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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杨春来和麦花坐在黄河边的小树林里,麦花让杨春来讲讲在大学念书的事。杨春来说:“大学可好了,我都没念够。”麦花问:“大学里有没有女孩子喜欢你?”杨春来老实说:“倒是有个女同学喜欢我,可是她父母说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坚决反对。”

麦花追问:“你喜欢她吗?”杨春来摇摇头:“娇声娇气一身毛病,我才不稀罕呢!妹子,你也考大学吧。只要用心学,就能考上。”麦花故意说:“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是不是就没人要了?”

“怎么没人要,我要!”马公社说着从杨春来和麦花的身后冒出来。“你背后偷听人家说话,真不礼貌。春来哥,咱们走。”麦花拉着杨春来就走,马公社死皮赖脸在后面跟着。

小娥子迎面走来问:“你们三个干啥去?也不叫我一声!”杨春来和麦花笑着只管走。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马公社赌气地一拉小娥子:“咱们走!”

小娥子早就看出来了,马公社喜欢麦花,她心里酸溜溜的。哥哥能和麦花好,她又是欢喜的,这样公社哥就会把她放在心上。马公社用眼睛的余光见杨春来和麦花走远,顿觉无聊,就找了个借口离开。

小娥子神情恹恹地回了家,母亲杨灯儿恰好蒸了一锅大馒头,让小娥子拿到集市卖。小娥子嘟囔:“每回都是我去,哥不在家我没啥说的,眼下我哥都回来半个月了,怎么不叫他去?我看你就是偏心眼儿!”灯儿说:“就是让你哥去,你哥也不会卖呀。”

小娥子撇嘴说:“大学生连馒头都不会卖,不是白念那么多书了吗?”杨春来听见,走进来说:“娘,我去!”

杨春来拎馒头篮子出来,看到麦花站在门口,就让她进屋找小娥子玩。麦花要跟杨春来一起去集上,杨春来说:“不用,你找小娥子玩吧。”

杨春来到集上找个地方放下篮子,不知道该咋卖,好一会儿也没有人过问。他看别人卖东西都吆喝,这才低声咕哝:“卖馒头了,卖馒头了。”旁边卖鸡毛掸子的说:“挺大个小伙子,蚊子声。”

杨春来说:“你管我多大声呢,你卖你的,我卖我的!”一个高中同学走过来大惊小怪:“哟,这不是杨春来吗?你大学毕业怎么卖起馒头来了?”杨春来笑着:“你没上大学不知道,这是老师让我们体验生活!”

杨春来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刚要张嘴喊,麦花跑过来大声吆喝起来:“卖馒头啦,大白面的馒头,不好吃不要钱啦!”几个人围过来买馒头。

卖鸡毛掸子的说:“爷们儿不如娘们儿,大学白念了。”杨春来恼羞成怒,迈步上前要和卖鸡毛掸子的动手,麦花照杨春来的脊背搡了一下,把杨春来搡了个趔趄。麦花说:“我当家的是大学生,他怕我一个人儿卖馒头孤单得慌,委屈着陪我来了,怎么,眼气啊!”杨春来吃惊地望着麦花。

卖鸡毛掸子的笑着:“太眼气人了,小伙子,你这媳妇好啊,能找这样的媳妇一辈子亏不着!”麦花接着喊:“卖馒头啦!”杨春来突然跟着喊:“大白面的馒头!不好吃不要钱啦!”

两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馒头很快就卖完了。

俩人坐在街边数钱,杨春来问:“妹子,你怎么来了?哥谢谢你。”麦花好高兴:“这话说的,哥,以后卖馒头叫我一声,就是再有个三篮子五篮子的也能卖光。你要是乐意,我给你磨面和面蒸馒头,然后咱俩一起来集上卖,保准赚钱。”

杨春来问:“活你一个人干,不累得慌?”麦花低头笑:“累也乐意。”

夕阳下,黄河水波光粼粼。两人卖馒头回来坐在河边土坡上休息。杨春来声情并茂地朗诵《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麦花听着有些沉醉了。

马公社不争气,心里还是放不下麦花,他远远地瞄着杨春来和麦花在黄河边拉呱,顿时醋酸起来,故意摇头晃脑地背着古诗走过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杨春来不示弱:“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马公社虽没上过大学,又不爱读书,但家里的爹妈好歹是北平回来的文化人,耳濡目染也背些唐诗,他脱口而出:“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杨春来不甘示弱,接下面的诗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马公社愣了一下,改念农谚:“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一寸浅,两寸深……”杨春来傻了,接不上了。

麦花笑了,接下句:“一寸半,要认真!”

马公社说:“麦花,也没问你,你答什么?”麦花说:“你说这些,不是难为春来哥吗?”

马公社损着:“我说的这些能吃能喝,他说的那些吃不上喝不上,顶个屁用。”麦花说:“春来哥,你别理他,接着给我背《再别康桥》吧,我喜欢听。”马公社颇感失落地走了。

牛有草挥汗如雨在地里割苞米,马小转走过来朝四周望了望,有点神秘地低声说:“大队长,有点事儿我得跟你汇报汇报,我刚才看到麦花和杨春来走着好亲热!”牛有草说:“兄妹俩热乎呗,你是不是想多了?”

马小转挺认真:“咱都是过来人,那俩孩子你看我我看你的眼神,勾搭人哪!他俩是啥关系咱们心里都明白,千万别乱了套。”

牛有草这下留心在意了,他来到正在割苞米的杨灯儿跟前问:“杨春来哪儿去了,咋不帮你干活?”灯儿说:“一大早就出去了,问也不说,谁知道去哪里了!”

牛有草沉吟半晌,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麦花也一大早就出去了,我问她去哪里,她也没说。灯儿啊,是不是这俩孩子一块儿出去了?”杨灯儿捶着腰说:“春来没去上大学前,我就跟你说过,这俩孩子有问题。你还说亲兄妹有情有谊,是好事,还说等春来去上大学,两个孩子分开久了,一杯热水就凉了。四年过去,这水没凉,还快烧开了!”

牛有草皱着眉头,下决心说:“看来不撤火不行了。”灯儿点头:“你就把底揭了吧。”

牛有草挠着头说:“灯儿啊,我笨嘴笨舌的,怕讲不利索。”灯儿说:“你还笨嘴笨舌的?你跟马仁礼吵闹的时候小嘴噼里啪啦口条不打软,临到长精神头的节骨眼儿上,你想躲呀?”

牛有草摇头说:“不是想躲,我讲不如你讲顺理。你把屎把尿连吃带喂养他二十多年,当娘的跟儿子啥话不能讲?”灯儿笑道:“这话还中听,麦花咋办?”

