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1957年。这一年的麦子长得特别好,一望无际的麦田随风翻起金黄的麦浪,麦穗压弯了腰。社员们都说今年一定大丰收。
有钱难买五月旱。可是,老天不作美,气象台预报,麦香岭地区麦收季节局部地区将有特大暴雨。区长王万春召集各村干部开会,要求各村提前收割小麦,这是关系到夏收的大事,一定要抓好,耽误这件大事的要问罪!
村干部们反映,今年的小麦长势太好了,提前收割会减产很多。王万春声色俱厉地要求:“减产也比让雨水泡到地里强,上级的命令必须执行!”
牛有草回来立即召集社员开会,传达区里的指示。可是大伙儿思想上都通不过,在会上乱嚷嚷。牛有草也不会做什么思想工作,干脆让大伙儿赶快回去做收麦准备。
实际上,牛有草对提前收麦更是想不通,散了会他就去问地里仙,是不是真会有特大暴雨。地里仙说,以往麦收季节会有雨,不过连阴雨不多,可这特大暴雨不好说。谁能比气象台还有准儿!到底咋办,让牛有草自己拿主意。
牛有草刚回到家里,马仁礼就来给他汇报思想。汇报完了,牛有草看着马仁礼说:“哎,你整天弄个百叶箱天天研究气象,研究出啥来了?”“瞎研究,没有什么成果。”马仁礼就要走。
牛有草一把拉住他:“你说这几天真的能有特大暴雨?”马仁礼眨眨眼:“气象台不都说了吗?应该有吧。”说完抽身走了。
马仁礼当然也不想让麦子提前收割减产。他把百叶箱搬到麦地头上,蹲在地上,看着风速计,琢磨着。
杨灯儿过来问:“老马,研究出啥来了?”马仁礼不想瞒杨灯儿:“要我看,可能有雨,但是特大暴雨,怎么觉得不能有呢?”
杨灯儿怀疑:“你比气象台厉害啊?”马仁礼对灯儿说实话:“气象台说的是局部地区有特大暴雨,也没肯定麦香岭就会有。”
杨灯儿追问:“那你的意思是说,局部地区不在咱们这儿?”马仁礼点头:“我说有可能。”
天已经黑透了,马仁礼还在地里蹲着,直愣愣地盯着百叶箱。杨灯儿给马仁礼拿来两个饽饽。马仁礼接过饽饽,大口吃着。
杨灯儿盯着马仁礼:“看把你饿的,慢点咽,别噎着。你到底看出啥门道了?”马仁礼把杨灯儿当成知心人:“灯儿,按我的推算,最近会阴天,也可能打雷,可不一定会有大雨。保票我不敢打,气象台还经常预报不准呢,顶多是个差不多。”
杨灯儿皱眉:“差不多不行,提前收麦虽说损失不少,也比被大雨浇了强。”
马仁礼扛着百叶箱往家走,迎面碰到地里仙。地里仙跟着他进屋说:“仁礼啊,这场雨连着咱今年的小麦收成,一定要弄准啊。”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交给马仁礼,“咱们老农民,每年到麦收季节,就像坐在烙铁上,就怕大雨来,大家烧香拜佛,祈求老天爷保丰收。我年轻时就想,要是能预报天气就好了,打那时候起,就坚持记每年这个时候的天气,想琢磨出点啥,终究没成气候。你看看吧,也许对你有帮助。”
马仁礼惊喜地翻看本子:“太好了,有您这些资料,我心里就有底了。”
牛有草给社员开会,分配割麦任务,要求男女老少都要参加麦收,拼死也要把麦子抢收回家,谁也不许偷懒。吃不饱表示不偷懒,加油干!夏忙夏忙,绣女下床。懒出了名的马小转要成立个抢收队,大家选她当队长。可是,乔月说她来例假了,不能参加收麦。
回到家里,牛有草和乔月吵架:“你脸皮真厚,咋能当众撒谎?就是为了不参加麦收?”乔月噘嘴:“我就是不想参加麦收,每年的麦收,我就像过鬼门关,死的心都有了!”
牛有草训斥着:“麦收谁不累?再累也得咬牙挺着。你哪年的麦收出过力?人家割十垄,你一垄也割不完,还说把腰累断了,干一天休三天,还有脸说!”乔月哭了:“人家的男人都知道疼老婆、护老婆,哪有你这样的,拿老婆不当人!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就跟了你!”
牛有草揭乔月的短:“你瞎了眼,我也没睁开。哪有像你这样的娘们儿,成天饭也不做,衣服也不洗,活也不干,除了领孩子们唱唱歌,写俩字,就东家串门子,西家弄舌头。”
乔月一句也不让:“你胡说!我没做饭吗?做了你说不好吃,衣服洗了你说不干净。我串门子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你创个好人缘儿!你成天瞪着眼珠子,训这个,呲那个,人都叫你得罪光了,不是我给你护拉着,你早就成了孤家寡人,别心里没数儿!”
