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借东风
【一、】
日光明亮,海水澄碧,岸上花木嫣红青翠,清晰得如在眼前。
文儒海与孟剑卿乘坐的五牙舰绕过一道蜿蜒伸入海中的长长山脊,前方豁然出现数十艘大小船只,人声嘈杂,岸上山林中也挤满了人,远远地可以望见十数顶彩罗大伞张在那儿。
文儒海困惑地四处张望。这就是泉州港了吗?为什么他会看不见那座著名的跨海石桥?岸上似乎也不见繁华的街市?
孟剑卿突然说道:“这是月牙湾。泉州海商沉瓷的地方。今天想必是起瓷的日子。”
他将调好焦距的千里镜递给了文儒海。
他想以文儒海那种酷好搜罗天下奇材逸事的脾气,自然听说过泉州海商沉瓷起瓷的习俗,不必他来解释。
文儒海果然只“哦”了一声,没有追问。
沉入海中的瓷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海水冲刷,被海苔缠绕,被砂石侵蚀,数年之后,十不存一。但是有幸完整起出的这些带着大海印迹的瓷器,往往有着人工所不能及的摄人心魂的诡异与美丽。其中极品,价比黄金。
文儒海久闻其名,但从未见过一尊真品,此时自是好奇心大起,盘算着无论如何也要了却这个心愿,才算不枉此行。
孟剑卿扫视着那些船只,眉头忽地微微一皱。
他认出了海上仙山的千里船。
他不知道这艘船会出现在这儿。
是他忽视了,还是这艘船的确避过了锦衣卫无处不在的耳目?
文儒海兴致很高,放下千里镜,说道:“我们也过去看看。”
孟剑卿想看的却是那艘千里船。
不出他所料,云家兄妹都站在船头,极有兴趣地注视着那些潜入海中的起瓷人。
孟剑卿暗自一笑。他就知道云家兄妹感兴趣的不是那些瓷器,而是那些水性精熟的起瓷人。
五牙舰靠近时带起的波浪使得千里船动荡起来。云家兄妹立刻察觉到来船不同寻常的速度与巨大,转过头来,正望见孟剑卿。孟剑卿微微一笑,向他们拱一拱手。
云燕然也略一拱手,同时注意到孟剑卿身边那名有几分眼熟的国子监生,云燕娇已低声说道:“那是奉命来泉州祭祀妈祖的文儒海。”
他们对文儒海都颇有好感。但也只略略注意他一会,便掉过头去重新关注从海水中冒出来的起瓷人。
每一尊瓷器出水,都会引来一阵欢呼。
孟剑卿注意到,那些起瓷人的头上,都缚着一条颜色不一的绢带。缚同一种颜色绢带的起瓷人,手中的瓷器都送往挂着同色大旗的那艘船。他暗中计数,成绩最佳的,是缚着白色绢带的那五名起瓷人,接应的小船,将他们起出的瓷器,送往飘着“蒲”字月白色大旗的一艘三牙楼船。
文儒海也已注意到那艘大船:“这个蒲家,是否正是蒲寿庚的后人?”
孟剑卿答道:“正是。”
蒲家本是波斯人,宋世便已来华,富甲一方,权势也随之日见增长,蒲寿庚更是任泉州市舶使数十年;宋末临安失陷、帝后北掳,福建一省,不战而降,蒲寿庚便是其中穿针引线人,是以蒙元之世,蒲家长盛不衰,直至洪武开国、平定福建,蒲家虽以当年曾出力保全福建一省军民而自认为不无微劳,洪武帝却深恶之,是以这一二十年来,蒲家家势,已渐有衰微之势。
不过现在看来,仍是寻常人家不能望其项背的豪富之家。
文儒海沉吟不过片刻,便将此事暂时放到了脑后,专心观察那些海中起出的瓷器。见过十数尊之后,觉得盛名之下,不过如此,失望之余,忽然说道:“不知这风俗是从何而起,劳民伤财。”
孟剑卿扬颌指向左前方:“据说起源于号称‘泉州沈万三’的龙家。”
文儒海看见了龙家的明黄色大旗和双层楼船,诧异地道:“龙家怎么敢用明黄色?”
孟剑卿微笑道:“龙家是赵宋宗室与南洋王室联姻而来,自称龙子凤孙,因此蒙元时为避祸而以‘龙’为姓,算是半个外藩了,是以礼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没同他们计较。再说了,泉州海商的奢侈,天下闻名,真要追究起来,不知有多少违背礼制的东西,只怕文兄这枝笔记不下来罢。”
他自然知道文儒海此行绝不只是祭祀妈祖那么简单。福建原是陈友定的旧土。陈友定被俘后宁死不降,遗下旧部亲族,为数不少。这一二十年来,具体情形究竟怎么样了,洪武帝这颗心,只怕并未放下来。南洋大盗陈祖义气势正汹,传言陈祖义是广东人,但也有人说陈祖义是陈友谅或是陈友定的族人,这两人的旧部亲属,多有私自出洋投奔陈祖义的。真实情形究竟如何,也是非得要弄清楚的。
文儒海没有理会孟剑卿话中之话,只疑惑地道:“怎么不见龙家的起瓷人?”
的确,没有一个起瓷人的头上缚的是明黄色绢带,更没有一尊出水瓷器送往龙家的船上。
孟剑卿也生了疑惑。龙家这算怎么一回事?
日已过午。各家起瓷人渐渐都疲惫不堪,回到各自船上去休息去了。
海面上忽然间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欢呼,文儒海侧耳听去,竟似在叫:“杀仔,杀仔!”不免吓了一跳。此地民风怎的如此血腥野蛮?
欢呼声中,龙家的船头,出来一个头上缚着明黄色绢带的瘦削的黝黑少年,精赤着上身,胸前背后,刺着一条条龙纹,或青或红,在日光中狰狞可怖。
那少年往船头一站,便有一种睥睨众生的气势。
孟剑卿的精神不觉一振。转眼看云家兄妹,也是不眨眼地打量着那少年。
文儒海这才明白,众人欢呼的,原是这少年的名字。
孟剑卿在一旁说道:“这个必定就是陈鲨。据说他从小就水性好到能够与鲨鱼一道戏水,所以泉州人都叫他‘鲨仔’。龙家到底是大手笔,雇了陈鲨来起瓷,想来必定可以起出其他人一辈子也挖不到的珍瓷。”
陈鲨在众人欢呼声中纵身投入了海中,干净利落得半点水花也没有溅起,四下里于是哄然一片叫好声。
等到叫好声慢慢平息下去之际,海面上异常安静,大家屏息静气,都在等待陈鲨的重新出现。
孟剑卿心中暗自计时,早已超过一般人能够承受的闭气时间,却迟迟不见陈鲨出现,不觉心下微微惊骇。
陈鲨出身于陈友定一族。这样的水性,这样的气势,还有这样受泉州小民崇拜……
他忽地心念微动,转眼正迎上云燕然的目光。
视线一接,他已明了,云燕然已然看到他心中方才的念头,并且知道他已看出这一点,却半点也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反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孟剑卿微微一点头。
既然都在泉州,必定有机会与云燕然见面详谈陈鲨这件事情。
文儒海突然“啊”了一声,不自觉地倾身向前。
突然间冒出海面的陈鲨,左手举着一尊美人肩花瓶,右手时时向欢呼的众人招摇,踩着水慢慢儿向龙家接应的小船游去。明澈灿烂的日光下,那尊美人肩的瓶身上,蔓延着海蛇水草缠绵而上的线条痕迹,妖美得令人窒息;瓶口处凝结着一粒小小的丹砂,更如同一颗别具风情的美人痣。
目送那尊美人肩小心翼翼地被送入龙家的船舱中,再不能看见,文儒海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他明白为什么泉州海商会不惜代价来沉瓷起瓷了。
想出这个花样来的人,真是天才。
【二、】
文儒海第二次见到那尊美人肩,是在天后宫的妈祖神像前。
妈祖神像前一列排开三张神案,居中的自然是供奉礼部的祭品,泉州府的祭品居左,泉州海商的祭品居右,至于其他小民,只能将祭品供奉在殿外了。
泉州府一十三家大海商,这一次供奉的是一十三尊海中珍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莫过于龙家起出的那尊美人肩。想必自海中起出后,这尊花瓶又经过精心的洗涤,海水的阴暗印迹已消失无踪,即便在幽暗的神殿中,瓶身也闪烁着隐约的莹光,如珠如玉,如一位蒙着面纱隐在雾中掩口微笑的美人。
相形之下,礼部与泉州府的祭品,的确是显得寒碜了。
文儒海与泉州知府汪仕文自是站在最前面,紧接着便是一十三家海商的当家人。
孟剑卿站在文儒海右手侧后,冷眼打量着神殿内各色人等。
十三家海商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排座办法。最为豪富的龙家自然站在最前面,紧接着便是树大根深的蒲家,殿后的自然是近年来屡遭打击、家产大大缩水的陈家——虽然不是陈友定一族,无奈姓了一个“陈”,难免要受池鱼之殃。
龙家的当家人,是前任当家人龙吟的独生女儿龙颜。
那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蒙着面纱,静静地站在十三家海商的领头位置。
虽然这一路上孟剑卿已经给文儒海灌足了资料,乍见这一幕时,文儒海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可真是……让他开了眼界。
祭礼即将开始。
殿门处忽然一阵骚动。
孟剑卿转头望去,却见云家兄妹分开众人施施然而入,云燕娇手中,捧着一尊三足青花瓷炉。
文儒海不觉“咦”了一声。
让他惊讶的自然是那尊青花瓷。
即使是孟剑卿,也看得出那尊青花瓷的不同寻常。那椰林落日掩映着宝塔佛殿的图案,固然是遥远的南洋风光;而那色泽,更是异常地绚丽生动,仿佛要活泼泼地跳出来一般,迥然不同于大家平时所见的那种淡蓝乃至于带几分灰暗的青花瓷。随着云燕娇一步步走近,瓷炉上转侧不定的幽艳光泽,越发令人移不开视线。
云燕然的目光一扫过来,孟剑卿已知他的用意,站出来向错愕的文儒海、汪知府与各家海商说道:“这位是来自海上仙山的云燕然。云兄你好,云姑娘好。”
海上仙山的大名,在泉州这样的地方,自然是如雷贯耳。众人恍然大悟之际,不免一阵忙乱,云燕娇则已将那尊青花瓷放上了供奉海商祭品的神案,之后自然而然地退到了龙颜身边。
云燕然则与文儒海及汪知府并肩而立,环视四周,朗声说道:“这一尊青花瓷炉,才刚烧制出来,是海上仙山与南洋唐人供奉给妈祖娘娘的祭品。”
海商哗然,文儒海也皱起了眉。
暄闹之中,一直静默的龙颜,忽然轻声说道:“云姑娘,烧制青花所用的波斯青,早已采尽,是以很久以来,即便是景德镇,也再不能烧制出这样绚丽的青花瓷了。请问云姑娘,你们用的是什么釉料?”
她说得轻柔,大殿中又如此喧闹,却字字清晰如在耳边。若非长年练气,绝不能如此。
孟剑卿不觉悚然一惊。
为什么锦衣卫的资料中没有提到这一点?是秦有名老了、精力难免不济,还是因为负责收集泉州资料的人下意识地只将龙颜看成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忽略了她这个人的真实面目,又或者是龙家有意给人这样的错觉?
龙颜说出的正是大家的疑问。大殿中立时安静下来。
云燕娇微笑答道:“这一种釉料,来自西洋一个叫做‘苏麻离’的地方,所以我们将它叫做‘苏麻离青’。我们的船载货过多,所以带得很少,只够烧制三件,其中两件已送入宫中。”
龙颜“哦”了一声,却没有了下文,只转过头凝视着那尊青花炉,殿中诸人,自她的背影也可以看到她的专注与赞叹。
倒是蒲家的当家人蒲坚继续提出了大家的疑问:“海上仙山远道而来,特意奉上这样一件祭品,不会只是为了让我们大家都见识见识这种新的釉料吧?”
