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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区长王万春召集全区村干部、各合作社的社长开紧急会议,他郑重宣布,县里做出决议,明天要成立人民公社,区的建制撤销,改成人民公社,麦香岭区今后就叫麦香岭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比高级社大,优越性也多。今天开会不是征求大家的意见,就是布置如何宣传造势。

会后,王万春让马仁礼领几个人写宣传标语,写得越多越好。县里已拟定好标语口号,照抄就行。写完各村领回去,挨家挨户给贴,一户不漏。马仁礼和几个人熬了大半夜,标语才算写好。牛有草摸黑回村,带着人挨家挨户贴标语。

早晨,火红的太阳照得村庄一片红彤彤的。三疯子尖叫着,跑着:“过年啦!上天堂啦!”各家各户的人探出头,看到自家的门上都贴上了标语。社员们念着:“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人民公社好,工农商学兵!”“人民公社万岁!”“人民公社就是好,成立就能吃得饱!”吃不饱念了标语笑着说,“只要能吃得饱,啥社都好。”

喇叭里传来广播:“社员同志们,今天是1958年8月1日,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值得庆祝的日子,是我们麦香岭人民公社成立的日子,一个新生的农村社会组织呱呱落地了……”

公社成立,麦香村的两个高级社合一个大队,牛有草是大队长,马仁礼是副大队长。大伙儿在大队场院里干活,有的编席子,有的编筐子,有的搓绳子。

瞎老尹叹气:“唉,这几年从互助组到初级社,又到高级社,现在又变成人民公社,变来变去,自打有高级社以来,地里的粮食打得越来越少了。”三猴儿说:“都是庄稼人,谁心里都清楚,出工不出力呗。”

马小转告诉大家,前几天她到她姥爷家那个公社走亲戚,人家公社都成立大食堂了,各家不用做饭,吃饭不要钱。吃不饱说:“咱这里啥都落后,快成立大食堂吧,那咱也能不花钱混个肚儿圆!”瞎老尹摇头:“从来没听说过吃饭不要钱的好事。不花钱就有饭吃,谁还干活?天上能掉下来葱花饼吗?张嘴等着接天上掉下来的老鸹屎吧!”

马小转还告诉大家,她姥爷家那个公社把各家各户的鸡鸭鹅全都收起来送到大食堂里吃掉了。三猴儿不信:“谁敢收我家的鸡?我又不是地主,抢啊?得讲理呀!”马小转对大家说:“人家当然讲理,那叫大辩论!”老干棒笑了:“变嫩?好啊,把我变嫩十岁,我就能娶上个年轻媳妇。”

马小转笑着:“做梦去吧!你知道咋辩论?就是十几个年轻人站成圈儿,把你围在当中,这个人问你为啥反对大食堂?然后使劲推你一把;那个人接着问你为啥吃水忘了打井人?又可劲搡你一把。就这样来回推搡你,推倒了把你拉起来再搡,直到把你推搡得爬不起来,弄得你掉毛秃噜皮,那可是真把你‘变嫩’了!人家说,这叫‘撞蒜瓣儿’!”

大伙儿正在议论,牛有草来了,他宣布一个好消息,说公社书记王万春讲了,为了提高生产力,把妇女们从锅台边解放出来,公社要求每个大队大办食堂,从今往后,吃饭不要钱。三天以后,咱们大队也要办大食堂!人民公社好,公社是桥梁,共产主义是天堂,大伙儿等着过好日子吧。吃不饱高兴地跳起来鼓掌。其他人看着牛有草不吭气。收工了,大伙儿都像火烧屁股似的急忙往家里跑。

从第二天早晨开始,麦香村再也听不到鸡鸭鹅的叫声。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全公社给社员发“工资”,男劳力每人三元,女劳力每人两元,老人小孩每人一元。按人头,一人一块四两重的月饼。劳力一人发一条白羊肚子毛巾,干活时一律像延安老区的人那样勒在头上。全村的人喜气洋洋,简直比过大年还高兴。

正好,麦香村大队的公共食堂也开伙了。杨灯儿领着几个年轻妇女忙活做饭。牛有草进来告诉大家,今天是食堂第一天开伙,公社王书记要来吃饭,大家一定要做出水平来。

马仁礼在大队部对要出征到麦香河水库工地的整壮男劳力做战前动员,他让大家到公共食堂去会餐,吃饱了就出发。

大队食堂的院子里摆了不少桌子,村里的老老少少坐满了院子。王万春等公社干部坐了一席。杨灯儿指挥炊事员上菜上饭。

王万春看着满桌的菜肴说:“牛队长,虽说没有鸡鸭,能有肉蛋儿,不错啊!”

说着他站起来对社员同志们讲话,说马仁礼副大队长给县里水利局提出建议要修麦香河水库,还拿出初步设计方案。修这个水库意义很大,修好以后,麦香河下游几万亩土地都能浇上水,旱田改水田种大米,那时候,就能天天吃大米干饭肉浇头,再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实现共产主义了!

这顿会餐结束,马仁礼满脸忧虑地小声说:“牛队长,这么吃能行吗?”牛有草也小声说:“行个屁啊,用不了仨月,咱的家底就吃空了!不怕,车到山前必有路,孩子哭了抱给他娘,先吃着再说吧。”

上午,公社书记王万春领着各大队的队长在玉米地边开现场会,韩美丽也在场。王万春说:“牛队长,你们这片玉米地,亩产达到五百斤没问题吧?看来要跨黄河了,不过还得过长江,明年要达到八百斤。”

牛有草挠着头:“五百斤都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八百斤想都不敢想。”

王万春皱眉说:“思想保守了!不要像小脚女人走路,要敢想敢干,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你不是大胆吗?胆哪里去了?十五年超英国赶美国,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韩美丽上前说:“牛队长,你们不敢想,我们敢,我们大队向你们挑战,敢不敢应战啊?”牛有草一笑:“和你们队比?嗨,有啥不敢的!”

下午,村口老槐树上的大钟响了。麦香村大队的社员们拎着农具,懒懒散散地走到地头坐下来。吃不饱坐在地头抽烟。几个妇女纳鞋底。

牛金花笑着说:“上工慢似牛,收工一溜风,地头一坐一个坑,说的就是你吃不饱吧?”吃不饱也笑:“你说的还不够,这叫村头等,地头站,队长不来我不干。敲钟上工,敲钟下工,干不干活,就那几个工分儿,一分儿工能值几个钱?费那么多力气干啥?”

