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县委书记张德福和麦香岭公社书记王万春专程到地委见周老虎。张德福向周书记汇报了牛有草违反政策私自借地种的事之后说:“最可气的是他们还仗着您的名惹事,这不是造谣生事吗?”
周老虎扬眉道:“还提到我了?好啊!这说明农民跟咱们不外道,他们要是没事就能提起咱们的名儿来,那咱们心里也暖和不是?”张德福和王万春愣住了。周老虎说,“同志啊,咱们领着农民走了这么多年,农民到底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咱们心里都清楚。别的不说,人活一辈子,连饭都吃不饱,换成你我能甘心吗?要是不甘心,咱们是不是得想条路子,换个活法?”
王万春问:“周书记您赞成这事?”周老虎说:“有几个人出来搞点试验也未尝不是好事,试验失败了,咱们总结教训,问问错在哪里;试验成功了,咱们也得总结教训,问问自己为什么没早一点成功。要是农民哪天乐和了,能给咱们拍巴掌叫好,咱们的工作就没白干。”
张德福提示:“周书记,这么个干法,可是跟中央政策对着来呀!”周老虎摇头:“几个人搞个小试验,没那么严重。这些年咱们搞农村工作还没弄明白吗?农业的事儿,咱们不比农民高明,可总是替农民当家做主,出力不讨好,净挨骂了。我知道你们害怕,这事就放我身上,要是上面有了意见,大不了我向省委检讨,我的检讨书收拾起来有一麻袋,不差多几张。”
张德福只好说:“周书记,那我们就听您的。”周老虎笑着:“也别光听我的,最近抽空咱们下去做个调研,听听农民的意见。万春啊,既然你来了,那就选你们麦香岭公社了。”
张德福和王万春走出地委大院。不远处,牛有草悄悄张望着。王万春说:“周书记把话都讲清楚了,我这心也放下了。”张德福挑拨:“周书记让你跟着他一起掉脑袋,你也跟着吗?他吃了官司,咱们也跑不了。你这个人别一根筋,得学着拐拐弯儿。听我的话,跟着我好好干吧,不光脑袋保得住,等我当上了地委书记,你可就是……对了,周书记说要到你那儿去调研,这事你得上心。”
王万春说:“您就放心吧,我有数。”张德福摇头:“不行,我回去安排安排工作,然后就去你那儿蹲点儿,这事我得亲自抓。”
看见张德福和王万春离开了地委大院,牛有草有些惴惴不安地来找周老虎,一见面就检讨:“周书记,我没把住社员的嘴,把您抖了出来,我对不住您。可您放心,‘生死状’我当着大家的面撕了,他们无凭无据,找不到您和乡亲们的麻烦。”周老虎拍了拍牛有草的肩膀问:“肩膀头儿还硬实不?腰杆子还能挺起来不?气儿还能提上来不?”
牛有草一笑:“一腔子血都备好,就等着倒了!”周老虎点头:“大胆哪,我就喜欢你这硬气劲儿。三十年前,我没看错你;三十年后,我还是没看错你。‘生死状’算什么,按个血手印又算什么,这事你不用管,我给你擎着。”
牛有草再次表白:“周书记,这事是我挑的头,要杀要剐都是我的事,掉脑袋也是我掉脑袋。”周老虎笑了:“人活一辈子不容易,脑袋哪能说掉就掉,还差得远呢,这事没那么严重,你别多想。大胆哪,最近我想带地区各级领导下去做调研,听听农民的意见,这事就选在你们大队。你回去准备准备,得让所有人看到,让所有人知道,咱农民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你明白吗?”
牛有草听着这掏心窝子的话,感动之余,沉思良久。
秋夜,繁星满天。牛有草坐在山梁上望着麦田。西坡地上,一个人影忽隐忽现。牛有草站起身,朝人影走去。
马仁礼摇摇晃晃地拖着碌碡压麦地,他拖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嘟囔:“你看什么看?眼气了?这是我的地,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不着!你不让犁地,不让播种,我就犁了,我就播了,你能把我怎么样?!等长出麦子,我还要割麦子,打麦子,攒足麦粒磨成粉,蒸一锅精面大馒头,我就在你眼前吃,我气死你!我还要让乡亲们吃上精面大馒头,我让你们看看,我马仁礼也能做出带响动的事儿来!”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你还要打我?你打我试试,你打我一巴掌,我就踹你一脚;你打我一拳,我就回你个冲天炮!我打,我打死你……”他晃晃悠悠,笑着,哭着,说着,一下倒在地上……
牛有草走过来,把满嘴酒气的马仁礼背起来送回家。
马仁礼在炕上睡一宿一天才醒。乔月告诉他,昨天夜里牛有草把他背回来扔到炕上,留下一把镰刀,没说话就走了。
天黑以后,“借地”的那伙人除了马仁礼,都在牛有草屋里商量事。牛有草说:“上面说要来咱们大队做调研,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周书记说了,要让他们看看,咱农民都过的啥日子?都吃啥喝啥?躺炕头都梦点啥?”
吃不饱说:“我梦见满炕的大馒头,我就坐在馒头堆儿里,吃啊……”马小转笑着:“我梦见一只小猪走进锅里,转眼就变成一大锅红烧肉,那肉香的,嫩的,还没嚼就化了!”
三猴儿咂吧咂吧嘴:“小转儿,你咋梦到红烧肉的?教教我呗,我回去也梦一回。”小转儿说:“你要是让我家‘小肉蛋’跟你家‘小光’睡两宿,我就给你讲讲。”三猴儿说:“你先讲,我梦一回试试,要是梦到了,我带着我家‘小光’去你家倒插门。”小转儿说:“梦那东西就你自己知道,我才不上当呢。”
牛有草喊:“都别东扯西拉的,说正事,大家看怎么办?要扯皮一个顶俩,要见章程全瘪犊子了。”
瞎老尹说:“我们都是庄稼脑袋,能琢磨出个啥道道儿来?还是你说吧,你指哪儿我们打哪儿。”牛有草挠头:“这得琢磨琢磨再说,哪能一拍脑袋就出来。时辰不早了,散会。”
众人走出来。牛金花突然站住低声说:“那儿有个人儿!”众人朝院门口望,夜幕中,果然有个人背冲着众人站在院门口。马小转悄声说:“完了,准是上面派来的探子!”