要让泉州海商迅速注意到这种新的釉料,这无疑是最快捷的方式。
云燕然不及回答,龙颜已经回过头来轻轻说道:“今天晚上龙家在流金园设宴款待汪大人、文先生和海商公会各家商号,还请云姑娘与令兄届时一定光临。”
言外之意是:有什么疑问,都留到今天晚上,大把时间可以问答。现在就不要延误祭礼的正事了。
孟剑卿不由得微微一笑。
真看不出龙家这个文文静静的年轻姑娘,居然这么会不动声色的驾驭这样的大场面。
【三、】
孟剑卿早知道龙家这个女儿很会花钱,只是做梦也想不到她到底有多会花钱。
他与文儒海是随汪知府一道赴宴的。龙家的流金园僻处城郊,背山临水,斜倚城墙,暗夜之中,只见灯光点点,无法估算究竟占地多少。大门外左右两道长街,店铺林立。赴宴的富商乡绅,或轿或马,在门外停下,便有龙家家仆前来迎接,接管轿马,客人随行家仆,每人千文打赏,由得他们在两道长街的店铺中自在消磨时光,等待主人出来。孟剑卿冷眼扫去,略一计数,不过半盏茶工夫,龙家已打赏了二三十人。其时物价便宜,便是泉州这样的繁华都市,一千文也足够五口之家三五日的开销。龙家这一番宴客,仅仅这一项开销,便已是惊人之数。
出来迎接汪知府一行的,是一名纤秀的白衣女子,看她衣妆,不过一名婢女,文儒海正在讶异,贾师爷已抢先一步向那婢女拱手笑道:“有劳柳姑娘大驾了。”
孟剑卿在他身旁低声说道:“柳白衣。”
文儒海恍然。
柳白衣虽然只是一名婢女,但是在龙家的地位,当真说得上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寻常宾客,只怕连她的面都见不着。
两名侍儿在前提灯,柳白衣引着他们一路左弯右拐,穿花拂柳,直至流金园,柳白衣方才退去,想来今夜宴客,她必定是要主持全局的,是以不能相陪。
流金园园中有园,盛夏宴客,向来在荷清园。白石立柱在广有数亩的荷池上方撑起四个平台,曲栏连接,最后通向荷池畔一半凌空的观荷台。其他宾客,都在那四个平台上就座,唯有汪知府一行与另十二家海商才有资格在观荷台上就座——自然也包括云家兄妹。
繁星满天,星光之下,龙颜已立在观荷台前迎接汪知府一行。这一回她没有蒙上面纱,但是星光中的秀丽容貌,仍是仿佛蒙着一层薄雾般缥缈朦胧。她轻轻走前一步,略福一福,轻声说道:“汪大人,请。”
说话之际,她左手轻轻一摆,虫声蛙鸣之中,听得“扑扑扑”一连串的轻响,各个石柱顶部的石灯笼中的巨烛,几乎在同时燃起,透明如蝉翼的琉璃罩,在夏夜清风中将烛光护得牢牢实实,荷池上方,刹那间明如白昼。
孟剑卿自然知道这必是机关控制,但究竟是何等机关,制作得这般精巧,仍是令人诧异而且震惊。而烛光之中,环视四周,眼见得这荷池上的白石,分明都是上等汉白玉;观荷台背山一面的墙上,一列嵌着十二片大理石,蜿蜒连接,竟是一幅雄奇秀伟的山水长卷——文儒海长吁道:“富春山居图。”
孟剑卿虽不通晓此道,但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名气何等之大,又岂能忽视?
要搜集这十二片大理石,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与金钱?
观荷台上共有一十六张花梨木案,龙颜与汪知府自是居中,文儒海与孟剑卿仅次于汪知府,龙颜身边却是云家兄妹,其余十二家海商及其随侍子侄,分列两方。正中一个大如荷花缸的青玉缸,缸中盛着冰块,正在丝丝地冒着白雾,冰块之中,又斜插着数个水晶酒瓶。
闽中冬季并不算冷,常无冰雪,这样的冰块,料想是从北方运来,窖藏在地下,直到盛夏时节方才取出。据说这个习俗也是起于龙家,其他海商起而仿效。每年冬季,仅仅是采冰运冰,每家所耗资费,便足已荡尽寻常千金之家的家产。
文儒海坐下来,望见石台两面,竹帘轻拢,夜风将花香阵阵地送入帘内,怔了一怔,忽地长叹一声:“水殿风来暗香满。”
下一句是“冰肌玉骨凉无汗”。文儒海话已出口,才发觉说得不妥,主人家龙颜说到底也是个年轻姑娘,委实不应乱用蜀主形容花蕊夫人的句子。
幸得侍儿正取出冰镇的酒来,人人注目,无暇来关注他的失言。
龙颜微笑道:“这是三年前运来的西域葡萄酒,需得冰镇了方才入口。”
她轻轻挥一挥手,烛光几乎在同时熄灭,荷池上下立时暗了下来。
只余下他们案上的酒杯在星光中熠熠闪烁。
果然是夜光杯。
一杯过后,烛光重亮。
文儒海喃喃地道:“意犹未尽,意犹未尽。”
如此美酒,只许一杯。
龙颜绝不是吝啬,只是深知适可而止之道。
孟剑卿不觉暗自沉吟。
在应天府中,提起龙家与龙颜,哪怕是沈光礼,也是那种想法:龙家向来人丁单薄,龙吟死后,别无亲族,留下这么一个只会花钱如流水的女儿,只怕不太妙……
龙颜当真是他们原来所知道的那个样子吗?
还有,龙颜这个名字,真是古怪……龙吟为什么要给女儿起一个这样的名字?
【四、】
酒过三巡,龙颜终于提起了大家心中的疑问:“云姑娘,请问你与令兄专程来泉州,究竟有何要事?”
这也到了该细细商议的时候了。
云燕娇一笑,转头看向云燕然。
云燕然放下酒杯,环视四周。泉州城最重要的人,今夜均已在此。
他从容说道:“我们的来意,各位或许已猜到几分。”
薄坚捋着长须慢条斯理地说道:“若是能不断有海船将苏麻离青从西洋运回中土……”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人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瓷器在大明的对内对外贸易之中,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能再次大量生产出那样美丽的青花瓷……每一个人都明白这其中的重大意义。
另一名海商叹息道:“但是朝廷有禁令,每年出海的船只和次数都受到严格限制。”
泉州海商空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庞大的船队以及训练有素的船工水手,却只能一年年看着海船与水手老去。这个新兴的帝国,并不是那么信任这些与蒙元及国初争霸诸雄的关系太过密切的海商,包括他们的船队;尤其是在大海上还游荡着为数不少的譬如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陈友谅的旧部这样的不法之徒的时候。
云燕然微笑道:“但是如果在大明的旗帜之下,由大明的水师领航出海,那又大大不同了,是不是?”
众人都是大为震动。这么说来,竟是整个国策即将改变?
礼部派一名国子监生来代表国家正式祭祀妈祖,便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一片寂静之中,敬陪末座的陈永兴忽然淡淡说道:“听说南洋大盗陈祖义号称有千余海船,甚是猖獗,南洋各国水师,都不敢轻易与之交战,连海上仙山此次驾船回来,也几乎被拦截,同行的两艘大明水师海船却就此失陷。”
云燕然微微一怔,转眼看向孟剑卿,意识到孟剑卿与他一般暗自震惊于陈家的耳目通灵;再看其他海商的神情,显然也早已听说过此事。
在那些看起来毫不相干的海船之间,似乎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通道,可以让远在千里之外的船工水手乃至于海商,很快地知道海上发生的一切事情。
云燕然注视着陈永兴说道:“如陈老伯所说,陈祖义确有海船上千。但是这上千海船,竟然都未能拦住我们的千里船。不知陈老伯对此又作何想法?”
陈永兴淡然一笑:“如果我们的船队每次遇上陈祖义,都只能有三分之一的船脱险,那我们远涉重洋、万里求利,这利又从何来?”
众人哗然,都将目光转向了云燕然。
云燕然声色不动地道:“所以不但要由水师护航,要将这支水师扩充规模、严加训练,更要将海船重新建造,使得陈祖义的船队无论在速度、灵敏还是坚固、庞大上,都无法与我们相提并论。到那时,他若再敢前来挑衅,将无异于自取灭亡。”
陈祖义的船队号称上千,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将只能载一二十人的小型海船也计算在内了。而听云燕然的口气,竟是要建造上千艘论速度与灵敏堪比海上仙山的千里船、论坚固堪比水师战舰、论庞大堪比福式大五牙的海船。
不能不让他们倒抽一口冷气……
云燕然进一步说道:“不要说陈祖义,就算是寻常一国乃至于几国之力,只怕也不能与我们争锋。”
他话中之意,座中海商自是人人心知肚明。这一二十年来,泉州海商之所以不能大展身手,固然是因为朝廷禁令森严,因为陈祖义横行海上;同时也因为,南洋各国,态度暧昧,只怕都不太希望见到中土船只来往频繁,更不希望见到中土海商越过他们的中转直接与西洋贸易,而其中一些港口,敌意尤甚,无论是淡水食物供给、船只停泊修理还是各色货物贸易,诸多留难,甚至于强行驱逐,又或是暗里纵容海盗掠夺。南洋险途,不仅险在风涛,也险在人心。要越过南洋去到遥远的西洋,那更是万分惊险了。
但是,万里洋面上,若有了如此强大的一支船队,何处不可去?何事不可为?
薄坚沉吟良久,说道:“朝廷目前正对塞北蒙古用兵,开支只怕还是不宽裕的。要建造这样一支船队,这个资金嘛——”
很显然是希望先由他们这些大海商垫支。
云燕然坦然说道:“不但资金,就是船工水手,都要仰赖各位大力支持。”
早在宋世,各色海船便以福船最为出色,人称越险洋如履平地;闽中的船工水手,同样也号称天下无双。泉州各家海商,称雄一时,多有得益于此。
只是这计划投资浩大,造船与训练水师又需时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效。万一朝廷的决策到时有变……
但若是现在不出钱出人,将来船队出航,没有自家的份,只怕肠子都要悔青。
而十三家海商中,造船最在行的,无过于陈家。
这样看来,陈家似乎又有复兴之日了……
各家海商心中的念头转来转去,不约而同都将目光转向了陈永兴。
陈永兴看起来仍是淡然处之,但是微微颤抖的胡须却令得他心中的激动欲盖弥彰。只是终究还是沉得住气没有第一个表态。
薄坚暗自骂了一句“老狐狸”,转向龙颜,含笑说道:“不知龙家侄女你意下如何?”
龙颜没有回答,转向云燕娇,轻声说道:“云姑娘,这件事情想必是海上仙山一手促成的吧?我很好奇呢,很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热心。”
海上仙山若不带回苏麻离青,只怕说不动洪武帝下这个决心。而现在更是由海上仙山出面说服泉州海商投入庞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来完成这个计划——换了别人来说这番同样的话,绝不能对泉州海商产生同样的影响力。
若是不弄清海上仙山的用意以及他们在这个计划中所扮演的角色,还是不能让人放心的。
云燕娇抿嘴微笑:“龙家妹子——我托大叫你一声妹子如何?”
