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冯书雅
虽然马东是地道的北方人,陈其乾是典型的南方人,虽然马东不喜欢大嘴巴,陈其乾恰恰喜欢喋喋不休,但是这些都没有能够阻止两人之间渐渐产生了友谊。
陈其乾很自恋地把马东当作他的华生,但马东从来不觉得他是自己的福尔摩斯。
陈其乾的很多推理,让马东觉得莫名其妙。
比如,他告诉马东,三车间里肯定有坏人。
“你为什么这么说?”马东问。
“我在路上常常感觉到有人在后面跟踪我。”陈其乾答。
“那是你的错觉吧。咱们厂里可是有不少野猫的。”马东说。
“不。我觉得那是人。”
“为什么要跟踪你呢?”
“大概是瞄准了我的才华,想要利用我。”他说。
马东想笑,但忍住了。
陈其乾又不遗余力地向马东介绍了他自己所设计的动作密码本。所谓的动作密码,就是如何通过特有的动作,来传达一种语言。
在他的一个袖珍的小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动作和含义。
扣纽扣,代表“危险”。
挠痒痒,代表“安全”。
抓头发,代表“快跑”。
陈其乾要马东务必记下这些动作密码,这样,能在关键时候通过肢体交流。
虽然马东懒得理他,但在翻读的过程中,他还是不知不觉记下了这一系列所谓的“陈氏密码”。其实他是想借此看看,陈其乾到底有没有间谍嫌疑。但看完之后可以确定,这就是个福尔摩斯迷罢了。
陈其乾喜欢把他观察到的东西,在吃饭的时候喋喋不休地告诉马东,这对马东掌握202厂内部消息,是极有用处的。当然,马东要过滤掉他那些所谓的推理逻辑,以免打乱正常思考。除了喜欢瞎推理这个毛病,马东认为陈其乾各方面都不错。没有知识分子的骄傲,却热情,简单,正直。
也正因为他,马东结识了那个他脑海里常常浮现出来的一个女孩,也是嫌疑人之一:
冯书雅。
1984年1月,202厂开办了夜大。厂里规定,所有职工都要定期上课,免试入学。
马东也不例外。
从外表看,202工厂气息冷漠。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大家就必然能找到点儿乐趣。
那一年的中国,虽然很穷,但每个人都朝气蓬勃。厂里的人要么玩篮球,打羽毛球、乒乓球,要么练习单双杠。业余生活都以强身健体为主。
夜大的开办,满足了大伙的求知欲。
在陈其乾极力鼓动下,马东选择了上英语课。
上第一课前,马东跟着陈其乾抢到了第一排靠近门口的位置。
两人坐在那里,等着新老师进门。不料,走进来的竟然是冯书雅。
冯书雅一进门,陈其乾就立刻站起身来,说:“书雅,你来了,这是专门给你留的位置。”
马东不由吃了一惊。
冯书雅侧脸看到了马东,也愣了一下,但她还是接受陈其乾的好意,坐到了马东的旁边。
“那你呢……”马东第一次和女生挨这么近,有点儿怯懦起来。
还没等马东反应过来,陈其乾已经直接卷着书,走到讲台上。
“好啦,我们开始上课了。”
马东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陈其乾是这堂英语课的老师。
马东闻到冯书雅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皂香。他从包里掏出了课本和笔记本,坐在那里,认真地听陈其乾上课,尽力不胡思乱想。但是在看着讲台的时候,他的余光总是不自觉扫视到她的脸颊。
那一年,马东26岁。
陈其乾上课的时候,也不时朝冯书雅看一看,边讲边露出充满爱慕的笑容。
马东意识到,两人的关系可能非同一般。
“你觉得陈其乾的英文水平怎么样啊?”临近下课,冯书雅忽然掉过头,问马东。
“不错,嗯,挺好……”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说来话长了……”
“他这人有点儿怪,整天喜欢疑神疑鬼,搞什么推理,你怎么受得了他的?”
“我倒觉得,他人挺好的。”马东说。
“是吗?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说他好的人,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刚到厂里不久。”
“是,半个月。”
“你刚来那天,我好像见过你,拎着很重的行李进厂。”冯书雅说。
马东听了不由感到吃惊。只是对视一眼,她居然就记得了,看起来她记忆力不错。
“是,我是保卫科的,叫马东。”
“我叫冯书雅,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
“是吗?”马东警觉起来。“你怎么确定,我会知道你的名字?”
“因为你们保卫科都有我们的档案,而且上次三车间机器故障,你也在,后来开会,我记得,你也来了。”
冯书雅说完,马东更加警觉了。自己的每次出现,眼前这个女孩似乎都记得很清楚。
“那么,陈其乾跟你是什么关系啊?”马东问。
“我跟他能有什么关系?一个车间同事,除了我爸之外,咱们车间没人喜欢他。”
“为什么?我觉得他人缘挺好才对。”
“比如这门英语课吧,本来是让三车间张文鸿老师教的,可陈其乾觉得张工的英文发音有明显的方言口音,他就去找厂长主动请缨,要求换他。”冯书雅说完笑了起来。“为这事,张文鸿老师对陈其乾一肚子意见。”
“原来是这样啊……”
“关于他,还有好多事,都得罪了人,可他自己不知道。”
两人聊了没多久,下课的时间到了。陈其乾被几个工人拦住,问一些语法的问题。马东站在门口等陈其乾,冯书雅不走,也站在马东旁边。
“以后我们有活动,让陈其乾叫你?”冯书雅说。
马东感觉有点儿不对劲。第一次见面,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热情?还有,她的记忆力为什么这么好?身为工程师的女儿,为什么想要出国?