杨灯儿抓起镢头朝院门口走,她到跟前一看,原来是马仁礼直挺挺地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马仁礼看到杨灯儿,突然来个立正敬礼:“前方哨兵报告,经过仔细侦察,没有敌情,请领导放心!”灯儿愣了一下,转脸哈哈大笑,她喊:“是马仁礼大队长!”
吃不饱跑过来,一把夺过灯儿手里的镢头抡起:“我要你这个‘王连举’的命!”众人跑过来拉开吃不饱。吃不饱高喊:“姓马的,咱们这账没完,你就是进了棺材里,我也得把你刨出来!”众人拽着吃不饱走了。
马仁礼望着众人的背影,摸着脑门擦着汗。他寻思片刻,朝屋里走去。
牛有草闭着眼睛盘腿坐在炕头上。马仁礼喊:“屋里有人吗?”喊着就走进来坐在炕沿上,两人隔着饭桌。马仁礼低头偷眼望着牛有草:“大胆哪,我……我没当好哨兵,喝酒误事,连累了乡亲们,我错了,我……我不是人!我知道你憋着气,你有话就说出来,有气就撒出来,有火就放出来,憋久了伤身子。要是不解气,镰刀不是磨好了吗,你是砍哪,是割呀,还是剜哪,我这一身肉不多,连带着骨头,你一招收了吧!”
牛有草长叹口气:“这软和话说的我心头肉都揪揪着。可话说得再多再好听顶个屁用啊!你这一身老皮老肉老骨头不值钱,我收了卖不出去,放屋里还嫌闹眼睛。”马仁礼连连点头:“说的是,那就给我留着吧。这事让我一辈子糟心,自己拉的屎自己擦腚,不擦干净我一辈子抬不起头,活着什么劲儿啊!我明白,你给我留把镰刀,是想让我自己了断,大胆哪,这事还是你来吧,我自己下不去手啊!”
牛有草掏心窝子说:“马仁礼,你聪明一辈子,咋说糊涂就糊涂了?刚出事的时候,我一刀宰了你都不解恨,我还想把你马家的祖坟刨了,让你死了都没地方去!后来灯儿来了,讲了你的事,讲了你一箩筐好话。她说人这辈子深一脚浅一脚,谁能不犯个错,你喝酒误事有错,可错不要命啊!后来在西坡地你喝醉大吵大闹讲一通胡话,我听着是实心话。这事就算忘了,回去吧。”
马仁礼摆手:“算了不行!我今儿个来就得把事儿弄明白。大胆哪,自打出事后,他们满身拼命的架势,嚷着要找我出气,你怎么没动静呢?”
牛有草沉默了一会儿说:“咱是半辈子的兄弟,泡了几十年的老酒,我怕脑袋一热打翻了坛子,酒洒了,味儿跑了,心凉了。仁礼啊,咱爷们儿遇到坎儿,就当拐了弯,摔了个跟头,不能趴着不起来。回手来一下,弄不好就能站起来,把这事给解了,你说是这个理儿不?”马仁礼感动得热泪盈眶:“大胆哪,我这条命是你的,你说怎么干咱爷们儿就怎么干!”
牛有草把上面要来人调研的事讲了,他强调:“这事特别重要,咱一定要让上头来的人看到真实情况,仁礼啊,你一定得想出个好点子!”马仁礼在屋里转悠几圈问:“上面什么时候来人?”
牛有草说:“周书记讲,咱们准备好他们就下来。”马仁礼拍拍脑门子:“你给我两天空日子,这事得好好琢磨琢磨,我一定将功补过!”
西坡地的麦苗露出了头,一片郁郁葱葱,长势喜人,牛有草抚摸着麦苗,心中五味俱全。一地麦苗,一地心血,全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谁知道会是个啥结果呢!?
武装部长发现麦苗露头了,急匆匆向王万春书记报告,还说:“牛有草私下借地种粮的事社员们都知道了,他们说咱们吃软怕硬,见到软面条就横眉瞪眼,见到杠子头就低眉顺气。”王万春望着坐在椅子上看着报纸的张德福。张德福看着报纸说:“还讲这些干什么,赶紧派人去把麦苗铲了!”
王万春犹豫着:“张书记,周书记说搞点试验是好事,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得罪周书记?”张德福把报纸甩到桌子上:“我让你铲你就铲,这事就得往大了闹,闹得越大越有意思!”王万春望着武装部长:“还愣着干什么,去铲呀!”
牛有草走着,马小转跑过来喊:“牛队长,不好了!我看见武装部长带着两车人拿着锄头、镢头朝西坡地去了!”
两台拖拉机拉着两拖斗人开到西坡地头,拖斗上下来十几个人,他们手里拎着锄头、镢头、铁锹拥向地里。武装部长催促着:“抓点紧,把麦苗都铲了!”牛有草冲过来挡在众人面前,他紧握镰刀,喘着粗气,眼睛都红了。众人望着牛有草,不由得都停下来。牛有草望着被毁坏的麦苗,把镰刀插在地上,蹲下身捡起被铲出来的麦苗,一根一根插进土里。
武装部长说:“牛有草,你带人偷种麦子,本来就违反了政策,眼下你还拎着镰刀想在这儿耍横吗?”牛有草只管插麦苗不说话。
武装部长继续说:“你现在认识到错误还不晚,要是非支棱牛犄角顶着来,那你是自找苦吃!大伙儿快动手,全铲了!”
牛有草一下站起身,握着镰刀眼睛死死盯着众人大吼:“我看你们哪个敢动!一粒种子一根苗,没露头,它叫种子,露出头它叫麦苗,长大了它叫麦子,熟透了它就叫粮食!粮食是吃的东西,是活命的东西,是乡亲们指着、盼着、望着的东西!你们把乡亲们的麦苗毁了,就是把乡亲们仰仗活命的家伙事儿毁了,毁了要命的东西,我不让,乡亲们更不让!谁要敢再抡一下锄头,我这把镰刀可不长眼睛!谁要是敢再挥一下镢头,我这一腔子血就泼在谁身上!谁要是敢再铲一根麦苗,我就用谁的血浇这片老土地!”
众人呆呆望着牛有草,都不敢动手。武装部长说:“牛有草,你别用话吓唬我,我不吃你那一套!”牛有草瞪着血红的眼睛喊:“你吃不吃我不管,你要把我吃的东西毁了,我就把你吃饭的家伙事儿拨拉掉,不信你就试试看!”