龙颜莞尔:“云姐姐有话只管说。”
在座诸位,会心含笑地看着她们套近乎。
云燕娇慢慢说道:“南洋唐人,已经百年不见中华衣冠,身在异国他乡,被视为亡国之民,其中辛酸,不是身在其中,只怕是无从体会的。”
她言语温婉,却令闻者动容,不知不觉中已生出酸楚同情之意。
云燕娇略停一停,又道:“各位想必清楚得很,近百年来,南洋唐人敬奉海上仙山,为的不过是希望海上仙山能够护佑他们在异国他乡的平安。”
而海上仙山究竟以何种方式来护佑他们的平安,在座各位,都心照不宣。
虽不能比当年班超斩匈奴使夺龟兹军,只怕也相去不远。
云燕娇接下来的话却锋芒一转:“但是海上仙山终究不过是一座海岛而已,怎比得国家有移山倒海之力!”
她这后一句话,令得在座诸人,心中不由得都是一热,仿佛能见到那移山倒海的壮观景象。
云燕娇紧接着说道:“我朝开国以来,南洋唐人,包括海上仙山,无日不盼望重见王师。原因也正在于此。”
她说完这番话,观荷台上一片寂静,但各人的脸上表情却绝不平静。
闽中几乎无家不出海、无人不与南洋唐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但是亲族血缘无从割断,即便是利害关系也事关重大。譬如泉州海商在南洋各地所置产业,便为数庞大;只是历年收益,因为艰难险阻太多,一直无法带回家乡,积存在异国,由各自亲族保管,无论是产业还是守业之人,难免都有朝不保夕的担忧。但若是有了这样一支船队来往于南洋之上……
仅仅为了这样一个理由,就值得他们投入巨资守候数年来完成这个计划。
冷眼旁观的孟剑卿打量着这些海商脸上变来变去的神情,暗自吁了一口气。
云燕然晓之以理,云燕娇动之以情。海上仙山精心培育的这兄妹二人,果然是有大将之风、王佐之材,调度人心,举重若轻,指挥如意。
龙颜只沉吟片刻,便抬起头来,轻轻一笑:“这件事情,于公于私,龙家都不应推辞。”
她外表娇柔,但对如此大事,却表现得这般明决果断——也许在外人看来会觉得太过草率匆忙。但是孟剑卿绝不会做如此想法。
难怪得龙吟去世这几年来,龙家的地位,竟是丝毫未曾动摇。这绝不是因为其它十二家海商顾惜这个孤女、心慈手软吧。
龙颜这一表态,其他十二家海商,顺水推舟,纷纷表示自己责无旁贷应该为国分忧,为民兴利。
但是个中滋味,只怕又各自有别。陈永兴的脸上,似乎都已放出光来。
孟剑卿暗自揣度,这训练水师的重任,多半是由云燕然主持,所以他此番来闽,才会特别注意陈鲨这样的水战人材。国初群雄的水师旧部众多,虽然归降已久,但是与朝廷的隔阂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由海上仙山出面来甄选训练,倒也不失为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折衷之策。
他蓦地惊觉,今天晚上,自己竟是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接近大明那颗勃勃跳动的心脏,接近这个国家的决策中心。
一念及此,孟剑卿不由得暗自怔了一怔,突然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跳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激烈。
【五、】
大事既定,座中各位,总算可以放松心情来欣赏这荷池月色了。
隔了荷池花林,远远地传来清越悠扬的笛声,文儒海听得一会便讶异地道:“这是应天府乐坊教头郝东山才刚谱出来的新曲《东山月》。吹笛的人不会是郝东山吧?”
郝东山当时号称笛中第一国手,供职乐坊,不应有机会来泉州吧?
孟剑卿低声说道:“是郝东山。离开应天前,我听说他向乐坊请假来泉州,为的就是在龙吟女儿的寿筵之上吹奏一曲。当然龙家想必也向乐坊缴足了聘金。”
文儒海恍然:“这么说今天晚上就是——”
孟剑卿道:“今天晚上就是龙颜的十八岁生日。”
文儒海不由得叹息:“这么大的阵仗。”
居然能将郝东山请来吹笛。
但是更大的阵仗还在后面。
一曲终了,荷池上的烛光不知何时均已熄灭,朦胧星空之下,蓦地里腾起一片灿烂烟花,在夜空中显现出无数雀鸟模样,正中却是一只丹凤,正寓百鸟朝凤之意。这一片烟花消失,另一片烟花又已腾起,却是群芳捧牡丹。文儒海一一计数,接下来是天妃降福、龙宫斗宝、流云蝙蝠、万字绵绵、蓬莱仙山、万里云帆、龙女拜观音、飞天绕昆仑、双龙戏珠、三星捧月、摇钱树、聚宝盆、乱雨打青荷、菊花满地金、麻姑献寿、龙凤呈祥。正好一十八种。
这样绚丽的烟花,便是应天府的元宵佳节,也难得一见。
文儒海啧啧叹道:“这般烟花,想来多半出自漳州贺家。我以前只见过百鸟朝凤这一种。今晚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感叹是,龙家这个女儿,论起吃喝玩乐来,只怕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般深谙个中三昧的。
孟剑卿忽然说道:“最后一种为什么是龙凤呈祥?”
文儒海一怔。
这时他们都已注意到,每位海商的随行子侄,看起来都很年轻,一表人才。只是神情之间,多多少少都显得有几分紧张。
这不但是龙颜的生日宴会,只怕也是为她选婿的盛会。
龙家别无尊长,龙颜选婿,全由她自己做主。现在她的三年丧期已满,也难怪得泉州各家海商都虎视眈眈。孟剑卿不觉暗自一笑。
烟花消散,烛光重明,薄坚身边的那名薄家子弟率先站起来,手捧着一个一尺来高的锦盒,转向龙颜,欠身说道:“龙姑娘,这是家母送给你的一尊羊脂玉观音,已经特意送到普陀山开过光,家母希望这尊观音能够保佑龙姑娘你福寿双全,一生平安。”
早有龙家侍儿双手接过转递过来,龙颜也站起身来双手接过,放在身前的几案上,轻轻打开锦盒,捧出那尊绝无瑕庇的玉观音。这倒让文儒海与孟剑卿都有些惊讶。当场拆看礼物,这好像不太礼貌吧?
但是他们随即明白,这不是普通的寿礼,是以非要让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龙颜含笑向那名薄家子弟说道:“多谢薄家伯母惦记了。”
龙颜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放了一个沉檀木制就的多宝架,一名侍儿小心翼翼地将玉观音放在多宝架的正中一格。
薄家这份礼物,也许不算最名贵最合龙颜心意的,但是无论如何龙颜也不会将观音像挪到角落去。这就见薄家的心思了。
接下来的几家,所送礼物,也是无不争奇斗巧,用尽心机,其中一家送的居然是一颗径寸大的无价明珠,似乎比去年进贡的那颗合浦宝珠还要大、还要光泽圆润。汪知府倒也罢了,只是看得文儒海这等从未见过这般场面的人目瞪口呆,孟剑卿私心忖度,便是洪武帝的生辰,只怕也没有这般排场。洪武帝知道这番场面后,不知会做何想法?是觉得龙家太过奢侈甚至于有违制越礼之嫌,还是不过一笑置之、感叹龙家这个只会花钱的女儿迟早一日会败光金山银海?
最后奉上寿礼的是陈家子弟,他站起来时,孟剑卿忽然觉得心中微微一动。
这警兆从何而来?
那名陈家子弟,许是因为陈家近年来颇受打压的缘故,不像其他那些海商子弟那般飞扬自负,举手投足之间,隐含着察言观色的审慎与沉着。他奉上的是一艘纯金打制的小小海船模型——这倒是陈家本色。
龙颜将船模放在面前的长案上,拉动细如丝线的缆绳,居然能将风帆升起,轻轻拨了一下风帆,那片薄薄风帆立时绕着桅杆转了起来。再转动绞盘,长链拖着锚钩慢慢地升起。而拨动船舵,船头即刻在平滑如镜的长案上慢慢转向。
座中一片惊叹声。
龙颜显然知道以陈家的本事,造出的船模绝不只是看看而已。
而这样精致的手工,即使是见尽人间珍宝的龙颜也为之动容。
龙颜此刻的神情,宛然只是一个好奇心盛的少女,尝试着去发现这艘小小船模中的每一个秘密,而每一个秘密,都会带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特别是在大家都觉得不可能做到与真船一般无二的地方。
孟剑卿转眼看那名陈家子弟,心知恐怕只有这种令龙颜意外的礼物,或许才最能给她惊喜、令她动心;这件礼物,是出自陈家哪一个人的想法?会是这名含而不露的陈家子弟吗?还是别有高人?
龙颜正将一扇扇窗户依次打开,舱中陈设,一丝不苟,依足了真实的海船模样。
眼看着她正要揭开甲板察看底舱,孟剑卿心中蓦地一跳,方才那隐隐约约的警兆此刻突然间变得无比明显。
但是在他出声喝止之前,龙颜已经揭开了甲板,然后惊呼一声“抓蛇”便向后倒去。
一道金色的影子箭一般自舱中掠出。
龙颜身后的阴暗处,在同时蹿出一道黑色人影,右手一扬,三枝透骨钉激射向那条飞快游走的金色小蛇,小蛇蜿蜒盘旋的速度极快,两枚透骨钉居然落空,第三枚射中蛇尾;孟剑卿也在同时纵身跃起,挥出一柄小刀,正中蛇身。
龙颜身后的人影射出透骨钉后,显然深信不会不中,已然伏下身去为龙颜处理伤口、吸出蛇毒;云家兄妹则一左一右即刻抢到龙颜身边警戒。
但是一钉一刀射中蛇身,却只听得叮当之声如金石相激,似乎那小蛇竟然刀枪不入。
孟剑卿与云家兄妹的脸色都不由得一变。
只这一刹那间,眼看那小蛇便要游出观荷台、蹿入水中、再难寻踪迹了。而若不抓住这条奇特的小蛇,只怕根本找不到对症之药。
云燕然纵身扑向那条小蛇之际,孟剑卿叱喝一声,早已拔刀跃起,越过云燕然身边时左足在他肩上一蹬,借得这一蹬之力,去势更快,终于抢在那条小蛇游出观荷台之前,一刀斩下,劈山之势将蛇头连同半块汉白玉石板一同斩落,蛇身留在观荷台上,兀自扭动不止;玉石板落入水中,蛇头却被斩得飞跳起来,在半空中呲牙咧嘴,仍旧仿佛活物一般。孟剑卿心头一懔,斜身出刀,格得那蛇头横飞出去,在观荷台的石柱上一撞,又回飞过观荷台,正当蛇头的众人失声惊呼,四散逃开;孟剑卿左手扬起,一柄小刀后发先至,将那个险些儿撞向汪知府的蛇头射得再次变了方向,“叮”地一声与小刀一起插在了廊柱之上。
文儒海喘了一口气,不免好奇心盛,走上前去俯身仔细看那蛇头。孟剑卿才喝得一声“别靠近”,那柄自下而上洞穿蛇头的小刀已经因为洞穿坚如金石的蛇皮后劲道不足、插入木柱太浅而连着蛇头一起掉了下来,竟不偏不倚落到了文儒海的左前臂上。
文儒海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那蛇头死而不僵,死死咬在他左臂之上。
孟剑卿迅即飞掠回来,顺手抓过一枝巨烛,将滚烫的烛油滴了下去,蛇头受这一烫,本能地收缩,孟剑卿右手刀起,将蛇头挑开,反刀拍入观荷台正中青玉缸的冰块之中。
文儒海面色惨白,只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倒地不起,可怜他满怀的抱负根本还没来得及施展啊……
龙颜轻轻叫了一声“蛇胆”。
孟剑卿回头望见云燕然此时已抓住那蛇身,手上一加力,蛇胆挤了出来,云燕娇立刻接过,毫不犹豫地喂进了龙颜口中。
不过就算云燕然知道文儒海也中了毒,也不能指望他会留下那枚蛇胆来。
对云燕然来说,文儒海的份量怎能与龙颜相提并论?
孟剑卿转头低喝道:“张口!”
