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公社大喇叭广播《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马仁礼静静地听着。街上、墙头、房顶、麦垛上、苞米垛上,或坐或站的数不清的社员们都在静静地听着。
乔月抹了一把眼泪下炕。马仁礼说:“喜极而泣了?中美关系正常化,《人民日报》发表了《中美建交公报》,你可以扛着铺盖卷到美国吹洋风儿,喘洋气儿,看洋景儿,全是乐和事儿。”乔月说:“你就那么盼着我走?”
马仁礼无奈道:“盼不盼都得走,还不如敲锣打鼓乐乐呵呵地欢送你走。”乔月柔情道:“他爹,你和儿子跟我走吧,要不这个家就散了。”
马仁礼装着乐和:“十一届三中全会上讲了,要集中主要精力把农业尽快搞上去,有这股劲儿顶着,眼瞅着好日子就要来了,我不得躺炕上跷着腿儿,等着享福啊!你该走就走吧,等我和儿子吃香喝辣穿好的,我俩找空去你那儿照个面儿,逛个景儿。你想回来就回来,可这炕头上估计没你的地儿喽!”
乔月是个心气很高的女人,在这个小村里忍辱偷生,早就过够了,她的确动了去美国的心思。可是,丈夫和儿子都不愿背井离乡,她还得慢慢做工作,成个家不易啊。
上头有了政策,农民吃了定心丸,劳作起来就劲头十足。
麦香东村大队是周老虎的试验点,他从省里开会回来就来蹲点调研。牛有草已经放回来了,周老虎和他走在麦田边上。周老虎说:“有人写匿名信投到我这儿,信上都是说你的好。你真能折腾,你为养母猪的事打了公社的人,有人为你又打了地委的人。行,你犯事能有人给你出头,这就说你的人缘不错。”
牛有草不好意思地说:“周书记,我一个事接着一个事折腾您,对不住您哪。”周老虎笑着:“折腾我不怕,只要能折腾出模样来就不白折腾。大胆哪,我知道你胆子大,性子耿,不怕事,可你是党员,是干部,做事不能脑袋一热就豁上。解决不了的事慢慢琢磨,总能琢磨出个道来。”
牛有草挠着头:“我都琢磨大半辈子了,您还让我慢慢琢磨?土改,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这些咱都不讲,本来寻思粉碎了‘四人帮’,农民该见日头了,可咋还看不到光儿呢?几十年了,政策总在变,咋拿不掉农民头上顶的穷帽子呢?”周老虎静静地听着。牛有草接着说:“眼下公社扩大了自留地,可以搞养殖,可是个人不准养牛,这是啥理儿?养羊不能超过三只,养猪不能养母猪,养母猪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这是啥理儿?我不明白。我这些年憋屈死了!”他仰头大喊:“老天爷,你让我心里敞开条缝儿吧!”
周老虎回到地委召集主要干部开会,他把牛有草对他讲的话在会上讲了一遍后,感情激动地说:“这就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农民跟我讲的话,人家讲的这些话听着不顺耳,可都是真话实话;人家提的这些问题,我周老虎回答不出来,在座的各位能回答出来吗?回答不出来就是有问题。举个例子,就说养猪的事,让社员个人养猪不让养母猪,说养母猪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请问,没母猪哪儿来的猪崽,没猪崽还有猪吗?这个简单的道理难道不懂吗?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上写得清楚,任何人不要乱加干涉家庭副业。同志们,农民不容易啊,能放一马就放一马吧,政策能宽松点就宽松点吧。上头说大河有水小河满,我说小河有水大河满,农民穷得叮当的,集体还有什么?集体没有什么,国家还有什么?所以我说,不合理的政策就得改……”
王万春心里纠结着,憋闷着,工作到底咋干?他这个公社书记一点儿谱都没有。他实在想不明白,就来到县革委会对着张德福诉委屈:“这工作没法干了,中央要那么干,周书记要这么干,咱们到底该怎么干?猪的事不说了,就说地的事,周书记的借地政策就是想搞包产到户,要是搞成了,社员都一门心思忙活自家的地,集体地还有人管吗?我们这些当干部的还有什么事可做?”张德福说:“万春哪,光发牢骚没用,有本事就实打实干。三中全会开完了,政策咱们都清楚,是时候了。神不知鬼不觉的,怕什么,只要你横着一条心跟我干,就没你的亏吃。人家会写匿名信,你不会呀?”
麦花告诉她爹,仁礼叔为救他拿走一条烟。牛有草找到马仁礼要烟,马仁礼叫着:“嗬!为你的事我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劲,头发都白了好几根,你连句感谢话都不说,还管我要烟?”牛有草逗笑说:“这话得两说,烟是烟的事儿,白头发是白头发的事儿。白头发在哪儿呢?你让我瞅瞅。”说着就要抓马仁礼的头发。
马仁礼急忙闪开:“被乔月揪没了,你要看早说,我给你留个一根半根的。碰上吃肉不吐骨头的主,烟送王万春白送了。都是被你逼的,你要是没闹出事儿来,我犯得着拿好东西孝敬他吗?”牛有草说:“我找他要烟去!”
马仁礼摆手:“牛有草,这烟可是为你送的,人家没开面儿也不能拿回来,拿回来就是撕破脸皮。人家既然收了,就记得咱的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咱一把。”牛有草问:“那匿名信是谁写的?”马仁礼一笑:“你说呢?”
牛有草拍着马仁礼的肩膀:“还是老兄弟啊!够意思!”马仁礼对牛有草眨眼笑着:“有田说走就走了,留个女人撑门面,日子不好过。听灯儿讲,有田临走那晚说想春来了。人走得急,想看儿子都没看上,可怜人儿啊。大胆哪,我知道你憋着一肚子话,就是卡在嗓子眼儿倒不出来。眼下灯儿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要不两只老鸳鸯凑一块儿拉拉话?”
