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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克·陈
时间过得飞快,在接下来一周不到的时间,马东逐渐适应了在202厂的工作与生活。
汪科长常常故意刁难马东,派他去干一些脏活、累活。名义上是锻炼马东,实际上是看他不顺眼。
除此之外,马东发现门岗老齐也似乎总爱跟他过不去。每次在他往返厂门口时,老齐总是用那双怀疑的眼睛瞄着马东,讲起话来带着刺儿。他警觉的眼神,审查的口吻,搞得马东像是个特务一样。
马东还得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和厂里每个人打交道,马东都要观察他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说话的内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
因为王禹给马东的任务,并非主动调查,而是埋下来观察。
在进厂后第三天的傍晚,王禹派杜哲来秘密见了马东一次。
“还适应吗?”杜哲问。“还行。”马东说:“老板有什么交代的?”
“老板要我告诉你,要像一粒种子,先埋下来,等待时机,发芽,开出花来,别急着干活……”
“要等到什么时候?”
杜哲耸了耸肩,显然,老板没说。总之,在他发出任何指令之前,马东只能乖乖待着。
“小马,又要出去呀?”这天下午,老齐头儿在门岗看见马东走过来,透过老花镜瞄着马东问道。
“汪科长安排我去供销社去买点儿东西回来。”马东说。
“照例填表,写出厂事由。保卫处的也还得按规矩来。”
“那当然。”马东拿起笔填表。
“上班快一周了吧?”
“是啊,不是派去买东西,就是打扫卫生。哪像个保卫干事,挺无聊的。”马东嘟哝道。
“无聊?”听了马东的话,老齐一脸不屑,“那是因为你不用心!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会儿简直不能比。毛主席说,人最怕‘认真’二字。一个人态度端正,就不会感觉无聊的,没事,也能找出事来干!”
“这点我得多跟您学习。瞧您的样子,像当过兵?”
“当然!”提到当兵,老齐头儿立刻起劲了,冲着马东露出激动的眼神,说:“我年轻的时候是标兵,身上大小伤疤三十多处,一到澡堂子脱了衣服,会吓着别人!”
“那您这右胳膊……”
“炸没的。”老齐头儿有意抖了抖空袖子。
“您算国家功臣,子女得多照顾您才是……”
“我这人唯一的缺点,就是要强,怕连累人,”老齐头儿的眼睛一闪,语气渐渐缓和下来,“受伤退伍后一直没结婚,安安分分待在厂里,干点本分的事。”
本来,马东对他印象不太好,现在打开话匣子,反倒对他有几分肃然起敬了。
“我是粗人,没什么文化,只能把门。虽说脑筋比不上那些知识分子,可我知道认死理,咱厂安全第一,我老齐,就是咱厂第一把锁。”
正说话的时候,一个瘦小伙子背着个军用绿书包,骑着自行车,眼看要冲出大门。
“陈其乾,你给我下来!”老齐大吼一声。
那个瘦弱的小伙子吓得赶紧跳下自行车,朝门岗这边看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齐大爷!”看着瘦小伙,马东立刻意识到,这又是个“熟人”。
这个叫陈其乾的,是冯景年身边的助理工程师,也是三车间的。
“不登记就想朝外跑?”老齐吼道。
陈其乾说:“我们车间的陈主任,让我到新华书店给她买书,比较急。”
老齐头儿说:“过来,给我填表!”
陈其乾不情愿地支起车,走了过来。
“你俩都是被领导派去买东西,”老齐头儿有意拍拍马东肩膀,说,“保卫处的同志,得跟厂里的工程师多认识,多沟通,好利于开展工作!”
其实不用老齐说,马东也会这么做。
陈其乾是三车间的,是能够接近Q1钢材的众多嫌疑人之一。两人填完表后,一起走出了厂。
“你叫马东,是新来的。”陈其乾说。
“是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马东问。
“刚看见你填表内容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新来的呢?厂里可有不少人呢。”
“一观察就知道了。”
“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陈其乾,助理工程师。”
“听你的口音,上海人?”