牛金花站起来:“走,到那边去,你媳妇又讲新鲜事了。”“你去吧,我晚上回去猫被窝里听就行。”吃不饱说着躺在地头抽烟。

牛有草走过来喊:“嘿,吃不饱你行啊,还躺下了!别磨洋工,起来干活!”

吃不饱躺着不挪窝:“我抽袋‘地头烟’咋啦?这是咱老辈子的规矩!你爹过去给马大头扛长工还抽‘地头烟’呢,我现在翻身做主人,‘地头烟’倒抽不得了?你就会欺负老实人,你看那边。”

牛有草转脸看去,只见社员们三三两两坐在地头上,抽着烟拉呱。

马小转又传播新消息了,说昨天她三姨奶奶家的表哥来告诉她,人家公社“钢铁元帅升帐”,公社社员也要大炼钢铁。树也砍了,锅也砸了。

老干棒不信:“小转儿你是吃荆条屙箩筐,肚子里编吧?咱老农民人老八辈都是种地,谁会炼钢铁?这不是赶着老牛上树吗?”瞎老尹摇头:“再说了,打铁放羊,各干一行。农民去大炼钢铁,地谁来种?没人种地哪来的粮食?老百姓吃啥?这不是瞎胡闹吗?”

马小转喷着唾沫星子说:“你们爱信不信,现在是‘大腰劲’,啥奇事都能干出来。你听说过深翻土地吗?人家公社喊了,地翻八尺深,黄土变成金,把生姜瓣土都翻出来了。你见过五条腿的耩地耧吗?人家的耧三条腿都改成五条腿了,播种搞密植,竖着播了再横播,光种子就播下去二百斤!咱队长到公社领任务去了,等着看吧,过不了多久,咱这也会呼隆起来!”

正在这时候,牛有草过来说:“还聊呢?都啥时候了,快干活吧!”

大伙儿懒洋洋地起来了。马小转问:“牛队长,咱这里炼不炼钢铁啊?”牛有草说:“全国一盘棋,人家都炼,咱能不炼吗?上级已经布置了,马上就炼。”

要炼钢铁了,牛有草在大队部看着土高炉的图纸,满脸愁容。马仁礼从水库工地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牛有草告诉马仁礼,上级要求整壮劳力全部去炼钢铁,土高炉的图纸都发下来了,要求按样子来。马仁礼看着图纸摇头。牛有草问咋办?能顶着不干吗?马仁礼认为,眼下这形势顶不是办法。

牛有草挠头:“不顶麻烦更大,地里的庄稼还没收,烂地里去啊?”“顶也不行,不顶也不行,你是队长又是党员,自己拿主意吧。我得回家换衣服,摸黑还得赶回工地。”马仁礼说完转身走了。

马仁礼回到家里,找好换洗的衣服,提着包裹摸黑走出院门,被一柄锄头绊倒。他爬起来正要发火,牛有草从黑影里走出来:“我这绊马索管用吧?我要你给我赶快拿主意,要不然你就别想走!我属狗皮膏药,贴到身上想拔下来不容易。”

马仁礼只好对着牛有草的耳朵嘀咕半天。牛有草听了,捣了马仁礼一拳头,高兴地说:“你真有些鬼点子,这个办法好。你可以走了。”

远处,水库工地在搞夜战。电灯泡吊了一长串,像条火龙。小伙子和姑娘们高声喊着打夯歌。马仁礼走着望着,他突然停下脚步想,眼下这大跃进的形势谁能挡得住?我给老牛出的主意,不是往自己脖子上套枷锁吗?他赶紧返回牛有草家,叫醒已经睡觉的牛有草,说他仔细想了,领导要咱们政治挂帅,政治挂帅就是要听上边的话,上边不管要咱干什么,都是革命工作。为了大跃进,为了咱们群众能早点踩着人民公社的金桥,跨进共产主义的天堂,过幸福日子,还是按上边布置的干吧。他那是馊主意,不能用!

牛有草笑了:“老马啊,我知道你怕了。你怕我不怕,你不要担心,出了问题,我一个顶锅,砍了脑袋也不会连累你。我牛有草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说话算数!”马仁礼这才放心走了。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社员在野地里建起好多一脚能踹倒的小高炉,大伙儿在小高炉前忙活着。

牛有草领着瞎老尹、老干棒等弱劳力要到各家砸锅炼铁。先从牛有草家开始。牛有草抡起铁锤自己把院子里煮猪食的大铁锅砸了,以后只能队里集体养猪,自家不用煮猪食了。队里有公共食堂,各家不用自己做饭,可以留一口烧水的铁锅。

这时候院子里聚满了人。牛有草大声说:“社员同志们,要是咱不这么做,就得炼铁矿石,要把铁矿石炼出铁来,得毁多少林子烧木炭啊!锅砸了可以再买,可林子毁了那得多少年才能长起来?咱们不能断了子孙的后路。”

牛有草领着人来到吃不饱家。马小转迎出门来笑着说大炼钢铁她一百个支持,可家没有啥铁器。牛有草让大伙儿找找看。大伙儿在屋里屋外找了一遍,还真没啥铁器。大家刚出门,牛有草一回头,看到门上的门鼻儿和搭扣,笑道:“这不是铁的吗?起下来!”

马小转喊着:“起了门鼻儿和搭扣,我家咋锁门啊!”瞎老尹笑道:“你家一颗粮食也没有,有啥可偷的?”老干棒牛有道眨巴着眼:“可以偷人啊!”马小转笑骂:“偷你娘的腿呀!”大家哄笑着走出院门。

田野里小高炉冒着烟。公社书记王万春带领一行人来检查大炼钢铁,看着小高炉说:“牛队长,你们的小高炉尺寸太小了吧?为什么不按照统一的图纸建造?你们这叫小高炉?一脚能踹倒两个,这不是糊弄上级吗?”

