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追梦人
【一、】
孟剑卿举起千里镜,对准玄武湖上那一艘艘画舫,慢慢地调好焦距。
镜头缓缓扫过一张张面孔,最终停在了其中一个人身上。
镜头中那名文士,正在低头挥毫,看不清面貌。
孟剑卿移动了镜头。
那文士身边,站着的是现任礼部尚书、加衔文渊阁大学士的文方文大人的侄儿文儒海。
孟剑卿暗自皱了皱眉。
文方圣眷正隆。文儒海豪迈好客,出手大方,在国子监中也算是呼风唤雨的能人。那群自以为是的太学生们,自称“天子门生”,应天府中,人人侧目,即便是锦衣卫,也要给他们三分面子。如今虽然科举已复,选官开始另辟正途,国子监的地位,颇受威胁,但是这些年来,国子监生遍布各地,声气相通,树大根深,一时间自是难以动摇,各个衙门,办案一办到国子监生头上,总要大皱眉头。
他监视那青城举子李克己已经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文儒海似乎总在李克己身边晃来晃去,令他不由得怀疑文儒海究竟是因为喜爱或推崇李克己颇负盛名的画艺奇+shu$网收集整理,还是别有用心。毕竟李克己是川中乡试的第二名,进士试的热门人选,而且也的确考中了进士,最新消息是殿试第十名,不日将进翰林院。
只是,以文儒海的家世与地位,他用得着去笼络李克己吗?
李克己搁下笔,满意地直起身来。
孟剑卿的镜头移了回来。
他还很年轻,也很俊秀,虽然比起其他新科进士来说显得沉静许多,但脸上仍可看得出春风得意的飞扬神采。
孟剑卿不由得想到,李克己是大明重开科举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也可能在很长时间里都会是最年轻的翰林。
而他未来的妻子,是川中有名的美人;他的岳丈,现任重庆知府的华德远,据称很有可能填补刚刚空出来的四川布政使缺。
虽然他的父亲李瑞林生前是吴王张士诚的谋臣,并在苏州城破时自杀以殉;虽然他的启蒙之师是前几年才刚被洪武帝腰斩的傲岸不驯的“海内诗人之魁”高启;他却是在大明的土地之上成长起来、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等候朝廷考选的士子。
洪武帝不会不注意到他的履历表,却仍然在殿试时将他点为第十名。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当洪武帝将元廷的降臣危素打发去守元帝陵园时,他的心中,是不是多少感慨于多年前愿意以死殉张士诚的李瑞林呢?而当洪武帝将执意不肯归附大明、入京任职的夏伯启叔侄投入大海时,是不是也在满意于李瑞林的儿子、高启的学生匍伏在天阶之下、渴求为大明效力的景象呢?
锦绣前程正在李克己脚下铺开,只等他踏上去。
如果他能过得了锦衣卫这一关的话。
孟剑卿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收起千里镜,吩咐手下将小舟驶向那艘画舫。
小舟驶近时,孟剑卿觉察到李克己的身体微微一滞,本能地转过头望向这边。
春雨蒙蒙的湖面上弥漫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李克己的目光却似能透过雾气一般直打入孟剑卿的眼底。
两人的视线一接,心中都是一阵震动。
孟剑卿跳上船,出示腰牌,拱手说道:“在下孟剑卿,奉锦衣卫指挥使沈大人之命,请李先生到锦衣卫一叙。”
文儒海惊异地打量着他:“原来你就是孟剑卿?当真是久仰大名!”随即转向李克己笑道:“李兄,孟校尉可是沈大人的得力干将,居然派他来请你,看来李兄一登龙门,果真是身价非凡呐!”
李克己微微笑了一下。
一般官民,听得锦衣卫有请,莫不心惊色变。文儒海看来却是满不在乎,李克己也十分平静。
也许是因为他们心中早有准备?
李克己从画舫上跳下小舟时,文儒海倒是很担心地叫他小心,别掉到水里去了。
他似乎很惊异于李克己轻捷的动作。
也许他知道的并不像孟剑卿想像中的那么多?
小舟向湖岸驶去。李克己站在船头,望着湖面出神。
孟剑卿从来没有这样近地观察过他。他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见多识广的文儒海会被李克己吸引。这个年轻进士的身上,有一种明如秋水的安静气象,令得接近他的人不知不觉中便因为感到安宁静谧而放松下来。
对于那些日日奔波、夜夜思量的人来说,这样的安宁,足以令他们如飞蛾投火般地扑近。
然而李克己还这样年轻,又是这样一帆风顺,他本不应有这种看透世事又心怀温情的人才会有的安宁静谧。
尤其是,孟剑卿感到自己有一刹那竟然觉得内疚——因为他得将李克己带到锦衣卫去审问。
孟剑卿陡然惊醒。
李克己身边弥漫的这种足以令他放松警惕、够他在这一刹那死上十次的安宁气氛,恐怕并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气质。
而很可能是某种旨在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心灵修为。
他才刚重新凝定起心神、谨慎地重新开始观察李克己,李克己已经感觉到他的微妙变化,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他们的视线再次相接。
孟剑卿直视着李克己,微微一笑。
李克己心中的惊异显而易见。这名年轻的锦衣卫校尉,英气内敛,心志坚凝,如一柄在鞘之刀,这样坦然而镇定地面对着他,仿佛要看穿他心中的每一点思绪。
孟剑卿仍然能感到李克己的注视带来的压力,然而他也仍然能够维持表面上的镇定自若。李克己却似乎并不善于掩饰自己内心的种种变化,抑或是没有想到过掩饰,甚至是不能掩饰?
他内心的波动反映到面上,已经很微弱,对于一般人,也许察觉不到;但对于孟剑卿训练有素的眼睛来说,已经足够借此推测到他此刻的感受。
小舟靠岸了。
岸上已停着一乘小轿。李克己乘轿,孟剑卿一行人策马随后。
拉开距离之后,孟剑卿感到那无形的压力消失,暗自吐了一口气。
他想李克己离开了他的观察与注视,是不是也会觉得如释重负?
【二、】
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正在一间小客厅内等着李克己的到来。正值中年的沈光礼,面白微须,生得便如一个文秀书生,神情间带着一种奇异的淡漠,仿佛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他感兴趣。
李克己走近他时,孟剑卿注意到他眼中一掠而过的惊异,之后很快便恢复了一惯的淡定。而李克己则显然也震异于沈光礼那种深不可测的淡定,心神摇晃了一瞬才安定下来。
李克己是否已在照面之间便已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孟剑卿暗自打量着他们。沈光礼又将如何来对付李克己这种他们以前从未遇到过的人呢?
沈光礼客客气气地请李克己坐下,慢慢说道:“沈某听说川中十四名举人在赴京赶考途中,路经洞庭湖,被水寇铁罗汉劫为人质,铁罗汉扬言岳阳知府不放出他的两名手下,便要杀了这十四名举人来报复。李先生便是其中这一,可有此事?”
李克己的眉梢不觉扬起,似乎想发问,但转而只答了一声“是”。
沈光礼继续说道:“岳阳知府何行之因为朝廷体制有关,不肯向水寇妥协,并提前行刑杀掉了那两名犯人;铁罗汉却放回了十四名举人,宣称是他死去多年的老父托梦给他,不许他杀读书人。是这样吧?”
李克己踌蹰了一下才道:“沈大人应该早已查问清楚。”
沈光礼看他一眼道:“沈某自然早已查过,只不过因为大考在即,国家选人,四海瞩目,何等重要,是以不曾直接审问那十四名川中举人,这未免是一个重大缺陷。其实沈某早在进士试揭晓之后便已接到两封密报,因怕妨碍了殿试,压到现在。其中有些事沈某颇为不解,李先生不妨过目,看看能否为沈某解开这疑团。”
那两份密报已经由锦衣卫重新誊录过了,以免李克己认出笔迹。一个举报人指控李克己身怀绝顶武功,能够在重重封锁中盗出试题,才得以高中,证据是在洞庭湖上他能轻而易举地制服铁罗汉;另一个举报人则指控身为张士诚死党余孽的李克己,与陈友谅旧部铁罗汉暗地里勾结,证据同样是洞庭湖一事,说他们两人一见面交谈,铁罗汉便认出了他的来历,躲到一边去说话,放走人质时还替他威胁人质不许泄露此事。
李克己放下密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这一定是当时在场的那些四川举子们写的信。他救了他们,却因此而被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不论他否认哪一则密报,都会坐实另一则。
沈光礼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料来也当真有过人之处;不须动刑,甚至不须讯问,只在他面前摊开这两封信,便将他逼入了死角。
沈光礼注视着他。李克己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李克己首先会极力为自己辩白。
侍立在一旁的孟剑卿以眼色询问沈光礼,沈光礼轻轻地摇摇头。
终于,李克己道:“我可以将洞庭湖一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大人,但还请不要公之于众。”
他相信只有事实才能说明自己的清白。
洞庭湖一案,说起来其实很简单。铁罗汉恼怒于岳阳府处死他的手下,本打算将十四名举人尽数杀死,却因为不知李克己的底细,反而被他制服,以此要挟铁罗汉放人。
孟剑卿心中正在暗自忖度,铁罗汉那种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妥协?李克己不待他质疑,已接着说道,铁罗汉肯放人,更多的是因为认出了他的师承来历。
沈光礼微微一震。
能够让铁罗汉低头服软的人,这世上并不多。
只怕李克己背后那个人,才是最棘手的关键所在。
李克己说道他并不知道那传他武功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而且他也答应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那人现在的身份。
沈光礼也没有追问。
那天晚上,他被留在了锦衣卫衙门之中。沈光礼对他很客气,将他安置在自己的书房中,说道:“这是朝廷的制度,还请先生见怪。等事情弄清楚了,自会送先生出去。”
至于李克己的家仆,也被分别关了起来。
【三、】
一一审讯过后,沈光礼沉思了许久,道:“你怎么看?”
他问的是一直跟在身边的孟剑卿。孟剑卿递上一叠信笺,道:“这是洞庭湖一案送到锦衣卫后我们所作的调查。”
厚厚的一叠信笺,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沈光礼微笑道:“看来秦有名和你都很下了一番功夫啊。”但只看得一两页,他已笑不出来。
首先是李瑞林的死。当时亲眼目睹李瑞林自杀的那名偏将说,他随着奉命征召苏州文士的翰林学士詹同来到李家,詹同颇为敬重李瑞林的为人与才学,劝他归顺,李瑞林只是苦笑,说道:“吴王以国士待我,我怎能不以国士相报。”一边说一边将冰毒混在茶里喝了下去,转眼间毒性便已发作,李瑞林极其痛苦,叫一旁陪侍的侧室叶氏拿刀来为他了结,叶氏一介弱质女流,竟真的举刀刺死了李瑞林,之后为他装殓,处置得井井有条。
然后是高启弃官回苏州之后,设帐授徒,居然收了李克己为徒,以一代诗人之魁充任这一小小孩童的启蒙之师。
再然后是当年的长江水道霸主关青龙的述说。洪武十年高启因苏州知府衙门一案被腰斩,门下学生四散,叶氏带了李克己,租船装了李瑞林的灵柩回青城,沿途有不少水贼窥伺叶氏的姿色,但关青龙在这之前已经被一个蒙面人警告过,如果叶氏一家在长江水道上出事,不管是谁下的手,都要先拿他的一家性命来开刀。那蒙面人来去无踪,在关青龙的总堂内如入无人之境,强迫关青龙发给叶氏母子一面令牌,好让叶氏母子平安回到青城,关青龙事后也没敢张扬。
当时青城的县令是何行之,他也因为接到警告,所以才不敢干涉李家大办丧事。何行之后来任岳阳知府时,正因为知道李克己的保护人神通广大,在接到铁罗汉交换人质的通令时,才敢不理会十几名举人的生死,笃定了李克己背后的人一定会出来解救这场危机。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李克己到应天后,石头寺的住持石大师不知为何对他特别感兴趣,派人盯梢,被他发现方才罢手。
看到这儿,沈光礼抬起头道:“这老和尚现在在什么地方?”
孟剑卿道:“一个月前便已离开了应天,不知去向。据报是因为他在皇爷微服出访时写了首语含讽刺的偈子,特意让皇爷看见,惹得皇爷很不高兴,他也知机,早早躲开了。这是那首偈子的摹本。”一边说着,他一边将一张纸递了上去。
纸上画了一个布袋和尚,并有诗一首:
〖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装。
毕竟有收还有藏,放宽些子又何妨。〗
沈光礼皱皱眉:“这老和尚,又来这一套,仗着与皇爷的旧交情,装痴装颠,倚老卖老。”
孟剑卿没有说话。
他隐约觉到,从他大难不死回来之后,沈光礼对他的态度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如果放在以前,沈光礼是绝不会在他面前这样坦白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感触的。
沈光礼继续看下去。
朝中众臣,对洞庭湖一案看法不一,但都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不过最终是礼部尚书、今科主考文方的意见占了上风,为了不影响国家的选才大典,决定暂不审问那十几名四川举子;而十几人中,只有李克己一人登第,于是有人心中不服,写了两封密信告发李克己。收到密信后,朝中又是一番争论,文方认为,正因为李克己的父亲殉张士诚而死,对李克己才更要慎重行事,让他考完殿试。当时文方说了一句话:“如果连李瑞林的儿子、高启的学生都来应考了,天下还有什么读书人不能为我朝所用。”这句话深得圣心,李克己由此顺利通过了殿试,并被选入了翰林院。
然而毕竟密信所告发的内容事关重大,不能不加理会。所以沈光礼又奉旨来查清此事。
看完之后,沈光礼沉吟着道:“盗取试题一事,可以不论。就算他有本事盗走进士试的题目,又岂有本事盗取皇爷在殿试时临时选定的题目。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他是否真有能力轻易制服铁罗汉,还是其中别有原因。不过注意不要伤着他。皇爷在殿试时见过他,看来对他颇有好感,即便叫锦衣卫查办,意思也不甚恶。他所知有限,关键还在他背后那人身上。你有无派人到青城查?”
