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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传:桃源

后传:桃源

【一、】

秋高霜降,月白风寒。

转过一片密丛丛的树林,前方山坳中现出一点灯光,借着霜一般白的月色,约略可以看清是个小山村,错错落落十几户人家;正当路口的那株巨树下,影影绰绰是座小庙,灯光正是从小庙中透出来的。

林捕头紧走一程,先赶到小庙,进去张望了一回,转身出来,点头哈腰地笑道:“孟校尉,是过路的两个炭商,我已经打发他们挪到一边去了,地方已经腾出来。”

孟剑卿环顾四周,做了个手势,随行的五名卫士,立时散开来,将这小庙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之后,留下两人在庙外警戒,另三人忙着打开铺盖,张罗干粮与清水。

小小一座庙,立时拥挤不堪。

孟剑卿打量着那尊没有神号、非佛非道的红脸神像。神像似乎不久前才刚镏过金;庙宇虽小,神案香炉布幔虽旧,却处处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打理的人看来很是经心。

孟剑卿转过头道:“林捕头,将这村里的保正带来,我要问话。”

林捕头一怔,尴尬地道:“孟校尉,这个村子是这两年才聚起来的,只怕根本就没有保正。”

孟剑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转而说道:“那就带两个年老的村民来问话。”

林捕头领命带着两名捕快去了。

孟剑卿回过头来继续打量着神像,良久,目光忽地转向正探头探脑地望着他的那两名炭商,倒将那两名好奇心太过的炭商吓得全身一抖,陪着笑脸不知说什么好——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锦衣卫的样子吧?

孟剑卿盯着他们,直到这两人吃不住他的注视,笑脸几乎变成了哭脸,这才移开目光,立时感到了两人如释重负的喘息声。

的确只是两名普通的炭商?

林捕头不多时已带了两名老汉回来。孟剑卿吩咐将其中一人先带到庙外等候,只留下一人,战战兢兢地垂了手站在他面前。

孟剑卿微笑着看着他道:“老人家,我只想问一问这神像是哪一位神仙。”

见面前的官差如此客气,那老汉心神略定,却仍是哆嗦许久才说清楚,原来这是附近山中的烧炭佬供奉的陈老相公。据那些烧炭佬说,这陈老相公原本也是个烧炭佬,后来被烧死在窑里,所以成神后是个红脸;开窑之前,窑主和烧炭佬都得先拜过陈老相公,才能保住这一窑平安。至于这座看起来已有些年头的小庙是何时建起来的,又是何时开始供奉陈老相公的,却不知道了——他一家子两年前才刚搬到这儿。

另一名老汉是这儿的老住户了,口齿也便给,将他所知道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原来这一带土肥水美,几十年前颇有些人家,因为村口有株大得罕见的老樟树,附近人家就将这村子叫做大樟树村,这座小庙本是村里供奉的山神庙,他年轻时还做过几年庙祝,洪武帝平闽时这儿过了一趟兵,打了一仗,几乎扫空了整个村子,就留下两三户,也还吓得逃到深山更深处住了几年;陈老相公的神像,大概也就是那几年立起来的——至于究竟何时,这个他可委实说不上来,只知道他搬回来时就见着这神像了;烧炭佬都是些没家室没牵挂的狠人,一句话不对就操起家伙上阵,他们实在得罪不起,只好任由烧炭佬占了这座山神庙,还得各家轮流着替他们打扫;作为交换,烧炭佬开恩似地答应,没事不会来打扰他们这个村子。

打发走两名老汉,孟剑卿靠着土壁坐了下来。

这是他们入闽之后所见的第十七座陈老相公庙。都是在这一二十年间立起来的。

那些烧炭佬,供奉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半点也不相信那套鬼话——一个烧炭佬死了还会成神、还要被尊称为“陈老相公”?

【二、】

半夜里锦衣卫换了一次岗;林捕头手下的两名捕快则轮换着在庙内守夜。

其中一名炭商似是肠胃不好,夜里已起来三次。到他第四次起来时,抱着刀靠在土壁上守夜的捕快,听到动静,都懒得再闪眼看一看。

山林寂静,偶尔的狼嗥声也隔得很远,隐隐约约地听不真切。

孟剑卿忽地心神一震,不自觉地睁开眼来。

是哪儿不对了吗?

庙中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见每个人的呼吸——

他忽然明白是哪儿不对了。

他居然没有听见那名守夜捕快的呼吸声!