正在这个时候,杨灯儿一步跨进门来说:“两口子这是咋了?”乔月一反常态,冲杨灯儿发火:“我两口子咋了,关你屁事儿,你来干什么?”
杨灯儿不和她计较:“你不是社长,跟你说不着。”乔月斜眼看着灯儿:“你和他不是一个社的,能有啥破事儿?除了那点事儿,还有什么?”
灯儿不愿意了:“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们有啥事儿?”乔月双手叉腰说:“有啥事儿你心里清楚,别把我当傻子!你俩勾勾搭搭,谁不知道!”
灯儿气疯了,扑上前去拧乔月的嘴,二人厮打到一起。
乔月急喊:“牛有草,你的胆子哪儿去了?老婆叫人家打了,还在一旁看光景,给我上啊!”牛有草抱着膀子站在一旁说:“你就该挨打,看你敢不敢再胡说!”
乔月打不过杨灯儿,挣脱灯儿的扭打,跑到院子里喊:“乡亲们都来看啊,奸夫淫妇拉起手来打正房老婆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牛有草气上心头,追到院子里撕扯乔月:“你这败家的娘们儿,给我回去!”乔月跑了。
牛有草摇头:“这娘们儿没治,日子没法过了!”杨灯儿看着牛有草:“我真服你,咋和她过了这么多年?都是自找的!”
牛有草无奈道:“摊上了,没办法。不说她了,你来有啥事儿?”杨灯儿这才说正事:“我就是来告诉你,马仁礼说没雨。”
牛有草一听,急忙来找马仁礼,见面笑着:“老马啊,忙活啥呢?今天早上咋没去我那儿请示啊?”马仁礼慌了:“对不起,疏忽了,这就请示。”
牛有草正经说:“免了吧,别给我来虚里冒套的。我就问你,咱这儿有没有特大暴雨?”马仁礼装糊涂:“气象台都说得清清楚楚了,上级也下了命令,怎么还问我?你下的什么套?”
牛有草这才实心实意地说,他实在不想让就要丰收的麦子提前收割减产,他知道马仁礼也和他有一样的想法。马仁礼经常摆弄那百叶箱,研究天气。在这个节骨眼上,好钢要使在刀刃上,把研究的玩意儿亮出来,也算为大伙儿出力了。
马仁礼看着牛有草,心里好一阵翻腾,他觉得牛有草说得对,这才打开地里仙的记录说,根据他这几年观察,特别是参考了地里仙四十多年的记录,他认为,麦香岭的小气候和全省不一样,特大暴雨会有,但是,麦香岭不会有,要说有,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雷阵雨。气象台说的是局部地区有雨,不是全部地区。
牛有草连连点头:“有道理,继续说。”马仁礼说:“再看咱这里的具体情况。俗话说,烟筒不出烟,必定要阴天。水缸出汗大雨到。咱这里的烟筒都出烟,水缸外面干干的。能有大雨吗?还有,燕子高飞晴天报。晚起红云晒破土。日头落地火烧云,明天必定晒死人。你抬头看,那些燕子飞得多高!再往西看看,那火烧云都红了半边天!”
牛有草高兴地搡了马仁礼一把:“你小子还留一手啊!为啥不早对我说?”马仁礼摇头:“就我这身份,哪敢胡乱说,找死啊!”
牛有草问:“你们社是咋打算的?”马仁礼说:“这么大的事情,当然是赵社长决定,一切都听他的。”
牛有草还是不放心,就到地里仙家讨主意。地里仙告诉牛有草,马仁礼这个人委实有能耐,千万别小瞧了,他说咱这里没有大雨,估摸不会说错了,他念了这么多书,没有白念的。
牛有草皱眉:“可这回是气象台说的,咱敢信他的吗?”地里仙瞅着牛有草:“大胆啊,你的胆子哪儿去了?”牛有草一跺脚:“豁上了,就信他一回!”他决定,自己社里先不抢收麦子!
区长王万春听说牛有草敢违抗上级命令,不抢收麦子,立即赶到麦香村,拍着桌子训斥牛有草:“你想干什么?你比气象台还准吗?你是老天爷吗?”牛有草梗着脖子:“我就是个老农民,想的是麦子能丰收。”
王万春说:“我看你是二百五!麦子提前收的损失大,还是被雨水泡了损失大,你掰扯不清吗?”牛有草坚持着:“我也不是胡来,这么干我有把握让麦子不受损失。我和老天爷打了招呼,暴雨来不到咱们这儿。”
王万春吼着:“胡说八道,别跟我扯别的!”牛有草挺硬:“土地是我们农民自己的,我们应该说了算!”“你敢抗命吗?”“今天我就抗命了!”
