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村头的老槐树发了新芽。麦香东村的空地上,面粉厂拔地而起。两大长串挂鞭顺着面粉厂屋顶垂下来,空地上、山坡上、树梢上站满了村民,牛有草揭开牌匾,“麦香面粉厂”的大字显现出来。鞭炮炸响,锣鼓喧天。
酒席摆满了场院,牛有草挨桌敬酒。乡长和牛有草碰杯:“大胆叔,这厂子您说干就干起来了,恭喜啊!”牛有草高兴地咧着嘴:“都是乡亲们擎着我,帮衬我,要不然,我一个老头子就是砸骨头熬油也没这个能耐!”
乡长夸着:“机器一响,黄金万两,您就等着收钱吧。”牛有草满脸喜气:“我还欠一屁股的债呢,赚钱还清债就舒坦了。来,喝酒!”
马仁礼只管大口吃菜喝酒。牛有草端着酒杯走过来:“仁礼我得敬你酒啊,你帮我们厂起了个好名。”马仁礼连忙端起酒杯:“怎么是你敬我呢,我得敬你,牛厂长,恭喜恭喜!”
牛有草开心地笑着:“实心儿话?不眼气?”马仁礼有点酸:“眼气也没招,孙悟空舞弄不过如来佛,那怪谁?没人家能耐大呀!”
牛有草说:“咱哥俩拉话得捞干的,你要想干就说话,我这儿给你留着地方。”马仁礼一口把酒喝了:“我真不想折腾了,你干好了我跟着乐,你为难了我帮你出主意,这还不行吗?”
麦香西村的人看到人家麦香东村干起面粉厂了,都很眼热,埋怨村长马仁礼太胆小,啥将带啥兵,只能干瞪眼瞅着人家过热乎日子。
马仁礼回家来一屁股坐在炕头上沉默着。马公社埋怨爹胆子越来越小了,凭学问,只要放开胆子,肯定比牛村长干得好。马仁礼不为所动,反而教育儿子:“你心气高,满心思琢磨干点响亮的事,撑撑咱家的门面,你爹我何尝不是呢?咱不能瞎忙活,干活就得干巧活,你大胆叔那叫扛着铁头撞金钟,你爹我这叫拿着笸箩收金块。”
牛有草的面粉厂开始生产了,可是再过一个月就收麦子,生产的面粉卖不出去,谈了几家都没谈成,压了一仓库的货。更要命的是讨账的上门了,牛有草好话说了几箩筐,又是请吃饭,又是送面粉,总算暂时把人家打发回去。牛厂长急得嘴上起了一溜一溜的大泡。面粉卖不出去,村民们同样着急,三猴儿、牛金花、马小转等人站在面粉厂门口议论纷纷。
牛有草走进仓库,看着堆得小山一样的面粉。他捏起一撮面粉,闻着,尝着,生怕霉了或生虫子,然后坐在石蹾上,满面愁容地望着面粉发呆。
马仁礼进来说:“欠的账啥时候还哪?”牛有草一下站起来:“马上就还!你没事给我添堵来了?上一边儿待着去!”
马仁礼笑着走到离牛有草不远处坐下来:“大夏天本来就热,你身上又冒着火,挨近了烤得慌。白花花的面粉,眼瞅着卖不出去真愁人,做兄弟的不得跟你愁到一块儿去啊!”
牛有草瞪眼:“这话热乎,你别光嘴上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才叫真兄弟。”马仁礼故意问:“我买,你卖不?”牛有草撇嘴:“卖谁也不卖给你。”
马仁礼从仓库出来,走不远就碰到杨灯儿急匆匆走来,他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呀?他在厂子仓库里烧香念佛呢!”灯儿打个招呼继续走。马仁礼喊:“灯儿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讲。”他来到灯儿面前咕哝了几句,灯儿眉开眼笑地走了。
牛有草坐在石蹾上脸上愁云密布地沉默着。杨灯儿进来说:“闷着有啥用?回家吃饭吧。饿肚子能想出法子吗?”牛有草摇头说:“我不是不吃,我一看这些面粉就撑得慌啊!”
杨灯儿笑着:“你别着急了,我给你想了一个法子。咱不是有面粉吗?面粉不是钱可它能当钱使,咱欠了谁的账就拿面粉抵账。他要是不同意,咱就多给他点,占便宜的事,谁不干呢?咱们没钱有面粉,他爱要不要,要了不吃亏,不要吃大亏。他要是有能耐就拿面粉去卖,卖出去不就是钱了?”
牛有草问:“这不是变着法儿让人家帮咱卖面粉吗?”灯儿点头:“这是没招的招,咱要是有钱也不能用这招。再说,债主都是买卖人,见得多听得广,万一吃好咱们的面粉,弄不好生意就来了。”
牛有草高兴地站起来:“你这招真高,我咋没想到呢?太好了!走,我请你喝酒!”灯儿抿嘴笑:“风一阵雨一阵,孩子一样的脾气。”
回到家里,牛有草倒酒敬灯儿:“这杯酒我得敬你,你这一顿大锤把我心里堵的石头砸了个稀碎,我心里太舒坦了。”灯儿喝一口酒:“你不用敬我,要敬得敬你那个兄弟,马仁礼要是不讲,我可想不出这么好的法子来。”
牛有草猛灌一杯酒:“这个老东西,我还了别人的账,反倒欠他的了,成,改天我去敬他酒。”
灯儿趁机把她和小娥子去县城市场调查面食行情,想去县里农贸市场做面食生意的事讲了。牛有草说:“就在我这儿干,赚钱少不了你的,还折腾啥?”