牛有草恼了:“马仁礼啊,这屁你也能放出来,有田要是听到了,得多糟心!”马仁礼点头:“行行,屁放一半,收回来了。”
牛有草到地里仙家给祖宗磕过头,走到地里仙面前站着。地里仙说:“天晴了好啊,大胆哪,咱爷俩出去走走,就去你的西坡地,再不走就走不动了。”牛有草搀着地里仙来到麦田边。地里仙望着麦田不说话。
牛有草说:“二爷爷,您看这麦子,长得多壮实。”地里仙点头:“劲儿用得不一样,麦子也长得不一样啊。”
牛有草说:“老人家,您好好养身子,等收了麦子,我给您蒸精面大馒头,烙葱油大饼吃。”地里仙说:“大胆哪,我明白这块地是啥来头,也清楚你这道儿上不太平,磕磕碰碰,沟沟洼洼,二爷爷瞅着,心里是又酸又疼啊。可不酸不楚没滋味,不疼不痒不是日子!能吃饱饭,苦点累点折腾点,值当啊!”
老槐树返青了,黄河水奔涌着。牛有草、马仁礼带领三猴儿、吃不饱、马小转、牛金花、瞎老尹等社员给西坡麦地浇返青水。
一辆吉普车停在地头,武装部长下车摸着麦子说:“长得不错,可喜可贺!牛大队长,别忙了,回家去一趟,有人等你。”
两人上了车,武装部长问:“你们那块地今年能好收成?”牛有草实话实说:“不出乱子,一亩地比三亩地收得多。”
武装部长笑着:“你的那帮人不得乐掉了下巴?”牛有草说:“掉不掉下巴不知道,管咋的肚子能撑爆了。”武装部长连讽带刺:“好事啊,牛大队长就是有能耐,谁跟着牛大队长干谁吃香啊!”
武装部长的车停在牛有草家门口,门口还停着另外一辆车。牛有草邀请武装部长进去坐坐。武装部长怪笑:“这屋我可不敢进,我在外面给你把风。”
牛有草走进屋里,看到屋里站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麦花坐在炕头。瘦高干部说:“你是牛有草同志吗?我们是省里的,省里派我们来了解点情况。”牛有草说:“麦花,爹有事儿,你出去溜达溜达。”
两位干部坐在椅子上,牛有草坐在炕沿。调查开始,矮胖干部做记录。牛有草老老实实地把借地种的经过讲了,他最后说:“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是大队长,我说在哪儿干社员就在哪儿干,我说咋干社员就咋干。”
高瘦干部问:“牛有草同志,你的意思是说,除了你没有其他人知道借地的事了?”牛有草说:“县委书记张德福和我们公社王万春书记知道这个事,可他们都不支持。”
高瘦干部问:“他们不支持,你怎么还敢这么干?你不知道这违背国家有关政策吗?”牛有草说:“我都知道,可肚子逼人哪。农民种地脸朝土背朝天,夏天顶着日头,冬天背着雪,热的时候大汗滴子掉地上能摔八瓣,冷的时候衣服脱下来能站着。可到头来一年收那么点粮食,交了公粮和统购粮,剩下的自己都吃不饱。几十年了,农民吃不饱饭,过着穷日子,我当这个大队长,别的干不了,总得让他们吃饱饭吧。”
省调查组人员静静地听着。良久,高瘦干部问:“你们借地种粮,收了粮食怎么分配?”牛有草很干脆:“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就是自己的。”
高瘦干部追问:“牛有草同志,我们接到匿名信,说地委有干部支持你们借地种粮的事。是这样吗?”牛有草说:“这事哪敢惊动地委领导,都是我一个人干的,你们要查就查我一个人,打官司也是我一个人去,跟别人扯不上!”
马仁礼见牛有草被车子带走,心里实在不踏实,思来想去,向牛有草家走去,探探风声。武装部长在牛有草院门口站着,看到马仁礼走过来,就说:“马大队长,还没调查到你头上,等急了?”马仁礼笑着:“我来学习学习,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上堂受审,严刑逼供,一步一个脚印,走错哪步都不成。”武装部长冷笑:“有你学的时候,等着吧,一个一个慢慢来。”
可是,省调查组的干部并没有调查他,他们出来上车走了。马仁礼看车开走了,急忙进来打问情况。牛有草坐在炕头上问:“你不在地里领着大家干活,跑来干啥?”马仁礼说:“怕你把不住牛犄角,钻云彩缝里卡住下不来。黄河水上刮大风喽,一浪高过一浪,咱们这条小舢板能禁得住?”
牛有草故意试探:“要不咱们说两句软和话,撤梯子散伙?这么大的事,得跟副司令你商量商量嘛。”马仁礼说:“早撤总比晚撤强。眼下咱们是上了半截梯子,跳下来摔个腚蹲,站起身扑拉扑拉没事;要是爬到顶上,掉下来摔个腿断胳膊折就站不起来了。”
牛有草点了点头:“马仁礼,原来你小子的心思早就活动了。眼下省里派人来了,这事越闹越大,你要是害怕想撒手不管,我不拦着,就求你把住嘴,该讲的讲,不该讲的不讲。你要是讲了不该讲的……”马仁礼打断道:“别说了,再说就伤人了,大胆哪,你保重吧。”
省调查组到马小转家,这两口子东拉西扯,净说肚子饿的事。省调查组到三猴儿家,这两口子怎么也引不上道,一会儿说不怀孩子的事,一会儿又说喂猪的事。
省调查组来到瞎老尹家,瞎老尹拿木棍在调查组干部身上点着念叨:“是人,还俩人,不熟。”他的木棍又点着俩干部的鞋,“硬面的,是管事的。”瘦高干部很客气:“大叔,我们是省里的,想了解点情况。牛有草同志搞借地种粮你听说了吗?参与了吗?”瞎老尹摇头:“没听说,没参与。”
瘦高干部问:“听说你参与了,西坡地的麦子是你种的吗?”瞎老尹眨巴眼:“啥东坡西坡,我是个瞎子,大伙儿去哪儿我去哪儿,去了就干活,干完活就等着收粮食吃口饭,你们说的那些我不懂。”
瘦高干部严肃起来:“老尹大叔,你不要借眼睛有毛病一推二六五,牛有草承认是他挑的头,听说你们都跟着干了,还听说地委也有人支持你们干,是不是啊?”瞎老尹说:“地委是大衙门口,我能知道地委的事吗?牛有草是我们大队长,这些年,他泼了命领我们奔好日子,我们谁也不听,就听他的,他说咋干我们就咋干。要是有人敢埋怨他半句,我这小棍可不认人!”