武装部长盯着牛有草。牛有草瞪着武装部长。这时候,吃不饱、三猴儿、马小转、牛金花、杨灯儿、赵有田、瞎老尹等众人纷纷赶来,他们手里都拿着各式各样的农具。
吃不饱大喊:“谁挡着我牛有粮吃饱饭,我就跟谁拼命!”三猴儿叫着:“我也拼了!”其他几个人都跟着喊叫:“豁上了!”
杨灯儿尖着嗓门叫:“你们要是敢把麦苗铲了,那就把我们一起全铲了!”
她说着躺在麦苗地上。一起来的人也都纷纷躺在麦苗地上。
武装部长一看这阵势,知道麦苗是铲不成了,只好就坡下驴说:“好啊,一转眼都成梁山好汉了,行,你们有种,咱们走着瞧!撤!”武装部长带着众人上拖拉机走了。
风中,牛有草直挺挺地伫立着,他身后,众社员横七竖八地躺在麦苗地上。牛金花的哭声传来,紧接着,响起了一地的哭声……
武装部长败兴而归,向两位书记汇报了情况。王万春问:“张书记,您看这事怎么办?”张德福靠在椅子上轻声说:“光脚的是真不怕穿鞋的呀!”
夜幕笼罩,小风轻拂。马仁礼走在村街上,马小转迎面过来问:“马队长,今儿个大家舍命护麦苗,你咋没去?”马仁礼说:“你们也没人通知我,等我听到信儿赶到地方,人影都没看着一个。”马小转撇嘴:“说得好听,你去没去谁知道?去了也就是个把边放哨的。”
马仁礼摇摇头不和马小转争辩,大步来到牛有草家。牛有草问:“有喜事儿?”马仁礼说:“大胆哪,你劳苦功高啊,可我这几天难受得睡不着,翻来覆去折腾啊!”
牛有草着急道:“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啥功劳苦劳的,琢磨出好法子就是功劳。你要是能想出好法子,把咱们的事办成了,我当着大家的面儿,递你烟,敬你酒,再给你烧一大锅洗澡水。我要让你皮儿泡软了,肉泡透了,骨头泡松了,再把你身上的灰都搓下来,让你干干净净地出门儿,亮亮堂堂地见人儿,你看这样行不?”“想都不敢想的事啊,能轮到我头上?”马仁礼神秘地低声说,“牛队长,在下有一计!”他对着牛有草的耳朵嘀咕了一阵子。
牛有草听了,笑着杵了马仁礼一拳说:“好个马仁礼,有你的!地里仙老人家说得好,你是背着鸡毛掸子走干道,不留脚印,不把你逼到份上,不把你脑门上那个放哨的、嘴上那个站岗的赶走,你是不玩活啊!”
周老虎带领调研组来到麦香村。于是,两个小品开始上演,一个是王万春编剧,武装部长导演;一个是马仁礼编剧,牛有草导演。两个小品当然都是演给周老虎带领的调研组看的。
调研组来到麦田查看。张德福说:“今年他们秋播干得不错,提前完成了任务。”王万春接上:“都是领导指挥得好。”周老虎一言不发,领着众人往前走。
一个黑瘦的社员端着饭碗在地头吃着,周老虎率着众人走来。张德福问:“老乡,吃饭都不回家呀?”黑瘦社员说:“不回去了,瞅着麦苗吃饭香。”
王万春问:“这吃的是什么哪?”黑瘦社员说:“馒头夹肉片。”
王万春很和气地说:“地委周书记来看望大家,有什么话就跟周书记讲,不用怕。”黑瘦社员说:“还讲什么哪,日子过得这么好,上顿有干粮,下顿有肉吃,晚上还能喝壶小酒,我谢谢领导啊!”
周老虎笑了笑领着众人往前走,苍白脸皮社员迎面匆匆走来。王万春问:“老乡,急急忙忙地去哪儿呀?”苍白脸皮社员说:“眼瞅着就冒冬脖子了,到城里扯点布,弹点棉花,做新被子,怎么也得做个三床五床的。”
周老虎问:“做那么多床被子干什么?”苍白脸皮社员说:“这个……兜里钱多,没地方花,多做几床被子,一人盖一个,不挤。”
武装部长带人把着街口。瞎老尹拿木棍探路走着,他走到武装部长面前,拿木棍在武装部长身上点着念叨:“树桩子?不对,这条道没有树桩子啊。猪?高了点。骡子?嗯,是头骡子。”武装部长喊:“你才是骡子呢!尹世贵,你眼睛是真瞎呀?这么大个人竖在这儿你都看不见!”
瞎老尹念叨着:“原来是人哪,咋像头骡子呢?”他继续往前走。武装部长高声喊:“这道现在不能走,过一会儿就能走了。”瞎老尹说:“这条道我走了一辈子,你说不让走就不让走啊?我偏走不可!”
武装部长大喊:“尹世贵,你别仗着年岁大想来横的!今儿个你就是躺地上打滚,我都不让你过去!”瞎老尹笑着:“你这嗓门比骡子声还大,不让过就不过呗,叫唤个啥呢?”
周老虎带人在村街走,街两边的房门都闭着,街上稀稀拉拉走着几个人。周老虎问:“秋播都完了,街上的人这么少,都干什么去了?”王万春回答:“这个……都猫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呗,舒坦着呢!”
周老虎率众人继续走,他们路过一个麦秸垛,牛有草突然从麦秸垛里钻出来,迷瞪着眼说:“这一觉睡得真香,呀,这不是王书记吗?呀呀,这不是张书记吗?呀呀呀,这不是周书记吗?你们咋都来了?”王万春吃惊道:“牛有草,你怎么跑这儿睡来了?”
牛有草打着哈欠:“昨晚喝点酒,也没喝多,谁知道咋跑这儿来了?我正做梦呢,刚出锅的肥肘子,还没啃上,眼前刷刷闪了几道光,我睁眼一看,原来是领导们来了。”王万春说:“周书记,别听他穷白话,咱们去前面看看。”
牛有草笑着:“去看啥?这地儿我熟,我牛有草带你们去。”张德福板着脸问:“牛有草,你知道眼前站的是谁吗?”