牛有草说:“你先跟春来讲,讲完我再跟麦花讲,一个一个来。这事儿全指望你了,话绕着点说,别伤了孩子的心。这样,你歇着琢磨着,我一个人割苞米。”灯儿摆手:“算了,你老胳膊老腿儿的,抻坏了我还得养活着你。”

夜晚,杨春来在自己屋里看书,杨灯儿走进来,在他身边坐下。杨春来放下书,望着杨灯儿问:“娘,您找我有事儿?”杨灯儿感叹说:“咱娘俩好久没唠唠嗑儿了,耽误你一点儿时间,咱唠唠贴己的话儿吧。”杨春来点点头。

杨灯儿说:“孩子啊,你念了这么多年书,不容易,学的东西不能就着干粮吃了,能用上就得用上,不能白学了。”

杨春来皱起眉头问:“娘,您到底想说啥?”

杨灯儿自顾自地说:“娘不用你惦记,家也不用你惦记,没人牵着你的腿儿,就算有人牵着,你也不能让她牵住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个个顶天立地,可也得活出个爷们儿样来,你好了,娘就舒心了。”

杨春来这下子明白了,娘是话有所指,话里有话,便问道:“娘,你是不是说我和麦花呢?你不喜欢麦花?”灯儿说:“麦花是个好闺女,可不管她是金子是银子,也进不了咱家的门儿啊。”

杨春来一脸不高兴,出于尊重娘,他捺着性子没有发作。杨灯儿长叹一声,将春来的身世一五一十说透了。杨春来听了像是做梦,呆呆地望着灯儿不说话。

灯儿说:“孩子,就是这么个事,娘该跟你说的都说了,你要是怨恨娘,娘认了。你别怨恨你亲爹,他不敢认你是怕你后爹心里过不去,也不想伤了你的心。这些年,你亲爹不能屋里屋外、炕上炕下地照看你,可他眼里盯的、心头挂的全是你,他是想认,可认不了啊!眼下你跟麦花走得太近,这事不能再捂着了,娘对不住你啊!”

杨春来沉默着,他紧咬牙关,双眼通红,双拳紧攥,肌肉颤抖。

灯儿劝道:“孩子,你要是难受,迈不过这个坎别憋着,吵也成,闹也成,娘不怪你。”杨春来压低声音充满怨气地说:“吵什么闹什么,多好的事啊,这辈子又多了一个爹,一个娘,俩爹俩娘,我是真有福气呀!”

灯儿说:“孩子,你亲娘去了美国,你亲爹就在眼前,你得认,必须认!”杨春来点点头说:“您就是我亲娘,您说话我听,明儿个我就认亲爹去!”

牛有草犯了一夜的嘀咕,怎么都睡不着。翌日,天光放亮,他一骨碌爬起来在村里溜达。走到马仁礼家门口时,他四处踅摸,嘿嘿一笑,总算有事情干了。他在墙边找了一根铁叉,把马仁礼家的苞米秆垛子给掀了下来。马仁礼出来见了,满脸诧异地过来问:“你这是要干什么?”牛有草说:“你看看这垛子垒得多难看,我给你再垒垒。”

马仁礼纳闷地问:“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牛有草说:“就是撑的,哎,你说春来知道了这事能咋样?”

马仁礼说:“乐呗,天上掉下个亲爹来,真是捡了个大便宜!”牛有草问:“那换成你,你能乐和?”

马仁礼笑着:“你这话问的缺德!不乐还能哭啊?就是哭也是乐哭的。你就等着他来认亲爹吧!”牛有草点头:“有这话,我就踏实了。”

牛有草拎着一袋酱猪头肉和一瓶酒回家,看到杨春来站在院门口,他愣愣地望着杨春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杨春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尴尬了一阵子才问:“麦花呢?”牛有草说:“去集上买点家用,进屋吧。”

杨春来进屋坐在饭桌旁,牛有草把猪头肉和酒放到饭桌上说:“孩子,你来得巧啊,赶上好吃好喝,咱爷俩吃点喝点。”说着打开装猪头肉的袋子,倒了两杯酒。杨春来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牛有草笑道:“说干就干,这酒量像我呀!”说着给杨春来倒酒,他端起杯又干了,牛有草又倒酒:“爷们儿,真是爷们儿,像我!别喝了,吃肉。”

杨春来伸手抓起猪头肉就吃。牛有草望着春来,越看越喜欢:“这虎势劲儿,像我!”杨春来拎起一块猪头肉递给牛有草,牛有草刚要伸手接,杨春来摇摇手。牛有草张嘴叼住猪头肉慢慢嚼着:“真香啊!”

杨春来说:“我怎么吃着不香呢?”牛有草笑着:“咋不香?刚出锅的,还热乎呢,一咬直流油。”“是吗,我再尝尝。”杨春来慢慢地吃肉,神情平静。

牛有草借酒壮胆说:“你娘都跟你讲了?我明白,你恨我。”杨春来吃着肉不说话。牛有草咕哝道:“儿子,爹这辈子就做了一件对不住人的事……”

杨春来冷着脸,盯着牛有草问:“你叫我什么?”牛有草小声说:“儿子……”

杨春来气呼呼地拿起酒瓶一口气全喝了:“这声儿子叫得真轻巧!”他一甩手把酒瓶摔了,一抬胳膊把饭桌掀了,他见什么砸什么。牛有草坐在炕头上望着一言不发。杨春来出里屋,屋外传来砸锅的声音。杨春来大喊:“我姓杨,不姓牛,这辈子就一个娘,叫杨灯儿!”牛有草呆呆地坐着,老泪在眼圈里打转……

杨春来在牛家留下一片狼藉,头也不回地走了。牛有草蹲在院里埋着头,屋里传来麦花的哭声。

马仁礼走进来蹲在牛有草身边说:“没想到孩子这么烈性,再怎么说你都是他亲爹,哪有儿子这么对待爹的?”牛有草抬头望天:“像我,孩子憋屈就让他闹,不把憋屈心思闹出来该憋出病了。”

马仁礼质问:“你不叫牛大胆吗?胆子哪儿去了?怎么让孩子欺负?”牛有草摇头:“谁知道哪儿去了,我这胆子一碰上他的胆子立马就缩没影了。”

杨灯儿走进院子,她没看牛有草,径直朝屋里走去。

马仁礼劝着:“这事挑开也好,两个孩子一时别不过劲儿来,等日子久了,该是亲爹还是亲爹,跑不了。说句老实话,几年前,有一回你拿麦花的信给我看,我就看出毛病了,信上写的都是麦花想杨春来。”

牛有草埋怨:“你咋不早说?”马仁礼解释:“我当时寻思,要是照实念,你还不得急出个好歹来,万一你没把住嘴交了底,杨春来受不了,麦花受不了,有田受不了,就乱套了。当时我想得好,杨春来毕业回不来,我再劝劝麦花,让她别白费心思。谁想鸳鸯棒打不散,这又凑一块儿去了。”

牛有草乱撒气:“马仁礼呀,整了半天我是傻小子啊,一下被你骗了好几年,你还有啥事背着我?要是让我逮着饶不了你!”马仁礼瞪眼:“我还饶不了你呢,赶紧去把我家的苞米秆垛子给我垒上!”