文儒海脑中空白一片,呆呆地张大口,一枚丸药已塞入口中,滴溜溜地滑了下去。
孟剑卿心道,每次带的回春丹都会用在别人身上,真不知是好是坏。
孟剑卿此番赴宴,只带了两名卫士,都留在观荷台外守望,此时两人不待他吩咐,已经疾步奔至,俯下身去轮流为文儒海吸去左臂伤口中的毒血。孟剑卿赞许地微一点头。不枉他将这几个人带了这许多时日,还算是识时务会做事。
龙颜此时已咽下蛇胆,闭着眼低声说道:“蛇血!”
云燕娇即刻抓过兄长手中尚在微微扭动的蛇身,挤出蛇血逼入她的伤口之中。
龙颜似乎深知该如何对付这种蛇毒。云家兄妹与孟剑卿脑中不约而同地转过这个念头。
龙家的仆人机灵,此时已经飞快地取来龙家库房中所备的十余种蛇药,龙颜亲自选了一种,与文儒海两人分别敷用。
孟剑卿给文儒海包好伤口,见他脸色,仍是白中发青,不由得皱起了眉。回春丹的药力应该已经化开,为什么还会这样?难道那金色小蛇如此之毒,竟连回春丹一时间也化解不了它咬过龙颜之后残留的毒性?
事发突然,汪知府至此才回过神来,站起身厉声说道:“陈永兴,陈六如,你们好大的胆子!”
茫茫然呆在那儿的在座各位,被汪知府这一喝,才算惊醒过来,汪知府的随行衙役即刻上前扭住了陈永兴和那名陈家子弟。
【六、】
汪知府借了龙家一处偏院权作审案用,很快问清,打造船模以及送礼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陈六如一手包办。陈六如从家里动身之前,曾经仔细检查过船模,那时船里还没有那条小金蛇。此后接触过那个盛放船模的锦盒的人,点算下来,只有两个人,便是陈六如以及在宴会上一直捧着锦盒站在他身后的陈家老仆陈老忠。上一回寿筵时曾经有人试图掉换别人的寿礼,是以这一回人人都将自家寿礼看得牢牢实实,陈老忠赌咒发誓说,自从宴会开始、六少爷将锦盒交给他之后,这个锦盒就从没离过他的手。
话又说回来,似乎也没有哪个小贼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荷清园,在龙家侍卫、云家兄妹、孟剑卿以及泉州府衙役的眼皮底下,往锦盒里的船模中放入一条小蛇吧?
难道真是暗中有鬼神作崇?
汪知府头都是大的。
孟剑卿悄然而入。
汪知府一望见他,眼前不觉一亮,暗骂自己怎么这么笨,现放着个锦衣卫校尉都不知道拉来帮手——审问犯人,可是他们这些人的拿手本事。
孟剑卿低声说道:“汪大人,请你派人立刻去搜查陈老忠的家,将他家人先行扣押。”
汪知府听他的口气,竟是怀疑陈老忠;不过虽然心中疑惑,仍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念头,差人去办。回头又向孟剑卿道:“孟校尉,这回可要多多仰仗你了。”转头喝道:“来呀,给孟校尉看座,这里都听他吩咐。本官先去慰问文公子与龙姑娘!”
汪知府竟是笑吟吟地将这烫手山芋甩给了孟剑卿。
孟剑卿先将陈六如与陈老忠隔离开来。陈老忠望见孟剑卿的脸色,不知怎的便心怯起来,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颤,不过嘴上勉强还能咬定方才的说辞。
孟剑卿冷冷盯着他:“你是陈家老仆了,也算是个机灵可靠人,不然这么重要的东西今晚不会让你捧着。这么机灵可靠的老仆,怎么会不明白,只有咬定在宴会之上这个锦盒曾经离开过你的手,才有机会找到别人来做凶手,才有机会洗清你们的嫌疑?”
陈老忠“扑”地跪倒在地,满脸老泪地叫道:“大人,小的只知道实话实说,哪里想得到这么多事情!”
孟剑卿微微一笑:“这倒奇怪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老实的仆人,为了说一句实话,不但自己不要命了,还要连带着自家主人跟着送死——龙家几时吃过这种亏来着?龙家养的那群不懂王法的侍卫,只怕冤有头债有主这句话也不太懂,多半会将这口气出在整个陈家身上。”
陈老忠的身子不由得哆嗦起来。泉州本地人不是不知道龙家那些侍卫的可怕,要不然怎么没有什么江洋大盗敢打龙家的主意?
孟剑卿偏偏又道:“还有文儒海。他可是我负责保护的人。他要有个什么闪失,你说我会怎么做?”
陈老忠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望见孟剑卿脸上的那种笑容,立刻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有抬头。
孟剑卿突然一挥手,一道长绳应手而出,眨眼间已将陈老忠捆得透不过气来,孟剑卿右手一扬,手中绳头飞过横梁绕了下来,他反手捉住,用力一拉,陈老忠已被倒吊起来。
孟剑卿将绳头缚紧在梁柱上。
一旁的四名衙役看得是五体投地。就算他们这些积年捆人的老手,也不见得有孟剑卿这么两下子,捆得那叫一个利落牢实……
孟剑卿说道:“你们小心看守,不要接近他。”
陈六如就在隔壁,由两名衙役和两名龙家侍卫看守。
孟剑卿坐下来时,云燕然也走了进来,挥手令其他人都退出,之后向孟剑卿拱一拱手,说道:“孟校尉只管审案,在下是旁听。”
陈六如坐在椅上,脸色灰败,神情倒还沉着,仰头看着云燕然道:“请问云兄,龙姑娘现在如何?”
云燕然道:“毒性已经控制住,想来没有大碍了。”
孟剑卿盯着明显松了一大口气的陈六如:“那是一种什么蛇?竟如此厉害?”
陈六如苦笑道:“我若知道,一定坦诚相告。看来两位都认为是我做的?”
孟剑卿反问:“难道不是你做的?”
陈六如望着孟剑卿,良久方道:“孟校尉是个深明事理的人。你应该要问,如果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孟剑卿微笑起来:“如果不是你做的,那么你认为,都有些什么人,会为了什么理由而这样做?”
陈六如愕然:“这似乎应该是官府的事。”
孟剑卿淡淡说道:“我现在不是正在想办法找出凶手吗?”
陈六如沉思片刻,说道:“我想不出陈老忠为什么要那样说,陷我于死地,也陷陈家和他自己于死地。”
孟剑卿微微一笑。看来这陈六如的脑筋转得并不慢,很快便找到了关键所在。
孟剑卿问道:“陈老忠是什么来历?”
陈六如道:“他是泉州本地人,年轻时因为家贫,投奔我家,算起来已经快二十年了,向来忠实可靠。他家里现在只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孙女,我都见过不少次,也没有什么异样。”
如果有人控制住他的儿子和孙女,逼迫他来做这件事——孟剑卿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推断。那条金蛇,那般通灵又那般狰狞可怖,除了它的主人,又或者是精通驯蛇之道的人,是无法控制的——
一念及此,孟剑卿突感不妙,隔壁已经传来陈老忠的大喝与衙役的惨叫。
他急冲过去,正见到那陈老忠破窗而出。
孟剑卿无暇理会倒在地上翻滚惨叫的衙役和寸寸断裂的绳索,纵身追了上去。
陈老忠头也不回地扬手掷出数条细蛇,满心以为必定能阻得一阻,容他逃去。
孟剑卿却已在越窗而过时,左足在窗台上一踏,借力纵起,呐喊一声,短刀脱手,划破夜空斩了下去。
刀气破空,霍霍如电,那几条细蛇,被刀气击得粉碎,轻薄锋利的短刀,径直斩向陈老忠的后背,所过之处,滋滋有声,空中似有无数细碎的火花闪烁。
陈老忠来不及叫一声,便重重地跌落在地,短刀深深嵌入他后心,几乎将他整个后背划成两半。
孟剑卿甩出绳钩缠住刀柄,收刀时顺势一划,划断了陈老忠的脚弯筋脉,让他再不能逃走。
孟剑卿的一名卫士此时拎着一个大酒罐堪堪赶到,孟剑卿反手抓过酒罐,掷了出去。酒罐砸在挣扎爬行的陈老忠身上,罐破酒流,刺鼻的雄黄味刹那间弥满了夜空。
被雄黄酒这么一淋,陈老忠身上暗藏的种种虫豸,仓皇蹿逃。
孟剑卿急退到数丈开外。不过他这一退本无必要。虫豸虽然无知,也感受到了凌厉如冰霜的刀气所在,怎敢靠近他,一个个避之惟恐不及。
孟剑卿轻喝一声:“卸了他全身关节!”
另一名魁伟异常的卫士大步跨过去,如鹰擒鸡般拎起陈老忠,兔起鹘落,只听得劈啪之声不绝于耳,眨眼间已将陈老忠全身关节卸得干干净净,陈老忠整个人就如一条软蛇般瘫在地上,因为下颌也被卸了,一张嘴大张着,干喘着气。
孟剑卿再喝了一声:“给他上药,再上铁蒺藜!”
两名卫士给陈老忠敷好金创药、包扎好伤口之后,抽出随身所带的生满倒刺的细铁链,将陈老忠再次捆了起来,倒刺环环相扣,若非熟手,绝难解开。现在陈老忠不要说逃,就算要死,也千难万难了。
两名卫士握住铁蒺藜末端的扣环,将陈老忠拖回房去;他们身后的地上,留下一道长长血迹。
云燕然左手扣住陈六如后颈,也已追了出来,完完整整地看完了方才一幕。
陈六如觉得自己后心发凉。他一向知道锦衣卫可怕,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可怕。
孟剑卿转过身来看着陈六如:“陈老忠究竟是什么人?”
陈六如说不出话来。
现在他真的不知道这个在陈家老老实实呆了快二十年的仆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七、】
那四名衙役被蛇咬伤,已抬下去救治。
孟剑卿本待继续审问陈老忠,但是重新回到房中时,云燕娇也来了,脸色凝重,很明显有要紧事情商量。
他略想一想,便决定先将陈老忠这个看来一时半会不会开口的瓮中之鳖暂且放一放。
屏退其他人后,云燕娇轻声说道:“龙姑娘已经醒来,她说那条小金蛇,就是蟒山铜头蛇,她幼年时曾经见过。这种蛇年深日久,会慢慢蜕变成金黄色,全身鳞甲,坚硬如铁,毒性也随之更剧,今晚若非及时截住了这条蛇,取得蛇胆蛇血来解毒,十息之内,她便会身亡,绝无可救。”
云燕然的脸色不由得一变。
孟剑卿暗自一怔。就算这铜头蛇奇毒无比;就算对方很显然不是想要挟龙家,而是要置龙颜于死地,云燕然的脸色也不用这么难看吧?
也许其中另有原因?
他的怀疑,云燕然兄妹似乎已有所察觉,互相看看,已知对方想法,云燕然低声说道:“孟校尉,这件事情我想应该与你明说。这蟒山铜头蛇,极难饲养,更不用说养到变成金黄色。我怀疑这条蛇与我们一位师叔有关。我们这位师叔,最善养蛇,多年前回到中土,因为时当战乱,很快便与我们失去了联系。”
孟剑卿略一沉吟便道:“龙颜幼年时见过这种蛇,那么她有没有见过养蛇的人?”
云燕娇迟疑了一下才道:“那个养蛇人从前是明教——噢,是魔教的五色龙王。龙颜见到他时,他已经出家,法号便是五色。”
她兄妹两人这些话都说得含糊,但意思已极明白。
孟剑卿不觉一怔。
他早知五色龙王的大名,只是没想到五色龙王原本来自海上仙山。
云家兄妹对他坦承这样一个大秘密,的确是难能可贵了。
但是也许不过因为他迟早会从龙颜那儿知道养蛇人是谁,锦衣卫一动员起来,以国家移山倒海之力,那五色龙王只怕多半性命不保,还不如现在有商有量地办完这件事为好。
孟剑卿默然良久,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如果陈老忠是五色龙王派出的人,那么这是五色龙王与龙家的纠纷,还是魔教想东山再起?若是魔教想东山再起,又为什么要针对龙颜,并且选中陈家来做替死鬼?若是龙颜死了,究竟有谁会得到最大的利益?”