牛有草装呆:“知道啊,都是人哪!”张德福赔笑道:“周书记,老农民不会讲话,别搭理他,咱们继续往前看。”
周老虎说:“牛有草我认识,三十年前打过交道,二十年前也打过交道。牛有草,这里你熟,你就带我们走吧。”牛有草高兴了:“周书记就是周书记,记性好,念旧情,认得老熟人。有些人处了一辈子都不认得人哪!各位领导跟我走吧,我领着大家溜达溜达。”
街上的村民越来越多,大家望着牛有草和周老虎等人。周老虎走着望着,他看到村民们有的穿着破烂的衣裳,有的光着脚,有的小孩淌着鼻涕喊着饿……王万春说:“周书记,该吃晌午饭了。”周老虎没说话。
马小转站在门口拿个饼子啃着,周老虎等人走来。牛有草问:“小转儿呀,吃啥呢?给我尝尝。”马小转把饼子递给牛有草。牛有草闻了闻把饼子递给王万春:“王书记,尝尝,好东西。”王万春一摆手说:“我不饿。”
“我尝尝。”周老虎接过饼子,咬了一口没咬动,掰饼子没掰动,他把饼子揣进兜里。牛有草说:“小转儿啊,你家饼子咋这么硬啊?领导们来了,就没有软和点的吗?”
马小转说:“在桌上呢,我去拿来。”周老虎和气地说:“不用拿,老乡,介意我们到你家看看吗?”马小转笑着:“屋里刚收拾完,来吧。”
牛有草带着周老虎等人走进院,猪圈里传来猪的哼哼声。周老虎走到猪圈前望着。马小转挺乐和:“以前不敢养猪,现在政策好,放开了让养,我们乐和,猪也跟着乐和,它吃得多,睡得香,肥膘噌噌地长啊!”周老虎笑了:“长肥膘好,一年的油水就断不了,这是好事!等怀了崽子,再生它个十头八头的,那可就亮堂了。”
马小转眨眨眼说:“怀不上崽子,不是说不让养母……”牛有草赶紧打断:“小转儿,你家猪怀不上崽子能怪谁?张书记,王书记,你们说是不?”王万春尴尬着:“对对对!周书记,眼瞅着要过晌午了,您工作再忙也不能不吃饭,要不咱们先回去吃饭?”
周老虎没说话,朝屋里走去。炕上铺着草,吃不饱躺在炕头上,盖着露棉花的破被子睡觉。儿子小东子坐在饭桌前啃着饼子。
牛有草带着周老虎等人走进来喊:“吃不饱,你看谁来了?”吃不饱没动地方:“谁来都一样,谁来都吃不饱。”
牛有草高声说:“这是啥话?你赶紧给我起来。”吃不饱闭着眼说:“起来干啥?活动多了就饿,躺着还能省点粮食。”
牛有草拽着吃不饱:“周书记来了!”吃不饱一翻身起来,急忙下炕,揉揉眼睛仔细打量着周老虎:“真是周书记!我吃不饱这辈子忘不了您哪!当年土改刚完事,您来看我,我一口气吃了您六个小钵大的馒头。六个馒头进了肚,才垫了底儿,可我知足了。周书记,我这辈子欠您六个馒头啊!”
周老虎激动了:“吃不饱啊,记得当时我放了话,说我得让你吃饱,你要是吃不饱,那我这个官就不当了。眼下,咱们都这么大年纪,半截身子进土的人了,你还没吃饱,那我这个官真不能当了!”牛有草说:“小转儿,赶紧拿点软和的给领导们尝尝。”
马小转一指:“软和的都在桌上,是留着给孩子吃的。”周老虎拿起饭桌上的饼子咬了一口,然后把饼子递给身后众人说:“大家都该饿了吧?那就先吃点垫垫肚子,地瓜面儿混着地瓜叶的味儿,好吃得很。”
张德福、王万春接过饼子吃。张德福咬一口,一皱眉勉强咽下去。王万春使劲儿嚼着:“好吃,真好吃。”其他领导有的嚼着嚼着悄悄吐了。
马小转突然高声喊:“社会主义好!人民公社好!”小东子也用他的童子声喊叫:“社会主义好!人民公社好!”牛有草、吃不饱也跟着喊。
周老虎转身走出去,他来到麦田边,望着麦苗沉默,心中如海潮翻滚。良久,他指着麦田声音颤抖着说:“眼下农民们过得怎么样,是甜,是苦,是心满意足,还是糟心难受,我们每个干部看得都清清楚楚。为什么是这种状况,大家心里也都明明白白。三年困难时期,证明了包产到户是有效的,可到了今天,大家就是不敢干!多少年来,我们就是一阵子东风一阵子西风,瞎折腾。到头来受苦的是农民,遭罪的是农民,吃不饱的是农民!眼下,关键就是敢与不敢的问题。今天我们站在刀刃上,没有别的路可走,就得走大包干这条路!我为官一任,别的不管,就得让农民吃饱饭,否则我就不干这个地委书记!现在,胆大的人搞了点试验,那就让他们搞。试验怕什么?成功了失败了都是试验。如果将来事实证明我搞错了,我一个人承担责任,你们不用害怕,就是到北京打官司,也是我一个人去!德福同志啊,你怎么看哪?”
张德福涨红着脸说:“周书记,您就是我们的主心骨,您说怎么干就怎么干。”周老虎问:“万春同志,你呢?”王万春说:“都听领导的。”周老虎说:“既然大家都赞成,那就没什么好讲的了,走,回去。”
回到办公室,王万春急忙笑脸辩解:“张书记,您也看到了,在您的指导下,我花心思安排了好几天,本来是严丝合缝的,谁能想到麦秸垛里冒出个牛犄角来!”张德福奇怪:“千算万算,就没算着那个牛有草,牛有草到底有什么本事,能把周书记哄住了?”
王万春说:“什么本事不知道,就知道周书记挺欣赏他。张书记,下一步怎么办?”张德福训斥:“你自己没脑袋吗?人活一辈子,脑袋就一个,掉了就弄不回来了,别人想掉咱管不着,咱爷们儿的不能掉。你不明白吗?”