牛有草觉得这事得给赵有田一个交代,就和杨灯儿到赵有田坟前烧纸。牛有草念叨着:“有田我对不住你,我跟你讲过,只要你不讲,我就把这事烂死在棺材里,可我没做到。眼下,孩子啥都知道了,我伤了孩子的心哪……这大半辈子,我就做这么一件亏心事,我欠孩子的,欠你的,欠灯儿的!可欠了咋办?我还不起呀……有田啊,啥都不讲了,你要怨恨我,托梦过来,咱俩坐一块儿,喝点酒接着讲,镰刀我给你备好了,你就可着性子来吧……”

杨灯儿突然抡起拨拉火纸的木棍朝牛有草打来,她哭喊着:“冤有头债有主,牛有草呀,这一辈子的账我都给你攒着!三十年了,从头到尾都是你造的孽啊,你不是说欠账吗?那你现在就给我还回来!”灯儿挥着木棍打,牛有草低头闭眼承受着……

麦花坐在土坡上,望着黄河掉眼泪。马公社走来坐在麦花身边说:“妹子,走,跟哥去城里溜达溜达。”麦花抹着眼泪不说话。马公社劝着:“妹子,事都见天儿了,哭也没用,不管怎么的,你还赚了个亲哥哥。好枣子有的是,还非得盯着一棵树使劲儿吗?”

麦花站起身要走,马公社一把拉住麦花的袖子,麦花使劲甩着袖子,马公社就是不撒手。麦花说:“公社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只把你当哥哥,强扭的瓜不甜,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妹妹,就别为难我了。”马公社松开手,看着麦花走了……

马公社彻底寒了心,一肚子委屈没处发泄,他就拿起镰刀,到地里拼命割苞米。马仁礼说:“镰刀刃都挨着土了,你这么割法镰刀容易老。”马公社故意说:“我从生下来就摸着镰刀把子,年年这么割,哪次把镰刀割坏了?镰刀老了我去磨。”说着拎着镰刀走了。

小娥子跑过来找马公社,马仁礼告诉她,公社回家磨镰刀去了。小娥子一溜小跑来到马家,见马公社正虎着脸磨镰刀,一不小心划伤了手,鲜血直流。小娥子尖叫一声,她赶紧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要给马公社缠住伤口。马公社成心想作践自己,赌气一扭身差点撞倒小娥子,小娥子伤心地望着马公社,眼泪禁不住滚落了下来。马公社心里一软,不再斗气,任由小娥子给他包扎伤口。

小娥子说:“我知道你生气了。”

马公社噘着嘴:“我没生气。”

小娥子说心里话:“你头上都冒烟了,还说没生气!这些年,麦花心里装的都是春来哥,不是你,你明知道还非顶着牛角尖往里钻,到头来自己讨苦吃。”

马公社说狠话撒气:“我苦什么了,我心里甜得很,比吃蜜还甜,麦花是仙女吗?我稀罕她干什么?躲都躲不及!”小娥子笑问:“那我呢?”马公社一笑:“全麦香岭顶数妹子你最俊!”小娥子笑得嘴都合不上。

天转眼就暗了。杨灯儿背着一大捆苞米秆慢慢走着,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晚霞把她通体染成金黄。

天擦黑她才走进家里,把苞米秆堆在墙边,然后直一直身,揉着肩膀捶着腰朝屋里走。她推开屋门,一股气浪迎面扑来。屋里蒸气腾腾,隐隐约约中,杨春来拉着风箱烧着水。灯儿看到屋里摆个大木桶,里面装着半桶水。杨春来端一盆热水倒进桶里,然后伸手试着水温喊:“娘,您先进去泡泡。”说着走出去。

杨灯儿坐在木桶里闭着眼睛,杨春来给娘捏肩膀。灯儿说:“这辈子头一回享了不敢想的福,真舒坦。孩子,你有心事骗不了娘,娘闭着眼睛也看得清楚。”杨春来说:“我老师来信说黑龙江黑河海关缺翻译,叫我过去。”

灯儿睁开眼:“好事啊,学了能用上,书就没白念。”杨春来说:“我不想去。您这么大岁数还得泼了命地下地干活,我要是留下来,您就能歇着。”

灯儿说:“这话我不爱听!大枣挂树上,地瓜窝土里。你有出息娘跟着高兴;你没出息娘跟着窝心。孩子,你要是不去娘都看不起你。去,赶紧收拾收拾,明儿个就走!”

杨春来恋恋不舍地说:“娘,我舍不得您!”灯儿很开心地说:“孩子,有你这句话娘就知足了,走吧。”

旭日东升,朝霞艳丽。

杨春来拎着行李走到门口,杨灯儿和小娥子默默送行。灯儿让小娥子送哥上船,她说:“孩子,你都多大了,还用娘送啊!娘送不了你一辈子,快走吧。”杨春来望着娘,娘把春来和小娥子推出屋门,然后一把关上屋门。杨春来望着屋门,良久才转身走了;灯儿扒门缝望着,眼泪模糊了眼睛……

牛有草坐在河边的土坡上,望着杨春来登船远去……

麦花急匆匆跑到河边,呆望着孤舟远影隐碧空……

牛有草满腹愁肠地回到村里,帮马仁礼拖碌碡压麦苗,他叹了口气:“唉,跑的跑,哭的哭,全冲着我来了。”马仁礼说:“都怪你呀!当年你要是娶了杨灯儿,能轮到乔月吗?没有乔月,能有杨春来吗?没有杨春来,能有这么多糟心的事儿吗?自己有相好的不要,非抢人家相好的,抢了也成,你倒是过到底呀,半道黄摊了不说,生了孩子还得让自己相好的养着,这不都是你折腾的吗?”

牛有草顺着说:“你这么一讲,是真乱套啊。你说,当年乔月要不跟我就能跟你吗?”马仁礼赌气道:“跟不跟我是后话,可怎么的也弄不出杨春来!”

牛有草摇头:“行,我认了,你就别给我添堵了。”马仁礼说:“你这头老牛能服软真不容易。”

牛有草叹息道:“也就这事挺不起腰来。杨春来走了,麦花连着几天不声不响,要不你帮我劝劝她?”马仁礼摆手:“这事我哪成啊!你得找灯儿,女人家在一起好说话儿。”

牛有草点点头,抬腿往家走,就见小娥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喊:“大胆叔,麦花姐走啦!这是她留的信!”