孟剑卿道:“我早已派人去了,估计这两天便有回音。石大师那儿,也已派人去追赶了。”
沈光礼微微点一点头,道:“好,这两天我们就先派几个人去试一试,看看李克己的身手到底如何,究竟是何门何派的子弟,与陈友谅或张士诚的旧部是否有关系。”
停一停,他又道:“川中原是夏王明玉珍的地方。”
孟剑卿会意,躬身答道:“卑职也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
第二天,李克己被带到了演武厅中,沈光礼含笑道:“李先生,我们一定要验证一件事,还请见谅。请先生更衣。”
孟剑卿早已奉上一套蓝布衣,换下李克己身上的长衫;又奉上一块蓝布让他蒙住了大半个脸孔。
沈光礼道:“既然李先生自己也不知道教你武功的人出自何门何派,那么先生不反对我们替你找出来吧?为免先生今后与今天这些人相见时为难,沈某才请先生改了妆扮、蒙上面孔,先生应当不会见怪吧?”
他的礼貌一直十分周到,令李克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沈光礼微笑道:“第一位是巨灵神崔大力。”
自侧门进来的崔大力,金刚铁塔一般,与铁罗汉若站在一处,定当俨然两尊门神。
李克己自靴筒中抽出笔,看着那崔大力。
他当然明白沈光礼未说出口的意思。如果他不能像当日在洞庭湖上一样,在几招之内用一枝笔制服这个与铁罗汉的路数极其相似的崔大力,沈光礼就有理由怀疑他与铁罗汉的真正关系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素陌平生。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握。当日他制服铁罗汉是攻其不备,而眼前的崔大力却是全身心地戒备着他。
沈光礼击了一下掌,那崔大力快步奔了过来,伸开巨大的右掌抓向李克己,满溢的真气令他行动之间虎虎生风。
李克己忽地提笔点向崔大力的双眼之间,无论一个人如何刀枪不入,也不能练到眼睛之中;这正是当日李克己对付铁罗汉的同样招式。
沈光礼的眼中不由一亮。李克己如此深知他的用意,竟然连出手的招式都不肯更改,一定要证明自己所说的全是真话。
崔大力外表鲁莽,心思倒还灵敏,明白相去尚远的一枝毛笔无论如何也不能真正伤到他的眼睛,但是笔上的劲气仍迫得崔大力身不由己的眨了眨感到酸痛的眼睛。这眨眼之间,也不过佛家所说的弹指一刹那间,李克己蓦地纵身挥笔点向他的掌心劳宫穴,那正是因这一眨眼而带来的真气稍有紊乱之处。
若让灌注真气、利剑一般的笔头点中,他这只手掌便是不废也一时不能再用了。崔大力疾收回右掌,真气流转,运至左掌,抓了出去。然而李克己已在他真气尚未运至整个手掌时向前抢至他的身前,笔头点中了他手背上小指关节。
关节是最灵活柔韧之处,也是最脆弱易伤之处;十指连心,崔大力痛得大喝一声双手一合圈住了李克己,其势竟是要将李克己硬生生箍住。一旦被他箍住,势必骨节碎裂,孟剑卿不由得向前走了一步,但沈光礼竖起手掌止住了他。
李克己的身子滑如游鱼,已自崔大力的手中脱出,贴着地面滑出数尺,双足飞起,踢中了崔大力的左右膝盖。沈光礼略略扬起了眉,孟剑卿会意,俯下身低声说道:“他这身法颇似东海龙王岛的水底游鱼一式;这双足飞踢,又似是南海琼州岛黎山老母门中的燕双飞一式,踢人要害,无不如意。”
沈光礼“唔”了一声。暗自忖度,孟剑卿少年时在浙东天台寺中习武,浙东近海,所以才对海上各家各派的武功如此熟悉吧。
崔大力遭此一踢,痛不可挡,更是大怒,大喝着扑上前来。
李克己跃起,以笔代剑,身子倏进倏退,快如疾风,转眼之间已连刺崔大力周身十余处关节。
待到他一轮攻击过后,停在数丈开外蓄势待发之时,崔大力已是浑身颤抖,无力再进攻;因没有得到号令,又不敢退下,站在那儿甚是狼狈。
沈光礼暗自叹息一声,说道:“你下去吧。”
崔大力如蒙大赦,退下之前犹敬畏地看了看李克己;他还从没有吃过这样几乎无法还手的大亏,由此而对击败他的人生出深深的惧意。
沈光礼沉吟一会说道:“先生平时习练的似乎是剑法吧?兵器架上也有几柄好剑,先生尽可取用。第二位是霸王枪易正东。”
他注意到李克己对这些武林名家弟子似乎全无所知;教他武功的人是否并未想过让他与这些人争胜,是以很少提起这些江湖武林中的人与事?
李克己自然知道要对付长枪不能单靠一枝笔,他略想一想,自兵器架上抽出一柄剑身极细的长剑。这大出沈光礼的意外,他原以为李克己会选一柄重剑以对抗长枪的威力。
霸王枪易正东高大威猛,一杆枪也同样威风八面,使开来当真是风雨不透,豪气纵横。
李克己一边招架一边后退,直到后背贴近砖墙,方才止住退势,而追击的长枪已将他的整个人都罩在了枪头幻出的一片光影之中,无论朝哪个方向闪避,都逃不开这片光影的威胁。
孟剑卿这一回耐心地等待着李克己的反击。沈光礼也饶有兴趣地等待着。李克己将自己置于这样的死地,究竟有何用意?
李克己退无可退之时,忽地探臂刺出一剑,正点中枪头,枪上的真力被剑尖一刺,四散开来,易正东身不由己的僵滞了一下。李克己已趁这个机会抢入他近身之处,长枪威力再大,也是只能攻远不能攻近,易正东措手不及之时,已被李克己的剑刺中手腕关节要害之处,长枪把持不住,“当啷”落地。他一脸羞愧地退了出去。
沈光礼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剑卿,你看明白了吗?”
孟剑卿思索了一会才道:“方才易正东一上来就全力抢攻,当他攻到墙边时,也正是他的真力盛极而衰之时,所以李先生抓住这个机会反击就可以一举成功。”
沈光礼长叹道:“道理虽然简单,但要准确判断对方真气运行的状况,不能有毫厘之差,否则便是自寻死路,这就不是一般人敢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情了。至于选用窄剑而非阔剑,当是因为窄剑的剑尖更利于刺人关节要害吧。李先生我说得可对?”
李克己一挥手将长剑掷插入兵器架上,说道:“我选用这柄剑,只因为我平时练剑时惯用这样的剑罢了。”
沈光礼微笑。细长的剑身,更利于挥舞出灵活优美的姿态。李克己终究是文人习武,难以摆脱文人讲求美观的积习。这或许便是他最大的缺陷?
【四、】
这一天中,与李克己交手的人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最差者只一照面间便已受制,最佳者也不过挨到了三十招。看到日暮时分,沈光礼与孟剑卿依然无法判断李克己的出身门派。一则因为李克己的武功太杂,出手太快;二则也因为他能取胜,大半是由于他似乎一眼便能看透对方真气运转的情形,所以能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待得李克己被送回小书房,沈光礼叹了口气,道:“一群废物,太丢锦衣卫的脸面了。”
孟剑卿默然不语。
出身于小西天的铁罗汉,能在几招之中便认出李克己的师承来历;同样出身于小西天的沈慕尘,恐怕才是试探李克己的最佳人选。沈光礼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但是他提都不提这件事。孟剑卿觉得自己还是静候沈光礼的下一步指示为好。
沈光礼也默然了片刻,忽地想起一事,怔了一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们为什么从未想到,李克己很有可能是张士诚、陈友谅抑或是明玉珍旧部精心栽培出来的刺客?”
以他的身手,以及接近洪武帝的机会,的确是绝佳的刺客人选。
孟剑卿也是一怔。
为什么对着李克己时,他们会想不到这一点?即使是那个心怀不满的告密人,有着足够的聪明写了两封将李克己逼入死角的告密信,但似乎也没有想到这一着。
而这一着才是真正能将李克己逼入绝境的。无论他是否能证明自己的清白,都会被赶到远离洪武帝的地方,此生此世,再无出头之日。
也许写这两封信的人,即使嫉恨如狂,也无法摆脱李克己身上那种奇异的宁静气氛的影响,下意识里避开了真正能置他于死地的这一着?
就像他们面对李克己时,也在潜意识里不知不觉间便放弃了将所有人往最坏处推测的习惯?
沈光礼轻轻叹息一声:“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先去安排明天的人手。”
孟剑卿才想退下去,演武厅外有人怪笑道:“沈大人,你怎么不派一等好手去试,尽派些二三流角色,也不怕皇爷怪你丢了他的脸面?”
沈光礼无可奈何地叹道:“石和尚,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厅外一名瘦小的老僧走了进来,笑眯眯地道:“知道你们在找我,我就自己回来了,以免让老朋友为难。我已看了一天了,你的部下中,恐怕只有这孟校尉可以与李克己一争高低。怎的不派他去?舍不得?”
孟剑卿忙向他问好,石大师道:“现在我是笑面佛石佛,不是什么大师。”
孟剑卿不由得一怔。他自然知道笑面佛石佛,名动天下的海上七星中最年长的一位。但他却不知道笑面佛在不是笑面佛的时候竟是石大师。
沈光礼眯缝着眼看着他:“你就这样赏识剑卿?”竟毫不犹豫地在他面前自报双重身份。
石佛一笑:“雏凤清于老凤声,沈大人,看来你还是低估了这年轻人啊。你何不派他下去,几十招上百招的打下去,定然能试出李克己的师门来历。”
沈光礼淡淡地道:“恐怕你太抬举我的人了。”
石佛笑而不语。其实他们都明白,正因为孟剑卿很可能有这个实力,所以才不敢派下场去。沈光礼转而问道:“你看了一天,看出什么来没有?”
石佛道:“洞庭湖上的案子一传出来,我就知道其中定有缘故,铁罗汉既然说过要用四川举子换回他的兄弟,就绝不会在岳阳知府杀了他两个兄弟之后还放了那些举子,他若这样服软,以后就不用再在洞庭湖上称霸了。因此我去找了铁罗汉,铁罗汉不敢隐瞒当时是李克己出的手,他知道他不说也会有其他人对我说出来,可是他抵死不说出李克己的师承来历。”
沈光礼沉吟着说道:“能让铁罗汉这样敬畏的人,是很有限的啊。”
一旁的孟剑卿说道:“有三种可能。一是铁罗汉的师父欧阳不修;二是铁罗汉过去的主公陈友谅的后人;三是海上七星中的一个。”
石佛赞许的笑道:“不错。我也这样猜想,于是派我的徒孙石敢峰去监视李克己,不想石敢峰这小子擅自行动,竟想假扮刺客来探出李克己的出身门派,结果被他的暗器打伤关节,要不是我及时相救,几乎被他抓住了小峰。”
沈光礼皱起了眉:“石敢峰?是不是前年与锦衣卫打赌、盗走御玺的那个小子?我记得他轻功绝佳,锦衣卫的天罗地网都未能捕住他,竟然会中了李克己的暗器?是什么暗器?”
石佛展开左手,手掌中躺着一枚细细的缝衣针,针尾还带着一截白棉线。
很显然这不是李克己随身带的暗器,只是一枚普通的缝衣针。当日店家想必是缝补了被褥之类的物品后随手插在枕头上或是蚊帐上,又被李克己随手取来作为暗器。因了它的细小,也因为棉线减慢了它飞行的速度,使得它飞行之际少了寻常暗器的破空之声,才会令得石敢峰没能防备住它。
孟剑卿将缝衣针拈起来,在手中惦量惦量,一笑道:“以这样细小的暗器射人关节,一旦没入体内,简直无法取出,那处关节就算是废了。沈大人,卑职还真没看出李克己出手会这样狠。”
石佛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年轻人,这件事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全因为李克己所学的武功最擅于以最快最有用的方式打击对手的要害之处。小峰轻功好,所以他的出手自然而然地致力于令小峰无法再施展轻功。”
铁罗汉敬畏的人中,有谁的武功是这样的风格?
沈光礼与孟剑卿对视一眼,联想到这一天来他们对李克己的武功路数的了解,心中渐渐已有了把握,孟剑卿试探着问道:“难道李克己的师父是铁笛秋铁先生?”
石佛点一点头:“必定如此;铁罗汉当年曾经惨败在铁笛秋手下,他一直记得铁笛秋的出手招式与路数,毫不奇怪。而且,不要忘了铁笛秋当年与李瑞林和高启那些人是至交好友,他很有可能会隐姓埋名去照顾李瑞林的儿子、高启的学生。”
纵使是沈光礼也脸色微变。
铁笛秋是海上七星中最年轻也最才华横溢的一个。
当年宋亡元兴,不少风骨峥峥之士逃往海外,世世以驱逐蒙古、光复汉室为己任。他们的隐居之地,飘忽不定,故有“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之说,世人笼统称之为“海上仙山”。忽必烈大汗死后,元人争夺帝位,十数年间,连更数帝,局势大乱,至顺帝继位,更是遍地流寇、朝野不稳,这些人的子弟闻讯相继归来,其中最享盛名的七人,因为一身奇才异学,且又有世交之谊,于是便被世人目为北斗七星相携下界、匡复汉室,合称为“海上七星”。
至于铁笛秋,相传他是山中老猴转世,生来便不同常人,有过目不忘之才,博闻强记,无所不晓,兼之习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人称是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由此更有了通天彻地之能。其才华固然惊世,其性情也同样骇俗,惯于眠花宿柳,自称是不愿受任何束缚,只要快活一生。海上仙山虽然大力襄助洪武皇帝,铁笛秋却拒绝洪武帝的延揽,与张士诚网罗的一班江东文士过从甚密,意气相投;张士诚也试图延揽他,同样被他拒绝。及至张士诚败亡,江东文人大半入了大明王朝,顽冥不化者或死或逃,铁笛秋仍是长啸高歌,恍若不知世事已换。其时北方未靖,朝廷也顾不上他,由得他游荡江东,狂放依旧;此后高启弃官归乡,杨维桢拒受征召,这些人很自然地凑到了一起,自比为布衣傲王侯。
杨维桢既死,高启又被腰斩,江东文人风流云散,铁笛秋也就此不知去向。谁也没有想到十余年来他居然一直躲在青城教李克己这个弟子。
铁笛秋与人动手,从来不会和气收场;他的武功既高,出手又狠辣,动辄击人要害,伤人筋骨,与他对敌的人往往非死即残,故此当年没有人敢轻易招惹这位魔王。再加上海上仙山的声名威望,因此大江南北,对他都极其敬畏。
沈光礼喃喃地道:“难怪得铁罗汉一认出李克己的师承来历,就乖乖地放人,铁笛秋的确是他惹不起的。关青龙当年只怕也知道保护叶氏母子回青城是出于铁笛秋的意思,只是打死他也不敢对我们说出那威胁他的蒙面人其实就是铁笛秋。”
石佛看着他,等着他得知真相后的表示。
良久,沈光礼叹口气道:“石大师对此有何见教?”