牛有草来到马仁礼家,从裤腰里拽出一瓶酒放在饭桌上。马仁礼一笑:“光这个不行。”他把手指放在嘴上做吸烟状。牛有草摆手:“想得美啊,那东西可金贵,动不得。”
马仁礼说:“牛大队长,你可有话在先,说事成了就让我可劲儿尝那金贵东西,不会忘了吧?”牛有草说:“甜头刚到嘴边,还没咬进嘴里咽到肚子里,别乐和早了。”
马仁礼瞪眼:“周书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话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掉地上都能砸出坑来,你心里还没底啊?”“啥时候我咬着麦粒了,嚼出麦子味儿了,撑饱肚皮了,心才能落底儿。不管咋说,你这法子真灵,我得谢谢你!”牛有草说着,打开酒瓶倒了两碗,“仁礼你好好讲讲,这法子是咋想出来的?”
马仁礼仰脖子干了一碗酒,十分得意地说:“这是‘木马计’套‘请君入瓮’的招式,最后来个激将法。你藏在麦秸垛里叫‘木马计’,特洛伊木马计懂吗?一说这话就多了,喝三瓶酒也讲不完,知道‘木马计’就行了。你带着周书记他们进小转儿家,这叫‘请君入瓮’,懂吗?最后那招叫激将法,懂吗?”
牛有草点头:“激将法我懂,就是气人的招。原来你早就料到王书记他们要把道封了,周书记来了咱们也见不到。我说你咋让我在麦秸垛里待了一宿呢,这一宿苍蝇哄哄的,小虫直往耳朵里钻,我遭这个罪太值了!没你这一招,咱还真见不到周书记,见不到周书记,你那个啥入瓮法就用不上。”
马仁礼微笑着:“连环套路,上了套就下不来。”牛有草皱眉:“眼下这事消停了,不知还能不能再出乱子?”马仁礼底气十足:“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说话间,日子就从指缝间溜走了,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又到了冬天。
借地的那伙人在西坡地拖着碌碡压麦苗。三猴儿家的“小花”下了一窝崽,他一边干活一边唱:“我家的兄弟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一登门就带来一群小崽子,那真是比兄弟还要亲……”吃不饱说:“我好心好意给你家‘小光’多送个媳妇,你还推三阻四的,这好事上哪儿找去?”
三猴儿诡笑:“你给我再送个媳妇还差不多。”马小转喊:“三猴儿,这话你敢咬准了?就怕当着金花的面你腿肚子打软!”三猴儿眨巴眼:“腿肚子打软不怕,就怕不该打软的地方打软!”众人大笑。
突然,牛金花从山梁上跑下来高喊:“不好了,抓猪的来啦!”牛有草领着三猴儿、牛金花众人快步往回走。一辆拖拉机停在三猴儿家门口。牛有草问:“三猴儿,我跟你说的都记下了?你和金花跟我进去,其他人都回去吧。”
牛有草带着三猴儿、牛金花走进屋里,武装部长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几个人。牛有草装着惊奇:“满屋子热乎气,真热闹啊!”武装部长冷笑:“家里添丁儿,母猪下崽子,这是喜事儿,能不热闹吗?马仁义,母猪呢?”
三猴儿一摊双手:“哪有母猪啊?”武装部长翻开本子:“就知道你不认账,好,我给你念念白纸黑字写的,马仁义家,养公猪、母猪各一只。问,你为什么养母猪啊?答,我们大队长牛有草说可以养猪,公母都可以养,公猪肥了吃肉,母猪下崽子卖钱,我们就听牛大队长的。问,你们不会改口吧。答,改什么口呢,牛大队长说了,有事你们找他去。马仁义,有这么回事吗?”
三猴儿只好说:“啊,你说那头母猪啊,我早放跑了。”武装部长冷着脸:“前两天你家谁下崽子了?”三猴儿推迷糊:“下崽子了吗?我忘了。”
武装部长声色俱厉:“马仁义,你别跟我胡搅蛮缠,赶紧把母猪交出来,猪崽子也得交出来!”三猴儿说:“母猪都跑了,上哪儿弄崽子去?”
这时,炕柜门被顶得上下颤动,里面传出猪崽叫的声音。
武装部长一笑:“这回亮堂了。牛大队长,上面的政策你知道,个人只能养公猪,不能养母猪,养母猪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你的社员养了母猪,还下了崽子,你这个当头的不能不管吧?”
牛有草点头:“这事得管。盐从哪儿咸的,醋从哪儿酸的,不管啥事,得从根儿说。要弄清楚这事,得问问猪崽子们的爹‘小光’。”武装部长说:“问猪有什么用?猪会讲话吗?”
牛有草说:“猪不会讲话,可它会听啊,要不咱们审审‘小光’?”武装部长撇嘴:“这事真新鲜,我倒要看看猪怎么个审法!”
张德福和王万春走进来。武装部长赶紧站起身。张德福一把拉住牛有草的手:“牛大队长哪,你这段日子上蹿下跳地忙活,辛苦啦。”牛有草针锋相对:“张书记,您东跑西颠的,更辛苦。”
武装部长请张德福坐下,牛金花给牛有草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王万春说他出去把门,让武装部长留下陪张书记。炕柜里不断传来猪崽子的叫声。
张德福抽出两支烟,递给牛有草一支。牛有草说:“张书记,您这烟抽着没劲儿。”张德福说:“劲儿大了上头,迷糊!”
牛有草说:“劲儿小了没底气,发慌!”张德福抽了一口烟:“谁说没劲儿?这劲儿是顺着脑瓜门往外冒,顶得慌。”牛有草接茬儿:“顶得慌好啊,等顶不住一股气儿冒了就舒坦了。”
院门口,吃不饱、马小转、杨灯儿、赵有田、瞎老尹等人朝屋里望着。马仁礼匆匆跑来。杨灯儿埋怨:“你咋才来?赶紧想想法子!”马仁礼愁苦着脸:“一到节骨眼儿上就让我想法子,我上哪儿弄法子去?”