牛有草信心十足:“是我们把尺寸搞错了,可我们的土高炉争脸啊,炼出的铁一点也不少。马上就要开炉出铁,你们看吧!”他立即指挥开炉。小高炉流出了通红的铁水。王万春很高兴,让牛有草在公社给各大队干部介绍了经验。

大跃进走过了火红的一年,又是一个初夏。两位公社书记骑着马,披红挂绿地来到学校操场上。路两旁的大红条幅上面写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土地潜力无穷尽,亩产多少在人为;十五年超英,二十年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前方不远处,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两公社书记下马走进人群。

两张八仙桌在空地上搭起一个台子,台前坐着张德福副县长、王万春等人。

两公社书记也坐在台前的椅子上。锣声响了,张副县长站起来宣布,全县粮食产量比武大会开始,先请青田公社的常书记上台报产量!

常书记上台意气风发地高喊:“同志们,红旗飘飘战鼓响,英雄好汉上战场。青田公社大丰收,亩产两千没说谎!”

台下一片掌声。先锋公社的徐书记蹦上台子,斗志昂扬地叫着:“大地滚滚响春雷,朱仙镇上锤对锤,先锋亩产三千斤,这个成绩谁能追!”台下又是掌声。

常书记说:“我说的是平均亩产,最高的我们亩产五千斤。”徐书记把衣服领口一扒喊:“大跃进,拼命干。你有五千斤,我们是八千斤!你敢坐飞机,我们坐火箭,只要有胆量,卫星能上天!”台下掌声雷动。

张副县长转过脸问:“万春书记,你们麦香岭公社亩产多少啊?”王万春嗫嚅着:“张副县长,我们不行……”张副县长阴沉着脸:“万春同志,自从我上来,你一直对我的工作不太配合啊,我主抓农业,产量上不去我怎么向上边交代?你看着办吧!”

王万春急忙上台,把凳子也拎到台上,然后站在凳子上,望着台下,突然摘掉帽子,甩着帽子大吼一声:“我们麦香岭公社五千斤打底儿,八千斤不瞧,一万斤微微一笑!”张副县长站起来鼓掌:“好!麦香岭公社的王书记今天放了一颗大卫星,咱们要向麦香岭公社学习!”

王万春放了卫星回来,心里惴惴不安。他想到了牛有草,马上让人叫他来公社办公室。牛有草一进来,王万春一把拉住他,热情得不得了,专门泡好一壶西湖龙井招待。王万春告诉牛有草,县里听说麦香岭公社今年麦子大丰收,要求各公社都派人来拉练,就是检查,开个生动的估产现场会。麦香村大队是公社的带头队,到时候让牛有草站出来带头大胆估报产量。

牛有草为了给王书记争光,表示就报亩产一千斤!王万春摇头,认为现在人们的胆子一个比一个大,不到一万说不过去。

牛有草瞪眼:“天哪,亩产一万斤,那还是麦子吗?就是草也长不出一万斤!这不是胡扯吗?你还是找别人吧。”王万春拉住牛有草:“大胆啊,只有你最可靠,我就指望你了,你可不能拆我的台啊!”

牛有草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他走后,王万春安排公社团委书记小崔,这些日子什么也别干,盯紧牛队长,协助他唱好这台戏。

牛有草心焦毛乱,一回到大队部就急三火四地打发人把马仁礼从水库工地叫回来。马仁礼满脸大汗地走进屋子,牛有草赶紧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接着就把王万春交代给他的任务讲了。

牛有草求着:“老马你得救救我!你读的书多,心眼灵活,大炼钢铁你出的主意就不错,再给我支一着儿吧!”马仁礼连连摆手:“你就饶了我吧!大炼钢铁那回跟你说过后,我后悔好几天,我再不感乱惹事了。”

牛有草瞪眼:“你能眼瞅着阶级弟兄扔在热锅里煮吗?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吧?别找不自在,说!”马仁礼这才说:“眼下这形势,哪个不张大了嘴在吹牛?你见过吹牛的挨批判了吗?你把产量往高了说,人家就算不信,可领导高兴;要是往低了说,人家信了,可领导脸上没光。就势论事,你看着办吧。”

牛有草点头:“我明白了,你走吧。现场会那天,你一定要回来给我壮壮胆子。你要是不回来,我派人把你绑来!”

牛有草还是不放心,就到地里仙家讨主意。地里仙告诉牛有草,没听说过吹牛掉脑袋的,背后有人托着你的屁股,不怕掉下来,掉下来有人接着,没事儿。

吹就要吹出水平来,不把人吹晕,那还叫吹牛吗?他给牛有草出了个主意……

牛有草依计而行,第二天他就让社员挑着连根拔起的麦子来到一块长得最好的麦地,把拔来的麦子埋进地里,和原有的麦子混在一起,这就是“样板田”。

一切准备好,王万春领着县里各公社的领导来了。一位社长问王万春一亩地最多能打多少麦子?王万春说:“这得让我们的牛有草队长回答,他创造了麦香岭亩产的奇迹,他的话最有说服力。”

牛有草壮着胆说:“也不太多,一亩也就打个一万来斤吧。”另一位社长有疑问:“啊!会打这么多吗?不是吹……”

张副县长不悦道:“同志啊,不要低估了人家的创造性啊!”牛队长一本正经地说:“你对我们麦香岭的革命群众有怀疑吗?一万斤就是一万斤,不信到我们的‘样板田’去看看。”

牛有草领着大家到那块经过特别处理的麦地看过,回到大队部说:“各位领导,麦地大家都看了,还可以吧?”大伙儿都说不错,开眼了。

张副县长高兴地说:“长得这么好的麦子,我是头一次看到,不愧是‘样板田’。群众中的确隐藏着巨大的创造力啊!”

为了消除大家的怀疑,牛有草说:“现在社员们在收割,我们一会儿到场院,现脱粒现过秤,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大家来到场院里,社员们正给小麦脱粒,脱好粒就装麻袋,过了秤就扛走。一个人报数,一个外大队的人记账,这边刚称完,被称完的麦子转一圈又被倒回来继续过秤。最后一袋麦子过秤完毕,记账的人噼里啪啦一通算后宣布:“总共一万零六百一十二斤!”