杨灯儿盯着牛有草:“我叫灯儿,灯儿就得亮着,不亮着还叫灯儿吗?我想好了,你这不是有面嘛,借给我点,我赚了钱再还你。我用不用押个人在你这儿呀?”牛有草笑出满脸褶子:“面粉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当然得把你押我这儿了,要不面粉没了我找谁去?”灯儿喝酒:“这话在理,押。”
杨灯儿说干就干,她搞了一辆板车和小娥子在县城农贸市场卖馒头。灯儿的馒头又大又白又好吃又便宜,很快就卖完了。可是,旁边几个馒头摊的摊主不愿意,说杨灯儿压价卖不地道,要把她们轰走,差点打起来。事后灯儿觉得自个儿做得欠妥当,决定变个法子,露露手艺。
第二天,杨灯儿果然变了花样。小娥子高声吆喝着:“千层大馒头,撕一层吃一层,一层一个味儿,不好吃不要钱啦!”路人围着面食摊争相购买。有路人问:“大姐,你这馒头真有咬头,面肯定错不了,哪儿进的面呀?”
杨灯儿大声说:“我这面是麦香牌的,麦香岭乡麦香东村的麦香面粉厂产的。想买就去那儿找一个叫牛有草的人,你就说是一个叫灯儿的大姐介绍的,他保准给你便宜。”
灯儿卖着馒头,工商检查人员来到她的面食摊前,检查经营许可证和卫生许可证。灯儿问:“那东西是干啥用的?我没有。”工商检查人员告诉灯儿,没有就得办证,不办证生意就不能做了。
灯儿拿出一个热馒头让工商检查人员吃,推让中馒头掉在地上。灯儿不高兴了:“你不吃就不吃呗,咋还扔了?我要过饭,吃过馊干粮,也没得啥病。这馒头是我蒸的,干不干净我清楚,还用办啥卫生证吗?我看你们就是欺负我们是农村来的,想占我们农村人的便宜。”
工商检查人员没收了灯儿的面食摊板车。小娥子丧气道:“娘,不行咱们就回家吧!也比在这儿受气强。”灯儿说:“受点气算啥?就这么回去还不得叫乡亲们笑话死!咱娘俩既然出来就得干出个名堂,干出个彩头,要回去也得风风光光、亮亮堂堂地回去。不就是办个证的事嘛,就按他们的规矩办,明儿个咱们就办证去。”
灯儿和小娥子推着板车又来到县农贸市场,板车上挂着经营许可证和卫生许可证,还挂了个大招牌,上面写着“麦香牌面粉”。
旁边的面食摊主喊:“千层大馒头,撕一层吃一层,一层一个味儿,不好吃不要钱啦!”小娥子撇嘴:“娘,他学咱们吆喝。”
灯儿笑着:“嘴长在他们头上,让他们学呗,娘弄点他们学不会的不就得了。”灯儿高声照《学习雷锋好榜样》的调子,有板有眼地吆喝起来,“我的馒头,真叫棒,看着好看吃着香,撕了一层又一层,吃了你就不会忘,不会忘——”小娥子接着喊:“再来买!”面食摊主们也跟着学着吆喝。
灯儿一挥手:“哎,你们吆喝你们的,我们吆喝我们的,跟我们学干啥?”面食摊主说:“哪里写着不能学了?你要怕学就别说呀!”
灯儿赌气:“那就比嗓门,看谁吆喝得响亮!闺女,跟娘一起吆喝。”灯儿和小娥子一起吆喝起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灯儿和小娥子的声音最响亮。
夏天的黄昏,酷热稍退。灯儿和小娥子推着板车在街道上走着,小娥子哑着嗓子:“娘,咱们就俩人,人家一帮人,咱们跟人家比嗓门吃亏呀。要不咱再换点花样?”灯儿说:“换面食花样,他们跟着换,换吆喝法,他们跟着学,咱们还能换啥?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娥子问:“今晚咱们还睡街边啊?”灯儿说:“天这么好,睡街边凉快。”
小娥子不乐意:“天天睡街边,人家还以为咱们是要饭的呢。”灯儿不在乎:“咱自己知道不是要饭的就得了。趁天好抓紧干活,多攒点钱,等天冷了咱就找个暖和地儿猫着去。”
母女俩推着板车路过县百货商店,商店橱窗里摆着各种各样的面食点心,有馒头、花卷、寿桃。灯儿站住望着橱窗琢磨道:“闺女,咱们要是能到这儿卖面食就好了。”小娥子说:“那就不用可着嗓子吆喝了,人家能让咱在这儿卖吗?”
灯儿心气高:“有啥不让的,他们做啥面食咱就做啥面食,咱只要做的比他们好,不信他们不收。”小娥子笑着:“娘,您这胆子是越来越大呀。”灯儿说:“都是你大胆叔给练出来的。”
积压的面粉有了去处,牛有草心里敞亮,靠在炕头跷着二郎腿哼小曲,麦花走进来说:“爹,看给您舒坦的,这回了心思了?再告诉您个好消息,来订单了。”牛有草坐起来:“要多少?”
麦花说:“厂子仓库里那些存货不够啊。”牛有草问:“哪儿来的订单?”麦花说:“你把面粉抵给人家,没想到人家吃好了还想要!”
牛有草一高兴,就让麦花给马仁礼家送一板车面粉去,让他尝尝麦香牌面粉的味儿。可是马仁礼把面粉退回来了。牛有草摇头:“这个老东西,还蹬鼻子上脸了,不要拉倒,省下了。”
马仁礼坐在椅子上扇着扇子看着书,牛有草走进来坐在炕沿上。马仁礼说:“满脸老褶子都抻开了,生意不错?得恭喜你啊。”“来讲两句感谢话呗,亏得有神仙帮忙,我得敬敬神仙。”牛有草说着从怀里掏出三炷香。
马仁礼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要干什么?”牛有草说:“敬敬神仙哪!”
马仁礼摆手:“你别乱比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牛有草一本正经道:“我敬神仙,你一惊一乍的干啥?”
马仁礼挺认真:“牛有草,你赶紧把那东西收起来,你要敬回家敬去,别在我眼前比画。”牛有草收起香:“这可是你说的,别事后怪我没实心实意恭敬你。仁礼啊,你不就想听我讲两句好话吗?好话不多说,就一句,啥时候你要是有个马高蹬短,我牛有草不能抄着手看笑话!”