屋里,一只猪崽子从炕柜里爬出来,滚落到炕上。张德福一抬手:“请过来。”武装部长把猪崽子递给张德福。张德福抚摸着猪崽子:“小东西真待亲,看这脸盘、这眉眼,爹娘保准也是俊样子。牛大队长啊,娘不在,就把爹请过来吧,给大家介绍介绍。”
牛有草喊:“三猴儿,把‘小光’请来,跟张书记见个礼。”三猴儿、牛金花带着武装部长等人来到猪圈,三猴儿打开猪圈门,把“小光”赶进屋来。张德福一本正经:“牛大队长,审吧!”牛有草说:“三猴儿,讲讲咋回事。”
三猴儿坐在炕沿上:“话说那天晚上下大雨,那雨下得都冒烟了,我和金花在炕头猫着,突然听见猪圈里传来猪叫声。我趴窗台一望,猪圈里多了一头猪,那头猪猫在‘小光’怀里亲着蹭着。我刚要出去,金花说管他哪儿来的猪,大雨天的,两头猪搂着抱着不冷。雨停我进猪圈一看,来的是头母猪,浑身黑白色衬着,我给它起名叫‘小花’。当时我就寻思,上面不让养母猪,我不能背着政策干,不能走资本主义道路啊,就抄起扁担打‘小花’。小花一尥蹄子跑了。为这事‘小光’火上的一嘴大泡,饭都吃不了,我和金花还拿着勺子喂。”
张德福一下没拿住烟,烟头落到猪崽子身上,猪崽子被烫得叫着从张德福怀里跳到地上跑了。张德福掏出烟,牛有草给张德福点烟。
三猴儿接着讲:“过三天‘小花’又来了,它一头钻进‘小光’怀里连亲带啃。我又抄着扁担打‘小花’,‘小花’又跑了。”
牛金花递给三猴儿一碗水,三猴儿接过碗放一边,继续说:“可‘小花’隔三差五的还来,半夜来,弄得我睡不好,吃不消停,浑身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为了保住我这条老命,后来我就不管了。一转眼就到了冬天,那天我在屋里睡得正香,恍恍惚惚听到窗外有吱吱声。我赶紧爬起来摸到猪圈前,一看,好家伙,一群白乎乎的猪崽子正围着‘小花’吃奶呢。我当时就蒙了,上面不让养母猪,我这好,还弄了一群猪崽子,这不是顶着风上吗?我说‘小花’呀,孩子你带不走,我替你养几天,几天过后,等孩子们能走了,你再带它们走。孩子们还没能走利索呢,你们就来了。”
张德福叼着烟没说话,烟快烧到烟屁股了张德福猛抽一口,被烫得一咧嘴。他阴阳怪气地说:“嗬,马仁义你挺会编故事啊,把猪崽子都抓走!”
武装部长抓猪崽子,猪崽子尖锐地叫着。院里小仓房的门裂开了,一头黑白色的猪从里面探出头使劲儿地叫着。
张德福站起身:“把马仁义带到公社交代问题,母猪和猪崽子全拉走!”说完走出去。武装部长一使眼色,他身后的人上来就抓三猴儿。牛有草一下站起身高声喊:“社员养母猪是我放的话,你们要抓就抓我!”张德福在外面说:“谁养母猪就抓谁!牛有草,你别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的事多了,等攒够一朝收拾你!”
牛有草跑出来对张德福说:“张书记,您听我说一句话!”张德福怒火中烧:“牛有草,你在谁面前伸胳膊撂腿儿我不管,可你在我的一亩三分地练猴拳,我可不能闭着眼睛。牛有草,你要是把胆子改小点咱还能说上话;你要是顶着牛犄角跟我较劲儿,那咱们就看谁能把谁的胆子顶破了!”
王万春劝着:“大胆啊,张书记是通情理的人,你讲句软和话,满天乌云就都散了。”牛有草说:“张书记,你让我把胆子改小点,我乐意改呀,小胆子不惹事,安安稳稳、消消停停过日子,我也想。可我们头上顶着个穷字,我改了就得受穷。一句话,乡亲们吃饱饭了,我改;乡亲们过好日子了,我改;乡亲们富裕了,我改!您要是能应了这三条中的一条,我立马就收了胆子,猫在炕上,夹着脑袋窝着脖子过日子!”
张德福不理会牛有草,下令把人和猪都带走。武装部长等人押着三猴儿抱着猪崽子走出来。牛有草朝院门口跑去,他一把关上院门,横上插门棍,抄起扁担站在张德福等人面前。
王万春忙喊:“牛有草你要干什么?赶紧把扁担放下!”张德福冷笑:“牛有草,你还敢动手吗?”
牛有草喊叫:“你们放人不?”张德福怒气冲天:“反天了!把牛有草给我抓起来,一起带走!”几个人冲上来。牛有草抡起扁担打倒了好几个人。王万春拦着牛有草,被牛有草一扁担打在胳膊上。院外,马仁礼众人推着门,推不开。马仁礼喊:“大胆哪,别打了,留着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牛有草疯了一样,和众人扭打在一起,最终还是被抓走了。
马仁礼阴沉着脸回到家,坐在椅子上沉默着。马公社急吼吼地跑进来说:“爹,你赶紧想法子把大胆叔弄出来呀,麦花都哭得不行了。”马仁礼苦愁着脸:“你满心思就是麦花,不想想你爹有多难!他牛有草当着张书记的面打人,那就是打了张书记的脸,张书记能善罢甘休吗?唉,舞弄不了了!”
杨灯儿把麦花叫到自己家,麦花坐在炕沿抹眼泪,小娥子给麦花擦眼泪。灯儿铺着被褥说:“麦花呀,你爹没犯大错,过几天就回来了,他要是不回来,灯儿姨就去把他揪回来。你跟你妹子睡一块儿,俩人拉呱拉呱心就顺畅了。”
灯儿走出去。小娥子把狗儿哥的来信给麦花看,麦花不哭了。
马仁礼坐在椅子上看《孙子兵法》。杨灯儿来了说:“牛有草是为了乡亲们栽的跟头。马仁礼,你栽跟头的时候牛有草可没瞪眼瞅着。这回反过来了,你可得上心,大家可都瞪眼瞅着呢!”马仁礼也很发愁,不知道该咋办,不过他说一定想想办法。
三猴儿蹲在猪圈旁念叨着:“一群猪到头来剩老哥一个了,还把大胆给搭进去。今儿个要不是大胆挡着,走的人就是我。”牛金花说:“要不咱们明天赶着‘小光’去找马仁礼,送他一头猪,让他帮着想想招?”
三猴儿猛地站起身,抓起镢头要去拼命。牛金花拦着:“这不是要命的事儿,牛有草咋说都是大队长,顶多摘了帽子还能剩个脑袋;你要是逞能来硬的,要摘就摘你的脑袋啦!”