大伙儿鼓掌。牛有草笑了。张副县长更是高兴地让牛有草队长给大家介绍经验。

牛队长头只好硬着头皮介绍,达到这个产量不难,只要掌握窍门就行了。第一步是先翻土,然后让伏天的太阳晒,晒好后深掘八尺,把地底下的红土黄土都翻上来,和黑土混合,然后下种。浇灌的水最好是雨水和河水混合着用,雨水是天上的,河水是地上的,这叫天地合一,上下贯通。种地不懂太极阴阳不行。还有要密植,多下种,种子越多越好。

一位社长问麦子株距是多少?牛有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好说:“这个问题我们大队副队长马仁礼同志回答,他是专管技术的。”

马仁礼给大伙儿鞠躬:“建议大家不要问株距问题,要问就问我们播了多少种子。一粒种子一棵苗,一株麦子打多少粒麦子,那都是有数的,乘法会不会?回去算算就知道了,然后把产量换算成麦粒数,用总数除以单株麦粒数就得知下了多少斤种子,再把种子由重量换算成数量,最后再用土地面积除以种子数,就会得知每平方米下了多少种子,这样,株距就出来了。”

有个人提出,产一万多斤粮食,这麦子的密度是问题。牛有草说:“你说的意思我懂了,就是这麦子密到什么程度。那我告诉你,我经常躺在上面睡觉,躺在麦穗上睡觉可舒服了,软软的,给皇帝老子的龙床都不换!大家如果还不信,那就请我们最基层的社员同志站出来说两句。”

帮着牛有草演戏的小崔说:“下面请麦香岭的革命群众念几首诗。”

马小转站过来喊:“我打头一炮,说一首吧。”她朗诵,“麦田滚滚起波浪,天当被子麦当床。睁开眼睛看星星,嫦娥后悔去天堂!”吃不饱说:“我也献献丑。有的人可能不认识我,我叫牛有粮,外号吃不饱,那是在旧社会,现在我天天吃得饱,给大伙儿献诗一首。天上有个老玉皇,地上有个麦香庄。队里粮仓高万丈,顶翻玉皇紫金床!”

来参观的人都走了。借调到公社搞妇女工作的韩美丽来到牛有草家兴奋地说:“祝贺你牛队长!这才叫大跃进,你真给麦香岭公社长脸长到天上去了!你白话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抻脖子瞪眼张嘴听,有人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牛有草问:“亩产一万斤,没看出来是咋回事?你也就是半拉人吧。”韩美丽拍着牛有草的肩膀咯咯笑着:“能咋回事?都佩服你呗,县里领导都表扬你了。你说的咋那么对,我就是个半拉革命人儿,还要努力。告诉你吧,我在公社屁股都坐大了,我决定回生产队,和乡亲们一起战天斗地夺高产!”

晚上,牛有草闷闷不乐地对地里仙说:“戏总算演完了,差点秃噜我一层皮。还得谢谢您,只是心里憋屈难受。”地里仙摇头:“别谢我,我这是帮你做对不起祖宗的事!以后没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你记住,咱土里刨食的人,不能干对不起土地的事儿!”

赤日炎炎,大地火热。公社广播员广播:“麦香村大队的奇迹告诉我们,群众想移山,山走;群众想移地,地动!正是,只要革了思想的命,无雨大增产,大旱大丰收。铁锹驾火箭,驾起青龙上云端。三山五岳听我令,玉帝下马我上鞍!”

大队的家底眼看快吃空了,牛有草咬牙解散了公共食堂。他来到那片收割了麦子的“样板田”,低头耷拉脑,静静地听着广播。马仁礼扛着行李走来,他给水库心胸狭窄的总指挥提了几条施工建议,被“拔白旗”打发回来了。

牛有草笑道:“你这回品出味来了吧?不和我请示汇报,就要犯错误。回来了正好,我有了帮手,咱把自家的事儿弄好就是。”

大跃进不光是产量放卫星,还有百花齐放的跃进诗歌满天飞。县里要求各公社搞诗歌大赛,歌颂三面红旗,歌颂除四害的成果。麦香岭公社诗歌大赛开始了,戏台子下面站满了社员。张副县长亲临指导。

王万春讲话:“社员同志们,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是我们搞社会主义建设的行动纲领,是引导我国社会主义建设走向胜利的法宝。可有的人反对它,我们贫下中农能容忍这些谬论泛滥吗?”会场上没人吭气。吃不饱捅了捅牛有草,牛有草喊:“不能!”

王万春讲:“我们要用人民群众的诗歌反击这股歪风,歌颂三面红旗!我们这个诗歌大赛,希望大家发挥出水平,让反对者看看,我们社员多么拥护三面红旗。我们除四害成绩很大,经过日夜奋战,麦香岭已经不见麻雀的踪迹,我们还扛回了流动红旗。一天,两只麻雀飞进麦香岭上空,一只从东南奔西北而去,久久不敢落地;一只从西北奔东北而去,两只麻雀盘旋了五秒钟,惨叫一声,口吐鲜血而逃,那是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下面请我们舞台的主角儿亮相。”

一个社员登台朗诵:“三面红旗就是好,社会主义离不了。总路线,指方向,心明眼亮往前跑。大跃进,得人心,亩产过万真热闹!”

一个妇女上台朗诵:“大跃进,真叫好,黑土穿上金外套。麦秆长得指头粗,麦穗笑得弯了腰。大人进去刚露头,小孩进去找不着。”

王万春站起来说:“怎么没有人歌颂除四害啊?这方面我们的成绩很大,都登了省报,谁来歌颂啊?马仁礼同志,你肚子里的墨水多,来一首。”

马仁礼说自己没做准备,一再推辞。大伙儿加油鼓掌。马仁礼无奈地走上台说:“真的没准备。我就着万春书记刚才说的现场发挥吧。”他沉思片刻后朗诵:“麦香岭的天空上,两只麻雀在飞翔,看着大地滚滚的麦浪,小两口儿在商量。丈夫说,多么好的麦子啊,我们飞下去品尝。妻子说,农民都不容易,再说他们布置了天罗地网。丈夫问我们吃什么?妻子说,草原有虫子,那儿是我们的天堂。丈夫说,其实人们误会了我们,我们的主食是虫子……”

张副县长忽然对王万春说:“怎么搞的?这不是替四害之一的麻雀翻案吗?他是个什么人?现场批判!”