也就在这一刻,黑暗中蓦地闪起一点火光。

孟剑卿随即闻到了刺鼻的硫磺味。眼角余光看见留在庙中的那名炭商正蹑手蹑脚然而动作飞快地向庙门处奔去。

几乎在望见这一幕的同时,孟剑卿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弹跳起来,短刀出手,一柄射向暗中的那点火光,另一柄射向那名潜逃的炭商的后心。

短刀斩断滋滋燃烧的火绳之际,那炭商也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孟剑卿抢在炭商的身体落地之前掠了过去,左手托住他,右手在他颈后一掌击下,令得这炭商既便未死也被击昏过去、不能再出声了,才将他慢慢放倒在地上。

那包火药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孟剑卿随手将一袋清水浇了上去,至此才轻轻吐了一口气。

这样一包火药,足以将整个山神庙炸成废墟。

庙内庙外仍是如此安静。

转身过来,试一试那名守夜捕快的鼻息,不知何时已经断了气了。轻轻摇一摇,那捕快的身体便软软倒了下来,后心的刀口慢慢渗出血来。

孟剑卿暗自皱了一下眉。

虽说这土壁不够坚牢,但是能够穿透这样一面墙壁再刺穿人体的利器,还是很少见的;行刺者能够隔了墙壁将方位记得这般清楚,同样也不简单。

孟剑卿轻轻走出了小庙。

不出他所料,土壁外那名假装出恭的炭商迟迟不曾听到火药的爆炸声,知道大事不妙,已顾不上惊动岗哨,正忙忙地向山林中奔逃。

孟剑卿挥手示意守在山神庙外的两名手下去追那名炭商,自己返身回来,点亮香案上的油灯,喝醒了其他人,打发林捕头带着幸存的那名捕快去庙外守望,又将一名手下派到房顶去盯着。

两名卫士拔去那名昏死过去的炭商后心上的短刀,鲜血喷涌出来之际,那炭商也痛呼一声醒了过来。两名卫士一人敷药止血,另一人迅速将白麻布带缠上了伤口,同时往他口中塞了一丸药,又捏住下颌,强行灌了一小瓶药汁下去。孟剑卿带的这几个人,捆人杀人固然都是一把好手,救人却也毫不含糊。

那名炭商被拎到神案前,脸色灰败,垂着头一言不发。

孟剑卿看他一眼,淡淡说道:“明天中午可以到金鸡堡。这人就交给金鸡堡的那群烧炭佬吧,告诉他们这人试图炸毁大樟树村的陈老相公庙,被我们抓住了,随便他们怎么处置。”

那名原本打定的主意大不了一死了之的炭商,听得全身一哆嗦。那些无法无天的烧炭佬,可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孟剑卿不待他有所反应,又一掌击昏了他。

等到天亮时分,追捕另一名炭商的两名锦衣卫才忐忑不安地回来。那炭商地形熟悉,脚程又快,这暗夜之中,的确是难以追踪,只追得小半个时辰,已经不见炭商踪影。两人畏惧孟剑卿,不敢就此回来,又在附近搜索了一番,委实没有收获,这才返回禀报。

孟剑卿摆一摆手道:“跑了就算了。这一次且饶过他罢。”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两名锦衣卫知道这后一句话也是对他们说的,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暗自惊懔,提点自己下一次决不能再出这样的差错——孟剑卿的口气,是只给他们一次机会的。

【三、】

金鸡堡原是漳州一名姓程的大炭商修建的一座圆环形楼堡,占地上百亩,高逾三丈,外墙全用坚实的青石垒成,石缝中灌足了糯米浆;所有门窗,全都向堡内开;全堡只得一道大门出入;围绕外墙的,另有一道小河,程家建堡时将这小河拓宽至两丈余,挖成了一道护城河,每到天黑,吊桥一收,便是只猫,也不能再出入了。乱世之中,也不怪程家要这般防范。据说当年一股上千人的乱兵想攻入金鸡堡,围攻了一个月,都没能拿下来,自己反倒折兵损将,狼狈而逃。

金鸡堡周围的大山,便是烧炭佬聚居之地。每窑木炭出来,窑主便会将炭篓挂上崖顶的缆绳,滑到山下来,再由各地赶来的炭商一一点收,装上竹排,沿河而下运往漳州再转运各地。闽中各地,这样的集散之地,不在少数,只是少有规模如此之大的而已。

各地的炭商,照例都住在金鸡堡。一时不及收购的木炭,也暂时储藏在堡中。

严霜已降,正是烧炭收炭的季节,金鸡堡中各地炭商云集,端的是热闹非凡。程家四老爷程品仙这几日也到了堡中,这几年的收炭事项,向来都由程四老爷负责的。程四老爷长袖善舞,似乎从来没有什么事情难得倒他。只是这一回的事情到底还是让他大皱眉头了。

住进金鸡堡的那位锦衣卫孟校尉,吩咐他将这附近的烧炭佬的头目找来问话。

所谓一物降一物,无根无底无法无天的烧炭佬,连窑主也是冤家对头,惟独对炭商大不相同。也难怪,这本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且又离得远了一层,不会像窑主那样日日压在烧炭佬的头上作威作福,于是更加只见他们的好、不见他们的恶了。