瘦高干部不高兴:“怎么,话还不让说了?”瞎老尹脖子涨出青筋叫道:“说别的行,说我们牛大队长就不行!谁再说道牛大队长,我就打谁!”说着举起木棍。
武装部长跑进来说:“走走,别跟瞎子斗气。”
省调查组干部来到杨灯儿家,和灯儿对面坐着,杨灯儿就是不说话。
瘦高干部耐心启发诱导:“没有撬不开的嘴,没有掰不开的牙,早晚都得说,早说早利索。大嫂,不用怕,你不是带头的,只要把事儿说清,跟你没多大关系。”杨灯儿终于开口:“我都饿好几天了,油盐没进,没力气说话。”
瘦高干部说:“我看你家灶台上不放着饼子吗?”灯儿说:“那个不好吃,天天吃都吃恶心了,一闻就想吐。多少年没啃过猪蹄了,要是有猪蹄就着小酒,要我说啥我就说啥。”瘦高干部笑问:“你这话有准?”灯儿说:“吃饱了喝足了,话能没准吗?”
矮胖干部就让武装部长去照办。四个猪蹄和一瓶酒摆在饭桌上,灯儿啃着猪蹄喝着酒。省调查组的干部催灯儿快说。
灯儿点着头说:“要讲这事啊,话就多了。有一天半夜,我不知道吃啥东西坏了肚子,肚子疼得要命,我就赶紧上茅房。我刚进茅房,就听见脚步声,我透过板障子顺声音一瞧,见牛有草从我家门口走过,他手里还拎着一把镢头……”灯儿啃着猪蹄,喝着酒,“一转眼,牛有草没了,我就纳闷了,大半夜的,牛有草干啥呢?我赶紧收拾收拾从茅房里出来,悄悄跟着牛有草,走啊,走啊,也不知道走多远,我看到牛有草在地上刨着坑儿!我纳闷,大半夜的刨坑干啥?我就悄悄望着……”
灯儿只顾啃猪蹄,喝酒,不再言语。
瘦高干部急了:“你别光吃喝啊,接着说呀!”杨灯儿说:“我这不是悄悄望着吗?牛有草刨好坑,他四外瞅瞅,接着就蹲下身……不行了,我的头咋这么晕哪,我歇会儿。”她说着躺在炕上,很快打起了呼噜。
省调查组干部和武装部长只好走了。杨灯儿一骨碌身爬起来喊:“闺女!桌子上还有俩猪蹄,赶紧吃,可香了。”
小娥子拿一个猪蹄舍不得吃,跑去给马公社吃。马公社说:“你娘真行,还能从他们手里抠出这好东西。”小娥子得意着:“我娘是在哪儿都能亮的人,她吃了猪蹄,还喝两瓶好酒,一骨碌身就起来了,跟没事一样。公社哥,你吃啊!”
马公社嘻嘻笑着说:“留着回家猫被窝慢慢吃。”小娥子问:“你不会给麦花姐送去吧?你满心思都是麦花姐,可麦花姐满心思都是春来哥。”马公社听了有点儿泄气,索性啃起猪蹄。
天黑下来了,牛有草坐在炕头发呆。借地种的几个人都来到牛有草家,告诉他说,对省委调查组他们啥都没讲,更没讲周书记,让牛有草放心。牛有草心里一热说:“谢谢大家。我把实底儿都交给他们,讲完就松快了,不管了,说到底就是一身肉的事儿。他们接到匿名信在调查周书记,周书记是啥人,他准得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我带头干的事不能让周书记担着!”
大伙儿都喊着也要担一头!牛有草说:“有你们这句话就够了。我是大队长,我说的算。你们都能老老实实、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就算先走一步也放心。”
众人走了,牛有草来到西坡地,他看到九十岁的地里仙在麦地边用镢头吃力刨地,他的身子颤抖着,白胡子摆动着,满脸如沟壑的皱纹里夹着闪灵灵的汗水。牛有草过来说:“二爷爷,您这是干啥?”说着,要夺地里仙手里的镢头。地里仙不松手:“自己的坑自己挖,自己的身子自己埋。”
牛有草说:“老人家,您别总说这样的话,就您这精神头,最少再活十年。”地里仙说:“话好听,不实在。二爷爷老了,帮不上忙了。人家都叫我地里仙,我死了总该回地里去吧。大胆哪,二爷爷要是走了,哪也不想去,就想在你这西坡地,躺着,睡着,望着。我要望着麦子熟了,望着麦粒掉地上,望着你们吃饱了。你们要是过好了,不用给你二爷爷蒸啥精面大馒头,烙啥葱油大饼,你就空着手来,到这儿亮堂堂吆喝一声,二爷爷听着就舒坦了……”
地里仙要找省调查组的人,牛有草陪他来到地委。地里仙拄着拐杖走进办公室。省调查组瘦高干部说:“老人家,您坐。”地里仙拄着拐杖直挺挺站着说:“人老了,能多站一会儿就多站一会儿,等躺下想站都站不起来了。”
瘦高干部说:“老人家,听说您要汇报周老虎同志的事?”地里仙提着精神讲:“要讲周老虎,得从土改讲起。土改时我六十岁,不认得周老虎,就知道他是共产党,他代表共产党给我们分地。分了地,我站在自家的地头里抓一把老土嚼着,才尝出共产党是啥滋味。还乡团来的时候,周老虎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带头打走还乡团,保住了我们的地;抗美援朝打美国鬼子,他上了前线,回来少了一条胳膊。一转眼三十年过去,我都九十岁了。公社扩大了自留地,让社员养猪,可不让养母猪。周老虎说农民不容易,能放一马就放一马吧。周老虎说不合理的政策就得改,不能和农民顶着干!这话说得从头热乎到乡亲们的脚底板!我活了一辈子,临到死了没吃过饱饭,可我听到这话,腰杆子就挺起来,死了都不窝囊了!小兄弟,你能不能让我见见周老虎?见一面就成。”
瘦高干部有些为难:“现在恐怕不行。”“我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回去的道也不认识,你不让我见我就等着。”地里仙说着走到墙角,拄着拐杖靠墙站着闭上了眼睛。瘦高干部走了一会儿,一个工作人员进来说:“老人家,您回去吧,我们要下班了,您不走我不能锁门哪。”地里仙说:“不见到周老虎我死都不走!”