麦香面粉厂的生意一直不错,三猴儿、马小转、牛麦花、小东子等众人忙着把一板车一板车的面粉运出仓库。牛有草拿着小红旗吹着哨指挥着,他不时用脖子上的汗巾擦汗,身上沾满了面粉,帽子都戴歪了。木桌前,会计拿账本记着,不时有人过来结账,桌上,大钱袋子里的钱都冒了出来。
杨灯儿的胆一天比一天大,她踅摸上百货商店的食品供应部。这天,她着一篮子面食来找百货商店食品供应部经理,把篮子放在经理桌上,掀开上面的布盖,各种花色的面食展现出来,她拿起一个面食说:“经理,你尝尝味儿咋样?”“你们要在我这儿卖?”经理咬了一口尝着说,“你这面点手艺不错。”
灯儿十分自信地说:“我从生下来就围着磨盘转,七岁和面,十岁揉面,十三岁会烙饼,十五岁会轧面条卷花卷,十八岁琢磨出千层大馒头,我一辈子种麦子收麦子磨麦子,别的不讲,面的事,一般人舞弄不过我。”经理点头:“要这么说,你是面点专家呀!你要是愿意,就到我们的面点加工部试用几天,如果试用合格,我们就请你做面点师傅。”
灯儿满脸堆笑:“经理呀,我先谢谢你。话说回来,我自己有买卖做咋能到你这儿干呢?你要是觉得我这面食不错,能进你们的店,那我就给你们供货,要是觉得还差点火候,你直说,我回去再琢磨琢磨。”经理说:“我们店里的面食也该换换样了,要不你看看还能弄点什么花样出来,要是弄得不错,我就让你们的面点进来卖。”
娘俩出来,小娥子说:“娘,人家要请你做面点师傅,多好的活儿呀,你怎么不干呢?你要是当上商店里的面点师傅,那不就留在城里了?”灯儿摇头:“跟着他们干也就是个打杂的,娘这辈子没大能耐,但也不能被人小瞧了,自己干自在,弄不好也能成了当头的。人家能干的事,咱咋就不能干?咱不但要干,还得干大了。”
小娥子乐和着:“等有了公司,您是总经理,我不就是副总经理?”灯儿笑道:“那可不是。咱们得琢磨点新花样出来,先过了商店经理这道坎儿。”
小娥子说:“娘,咱们出来好一阵子,我都想家了,要不回家琢磨吧。”灯儿逗着:“你是想家还是想人儿啊?那就回去,该种麦子喽!”
灯儿和小娥子推着板车回来,迎面碰到牛有草和麦花,小娥子和麦花俩拉呱去了。牛有草推着板车,灯儿扶着板车上的杂物,两人来到灯儿家。
牛有草卸着货不时偷眼瞅灯儿。灯儿嗔怪:“要瞅就正眼瞅,别东一眼西一眼的!”牛有草说:“买卖做的咋样?小打小闹就当遛遛腿儿,抻抻膀子。我这儿有的是事儿,想干就来,不想干就在家歇着,不缺你的钱花。”
“就怕想在家歇都歇不住喽。”灯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我的面食要进县百货商店了,我回来收拾收拾,种过麦子就回县里。估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厂子里要是实在掰不开人手就去找我,可估摸我也没空啊。”说着朝屋里走,到屋门口站住说,“对了,等面食进商店打开了门面,要的货可多了,你的面粉可得给我供上,别断了溜儿!”
杨灯儿领着小娥子到自家地播麦子,看到马小转、牛金花几个人在地里播麦种,急忙问:“你们这是……”牛金花说:“牛村长说你给咱们厂推销面粉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让我们顺手把你的地也收拾了。”灯儿高兴道:“那得谢谢大伙儿!我这就回家蒸馒头去,晌午饭我请了。”
夜深了,灯儿还拿着馒头捏着琢磨着。小娥子打着哈欠:“娘,您要是琢磨不出来就别琢磨了,面粉厂明儿个就分钱,咱家就有了钱,也不用费那个心思受那个累。”灯儿说:“闺女,商店经理说要出新花样,咱们弄个十二属相咋样?把十二个动物摆在一起多好看,多喜庆。等弄出来了,看看到底能是个啥成色,快来干。”
小娥子揉着眼睛:“怎么说干就干?我都困死了,明天再说吧。你比地主老财还狠心哪!原来地主老财就是这样富起来的呀!”
麦香面粉厂还清了债务,备好了给大伙儿分的钱。牛有草坐在石蹾上摇着扇子,麦花走过来说:“钱都备好了,明天就能给大伙儿分。”牛有草又想建养猪场:“粮食有了,要是再有肉,大伙儿可就享福了。”
麦花提醒道:“建养猪场得花不少钱,面粉厂刚见效益,咱们哪有钱再建养猪场?要不咱们慢慢来,等攒够了钱再干。”牛有草呼打着扇子:“爹这年岁,晚上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早穿不穿了,一颗麦子做文章刚开头,后面跟着一长串呢,得抓紧干。我得看着大伙儿过上好日子,要是看不到那一天,我就是死了眼睛也闭不上啊!”
麦花问:“要不先不分?”牛有草说:“明儿个跟大伙儿商量商量吧。厂子是大伙儿拿钱建的,大伙儿是主人,厂子的事大伙儿说的算,咱爷们儿做不了主。”
第二天上午,艳阳高空照,喜鹊枝头叫。一摞一摞的钱摆在桌子上。牛有草坐在桌前望着众村民说:“各位乡亲们,恭喜呀!桌子上摆的是咱麦香面粉厂赚的钱,是乡亲们的血汗钱,一年了,咱们点灯熬油,忙里忙外,还清了外债,赚了这么多的钱,不容易啊!建厂的时候我说过,不能让大家亏,眼下咱们有钱了,我心里是真亮堂啊!”