云燕娇脱口说道:“自然是龙家其他人。”
孟剑卿摇摇头:“不管是我朝法制,还是历代旧例,即使是主家绝后,也从来没有家仆可以得到主人家产的。无主之产,例归官府——”
说到这儿他们都是一怔。
龙家别无亲族,龙颜若是死了,龙家富可敌国的家产,按例应归泉州府没收。这么庞大的一笔财富,名义上是归泉州府所有,但是实际上,真正控制这笔财富的人,是泉州知府!
静寂了片刻,云燕然说道:“不知皇爷是怎么看龙家的。孟兄想必略知一二了。”
他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倒让孟剑卿颇费思量,心念几转,方才猜度到云燕然的言外之意。洪武帝会不会是嫌龙家太过豪富,就如整治沈万三一般想要整治一下龙家,以免龙家势大压官呢?
孟剑卿过了一会才字斟句酌地说道:“龙吟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当年曾经与皇爷有过数面之缘。如今虽说龙吟已经过世,皇爷还是很关切龙家的,担心龙家只留下一个孤女,会不会受人欺凌。”
龙吟善于投资,这个“数面之缘”,只怕大有玄机,否则也不会让洪武帝挂念至今。
想想洪武帝居然要担心龙颜这个孤女会不会受人欺凌,孟剑卿三人都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但是在亲眼见到龙颜之前,谁又不是这般想法?
说起来洪武帝很有几分锄强扶弱的喜好,龙颜在他眼中既是这般一个弱女,绝不同于就在他眼皮底下招摇过市的天下首富沈万三,只怕他老人家怎么也想不到要来锄一锄的。
这样说来,岂不是只余下一个可能性?
孟剑卿三人都感到事态重大。
孟剑卿当即说道:“我们现在去见汪知府。”
不要让汪知府有从容调兵遣将的机会。
汪知府见孟剑卿三人进来,立时笑脸相迎:“孟校尉果然身手不凡,及时抓回了那陈老忠。请坐请坐,云兄与云姑娘也请坐。”
一边说一边又摇头叹道:“不瞒三位,下官在泉州任上已经呆了四年,一直太平无事,前天刚收到吏部行文,要改任到江西去了,现在却突然出了这件案子,若是不能好好了结,这四年太平,怕是前功尽弃了。”
孟剑卿三人互相看看。
江知府不会在这么容易验证的事情上撒谎。
这样说来,汪知府既无控制龙家财富的机会,又岂有暗杀龙颜的动机?
至于接任者——不论是谁,要做此事,至少也该等到自己真个坐上泉州知府这个位置。
孟剑卿径直说道:“汪大人,这件案子可能与五色法师有关。”
汪知府一怔,待到回过神来,脸色便变了,吃吃地道:“果真——如此?”
孟剑卿看看他,微微一笑:“我得去拜见法师,当面向他请教。还请大人调拨一位刑名师爷、二十名衙役听候差遣。至于一干应用物品,回头我会开一个单子出来。还请大人全力协助。”
这件案子,本应由泉州知府办理的;孟剑卿这么一说,竟是毫不客气地完全接了过来。
汪知府明知这有点不对,但此时但求早日洗脱,哪里还顾得这些,当下满口应承,即刻回知府衙门去调派人手。孟剑卿终是不能完全信任这位汪知府,便调了一名卫士去与汪知府帮办所需物资,暗里却示意那卫士多加小心。那名卫士跟了孟剑卿多时,自是心领神会,明白自己的真正使命是什么。
【八、】
此时文儒海和龙颜均已由龙家的药师下了药,沉沉睡去。龙家主事的柳白衣出来与孟剑卿三人商议如何应对。听得此事与五色法师有关,柳白衣的眉头,不免也皱了起来。
云燕然心中的疑问至此才问出来:“五色法师在泉州是否有很高声望?”
柳白衣轻叹一声:“法师于二十年前卓锡龙王谷,建万佛寺,距泉州四十里。每年冬天,方圆五百里的信徒,都会前去朝拜。万佛寺周围十里,均为禁地,二十年来,不得法师允许,还没有人敢不依进香之路、擅自闯入这十里之地。”
云燕娇一笑道:“万佛寺——可是因为法师道行高深,信徒有万家生佛之赞么?”
五色法师在乡民中有如此声望,也难怪得汪知府听说此案与五色法师有关时,会面露难色。众怒难犯,何况闽中民风强悍,更须格外小心。
回答她的却是孟剑卿:“寺名万佛,是因为龙王谷一带,万蛇为害,故此立万佛以镇压之。五色法师之声名威望,便来自于他能镇压蛇害,护佑一方。朝廷之所以对他格外优容,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以当年的五色龙王、如今的五色法师的名望,如何不引起锦衣卫的注意,如何不让锦衣卫将这两个名字联系到同一个人身上?
之所以视而不见,不是没有原因的。
云燕娇困惑地道:“五色法师既然已经守禅二十年,为什么这一次会出手对付龙家,甚至于要置龙颜于死地?”
柳白衣叹道:“云姑娘可是不愿相信此事与五色法师有关?老实说就算是我们自己,也不敢相信。毕竟五色法师与我家老爷当年也算是有几分交情,彼此更无恩怨。否则这二十年间,岂能相安无事?但是那条铜头蛇,正是我家小姐幼年时在五色法师座前见过的那条——它的尾尖秃了一小截,那是它变成金色之前被一头狐狸咬掉的,所以断得很不整齐。”
云燕娇轻轻说道:“柳姑娘,我只是在疑惑,五色法师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白衣喟然:“是啊,我们也很困惑。我们龙家,可是万佛寺最大的施主。”
孟剑卿一直听着她们暗藏机锋地唇枪舌战,忽地说道:“我想找个人来问问。”
云燕然会意:“陈六如?”
陈六如方才令他也印象深刻。如此大变之下,还能保持住清醒的头脑,这人倒的确不简单。
陈六如被提过来,孟剑卿打量他一会,说道:“咬伤龙颜的那条蛇,很有可能是五色法师豢养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如果这件事情的确是五色法师所为,他为什么要杀龙颜?”
陈六如呆了一呆。他是泉州本地人,自然知道五色法师的大名。思索良久,陈六如问道:“孟校尉是说,对方是想要杀龙颜,而不是想用解毒药来控制要挟龙家?”
孟剑卿微笑:“不错。所以我们才觉得困惑,为什么要杀掉龙颜,而不是想办法控制龙颜从而控制龙家。”
陈六如低下头,皱紧了眉。
孟剑卿几人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过得许久,陈六如抬起头来慢慢说道:“不是私人恩怨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不过老实说我也没有多大把握。我觉得我的这种想法太离奇,不太可能也会有人与我一样想。”
孟剑卿淡淡说道:“去掉其他所有可能性之后,剩下的一个,无论多么离奇,也有可能是真的。”
陈六如“哦”了声,想一想才道:“我猜想是明教——哦,魔教,想杀了龙颜来打击整个泉州府。”
孟剑卿诧异地看着他。
这算什么理由?
陈六如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我是最近才产生这种模糊的想法的。我原来一直想,龙颜那样子花钱,可怎么得了。可是最近,我慢慢发现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该怎么说呢?哦,孟校尉,你来的时候想必已经看见龙家怎么打赏各家的仆人了吧?”
孟剑卿微微一笑:“每人千文。”
花钱的确花得太凶。
陈六如接着说道:“那些奴仆,拿了这千文钱,就在流金园外的两条长街中等候,常常要等到后半夜。那两条长街中,满是饭馆酒铺客栈,还有勾栏赌馆以及说书卖艺唱戏的戏苑,是泉州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这些奴仆,还有从各地赶来与龙家交易的大小商贩,譬如这次寿筵前一个月就运送烟花来求售的十七家烟花商,都在其中消磨时光。这两条街都是龙家的地产,龙家自己只开了一家当铺一家古玩店,但是其他那些店铺,都得向龙家交租金。我曾经计算过,龙家仅仅租金这一项,就足以抵销每年打赏奴仆的开支还有余。而且,因为市面繁荣,店家赚得多,租金每年都在上涨。所以最近又有不少人向龙家租用这两条街近郊的荒地——我估计不用三年又会出现一条同样繁华的街市。”
他出了一会神,又道:“供给龙颜每年所用鲜花的,是城西的百花亭。而龙颜的衣装首饰,向来为泉州城乃至整个闽粤闺中妇人女子所仿效;她喜用鲜花装饰,喜用鲜花制脂粉,连带得整个泉州城也风行起来。百花亭村中一百七十户人家,家家种花,既便是老弱残疾之人,也因此得以温饱。”
陈六如身旁的小花几上,就放着一盆郁郁葱葱、含苞待放的粉紫月季。
孟剑卿一众人的目光不觉都落在那盆月季上。至此他们才发觉,龙家的确处处可见各色鲜花。
陈六如轻叹一声,又道:“这些陶土和白瓷花盆,都是用海船从外地运来。仅仅靠着装卸和搬运这些花盆来养家活口的泉州人,便不下百户。”
孟剑卿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终还是觉得困惑,注视着陈六如说道:“这样说来,的确有许多人依赖龙颜而活。但是龙颜这样挥霍,龙家即便有金山银海,又能支撑几年?魔教用得着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杀她吗?”
陈六如一笑:“龙家的祖训是:‘钱流如水,流水不腐。’所以将这个园子命名为‘流金园’。我原来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钱流如水,岂不是守不住财富。但是现在,我想我也许明白了。龙家从来就不想独自赚钱独自花,他们向来大方,说得直白点,就是‘有钱大家赚’,大家都有钱了,龙家就能赚更多的钱。或者说,市面越繁华,龙家越兴盛。譬如说龙家的丝绸行,有钱人越多,它赚的钱可不是越多?又譬如说这泉州的船埠,五分之一属于龙家,泉州这些年如此热闹,来往船只日夜不息,仅仅是船埠租金、客栈货栈租金一项,便难以数计。柳姑娘掌管账房,想必对此清楚得很吧。”
柳白衣正听得心惊神摇,冷不防说到她头上,迎着众人的目光,不觉吃了一惊,定定神,掠一掠鬃发,微笑道:“六公子高见,白衣的确从未这样想过。”
孟剑卿注视着陈六如:“为什么你不认为是其他海商从中陷害?”
毕竟龙家是他们最大的对手。至于陈家——当然能少一个对手更好。
陈六如苦笑道:“这几年各家想的都是怎么与龙家联姻,那才是最划算的,哪还有心思冒着被龙家侍卫报复的风险去刺杀龙颜?再者,我之所以猜是魔教,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我家当年得罪过他们。那时我祖父还在世,他老人家向来小心谨慎,抱定了谁都不得罪的心思,结果却谁都得罪了。”
孟剑卿微微一笑。
善于造船的陈家,的确是对水师仰赖甚深的国初群雄竞相拉拢的对象。
陈家当年如履薄冰地在各方之间周旋,结果仍然面面不是人。
陈六如接着说道:“关于龙颜对泉州的重要,我还可以举出更多的例子,只不知孟校尉是否愿意继续听下去?”
孟剑卿摆一摆手:“不必了。”
陈六如的描述已经清清楚楚地让他看到了这一点。
想想龙家这条盘据在流金园的巨龙,一吸一吐之间,整个泉州城都钱流如水,生生不息,这种景象,真是令人……惊心动魄。
挥金如土的龙颜,竟仿佛是整个泉州城的灵魂一般。
云燕然忽地说道:“六公子这种说法,的确是令人耳目一新——只不知魔教之中,也会有如此人才、能够看透这一点吗?”