调查组的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了,商量过后,决定让周老虎跟地里仙见一面。周老虎百感交集,看着地里仙说:“老人家,您受累了。”地里仙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面容憔悴的周老虎,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颤颤巍巍地递给他。
周老虎接过布包打开看,是两张油饼。地里仙轻声地:“家里烙的饼,干净。”周老虎揪一块油饼吃着。地里仙笑着说:“上次你来我家吃葱花饼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是好人哪!”他笑眯眯地望着周老虎吃油饼,油饼还没吃完,地里仙的头垂了下来,他拄着老拐杖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去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麦浪翻滚一地金黄的极乐世界……
奇怪呀,省委调查组把与借地相关的人全都问了一遍,为啥没找我马仁礼呢?马仁礼心焦忙乱地在屋里转悠着说:“我是副司令啊,他们找完总司令就该找我,怎么没动静了?”乔月说:“你没在西坡地里干活,他们找你干啥?”马仁礼点头:“对呀,还是哨兵好,事成了跟着大伙儿占便宜,出事了不用担责任。”马仁礼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摇头:“不对,周书记都被调查了,牛有草不能善罢甘休,他弄不好又得折腾,出了乱子我能不管吗?省委调查组的人回地委了,看来我得主动送上门去……”
马仁礼来到地委,主动找省调查组交代了问题。矮胖干部问:“这么说是你带的头?”马仁礼说:“不光是我带的头,整个计划的设计和实施都是我。牛有草跟着我干,那个人胆大但没主心骨,脚底板不稳,让我三两句就说活了。”
矮胖干部问:“他怎么说是他带的头?”马仁礼笑着:“他没文化,还一根筋,以为这是什么大甜头,想多占多得呗。”
矮胖干部追问:“周老虎呢,他支持你这么干吗?”马仁礼说:“周书记是什么人?他能支持这事吗?我悄悄说通了几个人跟着我干。眼下我看这事捂不住了,早晚得把我揪出来,寻思被揪出来还不如自己出来呢。我来投案自首,就希望组织能对我宽大处理。”
矮胖干部毫无表情:“你对自己的交代要负责任,签字吧。”马仁礼要签字,牛有草刚好从门外走过,他一下闯进来喊:“好小子,胳膊肘往外拐,调炮往里揍,这可让我逮着了!”
矮胖干部喝道:“牛有草,你要干什么!?”牛有草双眼通红:“干什么?我要他的命!”说着朝马仁礼奔来。马仁礼撒腿就跑。
矮胖干部说:“牛有草,你既然来了,那就有事说事!”牛有草高声喊:“马仁礼,你搓干净脖子给我等着!”他走在椅子前喘着粗气坐下。
马仁礼回到家里趴在炕上拔火罐,他对乔月说:“你没看到牛有草那火大的,扔进炮筒子都能打出二里地!”乔月说:“你没事去凑什么热闹?这个家眼瞅着要被你闹腾黄摊了!”
两人正说着话,牛有草忽然闯进来。马仁礼吓得一翻身,把火罐压在了身下,疼得又翻了过来,他高声喊:“好汉饶命!”牛有草笑了:“马大队长,真没料到你还能干出这么亮堂的事来!”
马仁礼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大胆哪,我这辈子也就亮堂这一回,欠你的人情算还清了。”牛有草说:“兄弟,我错怪你了。往回咱不讲,就说这事,你是站着的人儿,是爷们儿!我牛有草佩服你。可这事你不能揽着,也不该你揽着,你有心讲这话,我这辈子就没白交你这个兄弟!”