石佛笑道:“你不必这样客气,我知道这个案子是皇爷亲自关照过的,当然不敢就这样将人领出去;只是请你多关照关照他。”
沈光礼微笑道:“不敢当一个‘请’字。铁先生的弟子,天下人谁不要另眼相待。”
石佛的面色沉了一沉,叹息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啊。李克己倘若不是铁笛秋的弟子,事情会好办得多。”
他们都是深知洪武皇帝心性的人,自然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狂放不驯、拒绝效力于大明朝的铁笛秋,让洪武帝心中有何想法。李克己偏偏是他的弟子。
【五、】
两天后派往青城的人回来,交上有关李克己的所有资料以及周围有关人等的画像。石佛一眼认出,自称是叶氏堂兄、一直住在李家教管李克己的叶知秋,便是铁笛秋。四月初二,洪武帝在太和殿亲审李克己,结果却是暂且收监,下次再审,锦衣卫的行话叫做“挂起来了”。
锦衣卫的监狱,关押的都是奉了圣旨审理的犯人,称为“诏狱”;锦衣卫奉旨审案,用起刑来自然是无所顾忌,是以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平民百姓,一入诏狱,无不九死一生。
李克己虽然承蒙沈光礼看在海上仙山的面子上格外照顾,不曾受刑,仍是得按制度戴上手镣脚链,单独关在一间狭窄的监牢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送饭的狱卒之外,入狱之后他第一个见到的竟是沈光礼身边那年轻的校尉孟剑卿。
孟剑卿在他对面坐下,微笑着说道:“我知道李先生必定很担心你的家人,所以特意来告诉先生,皇爷因为那几个家人丝毫不知内情,所以已经让锦衣卫放了他们,那名老家人万安和你的书僮抱砚要留下来在外面照看你,那驾船送你们来京的一对佃户夫妻则要赶回去向令堂禀报京中的情形。先生若有家信,可以让他们带回去。”
李克己一怔,他既然关入了诏狱,邸报之中必定会登载此事,青城之中此时只怕早已传扬开来。母亲在家中不知详情,还不知会着急成什么样子。他实在应该写一封信回去的。只是这信中又该写些什么?现在一切都还不明朗,他不能对洪武皇帝的心思妄加猜测去宽母亲的心,而真实情形又徒然让母亲心焦。
怔了许久,他摇一摇头道:“不必了。”
孟剑卿注视着他,说道:“以卑职看来,先生还是写一封家信为好,至少让令堂知道先生现在平安。另外,外面的流言太多,有了这封家信,铁先生也好知道真实情形,以便应对。”
李克己心中豁然醒悟。这一封信,与其说是写给母亲,不如说是写给铁先生。这也正是孟剑卿的真实来意。
孟剑卿微笑着看着他。
李克己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廷审之际,洪武帝对他其实并无恶感,关键全在于铁笛秋的狂傲不驯令洪武帝心中的愠怒难解。一二十年的积怨,不是那么容易忘记和化解的。
李克己默然片刻,终究说道:“我还是不写信了。现在的情形,让家母与铁先生知道,于事无补,徒乱人意。”
孟剑卿怔了一下才道:“如果先生什么时候想写家书,尽可叫狱卒通报一声,我会安排可靠人送信的。”
孟剑卿告辞离去。
李克己目送他离开。孟剑卿此行,是洪武皇帝的意思,还是沈光礼的意思,甚至是他自己的主意?
李克己随即推翻了自己的第一个猜测。以洪武皇帝的性情,即使他想要铁笛秋亲自来求情,也不会通过一个小小校尉这样明明白白地暗示给自己,以免明白显得他是在要挟铁笛秋、胸襟过于狭窄。
至于沈光礼,他若有这个想法,大可亲自来一趟;更何况沈光礼似乎是那种对任何事都不太提得起兴趣的人,不太可能采取这样主动的方式。
难道这完全是出于孟剑卿自己的主意?他一个小小校尉,这样做有何用意?
孟剑卿不多时却去而复返,跟在他身后的人居然是文儒海。此前文儒海也曾来探望,只是每次都被挡了回去。想来现在局势已然明朗,是以不禁探监了。
文儒海小心翼翼地在那张看起来随时会垮下来的破烂牢床边沿坐下,上下打量着李克己,摇头笑道:“当真是‘真人不可貌相’!你说我做梦也想不到你还有那么大的来头!喂,你被请到锦衣卫那天,国子监里就开了一个赌局,赌你能不能出来,是抬着出来还是走着出来,我可下了重注赌你能走着出来的,可别让我输得连一席接风酒都请不起啊!”
李克己当真是啼笑皆非。
文儒海高谈阔论之际,孟剑卿一直默不做声地站在铁栅外。半个时辰一到,他立刻敲了敲铁栅,半请半拖地将意犹未尽的文儒海拉了出来。
穿过那条长长的、寂静无人的甬道离开监牢时,文儒海道:“孟校尉,说真的,我倒真没想到你居然敢放我去见李克己。我很有自知之明,就我这个人,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你不会还有什么下文吧?”
孟剑卿看他一眼:“你以为呢?”
文儒海苦笑道:“我猜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从李克己一到应天就缠上了他,对不对?”
孟剑卿微微一笑。
文儒海倒说得贴切。一开始的确是他想尽办法去和李克己结交的。
文儒海遥望长空,叹息般说道:“在李克己到应天之前,我已经见过他在乐山画的海通和尚捧目图的摹本。虽然只是一幅摹本,却仍然能够让人感到那种无法言说的震撼。那是你们这些人不会明白的。及至见到李克己这个人,我更确定了自己的看法。天生我材,就是要让我来欣赏爱护这世上的美好事物,我又岂能当面错过如此美妙之人之画?”
孟剑卿默然不语。他曾经潜入文儒海的书斋,检查过所有李克己送给文儒海的画作。文儒海所说的“震撼”,他的确感受不到;然而最初展开画卷之际,他也的确感到了一种弥漫在画面之上的流动意韵与生气,令他直到现在一闭上眼仿佛就能清清楚楚地重新看到那些画面。
文儒海转过头来看着他。
甬道尽头的出口已然在望。
孟剑卿停下了脚步:“出口外有人等你,你跟着他出去就可以了。”
文儒海拱手一揖,笑道:“有劳孟校尉了,在此多多谢过!”
他施施然离去,留下孟剑卿在他身后沉吟着望着他的背影。
【六、】
时当四月,天气潮湿,监牢中又密不透风,是以地板上及墙壁上都湿得可以滴下水来,蚁虫无数,出没毫不避人。木板床上的铺盖,在这监牢中不过熬得几日,已是霉烂之味逼人。
李克己辗转无法入睡,索性坐了起来。
守在铁栅栏外的两名狱卒立刻站起身来,问道:“先生有何吩咐?”
因了沈光礼的交待,更因了李克己的身份,狱卒待李克己甚是客气。
李克己摇摇头,说道:“没事,你们自管歇着吧。”
他盘膝而坐,望着壁上摇曳的松明火光的阴影出神。
他入狱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经传入母亲的耳中了吧?
母亲如何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
她从来没有想到,李克己居然会背着她习练了十年武艺;更没有想到,会因为这个缘故而惹下这样的祸事。
但是他若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洞庭湖上,又岂有生还之机?
母亲能否想到这一点、从而原谅他也原谅铁先生?
李克己心中怔忡不安,以至于他听到狱卒倒地的声音才蓦然惊醒。
一个黑衣蒙面人放倒了那两名狱卒,已经逼近铁栅栏边,手中握着柄寒光闪烁的短剑。
李克己一怔,正待出声喝问,那黑衣蒙面人低声说道:“李先生切不要声张,我是来救你的。”
是个陌生的男子的声音。
一边说着,那蒙面人已然挥剑斩断了两根铁栅栏。
这样削铁如泥的宝剑,李克己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觉又是一怔。
蒙面人钻入监牢中,闪亮的眼睛在李克己身上转了一圈,随即走了过来。
李克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蒙面人低声说道:“我先为李先生断去铁链吧。”
李克己摇摇头:“多谢兄台好意,我不会走。”
蒙面人忽地一笑:“只怕走不走也由不得李先生吧。”
一边说着,左手已然扬起,一把青色药粉迎面撒向李克己。
李克己已在他扬手的同时掀起了床上的被子,罩向那蒙面人,药粉也被反扑了回去。
那蒙面人“咦”了一声,显然是未料到李克己应变如此之快,竟似能看透他心意一般抢先一步出手挡回药粉。但他立刻横掠出数步,纵身出剑,去势如电,李克己心头不由得一凛,不敢硬接他这一剑,向后疾退,掀起木板床掷了过去,人已在这一掷之间退至墙壁处,反手在墙上一撑,借力滑至铁栅栏处,方才避开被短剑片片碎裂的木板的袭击。
李克己正待扬声叫喊,那蒙面人却道:“李先生请不要声张,否则我就杀了那两名狱卒。”
李克己略一迟疑之际,那蒙面人左手又是一扬。
李克己只有从那蒙面人方才钻进来的破洞处倒翻出去,避开迎面撒来的药粉。
蒙面人随即追出,飞起一脚踢起地上的一名狱卒,李克己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狱卒将要撞到墙上的身子,刚刚将那狱卒放到地上,蒙面人的剑已自脑后刺来,李克己疾拧转身形,双足飞踢那蒙面人的小腹,却因铁链牵制而相差那么一点;蒙面人的剑已将及头顶。李克己蓦地挺身,伸手一托那蒙面人的右腕,顺着他飞冲之势往前一送,那人身不由己地身前飞冲出去,短剑直插入石壁之中。
李克己一个鱼跃,自地上挺身站起之际,右手已抓住了那人的左足足踝,手上加力,扣住了那人的足上筋脉。
蒙面人身上一阵酸软,已被李克己拖了过去,短剑也落入了李克己手中,倒转刀柄敲闭了那人的七处大穴,随即挑开他的面纱。
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平平常常的一张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克己注视着这个人,低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要潜入诏狱中来行刺于我?”
那人苦笑一声,说道:“李先生,我绝对没有行刺的意思,只不过想要救先生出去。家主有命,如果李公子不愿意出去,就想办法将先生带走。还请先生体谅我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沉吟一会,问道:“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那人答道:“这个恕在下不能说。”
李克己注视着面前这个人。他该怎么做才是?如果将这个人交出去,未免于心不忍,毕竟此人是为救他出狱而来;但如果不交出去,后果却又是他无法承担的。
那人似乎明白李克己的为难之处,说道:“李先生,在下不幸失手,有辱主公吩咐,但求一死,以免落入锦衣卫手中,连累了主公。不过还请先生体谅在下主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听他这话不祥,正待开口劝解,那人的头已是一歪,口角流出黑血来,身子也沉重下去。
李克己伸手试那人的鼻息,已然无救。
他虽然也读过不少史书中所载杀身成仁的死士的行迹,譬如专诸,但今日亲眼见到这样的死士,心中仍是大为震惊;能够豢养这样的死士,主人又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由得低头去看手中的短剑。
剑柄上以梅花篆字刻着“断玉”二字。
他听铁笛秋说过,断玉与削金,两柄短剑原为一对;如今看来,削金剑在何人手中,何人便当是这自杀的蒙面人的主公了。但是——这很可能也只不过是移祸江东之计。
因了这人的断然自杀,不肯连累主人,同时也不肯陷李克己于两难处境之中,令得李克己心中多了一层无形的重压,仿佛在不知不觉中欠下了某人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债务一般。
匆匆赶来的孟剑卿进来之后,见李克己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松了一口气,拱一拱手道:“让先生受惊了。”
李克己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短剑递了过去。
孟剑卿接过来道:“卑职即刻禀报沈大人,为先生换一间安全一些的房子,以免再有亡命之徒铤而走险。”
李克己注意到他接过短剑时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剑柄上的字,脸上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镇定自如的神情。
孟剑卿知道这柄剑的来历?
这名年轻的校尉,恐怕比他表面上给人的印象还要深沉复杂得多吧。
李克己随即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去探察他人的隐秘。
沈光礼听了孟剑卿的禀报,沉吟不语。
过了片刻他才说道:“这样锋利的宝剑,兵器谱上必有记载,你可记得这剑的来历与流传?”
孟剑卿答道:“此剑出于宋末铸剑名家黄大家之手,一雄一雌,雄名‘削金’,雌名‘断玉’,铸成之后,贡入内廷;宋亡之后,双剑随宋室图书宝藏一起被送往大都。忽必烈后来将双剑赏赐给降将张弘范,张弘范死后,双剑本已随葬,但是宋世遗民恼恨他逼死幼帝,他生前奈何不了他,死后还是捣毁了他的坟墓,双剑此后辗转易主,最后的记载是被张士诚收藏,但是苏州城破时不知去向。”
用这样一柄可以轻易查出来历的宝剑来劫持李克己,暗中的那个人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笨?他是想让锦衣卫追究张士诚旧部,还是想让锦衣卫生出疑心而转换追查的方向?