王万春的脸色变了。牛有草紧张地看着马仁礼,挥手示意他下台。马仁礼知道坏事儿了,想要下台。王万春站起来说:“不用下来了!你用诗歌替四害之一的麻雀翻案,大家也用诗歌回击你,谁打头一炮?”

牛有草赶紧把自己大队的社员叫到一起安排着。大伙儿点头。

吃不饱站出来朗诵:“马仁礼,不讲理,歪着脖子说歪理。麻雀不吃粮,肚子饿得慌,草原那么远,怎么飞到头?饿了怎么办?还得去偷粮,你不是真正的庄稼汉,别在这儿说瞎话,下去吧!”

马小转朗诵:“马仁礼,耍赖皮,胡说八道一贯的。谁说麻雀会说话?欺骗社员是有罪的,广大社员眼睛亮,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杨灯儿朗诵:“马仁礼,怪脾气,书都念到腿肚子里。你说麻雀吃虫子,那是它们打牙祭,没有虫子怎么办?偷点粮食可能的。别在这儿装能人,滚下台子凉快去!”

三猴儿、老干棒、牛金花、瞎老尹等纷纷跳上台要朗诵,现场乱了。张副县长指示王万春,马仁礼思想不行,典型的右倾,应该给他戴上帽子,撤了他的职。这种革命的绊脚石,不踢开是不行的。王万春表示尊重上级意见。

张副县长坐吉普车走了。人们纷纷散去。王万春对台子上呆若木鸡的马仁礼说:“你还戳在那儿干什么?等着鼓掌啊?”

牛有草琢磨,现在这形势不得了,又是大炼钢铁,又是吹牛放卫星,又是诗歌大赛,这哪是庄稼人干的正经事!将来打不下粮食,倒霉的还是咱老农民!上头的事咱管不了,想要吃饱饭,那就得实打实种出高产粮食!现在地也深翻了,肥也施了,水也供上了,咋样才能多收点粮食呢?那就得买好种子,种好苗才壮。他听说河北有个地方有高产麦种,就想买点试验一下。

说干就干,牛有草带着买麦种的钱上路了。还没有出村,一直关心他的杨灯儿跑过来,递给牛有草一兜煎饼让他拿着路上吃。

牛有草推辞:“现在粮食这么金贵,你留着和孩子吃吧,我带着干粮呢。”杨灯儿硬是把煎饼给牛有草:“你带那几个菜饼子好干啥?不掂饥困,你这是给集体办事儿,拿着!”

牛有草坚持不要,两个人撕扯着。杨灯儿要把煎饼扔掉,牛有草只好拿着。这些让远处的赵有田看到了。

杨灯儿回到家里,赵有田故意说饿了,让杨灯儿拿煎饼来吃。灯儿说煎饼给爹送了几张,剩下的让狗儿都吃完了。

赵有田斜着眼看灯儿:“真的给你爹我没话说,怕是给了比亲爹还亲的人吧?”杨灯儿不依:“别胡说八道,谁比我亲爹还亲?你说清楚!”

赵有田干脆挑明:“别把我当聋子瞎子,牛有草走,你给了他一包啥东西?”杨灯儿不承认:“你看走眼了,没给他啥。”

赵有田发火:“我亲眼看见的你都不认账,说不定你俩还有我没看见的呢!”

杨灯儿不愿意了:“赵有田,我和牛有草是咋回事儿,全大队的人都知道,你要说我对他挺好,我承认;要是说我和他不清不浑,我可不能让你!”

赵有田瞪眼:“我就说了,咋着?你做的事儿就是让人起疑心。眼下粮食这么金贵,为啥不给孩子吃,白送给他了?这里边没有道道儿?鬼才相信!”杨灯儿只好解释着:“不错,我是把煎饼给了他一些,可我为啥给他不给别人?眼下家家户户都不够吃的,人家是当队长的,把自己的口粮压了又压,口攒肚挪帮了困难户,自己一天三顿喝稀的,吃菜团子,眼下又要为队里出去买麦种,他带的是菜饼子!咱忍心吗?”

赵有田泛着酸说:“你就忍心我了?我成天病病恹恹的,你咋不管?”杨灯儿辩解着:“没管你吗?你说句良心话,咱家做点好饭菜,到驴肚子里了?”

赵有田说不过杨灯儿,就脱下鞋撕扯着要打杨灯儿,不料反被灯儿制伏。灯儿把赵有田的鞋扔出院墙。

不一会儿,马小转提着赵有田的鞋进院子喊:“这是谁呀,把鞋砸我头上了?多丧气!”赵有田一头拱回屋里不吭气。

杨灯儿呱呱笑着:“我的亲娘,我们那口子闲着没事儿,脱了鞋往天上扔,想套蝙蝠呢,没想到套了个俊俏媳妇。有田你出来,看看把谁套来家了!”

牛有草刚到县城就下雨了,他猫在屋檐下避雨。路边,热气腾腾的驴肉火烧出炉了,牛有草望着,从包里掏出煎饼咬了一口又放回去,然后拿出一个菜饼子啃着,又张着嘴喝从房檐上滴下来的雨水。

天黑了,火车站候车室地上躺满了人。牛有草披着麻袋片子跑进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找了个位置刚要躺下,旁边的人忽地坐起来,甩掉身上的麻袋片子笑着:“牛有草,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韩美丽。”

原来韩美丽也是去买麦种的。她给牛有草挪出地儿让牛有草坐下,又拿出个玉米面饼子递给他。牛有草狼吞虎咽地吃着。二人都没有睡意了,韩美丽拉着牛有草走出候车室,站在廊檐下说话。外面小细雨正下得紧,微风吹着,颇有凉意。

韩美丽摆弄着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说:“早就说要去买优良麦种,忙着忙着就耽误了。”牛有草抱着膀子看天:“可不是嘛,这几年,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正经事儿都耽误了。你的辫子又粗又长,干活不碍事儿?咋不剪了?”