村民们一个个喜气洋洋,眼盯着那些钱。牛有草继续说:“眼下面粉厂越来越赚钱,我这心也越来越大,人嘛,吃得越多,胃口就越大,这也是常理儿。乡亲们,我没事就琢磨,咱们能不能再建个养猪场,粮食有了,再弄点肉吃,这不是好上加好吗?”
三猴儿问:“建养猪场好啊,那要是建起来,不是天天能吃上肉了?”牛有草站起来大声说:“是呀,保你天天吃得满嘴流油。建养猪场得花不少钱,我今儿个就想跟大伙儿商量商量,看是一口吃饱了,还是细水长流。一口吃饱就是把桌上这些钱立马分了,大伙儿回去该吃吃,该喝喝,舒坦一下就得了。要是这钱不分,权当大伙儿的钱存我这儿,我拿这些钱建养猪场,等把养猪场建起来,瞅着肉了,再连本带利分红,大伙儿又有粮吃,又有肉吃,这就是细水长流,慢慢吃成胖子。”众村民沉默了。
牛有草眨眨眼坐下了:“我就是说一嘴,这是大伙儿的事,你们说的算,你们要是信得过我,乐意干咱们就干;要是信不过我,不乐意干咱们就分钱,权当我啥都没讲。”众村民望着桌子上的钱议论纷纷。
杨灯儿敲边鼓:“想吃肉就得掏钱,掏小钱吃大肉,多好的买卖,这钱我不赞成分。”“这样吧,桌上的钱本来就是大伙儿的,谁想拿钱就过来拿,拿了我乐和,不拿我也乐和,只要大家心里舒坦就成。”牛有草说完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有几个村民站起身走到桌前。会计对照着账单数钱。有村民拿到厚厚一沓钱,沾着吐沫数着。牛金花捅了捅三猴儿,三猴儿犹豫着,牛金花站起身朝桌前走去。
马小转低声让儿子去领钱,小东子起身就去领。菜包子刚要站起身,儿子小肉包一把拉住他:“领了就吃不上肉包子了。爹,咱不能光盯着眼前,你管我叫小肉包,让我吃一回肉包子不行,得让我顿顿吃上肉包子。建了养猪场,就能顿顿满嘴流油。”
马仁礼听说牛有草分钱的事,叹息着:“多好的事啊,这帮庄稼脑袋怎么就想不明白呢?这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啊!”马公社说:“估摸大胆叔也没想到能有人撤梯子。”
马仁礼担心了:“这头老牛都热得冒气了,平日子挺个胸脯,拔着脖子,以为自己是一呼百应。这样也好,让他冲个冷水澡,凉快凉快。不管了又怕他满嘴大泡,寻绳上吊,这样,晚上你去请你大胆叔,就说我请他喝酒。”
牛有草坐在饭桌前,狼吞虎咽地吃晚饭。马公社走进来:“大胆叔,我爹请您过去喝点酒,拉拉呱。”牛有草放下筷子笑道:“好事啊,正馋酒呢,有人请,哪能不给面子?”
牛有草来马仁礼家喝酒,见桌上摆着一个酒瓶,就说:“请人家喝酒,就备一瓶,你这叫请喝酒吗?这叫请尝酒。哎,你叫我过来,不光是喝酒吧?”
马仁礼来个弯弯绕:“大胆哪,你干面粉厂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我要是想干,就拿钱入股,是不是有这话呀?那我现在拿钱出来,还能入股吗?”
牛有草点头:“能啊,你想啥时候入就啥时候入,谁让咱们是好兄弟呢。”马仁礼试探:“那我就淘弄点钱,进你的养猪场。”
牛有草摆手:“养猪场没你的位子。面粉厂不景气时候你能进,景气了你也能进,就是不能进我的养猪场。仁礼啊,你就别跟我绕圈子了,眼下我这人心不齐,各顾各家,各找各妈,建养猪场的钱凑不上数,可你也用不着拿这事风凉我。我牛有草今儿个就把话放这儿,养猪场我非建不可,没人我找人,没钱我找钱,砸锅卖房子我也得干!我这辈子磕磕绊绊的事多了,也不差这一回!”
马仁礼笑道:“行了,你别高一声低一声的了,我也就是说说,你让我拿钱,还拿不出来呢。”
牛有草回到家,背着手站在院里发呆,月光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那纹如刀刻般清晰。麦花走出屋说:“爹,早点睡吧。钱也没都分下去,您就别上火了。咱有面粉厂顶着还怕啥,有钱就干,没钱等有钱了再干。那些人也是,有便宜占了,一个个恨不得再多长两条腿儿,奔着命地来;看不到便宜了,恨不得再多长两条腿,奔着命地跑。几十年白忙活他们了。”
牛有草长叹一口气:“这事怪不得旁人,怪就怪你爹没能耐……”
秋雨哗哗地下着,牛有草在屋里转悠。麦花说:“爹,不差一天半天的,您就安心在家歇着吧。”牛有草说:“在家憋着能憋出钱来也行啊!”麦花说:“等雨停了,我陪您去找门路。”她突然指着窗外喊,“爹,您看!”
秋雨中,院门口挤满了人,有三猴儿、牛金花、马小转、小东子等村民,他们有的打伞,有的穿雨衣,有的直接被雨水淋。牛有草站在屋门口问:“你们这是要干啥?有话进屋讲!别让大雨淋病了!”
众村民纷纷掏出钱袋子。三猴儿说:“大胆哪,这是我拿回来的钱,我对不住你啊!”牛有草从屋里走出来,雨水顺着他的头上脸上流下来。麦花要给牛有草打伞,牛有草一把推开雨伞走到众人面前:“乡亲们,这本来就是你们的钱,你们拿走我就不欠你们的账了,我松快啊。我要建养猪场,这事咱没干过,你们可以信不过我。我就是自己憋得慌,我咋就非得让你们拿出自己都舍不得用的血汗钱?我不怪你们,要怪就怪我牛有草没本事啊!”