沈光礼沉吟良久,微微笑了起来:“兵不厌诈,虚实相生——这个人多半曾是某人的大将吧。将这柄剑封好,送给石和尚,告诉他这件事。”
孟剑卿一怔,锦衣卫办案,什么时候要别人插手了?
但他随即明白过来。
就让海上仙山去追查这柄剑的主人好了。
去石头寺之前,孟剑卿先去查看了李克己换的新监牢。
掌管狱室的刘千户将李克己安排在天字九号,这是天字号最深处的一间监牢。孟剑卿巡视过后,将岗哨重新安排了一遍,并加派了弓箭手把守高处。
刘千户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孟校尉尽可放心,还没有一个犯人从刘某手里逃出去过。”
孟剑卿看他一眼,淡淡说道:“刘千户以为在下这番安排是为了防范李克己越狱?”
刘千户闭口不答。
孟剑卿心念转了数转,压低了声音说道:“刘千户,在下想这件事情还是应该与你说明,也好让千户有个准备。在下认为,我们要防范的不是李克己,他绝不会想越狱的;我们要防的,是外来的刺客。”
刘千户呆了一呆。他自然知道昨天夜里有人试图救走李克己的事情,具体过程他并不清楚,只知道那劫狱人失败自杀。现在看来,很显然孟剑卿认为,劫狱失败是因为李克己根本就不想走;那么下一次来的人,就很可能不是救他,而是杀他——不能为我所用,就必须毁掉,以免为敌所用。
如果李克己死在诏狱之中……
刘千户一想到铁笛秋当年的丰功伟绩、赫赫声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天地良心,他可半点也不想惹上那个魔王……
想到此处,再看孟剑卿的安排,心中观感大变,只是感激孟剑卿如实相告之余,心中难免生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七、】
端午佳节,应天城中处处酒香四溢,玄武湖上龙舟竞渡,锣鼓喧天。
只有锦衣卫衙门外仍是静寂无声。
一辆马车在门外停下,车中出来一个小沙弥,将一张帖子递入门房。不多时,孟剑卿匆匆迎了出来。这令得门卫颇为惊异。孟剑卿职位虽然不高,却是沈光礼最得力的助手;能让他亲自出来迎接的,不知是何方神圣。
马车中出来的是一个灰衣布帽的中年僧人,衣着虽普通,气宇却极轩昂,站在令文武百官心惊胆战的锦衣卫大门外,气定神闲地四面环顾一番,向孟剑卿笑道:“这是沈光礼整治的吧?听说他是从御史台那边将这块风水宝地抢到手中的,是不是?”
孟剑卿低头说道:“沈大人一向淡泊,怎么会与御史台争抢宅基地?这块地是皇爷钦赐给锦衣卫衙门的。大师请这边走。”
他们从侧门进了衙门。
门房中一个年轻的番子手低声问年长的同伴道:“这和尚好大的派头啊!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那同伴寻思了一会才道:“我想起来了,这是随侍燕王爷的道衍大师。”
也是洪武皇帝以礼相待的几位高僧中的一个。当年洪武帝派诸王就国,选取高僧随侍,燕王挑选了道衍。这一次道衍本是随燕王回应天贺岁,不知为何燕王已返北平而他却留了下来。
孟剑卿陪着道衍进去,一边说道:“沈大人正在陪侍皇爷,不能亲自来接待大师。不知大师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道衍没有回答他的话,却抬起头望了望院墙,说道:“院墙上有新鲜的血腥之气啊。”
孟剑卿心中虽然惊异,面上仍不动声色:“近些日子不断夜行人试图闯进来,昨天晚上才刚处置了两个。大师慧眼,一见便知。”
道衍微笑道:“居然有人敢在锦衣卫衙门中闹事?也当真稀罕。孟校尉知道那些人是为什么事而来吗?”
孟剑卿略一迟疑,说道:“请大师明示。”
道衍笑而不语,转而说道:“贫僧已请得皇爷旨意,来见一见李克己。”
孟剑卿本应在角门处引着道衍转向诏狱的方向,但他却止住了步子,询问地望着道衍。
道衍看着他说道:“皇爷给贫僧的是口谕而非明旨。”
孟剑卿拱手说道:“请大师见谅,没有明旨,不能见犯人;这是规矩。”
道衍一笑:“规矩是人立的嘛。这件案子是孟校尉你负责的,有些规矩,还不是孟校尉你说了算,是吧?”
孟剑卿心头一凛,想到文儒海。虽然他自作主张放文儒海去见李克己,可以托辞说是为了查案,但真要追究起来,仍是一件麻烦事。
寄居灵谷寺的道衍,耳目竟似无孔不入。
孟剑卿只一闪念,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当下笑道:“若是别人,自然没有不奉明旨便见犯人的道理;大师是何等样人,又岂能一概而论。请。”
道衍又是一笑,示意那小沙弥在角门外等候,孟剑卿也令跟随的番子手在门外等候,他们两人走进了那条长长的、寂静狭窄的甬道。
孟剑卿低声说道:“大师现在是否可以告知卑职大师的来意了吧?”
道衍慢慢地说道:“孟校尉当然知道那些试图闯入锦衣卫的夜行人目的何在。”
孟剑卿答道:“是。他们为的是刺杀李克己。”
在最初劫走李克己的尝试失败之后,各方来人已经改变了主意。
李克己若死在诏狱之中,铁笛秋势必会迁怒于当今朝廷;以铁笛秋的性情与手段,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孟剑卿继续说道:“正因为顾虑到此,我才试图暗示李克己给铁先生写信,早日了结此事。皇爷要的不过是铁先生亲自来求情,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已臣服,并不想真的杀了李克己。早日了结此事,对大家都好。”
道衍转过头来看看他:“哦?”
孟剑卿坦然迎着他的审视:“我这样做,也为了我自己。能够为皇爷、为海上仙山了结这一桩公案,我在锦衣卫中就算真正站稳了脚跟,那些因为沈大人对我的破格提拔而心怀不满的人才会心服口服。更何况,海上仙山于我曾有救命之恩,于公于私,我都应该这样做。”
道衍笑了起来:“你倒老实。”沉吟一会,他又说道:“你和李克己倒有些相像,都知道如何说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实话。所不同的是,李克己凭的是直觉,你凭的是头脑。”
孟剑卿的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道衍却已替他说了出来:“孟校尉当然想说,你与李克己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两个人,是吧?”
孟剑卿开始感到有些招架不住这位大和尚仿佛能透视人心的说话方式,他定一定神,说道:“的确如此。李克己是铁先生的弟子,又已考中进士,不日将入翰林院。此番如果无事,当真是前途无量。至于卑职,不过一无名小卒,怎能与他相提并论。”
道衍审视着他,继续问道:“你是否心中不平?我听说石和尚十分夸赞你。只可惜你从武职出身而非文职,方今承平之世,除了边塞,别无战事,是以你将来的前途再好也很有限;而若论武职呢,你又不在军中任职,讲武堂的种种便利之处,只怕你也难以借重。授业之师是天台寺吧?声名与铁笛秋也相去甚远。以至于你的资质与能力虽然并不逊于李克己,却只能屈居于一名小小校尉,这还全赖沈光礼破格提拔。”
孟剑卿不由得默然。他的每一步都十分艰难,都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即使沈光礼委他以重任,他也只能走到某一步。
道衍微笑着等着他的反应。
每次击中人心的最软弱处,道衍都有一种俯视众生的快意。
这个看上去极其坚强老练的校尉,同样未能抵挡住他正中要害的一击。
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居高临下地掌握往孟剑卿了。
至少此刻可以。
孟剑卿过了一会才道:“这是命运。”
道衍微微叹息一声:“不过孟校尉是绝不会屈从于命运的人,你正在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是吧?以你这样的能力与进取之心,只要有人扶持一把,迟早有一天会功成名就的。有空时你可以多来灵谷寺坐一坐,贫僧觉得与孟校尉十分投缘,想多与孟校尉聊一聊。”
他们对视一眼,孟剑卿拱手说道:“多蒙大师夸奖。卑职一定多来向大师请教。”
沉默了片刻,道衍说道:“贫僧和孟校尉一样,也想早一点了结这桩公案,以免夜长梦多,惹出更多事端。等一会贫僧要单独与李克己说几句话。”
孟剑卿会意:“是。”
他们走入李克己的监牢。狱吏打开门之后,孟剑卿便与他一起退了出来,反手掩上了门。
【八、】
道衍走近铁栅栏。
诏狱中没有窗户,只在外间壁上插了一枝松明,火光闪烁,照着里面悄然而立的李克己。他背向着火光,凝视着墙上跳动的阴影,开门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让他回过身来。
道衍在背后注视着他。
洞庭湖一案,早已闹得沸沸扬扬。道衍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桩公案的主角。
令道衍多少有些意外的是,李克己似乎已安于这监牢之中的生活,他的身上,有着一种明如秋水的安静气象,同时又有着一种天马行空一般的任性不羁。四面高墙,并不能动摇他内心的这种安宁,羁縻他精神的飞扬。他的人虽在监牢之中,一颗心却似乎一直飘舞在遥远的别处。
道衍暗自皱一皱眉。这样看来,他的话只怕有些难以让李克己入耳。
但他还是向前走了两步。
李克己的身形微微震动了一下,仿佛感受到来人不同寻常的用意,停了一下,转过身来。
见到道衍,令李克己颇为意外。不过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看着道衍,等着道衍说明来意。这份定力让道衍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道衍在栅栏边就地坐了下来,李克己隔了栅栏也盘腿坐了下来。
道衍竖掌打了个问讯,说道:“贫僧法号道衍。”
李克己又震动了一下:“原来是道衍大师,久仰了。”
只要在应天府中呆上一段日子,就不会不听说这位神通广大的道衍大师的声名。
道衍留心注意着李克己的神情,说道:“贫僧今日来看李施主,是因为听说令堂大人病重,铁先生已传召了海上仙山的药师悬壶道人前去诊治。不过历来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怕悬壶道人对令堂的病也无法可想。”
道衍满意地看到,李克己心中的镇定因他的这一段话而片片崩落。
他等了一会才接着说道:“铁先生很可能会因为令堂大人的病重而向皇爷求情。”
李克己怔怔地看着他。道衍的口气里似乎有些什么内情是他所不知道的。
道衍看着李克己说道:“十多年前,贫僧有一段时间与铁先生交往颇密,约略知道一些事情。令堂年少时遭遇不幸,却有如污泥莲花,令人敬重。铁先生一生狂放,偏偏遇上这么一个人,也是他命中的劫难;更无可奈何的是,令堂其时已与令尊大人有嫁娶之约。朋友妻,不可欺。再狂放的人,也有他一些不可动摇的原则啊。”
道衍说得含蓄,李克己却已明白,约略猜到了母亲前半生的坎坷经历,以及铁笛秋为什么会隐姓埋名留在李家教养他的原因。虽然他心中早已隐约有所察觉,但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道衍告诉他真相还是该痛恨道衍不该告诉他这个真相。在他的心中,母亲应当永远是那样淡雅如清风,先生却应当永远是那样孤高狂放如野鹤闲云。
道衍不动声色地一步步紧逼过去:“铁先生一生不肯低头,到了这个时候,到了令堂大人的生死关头,只怕也不能不低下头来,好让你早日回去安慰令堂大人。只是,他为了这个原因而低头,皇爷必然会更加震怒。”
李克己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埋下头去。
道衍继续说道:“洞庭湖一案,已经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李施主当何以自处?”
李克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打算上本请求假释,以便回乡照顾母病。待家母病愈之后,再行回狱中领罪。”
道衍惊异地看着他,说道:“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尽孝之子,必是尽忠之臣。皇爷很可能会法外开恩。只是假释历来需要保人,李施主可有得力的保人?本来你的座师詹大慈可以作这个保人,不过他新近调任江西学政,已离开应天。听说李施主与文方的侄儿文儒海交往密切,文方是皇爷所信任之人,由他做保人本也妥当,不过他这个人向来公私分明,只怕是绝不会做这个保人的。至于石大师,因那个讽劝谒子之事,与皇爷的心结尚未解开,恐怕也不宜在这个时候来为李施主作保人吧?”
李克己沉默片刻,说道:“道衍大师既然如此说,是否已有更合适的人选?”
道衍微笑着道:“如蒙不弃,贫僧愿意作这个保人。”
满朝文武,能够在洪武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就有这位大和尚。
李克己心中本是乱成一片,至此忽地镇静下来。
道衍绝不是无缘无故地前来向他说这样一番话。虽然道衍能够在洪武皇帝跟前进言,这样做仍是要冒风险的。
李克己转过目光看着栅栏外的道衍。这位大和尚,一直含笑以对,毫不避让他的注视。在道衍身上,没有世外高僧与人无争的清静淡泊,却有着时时迫人而来的智慧与热情。
李克己的心神一阵恍惚,不由得说道:“大师倘若生在乱世,定当成为刘秉正一流的人物吧。”
刘秉正是襄助元世祖忽必烈夺取天下的谋士,也是当时有名的高僧。
换一个人听到这番话,不是大惊就是大惧;道衍却笑了起来:“李施主对贫僧的评价,与铁先生如出一辄啊。当年贫僧决意出山入世,就因为铁先生也如此评价贫僧。只可惜其时天下已有主人,贫僧所学屠龙之术已无用武之地,只好辜负山中所学了。”他话锋一转又说道:“李施主请安心,贫僧既然向施主说明这一境况,就一定会为施主解开这一困境。施主一定在疑惑贫僧对此事为何如此热心,是吧?倘若不知道原因,施主是不能相信贫僧的诚意的吧。”
李克己默认了。
道衍又是一笑:“原因嘛,只有一个。贫僧当年曾欠了铁先生一个人情,佛家讲因果,这个人情若不早早还情,日积月累,只怕会让贫僧带到下一世去加倍偿还,因此贫僧决意要在今世了却这笔人情债。”
停了一忽儿,他又道:“李施主看人之时,往往能够直指本心。因此贫僧有一事想请教一下。李施主如何看孟剑卿这个人?李施主尽可直说无妨,贫僧与他并无关系,只是对这个人很是好奇而已。”
李克己怔了一下才说道:“那位孟校尉自然不是池中之物。”
道衍满意地站起身来:“有了李施主的肯定,贫僧对自己的眼光就更有信心了。李施主现在就请写奏折吧,贫僧在外面稍候片刻,待到今天下午朝贺时便递交与皇爷。”
他走了出去,带上门,孟剑卿迎上来低声问道:“如何?”