很多问题在他的脑海里开始盘旋。
“平时,咱们厂集体活动很多吗?”马东问。
“不少,咱们厂比较重视业余文化生活,经常组织。”
“这会儿,谁在车间里值夜班?”
“各部门轮班倒。”
“这样的话,厂里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案件,比如盗窃之类的?”
马东其实是有意试一试冯书雅,看看她的反应。
不料,冯书雅却歪起头看着马东,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来。“你还挺注意厂里保卫工作的?”她说。
“多问问,好开展工作。”马东答。
“你们保卫科少干虚的,多干点儿实事,就是对202厂最大的贡献。”
“为什么?”马东有点儿意外。
“有门口老齐在,蚊子飞进来都得查三代,你们保卫科除了给大家添乱,还真没别的正经任务可做,不是吗?”
“你对保卫科有这么大意见?”
“不算意见,只是陈述事实。你们保卫科的确不太干实事。”
“怎么不干实事了?”
“只会问一些安全生产,防火防盗的表面问题,一点儿意义没有,要是真有人窃密,搞破坏,我看你们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冯书雅说得倒是没错。但一个女助工,怎么会对安全问题考虑得这么详细?马东还想问什么,忽然,有一只手从身后朝马东掐了过来。出于本能,马东一把反手抓住,把胳膊给拧了回去。
“啊哟!”马东掉过头,只看见陈其乾疼得直咧嘴,叫道:“松开,松开!”马东松开手的同时,冯书雅捂着嘴笑了起来。
当晚,马东和陈其乾一同送冯书雅回家。
陈其乾一路上喋喋不休,和冯书雅继续讲英语的语法结构。
马东跟在两个人后面,一路无话。
冯书雅不时地回过头看一眼马东。
“我到家了,谢谢你们送我。”冯书雅停下脚步说。
马东抬头一看,这是一套小院子,坐落在202厂的高级干部住宅区。
“马东,别忘了我之前跟你说的。”进门前,冯书雅说。
送完冯书雅回来的路上,陈其乾一脸的喜悦。
“你看出来了吧?”陈其乾对马东说。
“看出来什么?”
“她和我,我俩的关系。”
“没看出来,你们算是谈恋爱了吗?”马东问。
“我听说,她父母对我印象不错。特别是她母亲,觉得我和她很般配。”
“那她呢,她对你怎么看?”
“她嘛,还需要点儿时间接受,毕竟我来自上海农村,父母供我上学,欠了一屁股债,我每个月工资除了饭钱,全得寄回去,”陈其乾说,“冯书雅的出身好,而且她想要出国……”
“她为什么想要出国?”马东立刻问。
陈其乾没有搭话。
凭马东的观察,冯书雅似乎有意在接近自己。想出国这件事,让人觉得可疑。
“你呢?”陈其乾冷不丁反问马东,“马东,你对你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打算?”
“我,随身就一只行李箱。”马东说,“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是吗?听说你原来的8971厂是在大西北,你说你原籍是山东的,在西北当兵按照规定转业应该回原籍,为什么要留在西北工作?除非你是主动要求的。”
马东听了一惊。
眼前这个陈其乾老说出惊人之语,让他冒一身冷汗。
“但你现在为什么又不留在西北了?现在全国有很多厂子都在招人,以你这样的资历,回山东当地找个厂应该不难。为什么要大老远调来这儿?”陈其乾问。
“这里,机会好。”马东说。
“202厂的保卫科?能有什么机会?想混日子的人,才往这里跑。我看你这个人,不是个混日子的人,那你来干什么?难道说,你调到咱们渤东来,另有目的?你是因为某个人,才来到这里的?”
马东极力掩饰自己的表情。他不确定陈其乾想问什么。从一开始接触,陈其乾就像是在试探身份,但后来证明,他只是一个推理迷而已。可今晚问出来的话,实在有陷阱。
如果答错的话,很容易就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瞧,被说中了!”陈其乾盯着马东,说:“你的表情告诉我,我猜得越来越接近答案了。你之前,跟我撒了个很大的谎,你不是个简简单单的职工。你……”
陈其乾这么一顿,马东紧张起来。
“我什么?”
“你在渤东,有个女朋友,是不是?”陈其乾神秘兮兮地问。
就像是从坍塌的悬崖边被人拉了一把,马东暗中松了口气。
马东无奈做了一个不小心被猜中,却故意要否定的表情,说:“女朋友?我哪有啊!”