陈六如一怔:“我不知道。”
孟剑卿淡然说道:“未必没有。七宝童子就有可能。云兄与云姑娘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吧?这人是魔教闽浙分坛的司库使者,真名刘慕晏,正像唐时那位神童刘晏一样,十三岁入掌财政大权,十五岁与五色龙王结拜为兄弟,同时结拜的共有七人,都是闽浙分坛中人。其中五人已死,五色龙王出家,七宝童子不知去向已有十几年。我们知道他还没死,不过只要他不惹事,我们本来也不想对他怎么样的。”
言外之意便是,现在锦衣卫不能不对七宝童子怎么样了。
当年的明教闽浙分坛,大半都是陈友定、方国珍以及张士诚的部下。
这个案件的真实面目,似乎已经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可怖了。
如果真是这样,这可又是一个会掀起腥风血雨的惊天大案。
云燕然等人不由得都暗自吸了一口冷气。
【九、】
陈六如被带了下去。
孟剑卿沉吟着道:“七宝童子在这个时候动手,是不是因为他也像陈六如一样,直到最近才看透龙颜的重要性?还是别有原因?譬如说他会不会猜到了云兄你们来泉州的用意,也猜到了陈家的造船本领对大明的重要,所以才选择在这个时机对龙颜下手,同时选了陈家来陪绑?他仅仅是想打击泉州,还是别有用心?”
云燕娇轻声说道:“有没有可能,这是七宝童子与龙家的私人恩怨?俗话说,同行是冤家,龙姑娘的父亲,当年也许与七宝童子有过节;所以他在世时七宝童子销声匿迹,等到如今才出来对付龙姑娘?”
孟剑卿看她一眼。
云燕娇是不希望看到大狱兴起吗?是因为她本性不希望见到血雨腥风,还是觉得当此举办大事之际、不宜令闽浙人心惊惶?又或者只不过为了维护五色龙王?毕竟在这件案子上,是否私人恩怨,关系太过重大。
柳白衣却道:“老爷在世时从未提起过与七宝童子有何瓜葛。如果真有的话,我想这样大事,老爷必定会对我们几个人有所交待的,不会让小姐毫无准备地遇上这样一个对手。”
云燕娇抿嘴一笑:“柳姑娘,即便是私人恩怨,那条蛇不该又误伤了朝廷的使者,孟校尉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对吧?”
她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孟剑卿说的。
孟剑卿笑一笑,转过目光看着云燕然道:“云兄,关于七宝童子涉案一事,还只是我们的推测,真正能落到实处的,是五色法师的嫌疑。我打算去一趟万佛寺。”
云燕然打量着孟剑卿道:“龙王谷那种万蛇出没的险地,即便有二十名衙役,再加上孟兄的三十名手下,只怕也大不易为吧。”
孟剑卿一笑:“所以才需要请云兄坐镇泉州,云姑娘与在下同行。当然了,龙家是苦主,也可以派人同行。”
柳白衣毫不迟疑地道:“那是当然。武玄衣会亲自带十二名侍卫同行,听从孟校尉调遣。”
武玄衣是龙家这一代的侍卫统领。由她来带队,足见龙颜与柳白衣都已下定决心要给行刺者一点颜色看看。
云燕娇略一估算,轻声说道:“我会带上六个人。”
孟剑卿则道:“我带二十个人,留下十人听从云兄差遣。”
约略一算,孟剑卿这一行人,已有五十人,宛然一枝小军队了。
云燕然暗自忖度着孟剑卿将阵势搞大的用意何在,一边说道:“孟兄需要我如何坐镇?不会仅仅是守护流金园吧?”
孟剑卿摇一摇头:“自然不是。”
流金园自有龙家守卫。
他向来心思转得快,此时筹思已熟,缓缓说道:“我要云兄做三件事。第一件,负责督促汪知府搜罗泉州城里所有的雄黄、蛇药及火油、烟花;第二件,负责督促汪知府按紧急条令调发泉州驻军五百人,携带所有雄黄、蛇药与火油、烟花,在我出发后四个时辰时赶到龙王谷进香小道入口处,扎营待命,准备剿匪;第三件,如果泉州卫所驻军在龙王谷外等候一个时辰,还不见我们这一行人出来,就请云兄督促汪知府指挥这枝驻军以雄黄、火油和烟花开路,攻入万佛寺,所有僧众,一概收押,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他这阵势,竟是要将万佛寺夷为平地一般。
柳白衣笑道:“万佛寺的僧人,不过四十几个,就算其中有利害人物,只武玄衣带的一队人,也能手到擒来,更何况还有云姑娘与孟校尉同行。孟校尉这般调度,可真是……”
云燕然兄妹也觉得孟剑卿有小题大做之嫌,只是不曾说出来而已。
孟剑卿沉了脸冷冷说道:“凡事有备无患。不论五色龙王和七宝童子与龙家陈家是否有私人恩怨,他们既然敢在国家兴办大事、需要龙陈二家效力之际如此挑衅,想必已有了足够的准备与朝廷翻脸。既然如此,我便如了他们的愿!”
他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即使是一心想报复五色龙王的柳白衣,也不免瞪目结舌——她可从来没想到锦衣卫是这样办案的,有一点儿线索就会不管不顾地往“叛逆”二字上面靠。
一头嗜血成性的猛兽,是不能让它闻到一丝血腥的……
云燕然注视他许久,说道:“孟兄造成如此张扬的声势,是否别有用意?”
孟剑卿微微一怔,转而一笑道:“我记得当年在讲武堂时,徐教习曾经给我们讲过剿匪八字要诀:胆壮心齐,器良技熟。泉州衙役和驻军,对万佛寺只怕敬畏已深,即便器良技熟,临了头能否得用,还是未知之数。所以我才要大张声势来替他们壮胆。胆壮才能心齐,临阵才能发挥他们的良器熟技。这般解释,云兄是否满意?”
孟剑卿此行的任务本应是护送文儒海祭祀妈祖娘娘,但是现在看来,绝不是这么简单。云燕然兄妹对视一眼,决定还是不再追问下去了;锦衣卫的事情,最好不要卷入太深。好在云燕娇也要去万佛寺,有她在场,料来孟剑卿即使奉有密令要整治五色龙王与万佛寺,也不会做得太过份。
柳白衣此时定下神来,说道:“孟校尉既然要造声势,龙家自应可助一臂之力。我打算向泉州之外紧急收购雄黄、蛇药与火油、烟花,造出泉州府还要采买更多物资、派出更多军队去围剿万佛寺的声势,孟校尉意下如何?”
孟剑卿微笑:“如此甚好。”
能够主持龙家日常事务的柳白衣,的确很会审时度势。
【十、】
孟剑卿一行于次日清晨出发,近午时分赶到龙王谷谷口。一条白石小径,自谷口蜿延伸入浓绿的密林之中,这便是进香小道。由此到万佛寺,尚有十余里。
孟剑卿率先策马踏上那条进香小道。
盛夏骄阳,炽热灼人,山谷中静寂无声,只听得马蹄得得,不紧不慢。
走得半个时辰,总算望见寺门。
万佛寺虽然僻处深山穷谷,规模却十分宏大,楼阁殿堂,依着山势,层层叠起,隐隐然有雄视一方之势。孟剑卿驻马于山门之前,不理会那两名诚惶诚恐的知客僧,先调派人马分别看守各个通道,之后喝令知客僧通报住持,寺中所有僧俗人等,一律到前院弥勒殿中听候审查。知客僧见孟剑卿来意不善,不敢怠慢,急忙跑回寺中安排,一边派了小沙弥赶紧去请住持出来主持大局。
午后山风徐来,穿谷而过,暑意稍解。然而挤在弥勒殿中听候审查的一干僧俗人等,一个个都紧张得汗水淋漓。邓师爷所带的两名老衙役点检人数,报称除了五色法师外所有僧人都已在此;另有七名香客,都是附近的村民。这暑热时节,本不是进香的时候;这七名香客,都是因为前些时候家中有人被蛇咬过,伤愈后来还愿的——这样热天,倒也是情理中事。
那派去请五色法师的小沙弥此时急急跑来,说道:“施主,后院岩洞中镇压的两条巨蟒今早突然发狂,现在还不曾完全安静下来,法师不能离开,还请施主去后院禅房相见。”
孟剑卿侧过头向武玄衣——也正是昨夜悄然守在龙颜身后、为她吸去蛇毒的那名眉目冷峭的黑衣女郎——低声说道:“武姑娘,这儿交给你,给我看好了他们!”
武玄衣微一点头。
后院芭蕉遮天,阴凉如秋,一带三间禅房,粉壁如镜,洁净得不似有人居住。
孟剑卿将其余人都留在狭小的院外,与他一同进去的,只有云燕娇——连邓师爷也被他留在了外面。
五色法师就闭目盘膝坐在正中一间禅房的罗汉榻上,默然等着他们到来。
法师其时应已有六旬以上,但是看上去宛然三十出头之人,十分瘦弱文秀,若无缚鸡之力。身前一个白瓷钵,钵盖紧合,不知中有何物。
云燕娇先行走到榻前,弯下腰来,合掌胸前,轻声说道:“云家第三代弟子云燕娇,拜见秦师叔。这一位是锦衣卫孟剑卿孟校尉。”
她声音温婉,态度娴雅,出言吐词之际,令人觉得极是诚挚体贴,自然而然便生出信任之心,感动之意。
孟剑卿不由得想到能够让自己和沈光礼都在不知不觉中安宁平静、失去猜忌防范之心的李克己,还有目光一扫便似能慑服人心的云燕然。海上仙山这几个年轻弟子,似乎都曾修习过种种心战之术。自己毫不迟疑地将那样重大的事情托付于云燕然,是否便出于这个缘故?
五色法师恍若未闻,云燕娇轻轻地又说了一遍,语声更添了几分无限耐心的温柔。
五色法师长长叹息一声,睁开眼,慢慢儿说道:“老衲早已不姓秦了。你们不是来求药的吧。”
孟剑卿按刀而立,略一躬身,说道:“昨夜蟒山铜头蛇咬伤了龙颜和在下奉命保护的礼部使节文儒海。龙颜认出那条蛇是法师所豢养。在下希望法师对此有所解释。”
他造出如此声势,就为了问这么句话?云燕娇不免暗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五色法师良久没有回答。
孟剑卿又略略一躬:“此事如果不是法师所为,那就定是寺中有奸人偷取了那条铜头蛇来陷害法师了。”
五色法师依然沉默。
孟剑卿自顾自地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此告退。法师请放心,在下必定会揪出那名——也或者是那伙奸人来,好还法师一个清白。哦,云姑娘,在查出奸人之前,法师不宜再接近寺中任何一名僧人;所以法师的安全,还请姑娘多多费心了。”
他将弥勒殿那边交给了武玄衣,又将五色法师交给了云燕娇,他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五色法师与云燕娇都暗生疑惑之际,孟剑卿已经高声喝道:“卫欢!”
听到这个名字,五色法师不觉微微一怔。
一名三十多岁的锦衣卫应声而入。
孟剑卿道:“带上外面那四个弟兄和四名衙役,将这寺中好好地搜查一遍,以免有奸人躲藏、危害法师!”
那卫欢领命欲走之际,五色法师叫了一声:“且慢!”
他打量着细眉秀目、时时若笑的卫欢,良久,略略点一点头:“果然是卫家子弟。施主排行第八吧?”
卫欢看看孟剑卿才拱手答道:“正是。”
五色法师转眼看着孟剑卿,暗自叹息。
海宁卫家,世代专攻土木机关之学,卫八儿当年却能以稚龄在卫家诸多高手之中早早崭露头角,这一二十年来,想必造诣更深了吧?
能有什么机关,瞒得过他的眼睛呢?