道衍带着微笑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洞庭湖一案,由李克己而起,当然也应该由他自己来了结了。”
※※※
孟剑卿送走道衍,回来时正遇上前来接替高千户巡视的裘千户。孟剑卿见他喝得两颧通红,脚步踉跄,不由得暗自皱了皱眉。虽然是端午佳节,也不该喝成这个样子来接班吧?
高千户急于回家过节,匆匆交待完毕,正待拔腿就走,瞥见孟剑卿的身影,又缩了回来,小声向裘千户道:“当心点,醒醒酒,别让那小子揪住了。沈大人不在,他要抓住点什么,可要抖足了威风。”
裘千户懒懒地倒在椅上,挥手道:“去去去,别老是长他人志气!”
高千户才刚跨出大门,变故已然发生。
爆竹声中,蓦地里一声锣响,隔了一道街的几家店铺的楼窗,应声全都打开,火箭夹杂着硫磺包急雨般射了过来,天字号十八间监房立时变成了一片火海。高千户跳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带着手下人冲过去。看守监牢的刘千户急急忙忙地指挥手下救火,里面关的犯人已然骚动起来。刘千户觉得自己的头都胀大了。这些都是正在审理的要犯,不管是死了还是跑了一个,都够他受的。
而火箭还是持续不断地射来。隔了高墙,蓦地里又抛入十几个木桶,一落地便砸破了,桐油流了满地,火借油势,烧得更旺。
今日洪武帝在玄武湖观看龙舟竞赛,这可是头等大事,是以锦衣卫中大部分好手都被沈光礼带到了玄武湖。只是留守的人手一弱,这场混乱一时之间竟无法控制。
孟剑卿奔过来,低声向刘千户道:“对方的目标是李克己,钥匙给我,我带他走,引开对方!”
刘千户错愕地道:“放走犯人可是大罪——”
孟剑卿皱起了眉,正盘算着要不要干脆抢了钥匙,大火中突然间冲出一个人影,正是李克己,转眼之间已飞掠过数间牢房的房顶,火箭即刻转移了方向,追着他而去。
孟剑卿也即刻追了上去。
巡街的应天府衙役敲响了铜锣,召集人手前来捕拿偷袭锦衣卫的贼人。
李克己仍戴着脚镣手铐,但是速度极快,箭网堪堪自他身后擦过。但他却在接近围墙时明显地慢了下来。追过来的火箭,虽然被他舞起的镣铐挡落,却仍有两枝令得他的衣角和发梢几乎燃烧起来。
孟剑卿清楚地感觉到他心中的犹豫,立刻叫道:“跟我来!”
孟剑卿越过高墙,折向城南,李克己不再迟疑,自侧面跟了过来,转瞬间两人已是并肩飞驰在街巷之中,脱出了箭网的威胁。对方只有改变策略,四名蒙面人自狭窄的街道的前后两方迫近过来,房顶上另有四人分守住四个犄角,看他们的来势,很显然务必要将李克己两人截住。
孟剑卿心念一动。
明明知道李克己的师承来历,也知道海上仙山正有好几个人在应天府中,对方为什么还要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截杀已经离开诏狱的李克己?在这种情形下,李克己若有不测,铁笛秋无论如何也不能怪到锦衣卫头上,只会拿这伙人大开杀戒。
也许这根本就是他们的目标?
锦衣卫衙门中正在救火,巡街衙役正在捕拿放箭的贼党,大街小巷悄寂无人,居民都在玄武湖畔看龙舟竞渡——这一刻他们竟然只有自己。
孟剑卿向后一退,与李克己背靠背停了下来,随手递给他一柄短刀,低声说道:“先收拾掉这些人再说!”
有了李克己的配合,也许他可以抓一两个活口回去。
但在这同时他又不无烦恼地想到,李克己只怕从来没有真正的实战经验——
街道两头的四名蒙面人慢慢迫近过来,一望见他们的眼神,李克己心念一动,突然叫道:“别让他们靠近!”
孟剑卿几乎在同时感到了对方身上的硫磺味。
但已迟了一步。四人同时拉燃了藏在身上的火药引线,呐喊着挥刀狂砍过来。
只要他们能将李克己两人困住片刻,便能拖住他们同归于尽。
孟剑卿一刀削掉了其中一名蒙面人的半个右肩,反手又是一刀划断了另一名蒙面人的左手五指;但已阻不住他们的攻势。
李克己挥动铁链,连挡数刀,一把扯住孟剑卿,纵身跃起,房顶上的四名蒙面人立刻扬手抛出八条长索,当头罩了下来。
孟剑卿挥刀削去,长索却绵软全不着力,反而缠住了李克己的镣铐。那四名蒙面人呐喊着同时拔刀飞扑而下,逼得他们两人坠回到地上。
孟剑卿落地之际刀锋旋转,逼近他的一名蒙面人双脚血肉横绽,怪叫着踉跄欲倒,但是他们腰间的引线已将燃尽,火药立刻便要爆炸。
长街尽头,蓦地里箭枝破空呼哨而来。
孟剑卿脱口叫道:“孔教习!”
一道白练在这同时呼啸着飞卷向李克己。李克己一把抓住白练,腾空而起之际,反手扣住孟剑卿的左臂,带得他也同时飞起。
身怀火药的四名蒙面人大叫着向四面飞撞开去,倒地之际,插在心口与头颅要害处的长箭兀自颤动不止。
火药轰然炸响,炸裂的街石撞在孟剑卿背上,李克己也挨了两块。
但是他们总算是死里逃生了。
另四名蒙面人,两人被炸倒在地,另两人带伤而逃,但被孔教习射倒一个。另一个甚是滑溜,闪在街边的一根廊柱后,踢开一家店门钻了进去。
孔教习没有追击,收起弓,向孟剑卿他们招手一笑,翩然而去。
孟剑卿看不到追踪那名蒙面人的人,但他明白暗中一定已经有人跟了上去。
他暗自吁了一口气。
回望锦衣卫衙门,火势已经变小。
着浅碧衣裙的云燕娇,肩笼白练,翩然落在他们面前。
孟剑卿拱手道:“云姑娘,多谢了。”
他向李克己做了介绍。
云燕娇轻轻说道:“李师兄好。”
李克己怔了一怔。
他该像孟剑卿一样叫对方“云姑娘”,还是应该叫“云师妹”?
也许他这一叫,自此就将踏入一个他从来没有想到将会踏入的世界。
云燕娇又道:“我们来迟一步,叫李师兄受累了,真是对不住。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李师兄请安心回去休息吧。孟校尉,也多谢你了。”
云燕娇温婉有礼,但是话锋却如此凌厉。
孟剑卿明白她将要做什么。或者说,海上仙山将要做什么。
暗中的主使者想将目标引向谁,已经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多年来一直沉寂不肯再问世事的海上仙山,已经被卷了进来。有他们来追杀暗中的主使者,无论那主使者是什么人,都将无可遁形。
真不知暗中那人是太聪明,还是太笨——聪明到将海上仙山引向自己的对手,笨到以为可以将海上仙山引向自己的对手。
回锦衣卫衙门的路上,孟剑卿忽地想起一件事:天字九号四方上下都装了精钢铁栅,李克己是怎么出来的?
他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
三道铁栅的大铜锁都松松地挂在那儿。
跟着孟剑卿进来的刘千户,脸也挂了下来。
看来一直有人悄无声息地潜藏在诏狱中照应李克己。开几道锁,对那个人那说,只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他没有顺道将李克己的镣铐也打开,算是很给他们面子了。
沈光礼傍晚时分才回来,听了孟剑卿的汇报,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而说道:“皇爷已经准了道衍大师的保释,暂时让李克己回青城去侍奉他病重的母亲,并要我们派人护送。你走一趟吧。”
孟剑卿注意到沈光礼说的是“护送”而不是押送。这一定是洪武帝的原话。沈光礼绝不会在这样的地方记错的。
沈光礼出了一会神,忽地眯眯笑了起来:“你替皇爷留心看看,这么大一个人情,那颗铁豌豆如何吃下去。”
孟剑卿恍然明了。
对铁笛秋这种人,只怕怀柔才是上策。
【九、】
因为有孟剑卿护送,李克己沿途驿站换马,无不顺利。
赶回青城时,才不过六月初三,但是仍然迟了一步,叶氏已经在前一天过世。
李克己既已回来,叶氏的丧事很快便办妥,安葬在李瑞林的右侧;左侧留了一个墓穴,是准备给正室周氏的。李氏族人送葬之后便匆匆散去,生恐与李克己太过亲近会招致连累。
只留下李克己与铁笛秋站在墓前。孟剑卿则在他们身后耐心地等候着。
在山上俯视傍晚的青城,都已笼罩在淡淡烟雾之中。
孟剑卿冷眼看去,铁笛秋比起画像来,更为黑瘦,简直不成人形了。
他的情形似乎不太妙……
铁笛秋慢慢说道:“克己,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不肯受朱元璋这些人的延揽?”
他突然说起这件事,令李克己十分困惑,答道:“我不知道。”
孟剑卿刻意忽略掉他直呼洪武帝之名的傲慢,等着他说出答案。
这番话不仅仅是说给李克己听的,也是说给他、说给沈光礼、说给洪武帝听的。
铁笛秋脸上浮起恍惚的笑意:“只因我生性不肯在人之下,生性不肯受人约束,明白吗?”
就这么简单?
铁笛秋仿佛听到他们心中的疑问,继而说道:“不过,这只是其中一半原因。至于另一半嘛,千古江山谁家姓?二三百年一轮回。我又何必去为了这个空名而虚掷大好时光?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青春不行乐,枉负少年时!”
说到最后一段话时,他几乎是在仰天长啸,脸上的光亮,让李克己的嘴边不由得露出一点微笑。
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啸傲风云的铁笛秋。
孟剑卿沉吟不语。
他想到文儒海。文儒海其实与铁笛秋和李克己真是同一类人,所以才会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
他们与他,与世人,是如此的不同。
铁笛秋又道:“遇到采薇时,我才知道没有人可以真正逍遥自在一辈子。”
孟剑卿的心中“咚”一跳。
原来是这样。
既使是铁笛秋,也逃不过这一关。
就如他逃不过的海上旧梦,如烟如雾,隐隐约约,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
铁笛秋的脸上又似苦笑又似幸福满足。
年轻时的叶采薇,并不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而且她又对他的放浪形骸极不赞同;可是她是如此聪慧、坚定、沉着,柔弱的外表下蕴含着那样巨大的勇气。这是他的魔障。
对着李克己谈这样的事情,在别人看来自是惊世骇俗,铁笛秋却视为当然。李克己是采薇的儿子;只有他有资格倾听自己的心事。
因得不到而更执著的无望之爱,带给他的究竟是痛苦多一些,还是快乐多一些?铁笛秋自己也无法判定。这是他给自己套上的枷锁。他原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羁绊住他。
铁笛秋伸手抚着墓碑,继续说道:“听到你出事的消息,我便已明白,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是对着我来的。可是我不甘心就此服输。我以为洞庭湖一案,按律来说,你不应有大罪。采薇虽然担心你,仍是绝不开口让我去求这个情。”
李克己凝视着墓碑。墓碑是铁笛秋亲手刻的。
铁笛秋仰起头让冰凉的雨丝落在自己脸上,慢慢说道:“采薇的病越来越重,我一边用真气为她续命,一边召来悬壶道人为她诊治。可是悬壶道人说她这是心病;多年忧思,积蓄未发,一旦触发,便如雪山之崩,无可挽救。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为了我自己的那点傲气,却要采薇承受这样的煎熬。我这一生,唯一的牵绊,是我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又是我自己亲手断送掉的。”
他说得很平静,但与他朝夕相处十余年的李克己却感到了他心中有如槁木一般的死寂的悲哀。
铁笛秋转过头来看着李克己,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到叶采薇的影子。过了一会才道:“克己,既使为了你,我也不会去应天。如果我就这样低头认输,入朝供职,又怎么对得起采薇待我的一片苦心?她始终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绝不会勉强我去做违背我本性的事情,她在生时我未能低下这颗头来救她,她已不在,再低头又有何意味?所以,克己,今后一切,你都要靠自己了。”
他回头望向夜色渐浓的天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道:“青城山乃道家所言海内第十七洞天福地,能在此终老,也算是我的福份了。”
李克己心神不由得一震:“先生你这是——”
一语未完,他忽地转过目光望向山坡之下。
山坡下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高叫道:“铁老道,你别想一走了之!”
孟剑卿不由得一怔。
自山坡下飞奔而上的,竟然是多日未见的老严!
铁笛秋定神盯了一会,才想起他是谁来,呵呵大笑道:“严大,原来是你!你想算旧账,先过了我徒弟这一关才说;你若打赢他,我自会来找你!”