“你的表情出卖了你。”夏洛克·陈十分自信地说:“你因为感情留在了西北,然后你女朋友调来了渤东,你就跟着过来了。”
陈其乾就这样在那里自言自语分析着。
马东懒得理他。
两人经过了一条厂区小道,由于路灯较远,不明不暗地把小道衬出了几分幽深。就在这条偏僻的小路上,远远似乎看到几个人影聚集在那里。
两人走近后,发现是几个男工人,正围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姑娘有说有笑。
他们并没有动手动脚,却是在那里用言语调戏她:
“认识一下嘛!一个厂的呢!”
“就是,一起看电影。我请。”
说着,还把这个高大的姑娘挡在那里,不让她走。
在当时那个年代,这是不折不扣的耍流氓。马东看到这情形,就想走上去教训那几个小子一顿。不料,陈其乾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马东以为他胆怯,对他说:“没事。”
“你根本就不懂。”陈其乾说,“还轮不到你出手。”
“都他妈给姑奶奶闪开!”正说着,那位姑娘忽然动手打起人来。
男青工们见姑娘动手,赶紧又是笑着招架,又是到处闪躲。
大概因为是个女孩,所以没有人当真。
直到一个小个子男青工被一脚踹飞老远。
“你看,这丫头疯不疯?”陈其乾说。
马东靠着边儿往前走,想上前看看究竟。
不料这个姑娘一边叫,一边追了过来,要去踹另一位青工。那些青工发现不妙,跌跌撞撞从马东身边跑过,本能拽了马东一把。
马东顺着惯性朝那个姑娘方向前倾,这个姑娘就一脚踢中了他的小腿。马东疼得忍不住叫了一声,弯下腰来。
等马东抬起头时,发现这个姑娘正站在他面前,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看。
作为女孩,她的身材极其高大,只比马东矮一点点。虽然踢了马东一脚,但是却毫无歉意,反而瞪着马东问:“你刚才怎么不闪开?”
马东揉着腿,估摸被踢青了,反问道:“你怎么不看人就乱踢呢?”
“看你呆头呆脑那样,一点儿都不机灵。我脚飞过来,你不知道要躲一下吗?”这位姑娘说着抬腿轻轻晃了晃脚尖,说,“把我脚趾都触痛了。”
马东听了,差一点儿想冲她骂娘,但还是极力忍住。
“还有你,陈呆子,见到姑奶奶被人调戏,不知道上来帮忙?”女孩看着陈其乾。
“我这不刚看见嘛。”陈其乾明显怕这个姑娘,躲到了马东身后。
“况且,保卫科的大哥在,哪轮得到我出手?”
“保卫科?”姑娘一脸意外,打量着马东。
“对,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保卫科新来的同志,马东。”陈其乾说。陈其乾的话音未落,姑娘忽然又一脚踢中了马东的小腿。
这一下,比刚才更痛,马东直接被放倒,坐在地上,惨叫一声。
这是马东干侦察员几年的生涯中,最为狼狈的一晚。他被一个20多岁的姑娘连踢两脚,放倒在地。
“原来你就是那个把我位置顶掉的马东?”姑娘说。
马东露出痛苦的表情,反问:“什么位置呀?”
“少装蒜,那个保卫科干事的名额本来是厂长给我特批的。谁都知道我要进厂,让你给顶了。没找你算账呢,你倒送上门了!活该!”
姑娘说完,就扭过头,大步流星走掉了。
陈其乾蹲下身来,冲马东笑道:“怎么样?”
“这姑娘到底谁呀?”马东揉着腿,问陈其乾。
其实,马东已经猜出来,她就是汪科长的女儿。
但他必须假装不知情。
他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出,自己知道保卫科科长要名额的事。以自己的掩护身份而言,他对此应该毫不知情。包括在陈其乾的面前,都要注意不能露馅。
因为任何的一点儿小事,都足以让间谍察觉出自己的身份。
“她呀,是你领导汪科长的闺女,叫汪都楠!”陈其乾说。
“她为什么说,是我顶了她的位置?”马东问。
“这事,以后你就慢慢知道了。”陈其乾扶起马东,往宿舍走去。
回到宿舍后,马东揭开裤子一看,腿上起了个大包,青一块紫一块。不知道算不算执行任务受伤?马东一边想着,一边苦笑起来。
他打开自己的秘密日记本上,多写了一个名字:
汪都楠(脾气火爆,第一次见面就对我进行人身袭击)
合上日记本,马东忽然意识到,到202厂已经半个月了。
虽然被要求像种子一样埋下来,但上级之后没再找过他,也没有问在厂里到底发现了什么。
这让马东感到有点儿隐隐发慌。
三车间发生的一切,已十分可疑。此前的Q1钢渣失窃,后来的机器故障,种种迹象都说明,间谍就在王禹的那份名单里。
现在,马东已成功地接近了其中两个嫌疑人:陈其乾、冯书雅。
可剩下的四个人,他还一无所知。
所以第二天上班,马东就向汪科长申请,要求给他点儿更重要的活干一干,比如去负责车间的安全生产之类的任务。
汪科长说了一句让马东意外的话:“我就给你个表现机会吧,你去三车间检查安全生产问题!”
马东吓了一跳。
虽然不知道汪科长派自己去三车间的真正动机,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天下午,马东就激动地来到了三车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