牛有草和小娥子跑到黄河边,黄河上,一条船若隐若现,渐行渐远……

麦花在信中写道:

爹,我走了,去南方闯闯,等闯出门道了再回来,您不用挂念我。我都想通了,一点也不怪您,您年岁大了,保重身子啊……

牛有草回到家里,坐在炕头大半天,晚饭也懒得做。马仁礼端着饭菜走进来,把饭菜放到桌子上:“吃吧,活着就得吃饭,不吃饭就活不成了。”牛有草有气无力:“一根老木头桩子撑门面,吃了也没奔头。”

马仁礼劝:“怎么没奔头?孩子也没说不回来,你要死不活地干什么?吃!”牛有草摇着头:“话说得轻巧,赶上你有儿子热乎炕头了。”

马仁礼说好听的:“这话说的,你儿女双全,我眼气都来不及呢。”牛有草逗笑说:“那你再娶一个,生个闺女。”马仁礼凑趣:“这话说我心坎里了,要不你给我拉呱拉呱?”牛有草心里畅快了些,大口吃起饭来。

老一辈沟沟坎坎的路走多了,啥事都见过,啥苦都吃过,没啥解不开的疙瘩。小一辈鲁莽,一股子血气顶着,不折腾个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下来。

太阳落入河水中,秋天的河水已经有些凉。马公社在河里游着,小娥子站在岸边喊:“公社哥,水多凉啊,赶紧上来!我知道你闷得慌,也不能可着身子造啊,快上来!你听没听到我说话啊?”马公社故意潜入水中没了影。小娥子着急地大喊:“公社哥,你哪儿去了?快出来啊!”

河面激荡着水花,小娥子呆呆地望着,她突然朝河里跑去,河水很快没过她的腿、腰、胸口。马公社冒出头来,看到小娥子没站稳倒在水里扑腾,他赶紧游向小娥子,推着她朝岸边游。小娥子在岸边吐着水颤抖着,马公社把衣服披在小娥子身上。

小娥子嘴唇哆嗦着说:“公社哥,我不冷,你赶紧穿衣裳,别冻着。”马公社心里一热责备道:“傻子,你不会游跑进河里干什么?”

小娥子还在后怕:“你转眼就没影了,我以为你……”马公社感动了:“那你也不能下河里,找死啊!”

小娥子神情坚定地说:“不,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不能看着不管!”马公社用胳膊揽过小娥子,一腔子柔情:“你怎么这么傻呀!”

小娥子眨着眼睛问:“公社哥,那天你说咱们村数我最好看,这话是真的假的?”马公社望着小娥子说:“哥不骗你。”

小娥子追问:“你不是喜欢麦花姐吗?”马公社表真心:“妹子,从今儿个起,我马公社心里就装着你一个人!”小娥子望着马公社,幸福的眼泪流下来。

马公社奇怪道:“怎么还哭了?”

小娥子一抹眼泪笑开一朵花:“乐的呗!”

斗转星移,日月轮替。农民这几年的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牛有草和马仁礼俩人的白头发添了不少,马公社和小东子的嘴唇上都冒出了黑胡楂子。在神州大地上生存了二十多年的人民公社消失了,牛有草摇身一变成了麦香东村村民委员会的村长。马仁礼也变成了麦香西村村民委员会的村长。

西天飘洒着晚霞,牛有草从村委会回家,见一群小孩围着门口伸脖子朝里望。他走进屋里,看到一个穿牛仔服的人正做饭,就高声喊:“什么人?”烫爆炸头戴墨镜的人一转身,原来是麦花。

牛有草惊奇道:“这是哪里来的山猫野兽?”麦花摘掉墨镜望着牛有草:“爹,是我,麦花。”牛有草望着麦花好一会儿才说:“闺女,你可吓死爹了!”

麦花把饭菜放到桌上说:“爹,吃饭吧。”牛有草盘腿坐下望着麦花:“闺女,你这头发能不能收一收,支棱八翘的,一个脑袋赶上人家两个脑袋大,看着难受。”

麦花笑着:“爹,您不懂,这叫爆炸头,在南方可时髦了!”牛有草摇头:“啥爆炸头?难不成你把炮仗扔里面炸的?还有,你这裤子都露肉了,能不能缝好了再穿?”

“爹,说了您也不懂,这是牛仔裤,露了才时髦,我还给您捎回来两件。”麦花说着从拉杆箱里拿出一套牛仔服,“爹,先穿上试试。”

牛有草摸着牛仔服:“这是啥东西?硬邦邦,我不穿。”麦花解释着:“这衣裳大名叫牛仔服,小名叫劳动布服,是给劳动人民穿的,咱们农民穿劳动布,展扬啊!”

第二天上午,牛有草戴着墨镜,穿一身牛仔服在村街上走着,正好和马仁礼相遇,马仁礼望着牛有草,笑得直不起腰来:“哎哟我的妈呀,老苞米粒钻花生壳里,不搭调啊!”牛有草说:“劳动人儿穿劳动布,咋不搭调?正对味儿!”

牛有草出外招摇一阵回到家里,麦花问:“爹,怎么样,展扬不?”牛有草说:“展扬透了,他们一个个都张着嘴,口水都滴答下来了。”

麦花说:“那就好。爹,我去南方待了几年,可真开眼了。南方形势真好,大到乡镇,小到各家各户,大凡心眼活泛的,有点能耐的,都做起了买卖。”牛有草问:“做啥买卖?”

麦花说:“很多村子都搞了乡镇企业,生意做得可大了。爹,您是村委会主任,小名也叫村长,不琢磨琢磨干点什么?”牛有草摇头:“眼下,乡亲们能吃饱穿暖,日子过得算不错,还忙活啥?”

麦花启发着说:“爹,您这叫吃饱穿暖了吗?您没看您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人家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档次不一样啊!”牛有草心里有点活泛了:“你说得也对,光能吃上穿上不行,还得让大伙儿吃好穿好。”

麦花赶紧打气:“爹,我知道您在咱们这儿是大能人,您要是牵头干点什么,大家保准都能跟着。”牛有草得意洋洋地说:“大实话,想当年,你爹我没少折腾,哪回不是一招手就招来一堆人,大伙儿都泼了命地挺着我擎着我,到底是吃上饱饭了。可你说这乡镇企业咱老农民没干过,能成?”