只是这些炭商在受用这番尊敬的同时,难免也得担起一点责任,比如说现在。

程四老爷暗自苦着脸,打发人将这附近的三个烧炭佬头目都请了来,一心祈祷千万不要有什么大案要案缠上这些烧炭佬,连带得各家炭商也不得安宁。

孟剑卿打量着站在面前的三名烧炭佬头目。程四老爷一一为他介绍。金鸡堡一带的烧炭佬有三大帮:漳州、泉州与长乐。漳泉二州来的烧炭佬人数相当,积怨极深,动不动便是一场火拼;长乐帮人数最少,常受漳泉二帮的欺压,是以也最团结、最悍勇好斗。漳州帮的头目也姓程,叫程五更,算起来还是程四老爷的远房族人,三十来岁,看起来较为稳重;泉州帮的头目叫陈义顺,看来已有四十出头,身材瘦小,貌不惊人,长乐帮的林重九年纪最轻,身量高大,一脸彪悍之气。

孟剑卿慢慢说道:“三位请坐。”

看着那三人的坐姿,孟剑卿的眉梢微微跳动了一下。

立如松,坐如钟。

这三个人面对他时都坐得很稳定很镇静,都敢于正视他的眼睛——锦衣卫的恶名远扬,孟剑卿更算是其中名人,不知有多少凶神恶煞之徒、自诩清白之人,都曾在他面前两腿发颤、面如土色,几乎不需他开口,便已心志崩溃。

闽中民风彪悍,果然名不虚传。

程四老爷在一旁坐立不安。他原以来找来这三个人就可以交差,但是孟剑卿的意思,竟似要他一直坐在这儿旁听,做个见证一般。不论这位孟校尉要问的是什么案子,他可半点也不想掺合进去,只是说什么也没这个胆量开口告辞……

孟剑卿淡然说道:“闽中各地的烧炭客,这些年来似乎都由供奉山神改为供奉陈老相公了吧?”

那三人互相看看,年纪最长的陈义顺率先答:“别的地方我们不太清楚。我们这儿倒是这样的。毕竟陈老相公才是专门庇护我们这些人的神仙。”

程五更紧接着说道:“就好像梨园只拜二郎神一般——大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吗?”

孟剑卿看他一眼:“圣人有言,水至清则无鱼。民间祭祀,向来各有习俗,只要不碍大局,礼部也不会事事苛察。”

林重九立刻接了上来:“大人的意思是我们拜陈老相公有碍大局了?”

孟剑卿微微一笑:“昨天夜里两名炭商意图炸毁大樟树村的陈老相公庙,被我们抓住一个,据他供称,这陈老相公,成神前可不是一名烧炭客,而是逆贼陈友定,这逆贼死后,他的部属亲族,逃入山中,隐藏在你们之间,又捏造出这样一位神祗来,诱骗不明真相的烧炭客供奉香火,他们却在暗中行那勾连不轨之事。”

他平心静气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程四老爷却是脸色都变了,呼吸都不顺了;陈义顺那三个人,饶是见多了风浪,至此也是脸色大变。

林重九腾地站起身来,怒声说道:“血口喷人!那炭商在哪儿?叫他出来对质!”

程五更也站了起来:“炸神庙的家伙是要被扔进炭窑的——这混蛋一定是想陷害我们来脱身!”

陈义顺则快手快脚地伏在了地上,惶恐万分地道:“请大人明鉴,金鸡岭上虽然有不少陈家的远亲旧部,但是都早已归顺,这些年来安居乐业,绝无勾连不轨之事!陈老相公虽然姓陈,那也只因为陈是大姓,不该这么凑巧罢了!”

孟剑卿看着他们,过一会才道:“原来毁坏神庙是要被扔进炭窑的。不知道这些年来金鸡岭这儿处死了多少这样的人呢?”

这本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私刑杀人,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方官吏,向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这些烧炭佬别做得太过份便成。

孟剑卿不急着叫陈义顺起身,却突然问起这样一件事,令得三人心中都是一紧。真要一一追究起来……

孟剑卿却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偏远之地,许多事情也不能不从权,倒难为你们费心维持一方治安了。”

他示意陈义顺起来,说道:“当然了,金鸡岭也不是化外蛮荒之地,不能全然不讲法度。以后若有类似事件,最好还是报备地方,会同地方一起处置为好,以免贻人口实。”

陈义顺三人互相看看,话全让孟剑卿一人说了去,他们一时间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孟剑卿欲笑不笑地看着他们,又道:“这名炭商,居心叵测,意图炸毁神庙、同时加害朝廷官员,于公于私,都绝无可赦之理。既然金鸡岭有旧例处置这等人,我也就将人交给你们三个了。”

身后侍立的两名卫士已转身自屏风后拖出那名半死不活的炭商。方才的话,那炭商听得一清二楚,此时脸色死灰,却仍是一言不发。陈义顺三人盯着他,脸上神情各不相同,孟剑卿注视着他们,忽而一笑:“不过,为了以儆效尤,三位最好这就回去通告各窑,选一个大家都能看得见的地方来处置这名贼徒。这样吧,你们留一个人带路,两个人回去安排,如何?”