三猴儿说:“大胆哪,你别说了,再说我就抬不起头了。当年你要借地种粮,我害怕,可硬着头皮跟你走了一圈,还真填饱了肚子。去年建面粉厂,我是老没记性,怕赔钱,后来看大伙儿有人卖房子、有人卖棺材板子的热情劲儿,我就寻思,这有啥怕的,结果面粉厂又赚钱了。眼下你说要建养猪场,我就是养猪的,自己家养猪,养多了养不起,养少了一年费劲巴力,省吃俭用,到头来自己都舍不得吃肉,白忙活。讲了这么多就一句话,我赞成建养猪场,这钱我还回来,我还要把我家的猪送给场里养!”
众人都赞成建养猪场,让牛厂长领着大伙儿干。雨淋着,牛有草的全身都是热的:“乡亲们,没你们托着我、擎着我、帮衬着我,我牛有草干啥都没劲儿。今儿个淋了一场雨,身上冰凉可心不凉,我这精神头又来了,既然大家都赞成,那咱们就把‘天蓬乐园’养猪场建起来!”
牛有草要建养猪场了,马仁礼不免心急眼热,对马公社说:“这牛有草是真行,到底把这局棋扳回来了,还给猪场起个‘天蓬乐园’的名,天蓬元帅猪八戒待的地方,真有意思。”马公社笑着:“咱搞个悟空乐园,专门对付猪八戒。”
马仁礼带着酸味说:“面粉厂刚支把起来又要养猪,又想吃素又想吃荤,麦香岭还真就折腾不开他了。”马公社献计:“爹,要不咱们干养鸡场,养鸡又能吃肉又能卖鸡蛋,一个厂顶他两个厂,您看怎么样?都一年了,你老是说等一等,稳一稳,沉住气,别着急,咱到底什么时候能打鼓开张啊?”
马仁礼说:“火候差不多了,我这锅包子该揭盖了。钱是得凑,肯定凑不够,你们先凑着,不够我再想办法。”
消息很快传过来。麦花告诉牛有草:“爹,仁礼叔那边有动静了。我听小娥子讲,马公社前两天当着小娥子的面,说他爹的一锅包子要揭盖了。锅要揭盖,那肯定里面装着包子呗。”牛有草点头:“你仁礼叔满身子猴精八怪,这一年多来,咱们上上下下折腾,他偏偏按兵不动,劝他也不好使。原来他蒸着包子呢,就是不知道是啥馅的包子!”
牛有草背着包要去肉联厂探探路,他站在黄河边等船。马仁礼背着包走过来。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去哪儿呀?”然后又不约而同地背过身去,各自朝远方望着。马仁礼咳嗽了两声,牛有草吹起了口哨。渡船来了,牛有草和马仁礼一起上船,两人面对面坐在船上,各自望着光景。牛有草看着河水说:“一锅包子要揭盖了,啥馅啊?”马仁礼看着蓝天说:“‘天蓬乐园’好啊,在高老庄吗?”
过了河,两人一起下船。牛有草一指:“我去这边儿。”马仁礼反方向一指:“我走那边儿。”两人挥手而别。
杨灯儿掀开锅盖,十二生肖馒头显露出来。但是,都不太像,捏的时候一个样,蒸出来又是一个样,看来还不好弄。墙上贴着十二生肖的图案,桌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生肖面点。灯儿搓着面团,照图案捏生肖面点,拿笔画着,经过多次实验,十二生肖馒头终于成功。
灯儿挎着篮子和小娥子再进县城,她们来到百货商店,发现商店橱窗里已经摆上了十二生肖面点。灯儿愣了一会说:“小娥子,回家。咱的十二生肖馒头再好看也不是新东西,拿出来弄不好人家还说咱是学他们的,咱要弄就得弄出让别人想不到的新花样来!”
杨灯儿和小娥子路过录像厅,一个小伙子走过来喊:“看录像吗?美国的,港台的,不好看不要钱。”灯儿犹豫着,小伙子说,“你俩是头一回来吧?俩人算一人,进去感受感受。”小娥子说:“娘,省一半的钱,合算。进去看看?”
录像厅里漆黑一片,前面一个小电视闪烁着。灯儿和小娥子找两个位子,坐下来,看电视上正放的香港武打片。录像厅里烟雾缭绕,有人跷着腿,有人光着脚,有人打着鼾声。灯儿和小娥子聚精会神地看电影,两人边看边吃生肖馒头。旁边坐着的赵老六用胳膊肘碰了碰灯儿:“大姐,你这馒头的味儿真香,都把我勾搭饿了,能不能给我一个馒头吃?”“想吃馒头啊?吃呗,有的是。”灯儿说着给赵老六拿了一个生肖馒头。
录像厅是连续播放,想看多久都行。灯儿和小娥子看过一个片子不想再看,就走出来。赵老六跟出来问:“大姐,你这馒头不是从百货商店买的吧?不是一个味儿。”小娥子说:“我娘自己蒸的,能一个味儿吗?”
赵老六夸着:“好手艺啊!大姐,我是做面点生意的,我想请你去我的面点店给我做面点师,工钱我多给。”灯儿说:“不去,要想干,我自己开店得了。”
马公社有几日没见小娥子,心里怪想的,就到她家来找,在窗外喊了几嗓子,没人搭言。他刚要走,麦花走过来说:“公社哥,小娥子不在家?估摸又跟她娘卖馒头去了。”马公社故意说:“妹子,我和小娥子挺好的,你没找个人儿?”麦花一笑:“还能不找?等喝喜酒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灯儿和小娥子回到麦香岭村街上,马公社迎面走来。小娥子忙说:“娘,我一会儿就回去。”灯儿笑着:“不急,年轻人,有话只管讲。”
小娥子和马公社并肩边走边聊,马公社问:“你娘的馒头卖的怎么样?”小娥子喜形于色:“马上就要进商店了!”