“人家还是大闺女呢,等嫁了人再说吧。”韩美丽说着扑哧笑了,“我想起第一次到你家,也是赶上下雨,把你弄得挺狼狈。”牛有草也笑:“可不是嘛,就是那天晚上,乔月让我打跑了,后来离了婚。”

韩美丽看一眼牛有草:“哎,这事你不怨我吧?我的铺盖卷还在你家放着哩!我这人做事就是萝卜地瓜,嘁里咔嚓,急脾气,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拉倒,这就叫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牛队长,我早就盯上你了,我不是说过嘛,我看上的人,早晚会抓挠到手里。”牛有草一笑,岔开说:“这雨下的,有半夜了吧?”

韩美丽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啊,一点多了。这表是我那个牺牲的未婚夫在朝鲜战场缴获的战利品,上级奖励给他的,他牺牲后,作为烈士遗物到了我的手里。这是他留给我唯一的念想,平常不舍得用,这是出远门,有它就能掌握乘车时间。有人出一百块钱,我没舍得卖。”“挺珍贵的,好好保存着。”牛有草打了一个喷嚏,“不早了,回候车室睡会儿。”

牛有草和韩美丽结伴来到河北一个县城的种子站买种子。韩美丽的钱够了,牛有草的钱差得多,买不成。牛有草急了,想赊账。人家说这是公家的买卖,不能赊账。牛有草身上除了补丁就是补丁,没有啥值钱的东西。

韩美丽掏出怀表:“同志,我这儿有块怀表,瑞士货,把它抵押在你这儿,我们回去就把钱送来,行不行?”

种子站长接过表仔细看了一会儿,同意把表做抵押,随后就发货。韩美丽连连感谢,急忙拉着牛有草走了。

两人来到街上,韩美丽和牛有草都没坐车的钱了。韩美丽提议俩人一起步行。牛有草说:“也只能这样了,你要是走累了,我背你。”二人顶着烈日开始步行。牛有草被雨淋感冒了,没走多久就蔫头耷脑地落后了。韩美丽摸着牛有草的前额喊:“我的娘哎,烧成这样,地瓜都能烤熟!来,我背着你走。”牛有草哪能让一个大姑娘背着。韩美丽只好搀扶着牛有草往前走。

天越来越热,牛有草实在走不动了。正好路边有个瓜棚。二人走进瓜棚想歇息一会儿再走。坐在瓜棚里,牛有草嘴里干渴,不停地舔着干裂的嘴唇。韩美丽走出瓜棚,竟然不见看瓜的人。她想摘个西瓜,又没有钱买,不给钱吃瓜那不是偷吗?韩美丽可不干!她想了一会儿,捡起一个瓶子打碎,割下自己的两条辫子放到瓜地里,然后才摘了一个瓜,抱着走进瓜棚。

牛有草昏睡着,一块西瓜递到他的嘴边。他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韩美丽。

韩美丽笑着告诉牛有草,瓜园里不见看瓜人,她两条大辫子换一个西瓜,种瓜的一点不亏。知道吗?妇女的碎头发都能卖钱,那两条辫子,十个瓜都不换。

牛有草被感动了:“你的两条辫子多好看,剪了可惜!”韩美丽笑着:“那东西剪了还能长,要是你喜欢,我再留起来。”

牛有草心想,这女人多能体贴人,比乔月强多了。他望着韩美丽说:“美丽,我岁数不小了。”韩美丽大眼传情:“大点好,稳重,会体贴老婆。”

牛有草苦笑:“我哪会体贴啊,媳妇都让我打跑了。”韩美丽毫不在意:“那是她自己找的,活该!”

牛有草又说:“我这脾气改不了。”韩美丽一拍牛有草的肩膀:“我就喜欢你这性子,有男人味儿。赶紧吃西瓜,回去咱俩就领证!”

牛有草回来,把煎饼还给杨灯儿:“路上遇到好多好心人给我吃的,有人还请我吃了顿驴肉火烧呢。跟你说个事儿,我要和韩美丽成家了。”杨灯儿看着消瘦的牛有草沉默一会儿才说:“成家好啊,成家就不缺人疼了……”

牛有草和韩美丽结婚了。闹房的人散去,两口子说话。韩美丽提出,她在娘家的大队当妇女主任,嫁过来可不能围着锅台猪圈转,让牛有草给她安排工作。

可是,大队干部没位置了,空缺只有治保主任。韩美丽很愿意当治保主任。

赵有田让杨灯儿去参加牛有草的婚礼,灯儿不去,就在家里喝闷酒。明月当空,银光铺地。杨灯儿喝醉了,她摇摇晃晃走到三棵老枣树前,望着枣树下牛三鞭的坟笑了,笑声越来越大,笑得都站不稳了,就背靠坟头坐下。杨灯儿喊着,牛大叔,还认得我吗?我是差点进您家门的灯儿啊!一晃十来年了,您在这儿过得舒坦吗?大枣树护着您,日头晒不着,雨淋不着,您保准过得挺舒坦!灯儿我也过得挺舒坦,找了个男人,那男人比不上您儿子壮实,可他对我好,把我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我是张嘴有饭吃,伸手有衣穿,抬脚就能蹬上鞋,过的那日子,是真舒坦……

灯儿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她扭过身,拍着牛三鞭的坟头叫,牛大叔,要不您出来吧,隔着棺材板子,我怕您听不真亮……啥,您不出来?不想看见我?不出来也成,那我就大点声……对了,您儿子今儿个又娶媳妇了,您都看见了吧?您儿媳妇漂亮啊,那小脸长的皮儿薄肉厚,细腰大腚,一看就是生儿子的料,说不定过个一年半载,您大孙子就出来了。牛大叔,您满意了吧!您满意了吧!!

杨灯儿使劲拍着坟头,泪水流淌着。地里仙拄着拐杖走过来,望着灯儿说:“孩子,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场,哭透就舒坦了。把眼泪擦干,回去过自己的日子吧。”杨灯儿抹了一把眼泪:“二爷爷,这日子过得有意思吗?”