不待老严奔近,铁笛秋在李克己肩头一拍,随即纵身而起。
老严狂叫,扬手掷出三柄短刀,势如流星,要将铁笛秋截下来。
但是李克己缠在腰间的软剑已在这同时出鞘,人如电剑如虹,斜斜划过雨幕,铿铿铿三声响过,三柄短刀被格挡得倒飞回来。孟剑卿见老严神情狂乱竟似不知闪避,立刻挥出三柄小刀,打横撞开了那三柄短刀,一同飞落在数丈开外的墓丛中。
铁笛秋则已掠过大大小小的墓碑与坟堆,没入了丝丝细雨弥漫的青城山中,远远地传来一阵阵似歌似哭的大笑。
老严怔怔地站在那儿。
孟剑卿见他心若死灰的模样,不觉也有几分感慨。
刀法最早练成的严大先生,之所以盛年退隐,没有能够像严二先生那样在乱世中纵横江湖、名声赫赫,唯一的原因,便是他不该遇上了铁笛秋,败在这年少轻狂的天纵之才手中。严二先生当年,人人都以为他天下无敌,现在想起来,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其实他都从来没有和铁笛秋对过阵。
老严这下半辈子,恐怕都一直梦想着要与铁笛秋再战一回,一雪前耻。
但是他连李克己这一关都过不了。
对于老严来说,人生至大的悲哀,恐怕莫过于此。
而且,他们都知道铁笛秋再不会回来。
既便是为了李克己。
孟剑卿本想将失魂落魄的老严一同带下山来,但转念一想,还是由得他在山上发呆。
他想老严回过神来后,不会喜欢有人看到他失态的样子。
到山脚时,李克己忍不住回头望去,烟雾蒙蒙,哪里还能望见松柏林中的墓地。
他心中一酸,不由得落下泪来。
从今往后,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都已失去。
【十、】
李克己跟随孟剑卿返回应天,行经岳阳,在驿站换马之际,却有文儒海的家人在那儿等着。
文儒海早在李克己假释出狱之前,便因老族长八十大寿而回了岳阳老家。他派了家人在驿站等候李克己,一则因为多日不见,想见个面叙一叙;二则也因为从水路赶回青城的李克己的家仆万安与书僮抱砚两人现今就住在他家中。万安年老,连日以来辛苦奔波,舟近岳阳时生了一场大病,上岸来休养,文儒海闻讯将他和抱砚都接到自己家中将养,日前才刚好转,本说要回青城的,文儒海打听到李克己入京的消息,便劝他们就在岳阳等候。
文儒海住在岳阳城郊文家老宅,临近洞庭湖。涨潮季节,湖水已经淹到了文宅所在的小山坡的山脚下。迎接他们的家人说大水时湖水会淹到文宅的外墙,所以文宅的墙脚都特别用青石加固。虽有大水之患,风水师说此地风水极好,文运昌盛,分得老宅的长房两兄弟文端与文方,都以文名入仕,分别官居礼部尚书与湖州知府;年轻一代的五个兄弟,也大都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得以入仕,前途正好。所以文家从未想过要迁居岳阳城中,只是不断加固此处堤防与院墙。只是文儒海这一房的老少两辈,除他之外,都有官职在身,不得回来,是以偌大宅院中只留下他与两房看守家人。
文儒海不但设下盛宴,还请了几位岳阳知名的文人作陪,并召了当地最有名的戏班来助兴。
孟剑卿微笑着低声向文儒海说道:“皇爷最嫌恶大小官员们喝酒听戏,李先生又在丧期之中,这样做是否不太妥当呢?”
文儒海笑道:“孟校尉不提醒,我还当真忘了这回事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今天难得李兄远道而来,就不要扫了大家的兴了。wωw奇Qìsuu書com网来,来,孟校尉,你也点一出戏吧,这个班子很是不错,到岳阳一趟,不看看他们的戏,便枉此一行了。”
孟剑卿既不能撕下面子,当此之际,也只能随着大家一起入席点戏了。
李克己看望过万安与抱砚之后方才入席,与文儒海并肩而坐。
文儒海频频劝酒,到后来孟剑卿都看不过去了,拦住李克己举杯的手道:“别喝醉了。”
文儒海一笑:“我知道李兄心里难过,所以才劝他喝酒。一醉解千愁,醉了岂不更好?”
李克己只一怔,便大笑起来:“对,对,一醉解千愁!来,咱们大家一起喝个痛快!”
他一仰头,又饮尽一杯,心中却是百感茫茫。
他已永远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算他此后能够青云直上,能够扬名天下,没有他们在一旁,又有何意味?他今后的路,要为了谁一步步走下去?
雷声隆隆地滚过湖面,饮酒听戏的人们不觉都转过头望望大厅外。
闪电撕开了黑沉沉的夜幕,不多时,暴雨倾泻而下。
洞庭湖上风起涛涌,巨浪拍打着堤岸,小山坡之上的文宅也似乎在微微震颤,大厅中的人们身不由己都感到了脚下的抖动。隔了天井,对面小戏台上正在上演全武行的长阪坡,锣鼓喧天,与电闪雷鸣相呼应,令得庭院之中弥漫起一种奇异的气氛,仿佛不是在岸上,而是在巨舟之中,与洞庭湖上的惊涛骇浪只有咫尺之隔。
李克己心神恍惚,过了一会才听到文儒海在对自己说话。文儒海笑道:“李兄,上一回在京中你送我的几幅画,全都被锦衣卫衙门要去做办案的证物了,看样子是休想再要回来。今晚你该再为我画一幅吧?”
孟剑卿微微一怔。文儒海是在说谎,还是的确有人瞒着他这个主办案子的人没收了那几幅画?什么人有这个胆子?就几幅画而已,就值得来开罪他?
李克己不觉一笑,文儒海爱在盛宴之上索画的习惯丝毫未改,令他仿佛又回到了洞庭湖一案案发之前与文儒海饮酒作画的时候。
文儒海不待他回答,已命两名家人在大厅当中清出一块空地来,又在空地的边缘放上一张长案,准备好笔墨纸砚。
洞庭湖上的风涛之声与雷声鼓声相杂,文儒海忽地拍着桌面高唱起一首元人小令来: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孟剑卿打量着文儒海,心念忽地一动。
文儒海此刻的神气,倒比李克己还要像铁笛秋一些。
难怪得这两个人会如此投契。
李克己的目光投向长案上的宣纸,略一停留,又转向了大厅两侧雪白的墙壁。
长案上的纸张,不足以容纳他此时心中的种种感触。
他蓦地抓起案上一盒满满的浓墨,一扬臂,凌空挥洒向右面的粉墙。
文儒海的眼中闪起了异样的亮光,招手令家人赶紧再磨墨。
李克己抓起古玩架上的一幅绣绢盖巾,揉成一团,以绢为笔,将粉墙上的墨迹铺展开来,墨迹高处伸手难及,他纵身跃上房梁,以双足勾住横梁,倒挂下来将墨迹渲染开去。
绣绢所到之处,墨迹浓淡立分,或漫如云烟,或重如浊浪。
此时另一盒墨也已磨好,李克己纵身跃下,扔了绣绢,抓起头号狼毫,饱醮墨汁,挥洒勾勒之间,八百里洞庭跃然墙上,水波荡荡,风急云低,孤舟栖于湖心,宛如正被巨浪抛掷向半空奇Qīsuū.сom书;而最震撼人心的,还是那海吸百川的张拔气势与浪涌连天孤舟自静的奇特意境。
最终他挥毫写下“八百里洞庭孤舟纵横谁人识”一行字,掷笔案上,自横梁上颓然落下,望着墙上的洞庭湖,不知不觉之间已泪流满面。
孟剑卿蓦然一惊,不由得像厅中众人一样,屏息静气地仰着墙上白浪滔天的洞庭湖。
他开始想到,也许真的有人会利令智昏、如此大胆地假公济私拿走李克己从前送给文儒海的那几幅画。也许对那个人来说,那几幅画的确值得他去冒这个险。
【十一、】
李克己还没有离开岳阳,旨意已经下来,著他回青城守丧,期间由地方官严加看管。至于丧期满后如何,却没有下文了。
他再一次被挂了起来。
孟剑卿押解护送的任务已经完成,兼程回京复命。
沈光礼听完他的汇报,淡然一笑:“我没想到铁笛秋居然会这般软硬不吃,连李克己都丢下不管了。皇爷手头要是略紧一紧,李克己就得去凤阳服苦役了。”
孟剑卿踌躇了一下才道:“卑职觉得铁先生的情形不太对头。看他临走时的身法,似乎并没有人们传说中那么超凡入圣、惊世骇俗。我怀疑他拍李克己那一下,其实是在借力。他要丢开李克己独自隐居起来,会不会也有这个缘故?”
沈光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除了李克己和老严,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就是你了。若情形当真如此,若他那些对头们就此胆气壮了找上门去,谁都不会认为老严会干这么没品的事,只怕所有人都会将这笔帐记在你的头上。”
孟剑卿抬起头答道:“若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大人不妨看作是对卑职的又一次磨练。”
沈光礼笑而不语,转而提起案上一纸公文递给他。
原来是礼部派了一名国子监生去泉州祭祀妈祖,要求锦衣卫派人护送。
孟剑卿暗自诧异。朝中士大夫们,向来以为妈祖之神,不见于典籍,不可褒扬;开国以来,这还是朝廷第一次正式祭祀妈祖。
不过即便如此,似乎也用不着派他去吧?
但是他没有问,沈光礼也没有解释,待他双手奉还公文,慢慢说道:“你现在对铁笛秋、李克己,哦,还有文儒海,有什么看法?你以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孟剑卿怔了一下才道:“他们都是与卑职不一样的人。”
想到他们,尤其是李克己,孟剑卿的心中总会生出种种迷雾般的感触。
沈光礼注视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孟剑卿接着说道:“李克己的画之所以会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卑职以为与他跟随铁笛秋修习了十余年有着直接关系,十年磨一剑,他将他的精气神都用到这上头来了。卑职也仔细观察过他的武功路数,觉得他与人过招时远远没有他自己单独练功时挥洒自如,并且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与愉悦。”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李克己却将寒窗十年的文武兼修,铺了一条这样只求心中愉悦安宁的路。
就如那本应长成栋梁之材的一棵树,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朵自在开谢的花,真不知叫旁人说什么好。
泛若不系之舟……
孟剑卿的心中忽地冒出这么一句。
人生在世,本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他这个逆水行舟人,望着那一条不知要飘向何方的不系之舟,究竟是应该为它焦急,还是应该暗生羡慕?
沈光礼微笑道:“看来你现在已经懂得如何看人了。”
停一停,他又说道:“所有的事情,都是人来做的,都是为了人而做的。你懂得了人,也就懂得了事。”
孟剑卿霍然惊悟。
沈光礼从来没有这样教过他。他向来都是将他们这些人一把丢到狼窝里,冷眼看他们自生自灭,再从中选出最能干的幸存者去闯下一个狼窝。
沈光礼已经站起身:“给你三天时间准备。”
孟剑卿领命,将要退出来时,沈光礼忽地又道:“你知道这一次为什么要派你去吗?其中一个原因是,皇爷钦点的那名国子监生,正是文儒海,李克己的患难之交,也算与你有几分交情吧。”说到这么他似乎觉得很是有趣,微微笑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这就是因缘。仔细想一想,这世间看起来无论怎样不相干的人和事,你都可以找到它们之间的某种因缘。”
孟剑卿怔了一怔,看沈光礼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才躬身退出来,掩上房门。
繁星满天,夜风一阵阵地拂过长廊。
孟剑卿回望窗前沈光礼负手而立的身影,暗自沉吟。
今晚他对自己这样循循善诱,究竟有什么用意?
孟剑卿绝不会认为沈光礼是想培养他来接手,即使沈光礼终于要退下去了,由谁来接手,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那么就是,沈光礼觉得他已经闯过够多的狼窝,有资格来听这些教诲、以便完全成下一个更艰险的任务?难道护送文儒海去泉州祭祀妈祖这样的例行公事,也会潜藏着连沈光礼都不敢掉以轻心的凶险?
一名卫士自长廊那头悄然趋近,在孟剑卿耳边低语几句。孟剑卿微微点一点头,低声说道:“好,办得不错。”
私自吞没文儒海那几幅画的,是一名孟剑卿调来协办此案的校尉。自以为与孟剑卿是平级,故此大胆弄了手脚。那几幅画,已被查抄出来做为罪证。那名校尉,已交与锦衣卫慎刑司查办。
孟剑卿要确保不会再有人胆敢在他手下办案时私底里做手脚。
外传:弥勒
冷教习眯着眼,凑在窗前的日光中,极其温柔地摩挲着手中那柄轻薄的百折刀,良久才赞许地点点头:“唔,没有缺口,没有划痕,锋刃如初。看来你使刀还算用心。”
孟剑卿收回百折刀,微笑道:“多谢冷教习夸奖。”
冷教习转过头打量他良久,方才正颜厉色地说道:“你这小子,几年不回来,今日突然想起来找我,绝不是请我看看刀这么简单吧?先说好,不管你是办案子还是另有他事,不许在讲武堂里面搞得鬼哭狼嚎的!”
孟剑卿一笑:“冷教习,我哪有这么大胆子?”
冷教习哼了一声:“少来这套,有沈光礼撑腰,你什么事不敢干?”
孟剑卿面上的微笑丝毫不变:“冷教习的确误会了。学生这次来,绝对是君子动口不动手——除非有人先动手,这可就不关我的事了,对吧冷教习?”
冷教习懒得同他多说,站起身来道:“我不管你究竟要干什么,这个地方,我只借给你一天。时间一到,你立刻给我滚蛋!”
孟剑卿也站了起来,躬身答道:“是。冷教习好走。”
目送冷教习踏出兵器库的大门,孟剑卿回过身来,脸上已如换了一张面具,对兵器库的三名杂役说道:“按我的名单,你们依次去请人。就说冷教习找他们有事,谁要多嘴,别怪我不给冷教习面子!”
