垂眼,“比如有人分明是会元力的斗士,却装成什么也不会,一直待在府里,不知是何居心。”
“……”周身的血脉凝固了一瞬,明意缓缓抬头,正对上他充满探究的眼神。
第38章 我没碰她
有那么一瞬间明意觉得完蛋了,她被纪伯宰发现了,那接下来她一定会被他的冥域困住并被严刑拷打。
可是,等了一会儿,纪伯宰没有动作,只是对她脸上那藏也藏不住的惊慌表示好奇:“你在害怕什么?”
“奴,奴自然是害怕这府里有坏人。”她苍白地找补。
“这府里的坏人,不就是你——”
明意汗毛都吓得根根立起:“大,大人在说什么?”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接上后半句,“引过来的吗?”
心口一窒,又猛地跳动起来,明意伸手按住,哭笑不得:“什么引过来?”
“方才在库房的废墟里,我捻着了一丝元力。”纪伯宰慢声道,“是我不熟悉的元力,所以我让不休把府里所有新来的人都查了一遍。结果逮着个人,他分明会元力,却偏在我这宅子里当了个普通的下人。”
他说的不是她。
紧攥的心口一点点松开,明意喘了两口气:“这,这与奴有何干系?”
“上回你说在府里见着了贼人,吵着闹着要招更多的护院进来。”纪伯宰摸了摸她的脸,“那人便是在那时候混进了我这府中,还不叫你引进来的?”
她轻吸凉气,抓着他的衣袖摇晃:“这也能怪在奴头上?奴随大人从内院出来,与外头的人压根不相识。”
他知道,所以也只是吓一吓她罢了,但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有趣,心虚得像是真的瞒了他什么一般。
纪伯宰打量她:“你既不认识,又怎会让他去烧库房?”
明意垂眼,心道这种简单的事她从来不假手于人,有找别人去点火的功夫,还不如她自己动手。
只是,他既然这么问了,她也就顺着答:“奴哪里知道他会元力,不过想的是蠢笨法子,让他去点个火罢了。”
纪伯宰不说话了,眼里暗光粼粼,就这么看着她,看得明意有些撑不住,长叹一口气:“大人喜欢温婉柔弱的女子,又何必非问奴这么多。”
“我是喜欢温婉柔弱的女子。”他道,“但我的枕边人在想什么,我总是该知道的。”
明意歪了歪脑袋,水灵灵的凤眼盯着他看了片刻,似是在权衡利弊,但很快,她肩膀松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罢了,奴总是要仰仗大人活的,这些小心思说给大人也无妨。”
纪伯宰不觉得她会坦白,但她的表情又确实真诚而轻松,凤眼抬起看着他,一眨也不眨:“当日收到那木兰青色的长裙时奴就在想,大人虽是风流,却到底是斗者武夫,怎会眼光如此合女子心意,莫不是别的姑娘剩下的,才拿来给了奴。”
“故而奴在宴后多嘴问了荀嬷嬷这料子是何处来的,荀嬷嬷说是恭王赠予的好料子,奴当时就记住了。所以一听闻司判堂登门造访,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库房里的箱子烧了,以免他们查着。”
“差事是交给那人去办的,至于他怎么办的,奴全然不知。”
一字一句地说完,明意轻轻叹气:“奴从小生活苦,凡事自然都小心翼翼,心眼也留得多,怕大人不喜欢,才不愿意与大人说明白。”
说着,眼眸眨啊眨地打量他,神情小心翼翼,又带着些脆弱。
纪伯宰听得沉默了片刻,竟然觉得似乎说得通。
他扭头问门外站着的不休:“那个叫二十七的人可查清楚了?”
不休侧了半个身子在门口,恭敬地答:“查清楚了,是朝阳城逃过来的斗者,隐姓埋名只为讨口饭吃,与大人并无恩怨。”
能用元力凝成火的人,实力着实不容小觑,居然甘心当个家奴?
纪伯宰不太信,但这样的人,留在他府上倒也不错。
“多盯着他些。”
“是。”
明意眼观鼻口观心,心想死道友不死贫道,二十七皮糙肉厚的,让他受点罪也无妨。
“除他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是那时候混进来的。”纪伯宰继续道,“便就是他,引了章台出府,让章台撞破了许岚的谎言。”
明意愕然:“大人府上的采买这般不靠谱?”
虽然也就是靠着那采买不靠谱,二十七才混了进来帮她传递些消息,但也不能随便谁都能混进来吧。
看着她这真诚又微恼的反应,纪伯宰神色更轻松了些,淡淡地道:“当时你要人要得急,采买只能去奴仆集市上随意选几个回来,哪知就有人安了这么长远的心思。”
“那人抓着了吗?”