牛有草被关进了公社革委会,他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坐在椅子上,武装部长问:“牛大队长想通了没有?想通了就交代问题,先交代猪的问题,再交代打人的问题。”问了半天,牛有草就是不搭腔,他气呼呼走到牛有草面前低头一看,牛有草竟然打着呼噜睡着了。
王万春亲自出马,他拉一把椅子坐在牛有草对面喊:“牛有草,想睡觉用不用我给你铺床被子啊?”牛有草睁开眼说:“最好再垫三层新褥子躺着才舒坦。”
王万春耐心诱导:“大胆哪,我知道你是犟脾气,可张书记也是犟脾气,你俩犟到一块儿去了。我到头来弄了个里外不是人,你看我这胳膊,都被你打成这样了。还好,你没打到张书记,你要是把他打了,事可就大了。你打我,我不怪你,谁让咱们是处了几十年的亲兄热弟呢,扯着手搂着膀子有说不完的话!眼下我都不敢来看你,一看心里就疼。你要是能服个软,说两句软和话,交代完问题你就走,张书记那儿你别担心,我给你讲好话。从今往后你老老实实还当你的大队长,咱们还手拉着手处,你看这样行不?”
牛有草说:“王书记这话说得敞亮,听着顺耳,拿纸拿笔!”王万春拍了拍牛有草的肩膀:“这才是我的好兄弟!等交代完问题,炒俩菜,烫壶酒,给我大胆兄弟去去晦气。”
王万春走了,武装部长拿着纸笔坐在牛有草面前。
牛有草说:“我说你写,写完了给王书记。咱先讲公母的事,就讲鸡吧。养鸡不让养母鸡,那没了母鸡就没了鸡蛋,没了鸡蛋还哪来的鸡……”
武装部长把牛有草的交代全记在纸上交给王万春看,王万春看着眉头皱起来:“什么有鸡有蛋没蛋没鸡的……”
正说着,马仁礼夹着个布包来找王书记。王万春告诉武装部长让他进来。马仁礼刚进来,王万春就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一把握住马仁礼的手:“仁礼呀,快过来坐。”他把马仁礼按坐在椅子上,自己拉把椅子坐在马仁礼面前说,“仁礼啊,你来肯定有事,有事就说,我给你做主。”
马仁礼望了望武装部长,武装部长是聪明人,立马出去了。王万春问:“是不是你家那口子又有新动向?没信来?这事你可得把住,你是大队长,公社的中流砥柱啊!”马仁礼诚恳地说:“王书记您说得对,两国关系的事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肯定把好关,报好信儿!王书记,我想说说牛有草的事。”
王万春的脸沉下来:“你别说了,牛有草敢打张书记,他还有什么事不敢干哪?张书记火大了,我是连捂再盖,好话说了一箩筐才把他送走。我还有几年就退休了,牛有草要再这么折腾,弄不好我都得提前被他折腾下去!”
马仁礼说:“王书记,您的一片热心我替牛有草领了,这些年,要不是您护着,我们哪能有今天哪!”马仁礼把夹着的布包放到桌子上,“王书记,您这段日子操了那么多的心,劳了那么多的神,得补补啊,这点心意您得收下。”王万春点了点头:“是得补补了,仁礼呀,还是你惦记我。”
马仁礼说:“王书记,我再说两句就走。养猪和养鸡是一个道理,养鸡不让养母鸡,那没了母鸡就没了鸡蛋,没了鸡蛋哪来的鸡?鸡都没了,哪来的公鸡啊……”王万春摆摆手冷笑:“牛有草说鸡,你也说鸡,马仁礼呀,你跟牛有草是怎么回事我都清楚,一狼一狈呀!牛有草的事多,你的事也不少,你趁早收了尾巴,要是不小心让上面抓到,你也消停不了!”
马仁礼连连点头:“是是是,王书记,您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那,牛有草的事……”“得看张书记的意思,我是舞弄不了。”王万春说着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拿起了报纸。
马仁礼望着王万春,站起身望了望那个布包走了。王万春打开布包看,里面是一条大前门烟。
三猴儿、吃不饱、杨灯儿、牛金花等一伙人围坐在马仁礼家的炕上搓苞米。马仁礼把他去找王书记的经过对大伙儿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他还说:“王书记说我和牛有草是一狼一狈,这明摆着就是骂我俩。狼跑得快,狈爬得高,两个东西一起勾搭着做坏事呗。不过牛有草只是犯错没犯罪,没准哪天灵光一现,他就站在门口了,大家放心吧。”
杨灯儿、三猴儿、牛金花从马仁礼家出来走在村街上。杨灯儿和三猴儿两口子商量去地委找周书记。三猴儿说:“大胆是为了我家才被抓走的,掉了脑袋我也要去地委喊冤!”
杨灯儿、三猴儿、牛金花简单收拾了一下,先坐拖拉机到县里,然后坐公交车赶奔地委。来到地委大院门口,三猴儿说:“我这腿肚子不知道咋的直抽筋,金花呀,你跟着灯儿过去,两个女人家好拉话,我在后面给你俩巡风放哨。”
门卫一脸严肃地站岗。杨灯儿和牛金花走到门卫面前,灯儿望着门卫问:“小兄弟,周书记在吗?我们是麦香岭来的,想找周书记说点事。”门卫说:“最近总有人找周书记,周书记是说见就能见的吗?”
杨灯儿求着:“我们有冤情呀,小兄弟,你帮帮忙,让我们进去吧。”门卫说:“有冤情去信访室反映。”
杨灯儿问:“周书记啥时候能看到我们的事呢?”门卫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早晚会给你们答复。”
杨灯儿说:“早晚是啥话啊?要是晚上半年,麦子都黄了。不行,我现在就要见周书记。”她说着往里面闯。门卫拦住喊:“这位大嫂,你要再捣乱我们可要抓人了。”
牛金花一拽灯儿:“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走吧。”灯儿突然使劲喊:“周书记!周书记!”门岗里跑出几个人阻止她。灯儿说:“不让我进还不让我喊啊!”她继续高声喊着。门卫拉扯杨灯儿,灯儿照门卫的脸挠一把。门卫一摸脸出了血,几个人就把杨灯儿抓进去了。灯儿使劲喊:“周书记,我冤枉啊!”