马仁礼说:“那不行,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了,一百斤的担子,咱俩得各挑五十。就算蹲大牢,总司令和副司令兼哨兵也得一起去蹲,没事拉拉呱,扯个皮,小话小酒小风凉,就不闷了,就算蹲个十年二十年的,也不冷清。真要是砍了头,脑袋碰不上了,咱俩的手也得拉着……”
这两人还在提心吊胆呢,省里面对他们的做法也有了明确的态度。省委调查组把调查结果向省委领导如实汇报,省委主要领导研究后认为牛有草他们借地种是一种可贵的探索,符合三中全会精神,周老虎能大胆支持他们没有错。省委领导决定,先在麦香岭公社搞大包干试点。
黄河水波光嶙峋,岸边的老槐树沙沙作响。
麦收季节到了,西坡地里麦浪滚滚,一片金黄。牛有草、马仁礼带领众社员割麦子。懒出了名的吃不饱挥舞着镰刀割在最前面。三猴儿直起身,捶着腰高喊让吃不饱慢点割,别把老胳膊老腿抻着。
吃不饱低头割着:“抻着也不怕,赶紧割完搬回家就妥实了。我嘴里正嚼着麦粒呢,可香了!”三猴儿笑道:“怪不得满身神头儿,边吃边干,弄不好还得吃完就拉,明年都省着上肥了。”
牛有草和马仁礼站在地里仙的坟前。牛有草从手中的麦穗上撸了一把麦粒慢慢撒在地里仙的坟上:“二爷爷,您的小孙孙牛有草来了,您跟我交代过,有好事儿就到您这儿吆喝一声。您可听好了,我这就给您吆喝一声,不成,得亮堂堂地吆喝一声。二爷爷……”马仁礼高喊:“老人家,麦子熟啦!”俩人哽咽着喊:“您尝尝……”
金灿灿的麦子铺满场院。借地种的一伙人欢天喜地打麦子。吃不饱挥舞着连枷念叨着:“小麦粒儿,圆又圆儿,滚着个地练猴拳儿;上一拳儿,下一拳儿,打的小鸟不照面儿;东一拳儿,西一拳儿,扯了云彩见了天儿……”
马仁礼在旁边压腿抻膀子。牛有草说:“马仁礼,你伸胳膊撂腿要练猴拳儿?”马仁礼笑:“一把年纪了,骨头酥了筋硬了,活干久了得抻抻。”
牛有草说:“是得抻抻,一根老面条放锅里,火小了咬不动,火大了稀烂,真是不软不硬,没滋没味。”马仁礼逗着:“要想有滋味,扔两片老牛肉进去!”牛有草回应:“大伙儿好好干,就算吃不上牛肉,能吃上马肉也过瘾。”
三猴儿问:“牛大队长,这麦子打完了放哪儿啊?”牛有草说:“放大队粮库呗。”三猴儿提醒:“不对呀,这西坡地是咱们自己种的,收了粮食也是大伙儿的,咋能放大队粮库呢?”吃不饱说:“这么多年,三猴儿就这句话讲到点儿上了。”牛金花说:“我看这粮咱们分了吧。”
三猴儿接上:“对,先分了再说,等上面催了再交。”吃不饱和马小转高喊着赞成。瞎老尹说:“还是放自家里踏实。”
杨灯儿说:“我听大伙儿的。”马仁礼说:“我也想放自己家里,就怕到嘴里吐不出来了!”
牛有草高声说:“地是大伙儿一起种的,甜头也得大伙儿一起尝,商量商量没毛病。大家讲得有道理,这麦子是咱们自己种的,不能进大队粮库。就按大伙儿说的,打完麦子按工分分了,大家先把麦子放自己家里,等交粮的时候再把该交的那份拿出来。话说前头,这些麦子有自己的,也有国家和集体的,自己的那份我不管,该上交的都痛快点,别到时候耍赖!”
西坡地打的麦子分到各家了。
杨灯儿不停地揉面,她要把第一锅白面大馒头先给赵有田送去,让他尝尝新麦馒头的味儿。
一屉白面馒头摆在饭桌上。吃不饱盯着馒头咽唾沫。马小转说:“瞅能瞅饱?吃啊!”吃不饱说:“不敢吃,怕张开嘴就合不上了。”他拿起一个馒头捏了捏,撕了一片馒头皮放嘴里嚼着:“二十多年,总算吃上白面馒头了……”
除了瞎老尹和吃不饱,大伙儿都把该交的粮交了。牛有草来到瞎老尹家,瞎老尹躺在躺柜上打鼾,下巴上沾着饼子末儿,胸前放着半个饼子,怀里抱着木棍。牛有草走到瞎老尹面前一拍,瞎老尹一把抓住木棍朝牛有草打来。牛有草闪身躲过。
瞎老尹坐起身说:“是大胆哪,我还以为谁呢!”牛有草说:“老尹叔,大亮天的睡得真踏实,您要睡也得睡炕上,这柜子多硬啊!”
瞎老尹眨巴眼:“不硬,大热天躺柜子上凉快。”牛有草坐在炕沿上,望着瞎老尹说:“老尹叔,我明白,咱们忙活大半年,又是集体地,又是自家地,添多少累不说,一会儿公社,一会儿地委,一会儿省委,上上下下折腾,不容易。眼下粮食攥到拳头里了,谁也舍不得拿出来。不想拿出来咋办?那就藏。当年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咱们把粮藏得好,起场不扬场,把麦粒和麦糠堆在一起,让日本鬼子看不清楚。”
瞎老尹得意着:“当年我把麦秆芯掏空塞进麦粒,一捆一捆的,明晃晃杵在那儿,鬼子瞅都不瞅一眼。”牛有草就势诱导:“老尹叔,还是您高明。现在咱们都当家做主了,这么大个国家,有多少张嘴,得吃多少粮!眼下咱们有粮了,可还有多少人没粮,就得跟咱们一样饿肚子。这个节骨眼儿上,咱要是拿对付日本鬼子的招占不住理儿啊!老尹叔,您要是实在舍不得交,那就算了。”
瞎老尹高声说:“我老糊涂喽!”他站起身挪着躺柜。牛有草帮瞎老尹挪开躺柜,底下挖了一个大坑,里面是成麻袋的麦子。牛有草说:“老尹叔,您不是瞎了吗?咋还能挖出尺寸这么整好的洞来?”
瞎老尹说:“我是瞎了,可这两年不知道咋了,能看到点光亮了。”牛有草说:“老尹叔,您保重身子,还能看到更大的光亮呢。”瞎老尹点头:“那是后话了,今晚能睡个稳当觉喽!”
王万春给坐在椅子上的张德福沏茶。张德福说:“万春哪,你们麦香岭公社是名声在外,事事都得走在前头,交粮也得给其他公社打个样啊!”王万春说:“张书记您放心,我麦香岭公社的公粮一粒少不了。”
武装部长走进来汇报,牛有草他们借地种的粮还有牛有粮没交,催几次他就是不交。张德福拍着巴掌:“好事啊,这可是打脸的事,谁出面儿了打谁脸,打谁的脸谁都得挺着。”王万春朝武装部长一摆手:“再去催!想点办法!”