麦花说:“爹,只要您有这心思,我帮您干。”牛有草挺高兴:“闺女呀,你是真没白出去,要是剃了这爆炸头,人样子没变,胆子长了不少。这事我得跟二能人商量商量,他不赞成,我心里没底。”

马仁礼正吃饭,牛有草夹着个布包走进来。马仁礼故意损着:“怎么我一吃饭你就来,你一来准是添堵的事儿。”牛有草笑了:“咋还骂送礼的?那我走。”

马仁礼一把拉住牛有草:“等等,送什么礼来了?牛脾气,说火就火,来,坐下慢慢讲。”牛有草把布包放在炕头上:“穿上试试吧。”

马仁礼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条牛仔裤,他笑道:“怎么,你穿够转手给我了?”牛有草说:“屁话,我闺女没忘她仁礼叔,她专门给你买的。”

马仁礼高兴了,故意拿牛仔裤闻了闻:“是新的,没牛膻味。”说着拿上裤子进里屋把门关上。牛有草喊:“还怕看哪,你身上几两肉我还不清楚?真是脱裤子放屁!”马仁礼穿上牛仔裤在镜子前扭前扭后照着说:“腚鼓得跟蒜瓣似的,有失文雅。”

牛有草笑着逗道:“好看,真好看。你这屁股本来松得快掉地上了,穿上这裤子绷得多紧,抬得多翘,要是穿这裤子出去走一圈,大闺女小媳妇还不得瞅花了眼哪!”马仁礼说:“得了吧,这老不正经的东西还是留给你没事换着穿。”

牛有草撇嘴:“还北平出来的人儿呢,咋这么封建?”“我封建?你别时髦一回就把自己当城里人儿!来来来,我叫你见识见识时髦人儿是个什么样!”马仁礼说着,抬胳膊扭臀跳起了交谊舞。牛有草哈哈大笑。

俩老伙计笑够了开始喝着酒说正经事。牛有草说起想搞乡镇企业,马仁礼直摇头:“南方是南方,咱们这儿是咱们这儿,你这出头鸟还没被打够啊?”牛有草来个激将法:“你这人满身都是剥削阶级的脆弱性,挨了棒子就趴下,这辈子你算白活了。”马仁礼不吃那一套:“白活也认了,我白头发一把,折腾不动了。”

牛有草问:“你就说这事能不能成?”马仁礼说:“我觉得这事能成,可不好成!这几年形势是好了,可到底能好到什么样,能好到什么时候,咱不敢说。就算一直好下去,你个老农民,除了种地收粮食,再顺便喂喂牲口,还能干什么呢?大胆哪,这两年你开个小磨坊,还包一片山林,日子不错,就别折腾了。再折腾真就折腾到土里去了。”

牛有草不死心:“我一个人过好了不成,乡亲们离好日子差远了,要是乡亲们都能过上当年你爹那样的日子,就是好日子。”马仁礼拉下脸说:“怎么扯到我爹身上了,再讲这话我可跟你翻脸!”

牛有草点头:“成,不说你爹。你说咱们一把白头发了,可还没全白,扒拉扒拉也能找出一撮黑的,有这撮黑的咱就得干下去,不把这撮黑的折腾白了咱们不能歇着。”马仁礼说:“大胆哪,你别劝我,我是真怕了,你要是我的好兄弟,想让我多活几年,那你就饶了我吧。”牛有草长叹气:“算了,喝酒。”

牛有草听了马仁礼的话,好像一盆冷水浇头,心里又犹豫了。可是,麦花告诉他干企业能赚大钱,一个村只要有一个企业全村人就都能富,牛有草的心又活泛起来,他招呼原来和他借地种的“铁杆”乡亲商量。

这天,地头树荫下,坐着三猴儿、马小转、牛金花、杨灯儿、瞎老尹等人。牛有草说:“今儿个想跟大家商量个事,我就直说了。麦花从南方回来,她说南方有些村子干企业做起了买卖,全村人摇身一变都成公司员工了,买卖做得好,各家各户都能赚不少钱。我寻思咱们麦香东村能不能也成立公司,做点买卖,大家一起赚钱。”

一说能赚钱,几个人都赞成,可是谁也说不上该干点啥好。牛有草说:“麦子磨成面,面再压成面条,卖面条总比卖粮好卖多吧!先干面粉厂,再干面条厂!咋样?”可是,建厂钱从哪里来呢?众人都没主意了。

牛有草又到马仁礼家讨主意。马仁礼低头琢磨着:“光面粉面条不成,要用麦子,就得抓住可劲儿用,叫一颗麦子做文章。麦秸能造纸,纸能做包装箱。麦麸子可以做饲料,饲料可以养猪,养了猪得杀猪,杀了猪得卖肉,要是跟肉联厂挂上钩……天哪,这要是干成了,那你就是大大的能人哪!”

牛有草愣愣地听着,突然哈哈大笑:“好个一颗麦子做文章,你可给我开窍了!仁礼啊,你脑子灵,我胆子大,咱俩联起手来啥事干不成!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干得了,我给你封个大官当!”

马仁礼摆手:“不干,你是村长,我也是村长,咱俩平级,我不跟你腚后忙活。”牛有草走了。马公社从里屋走出来说:“爹,你和大胆叔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么好的事,您怎么不干呢?”

马仁礼教育儿子:“事情都是说着容易做着难,建厂子得用多少人力花多少钱?没边的事咱爷们儿不干。等一等看,枪打出头鸟,等他躲过这一枪再说。”

牛有草一旦开窍,就高兴得回家喝酒,他乘兴把马仁礼说的“一颗麦子做文章”的话对麦花讲了。麦花说:“文化人就是文化人,仁礼叔这脑子是真够用。面粉厂要是干好赚钱了,后面的好事不就都跟着来了!南方那边不管弄个什么东西都起个名,只要这名起好了,再想办法把名喊出去,不愁卖不好。”

牛有草把麦香东村的村民和他的那些“铁杆”群众召集起来鼓吹“一颗麦子做文章”:“乡亲们,现在咱们家家户户的麦子吃不完,要想赚钱就得打麦子的主意,就是一颗麦子做文章。咱先成立面粉厂,有了面粉厂,再干面条厂,造纸厂,饲料厂,养猪场,屠宰场……在咱们麦香岭,还没人动过这个心思,也没人敢动这个心思,你们说说,咱们有没有这个胆哪?”

杨灯儿首先响应:“我敢!这也不是掉脑袋的事,没啥可怕的。”三猴儿接上:“跟大胆干这么多年,没吃过亏,我也敢!”牛有草的几个“铁杆”纷纷响应,个个表态。其他的村民有的赞成,有的犹豫。

牛有草趁热打铁:“地,咱们有,不用花钱;人,咱们村有的是;至于厂房、设备,还有粮食,那都是花钱的事。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钱钞一分货,大家要是想干,那就每家每户出钱入股,等赚了钱,本钱给你,还给你利息,再按股分红。进的钱多,分的钱也多。全村这么多户,一家拿一点,小河有水大河满,就算大河不满,也差不太多,要是不够,我再想法子。”

杨灯儿喊:“牛村长都说这话了,咱还有啥担心的,干吧!”牛有草高举双臂说:“好了,既然大家没意见,那就回去凑钱,要干咱就抓紧干,早干早收钱,早干早富裕!”

杨灯儿、三猴儿、牛金花、瞎老尹等人在“小广播”马小转家院里吃着饭。几个人在会上为了支持牛村长,一个个都表示坚决跟着干,可这会儿心中没底,都在犹豫。

杨灯儿说:“原来你们心里早都打好了算盘,那咋不早说?牛有草给咱们开会的时候,你们一个个拔着脖子挺着胸脯,那话讲得脆生,真要动真格的了,你们又缩头缩脑的。三猴儿,没有牛有草,你家能养得了母猪吗?能有眼下的一圈子猪崽吗?小转儿,没有牛有草,你家那口子临走前,能吃饱饭走得舒坦吗?前些年,牛有草泼了命地折腾,为了咱们能吃饱饭。眼下咱们都吃饱了,牛有草本来可以歇歇,可他又折腾,不就是为了咱们能过上好日子,能走上富裕的道儿吗?临到节骨眼儿上,咱们这些跟着他走了几十年的人不挺着他,不帮衬着他,那还有点人味儿了吗?”