“崇明岛的。”
陈其乾索性不骑车,陪马东走起路来。
“我跟你说,你不喜欢老齐头儿,别表现出来。老齐头儿这人,对谁都那样。”陈其乾忽然说道。
“没说不喜欢他呀?”马东感到奇怪。
“哼,你骗不了我,”陈其乾冷笑起来,“刚我骑车过来,你们在对话的时候,你的五官向面部中心聚拢,表示你对他的话暗暗反感。老齐头儿指使你跟我多沟通,还拍了拍你的肩膀,你的眉毛朝下紧皱,上眼敛扬起,眼周绷紧,表示你要袭击别人。不过,幸亏你没动手,别看老齐头儿就一只胳膊,你还真未必打得过他。”
“我怎么可能打他呢?他是同事,又是老同志。”马东摸着脖子不解。
陈其乾立刻指着马东的嘴说:“瞧,你撇嘴了,这是典型泄漏内心的表情,说明你对自己说的话没有信心。而且你摸脖子了,人在说谎时就会摸脖子,除非,你脖子疼。”
马东十分尴尬,慢慢把手从脖子上放下来。他看着陈其乾,心里开始打鼓。明明是个助理工程师,怎么一见面,就分析他的肢体语言?难不成是在试探身份?
“新鞋挤脚吧?”陈其乾又说。
“你说什么?”马东又吃了一惊。
“你一周前刚理的头发,包也是刚拿出来的,衣服、裤子都是新的……说明进这个厂,对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马东不由吓了一跳。
“是,你说的对。来新厂,想给同事和领导留个好印象,那么,你干吗的?”马东问。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助理工程师,现在在三车间。”
“你看人为什么这么准?”
陈其乾谨慎地四处看了看。
“不瞒你说,推理是我的业余爱好。我是福尔摩斯迷,就喜欢看关于他破案的小说,刚才我的观察,都是我书上学来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听过吗?”
马东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点儿。他意识到,眼前这位,是个自信满满的知识分子,有什么话,恨不得一股脑儿全说出来。
马东不由为自己刚才的紧张感到可笑。如果一个间谍表现得这么明显和肤浅,那么,他的侦察工作应该会很早就完成了。
“这种国外破案的书,我都是私藏的。要是被我老师发现的话,一定会说我不务正业。”陈其乾低声说。
“那这福尔摩斯是个什么人呢,是警察吗?”马东佯装不知,问道。
不料,这下陈其乾卯上了马东。他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从厂门口到书店,又从书店到供销社,再从供销社回到厂门口,他讲了三个福尔摩斯探案集里的故事,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告诉马东,自己原来是打算研究心理学的,在这个厂里,身边就缺一个华生这样的人。言外之意,马东这新来的保卫干事,具有做他搭档的潜质。
“你要感兴趣,我和你一起切磋切磋。而且你在保卫处工作,学会推理,对工作会很有用。”
马东心想,这位不仅是个自信满满的知识分子,还是一个自恋的理工男。
“嗨,我就是一个大老粗,跟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可玩不到一块去。”马东推诿道,“也就是现在,你还能跟我唠个两句,过两年你变成总工程师,哪还记得我啊。”
陈其乾听了我这句话,蔫了下来。
“我说错话了?”马东问。
“当总工程师,我也想……”陈其乾嘟囔道:“上面有人压着,难啊!”
“谁压着?”
“不聊这个。不早了,咱们该到食堂打饭了,晚饭我请你,我再跟你讲个福尔摩斯的故事。”
两个人正往厂区走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大的异响传来,整个地面微微震动起来。
马东和陈其乾都吓了一跳。
远处有人大声喊道:“出事了!”