武装部长带着拖拉机停在吃不饱家门口,拖拉机上拴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着吃不饱家的门楼子。马小转握镢头靠着门楼子,三猴儿、牛金花、瞎老尹等社员望着。
武装部长喊:“马小转,你到底交不交?”马小转说:“都吃了,没的交。”
武装部长再喊:“你要是不交可要拖了!”马小转说:“拖吧,拖倒砸死我算了!”牛金花上去要拉小转儿,小转儿把镢头横在胸前:“你们上来试试!”
武装部长气道:“一个个都长本事了,都是跟你们牛大队长学的!”牛有草跑过来说:“跟我学的咋了?”
武装部长笑着:“来得好,牛有草,你的人不交粮,你看怎么办?”牛有草说:“我是大队长,你有事跟我讲,拖人家门楼子干啥?门脸门脸,门就是脸,有句老话,宁可饿死,也不能倒了门楼子,再穷也得弄个门楼子戳着,你们拖人家门楼子,就是要扒人家的脸皮呀!”
牛有草走到小转儿面前,一把抓住镢头扔了:“小转儿啊,有事进屋说,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家的门楼子!”牛有草进了屋,小转儿、小东子跟着进去,后面是三猴儿、金花嫂、瞎老尹。
吃不饱坐在炕上,脖子上挂着一串杠子头,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马小转说:“他爹,别吃了,牛队长来了。”牛有草说:“有粮啊,你这名不白叫,到底是有粮了。”
吃不饱说:“吃肚里才叫粮,不吃肚里不叫粮。”牛有草问:“那你脖子上挂的是啥?”
吃不饱说:“这叫杠子头,不叫粮!牛队长,他们不是要拽门楼子吗?让他们拽吧,要粮没有,要命一条!”牛有草劝着:“有粮啊,我明白,这些年咱农民穷怕了,饿怕了,有点粮舍不得交。可你没想想,咱国家现在是百废待兴,知道什么意思吗?修桥铺路搞建设,得要多少人,得要多少粮啊,咱农民干不了别的,就能种地收粮,能给国家建设尽点力,这也是咱们的责任!”
马小转说:“他爹,牛队长这话在理儿,咱们就交了吧。”三猴儿也劝:“你吃不饱性子再拧能拧过他们吗?门楼子倒了家就漏风了。”
吃不饱说:“牛队长,你这话我都懂,可几十年了,头一回摸到这么多粮,我舍不得拿出来,要不我剜块肉顶上行不?”牛有草进一步劝:“粮食这东西,今年种,明年收,眼下政策好了,肯卖力气年年都有。有粮啊,你要是实在舍不得,那你少交点,剩下的从我家给你匀。”吃不饱愣住了,他张着嘴,嘴里塞满了杠子头。窗外拖拉机发动机的声音传来。吃不饱突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小转儿拍打着吃不饱的后背。三猴儿拍打着吃不饱的前胸。吃不饱张着嘴喘着,咳嗽着。小东子拿来水壶,吃不饱抱着水壶喝。
窗外拖拉机发动机的声音不断传来。吃不饱高声说:“吃饱了一回,值当了,我交!”吃不饱、马小转带牛有草众人走着。吃不饱边走边揉着肚子:“估摸是老肠子老肚子冷不丁撑饱,还没缓过劲儿来。”小转儿埋怨:“你再能吃,也不可能把粮食全吃了呀,这是遭的哪门子罪!”吃不饱说:“不塞进肚子里不叫粮,撑多了是不舒坦,可心里踏实。”
众人来到树林里的废井旁,吃不饱慢慢摇着辘轳念叨:“杠子头,硬邦邦,它叫干粮不叫粮;辘轳转,抻心肠,出了井沿儿见太阳;杠子头,见太阳,热乎了人家我拔凉……”一串串的杠子头不断露出来,吃不饱突然倒地。
吃不饱躺在炕头上张嘴喘着,小转儿和小东子掉眼泪。牛有草握着吃不饱的手。吃不饱轻声说:“这回真吃饱了,吃不动了。这么些年,数这回吃得最饱,死了都做个撑死鬼,不亏了……”牛有草说:“有粮啊,好日子在后头呢,你还得吃。”
吃不饱喘着:“牛队长,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我要走了,可我走得畅快,走得舒坦,这都是你给的,我得谢谢你。”牛有草说:“别说这话,你就是撑着了,歇一会儿顺顺气就好了。”
吃不饱越喘气越短:“牛队长啊,你得答应我,我死了,你得把我这个外号改了。这个外号跟了我一辈子,要是不改我这个外号,我的后人直不起腰来呀,媳妇娶不进门,闺女嫁不出去,我看着难受啊。你一定得给我改了……”吃不饱说着闭上了眼睛。小转儿、小东子扑到吃不饱身上号啕大哭……
这是1982年的夏天。
马仁礼家各忙各的,真是热闹,乔月拿着本英语书学口语,马仁礼背着手在屋里踱着步念日语,马公社趴在炕头想心事。乔月这边刚念一句英语,马仁礼的日语就脱口而出,弄得乔月心烦意乱,让他一边儿待着去,少跟这儿捣乱。
马公社说:“爹,娘,你俩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呢?”马仁礼说:“你娘讲的是洋话。”
乔月说:“儿子,你也学学,学好了跟娘走。”马公社说:“娘,我脑子笨,学不会。”乔月说:“学不会不怕,去了就会了。”
马仁礼说:“小子,想去就去,没人拴着你的腿儿。”马公社翻过身,跷起二郎腿:“我慢慢琢磨琢磨再说。”
马仁礼笑着说,慢慢琢磨吧,琢磨透了心就稳了。他出门去找牛有草。
老哥俩结伴来到地头,吸着烟拉呱。牛有草说:“仁礼啊,粮多了是好事儿,可乡亲们肩上的担子还是沉。头税轻,二税重,三税是个无底洞。提留,集资,摊派,全是掏钱的招牌,这是乡亲们头上的紧箍咒啊,观世音菩萨要是能显灵,把这个紧箍咒揭去就好了。”马仁礼摇头:“你可是太天真了!几千年来农民就得交皇粮,这是老规矩。”
牛有草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对了,你家那口子去美国的事儿,忙活的咋样了?”马仁礼说:“看样子差不多了。”
乔月在家里收拾行李,马上要走了,她却一点儿高兴不起来。
马仁礼回到家中,看乔月已经将东西收拾妥当,张嘴想说点儿啥,却不知如何开口,就愣愣地瞅着她。乔月说:“他爹,手续都办好了,我明儿个就动身。儿子不跟我走,就跟着你吧,再过几年他要是想找我,就让他去。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马仁礼假装地笑道:“我一点都不难受,心里畅快得很。不信我给你唱一段?”他站起身,模仿沙家浜胡传魁的唱段唱起来,“想当年,老子混在北平府,钱儿不多,也喝得辣,吃得香,有个女人追得我,晕了头转了向,我本想把她带家来,把这日子好好过,没成想她看我遭难变了心,嫁了别人坏了心肠……”
乔月一听瞪起了眼睛,抓起衣裳朝马仁礼扔去:“说话得有根儿,当年土改划成分,你家是地主,别说是我,哪个姑娘敢嫁到你家去?”