孟剑卿要见的,是三名二年生。
【一、】
韩笑天困惑地踏入阴森森的兵器库,环顾四周,高耸的兵器架一层层向库房深处延伸进去,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密布铁栅的一个个小天窗,隐藏在长长挑出的屋檐下,凉风丝丝地吹过,却透不进多少光线,令得库房越发显得阴冷森暗。
韩笑天等了良久,不见有人出来,踌躇之间,又觉得左顾右盼未免显得自己太过稚嫩,于是仍旧笔直地站在原地,只是寂静之中,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面前的一排枪架。枪架上纤尘不染。他抬起头望向前面几排高高耸立的枪尖,一簇簇红缨在丝丝凉风中微微拂动。
将每一样兵器拭擦得如此光亮,每一排兵器架打扫得如此干净的,究竟是那三名仆役呢,还是这似乎永不停歇、穿堂而过的凉风?
孟剑卿站在一排长枪后静静打量着这个气势昂昂有如天外游龙、但站在那儿又沉稳凝炼得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称的二年生。韩笑天的父亲是凤阳卫的一名千户,论官职并不算高,但是地位却很重要——凤阳乃龙兴之地,祖陵所在,韩千户就直接负责陵园安全。
这一届新生,都是身家清白的军中子弟,他们的履历,绝无虚假——掌管学生档案的陆教习向他如此保证。
然而,履历清白又如何?孟剑卿自己入学时的履历又何尝不是一清二白?
韩笑天终于感到了他的注视,目光转了过来。
孟剑卿慢慢踱出来。
韩笑天认得他的服色,不免吃了一惊,不过脸上的惊异之色转瞬即逝,从容拱手道:“校尉,是你要见我,不是冷教习,对吧?”
孟剑卿不觉微微一笑。
到底是万中选一挑出来的人,又正在不怕虎狼的年纪,难怪得有这份胆气理直气壮地面对他。
孟剑卿微一颌首:“敝姓孟,讲武堂三期生。韩学弟请坐。”
韩笑天只一怔便已想起来这孟校尉是何许人。
他这回的震惊可就没有那么容易轻轻带过了。
孟剑卿隔了一道长桌坐下,注视着对面坐得笔直的韩笑天。
这个气势矫矫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新生,有一种令他似曾相识的微妙感受。
这一瞬间他突然间恍惚觉得韩笑天就是自己,而坐在这长桌之后的就是沈光礼。
他仿佛看得见韩笑天内心的紧张,一如当年的沈光礼看得见他内心紧绷的那根弦一样。
孟剑卿霍然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韩笑天会给他那种熟悉感。
这也是一个深藏着某种秘密的人。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坚定,处事如何谨慎,给人的表象又如何张扬,内心的秘密在这样年轻的脸孔上依然会留下某种痕迹。
孟剑卿的注视令得韩笑天内心的紧张与压力越来越重,他突然昂起头道:“孟校尉——或许我该称孟学长——有何贵干?”
孟剑卿一笑:“我要在讲武堂中找一个人,一个自称为弥勒教司库使者的人。”
韩笑天怔了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在讲武堂中找这样一个人?讲武堂中会有这样一个人?哈……”
但是孟剑卿冷冷地盯着他,令得他再也笑不下去。
孟剑卿淡淡说道:“这很可笑吗?身家清白的军中子弟,就不会背叛朝廷、变成弥勒教的司库使者?”
韩笑天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么说孟学长是在怀疑我?哈,这倒真是笑话了,我有这样的大好前程,凭什么要背叛?我背叛了又能得到什么?”
孟剑卿慢慢地说道:“问得好,你凭什么要背叛?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也许你并不认为你在背叛,反而认为我们才是背叛,是大明背叛了明王与弥勒;也许你认为今天这个世界是如此污浊不堪,只有打烂了重来,让明王重新出世,让弥勒重新降生,有如那凤鸟浴火重生,才能建立一个你心爱的完美世界;也许你只不过为了一个你心爱的女人,甚至只不过为了无量金钱——钱可通神,何况凡人?”
他慢慢说出每一个推测,韩笑天的神情也在慢慢地变化。
孟剑卿的目光没有放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语气却仍是不紧不慢:“你生长在凤阳——那是龙兴之地,也是犯罪官员服苦役之地。令尊负监管之责,这让你从小就与他们很熟悉吧。那都是一些有才气、有能力、有抱负又有满心委屈甚至怨言的人。他们想必让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清楚这个国家辉煌背后的种种弊病,也让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执著于去改变这个世界、去纠正这一切弊病是吧?进讲武堂之前,你就已经在凤阳卫尝试将你的想法付诸实施了。近几年来,凤阳卫开渠引水以减省人力灌溉之苦,设立施药局和施粥局以救济贫苦,延请高僧募化钱帛以帮助死于凤阳的犯官家属运送灵柩返乡,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外人可能只看作是令尊的主张,实际上却是你的主张。你想在凤阳做什么呢?”
韩笑天一笑:“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做这些事情。由谁来推动,又有什么关系?”
孟剑卿紧盯着他的笑容,笑容后潜藏的是自信还是不安,抑或二者皆有?
孟剑卿继续说道:“问题是,很多受惠于你的人,包括协助你的人,都不喜欢你,也不愿感激你。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韩笑天脸上的笑容呆滞了一下才道:“人性本来如此,惯会忘恩负义。不过他们怎么想,又岂能影响我!”
孟剑卿深信他最后一句话是发自内心。韩笑天虽然年轻,虽然在他面前不免被动,但是始终没有动摇那种坚定不移的心志与信念——什么样的信念?
孟剑卿转而说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样做?”
韩笑天紧抿着嘴没有回答。
孟剑卿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经抓信韩笑天内心的疑虑与希望,慢慢说道:“你施恩于他们,他们本当感激。但是你一直是如执著于完美。不论是对人还是对己,你都不能忍受任何缺陷与污点。每个人在你面前都会感到你的挑剔与不满——也许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你觉得满意,能够让你觉得完美。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哪怕一粒微尘,都会让你觉得非要除之而后快,那么这个世界必定是很不能入你的法眼的了。你一直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有这个使命去改变一切,去造一个完美的全新世界,是吧?”
韩笑天迎着他的目光,良久,忽然讥讽地笑了起来:“这样说来,孟学长岂不是早已监视我多时、早已给我定了罪名了吗?锦衣卫办案,不是一向凭怀疑就能抓人吗?为什么还非得要偷偷摸摸地跑来这儿来见我,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难道你孟学长就不认为今天这个世界有着如此多的缺陷和污点、必须得随时纠正吗?锦衣卫成天不就是干的这个活儿?”
孟剑卿注视着他。韩笑天其实已经被逼到墙角,但仍然能够如此犀利地反击。如此人才——如果他真是那个人,那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情!而如果他不是那个人,那又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孟剑卿站起身来:“不错,锦衣卫致力于纠正一切弊病。所不同的是,我们从不做梦,从不梦想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我们只做我们能做的事情。”
他轻轻一击掌,一名卫士应声而入,将韩笑天带入隔壁的耳房内看管起来。
【二、】
李漠走进兵器库时,孟剑卿不由得暗自皱了皱眉。
李漠的外表,太过俊秀文雅,本就不像军中子弟;而他的行动之间,也全无讲武堂耳提面命的行如风、立如松、坐如钟的基本仪态,懒洋洋地站在那儿,仿佛恨不能倚在兵器架上或是趴在长案上。
但是且慢——
李漠抬起眼来茫茫然扫视着阴暗的兵器库,他睁大的双眼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但那神气里却又似乎暗藏着无以名状的某种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
孟剑卿暗中的注视并没有引起他的警觉。他的人在兵器库中,他的心神却早已不知到了何处。
这种活在别处的恍惚,令得这个世界对于他们这类人而言,似乎不过是一个背景;他们与寻常人一样饮食起居,说说笑笑,但他们的心却失落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之中。
孟剑卿的眉头不觉皱得更紧。
这样一个人,是他的目标吗?
孟剑卿突然走了出来,令得李漠茫茫然的神气因为惊异而略有改变,勉强摄定心神来应对这位久闻大名的孟学长。
他们隔了长案坐下。孟剑卿简单地道明来意。李漠怔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孟剑卿此时注意到,李漠对人对事的反应似乎总有点儿慢半拍?
李漠又过了一会才“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说道:“孟学长召我来,是因为——怀疑我是那个人?”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心中隐约生出的烦躁今得孟剑卿突然警觉。
李漠的慢节奏,究竟是他的个性使然,还是一种养就的以慢打快的手段?
孟剑卿打量李漠的目光,不觉带上了新的内容。
面前这个二年生,是苏州卫李千户次子,入讲武堂以来,其他课程平平而已,但是制图与制作沙盘的本事,连向来挑剔的常教习也破天荒给了他一个甲——这是目前为止常教习这门课程中唯一的一个甲。
常教习常说,为将者,熟悉天下山川、所有险要,便如胸中早有雄兵百万;善用地利者,往往能有以一当十之功用。
李漠的胸中,装着一幅空前完整、空前详细的皇朝堪舆图,闭上眼睛也能够走遍天下每一个角落——常教习如是说。
李漠许久等不到孟剑卿的下一句问话,不由得惊异地抬起眼来看着对方。
他的性子够慢的了,没想到这位孟学长比他还不急。
李漠想了一想,揉着额角,轻皱着眉说道:“孟学长,你对我有哪些疑问,何不一一提出,让我逐个回答,以解你心中疑惑?我这几天夜里都在帮常教习制作演习用的沙盘,睡得太少,精神不太好,现在真想早点回去补一觉,还请孟学长见谅。”
关于李漠的资料中,的确提到了这一点:这个人似乎很能睡,而且似乎总有点儿没睡够没睡好的样子。
孟剑卿不免暗自疑惑,照李漠这种贪睡法,怎么能够领兵上阵?
然而,如果换个角度来看他的嗜睡——孟剑卿心突然生出另一个念头。
他向后一靠,微笑着看着李漠说道:“你睡不够,是因为你心中想的事情太多,一直睡不好的缘故吧?也许你每天晚上真正只能睡着一个时辰——那也难怪你总觉得睡不足了。”
他看得见李漠心中突如其来的震动,不过仍然过了好一会,李漠才回答:“我入睡的确有点慢。”
孟剑卿盯着他继续问道:“那么入睡前你都想些什么呢?”
李漠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他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本事瞒过孟剑卿的眼睛。
他慢慢说道:“我常常在心中默记某一处的地图,让自己似乎能够亲眼看到那个地方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想象自己正慢慢地从夜空中飘落到那个地方的原野之上,等我最终落到原野上、感觉到整个身体都融入大地的时候,就会觉得安宁了,然后就会睡着。”
孟剑卿沉吟着注视着他。
他这样做的时候,内心深处,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他是想逃避什么吗?逃开一切人与事,只留下他一个人,与他所熟悉的山川草木融为一体?只有在没有是非的原野之中,他才能感到安宁?
孟剑卿决定暂不追究到底,换了一个话题:“你生长在苏州,想必对苏州的风土人情很了解吧?”
李漠点一点头。心中却还在想着方才的话题。
孟剑卿方才追问他入睡前究竟都想些什么,有什么用意呢?他的回答,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他心中的疑问因为一时得不到解答而更为深重。
孟剑卿突然说道:“听说苏州人家家都烧‘九四香’。你知道什么叫‘九四香’吗?”
李漠当然知道。张士诚小名张九四。苏州官民,人人心照不宣,只是人人都不愿去揭这个盖子,只当家家都在拜神求佛。他不相信锦衣卫——尤其是孟剑卿会不知道这回事。
孟剑卿究竟想干什么?
李漠寻思了一会才摇头道:“很抱歉,我没听说过这回事,也许因为我们家终究不是苏州本地人,所以很多苏州地方的风俗还是不太了解,只能看到一些外在的东西。”
孟剑卿微微一笑。
这个问题,李漠想必早就有所准备,所以才会回答得滴水不漏。
只有刚才那种李漠从未想到、也不明白用意的问题,才会让他猝不及防之下,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吧。
孟剑卿将苏州当地的文人名士,一个一个地提出来向李漠询问他对这些人的观感,以及他与这些人前前后后的接触过程——这些名人,或多或少都与苏州卫打过交道,李漠没有理由推说他从来没见过、没接触过这些人。他回答得很慢,每一个问题似乎都要先在心中思考三遍,然后才织出一张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网来交给孟剑卿。
虽然如此,孟剑卿仍然注意到,李漠被步步逼问,不能不一一评价每一个人的长短优劣,但是他的用词如此温和委婉,如此体谅每一个人的难处与凡人在所难逃的种种弱点,实际上没有说任何一个人的不是。
他如果不是太过老于世故,就是本性如此温和,如此惯于体谅每一个人的弱点,让人们在他面前感觉到一种慈父般的关怀与包容。他是与韩笑天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若在战场之上,韩笑天的部属可能会因为畏惧他锋利的逼迫而全力冲杀,李漠的部属却很可能会为了爱戴他本人而拼死效命——
这样一个人,也许的确有那种将散沙般的人群聚拢在他周围的特质。
然而他是这样迟缓而温和,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他行动起来,投身于似乎与他本性并不吻合的、旨在毁灭一个世界的浪潮之中去?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孟剑卿终于说道:“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李漠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再怎么迟缓的人,被孟剑卿这么一步步逼下来,也会紧张得很。现在总算可以走了。
但是孟剑卿接着说道:“还有一个小问题。谁是青桑?”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就如魔咒一般让刚刚放松下来、猝不及防的李漠怔在那儿。
孟剑卿注视着他突然间失去了血色的脸孔。过了好一会,他的脸色才慢慢地恢复过来。然而他整个身体的僵滞,却还需要更多时间恢复。
透过他茫茫然睁大的双眼,孟剑卿清楚地看到自己说出的这个名字,如一柄利刃般正插在他的心口,让他疼痛到无法感到疼痛,甚至于无法呼吸。
他当然知道谁是青桑。然而那个从小就依在他的羽翼下一天天长大的爱哭女孩,已经永远不会回来。青桑。张青桑。她不该姓张。苏州城破后被俘的张姓一族,被贬为贱民,男子世世为优,女子世世为倡。他总觉得那是非常遥远的事情,直到这一天真的来临。这一回他再不能护翼青桑。
孟剑卿再一次问道:“谁是青桑?”