“没有,他带章台出府之后就下落不明,还是同屋的几个奴才告知,不休才注意到他。”
明意略略一想:“只是将章台引去揭穿许岚,倒没存别的什么阴毒心思,比起陷害大人,更像是在查案……”
话没说完,她闭拢了嘴。
纪伯宰斜眸:“怎么不说完?”
“大人慧眼如炬,哪轮得着奴在这里班门弄斧。”她傻笑,又想糊弄过去。
他伸手,将她的脸掰过来,半阖着眼睨着她:“蠢笨的女子自然有蠢笨的好处,但你聪明伶俐,就莫要与我装傻。”
脸颊被他捏得生疼,明意嘟囔:“聪明的人活不长。”
“骗子更容易活不长。”
“……”反正都是她活不长。
明意挣开他的钳制,扁扁嘴:“奴是想说,司判堂说不定一早就怀疑大人您了,所以才派了人来府里。”
纪伯宰略略一想,摇头:“赵司判年事已高,早已名不符实,而他手下那些人,毛都还没长齐,谁能有这样的心计。”
比起司判堂,他更怀疑是内院。
不过无妨,平王一案最终也没有牵扯到他,那人也已经离开了纪府,之后只要小心些便就是了。
将明意扶正坐好,纪伯宰道:“这半个月我要留在花满楼打消他们最后的疑虑,你便留在府里继续唱你的大戏,待戏唱完,赏钱自会落在你枕边。”
明意总算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多谢大人。”
纪伯宰起身,刚抬步又停了下来,略略有些僵硬地道:“青璃寡淡无味,我没碰她。”
第39章 大人不太正常
流照君的主屋门口挂着六串大小相隔的珍珠,被他一碰,哗啦作响。
明意觉得自己可能是耳朵出了问题,居然把这珍珠的响动声听成纪伯宰在给她解释他没碰别人。
笑话,他怎么会解释这些东西,住花满楼半个月也不是花钱去超度人的,哪能真的什么也不做。
于是她就笑着道:“大人慢走。”
纪伯宰以为自己解释清楚了,微微松了口气,等走出去一段路又有点懊恼。
他这么说会不会让她太过得意?本是不该说这些的。
但再走两步又觉得,说清楚也好,明意那人多少有点洁癖,叫她觉得他不干净,往后可能再不让他近身,那多亏。
可还往前走两步,他又觉得,她只是一个小舞姬而已,哪有那么多脾气,他想亲近,她还能不让?
不休跟在后头,就看见自家一向从容淡定的大人在走廊上一步三顿,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愉悦带笑。
“……”怎么瞧都不太正常。
回头看屋子里的明姑娘就好多了,站在门槛里目送大人,满脸温柔。
然而,明意脑子里想的都是她可以碰别人碰过的东西,但绝不会碰她碰过还去碰别人的东西,所以纪伯宰这人她是不打算睡了,以后要不然给他下蒙汗药算了。
眼下对于她,男人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那未完成的任务。
府中遭了难,很快就收到了来自内院的修缮拨款,荀嬷嬷开始张罗着招泥瓦匠人,明意也就跟着她摸到了书房附近。
不得不说,纪伯宰不愧是整个慕星城最受期待的斗者,他的书房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修习晶石和相关案卷,全是上等斗者才看得懂的东西。
因着平王之事,荀嬷嬷对明意的戒备也小了不少,没再时刻跟着她,也容她在府里四处走动,是以明意就借着如厕的机会,在纪伯宰的书房里翻到两本慕星城特有的修习卷。
修习卷很厚,想不着痕迹地带回去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当场翻看。
飞快地翻了几十页之后,一块石头突然砸在了不远处的窗上。
明意一愣,慢慢将书卷放回原处,而后上前,将窗打开一条缝。
“小心司徒岭。”二十七站在外头,黝黑的脸上沁着些薄汗,“他年岁不大,知道的不少。”
如果没记错,现在二十七是被不休时刻盯着的,冒着风险过来找她,竟就只是说这么一句话?
明意不解,还不待多问,二十七就蹿走消失了。
她也没久留,拎着裙子飞奔回茅厕附近,才放缓身姿一步三扭地走出去。
荀嬷嬷站在青瓦院子外头,正看着那片灰瓦出神。明意走到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一派天真地问:“这里头是藏了什么宝贝不成?”