马仁礼自嘲道:“行了,你说你的理,我说我的理,讲不明白。眼下你占着地方别人来不了,你倒出地方了,说不定谁就来了,弄不好我找个年轻漂亮的大闺女,重打鼓另开张,再生他几个,你说这不是好事吗?”乔月撇嘴:“还说风凉话,就你这岁数,还能找个大闺女?”
马仁礼撒怨气:“想当年,我也是北平府的文化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不说,身边的姑娘也不少。我是领回来了,可领回来一个白眼狼啊!”乔月说:“你心里不痛快就骂吧,赶紧痛痛快快地骂,我走了你想骂都骂不着了。”
夜晚,马仁礼躺在炕上。乔月坐着给马公社盖了盖被子,抚摸着熟睡的儿子说:“他爹,老话讲,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如果你和公社过不下去了就告诉我,我回来接你们。”马仁礼说:“笑话,过不下去的日子早过去了,现在眼前全是光亮,就怕你没日子享受。”
乔月心事重重:“我这辈子有两个儿子,春来如今上了大学,前途错不了,我不挂念;要挂念就挂念公社,这个孩子念书不行,满心思调皮捣蛋,你可得把他看住了。”马仁礼说:“你放心,我儿子输不了牛有草的儿子。”他说着从炕柜底下抽出一本书递给乔月,“去了那边,话听不明白也说不明白,闷了连个拉呱的都没有。这本书上面全是戏,老戏唱够了,你就唱这上面的新戏,闷了就唱,唱唱就不闷了。”乔月望着马仁礼,眼泪流了下来。
马仁礼一觉醒来,天光大亮,他环顾了一圈,像是在发癔症。
马公社呆呆地望着饭桌上的饭菜,一声不吭。
马仁礼长叹一声:“你娘一辈子没做过饭,临走给咱爷俩做了一顿饭。”他拆开放在饭桌上的信看:
他爹啊,我走了。临走前本想跟你掏掏心里话,可当着你的面,我掏不出来……我这辈子对不住你啊。你难的时候,我没搀扶着你,你好的时候,我又要走了……这段日子,我半夜睡不着,躺在炕上想想这些年,你洗衣做饭倒尿盆拉扯孩子,这个家都是你擎着,你顶着,我没帮上什么忙,想着想着,心里不是个滋味啊……
他爹,我这一走,咱们一家三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我这边你不用挂念,我肯定能干出个样来。你这边我也放心,儿子跟着你肯定错不了……他爹,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是不放心哪,要是哪天你想开了就来找我吧,我等着你们……
马仁礼问:“儿子,你不后悔吗?”马公社说:“我舍不得爹。”马仁礼突然大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嗽出来了。
王万春坐在椅子上,书桌上堆着小山一样的书,他拿起一本书翻着。他媳妇走进来说:“吃饭吧,你自打进了家门就一声不吭,憋在屋里多闷哪,要不咱们出去走走?我明白,干部退休回家,冷不丁不管人不管事了,心里空落落的,你要是想管,就管我跟咱儿子,两个兵,也够你管一阵的。”
王万春长叹一口气:“我这一辈子白活呀!事儿都烂明白,可不敢说,也不敢做,老老实实一心听张德福的话,到头来他犯了错误,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当了二十多年的公社书记,也没给农民说过多少公道话;管了一辈子农业,也没犁过一垄地,没撒过一粒种,没割过一次麦子。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不如他周老虎活得有劲儿,不如他牛有草活得畅快啊……”
金色的麦浪随风起伏。牛有草挥舞着镰刀收割麦子。有人喊:“大胆叔,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下地干活啊?”牛有草高声说:“人到中年哪,结实着呢!”另一个社员说:“您这岁数还说中年,我们不成孩子了?”牛有草说:“孩子好啊,我要有你们这个岁数,一顿饭能吃八个大馒头,还能啃两穗苞米。”
马仁礼急慌慌快步来找牛有草,见面就说:“大胆哪,周书记不行了。”牛有草停住镰刀,直起身扫视着麦田,挑选几株麦子割下带着,跟着马仁礼就走。
牛有草擎着几株麦子和马仁礼走进医院要进周老虎的病房。护士拦住,低声说周书记刚睡着,不能会客。牛有草求着:“我不讲话,望一眼就成。”
两人走进来,看见面容憔悴的周老虎躺在病床上,床头柜上放着鲜花。牛有草把手里的几株麦子插进花瓶里,他们俩转身刚要走,周老虎闭着眼睛说:“新下来的麦子,就是这个味儿啊!”