三猴儿说:“灯儿,你这话说得真轻巧,好,那你能拿多少钱出来?”灯儿站起身走了。

王万春退休了。牛有草带着三疯子牛有金来找新任乡长,他要把三疯子送到新成立的敬老院里来。牛有草告诉乡长,牛有金疯了几十年,队里一直没有钱给他治病。现在村里有点钱给他治病,他基本上不疯了,他家里没有啥人,所以送他来敬老院。乡长满口答应。

牛有草说:“有金啊,来这里,你就进福窝里了。”牛有金说:“大胆哥,谢谢你啊!”牛有金被人领走,牛有草心里踏实了,向乡长讲了他要集资办厂的事儿。

乡长背着手转了几圈说:“牛有草同志,这可是牵着大家生计的事,全村的人都集资进来,赚钱了行,万一有个闪失,您怎么跟大家交代?”牛有草表态:“乡长,我觉得这是条好道,是富裕的道,南方都走这一步了,咱们咋就不敢走呢?我跟乡亲们说了,赚钱了大家分,赔了我砸锅卖铁,扒皮熬油也不能让大家亏着。”

乡长点着头:“我知道您想让乡里拿点钱出来,可乡里没钱给你们呀,这事得慎重,要是赔了,您就算扒皮熬油了也赔不起。”牛有草想说服乡长:“乡长啊,这么多年我深一脚浅一脚,不能说走得平稳,但也没崴了脚脖子。邓小平都讲了,中央没有钱,你们自己去搞,要杀出一条血路来!这话讲得多响亮,有这话放着,咱们还有啥不敢干的?眼下乡亲们的日子也就是能吃饱饭,还没富裕。乡长啊,咱们是不是还得想点法子朝前走啊?”

乡长反过来要说服牛有草:“您这胆子是出了名的大,周老虎书记见识过,张德福书记见识过,王万春书记也见识过。眼下您为了乡亲们干乡镇企业,我不能挡着您,可您别忘了,这些年,您带着乡亲们吃饱了饭,乡亲们感谢您,信任您,您可不能伤了他们的心!”牛有草一拍胸脯:“乡长,有你这话我就踏实了,你就放心吧。”

夏夜的小风送来阵阵凉意,十分清爽。

马仁礼在院子里的绒花树下喝着小酒。马公社在一旁伺候,听老爹白话:“你大胆叔是雷声大雨点小,我还以为他有呼风唤雨的本事,没想到费劲巴力地招呼了一阵子,人去了不少,实心儿的不多,没凑上几个钱。你爹看了一辈子,听了一辈子,琢磨了一辈子,什么事都想明白了,做事宁可少迈一步,也别多迈一步,见好就收。”马仁礼忽然转变话题问马公社,“你别忽悠我,说正事,你跟小娥子处得怎么样?”

马公社一笑:“就那么回事儿呗,她对我挺好的。”马仁礼喝下一杯酒:“那就抓紧办了吧。你都二十好几了,怎么不急?”

马公社说:“爹,人家春来哥都去大城市工作了,您儿子我去不了那地方,那也不能比人家矮半截,等我干出点名堂来再结婚也不晚。”马仁礼点头:“这话也有道理,只要是个好爷们儿,还愁找不着好姑娘吗?儿子,你打算干点什么?琢磨好了跟爹说,爹给你撑腰。”

马公社点点头。麦花回来了,带着新点子、新想法儿,他马公社总要干点儿靠谱的事儿,不能让麦花把自己看扁了。

女儿是娘的心头肉,杨灯儿想小娥子的感情也该有着落了,她这一辈人婚姻上做不了主,而今一定要让女儿找到幸福。

杨灯儿坐在炕头,缝补着衣裳问小娥子:“你跟马公社处得咋样了?公社是个好孩子,差不多就办了吧。”小娥子说:“处得不错,我的事您就别管了,我有数。那个面粉厂干不干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不干咱家也不缺吃喝。我知道您一门心思帮衬大胆叔,大胆叔说干什么,您保准不说二话,闷头就干。”

灯儿说:“闺女,不是娘帮衬你大胆叔,是你大胆叔指的这条道是条能让咱们都富裕的道儿。眼下大伙儿不敢掏钱不怨大伙儿,娘心里有底,你大胆叔就是你娘的底,跟他干这么多年没吃过亏。”小娥子说:“娘,咱家那点钱也拿出去了,有用吗?凑不够数啊!”

灯儿说:“你先别管凑不凑够数的事,差不多就把婚结了吧,结了婚,娘就少了一个心思。”小娥子有点神秘地笑着:“公社哥说这事不急,等他干出点名堂再说。我听他的。”

牛有草为了凑钱办厂,卖了自己开的磨坊,又要卖他承包的一片树林,他对买树人说:“树伐了再种,种了再长。我才七十岁冒头,还有好几个十年呢,怕啥?你看好了就准备钱吧。”小娥子跑过来:“大胆叔,我娘要卖房子了!她说要给村里投钱建面粉厂。”

牛有草和小娥子走着,正好遇见买房人迎面走来。小娥子说:“大胆叔,就是他买我家房子,刚签了字据。”牛有草向买房人要字据,说房子不卖了。

买房人说:“不卖你早说呀,都签完字画完押了。再说了,你是什么人,你管得了这房子的事吗?”小娥子顺嘴就说:“那是我娘,这是我爹,我娘在家说的不算,大事都得我爹做主!”

买房人只好退还字据。牛有草接过字据递给小娥子:“是这个东西不?”

小娥子看着字据:“就是,我娘签了字,她不会写字,画了个灯泡。”牛有草笑了:“灯泡不算字,签了也是白签。”

杨灯儿正准备做饭,牛有草和小娥子走进来。牛有草把卖房字据放到灯儿面前说:“字据上得写名,画个图不好使。”说着把字据撕了。灯儿生气了:“我的房子想卖就卖,你管不着。”

牛有草有点横:“你要为自己卖房我管不着;你要是为建厂卖房那我就得管。厂子我宁可不建,你也不能卖这房子!灯儿啊,你这人情我心领了。”

牛有草折腾了几个月,建厂的钱也没凑够,一转眼就到了秋末。这天黄昏,杨灯儿急忙忙跑到牛有草家说:“我刚从我姑家回来,他们那儿棉花丰收了,还听说湖北收购棉花的价格比咱们这儿高,要不倒腾点棉花?”牛有草眼睛一亮:“倒腾棉花?好事啊,咱赶紧去你姑家那边看看,找找门道。”

拖拉机奔驰着,牛有草和杨灯儿坐在拖拉机上,牛有草穿着一身牛仔装,戴着墨镜。灯儿说:“你给我戴戴试试。”她接过墨镜戴上说,“就是不一样啊,真舒坦。”牛有草说:“咱们都不是能享福的人,这么大岁数了,还得东跑西颠地折腾。”

杨灯儿说:“人活着不就得折腾吗?折腾没奔头的事是白折腾,折腾有奔头的事就是好折腾。”牛有草夸着:“灯儿,没你帮我想法子我是真没招了。”

来到棉区,小山一样的棉花堆在地头上。村长领着一身牛仔装戴墨镜的牛有草和杨灯儿走着望着。村长说:“牛老板,您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跑这么远的道儿来倒腾棉花,精神头真足,棉花有的是,你们想要多少?”