马公社夸赞:“你娘真有本事。”小娥子扛了马公社一肩膀:“我跟我娘一块儿干,怎么都是我娘的本事了?”
马公社一拽小娥子的手:“小娥子最有本事!”小娥子笑道:“这还差不多。公社哥……没事,算了,我回家了,该说的你也不说!”
马公社会意:“你别急,等我干出点名堂来,咱俩就成亲。”小娥子仰脸看着天说:“我才不急呢,小肉包、小东子,村里好多小伙子赶着跟我拉话,还给我好吃的,我得擦亮眼睛好好瞅瞅,看到底谁对我好!”
火车上挤满了人,这是夜间行车。牛有草一身牛仔服,戴着墨镜站在过道里,他靠着椅背拄着胳膊打瞌睡。牛有草身后的吕为民很奇怪地活动着,牛有草惊醒,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吕为民问:“你干啥呢?”吕为民朝牛有草一笑悄声道:“小点声,我尿都快憋冒泡了。”
牛有草皱眉:“你尿尿去厕所啊!”吕为民尴尬着:“厕所里都是人,下脚的地都没有。老哥,你就当不知道,让我尿一泡得了。有袋子接着呢,要不我尿完借你尿一泡?”
牛有草朝周围望着,接过塑料袋,学吕为民干同样的事。火车到一个站停下了,有人下车。牛有草朝空座位挤去,他身后的吕为民先一步挤到空座位前刚要坐,牛有草把布包一下塞进吕为民的屁股底下,急忙挤过来。
吕为民望着牛有草:“你眼睛好使啊?我还以为你是盲人呢。”牛有草坐下后往里凑了凑对吕为民说:“来搭个边儿,也比站着舒坦。”
吕为民一坐下就犯困,他闭着眼似乎睡着了,摇晃着不时撞牛有草。牛有草翕动鼻子闻,闻到吕为民身上。吕为民睁开眼睛:“你看我干什么?我身上有怪味儿?”牛有草笑着说:“不是怪味儿,是猪肉的香味儿。我多少年也吃不上猪肉,一闻这个味儿就亲。”
吕为民戏谑道:“老哥,你不会想啃我两口吧?”牛有草不由得打开了话匣子:“你要是块猪肉,我还真把不住嘴啃你两口。要说起猪肉,事可就多了。那些年,一年都吃不上一回肉,有一回快过年了,我寻思怎么也得让大伙儿沾点油腥子,就想带人去帮人家杀猪,咋的人家也能给点猪下水吧。这杀猪说起来容易,临到眼前就下不去手喽。那猪瞪着小眼睛看你,小拱嘴还一扇乎一扇乎的,它都明白啊,等你真要动刀了,弄不好它还能掉几滴眼泪呢!我一看见这场面心就软了,可一想社员还等着吃肉蛋儿饺子过年呢,就把心一横,权当这猪是阶级敌人,是日本小鬼子……杀了猪,领了点猪下水,回队里剁了馅,包了饺子,大年三十大家吃上了饺子,肉蛋蛋的饺子,你知道那饺子是啥味吗?嚼在嘴里舍不得咽下去啊,抓完饺子的手都不舍得洗,晚上躺炕头上闻闻再睡,弄不好就能把饺子带进梦里,还能再吃一顿。有个社员做梦做了一半,饺子刚上桌,就被媳妇吵醒了,为这事两口子差点动家伙。不瞒你说,我老了,干不动大事了,可临死前有个事得办妥了,那就是得让乡亲们吃上肉。老弟呀,你不用瞒着我,你是做猪肉生意的,还是一个好干部。”
吕为民笑问:“这怎么看出来的?”牛有草说:“做猪肉生意没把你吃成胖子,你不是好干部吗?你常下车间,身上带着猪肉味,你不是好干部吗?”
“老哥,你真是个有心人哪,看来咱俩能讲到一块儿去。”吕为民掏出名片,递给牛有草。牛有草拿着名片说:“年岁大,眼花了。”
吕为民自我介绍:“我是江苏好日子肉联厂的负责人,叫吕为民。”牛有草拍巴掌:“这名好啊,你为民,我也为民,咱俩为一块儿去了。”吕为民笑着:“尿也尿一块儿去了。”
牛有草拉着吕为民走进餐车:“该吃饭的时候就得吃饭,今儿个我请客。”他看着菜单,“火车上的饭菜咋这么贵?那就来个醋熘白菜。不吃主食,我看这车上也没啥好吃的,我包里揣的东西比他的好吃。”牛有草说着从包里掏出杠子头递给吕为民。
吕为民问:“这是什么东西?咋这么硬啊?”牛有草笑容可掬:“杠子头,摸着硬,吃着香,越嚼越有嚼头。”说着张嘴就啃。
吕为民嚼着杠子头说:“头回吃这东西,我的嘴还不认识它。”牛有草说:“慢慢嚼,一会儿就认识了,弄不好还能成兄弟呢。”
服务员端着一盘醋熘白菜走过来说:“餐车上有规定,不能吃自己带的食物。”牛有草瞪眼:“我自己的东西想吃就吃,还分哪儿能吃哪儿不能吃吗?”
服务员坚持道:“你去别的地儿吃我不管,在这儿就不能吃,要吃你得花钱在我们这儿买。”牛有草辩理:“这是啥规矩?我这么大岁数还头一回听说。我吃的这东西你有吗?你没有我买啥?我吃别的咬不动,就能吃这个。”
服务员毫不退让:“你吃这就不行!”牛有草说:“不行你能把我咋着?”