随即,远处厂里的事故灯闪烁,警笛响起。
“是三车间方向!”陈其乾骑上自行车就往厂里跑。
马东急忙跟着追了上去。
当马东气喘吁吁跑到三车间的时候,听见里面的警报正发出巨大而尖锐的嘀嘀声。
车间里围满了刚刚赶来的人,有工程师、军代表、技术工人,他们围在出事故的大型机械部件前,全都紧张地看着一架机器。
红色的事故灯不停闪烁,映照在每个人脸上。几个人正忙上忙下的拧阀门调制机器,满身是油污和汗水。这时候,许多工人也跟着跑了过来。马东躲在围观的人群里面,观察着每一个人的面部表情。
冯景年、韩伟光、张文鸿、冯书雅……
这些都是王禹的名单上显示能窃取到Q1钢渣的人。
有个人忽然大喊:“查出来了,是变速箱问题,温度过高,气压表快爆表了!”
马东立刻认出来,那是三车间高级技工,张文鸿。
另一个人又大叫:“根本停不下来!”
这个人马东也认识。他是三车间副主任,韩伟光。
张文鸿说:“属于微机控制的!不受人力控制!”
“书雅!”总工程师冯景年听完后,叫了起来,“赶紧重新操作!”
控制室里,冯书雅探出了头来,她满头大汗,大声说道:“程序应用的是德语,我要摸索一下才行!”
她在里面尝试操作的时候,警报声已经大到足以让人乱了阵脚。
“直接断电?”韩伟光说。
“不行,”刚跑进来的陈其乾阻止道:“强行断电微机会烧坏,到时候可能整台机器都面临报废!”
“废话!我当然知道!”韩伟光大喊,“断电是下下策!可再过不了多久机器就要爆炸,人员伤亡才是最大损失!”
听到“爆炸”二字,所有人都惊慌起来。
“赶紧疏散人群吧!”冯景年说。
“来不及,先断电吧!”韩伟光恳求。
马东意识到了危险,立刻对围观的工人们喊道:“大伙,听我的,赶紧往外跑!”
围观的工人也都纷纷意识到了危险,赶紧四散跑开。
三车间里只剩下了几位核心工作人员。马东回过头,站在那里,看着事态将如何发展。
“到底断不断电?”韩伟光又问。
只见冯景年犹豫了一下,挥了挥手,张口说:“断……”
“让我试试行吗?”陈其乾突然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跑到冯景年跟前。
“你一个助工,懂个屁!”韩伟光急了眼,骂道,“再拖下去,机器就炸了!”
“让我试试!”陈其乾说,“我懂德语。”
“机器只能挺一分钟了!”那个叫张文鸿的说。
“赌一赌!”冯景年对陈其乾说,“去!”
瘦弱的陈其乾冲进了微机调控室里。机器的警报声已经越来越密,几乎连成了一条长音。三车间里开始充斥着浓烈的焦味,眼见就要爆炸了。韩伟光、张文鸿等人纷纷露出胆怯的表情,他们都本能地退后,想要随时离开车间。
就在这时,机器尖锐的警报声却慢慢减弱下来。
就像是一头咆哮的巨兽慢慢收拢了脾气,声音越来越小。
“温度表降下来了!”冯书雅说。
“气压表也降下来了!”冯书雅又探出头来,高兴地说。
不一会儿,警报声渐渐消失了。整个机器终于慢慢停止了运行。陈其乾从微机调控室走出来,一屁股瘫倒在了地上。
看着这个有点儿天真的福尔摩斯迷,马东感到了一丝钦佩。
“老师,等会儿我要重新启动一下微机。”陈其乾抬起头,对冯景年说。
“轮得到你说话吗?”韩伟光仍然一脸不高兴,没好气地说,“别以为你关掉机器就立功了,这次事故,指不定跟你擅离职守有关!”