三猴儿和牛金花看到杨灯儿被抓,吓得赶紧跑了。两人马不停蹄地赶回村子,把灯儿被抓的事儿告诉马仁礼。马仁礼埋怨他们不该去地委,起码去之前也该打个招呼。他告诉三猴儿和牛金花,牛有草和杨灯儿的事他一定管,只是得让他琢磨琢磨想想辙。
赵有田知道灯儿被抓,心急如焚,他一刻也不能等,不管天已经黑了,也不管大雪正纷纷扬扬地下着,他决心去看杨灯儿。他蒸了一锅饼子放在桌子上,看麦花和小娥子都睡着了,就轻轻关上里屋门,出来往猪圈里扔了两穗苞米,坐在猪圈外的石蹾上抽着大烟袋。雪越下越大,大雪把赵有田堆成了雪人。最后,他站起来抖掉身上的雪,大步走出家门。
杨灯儿被抓,地委的警卫班长觉得不妥,她一个农村妇女,又没犯罪,就是和门卫撕扯几下,抓她怎么处理?好抓不好放。没有正当手续,拘留所不会收。把她关在哪里?而且还得管她吃住。本来想让她认个错就放她回去,可她就是不认错,还非要见周书记不行。周书记去省里开会了,她哪能见上?只好电话通知公社来领人。当天就把她关在三楼一间放杂物的屋子里。
赵有田像是个雪人似的,出现在地委大院门口,说是来看杨灯儿,门卫不敢再造次,立即放行,有人领他去见杨灯儿。赵有田望着灯儿,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杨灯儿说:“他爹,孩子们好吗?你给她们备好吃喝了吗?赶紧回去,回家就说我没事,在这儿吃得好睡得好,过两天就回去了,省得孩子们着急。”
赵有田说:“这地方哪能比家好啊!他娘,刚才那个门卫说,只要你认个错就能回家。”灯儿摇头:“我没错认啥错?不能认!”
赵有田说:“好,不认就不认,走,咱们回家。刚才我瞄了一圈,他们要下班了,人少。他娘啊,我来了就没想回去。我都寻思好了,你进来了,我也得进来,他们要是不让我进来,我撂倒两个人就进来了。咱俩就在这儿过日子,一块儿吃一块儿睡,闷了还能拉个话,他们要是敢动你一根汗毛,我就拼上这条老命!我赵有田窝囊一辈子,不能让我媳妇也窝囊着!眼下你说没犯错,那咱们就没犯错,凭啥抓咱们?我得领你回家!”他一扛起灯儿就朝外面走,来到露天楼梯口。一楼的楼梯口上来一个门卫喊:“你们干什么?”赵有田扛着灯儿跑上三楼平台望着楼下。
杨灯儿着急道:“他爹,放下我你快跑!”这时,一个门卫跑上来。赵有田一急,闭上眼抱住灯儿就从三楼平台跳了下去。赵有田摔在厚厚的雪地上,灯儿摔在赵有田身上。灯儿一声尖叫,她的脚崴伤了。赵有田扛起灯儿就跑。
门卫急忙向班长报告,班长摇头:“真是老农民!行了,她有姓名地址,不怕她跑,打电话通知他们公社处理!”
赵有田背着灯儿走着。灯儿问:“他爹,你没摔坏吧?”赵有田说:“摔坏了还能背得动你?老骨头扛摔打。他娘,你脚脖子好点没有?”
灯儿说:“崴了一下,没大事,放我下来,我能走。”赵有田说:“能走也不行,他娘啊,你软乎乎贴在我背上,趴在我肩上,我满身子都热乎!”
灯儿对着赵有田的耳朵吹风:“他爹,你从哪儿冒出来的这股劲儿呀?万一摔坏了可咋办哪?”赵有田说:“摔死都值了。咱老农民没权没势,惹不起人家,可咱们还跑得起!我媳妇就是不能让外人欺负!谁欺负我就抡着镢头跟他干!”
赵有田顶风冒雪、气喘吁吁背着灯儿终于回到家里,得到消息的村人都跑来探望。灯儿说:“老赵把我抢回来了。”马仁礼大惊:“这可是捅大娄子了!”赵有田不在乎:“我不管啥娄子,我家灯儿说没犯错就是没犯错,凭啥抓人?”
马仁礼让大伙儿都回去,让这老两口好好休息。赵有田趴在炕上,灯儿给他抓捏着。赵有田喘着气说:“他娘,这些年来,家里大小事都是你忙里忙外张罗。我没事还跟你吵闹,心思往歪处想,把你想脏了想臭了。说到底,你是咱家的亮堂人啊,亮了二十来年,我眼瞎,早没看透啊!”灯儿安慰着:“他爹,我不怪你,怪就怪我把事憋着藏着,让你琢磨这么多年,累这么多的心思。”
赵有田的气越来越短,脸色苍白:“他娘,牛有草是个硬气人,牛性人;你是个干净人,亮堂人。你俩本来该是一家人,可你到头来跟了我这个苞米瓤子。我是个窝囊人,日子过得穷,挺不起腰杆子,你这辈子跟了我,亏了。”灯儿抓着赵有田的手:“他爹,我不管你是啥人,你能把我托在手心儿里,把我擎在心尖儿上,节骨眼儿,能横着膀子护我,我这辈子不亏!”
赵有田含泪看着灯儿:“要是有下辈子,我还能吃上你蒸的干粮,踩上你纳的千层底儿吗?”灯儿眼闪泪花说:“这辈子都没过完呢……”
赵有田嘴唇翕动,说话有气无力:“是……这辈子还没过完……我想咱儿子了……”
杨灯儿见他这样,知道情况不好,赶紧找马仁礼套马车送赵有田去公社卫生院。赵有田陷入昏迷,气息奄奄,还没有赶到地方,就永远闭上了眼睛。医生检查之后说,他肋骨摔折,把脾扎破,失血过多,来晚了。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天地间全被白色包裹住了。
张德福知道了杨灯儿和赵有田从地委逃跑的事,心中窃喜,立即打电话给王万春做指示。王万春表示:“请领导放心,我一定把犯事的人捉拿归案!”他放下电话望着武装部长:“去把杨灯儿和赵有田抓起来!现在十一届三中全会都召开了,赶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折腾,他们这是往我脸上抹屎!”
武装部长带人赶到麦香村,却是空手而归。王万春闻讯,沉吟着说:“也不知是谁写了匿名举报信,把牛有草的事和杨灯儿的事捅到周书记那里。周书记有话,他正在省里开会,人先不能动,等他回来再说。行,不管了,杨灯儿和赵有田的事就先放着。”
武装部长说:“不放着也得放着,赵有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