他方才还说要将人交出来,忽然又表示要带着人一直跟到山上去,倒让陈义顺三人又是一愣,陈义顺定定神,说道:“如此也好——我腿脚慢一些,不如我来带路,程老弟和林老弟先回去安排吧。”

目送他们离开金鸡堡,程四老爷腿一软,几乎不曾瘫坐在地上。

总算是送走这群活阎王了,老天保佑可别再回来……只是这多半是奢望吧,看样子这件事可不会这么善了,还有得缠了……

【四、】

山路崎岖,陈义顺走得其实不算慢了。他有些惊异地不时回头看看一直抬着那名炭商、沉默地跟着他身后的锦衣卫卫士。他原以为这些卫士只是些惯会装腔作势的花架子,平地上打架砍人还行,到了这莽莽丛林中,就只能缠手缠脚地疲于赶路了。

三名卫士与一名捕快轮流抬着那炭商,另有两名卫士被派在两翼警卫。天色渐黑,秋月渐升。孟剑卿望望山林中慢慢弥漫出来的清冷的雾气,很快这雾气就会浓得不见月影了。

也许他应该明天再上山的。

这也正是对方所希望的吧?

前方山谷中终于现出一片火光。

山谷中央一片平地上,围着火堆,已聚集了一二百人,程五更和林重九陪着三名窑主站在最前面,沉默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孟剑卿在他们对面站定,三名窑主赶紧带着家仆过来招呼茶水,但是没人理会他们。

那名炭商被扔在地上,孟剑卿扫视着那群沉默的烧炭佬。霜一般冷的月色中,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对面那潜藏在人群中的霜一般冷的敌意。

被锦衣卫逼得无路可走、只好藏身于这深山草莽之中的各色亡命之徒,只怕不在少数吧?

他示意身旁一名卫士站出来,高声将那名炭商的罪行一一说明。

至于这番说辞,当然是孟剑卿仔细斟酌过的:那两名炭商,一开始是意图炸毁陈老相公庙、加害于朝廷官吏;所谋不成,又谎称陈老相公其实是陈友定,烧炭佬供奉陈友定,是图谋不轨,想要就此掀起一桩大案,诱骗朝廷毁掉闽中的陈老相公庙、剿杀所有供奉陈老相公的烧炭佬。

那卫士姓雷名钟,原是少林俗家弟子,别的功夫也还罢了,只这门狮子吼的功夫,当真是练得炉火纯青,这一开口,满山谷都嗡嗡震动起来,众人脸上都有些变色。待到他说出后半段话,大家的脸色更是变得厉害——这个阴谋倘若得逞,闽山中哪怕不血流成河?如此歹毒之人,当真该死。

那名炭商原以为孟剑卿只是吓唬他好让他招出背后主使人来,至此才相信孟剑卿是当真要将他扔进炭窑里去了,脸色刷地一下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嘴唇哆嗦着,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孟剑卿却恰在此时低头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讥诮的目光立时叫他噤声无语。

他能说点什么?怎么招恐怕都是个死。他背后的主使人——还用得着问吗?

雷钟末了高声说道,此后若有此类歹徒,也可照此办理:会同地方,审讯属实,即可由地方监管扔进炭窑,再到县衙备案。

孟剑卿这番处置,看起来的确是尊重烧炭佬的风俗,却又将审讯与监督行刑之权收缴地方。

三名窑主自是无从置词,程五更三人面面相觑。

那炭商蓦地里大叫起来:“陈老相公,陈老相公,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尖利的叫声在山谷中回荡;看守的卫士本欲制止他,瞧瞧孟剑卿的脸色,又停了下来。

那炭商的叫声越发高了起来:“陈老相公,我们兄弟可是奉了你的指令在办事!”

人人只当他是逼急了在胡言乱语。

熊熊窑火已在眼前。那炭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黑夜之中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悠悠传来:“且慢!”

众人都是一怔。这样地方,哪来的年轻女子?

已经将要被扔进窑里的炭商,又被放了下来,身子触着冰凉地面的一刹那,不由得感激涕零,满眼泪光地转过头去寻找那突出其来的声音来源。

孟剑卿已经听出了来人是谁;不过他并未想到自己能够听出来。其实说起来他们并不算很熟,孟剑卿在听声辩人这方面也不算出色。

海上仙山的弟子,果然都令人印象深刻啊。

云燕娇仍是白衣翩跹,自东面山峰上翩然掠下,月色自她身后笼罩过来,令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当真是飘飘如仙。