略略一惊,荀嬷嬷垂头:“大人淡薄金银,又哪还有什么宝贝,况这一片破败院子,能藏个什么。”
说来也是,这片院子看起来就像是没翻修的旧居。
兴许荀嬷嬷方才就在愁留着这一片不好看,但要修葺花的银钱又太多了。
明意点点头,没再多问,只道:“今日府里杂乱忙碌,我能不能出去看看章台?”
“您不是得在宅子里失魂落魄几日?”荀嬷嬷纳闷。
“在宅子里失魂落魄有什么用,得出去叫人瞧见呀。”她笑,“正好我与章台两个都是天涯沦落人,合该互诉苦水。”
说得有理,荀嬷嬷想了想,让人牵了匹马给她:“姑娘失宠,老奴也就不好伴在姑娘左右了,待会儿只有个粗使丫鬟给姑娘引路,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好说。”明意跟着丫鬟七拐八拐地去到马厩,牵了马戴了斗笠,独自往外头走。
路过二九街头的时候,明意瞧见好些兽车运送着大量的箱子正往城外走。她停下来等了一会儿,正好听见旁边的人在议论。
“平王薨逝,大司分明心痛不已,但却又流放他的妻妾儿女,这是什么道理。”
“你要是能明白,你不也去当大司了?”
流放?明意咋舌,这慕星城大司也忒狠了点吧,都是弟媳侄子的,怎好在弟弟尸骨未寒的时候就统统流放出去。
“我倒是听别人说起,这平王以前做过不少腌臜事,只不过碍着骨肉亲情,大司没计较。如今平王人没了,家眷难免遭迁怒。”
“什么腌臜事,你别说得遮遮掩掩的,说清楚些。”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跟那孟氏勾勾搭搭,为了讨孟氏欢心,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都是些道听途说之言,明意倒也没真听进去,只是觉得平王那些个妻妾可怜,流放何其痛苦,一路上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命。
不过她现在是个泥菩萨,没什么本事救别人,等一溜儿马车开过去之后,她也就继续往前去找章台。
结果一进门,明意就察觉到屋子里不止章台一个人。
她皱眉,看向旁边那高高的梨木柜。
“你来了?”章台迎上来,却是恰好挡住她的视线,心虚地对她笑了笑。
于是明意明白了,那里头应该不是什么刺客,而是她熟悉的人。
于是就不兜圈子了:“来了朋友你不引见?”
章台正在给她倒茶,闻言吓得手一抖,然后愕然抬头看着她,震惊不已:“你……你怎么知道?”
茶水在桌上四溢,明意可惜地看了一眼,而后朝梨木柜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章台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走过去将柜子打开。
一个妇人抱着一个三岁的孩子窝在里头,妇人的手还捂着孩子的嘴,发现柜门开了,她像是受了惊吓,使劲往里缩了缩,正好压着孩子的手,那小孩儿呜地就哭出了声。
“哎,先出来。”章台还怀着身子,见不得孩子哭,连忙将她扶抱了出来。
妇人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明意,只道:“我一会儿就走,马上就走,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章台看了看明意的眼神,发现她没有防备和抵触,便干脆给她介绍:“这是我的表姐,平王的侍妾章柳。”
第40章 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
章家两个艳丽的姑娘,打小就培养琴艺舞技,为的就是攀上高门,庇荫家族。所以即便只是没地位的侍妾,章柳也上赶着去了。
她苦熬多载终于生下麟儿,眼瞧着要被扶成正经侧室,平王却骤然薨逝,大司不抚恤王府不说,还要她们统统迁居北山以北的荒凉地,说是为平王守魂,其实就是流放。
章柳不想去,所以在出门的时候借着带孩子如厕的机会跑了出来,还恰好遇见了出门添置衣物的章台。
“王府姬妾私逃是死罪。”明意看着她,“去北山外好歹还能活,夫人为何做这样的决定?”
章柳惴惴不安地看了明意许久,直到章台示意她放心,她才在桌边坐下来,低声道:“那府里本就是个吃人的地方,自从平王开始冷落府中妻妾,她们就发了疯,动辄害人性命。在主城尚有王法约束,去了北山外我娘俩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与其带着孩子去送死,不如赌一赌运气。
章台听得连连摇头:“要是家里知道了,定是会将你绑回去,以免你连累族人。”
“我知道……”章柳哽咽,“可孩子是无辜的啊,你帮我一次好不好?”
章台苦笑:“你瞧我这模样,我如何帮你?”