王万春又拍桌子:“你疯了?知道抗命的后果是什么吗?我不能眼看着你胡来!”牛有草缓和地说:“要不这样吧,我负责的村东社不提前收麦子,要是出了问题你撤我的职,就是判我的刑,我也认了!”
赵有田、马仁礼带领众社员抢收割麦子,牛有草跑来,拉住马仁礼:“你不是说没雨吗?”马仁礼捶着累酸了的腰说:“我是那么说了。”牛有草喊:“那你们咋还抢收麦子?”马仁礼笑着:“执行上级的命令,不对吗?”
牛有草追问:“你没跟赵有田说不会下雨?”马仁礼凄然一笑:“我是什么身份?我敢说吗?我找死啊!”
麦香村的麦地,除了牛有草村东社的地里还长着麦子,其他的全割完了。牛有草站在麦田边,仰头望着天,心神不定,回到家里也是坐卧不安。
马仁礼在家吃面条,杨灯儿过来焦急地问:“别光寻思吃,到底能不能下雨?”马仁礼无奈道:“我是老天爷啊?我说可能不下雨,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愿意信就信。”
杨灯儿皱眉:“你这不是给牛有草挖个坑让他跳吗?万一下雨了,他得背多大的责任啊?”马仁礼摇头:“那是他愿意背,我可不敢逼他!”“马仁礼,这从头到尾都是你下的圈套,我算看透你了!”杨灯儿一跺脚走了。
天空突然飘来一大块乌云,接着就是一连串的炸雷。牛有草从炕上蹦下来,鞋子没穿就跑到院里抬头看天。马仁礼也跑出来。大伙儿跑到麦地边,看着金黄的沉甸甸的麦穗被风吹得摇来摆去。每个人的心都绷紧了。然而,乌云很快被一阵风吹散,只留下一些漂亮的马尾云,老日头在头顶上高兴地笑着。
牛有草这一把赌赢了。别的社麦子减产不少,他的社实打实获得了丰收。区长王万春在全区麦收总结会上特别表扬了牛有草社长。当然牛有草同志也没有贪功,会后他把马仁礼说没有雨的事全盘告诉了王万春。王万春让他回去就叫马仁礼到区里来一趟。
牛有草回到家里,看到猪圈里的猪都瘦得放屁打晃儿,埋怨乔月是败家的娘们儿,除了吃喝玩乐,啥也不能干。乔月赌气地说:“你成天横挑鼻子竖挑眼,气儿没有顺溜的时候,我就这样,不想过了就说话!”
这时候,马仁礼和杨灯儿来了。马仁礼满脸喜气地告诉牛有草,他刚从区上回来,王区长表扬他了。杨灯儿也高兴地说,区长说了,马仁礼社长是乡村能人,知识分子改造的典型。
马仁礼客套着:“全凭着牛社长的教诲,感谢您啊。”牛有草笑道:“本来就是你的功劳,你就别跟我客套了。我还得感谢你,是你让我们社的麦子丰收了。”
杨灯儿看着牛有草:“牛社长,我还寻思你把功劳都揽了过去呢,原来你跟区长推举了我们马社长,我错怪了你。”乔月问:“我们大胆推举了仁礼?怎么回事儿?”
杨灯儿看着牛有草:“牛社长跟区长推举,让马仁礼接了有田社长的职位,把那个副字去掉了。”乔月笑望马仁礼:“仁礼,恭喜你啊!”
大雨哗哗下着,牛有草披着蓑衣赶马车过来。路上,一个头戴大草帽的女人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地跑着。那女人是韩美丽,她是专程来找牛有草学习的,没想遇到大雨。牛有草让韩美丽上车,还把蓑衣脱下来给她披上。
乔月在家看闲书,牛有草和韩美丽浑身精湿地跑进来。乔月上下打量着韩美丽,让介绍一下。牛有草抹一把脸上的水说:“这就是先前认识的韩美丽。家里的,找件衣服给她换上,别凉着。”
乔月推说:“真不巧,我的衣服都洗了,没干呢。”韩美丽脱下蓑衣说:“没事儿,牛社长,把你的衣服给我换上也行。”乔月乜斜着眼说:“嗨,又不巧,老牛的衣服都没洗呢。”
韩美丽说她不嫌弃。乔月只好找出牛有草的衣服给韩美丽换上了。
牛有草让乔月赶快做饭,别慢待了客人。乔月推说她头疼,不能做饭。韩美丽很爽快:“嫂子身体不舒服,我来做吧,都是熟人,不用不好意思。”
外屋,牛有草拉风箱,韩美丽摊大饼,俩人不停地说着话。乔月在里屋警惕地听着。韩美丽说上级推广双轮双铧犁,他们社花不少钱置办了一套,老大的铁家伙,没有四五头牛根本拉不动,扔那儿没人管了。牛有草笑着告诉韩美丽,有时候上边的话不能全听,得拿脑子过一过,对的就听,没道理的就哼儿哈儿地应付过去就是了。韩美丽认为对上级不能阳奉阴违。牛有草说这叫灵活处理。韩美丽夸牛有草的媳妇长得挺好看。牛有草说光好看没用,过日子不行。乔月在里屋听到,气得故意不停地咳嗽。
韩美丽被雨水淋感冒了,发烧,浑身发冷,躺在厢房的炕上瑟瑟发抖。牛有草赶快给烧姜汤。天黑了,牛有草让韩美丽在家住一宿。韩美丽想了想,实在没有力气走路,就住下了。
牛有草走进里屋,乔月瞅着他不高兴地问:“怎么?这人还黏上咱家了?”牛有草解释说:“外边一直下着大雨,她还病着,你叫她到哪儿去啊?”