地里仙说:“有意思没意思都得过,这就是命啊……”杨灯儿望着地里仙说:“我的命真就该这样吗?”她哈哈大笑,摇晃着走了。

这天,马仁礼在村街上走着,三猴儿让他赶紧回家,家里来了几个穿军装的等他。马仁礼一听,心想抓他蹲黑屋的人来了,吓得腿一软瘫在地上。三猴儿等几个人硬是把他架着回了家。他家院子里站满了人,乔月显得惊慌失措。家门口站着四个军人,院子里站着四个军人。脸色苍白的马仁礼被大伙儿架到屋里,一个将军模样的人站在那里。

将军一看到马仁礼,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恩人,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不认识我了?”马仁礼愣住了,只是摇头。将军说:“北京的大学我找遍了,你踪影皆无。踏破铁鞋无觅处,谁想到你跑乡下来了,终于找到你了。我当年在北平搞地下工作,由于叛徒出卖,被敌人追捕,是你把我藏到图书馆,救了我一命。后来我听说,你还因为救我坐了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马仁礼这才从惊吓中缓过气来嗫嚅着:“哦,我想起来了,您是常大哥?”

常将军笑着:“认出来了?好,请接受我革命的敬礼!”

马仁礼赶紧阻拦:“千万别这样,我是地主的子孙……”常将军正色道:“地主的子孙也有英雄好汉,我就是地主的儿子,革命不分出身!”

马仁礼泪流满面:“常将军,这么些年来,我是头一回听到这么暖心窝子的话!”常将军紧握着马仁礼的手说:“看来这几年你受委屈了。”马仁礼这才释然道:“受点委屈没什么,只要领导能理解我的心就好。”

常将军赠送给马仁礼一枚解放勋章留做纪念,他说:“共和国的成立,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做出过贡献,你受之无愧。这是咱们北平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的。今天就到这儿,以后有困难找我,我尽力而为!”

将军走了。乔月捧着解放勋章号啕大哭:“仁礼,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有今天,我们俩何必分手一回啊!咱们的日子有盼头了,你终于能挺起腰杆子做人了!”马仁礼感慨道:“当时我哪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就觉得他勤奋好学,经常饿着肚子到图书馆看书,对他产生了好感,他有了麻烦,我能不出手相助吗?”

牛有草把马仁礼拖家来,摁到凳子上坐下,让韩美丽把一瓶酒、半斤酱驴肉拿出来,请马仁礼喝酒,恭喜他官复原职,还要看将军给的勋章。马仁礼说勋章乔月给锁到箱子里了,以后再看。

牛有草拍着马仁礼的肩膀:“没想到你还为革命事业做出过贡献。”马仁礼倒是谦虚起来:“牛队长,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是地主的儿子,不敢乱说乱动,对了,今天我还没跟你请示汇报呢。”

牛有草不让请示汇报了。马仁礼还是说请示汇报习惯了,没监督怕再犯错误。

牛有草笑着:“大实话,你诗歌大赛上犯错误,不是我赶着大伙儿上台,你还真不好下台。你现在不一样了,以后能有发展。”马仁礼喝下一口酒:“在你面前,我一辈子也就是老鼠尾巴,发不粗长不大。”

“你记住,有人捧你,你是个玻璃杯子,松了手,你就是一堆玻璃碴子。从今以后,咱兄弟俩搂着膀子,干出大成绩!喝酒!”牛有草猛灌一口酒说。

马仁礼哼着小曲回家,乔月摆了一桌子好酒好菜,说马仁礼翻身了,是个喜儿,该庆贺,她陪着喝。她给马仁礼敬酒:“仁礼啊,从今往后,我的腰杆子也挺直了,谢谢你!”马仁礼喝一口酒,眼泪掉了下来。

1960年春天,树上的嫩叶子还没有展开,就被人们捋下来吃掉了。只剩下光枝的大树上的广播喇叭响着:“粮食少了怎么办?这难不倒中国人民,计划用粮、低标准都是可行的办法,农忙多吃,农闲少吃,闲时吃稀,忙时吃干,不忙不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红苕蔬菜之类,这比红军过雪山草地吃草根树皮好得多。瓜菜代也是个好办法,瓜菜不够怎么办?据专家研究,橡子仁、玉米芯,泡泡磨磨就能吃;玉米根、小麦根,洗净、磨碎,也可食用,这些东西都含有大量的淀粉和维生素……”

牛有草和韩美丽站在门口喝菜汤。韩美丽说:“现在闹饥荒,大家饿得眼睛都绿了,咱这儿的秩序还很好,真不容易!不过现在虽然风平浪静,可树欲静风不止,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牛有草皱眉:“这些日子,你阶级斗争总是不离嘴,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人都快饿死了,斗个屁呀!”

天黑了,牛有草在地里转悠着,他挖田鼠洞挖出几把麦子。回到家里,韩美丽帮牛有草分析,田鼠从集体的地里盗粮食,你又从田鼠洞里掘出来,这可是间接占公家的便宜。怎么办?赶上灾年,饿得实在扛不住,顾不了那么多,再多找几个田鼠洞掏掏,多掏点粮食回来,等遇到好年景,咱再把粮食还给集体。

忽然有人敲门,牛有草赶紧把麦子藏了起来。韩美丽开门,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一个老女人。老女人就是牛有草的亲娘,中年人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原来有草娘到东北又找了个老头,没几年老头死了,一直自己过,如今在那边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回来找大儿子。

韩美丽熬了一锅面汤端到桌子上,有草娘和弟弟大口喝着面汤,喝完了面汤,有草娘躺在炕上哼哼。她在东北那边就有病,可一直抗着,一路上没少遭罪,寻思找到儿子就好了,儿子会养活。到家一看,撒气了,敢情这儿和东北那儿差不多,也在挨饿。

第二天一早,牛有草就背着娘去卫生院。老干棒迎面走来,说他揭不开锅,要饿死人了,当队长的不能不管。牛有草让他自己想办法。老干棒知道队里仓库还有点玉米和几麻袋荞麦,要分着吃了。牛有草说那都是种子,绝对不能吃。老干棒说:“你就死抠吧,大伙儿都打仓库的主意呢,不如早点分了,活命要紧啊!”老干棒说完走了。

牛有草背娘来到公社卫生院,医生检查后说没病,就是饿的,回去吃几顿饱饭就好了。娘俩刚回到家,马小转就喊着跑来:“大队长,不好了,开抢啦!”