孟剑卿不觉微微一笑。

仿佛是踏着月色凌空下降的云燕娇,很显然仅仅是凭着这样的露面方式,便已经震慑了这些终年不见女子、更不要说这样神仙般人物的烧炭佬。

若是再知道云燕娇的身份,只怕是更加要五体投地了。

闽中几乎各家各族,都有亲人在南洋飘泊;曾受过海上仙山庇护之恩的,绝不在少数。

如他所料,即使是林重九这样彪悍傲岸的汉子,一听孟剑卿介绍了云燕娇的身份,也立刻露出那种有缘见面、荣幸之至的神色。

云燕娇望向孟剑卿,孟剑卿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他虽然不知道云燕娇突然出现在这儿,究竟有何使命,但是很显然她是有话要问那名炭商。

那炭商如见救星,渴求地望着走近来的云燕娇。

云燕娇轻声说道:“我有话要问你,如果你能如实回答,我可以替你向这位孟校尉求个情,让你不要太受罪。”

她明白这炭商无论如何也逃不了一死,但是怎样死那就大有商量余地了。

孟剑卿在一旁说道:“云姑娘如有所请,孟某敢不从命。”

先给这炭商吃个定心丸再说。

云燕娇嘴角微微一弯,笑意隐约弥漫开来。

与聪明人打交道,真是愉快。

她凝视着那名炭商,良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样简单的问题,那炭商却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尤有福。”

他的声音极低,几不可闻。孟剑卿的心中却是一跳。他没想到自己居然网住了这样一条大鱼。福禄寿三兄弟,这些年来可是活跃得很。

但是这炭商的胆色如此不堪,倒让他怀疑以前的情报是否准确了。

云燕娇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那炭商的脸上:“是吗?如果你是尤有福,那么你右脚掌上的三星痣能否给孟校尉看一看?”

炭商的脸色立时灰败。

云燕娇轻轻叹息一声:“我已经给过你机会。”

她别过头去之际,那炭商哭一般叫了起来:“我不是尤有福,那天晚上和我一起的那个人才是!”

云燕娇询问地看向孟剑卿,孟剑卿低声将逃走那人的体貌特征说了一遍。

那炭商赶紧补充道:“我没看见过他脚掌上的痣,不过他带着一把一尺长的宝剑,剑鞘上嵌着三颗红宝石,当真是削铁如泥!”

他赶着说了这么多话,一口气接不上来,几乎没憋死过去。

孟剑卿和云燕娇都认为,这一次这炭商可的确说了老实话了。

云燕娇转过身去。

孟剑卿向两名卫士略一颌首,两人会意,将那炭商扔进炭窑之前,一刀刺死了他。

那炭商闭上眼时,脸上的神情竟是无比庆幸。

他有就死的勇气,却无忍痛的决心。

也许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几名卫士都知趣地退在一边,与那群烧炭佬一起,默然望着熊熊燃烧的窑火。

云燕娇的声音低微轻柔得有如耳语:“我们在找样式陈。最后的线索落在福禄寿三兄弟身上,当年他们是最后见到陈长庚的人。”

闽中所造的福船,向来号称天下无双,其中又以泉州陈家最为出色,设计和保管图纸的安泰房,号称“样式陈”。国初战乱、群雄争霸之际,样式陈这一代的家长因为害怕代代积累起来的船图毁于战火,所以派幼子陈长庚带了一份副本潜逃入山——这也是样式陈历代相传的办法,不止一次,靠着这办法保全了这批无价之宝。后来样式陈所藏的船图正本,果然毁于战火。因为陈家受到陈友定牵连,带着副本逃走的陈长庚,一直也不敢回来。

但是现在,已经不同了。

泉州陈家的复兴,指日可待,这个消息应该已经传遍闽中深山。

为什么陈长庚还不露面?

如果陈长庚早已不在人世,船图很可能就落在福禄寿三兄弟的手中。

孟剑卿微一皱眉,随即侧过身去,自胸前衣襟中扯出挂在颈上的一个铜哨,对着远山吹响。

哨声嘹亮,有如云雀的鸣叫一般直入云霄,只是略带些金石相激之音,高低起伏之间,似有某种节奏。

过得片刻,西山中远远地传来同样的哨声。两处哨声对答一阵,孟剑卿收起铜哨,向随行的林捕头诸人说道:“你们就在此处过夜,明日日出时下山,午时到金鸡堡会合。”

望着他与云燕娇飞快离去,林捕头才有些明白,原来孟剑卿身边,并不止他们这一队人马,在暗中至少还有另一队人在听候调度。难怪得当时孟剑卿并不太在意那个人的逃走。昨夜逃走的那个人,是不是已经被暗中这队人给抓住了?