但是李漠说不出话来。
孟剑卿注视他良久,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他想知道的,不过是青桑这个人、这个名字对于李漠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他的心中究竟有什么样的份量。
现在他已有答案。
李漠似乎是勉强拖着自己的身躯离开兵器库。
孟剑卿审视着他的背影。
青桑现在的名字是红雪。她的冷与艳,让整个苏州城都为之疯狂。
孟剑卿秘密搜查她的住处时,曾经在她枕下发现一个布偶,写的正是李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布偶制作得极其精美,可以想见她花了多少心血。然而布偶身上的每一个要害处都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孔——实际上孟剑卿搜到这布偶时,它的心口上还残留着一枚断针。
孟剑卿可以想像到青桑,或者说红雪,一针针插入那人偶的要害处时,心中切齿啮骨的恨意。
她曾经对李漠寄予了最大的希望,所以在这希望破灭之后,才会这般恨之入骨?
李漠心中是不是也同样对自己恨之入骨,所以才会那样麻痹自己?
这样深刻的恨意,是不是也会转移到别的人、别的事物身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现在的这个世界中,他永远也无法再庇护青桑。
除非他改变这个世界。
他会这样做吗?
孟剑卿无法肯定,但是更无法否定这种可能。
在迟缓、平静、温和的外表之下,李漠其实更像一片随时会掀起惊天大浪的海洋。
与韩笑天相比,李漠是不是更有可能是他要找的人?
【三、】
徐朝海伸手推开兵器库沉重的大门。
门扇虽然沉重,门轴却极其光滑,是以大门打开时竟是悄然无声。兵器库内又尚未点灯,黑沉沉的寂无人声。
这诡异的气氛令得徐朝海在门口外停了一会才跨进兵器库。
守在门外的两名卫士立刻又将门关了起来。兵器库中更是漆黑一片。
寂静的黑暗中,徐朝海似乎都能听见自己慢慢变得急促的血流声与心跳声。
然后,灯光在他面前数步处忽地亮了起来,灯下露出一张眉毛浓重得令人一见难忘的脸。
徐朝海“啊”地一声向后连退数步,直到后脊撞到了大门上,才停住脚步。
那人将灯放在长案上,抬起头来看着他。
灯光自那人下颌处照射上去,越发显得他整个人有如鬼怪一般可怖。
徐朝海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已经镇定下来,跨前一步,拱手说道:“徐朝海这厢有礼了。请问是哪一位要见我?”
孟剑卿自一排长枪架后走出来,盯着他似笑非笑地道:“徐朝海,你应该猜得到的。你不是已经认出了这个人是谁吗?”
徐朝海看了那人一眼:“恕徐某眼拙,不能认出这位兄台。方才被吓一跳,委实是因为这情形太过怪异。”
他已认出孟剑卿的服色。锦衣卫找上门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但是他仍然站得笔直,镇定自若地面对着这位目光锐利的校尉。
孟剑卿打量着他。
徐朝海的年纪比其他二年生都要很大一些,身量中等,甚至于有些过于瘦削,貌不惊人,放在人堆里,只怕谁也不会特别注意他。不过他身为一名小小十夫长的儿子,居然能够从寒山卫那个穷乡僻壤一步步走到讲武堂,这份志气与能耐,当真是不可小觑。
孟剑卿在长案后坐下,挥挥手,那人立刻躬身退出了兵器库,大门重又关上。
他示意徐朝海在长案对面坐下。
徐朝海走近时,孟剑卿心中忽地一动。
他感到了某种熟悉的气味。
一种隐隐约约、无可名状、无可捉摸又令他本能地提高了警觉的血腥气。
幽暗之中,徐朝海的眼睛,恍惚如同山林里灼灼闪耀的兽目一般。
徐朝海坐了下来。那张眼睛现在正对着孟剑卿。
孟剑卿微微一笑,他看得到那双嗜血的眼睛背后的紧张。
他慢慢说道:“寒山卫虽然穷山恶水,出产不丰,但是靠近秋风岭这个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客商与行人,历来多得很,也是盗贼剪径的好去处。不过那些山贼,倒还讲究几分盗亦有道,得了钱财便肯罢手;但是最近十来年,这条路突然变得更不太平了,来往客商行人,竟常常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刑部积压了大量无头案,累得两任堂官都受了参劾。前年刑部终于想了一个法子,派出一名得力捕头,假扮客商也走了那条道;又在沿途设置暗哨,节节跟踪,要查出案子究竟发生在什么地带。”
徐朝海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校尉以为问题是出在寒山卫?”
孟剑卿淡然说道:“不是我以为,而是刑部查出来的。那名捕头身手不凡,与袭击他的贼人缠斗了许久才被击倒,所有财物都被抢走,人则被拖到秋风岭东侧的山谷里掩埋起来。刑部后来仅仅在那条山谷中就挖出了二十七具尸体。”
徐朝海扬起了眉:“秋风岭距寒山卫还有二十里路程。尸体在秋风岭一带发现,并不能证明与寒山卫有关。更不能证明与我有关。”
孟剑卿微笑:“我以为你看到方才那个人时应该就已经明白了。”
徐朝海脱口说道:“不可能——”
他蓦然惊悟,闭紧了嘴。
孟剑卿盯着他道:“什么不可能?因为你早已杀掉了那名捕头、将他深埋在地下、他不可能还会活着出现在你面前,是吧?”
徐朝海立刻答道:“校尉方才也说那名捕头是被深埋在地下。人若断绝呼吸,至多能够支撑多久呢?一刻,两刻?我想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吧?前后接应的捕快,恐怕不会那么快就发现出了问题、并及时找到那个地方、找到那名捕头的埋身之处,将他及时挖出来。”
孟剑卿注视他一会,转而说道:“刑部挑选这名捕头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习练过天竺的瑜珈术,埋在地下,最少可以支持一天一夜。”
徐朝海一时无话可答,停了一停才道:“既便如此,事隔两年,那位捕头又有什么根据指认我?”
孟剑卿道一笑:“因为当时你是蒙了面的,是吧?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刑部才花了两年时间来找那个独行大盗,将秋风岭方圆百里内所有稍有嫌疑的人都查了一遍,直到有人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符合条件的人没有查,这才发现,你离开寒山卫这两年间,秋风岭上再没有发生过这么多的无头案。”
徐朝海嘴角浮上一丝讥讽的微笑:“也许是因为刑部查这个案子时闹的动静太大了、那个独行大盗避风头去了?我想傻瓜都知道不要去触这个霉头吧。”
孟剑卿轻轻叹息一声:“那位捕头与贼人厮杀之际,拼着受伤,在那贼人身上留了一个特别的标记。现在,脱下你的上衣,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徐朝海霍地站起身来。
孟剑卿看着他道:“现在已经入夜,寒风已起,你后背上留下的五凤朝阳手的伤疤,想必已经开始发青,开始刺痛吧。”
徐朝海握紧了拳,一言不发地直视着孟剑卿。
孟剑卿轻声说道:“我想要知道,为什么?”
徐朝海蓦地低吼般说道:“为什么?你也说过,寒山卫穷山恶水,出产不丰。我受够了那种日子!”
孟剑卿注视着他。
徐朝海家境贫寒,这他是知道的。但是究竟贫寒到什么程度,他却没有更具体的资料。
是因为贫寒,还是因为徐朝海自己的欲望,才使得他从十年前就开始走上这条道路?
孟剑卿转而说道:“我还有两个问题。你若是能让我满意,也许我能说服刑部,给你一个痛快。你要知道,为了那些无头案,刑部那些人可都窝着一肚子火,发狠说逮住这个家伙,要让他生不如死——”
徐朝海不待他说完,便伸手去抓一旁木架上的单刀,却惊愕地发现自己握着刀却拿不起来。
孟剑卿微笑着道:“我知道你可能是最危险的一个,所以派人在你的晚饭中事先下了一点药,好让我们能够平心静气地谈话。现在还是坐下吧。你让我满意,我也会让你如愿以偿,痛快一死。”
徐朝海慢慢地滑坐在长凳上。
方才支撑他的那股子戾气,一时间无从着落,在空中飘荡不定。
孟剑卿闲闲地道:“我只奇怪,这十年你劫了那么多财物,怎么居然沉得住气不拿出来用?我查过你家里,还是一贫彻骨。你若不拿出来用,劫它做什么?”
徐朝海抬起眼来上下打量孟剑卿一回,冷笑道:“你现在也还年轻,当然不会觉得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等到有朝一日,你也像我父亲那样又老又残又穷,才会痛感无钱寸步难行!”
孟剑卿默然一会,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随即说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做要弥勒教的司库使者?”
徐朝海愕然瞪着他。
孟剑卿很耐心地道:“你没有听懂吗?那么我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做弥勒教的司库使者?”
徐朝海怔了一会,几乎仰头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会回答这个问题,好让你去向上司交差,然后我自己落个全家抄斩、株连九族?”
孟剑卿叹口气:“你也知道,我总得向上头交差。现在你反正是一死,不如就拿你交差,免得害了别的学弟——”
他说到“学弟”,徐朝海忽地想起他是谁,张口欲言,孟剑卿止住了他,继续说道:“你前后害死数十条人命,就算全家抄斩,也还抵不过去,不算冤了吧。我之所以要问,不过是因为那句老话,你让我满意,我就给你一个痛快,也许还可以顺带看看能否给你家留下一两条命,不致于绝了后嗣。”
徐朝海瞪着他。他是否该信任孟剑卿这位学长的诺言?
良久,徐朝海方道:“好,我说。”
他是三年前冬至日加入弥勒教的。
孟剑卿暗自吁了一口气,问道:“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你的秘密?”
抓住了他的要害?
徐朝海冷哼一声:“凭他们那些蠢材,也能威胁我?”
孟剑卿微一转念,已然猜到:“这么说是因为司库使者这个职位所掌握的各地香堂的香火巨资了?”
天下祀奉弥勒的寺庙庵堂,何止数万,谁也不知道其中哪些要暗中向弥勒教缴纳香火钱。
以徐朝海只进不出的个性,来掌管这些香火钱,的确是再合适不过。
弥勒教想必也想通了这一点,才会让徐朝海入教三年便能担此重任。
他看向徐朝海:“你掌管的库房共有几座?都在什么地方?”
徐朝海眼底鬼火似的光芒又亮了起来。如果对方有求于自己,那么自己是不是还有更大的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是触及孟剑卿平静而冷淡的目光,令得他胸中腾起的火焰刹那间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那些库房,会不会早已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中?
但是他仍然想试一试。
徐朝海直视着孟剑卿:“如果我说出那些库房所在之处,孟学长是否可以对我家人手下留情?一处库房换一条人命,不知道孟学长是否愿意?”
孟剑卿似笑不笑地道:“你在和我谈条件?”
徐朝海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已经陷入牢笼了,居然还想和锦衣卫谈条件?
徐朝海暗自咬咬牙,说道:“除了库房,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讲武堂中,还有比我地位更高的人。”
孟剑卿微微一怔。
徐朝海紧张地搜寻着他的表情。孟剑卿的神情有些奇怪,过了一会,他竟然微微笑了起来。徐朝海的心却沉了下去。难道锦衣卫早已知道这个秘密?
孟剑卿微笑着说道:“要等到这个时候,你才肯说出那个秘密,看来你其实对弥勒教还是有几分忠诚的啊。不过也许我该说,你对我们的教习还是很尊重的,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会卖师的。真希望归教习也能知道你这份心。”
徐朝海的脸色立时灰败。果然……
孟剑卿站起身。
他也是直到这一次受命办这件案子时,才有资格知道,归教习当年竟然是明教弥勒殿长老,专司训练各地分坛精选出来的少年弟子。
难怪得归教习说,人生有三大乐事,睡觉,吃饭,还有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亦乐乎”。
他之所以愿意进入讲武堂,讲武堂之所以要延揽他,或许就在于这最后一句话。人才难得;有能力养育人才的人,有养育人才的机会,更是难得。
徐朝海这个人,看似精明强干,于世事却如此蒙昧。讲武堂教习的地位,何等重要;连他都能知道的归教习的原来身份,居然以为锦衣卫会查不出来?还拿出来讨价还价。
难怪得沈光礼某次说,人若被一件事情占据了太多心思,就会被这件事情蒙住心智。
孟剑卿居高临下地看着徐朝海,眼神中不无怜悯。
徐朝海不该自不量力地和他谈条件。他原以为有本事有胆气做下如此大案的人,总还值得锦衣卫花费点心思。
韩笑天和李漠是清白的——也许。
可是孟剑卿并不感到如释重负。
在他们两人身上,潜藏着也许比徐朝海更危险、更难以捉摸的东西。
他是否应该建议沈光礼,继续监视这两个人?沈光礼会否觉得他的手伸得太长?
离开讲武堂时,第一轮熄灯号角堪堪吹响。
号角声中,两名值夜学生高亢的歌声也随之响起:“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一句方落,整个讲武堂都接上了下一句:“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夜色深沉,北风呼啸,这歌声却似乎烈火一般在夜空中燃烧。
这是讲武堂的三首堂歌之一。另两首是《国殇》与《岂曰无衣》,不过分别只在祭祀时和十日休沐时才唱。
几名卫士互相看看,心中不觉都在想,整个应天府是不是都会听到这歌声?
孟剑卿的脚步未停,但是心中却忽地点起了一蓬野火。
他的手下有十个人,每次派两人,轮流监视韩笑天和李漠,也不算什么难事。
在这里,没有人可以背叛——即使是尚未成形的背叛。
【后记】
《弥勒》这个故事,源于某部电视剧中的一段话,大意是:一个间谍,若是背叛,只可能为了三个原因,信仰、女人和钱。
那么,讲武堂中的天子骄子们,是否也会有这种沦落的可能?
经历了艰难的入学考试、热热闹闹的学堂生涯,这些满怀雄心的年轻人,会不会因为这种种原因而选择另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