牛有草含糊着:“这怎么说呢,倒腾得越多,钱不越多嘛。”村长点头:“一听这口气,就财大气粗啊。”牛有草笑道:“那是,别的没有,钱有的是。”村长高兴道:“碰上爽快人了,你们好好看看,要多少直说,我保准不皱眉头。”

夜幕降临,牛有草和杨灯儿路过羊肉汤馆门口,牛有草主张进去瞅瞅吃点,灯儿说:“花那钱干啥,咱也不是没带吃的,回去吃。”

俩人回到小旅馆,坐在床头啃杠子头,喝白开水。杨灯儿说:“你今儿个咋满嘴冒胡话,这牛让你吹的,把人家都吹蒙了。明儿个人家问你要多少,你咋说?”牛有草倒干脆:“有多少钱买多少呗。”

杨灯儿说:“买了棉花还得弄到湖北去卖,又是车又是马的,来来回回可不少钱,这都得算到里面。”牛有草皱眉道:“也是啊,把那些钱刨出去,剩下的钱就买不了多少棉花。要不我回去再凑凑钱?”

杨灯儿思索着:“咱琢磨琢磨,眼下是两份钱,买棉花的钱和运费的钱,运费的钱咱们必须花,买棉花的钱能不能不花呢?要是能先赊着就好了。”

牛有草开了窍:“赊棉花卖,卖了钱再还给人家,这不是借鸡下蛋吗?太好了,就来个借鸡下蛋!”灯儿笑着:“你别乐和早了,借鸡下蛋,有鸡了,蛋好下,可咋借到鸡呢?”

牛有草和杨灯儿请村长来到羊肉汤馆吃饭。

牛有草对村长说:“兄弟,想吃啥尽管讲,今儿个我请客,随便点,别客气。”

村长笑着:“那我不客气了,这样吧,冷切羊腿肉,手撕羊排,葱爆羊肉,爆羊肚、炒羊肝、焖羊脸,三碗羊汤,三屉包子,再来一瓶酒。这菜不多吧?”牛有草望着村长,愣了一下说:“不多,一点不多。”

饭桌上摆满了菜,村长拿起筷子望着:“你们怎么不动筷呢?”牛有草推说:“兄弟,我们吃饱了。”村长说:“那不行。你们不吃,我也不吃。”牛有草和杨灯儿只好拿起筷子陪吃。牛有草和村长碰杯说:“你们这儿的棉花是真多,白花花的,一片片的,我都看花眼了。”

村长说:“今年大丰收,要是棉花紧俏的话,我也不能说你们要多少就给你们多少。”牛有草放口风:“我们没想到你们有这么多棉花,要早知道多带点钱出来好了。”

村长很痛快:“钱没带够不怕,回去拿,货的事你们放心,你们要多少我给你们留多少。”牛有草试探着说:“这个……来一趟不容易,回去拿钱耽搁时间,我们能不能少交点钱,你多赊给我们点,等我们赚钱了再还你。”

村长故意说:“赊?也行啊。可你总得在我这儿押点什么吧?”牛有草愣住了:“我们两个人说出来就出来了,也没带值当的东西。”

村长摇头:“那不成,你们要是拿着棉花跑了,我找谁去?”杨灯儿冷不丁说:“村长,把我押这儿行吗?你看能值多少棉花?”

村长诡秘地一笑:“那得看你俩是什么关系了。”杨灯儿顺嘴就说:“我是他媳妇,你看这个关系,值不值当赊一车皮棉花?”

牛有草愣愣地望着灯儿,只好跟着演戏:“他娘,你押在这儿,我舍不得呀!”村长拍着手笑了:“这出戏唱得好啊,我也不跟你们绕圈子了,牛老板,你可不是老板哪。一握手,你那手掌的老茧都硌得慌。”

牛有草只好承认:“既然你都看出来了,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是啥老板,也没有那么多钱,我是麦香岭麦香东村的村长,咱俩平级。”村长笑着:“我知道你是村长,我还知道你叫牛有草,借地种粮是你带头干的吧?”

牛有草奇怪:“这你都知道?”村长说:“大胆哥,你可是名人儿啊!没有你,我们到现在也包不了产,到不了户,吃不上精面大馒头,填不饱肚子。我得谢谢你呀!”

牛有草摆着手:“这话说的,我们是求你来了,你咋还谢我呢?”村长好意地说:“我知道你没钱,昨晚你俩进了这个馆子,没舍得吃又出来了。后来进了小旅馆,你俩人啃着杠子头将就一顿。还有,你俩根本不是夫妻,为了省钱,你就花一间屋的钱,你让你这个假媳妇在屋里睡,你在外面坐了一宿。”

牛有草感慨道:“真没想到,从头到尾你这双眼睛跟着我们呢。这本事是跟谁学的?”村长说:“打小鬼子的时候,我当过侦察兵。大胆哥,我问一句不该问的,你倒腾棉花干什么?”

牛有草说:“我想建个面粉厂,可兜里没钱,我寻思倒腾点棉花,赚点钱好建厂。”村长推心置腹道:“大胆哥,你是真行啊!别人不敢想不敢干的事都让你干了。我今儿个就把话放这儿,你建厂我帮不上什么忙,我这里就有棉花,还是那句话,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等你赚了钱再给我。”

杨灯儿说:“我在这儿押着,不怕他不还你钱。”村长笑道:“有牛有草这个招牌,我还押什么人呢?说句老实话,不看人,就看你们这实诚劲儿,我也得赊给你们。服务员,算账。”

牛有草刚要掏钱。村长一把按住牛有草:“我不说了嘛,我得谢谢你,这顿饭得我请你。”牛有草说:“不成,我请客得我花钱,要不你就是看不起我。”

村长说:“要不这样,等你赚钱了再请我,行不?”牛有草只好说:“那成!还有一句,咋的我也得在你这儿押点钱,要不我心里过意不去。”

俩人坐在奔驰着的拖拉机上。牛有草说:“这回妥实了,两车皮棉花呀!”灯儿问:“你咋不戴黑眼镜了?”