转眼看几名锦衣卫,已经飞快地散开来,各自选择了一个地方,居高临下监视着这群烧炭佬,领头的雷钟离开前还特意笑嘻嘻地向程五更这三名烧炭佬头领说道:“三位可要帮忙看好自己的人了,免得不小心溜出去,被我们错手宰掉,还要连累三位吃官司。”

很显然,日出之前,没有人可以离开这个山谷。

【五、】

西山迢远,孟剑卿两人穿林越谷,每走两个时辰,便停下来休息半刻。他们都知道,暗中必定还有人也在往那个方向赶路;不过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才不能让自己的体力消耗过多。即使在休息时,两人甚至也没有交谈,只是很有默契地轮流守望,让另一人专心调息打坐。云燕娇学的本就是内家功夫,半刻时间,行功吐纳一周天,立时神清气爽。只是她看见身着锦衣卫飞鱼服的孟剑卿,休息时居然像和尚一样打坐,而且姿势还标准得很,不免嘴角一弯,若不可见地对自己笑了一笑。

秋月西沉时,他们终于赶到了西山。入山的小径,在幽暗的深林中蜿蜒盘旋。他们已经可以听到山林深处隐约的喊杀声,嗅到夜风中淡淡的血腥味。

孟剑卿再次吹响了铜哨。回应的哨声明白无误地带着欢快的调子。孟剑卿那些手下,想必支撑得很是辛苦,所以知道援兵来了,才会这样高兴吧。

只是他们好像高兴得太早了一点。

孟剑卿毫不意外地看到山林中一圈人影已经围了过来。那些人影,看起来很是沉得住气,不躁不急,隐隐然透着一股破阵杀将、势在必得的煞气。

他略略侧过头,低声说道:“尤有福在我的人手里,还没死,你要问话,就赶快过去,我估计那几个家伙撑不了多久了。”

云燕娇摇摇头:“尤有福不会轻易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还是先打发掉这些人,才有时间慢慢问话。”

她问话的方式,只怕并不那么简单。

孟剑卿在心中略一掂量,便爽快地答道:“好,先干掉这批人再说。”

话一出口,云燕娇便感到了他身上某些东西仿佛在突然间破空而出。

百折刀出鞘之际,自山道上方向下方逼近的两名蒙面人,忽地同时抬起手来,一片黑影自他们手中激射而出。

居然是密密麻麻的数十枝弩箭!

这么短的距离,一次发射如此多的箭枝——孟剑卿已经知道,这必定是寒鸦弩了。寒鸦弩小巧玲珑、便于携带,可惜制作与装填太麻烦,又只能射二十步,上阵杀敌固然大受限制,但是胜在一发数十枝,近距离的搏杀之中,却是无上利器,是以考工寺一直没有停止制造,主要用来装配应天府的捕快。这些人居然能够弄到两架寒鸦弩?

这些念头飞快地闪过,出刀之势却丝毫未停,迎着那片箭雨,向山道下方急冲而去,云燕娇毫不迟疑地与他同时冲了下去,抽出隐在袖中的两柄短剑,与百折刀一起将迎面而来的箭枝斩落在身前。

他们这一冲,山道上方射来的数十枝寒鸦弩箭,尽数落空。

孟剑卿的左手中早已握住了一柄小刀,箭枝一尽,小刀立刻出手。

山道下方那名射手来不及闪避,小刀正中咽喉,立时仰天倒了下去。

云燕娇在这同时纵身扑了下去,左手短剑一挑,抢在那名射手倒下之前,将那架寒鸦弩挑得飞了起来,右手短剑回腕一撩,将寒鸦弩划成了两半。

对方人多,绝不能给他们机会装填发射第二次。

孟剑卿则一个转身跃上了道旁的一株老松,闪开了拦腰扫来的两柄单刀,用力一蹬树干,横过狭窄的山道,又跃上了另一株松树,几个起伏,已接近山道上方的那名射手,那射手一边装填弩箭一边向密林中躲去。掩护他的那名蒙面人,横刀格开了孟剑卿射来的一柄小刀,但是孟剑卿也在这一瞬间凌空越过那蒙面人的头顶凌空扑下,轻薄而锐利的百折刀劈开层层松枝,将那名射手的半个右肩连同半架寒鸦弩一起劈落在地,鲜血飞溅,回身来救援射手的那名蒙面人被喷了个满头满脸,视线也随之一阵模糊,只这一刹,百折刀已自他喉间划过。

解决掉山道这边余下的七名蒙面人后,孟剑卿的身上也留下了三处刀伤,不过入肉甚浅,不多时渗出的血迹已经自动凝固。

云燕娇比他稍迟一会走出山林,白衣上只溅着几点血迹,身后却留下了六具尸体。

孟剑卿打量她一下,很惊异地看到云燕娇竟然毫发无伤。

这样娴熟的杀人技法……真看不出云燕娇这样一个仙子似的人物,居然被训练成了如此出色的杀手。这种反差可真是够大的,若不是亲眼见到,谁也不会想到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没有这样的霹雳手段,海上仙山又如何能在南洋那个鱼龙混杂之地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山上又传来铜哨声,这一回已经有些发急了。