牛有草走近病床:“周书记,我是牛有草。”周老虎慢慢睁开眼睛,望着牛有草和马仁礼笑了。他要起身,牛有草扶着他坐起来。周老虎说:“我看报纸上说,今年麦子不错。”牛有草点头:“可好了,大家那热情劲儿,那乐和劲儿,就不用说了,周书记您放心吧,一年比一年好了。”
周老虎说:“大胆哪,仁礼呀,你俩既然来了,还给我送了礼,我也不能让你俩空手回去。”他说着伸手拽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里面的一个布包说,“仁礼你拿着,这里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张德福同志拿这东西到我这儿参了你一本。仁礼啊,这不是正道儿,你以后可不能这么干了。”
马仁礼挺尴尬:“我知道,当时也是被逼的没法子了。”周老虎说:“没法子可以找我,也可以给我写信,写匿名信也行。”
马仁礼不好意思:“周书记,原来你早都知道了。”周老虎说:“大胆哪,你这好兄弟对你不薄啊,你可不能看轻了,我这辈子要是有你这样的兄弟就知足了。”周老虎说着,手伸进枕头下面掏出个小布包,他颤颤巍巍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饼子。周老虎说,“大胆哪,这块饼子你还记得吗?1978年秋天,我去你们麦香东村大队搞调研,这是小转儿家的饼子。一转眼四年过去了,饼子没坏,可这哪叫粮食啊!这几年,我一看到这饼子心里就咯噔一下,难受,再不能让农民吃这样的饼子了。我躺在这儿没事就琢磨,今天这条路是我们用多少代价换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回头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从地下顶着棺材板子拱出来,喊一声天理不容!”周老虎咳嗽着,喘着。护士跑进来,给周老虎扣上呼吸面罩。雾气朦胧了周老虎的脸,艰难沉重的喘息声传来……
杨春来大学毕业回来了。杨灯儿家、牛有草家、马仁礼家,都像过大年一样喜庆。灯儿揉面,小娥子切肉,娘俩忙着包猪肉包子。杨春来走到娘身后望着娘,他把手放在娘的肩膀上,慢慢地、紧紧地搂住娘。灯儿的身子颤抖着,她摸着杨春来的手轻声说:“这老虎爪子,真厚实……”眼泪已经涌出眼眶。
饭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包子。杨春来拿包子吃着说:“真香,娘,你怎么不吃?”灯儿说:“娘不饿。”杨春来问:“娘,我爹呢?”灯儿说:“先吃吧,吃饱了再说。”灯儿的脸扭向黑影里,眼泪无声地掉下来。
饭后,灯儿把赵有田的事对杨春来讲了。杨春来沉默不语。灯儿说:“你爹临走那晚,说想儿子了。这事来得急,告诉你,你也赶不回来,还闹心思。你出那么远的门不容易,孩子,你要是怨恨娘,那娘受着。”狗儿的眼睛湿润了。
夏夜十分燥热,牛有草在马仁礼家屋里转来转去。马仁礼说:“儿子不回来你想得慌;儿子回来了,你成热锅上的蚂蚁。眼下有田走了,乔月也走了,这个儿子你能认了。”牛有草一脸迷茫:“我真能认了?这么多年都不敢认,冷不丁要是认了,孩子能缓过劲儿来?不伤孩子的心?”
马仁礼说:“你还能一辈子不认哪?杨春来这孩子都回来好几天了,怎么没个动静呢?他可是十年后的第一批大学毕业生,国家得抢着要啊,他怎么跑家猫着了?”牛有草说:“我也正纳闷呢!”
杨灯儿心事重重地走进来:“大胆哪,杨春来这孩子回到家蒙头就睡,一睡就是三天不吃不喝,难不成是病了?”马仁礼接上:“我刚才还说不对劲嘛,肯定有心事。”
牛有草说:“大小伙子有啥心事,天塌了也不能躺在炕头上,我去把他揪起来!”说着就走。马仁礼喊:“大胆你压着点,别火腔火气吓着孩子!”
杨春来蒙着头睡,牛有草、马仁礼、灯儿走进来。牛有草轻声喊:“杨春来,你大胆叔看你来了。”杨春来没说话。牛有草再轻声说:“杨春来,你有心思跟大胆叔说,大胆叔给你撑腰。”说着掀开了被子。
灯儿问:“你要干啥?”牛有草说:“大热天的,捂着多难受,凉快凉快。”
杨春来坐起来说:“是大胆叔啊,仁礼叔您也来了,都坐吧。”牛有草说:“白净了,瓷实了,小狗儿崽子,一晃四年没逮着你,可把大胆叔想死了!”
杨春来说:“大胆叔,我也想您。”牛有草说:“想我你咋不给我来信?狗崽子的脸,狼崽子的心。大胆叔不怪你,你好好的,大胆叔就比啥事都高兴。”
马仁礼说:“春来啊,有什么憋屈事就跟仁礼叔说,仁礼叔可在北平待过,见过大世面。”杨春来愁苦着脸:“我毕业后本来有个适合自己专业的工作,可是被别人利用关系抢了。”
灯儿说:“抢了就抢了,咱是大学生,有文化,还愁找不到工作?”马仁礼也说:“金七七,银七八,咱春来是金子,金子还怕没人要吗?”
杨春来说:“倒是有几个单位要我,可我咽不下这口气。”灯儿劝道:“咱是农民,没关系没门路,吃点亏不算啥;再说了,现在农村政策越来越好,只要是好种子,在哪儿长不出好庄稼?”牛有草撑腰打气:“这话在理儿,春来啊,别气坏了身子,天塌下来有大胆叔给你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