牛有草一高兴就跑题:“见着亮了呗。对了,灯儿啊,你在酒桌上讲的那些话,啥媳妇爷们儿押那儿的,都是真心话?”灯儿仰脸看天:“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当我胡嘞嘞,你还当真了?”

牛有草贼笑着:“我就当真心话听的。”灯儿问:“你还想有真事儿吗?”

牛有草看着灯儿:“好事谁不想啊!”灯儿阴阳怪气地学牛有草:“爹,你听好了,你儿子这辈子不娶灯儿!”俩人都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牛有草兴冲冲来到马仁礼家,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马仁礼说:“看样子你跟灯儿一块儿去倒腾棉花赚钱了?拉了不少热乎话吧?”牛有草挺得意:“不错,赚钱了。我和灯儿说的全是热乎话,我跟她讲,等钱到了,就买砖买钢材建厂,建好厂就进设备,进了设备就生产面粉赚大钱,眼气死那个马仁礼!”

马仁礼问:“你倒腾棉花的钱从哪儿来的?”牛有草吹着:“这还用钱吗?我人到了地方,还没讲完三句话,人家就说要多少给多少,先拿去卖,等卖完赚钱了再还账。”

马仁礼又问:“那你讲了什么话?”“不行,怕有蹲墙根的,来,我跟你讲讲。”牛有草对着马仁礼的耳朵打了个喷嚏站起身,“猫炕头仰歪着就想学本事,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要是想学得擎着三炷香,沏好一壶茶,到我这儿磕三个响头拜师,弄不好我一乐和就教你两手。”

棉花运到湖北销售,牛有草派麦花去收货款,都快二十天了麦花还没回来,牛有草真是度日如年。这天晚上,他实在担心,忍不住就到杨灯儿家门口转悠着。灯儿走出屋隔着板障子说:“在屋里就闻着你一身的牛膻味了,有事进屋讲。”牛有草把他的担心讲了:“要不我去湖北看看?”

灯儿说:“再等两天,要是麦花还不回来,咱俩一块儿去。我怕你认不准路,找不准门。再说了,你也是村长啊,出门在外,身前身后不得有个人照看着。”牛有草开个小玩笑减压:“你是说秘书?就算找个秘书,也得找年轻点的,你不成。”灯儿撇嘴:“我还没嫌弃你呢,你倒嫌弃我来了,赶紧回去吧!”

一轮明月悬在空中。牛有草坐在院门口的石蹾上低着头似乎睡着了。麦花拎着一个旅行包风尘仆仆地过来喊了一声爹,牛有草一下站起来接过旅行包:“闺女,你可回来了!”赶紧拉着麦花进屋。麦花进屋就直挺挺地戳在那里。

牛有草心跳着:“闺女,跑了那么远的道儿累坏了吧?坐下歇歇,有啥坐不下的,不成就不成,咱们再想别的法子。”麦花绷着脸:“爹,我真坐不下。”

牛有草简直就像一盆冷水浇头。麦花慢慢解开外衣,展现身上绑着的成排的一沓一沓钱。她笑着说:“爹,您再看看。”她翻开裤腿,脱了鞋,腿上、鞋里都是钱。“我怕小偷惦记,全绑身上了。”牛有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炕上铺着一摞一摞的钱,牛有草坐在炕沿,麦花躺在旁边说:“爹,您先睡会儿,咱俩轮换着守。”牛有草说:“不用,爹不困,你安心睡。”

麦花说:“您要是闲着难受,就抽两口。”牛有草忙说:“不能抽啊,万一火星字粘上这金贵东西,可就全完蛋了!闺女呀,你赶紧睡吧,天快亮了。”他坐在炕沿靠着墙,不眨眼地望着窗外……

红太阳出来了,照得村庄亮堂堂。牛有草一早就把村民召集到村公所。一个大旅行包放在桌子上,众村民围着大包望着。牛有草拉开包的拉链,里面露出一沓一沓的钱。众村民望着,有的瞪着眼睛,有的张着嘴,有的咂吧着嘴,有的口水都流出来了。瞎老尹伸着手,慢慢地摸着钱。

牛有草满脸喜气:“大家都看见了吧,这就是咱们建面粉厂的钱,我数了数,钱不少,可还是不够。收棉花的节气过了,倒腾不出钱了。我这回和灯儿去倒腾棉花,不光赚了钱,还琢磨出一个大道理。靠这么一点一点地赚钱太慢,眼下,咱们就得借鸡下蛋,把人家的母鸡抱到咱们这儿下蛋,下完蛋再还给人家,给点租金,咱们赚大头。讲到底,就是先赊着用,用完赚钱了再还。咱们手里也不是一点钱没有,少交点钱,再讲讲好听的话,咱们是实诚人,干的是实诚事,人家就能赊给咱们。眼下地有了,人有了,砖瓦土石、机器设备咱们出去赊,都不是问题了。今儿个我把大家招呼过来,一个是让大家看看这一大袋子钱,心里都垫个底儿。再就是商量商量粮的事,巧媳妇没米不下锅,咱们没粮干不了事,大家看看咋办?”

杨灯儿说:“咱就来个借粮下锅,既然大家有粮,那就都拿出来,全交到厂子里,等赚钱了再结账。”牛有草说:“借粮下锅讲得好,大伙儿要是能把粮交上来,我也不能让你们白交,钱先少给点,等赚钱了再补上。粮就放厂子仓库里,谁家缺了就来领,跟自己家一样。就按结账时候的粮价算,亏不着,弄不好还赚了。”

牛有草和灯儿走着。牛有草:“看来不管多大的坎,只要抬抬腿,小坎抬低点,大坎抬高点,早晚都能迈过去。灯儿啊,我得谢谢你。”灯儿故意说:“别谢我,我是冲着乡亲们,不冲你,你要是忙活自己的事,我才懒得搭理呢。”

牛有草说:“冲谁都一样。对了,等咱们这厂子建起来得起个名。灯儿亮堂啊,要不叫亮灯面粉厂?”灯儿说:“去!少风凉我。”

马仁礼的声音传来:“起名的事得问我呀!”牛有草一回头,马仁礼在后面跟着呢。牛有草问:“那你说起个啥名?”马仁礼逗乐:“这还不好起,就叫仁礼面粉厂,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你占了俩,多响亮!”牛有草凑趣:“马仁礼,你这是想空手套白狼啊,还不如叫牛有草面粉厂。”

马仁礼说:“牛有草面粉厂不行,牛有草养牛场还差不多。”牛有草刺儿着:“马仁礼,你要是眼气了就赶紧说,我这儿还有空位子,你掏了钱交了粮,我一乐和弄不好让你入一股,你要是没事扯风凉话,那你赶紧走!”

马仁礼喊:“别说了,我走了,临走送你一个名,麦香面粉厂。”牛有草高兴道:“麦香面粉厂?这个名好!马仁礼,就为你起的这个名,等厂子盖起来,我也得叫你过来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