孟剑卿与云燕娇对视一眼,云燕娇悄然没入山林,迅速脱下白色外衣,裹在树枝中扔给孟剑卿;她内里着的是一件暗青色紧身箭袖,隐在山林中,当真是无影无踪。

孟剑卿见她去了,方才取出铜哨回应。

远远望见前方一堵陡崖下,四名便装的锦衣卫正与七八名蒙面人苦战,地上还倒着七八具尸体,包括两名锦衣卫的尸体;另有一名锦衣卫背靠陡崖,一直看守着躺在地上的那名俘虏,击退时不时靠近来的任何危险。

孟剑卿将裹着长长树枝的白衣扔了过去,暗夜中恍然便是一个白色人影翩然掠过。

潜伏在灌木丛中打算守株待兔的四名蒙面人,一跃而起,四柄刀齐齐插入那白衣之中,端的是迅如闪电疾如惊雷。只是待到他们发现上当的时候,已经太晚。云燕娇悄无声息地自其中两人的身后掠过时,双手一分,短剑悄然刺入他们的后心,即刻又抽了出来,腰肢轻拧,飘落开去,躲开了喷射而出的鲜血,以及两名蒙面人临死前的反击。

另两名蒙面人怒喝着扑向云燕娇。只是此处地势较为开阔,云燕娇的身形一展开来,轻灵得正如一只飞燕,两人连她的衣角都碰不着。转眼之间,云燕娇便已闯入混战的人群,结果掉一名猝不及防、久战力疲的蒙面人。

孟剑卿与那两名伏击失败的蒙面人几乎是同时赶到陡崖之下,一名锦衣卫被两人夹击砍倒在地,而云燕娇与孟剑卿汇合之后,背倚对方,只攻不守,转眼间已经收拾掉两名对手。容得片刻从容,那三名筋疲力尽的锦衣卫肩并肩、背靠背,结成了一个简单的三角阵,局势立刻倾向一边。

混战结束之际,东方晨曦已现。

【六、】

孟剑卿一行,近午时回到金鸡堡,让林捕头叫了几名地保,上山去将那些蒙面人的尸体就地掩埋,将战死的三名锦衣卫的尸体运下山,再由林捕头负责,走水路运回应天,到锦衣卫衙门报销一应开支。

现在房中只有他们三个人的,他和云燕娇,还有满身是伤、躺在地上的尤有福。

尤有福被铁蒺藜捆得牢牢实实,歪在地上,身子没有一处能够得到伸展。孟剑卿偏偏又将一把太师椅推了过来,自己坐在对面,伸出左脚抵住了太师椅,将他抵在椅子和墙壁之间,动弹不得;还没有用刑,他已经觉得,一直维持着这个扭曲的姿势真是难受之极,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僵死了一般。

云燕娇一直很有耐心地等着孟剑卿对自己示意可以开始审问了。

现在他们回到了金鸡堡,孟剑卿似乎也回到了她原来所了解的那种镇定自若、思虑周密的模样。

她以前一直在疑惑,孟剑卿这样走一步看三步的人,怎么能够练成那样凌厉狠辣、一往无前的严家刀法。

可是经过昨夜,她开始有些明白。

其实自从她踏上中土以来,便已经看到不少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有着不同的面貌,不同的才华,也有着不同的出身,然而他们都有着同样锐意进取、咄咄逼人的心志,一心一意要在这个如朝日方升的时代里,拼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荣华之路。

无论他们有着怎样谦逊或是平凡的外表,都不能改变他们内在的野心与欲望。

孟剑卿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究竟想要走到哪一步才算满足呢?

尤有福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

直到这时,孟剑卿才慢慢说道:“你的同伴已经被烧炭客扔进了炭窑,你也难逃一死。不过云姑娘可以替你选择怎么死法。”

他站起身,拖开了太师椅。尤有福迫不及待地滚动着身躯,即使被铁蒺藜扎得又开始流血,脸上也露出无比舒服的笑容。

孟剑卿退开,云燕娇走了过去,蹲下来仔细打量着尤有福,轻声说道:“我想你也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希望你能够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尤有福脸上的笑容变成了苦笑。

他当然知道云燕娇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整个闽中,恐怕没有人不知道。

这也正是他痛苦与矛盾的地方。

他不想背叛自己的主公,可是他也无法坦然面对庇护着他们无数亲族的海上仙山的弟子。

云燕娇的眼神温柔如春风,慈悲如妈祖。

妈祖……

如果是妈祖娘娘的意思,他是不是就可以心无挂碍地说出一切了?

孟剑卿默然看着云燕娇披垂着长发的秀丽背影,注意到尤有福脸上变幻不定的矛盾神情。

云燕娇的身上,有一种很容易赢得他人信任的温婉气质,即使他昨夜刚刚见识过云燕娇的霹雳手段,仍是在下一次对敌时毫不犹豫地将后背的防卫交给了她,事后想起来,不是不觉得诧异的——好像他也曾经这样对李克己做过一次。

这是不是海上仙山的弟子们共有的特质?