吕为民摆手:“行了,我们要点主食。”“不用要,不让吃就不吃。”牛有草收起杠子头,他看服务员走了,就低声说:“老弟,吃吧。”
吕为民笑着:“怎么还弄得跟搞地下工作似的。”两个人边吃菜边啃杠子头。牛有草开始进攻:“老弟呀,你是肉联厂的头,我正想干养猪场,咱哥俩能不能搭着膀子干呢?你到我们那儿去挖地道,攻堡垒。你们江苏企业到我们这儿来就是挖地道。你把我们的堡垒攻破了,就可以占领我们这块市场,我做内应。”
吕为民以实相告:“我的肉联厂有固定的进货渠道,不能说进谁家的肉就进谁家的肉。再说了,你的养猪场还没建起来,到底能干个什么样我心里没底。”牛有草锲而不舍:“老弟呀,咱俩能尿一个袋子里,坐车能挤一个位子上,吃饭能吃到一个桌上,咱俩是不是交情不浅呢?你要是看重这份交情,也信得着你这个老哥我,你就去我那一亩三分地走一趟,老哥不求你肉联厂能进我的肉,就是希望能给我撑撑腰,长长脸面,让乡亲们都明白,我干养猪场不是讲着玩的,那我就感谢你啊!”
话已至此,吕为民只好说:“这倒可以,我就跟你去看看。”牛有草笑着端起开水杯:“这句话就是定心丸啊,来,干了!”
马公社坐在炕上给小娥子剥瓜子,他剥一个小娥子吃一个。马公社笑着:“你慢点吃吧,我都剥不过来了。”小娥子像公主似的坐着说:“怪就怪你剥得不溜到。你就偷着乐吧,别人想给我剥我还不吃呢!人多排成队都数不过来,不信我让你看看?”
正说着,马仁礼回来了。小娥子和马仁礼打个招呼走了,马公社忙着给马仁礼倒水:“爹,事办成了?”马仁礼喜气洋洋:“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你爹出马有办不成的事吗?”
马公社给老爹剥着瓜子问:“您遇到那个老将军的孙子了?”马仁礼神采飞扬:“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人家正好在银行管事,我本来寻思问问贷款的事,刚一报名,人家就认出我来了,那个热情劲儿就不用讲了,连请我吃了两天饭,还一口答应贷款的事。人家说,其实银行有任务,可以给敢干事的农民贷款,但是必须有好项目。你爹我一听还有这好事,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三句两句就把他心思说活了,真是熟人好办事啊!”
马公社也高兴:“爹,看来那个老将军真是厚道啊,连他孙子都记得您的名。”马仁礼情绪高昂:“你爹不厚道吗?想当年在北平,你爹为了救他舍生忘死,还替他坐了牢,这恩情不浅吧?也算生死之交啊!儿子,咱爷们儿要打大仗了,架好枪,支好炮,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咱们再来个麦香岭战役!猪八戒玩乐了玩饿了,得上咱们这儿来吃!”
马公社拍手:“爹,我才弄明白,您要干猪食场啊!”马仁礼正色道:“那叫饲料厂!编筐编篓,全靠收口,这事千万别声张出去,对小娥子也不能说。咱们有了钱,就差技术的事。我在北平农学院待过,知道饲料看着简单,里面的学问可大了,猪能不能出栏,什么时候出栏,全靠吃的是什么食儿。等我写封信,你拿着去北京找专家!”
马仁礼旗开得胜,牛有草也有收获,好歹他把吕为民说动了。吕为民坐在渡船上,看着沿途的风光大发感慨:“黄河好光景啊!”牛有草挥舞着手说:“那还说啥了,我们这儿山好水好人更好,你不来可亏喽!”
牛有草领着吕为民来到地头上望着麦田。吕为民感慨道:“老哥,你的一颗麦子做文章讲得真好,我这趟没白来,开窍了。”牛有草精神头十足:“老弟啊,眼下我这面粉厂干起来了,也就是刚刚挺起龙头,后面跟着一串龙脖龙身龙爪龙尾巴,就看咋干了。我这个岁数还能折腾几年哪?要是能碰上贵人帮忙,我还真想看看这一整条龙到底是个啥模样,要是看着了,我就是躺在棺材里也能闭上眼。”
吕为民称赞道:“老哥你不是平常人儿,心比我大,不管咱们日后搭不搭着膀子干,你这个老哥我认定了。”牛有草说:“那我这趟门就算没白出,走,再到前面瞧瞧。”
牛有草领着吕为民转了半天,晌午进家就对麦花说:“快把你灯儿姨找来,她炒菜有一手,你俩炒几个菜,弄壶酒,我跟我这个老弟喝两杯。你就说有重要的事,缺了她不成!”
杨灯儿和小娥子在家琢磨做花样馒头,有麦穗馒头、苞米馒头、高粱馒头、地瓜馒头、花生馒头、葫芦馒头、大枣馒头,凡是地里长的,树上挂的,能做出来哪样就做哪样。
麦花急匆匆走进来说:“灯儿姨,我爹说让您过去一趟,说是重要的事,没您不成。”灯儿笑着:“天底下还有没我不成的事?”麦花着急道:“真的,您赶紧跟我走吧,我爹都急死了,就等着您呢!”
家里就剩下小娥子一个人,好没意思,她就去找马公社,把麦花急急忙忙跑来找她娘,说是没她娘就办不成的事对马公社讲了。“对了,我还得回去看看他们干什么!”小娥子说完就走。
马仁礼奇怪:“难不成他俩要联手?”马公社问:“爹,您是说大胆叔和灯儿姨要搭伙过日子?”
马仁礼摇头:“就是想过,也早了点儿。我琢磨是你大胆叔看你灯儿姨卖馒头卖得不景气,要帮她卖馒头。”马公社关心未来的丈母娘:“我就不明白,大胆叔那么看重灯儿姨,灯儿姨放着舒坦日子不过,非得折腾什么呢?”