如果他承认那条蛇是他放出的——孟剑卿仍然有理由搜查整个万佛寺。这就是他的目的?
五色法师心中转过种种念头,孟剑卿则耐心地等着他的下一步举动。
许久,五色法师慢慢说道:“寺中多蛇,卫施主还需当心,不可惊扰了它们。”
孟剑卿微微一笑:“在下随行带得有三十罐雄黄酒和一百斤雄黄粉,搜查之前,定会先行驱散蛇群,这个就请法师不必担心了。至于院后岩洞中的两条巨蟒,如果法师不能让它们安静下来离开岩洞、好让在下搜查,在下就只好自己动手了。”
午后穿寺而过的山风中,的确带着雄黄的气息。而除雄黄之外,隐约还有硫磺和火油的刺鼻气味——孟剑卿竟似做好了随时举火焚寺的准备。
五色法师长叹一声:“孟施主,你究竟想要老衲做什么?”
孟剑卿也不多废话,直截了当地道:“七宝童子在哪儿?”
五色法师不觉一震,直觉地想否认,却无法开口——他不知道孟剑卿究竟有哪些证据在手,才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直刺要害的话。
孟剑卿看了一下窗外日色,道:“法师还有半个时辰考虑。”
五色法师见那卫欢欲走,不觉伸手想拦住,手举起来才发觉,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即使他不承认此事与七宝童子有关,而全都揽到自己身上,看来也无法阻止孟剑卿将这万佛寺翻个底朝天——尤其是由卫欢来翻。
五色法师不免怔在那儿。
他幽居二十年,与万蛇为伴,日日静寂安宁,却不料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突然间与孟剑卿这样精明干练、咄咄逼人的年轻人打起交道来,竟是无从应付,步步受制。
静寂之中,法师身后的一块板壁悄然移开,一个褐衣人钻了出来,法师吃了一惊,那人却已跳下罗汉榻,佻达地将散乱披垂的长发一掀,冷冷说道:“不就是要找我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褐衣人眉宇清俊,一双眼流星般闪亮,意气飞扬,依稀仍是当年那个心高气傲、颐指气使的神童财神。
孟剑卿仔细打量他片刻后才道:“刘先生,久仰了。”随那向那卫欢道:“你暂且退下。”
卫欢领命退出。
透过芭蕉树,可以隐约看见他站在院门外的身影。五色法师心中稍安——但是转眼看见七宝童子刘慕晏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站在那个锦衣卫校尉的面前,他的一颗心不免又沉了下去。
【十一、】
刘慕晏跷了腿坐在罗汉榻上,斜睨着孟剑卿,冷冷笑着说道:“那条铜头蛇,是我从五色这儿偷走,叫陈老忠带进流金园去咬龙家那小丫头的。那丫头死了没有?”看看孟剑卿与云燕娇很沉得住气的样子,转念一想,明白过来,叹口气道:“看来龙家的人果然命大,这样子居然都没死掉——五色,看来龙家那丫头一定是抓住了你的金灵儿,吃了它的胆,抹了它的血,这才活下来。金灵儿一直没回来吧?”
五色法师身子一哆嗦,脸色便变了:“金灵儿真的被拿去解毒了?”
云燕娇轻声答道:“是。”
五色法师面色大变,身子一软,几乎不曾栽倒在罗汉榻上。
刘慕晏“呸”了一声,一边扶住他一边说道:“五色,不是我说你,这么多年来,还是一点胆色都没有,金灵儿死了,你就只会发昏?不想想怎么出这口气?亏你还养了它这许多年!对了,”他蓦地转过身盯着孟剑卿,“金灵儿是谁杀的?”
孟剑卿直视着他的眼睛:“自然是我。”
五色法师脸色惨白,喘着气揭开身前的瓷钵,取一粒药吞下,方才慢慢平静下来,清矍苍白的脸上,却仍是惨淡得让云燕娇不忍注目。听得孟剑卿的回答,五色法师全身一震,抬头望向孟剑卿。
孟剑卿也望着他,冷冷说道:“那条蛇不死,龙颜就得死。”
五色法师脸上的神气不觉一变。多年前那个曾经坐在他面前好奇地打量金灵儿的小姑娘……曾经为他找来三种罕见药材饲养金灵儿的小姑娘……
他心中腾起的怒气不知不觉间犹疑起来,一时间默然无以为对。
孟剑卿随即转过目光看向刘慕晏:“这么说来,刘先生要杀龙颜,也是为了出一口气了?只不知这口气是为的刘先生自己还是为魔教余孽?”
五色法师听他这话来意不善,心头“怦”地一跳,转过头担心地看着刘慕晏。刘慕晏却满不在乎地道:“官字两张口,黑白还不是随你说?说吧,你究竟想怎么样?”
孟剑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掌管的金库在哪儿?”
刘慕晏的身子抖了一下,随即哈哈笑道:“锦衣卫什么时候穷得要去找一座早已化成了灰烬的金库了?”
孟剑卿冷然说道:“魔教闽浙分坛的金库,自然早已化成了灰烬;不过刘先生你生财有方,如今只怕建起了不止一座新的金库了吧?若是没有刘先生的金库,弥勒教、圣母教、童子会、天一道、莲花教、净土会这些邪魔外道,这几年也不会这么热闹吧?”
刘慕晏“哧”了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孟剑卿声色不动:“先生说得不错。锦衣卫要治某个人的罪,的确是不会找不到理由的。”
他们对视片刻,刘慕晏突然跳了起来,破口大骂:“什么狗屁的锦衣卫!一群疯狗罢了!我告诉你,我的确有金库,而且不止一座;我也的确在那些邪魔外道身上大把大把花钱,不但如此,我还在许多土寇山匪海盗身上大把大把花钱,就为的买一个不平安,怎么样?有本事你们就嗅着铜臭去掀了那些金库啊!”
孟剑卿淡淡说道:“只要断了那些金库的财源,找不找倒也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刘慕晏鄙夷地冷笑起来:“是要杀我吗?早说明白了不行?非要弄个这么大阵仗?龙王谷外兵荒马乱的,到底带了多少人马来对付我这么一个文弱书生?”
孟剑卿斜睇他一眼:“刘先生未免自视太高了吧?在下为的可不只是刘先生。万佛寺窝藏不知悔改的魔教余孽,刺杀朝廷使节,危害国家大事,又拒捕伤官——”
五色法师一怔,截断了他的话:“施主,敝寺并未拒捕。”
孟剑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五色法师心中不觉一寒。
云燕娇一直呆在这儿,即使她有心维护,也无法见证寺中别处的动静。就算孟剑卿从寺里搜出私藏的女人来,也没人能指证他栽赃陷害。
此时院外忽然听到一名锦衣卫的声音:“孟校尉,卫欢在经堂中查出一个地窖,里面藏有数十本早已下令禁毁的魔教经书!”
五色法师的身躯摇晃起来——原来院外那个穿官服的人并非卫欢,孟剑卿这边与他们不紧不慢地磨,那边卫欢早已开始搜查全寺。
仿佛感受到他心中的震怒、惊惧、犹豫与担忧,墙后岩洞中传来低沉缓慢的、不祥的蠕动声,震得墙壁也似在隐隐颤动,令人似乎能看到黑暗的岩洞中两条巨蟒可怖的庞大身躯。
五色法师的脸孔在微微抽搐:“施主何必逼人太甚?”
云燕娇看了孟剑卿一眼,眼波流转,似有种种意味不便明说。
孟剑卿向她微一点头,心想不知云燕娇是否明白自己的示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转而注视着五色法师,再看看紧闭着嘴、双眼更加闪亮的刘慕晏。
当年的五色龙王,往往被人视为优柔寡断、心慈手软、难成大器。
但是这样一个平日里唯唯喏喏的老好人,却稳坐明教闽浙分坛的左护法之位。
只因为老好人发起火来,比恶鬼还可怕。
就如那沉睡的、温和而迟钝的巨蟒被惊醒被激怒一般可怕。
孟剑卿的语气稍稍缓和下来:“法师误会了。在下想这些事情应该都与法师无关,而不过是寺中诸僧胆大妄为罢了。待在下替法师将这寺中好好清理整顿一番之后,必定再另觅老实忠厚的僧人来服侍法师、重建万佛寺。”
此时又有一名锦衣卫来报:“孟校尉,卫欢在藏经阁没有发现密室之类,但是发现青砖地板下铺满了金砖,估计应有五万两!”
孟剑卿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五色法师与刘慕晏,头也不回地说道:“好!再搜!”
他微笑道:“法师清贫自守,只怕从来没想到寺中僧人会如此奢侈吧。万佛寺历年香资,居然会有如此之多,恐怕天下寺院都要艳羡不已了。在下想理藩院一定非常想借鉴一下万佛寺的生财之道,法师不介意在下抄一份帐簿送往理藩院、以便于天下寺院借鉴吧?”
不待五色法师回答,他已提高了声音说道:“来人啦!去将万佛寺的历年账簿取了,好好抄写一份!”
刘慕晏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瞪着孟剑卿。
万佛寺的财产,远不止这五万两黄金;如果帐簿不能证明这些财产的合理来源,这名锦衣卫校尉便有大把理由将它们当成他建的金库而没收,连带将所有僧人定罪。
他是否太低估了如今这些年轻人了?
五色法师又吞了一粒药,定一定神,方才抬起头来:“孟施主,你究竟想做什么?”
刘慕晏冷笑:“不过是因为不将我们这些人赶尽杀绝,某个人不会放心罢了!”
云燕娇不安地看着孟剑卿。真的要兴起如此大狱吗?
孟剑卿却岔开了话题:“法师与刘先生想必都知道张定边这个人。”
张定边是陈友谅的头号大将,鄱阳湖之战,张定边孤军深入,几乎不曾斩杀洪武帝于船上;陈友谅中箭之后,也是他拼死护了尸体和残军、杀开一条血路逃走——听说早已在川中九峰山出家做了和尚。
连张定边都能放过——只要他彻底断绝与陈友谅旧部的一切关系、跳出是非圈。
五色法师默然不语。他何尝不知,自己这二十年来的清净,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
可是……他没有办法拒绝七宝。这个他们钟爱的幼弟,才气纵横,心志高傲,虽然有时候未免有些偏激固执,但是他们都宁愿舍了命来达成他的愿望。
孟剑卿又道:“刘先生,在下想问问先生为何要陷法师于如此境地?本来嘛,治大国如烹小鲜,若无必要,是不会屡兴大狱的,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这后一句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叫刘慕晏又跳了起来:“鬼话!到底谁是树谁是风?话要说清楚!光明之教如今被人口口声声唤成‘魔教’,是谁下的命令?你不仁,还能叫别人守义?如此忘恩负义、不公不正之事,我七宝一万个不服!老天不公,我就偏要还世人一个公道!”
孟剑卿只静静地看着他。
刘慕晏一通暴叫,却得不到半点反应,不由怔了一怔,一腔怒气就此堵在胸中;而望着面前这个年轻镇定而英气勃勃的锦衣卫,仿佛看到的正是这个如日初升、热焰喷薄的国家。
他们这些人,是不是注定要在这样的日光之下蜷伏到阴暗之处、畏避它的锋芒?
他的一腔怒气、满怀愤激,不知不觉间冷了下来。
云燕娇在一旁轻声说道:“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天道从来如此——天道若不如此,恐怕会有更多的人怨它不公了。刘先生只怕就绝不会甘愿像那些村夫愚民一般悄无声息地老死于乡野间、而必定要名扬天下。”
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也正因为明白,刘慕晏才会更加郁闷而且愤怒。
外表温婉柔和的云燕娇,轻言细语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平心静气地面对着如此冷酷无情的天道,倒让孟剑卿心中暗自诧异——海上仙山的弟子,都是如此冷静地看待天道往还、治乱兴衰吗?在国初群雄中,他们早早便选择效忠于大明,仅仅因为他们认为大明将是最后的胜利者?