现在他则看见了尤有福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信任。

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地知道,云燕娇值得信任——因为她是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样的事,都明明白白地摆在你的面前,没有陷人于绝境的阴谋,没有出尔反尔的算计,她只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绝不动摇。

虽然她常常会弄一些虚虚实实的手段——比如说现在,必定就用了某种摄魂术来控制尤有福的心智——但是过后想想,其实这些手段也不过是像无伤大雅的小小玩笑一般,让人很难对此生出恶意。

尤有福即使清醒之后,意识到自己方才所受的到心智的控制,只怕也无法对云燕娇真有什么恨意。云燕娇要做的事情,岂不也是他自己梦想过的事情?他是被自己心灵深处那潜藏的愿望所控制了,而不是云燕娇那摄人心魂的眼睛。

孟剑卿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留在这儿。锦衣卫的飞鱼服,瞧在尤有福眼里,一定刺目得很,必然会加重他的抗据心理。

他悄然退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

一个时辰后,云燕娇方才出来,向他道谢并告辞。

孟剑卿倚在廊柱下,沉吟一会,说道:“如果需要人手帮忙,不必客气。”

云燕娇微微一怔,说道:“如果孟校尉能够助一臂之力,当然更好。这样我就不必花费时间召集人手了。”

毕竟,夜长梦多,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她随即又加了一句:“希望不会耽搁孟校尉的公事。”

孟剑卿笑了笑,淡然说道:“我的公事啊——大概已经办完了。”

他没有解释,云燕娇也不追问。

孟剑卿一直护送云燕娇和她携带的船图出了山之后才告辞。云燕然已接到消息,此时前来迎接,不免又要向孟剑卿道谢一番,孟剑卿答道都是为国效力的公事,责无旁贷;倒是云兄与云姑娘此番大大辛苦了。

云燕娇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一本正经地对答,不觉抿嘴微笑。

寒暄之间,云燕然若有意若无意地提到,龙颜在诸多求婚者中,最后选定了陈六如。他们这次回泉州,正好可以赶上必然盛大无比的婚礼;可惜孟兄要回京复命,不能一饱眼福了。

如此说来,孟剑卿可以放心撤回监视陈六如的那组锦衣卫了。

同时想,陈六如倒真是个人才,能够发现暗中监视的锦衣卫,明白是为什么而监视他,并且还能够通过云燕然来找到有权处理此事的人,不动声色地解决掉这个问题。龙颜得此佳婿,大概不至于再让人操心龙家会不会在她手上败落了。

云家兄妹要赶回泉州,孟剑卿则要回应天复命,他们就要在此处分手。

临别之际,见云燕娇已经先行上船,孟剑卿忽然向拱手欲去的云燕然低声说道:“云兄,如果我向令妹求亲,你以为令妹会否答应?”

云燕然的手立时僵在那儿。

站在船头的云燕娇发觉兄长的神情不对,疑惑地望了过来。

云燕然定一定神。其实从认识孟剑卿那时起,他就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这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年轻人了,有时还想过这种可能性,毕竟能入得了他这一双眼的年轻人,并不太多。

但是孟剑卿当真提了出来,又让他觉得意外而且仓促。

孟剑卿又道:“我想云兄与令妹此番在泉州会呆一段时间。希望云兄考虑一下这件事情,我会请家父尽快前来泉州提亲。”

云燕然此时已镇定下来,注视着孟剑卿道:“你认识我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个想法。”

云燕娇那眩目的美丽,似乎对孟剑卿的影响并不大;海上仙山的师承家世,对于供职锦衣卫的孟剑卿来说,是福是祸也很难说——沈光礼不见得喜欢看到自己的手下有个这么强大、难以控制的妻族。

孟剑卿脸上掠过一丝茫然,良久方才答道:“也许是因为,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可以信任她吧。”

这不算一个很好的回答,却很诚实。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要信任一个人,委实太难。

云燕然兄妹站在船头,远望孟剑卿带着他的手下重新踏入密林之中,云燕然转过头来:“阿娇,你怎么想?”

云燕娇默然不语,她的脸上也有着同样的一丝茫然。

孟剑卿从一开始就没有迷惑于她的美丽,一直很尊重她的才华与能力;而且,对于他们那样的人来说,更难得的是他给予她的毫不犹豫的信任。

他给她的触动,超过所有其他求亲者。

现在这个不知不觉间触动了她的人,来向她求亲了。

她应该觉得高兴才是,为什么又要怅然若失?

她慢慢注意到他,不正是因为他从来不曾像其他那些也许同样出色的年轻人那样,在如此美丽的自己面前神魂颠倒、身不由己?

可是她为什么又忍不住要希望孟剑卿在自己面前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或者,哪怕只有一次?

【后记】

一、闽中烧炭佬供奉陈老相公的风俗,不知起源于何时,不过至少到民国时期,仍然盛行。

二、之所以将这一篇外传命名为《桃源》,是因为纵在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可避秦。国家的力量,无处不在;世外桃源,毕竟只是梦想。这是没有人可以逃过的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