马仁礼说:“你灯儿姨年轻时没事就往外面跑,倒腾点这个,倒腾点那个,让人家抓了放,放了抓,总也没消停过。这就应了她的名,灯儿就得亮着,不亮着还叫灯儿吗?这段日子没事,你赶紧去北京找人,抓紧把新配方弄出来。”
几盘菜摆在饭桌上,旁边摆着四个空酒瓶。牛有草、吕为民、杨灯儿喝着酒,似乎都有了醉意。灯儿端起一杯酒和吕为民碰:“叫吕总外道,叫老弟吧,不对,你老还是我老啊?你老,那我得叫你老哥。老哥呀,你能来我们麦香岭我真高兴,因为你来麦香岭哪儿都不去,直接就到我们麦香东村,还是悄悄进来的,我佩服你。这杯酒我干了。”吕为民碰杯:“妹子,我今儿个是太高兴了,你这菜炒得真好,我敬你!”
牛有草摇晃着酒杯:“老弟,你也得敬我。要没我,你今儿个吃不上这么好的菜。几年前,这都是我们在梦里才能吃上的菜啊!你老哥我就为了能吃上这口菜,折腾了大半辈子。”吕为民眯瞪着眼问:“怎么折腾的?讲讲。”
牛有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提了提裤子,伸手比画着,颇有节奏地像说快板似的开了腔:“为了吃上这口菜,我地窨子里把会开。老秋沟里种黄烟,收了黄烟街头卖,小钱不断进包来……”吕为民和灯儿敲着筷子打拍子。牛有草越说越有精神,“说时迟,那时快,飞身跳出几人来。小衣襟,短打扮,立眉瞪眼好厉害!谁呀?”灯儿大声接上:“民兵小分队!”
牛有草脑袋一点一点地继续说:“我一看大事不太妙,让步闪身扭头跑。一个箭步没走好,民兵把我抓住了。我守口如瓶不交代,神仙拿我也没招。可气有人骨头软,全把秘密往外倒!谁呀?”灯儿大声接上:“马仁礼!”
牛有草顺嘴快溜:“为了吃上这口菜,我借地种粮起五更。消息树下设哨兵,日夜防守不消停。白天领人干集体,黑天自己地里行。十二时辰轮着转,脑袋别在裤腰中。眼瞅麦种进了土,哨兵贪酒误事情!谁呀?”灯儿大声接上:“马仁礼!”
牛有草站起来在屋里转悠着说:“有人诬告到省厅,地委书记遭邪风。眼瞅好事要泡汤,一人飞身向前冲。他细高挑,脸白净,声音不大呼隆隆。一人扛起千斤顶,危难之中见真情!谁呀?”灯儿大声接上:“马仁礼!”
吕为民问:“这个马仁礼到底是什么人啊?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牛有草不说了,他坐下来喝了一口酒,好半天才感情激动地说:“老弟啊,就为了吃上这口菜,几十年了,我领着乡亲们东一头西一头,瞎折腾,胡折腾,可折腾到底,没白折腾,包产到户以后,乡亲们总算能填饱肚子。可光填饱肚子不行,得吃好喝好啊!老弟呀,你也看了,我们这儿山好水好人实诚,你就不能伸伸手,帮扶我们一把吗?!”
吕为民连连点头:“老哥,您的心思我明白,我回去研究研究再给您个准信,行不?”牛有草继续进攻:“看来这酒没喝到位呀,我都掏心窝子了,你还留了一手,灯儿,倒酒!”
吕为民急忙摆手:“老哥,我不行了,实在喝不动了。”牛有草攻势不减:“老弟啊,我那面粉厂你也看了,订单是一批接一批,钱是长着腿往这儿跑,你还担心我撑不起一个养猪场吗?还担心我养不出几头好猪吗?你就给我开个小缝儿,让老哥塞几头猪进去,也算帮老哥撑个场面,让老哥在乡亲们面前长长脸面、挺挺腰板啊!”
吕为民感动了:“老哥,您都说这话了,我还能说什么?这样吧,你办你的养猪场,我收你的猪,这话今儿个就放这儿了,你看着办,你有多少猪,我收多少不就完了嘛!”牛有草眉开眼笑:“这话讲得好,干了!”二人干杯。
吕为民喝完酒倒在炕上。牛有草倒在炕上,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说:“老弟呀,话讲来讲去,就是我的猪养肥了进你的厂,对吧?等于我的养猪场是为你的肉联厂建的,对吧?那为你建的养猪场,我出地出人出设备,还得建场养猪,咋都我一个人忙活,你干啥去了?”吕为民嘟囔:“我?收猪啊!”
牛有草暗度陈仓:“不对呀,你这是空手套白狼啊!老弟,你不仗义啊!这样吧,你掏俩钱入股,算是你们好日子肉联厂占领了我们麦香岭养猪场,往后我的养猪场就是你的养猪场,我的猪就是你的猪!”吕为民闭着眼睛:“不行了,我喝多了,迷糊啊!”
牛有草酒醉心不迷:“你不用担心这钱有来无回,我那面粉厂也值俩钱,真要是有个风吹草动,我也能压得住,保准不让你亏着!”
吕为民闭着眼睛不讲话。杨灯儿烧底火:“天大的好事砸头上了,我就是没钱,我要是有钱没你的份儿!”吕为民只好说:“编筐编篓,重在收口,这口收的叫人上不去下不来啊!老哥,我那肉联厂也不是什么猪都收的,这样吧,我给你供应猪崽子,算我入股,你养好了我收。”
牛有草一骨碌坐起来:“这话当真?”吕为民也坐起来:“老哥,你看我是不着边的人吗?”
杨灯儿喝多了,摇摇晃晃进了家。小娥子说:“娘,您喝了不少?腿都软了!”灯儿面色潮红地说:“碰上好事了,这就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啊!”说着倒在炕上。
第二天早上,旭日从河面上冉冉升起。牛有草、吕为民、杨灯儿走到黄河边等渡船。吕为民说:“老哥,你这麦香岭真好,我都没待够。”牛有草喜气洋洋:“咱们都搭上亲戚了,我这一亩三分地就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想来就来,跟家里一样。你是‘天蓬乐园’的半个总经理,你不来我不是占便宜了!”
吕为民爽朗地笑着:“老哥,下回我来能不能让我见见马仁礼呀?那个人挺有意思。”牛有草说:“不光让你见,还得让他请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