【十二、】
孟剑卿再次看了看窗外的日色,略一度量时间,转向五色法师说道:“在下会向沈大人禀报,刘先生已在万佛寺剃度,法号七宝;万佛寺历年香资所余甚多,法师愿意献给国家以备塞北战事开支——当然,沈大人会请旨对法师与万佛寺加以褒奖。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他居然想如此了结这样一桩大案?
五色法师大出意外,云燕娇则暗自吁了一口气。
刘慕晏困惑地看着孟剑卿,脸上阴晴不定。
锦衣卫难道只拿到万佛寺这一处金库就会心满意足了?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孟剑卿淡淡说道:“皇爷能够容得下一个出家为僧不问世事的张定边,难道就容不下一个同样出家为僧不问世事的七宝童子?”
五色法师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低声叫道:“七弟。”
刘慕晏满心的不甘,但是面对着五色法师恳求的眼神与瘦削疲惫的脸,心中又犹豫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所做的每一次努力,都注定要了失败。唯一能够劝慰自己的是,每一次失败的尝试,都会带给高高在上的那个人新的烦恼。
他是要继续这注定失败的努力,还是就此放下这一切、陪着五色法师慢慢老死在这寂静的深山?
不再看、不再听也不再想这世间的不公正,是不是就可以慢慢忘掉心中的不平与不满?
云燕娇此时轻轻说道:“刘先生是否早已经猜到我与家兄来泉州的原因?”
所以才会对与他们的来意关系重大的龙陈二家下手。
刘慕晏蓦地转过头直视着她。五色法师则神色大变,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了淡淡红晕,仿佛不敢置信一般望着她,低声问道:“是什么原因?”
云燕娇莞尔一笑:“法师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这不也是法师早年的愿望吗?”
五色法师长长吐了一口气,喃喃说道:“若果真如此——若果真如此——我知道你们来泉州,可是我不敢相信,不敢往这件事上猜想,否则——”
他出神地凝望着南方天空,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仿佛前尘往事刹那间都涌上心头,令他百感交集,心绪茫茫。刘慕晏的脸色却很是难看。他猜到了云家兄妹的来意,却没有告诉五色,这才能够借得那条铜头蛇。五色会否责怪他?会否对他失望甚至于生出怨恨?
良久,五色法师平静下来,脸上的神气甚至显出几分解脱的愉悦:“七宝,你就留下来吧。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不见,难得有这个聚首的机会。你若不肯闲着,万佛寺的寺产众多,总可以让你略试身手。”
刘慕晏脑中“嗡”地一响,踉跄了一下。
五色向来是个老好人,无可无不可,几乎事事都由着他摆布——但是五色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没有人能够改变。
他护着他,但同时又要将他圈在这深山之中,终老在此乡——万佛寺的寺产再多,怎比得上那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整个世界?
他若执意不肯留下,五色会怎么做?
刘慕晏怔怔地看着五色法师期待的脸与坚定的眼神,心中虽有万般不甘,只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孟剑卿与云燕娇对视一眼,孟剑卿随即道:“法师请——”
五色法师站起身来,袍袖一展,反握住刘慕晏的右腕,将他带出了禅房。
临出院门之际,孟剑卿迟疑了一下,向刘慕晏道:“刘先生,你是懂得龙颜对泉州的重要的吧?”
刘慕晏脱口答道:“自然。龙家那小丫头,虽说只会花钱,不过花得可真有讲究——钱流如水,流水不腐,这个道理,她可比谁都看得透。没有这么个花钱如流水的丫头,奇+shu$网收集整理恐怕泉州三分之一的店铺都得关门——”
他忽地一惊,瞪目而视:“还有谁也这么看?所以才让你们找到我头上来?”
孟剑卿微微一笑:“刘先生,江山代有才人出。”
刘慕晏一呆。
原来长江后浪推前浪,是这样迅速而且残酷。
他的一腔不甘湮灭的雄心,这一瞬间竟是灰败不堪。
孟剑卿冷眼看着他的脸色刹那间灰败下去。对于心比天高的刘慕晏,这才是最后、最致命的一击吧?
【十三、】
跪在如来座前,五色法师亲自为刘慕晏落发,法号如孟剑卿所言,便是“七宝”。
万佛寺中所藏的金砖银锭,总计上十万,都以五色法师的名义献出,由泉州驻军兼程运往泉州府,再转运往应天。
文儒海的伤势尚未痊愈,是以孟剑卿又逗留了几天。云家兄妹尚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故此也留了下来。
孟剑卿在一旁看文儒海与龙颜,当真是志趣相投得很,以至于云燕然私下里向孟剑卿笑道,不会是礼部有意派这么一个未有婚约的青年才俊来祭祀妈祖吧,醉翁之意,只怕决不在酒。云燕娇则抿着嘴只是笑,问她笑什么,她低声说道:“我只在想,若这桩婚事成真,皇爷会怎么看怎么想。”
孟剑卿一怔。龙家如此豪富,只怕谁娶了龙颜都会招来猜忌——洪武帝对龙颜虽则只视为柔弱孤女,对她的夫婿可不会这么看这么想。
云燕娇却笑盈盈地道:“我只怕皇爷会想,龙家养一条米虫倒也罢了,两条米虫,坐吃山空,可怎么得了!”
云燕然与孟剑卿错愕地互相看看,随即失声笑了起来。
洪武帝多半会这么想。只不知这是否正是他的意愿?
陈六如则私下里向他们三人说:“文儒海这个人,将来恐怕会比龙颜还会花钱。”
孟剑卿看他一眼:“这有什么问题吗?”
陈六如脸上微微一红,定一定神才道:“我不是说文儒海不好。我只是想,他会不会打破某种平衡。凡事皆有度,过犹不及。”
孟剑卿不觉微怔。
陈六如望着观荷台的方向——此时龙颜正与文儒海在赏鉴那幅大理石拼就的《富春山居图》。远远望去,两人的背影都似透着同样的悠扬与欣然。
陈六如的眼神有些阴郁,但紧抿的嘴角线条无疑昭示着他的坚定。
这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会甘心放弃的人。
孟剑卿想了一想,说道:“龙颜那么聪明,陈兄你说,她是否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呢?”
陈六如的微笑略略有几分苦涩:“知易行难。更何况,龙家的人,都有那么一种‘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洒脱。”
孟剑卿不语。如果龙颜真的做此选择,陈六如会怎么反应?他的反应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与影响?
离开泉州时,孟剑卿命令负责监视万佛寺的那组锦衣卫,同时也要监视陈六如。
与他同时离开泉州返回应天的,还有云家兄妹,以及陈鲨。
那个黝黑精瘦的少年,在千里船上倏忽出没,如鱼得水,就如山林中的猿猴一般,矫健的身影透着明白可见的惊喜。
云家兄妹为此特地过船来向孟剑卿打招呼。
孟剑卿摆一摆手道:“云兄不必客气,如何处理陈祖义旧部亲族,这件事不归我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云燕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孟兄太过谦虚了。”
处理七宝童子这么重大的事,孟剑卿都能够自作主张,何况一个小小陈鲨?
孟剑卿笑而不语。
他忽然想起来,云家兄妹似乎已经完全忘了陈老忠这个人。是他们认为这个人无关紧要、不值一提,还是很聪明地猜到了陈老忠的下场?
陈老忠的地位还不够高,高到必须慎重对待、以免影响全局;他的地位也不够低,低到无足轻重、可以轻轻放过。
像这种人,一旦落在锦衣卫手中,只有一个结局。
所以不论是五色法师还是七宝童子,竟然都忍了下来,再不过问陈老忠的下落。
狡兔虽未死,走狗却必须舍弃了。
下令处死陈老忠的时候,他并无丝毫犹豫——留下这个五色童子谋刺龙颜的人证才是一件麻烦事。
但是心中不是不生出隐隐的感触的。
云燕娇注视着他,轻声说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大明白。七宝童子这件事,关系重大,孟校尉的处理,是否早蒙训示?”
居然如此轻轻放过。是否还有更厉害的后着?
云燕娇这么浅笑盈盈、轻言细语地问出这句话,倒让孟剑卿不便含糊其辞地推托了——他想云家兄妹必定仍在担心五色法师的安危。
他沉吟一会才道:“沈大人曾对我说,办案之时,不要只想着这一件案子,要未雨绸缪,要顾全大局,要随机应变,要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否则就永远也不能独当一面。”
云燕然默然不语。
若是孟剑卿一定要抓捕七宝童子,只怕他就得烧了万佛寺,杀了五色法师,将整个龙王谷夷为平地——当然他很可能要先过了云燕娇这一关才行,无论如何,云燕娇只怕都不能袖手旁观;而五色法师若是被激怒,后果必定是十分严重可怕的,到那时究竟谁杀了谁只怕还不能断言;再想想龙王谷是什么地方……
孟剑卿并不是怕事之人,也许他只是觉得,若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又何必要制造这些必定会拖累整个泉州城的麻烦?而如果放过七宝童子,五色法师承了这个人情,自然会尽力保证不让他再卷入那些大逆不道之事,尽力维持住这一方平安;锦衣卫连七宝童子都放过了——只要他能老老实实真正呆在万佛寺做他的和尚,其他人想必都知道该何去何从了吧?
云燕然沉思许久,说道:“锦衣卫是否也要向太子负责?”
孟剑卿一怔,随即答道:“太子负监国之责,沈大人自然也要向太子负责。”
他明白云燕然的意思。这件事的处理,禀承的不是洪武帝向来的办事观念,倒像太子才会做出的决策。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洪武帝是有意还是无意,将这后一条路都留给了太子?
云燕娇轻轻叹了一声:“能够这样风平浪静地处理了,自然最好不过。”
新一轮北伐,还有海上仙山极力推动的南进,都正在筹备当中。
孟剑卿的做法,的确算是顾全大局的吧?
云燕然告辞回自己船上之时,忽而说道:“孟兄此事办完,想必又要高升了吧?”
孟剑卿微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并不讳言自己想升职——不想升职才是不合情理的怪异之事。
云燕然哈哈一笑:“那么待孟兄高升之际,一定记得要请云某喝一杯!”
目送云家兄妹回船,孟剑卿面上仍带着微笑,交握着背在身后的双手却慢慢握紧了。
这一次卫欢居功至伟,他几乎可以肯定,卫欢必定可以升职。
跟随他办案的人,升职都很快,譬如秦有名。
但是他自从接过沈光礼的那面金牌之后,便一直停在了校尉这个职位上。
沈光礼给他权势——甚至于各位千户都要因此而对他客客气气——但是却一直不给他升职。
为什么?怕他太快接近那个位置?
离港已远,海风阵阵吹来,孟剑卿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算暂时不升职又怎么样?
不要紧,他还年轻,还可以等。
等到那个时机的到来。
【后记】
一、明朝对妈祖的第一次官方祭祀,是在永乐年间,这里将时间提前了。不过礼部当时派出的,倒的确是一名国子监生。
二、沉瓷起瓷的风俗,并非杜撰,但出处不详。
三、郑和下西洋的原因,历来说法纷纭,所以,不妨再多一种假设。
四、蛇胆与蛇血是否可以直接解去蛇毒,纯属臆测,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五、关于泉州知府是否有权调发泉州驻军一节,亦属臆测,臆测的根据是,紧急状态下,州县来不及请示兵部,应有某种临时调兵、境内平叛剿匪之权。
六、“胆壮心齐,器良技熟”的剿匪八字要诀,出自林则徐,此处暂且借来用用。
七、明代佛道两教究竟归哪个部门负责,印象已不清,姑且写一个理藩院——不过这好像是清代的制度?
八、泉州附近应该并无龙王谷这个地方,不过闽中多山多蛇,这类地方,应该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