“我也不要多金贵的地界,片瓦遮身,热粥饱腹即可。”章柳急急地道,“我能帮你们洒扫屋子,我还会绣些东西来贴补用度。”
章台看向明意,明意无所谓地耸肩:“我手头银钱虽然不多,但多养两张嘴还是无妨的。只是你带着孩子,他们定会在城里追查一段时日,最近就莫要出门了。”
章柳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就答应,连日来的忧虑和惊慌骤然卸下,她膝盖一软,径直就跪了下去。
明意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她:“不必行如此大礼。”
“没,这是饿的。”
“……”
章柳不好意思地坐回凳子上:“这几日在府里哭灵,都没吃什么东西。”
三岁的小孩儿坐在桌边,眼巴巴地看着明意,嘴里吐出一个口水泡泡。
明意心软了软:“恰好我身上带着些干果,你们先垫垫肚子,待会儿我出去让人送些饭菜过来。”
“多谢姑娘。”章柳感激不已,又涕泪连连,“若是当初我不入王府该有多好。”
章台摇头:“八年前的平王那是何等的风光,年少英俊,又深得大司宠信,满城的女子哪个不想入他府上。就算你不想去,家里也一定会将你送去。”
明意听得略略挑眉:“八年前平王这般风光,那后来为何就沉寂了?”
“还能为何,还不都是因为内院那个狐媚子!”章柳突然变得有些激动,丹寇抠在桌上,生按折断了一小截指甲,“我至今还想不通她到底给王爷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他抛妻弃子,叫他走火入魔!”
明意被吓了一跳,抚了两下自己的心口,觉得收效甚微,干脆去抚她的心口:“夫人有话慢慢说,什么狐媚子?”
“她说的是先司后孟氏。”章台叹气,“孟氏与平王本是青梅竹马,后受召入内院,成了平王的嫂子,平王为此与大司闹过一番,大司也就纵他与司后来往,两人叔嫂相称,却时常在内院品茶论花,毫不避嫌。”章台道。
章柳点头:“没错,就是她,自从她当了司后,王爷就没一天安枕过,焦躁易怒,甚至薄待他后来娶的第一任王妃。王妃多好的人啊,被他逼得吊死在了王府主院里,死的时候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子。”
明意和章台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吓着你们了?”章柳收敛了些神色,半垂下眼,“这事外头的人都不知道,王妃出身不高,娘家人也没敢上门讨说法,于是也就一捧土埋了了事。”
“只我们府内的人,每每走过主院,还觉得阴风阵阵。”
明意觉得匪夷所思:“他心系孟氏,还让自己的王妃怀了身孕?”
章柳自嘲地勾唇:“与别人日夜欢好,他也说他心里只有孟氏。男人么,总是想给自己多留些后的。你看我,没受半分疼宠,不也生了孩子么。”
章台跟吃了苍蝇似的僵住了身子,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小腹。
明意拍了拍她的肩宽慰她:“都过去了。”
“不说那些了。”章柳也连忙道:“我就是嘴碎,想让你们知道那地方压根不是人待的。若哪日我被人发现抓走,多半就是没了活路,那珉儿就只能拜托你们了。”
章台点头,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对明意道:“明日我要去一趟药铺。”
“你可想清楚了。”她认真地道,“不要后悔。”
“想清楚了,留着他虽是有了伴,但也会招来许岚无休无止的纠缠,他跟着我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章台捏了捏手心,“许岚也不值得我为他延续香火。”
他天生不易有子,那便祝他断子绝孙。
这想法在青云界也是惊世骇俗的,章台说完有些忐忑,但面前两人都并未露出什么异样的眼光,明意的脸上甚至还带了点欣慰。
“我替你安排。”她道。
最近纪伯宰不会回府,明意什么也不用做,只需每天清晨哭哭啼啼地出门,在街上添置东西,然后再哭哭啼啼地回去。
于是那两条街的人都觉得,纪府这小舞姬受了冷落,已经病急乱投医了,每日徒劳地奔波在各大药堂,企图求一些生子良方,以挽回纪大人的心。
然而纪大人铁石心肠,一直在花满楼没有回来,于是小舞姬就开始添置木椅床榻,给自己留好退路。
她长得好看,哪怕是满脸愁容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故而议论她的人也特别多。
“我若是纪伯宰,便安享齐人之福了,怎舍得抛弃那般绝色。”
“所以你成不了纪伯宰,人家身边可不缺绝色,花满楼那花魁滋味肯定更妙。”
“说得也是,但那明姑娘难道就不会生怨么。”
司徒岭坐在二九街边的茶楼厢房里,听得外头传来这两句话,抬眼从窗台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