“我没有擅离职守呀……”陈其乾辩解。
“你刚才去哪了?”韩伟光问。
“我……”陈其乾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很快,陈先明厂长与汪科长等人气喘吁吁跑了过来。接下来,马东跟着厂长与技术人员开会研究出事原因。
三车间所有在场的关键人物,在检查了机器之后,也都陆续来到了会议室。
冯景年、陈其乾、冯书雅、陈娟、韩伟光、张文鸿……所有王禹名单里曾经讲到的人,在会议室里一一出现了。
马东坐在角落,一一观察着他们,他心里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近距离观察所有嫌疑人的好机会。
就在这时,冯书雅起身倒茶的时候,有意看了马东一眼。马东正巧也在看她。碰到她的目光,马东不由内心一跳。这是两人第二次的对视。
但他还是迅速转移视线,看着其他的与会人员。
在这些工程师和技工们的专业陈述和争吵之下,故障原因逐渐查清。
那是变速箱里传导零件断裂所致。由于零件本身老旧,这次事故磨损较大,究竟是自己脱落还是人为的破坏,或是操作失误导致异物掉入,很难判断。
原因虽难判断,可冯景年开会时提出,陈其乾在挽救国家财产上的功劳却显而易见。毕竟一旦断电,整个机器报废,核心部件要拿回德国重新配件,耽误工程时间和国家财产不说,之前的安全记录也将付之一炬。
“变速箱是归陈其乾负责的,微机,是归冯书雅负责。”冯景年说,“我希望党委好好研究,赏罚分明。”
显然,冯景年没有袒护自己的女儿,却是在保护陈其乾。
“我不同意。”韩伟光说。
韩伟光的意见,是要一棍子打死陈其乾。他认定,陈其乾擅离职守,责任重大。
所有人都明白,这次机器内部零件脱落,即便陈其乾在场也难以避免。
“怎么能断定,这个事情不是陈其乾自己设计,想借机会立功好往上爬?”韩伟光这句话说出来,让马东都觉得他有点儿恶毒。
马东发现,陈娟一言不发。她是三车间的正主任,韩伟光只是副的。
况且,他记得那天在门岗,陈其乾说过,是陈娟派他去新华书店买书的。
她为什么不替陈其乾说几句话呢?
马东看着陈娟面无表情坐在那里,渐渐意识到陈其乾之前说的,自己被人压着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
陈其乾的个人资料显示,他是堂堂的高才生,202厂有意吸纳进来的知识分子,不仅年轻有为,也勤奋上进,加上此人的南方人气息,可能和这些老派的技工、领导不太着调。
冯书雅也想为陈其乾辩护几句,被韩伟光打断了。
而那个冯景年看起来文质彬彬,虽然是总工程师,但见韩伟光反对他,他也不生气,表情很平静。
那个叫张文鸿的,却只是埋头抽烟,不说话,也完全看不出他的立场。
当天的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
最后,还是以陈其乾擅离职守为由,对其进行了处分。
冯书雅受到了警告处分。
马东再见到陈其乾时,他的手里提着一个旅行袋,一脸颓丧地走在路上。两人在宿舍门口的路灯下撞见,陈其乾看见马东,眼睛忽闪了一下,说:
“马东?你住这儿?”
“是啊,你呢。”
陈其乾指了指斜对面的一栋宿舍,说:“我住你隔壁,有事找我。”
“那天你挺厉害的嘛,应该给你记个大功啊。”马东说。
“哪天?”
“你抢救机器那天。”
“嗨,别提了,被处分啦。”
“为什么?你去新华书店,不是你们主任安排的吗?她怎么不给你说几句话?”
“万一他们是联手串通好要整我呢?”陈其乾反问。
“不至于那么黑暗吧?为了整你,把机器给弄出故障来?”
“那我就不清楚了,也许是巧合吧。可陈主任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你看不出来?以后,你得跟我多学学,推理最重要的是看人的反应。”
陈其乾说完,叹了口气,冲马东摆摆手,往宿舍里走去。
路灯下,他的背影显得瘦弱且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