牛有草急忙跑出去,看见几百个社员朝粮仓拥去。社员们砸开门锁,冲进仓库,扑到麻袋上,撕着,扯着,咬着。有的掏出玉米粒就往嘴里塞,有的边吃边往兜里装。牛有草赶来,大喊着让社员们手下留情,留的种子不能抢。可哪有人听?大伙儿继续哄抢。牛有草实在无奈,大喊民兵站出来!十几个民兵从人群中冒出来,挡在众社员面前。

牛有草喊:“哄抢粮库是犯国法,谁再抢就抓谁!”众社员望着民兵,对峙好久,终于慢慢散去。

夜里,牛有草背冲仓库门坐在青石上,怀里抱着大铡刀。韩美丽跑来,牛有草厉声高喊着让她站住,离一丈外说话。韩美丽大声说:“娘饿得不行,昏过去了,抓把粮食给娘做碗粥吧!”牛有草决绝地告诉她,天王老子也不行!为集体六亲不认了!他流着泪让韩美丽把马仁礼叫来。

马仁礼跑到牛有草面前,牛有草站起身,掏出裤兜和衣兜展了展,又把衣服裤子脱了抖了抖,最后把两只鞋脱下来一拍:“都看到了吧?没藏一粒粮食。”马仁礼点头。牛有草把大铡刀交给马仁礼,跟着韩美丽回家。

牛有草一头拱进屋里,看到娘躺在炕上奄奄一息,他拉着娘的手呼喊。有草娘的嘴唇嚅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饺子,吃了饺子我就去见你爹……”

牛有草来仓库接马仁礼的班。下半夜,马仁礼来换班。牛有草又按上次那样,掏出裤兜和衣兜展了展,抖了衣服和裤子,把大铡刀交给马仁礼,一声不吭跑了。

牛有草冲进家,跑到灶台前端起碗,张嘴吐出一口荞麦,又从鞋壳里倒出一些荞麦,急忙给荞麦粒去壳,擀碎和面。韩美丽剁野菜,两口子包了六个饺子。一个黑乎乎的荞麦皮饺子递到有草娘嘴边,老太太吃了一个饺子说真香啊,好几年没吃过饺子了。牛有草又喂了一个饺子给娘吃了。有草娘说:“剩下那四个你们留着吃吧,娘知足了。”说完闭上了眼睛。

让娘入土为安以后,牛有草含着泪,通过广播向社员做检讨,承认他偷了队里的两把荞麦种子给娘包了六个饺子,送老人家上了路……

公社书记王万春给大队干部开会。他说:“眼下大家都喊粮食不够吃的,县里的工作组最近在集贤村大队搞了个试点检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在社员家里翻出了粮食。各大队差不多都有这种情况吧?”牛有草说:“王书记,大队和大队不一样,有的大队家底儿厚,有的大队家底儿薄。我们大队,老百姓手里确实没有藏粮食。”

集贤村大队长老于说:“牛队长,你们大队亩产一万斤,家底儿薄什么?”牛有草叫苦:“我们吃了吹牛的亏,谁知道吹牛也要上税啊!上边按照谎报的产量征公粮、统购粮,我们就没剩多少。”

王万春不管这些:“工作组要来检查是挡不住的,喊困难上级也不会调拨粮食来,我们不能被动。各大队回去搞个粮食展览,说粮食很充裕,应付过去就是。”牛有草问:“没粮食咋展览?”王万春不耐烦:“就你事多!我告诉你,这回的工作组是县委周老虎书记带队,第一站就到你们大队,回去做准备吧,随时把准备的情况向我汇报!”

牛有草闷闷不乐地回来,不知道该咋办,只好到地里仙那儿讨主意。地里仙又给牛有草出了个主意。事情重大,牛有草不敢擅自决定,就老老实实把这个办法讲给王万春听。王万春一拍桌子:“好得很!你鬼点子是真多,就这么办!”

周老虎带着县领导来麦香村大队仓库检查,王万春陪同。检查开始,麻袋、布袋、缸,连成一片,上面铺满了粮食。县里一些领导看着这么多粮食,个个喜笑颜开。周老虎满脸的疑惑。牛有草对身旁的吃不饱递眼色。

吃不饱突然呼喊:“不好,箩筐下钻进了老鼠!”他突然掀起箩筐,箩筐表面是粮食,下面全是糠。

领导们愣住了。周老虎没说话,掀起所有箩筐的表层,箩筐里都是麦糠、树叶子、茅草。周老虎转身走出粮仓,大家默默跟出来。

张德福副县长生气了:“牛有草同志,你们这不是欺骗领导吗?”周老虎摆摆手:“别说了,社员们给我上了一课,回去吧。”

回到县里,周老虎给县领导开会,与会的人紧张地看着周老虎。周老虎表情严肃:“同志们,我跟工作组下乡实地检查了一回,老百姓给我这个当书记的上了生动的一课。社员们手里确实没有粮食,可他们叫苦了吗?没有,相反,他们还在粉饰现状。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愿意给人民公社的脸上抹黑,往大处说,不愿意给社会主义抹黑!”

张副县长不耐烦地用铅笔敲打桌子。周老虎不满地看了张副县长一眼,张副县长有些收敛。

周老虎继续说:“麦香村大队的牛有草大伙儿都知道,这个同志大胆出名,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情。就是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娘要饿死了,硬是不动大队仓库的种子。他娘临死想吃个饺子去见他爹,牛有草同志犯了错误,从队里用口含了一点荞麦,包了几个饺子送娘上路。事后他通过广播向社员认罪,又请求组织处分。”周老虎流泪了,“万春,你们处分他了吗?”王万春摇头。

周老虎说:“我们能处分他吗?该受处分的是我们这些当领导的!造成目前的困难局面是谁的责任?主要的责任在我们当领导的!这些年来,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啊?我们成天站在上边对农民指手画脚,可请问一下,在座的有几个是农民出身?你们懂得怎么种地吗?所以说,不要这么搞下去了,再搞下去,把人心都搞丢了,粮食丢了可以来年补,人心丢了是很难收回来的……”

张副县长说:“周书记,您的有些说法我不敢苟同,我觉得您的观点有些右倾,和中央的调调不一致,我认为……”

周老虎听着,气得嘴唇直哆嗦,突然晕厥过去,瘫倒在椅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