乔月冷笑:“看你俩的热乎劲儿,就是没病不下雨,你也能留她十天半个月的。我看出来了,你对她有意思!”牛有草瞪着眼说:“胡说八道!别没事找事!”
“找事怎么了?我就看不惯你那副热乎嘴脸!”乔月说着把手里的书摔到炕上。“你摔打谁呢?还翻天了!”牛有草说着上了炕,“我揍你!”
乔月一头拱进牛有草怀里,杀猪似的号叫:“救命啊,牛有草要杀人了!”
韩美丽走出厢房,听着屋里牛有草夫妻的吵闹,知道是因为自己引起的,她干脆来个不辞而别。不一会儿,屋里传出打人的声音和乔月的哭喊声,乔月披头散发地跑出屋子,冲进雨夜,跑到小学的仓房里再也不回家。
黄昏时分,牛有草坐在炕上生闷气,杨灯儿抱着柴火走进来,生火拉风箱做饭。她拿着抹布擦桌子擦柜子,拿着笤帚扫地,她不停地在牛有草面前晃动着。忙乎了一阵子,杨灯儿拉把椅子坐在牛有草面前,用深情的大眼睛看着他说:“打开窗户说亮话,她走了,我该来了。”
牛有草望着杨灯儿憋气不吭,好一阵子才说:“我爹临走的时候,我把话都说绝了,收不回来,要是收回来,那不是辱没祖宗吗?我听我爹的,不想折腾了。”
灯儿问:“那咱俩的事就没盼头了?”牛有草低着头:“你别逼我了,就算我这儿行,你爹那儿也行不了。”“行不行我让你看看,你等着。”杨灯儿站起身走了。
杨灯儿回到家告诉老爹:“这回我不能听你们的了,我要和牛有草过日子,除非让我死。”老杨头听闺女忽然说得这么绝,也来了驴脾气:“闺女,你不能死!可咱俩得有一个死,爹成全你!”
老杨头说罢走出屋子,灯儿娘急忙跟着走出去。灯儿怔怔地坐在那儿流泪。
牛有草听说老驴子喝土信子了,赶紧套上马车,把灯儿和昏迷的老驴子送到卫生院。牛有草要背昏迷的老驴子走进去。灯儿拦住:“我来背,你躲得远远的,别再惹他了。”
老杨头躺在急救室床上,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杨灯儿,老泪纵横道:“还救我干啥?我活够了……”杨灯儿跪在床前流着泪:“爹,你这是何苦呢?你为啥死活要拦着你闺女的道啊!你不知道你闺女心里有多苦吗?”
老杨头吭吭哧哧地说:“闺女,你光知道你心里苦,你知道你爹的心里有多苦吗?我的苦处跟谁说啊!你要是不收回那句话,我还要喝,不信你试试看!”
杨灯儿不甘心:“爹,就因为当年的过节儿吗?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老杨头驴性依旧:“就算我不记得,牛有草能不记得吗?咱两家是杀父之仇,你跟了他,还有好日子过吗?我不能把我闺女往火坑里推啊!啥也别说了,你要是不答应断了那个念想,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周年!”
杨灯儿流着泪说:“爹,我答应你,这辈子不想了!”
乔月自从搬进学校的那个破仓房,除了给孩子们上课,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人的日子很不好过。夜里忽然下起大雨,破仓房漏雨了,乔月摆了满地瓶瓶罐罐接雨水,她躲在角落里,抱着肩膀瑟瑟发抖。房顶传来声响,乔月望着房顶,忽然走出仓房,朝房顶望去。马仁礼穿着蓑衣,正苫房顶。草不够了,马仁礼脱下蓑衣盖到了房顶上。乔月望着马仁礼,眼泪夺眶而出。
马仁礼从房顶下来,浑身精湿,瑟瑟发抖。乔月把马仁礼拉进屋里,赶紧给他擦脸,流着眼泪说:“仁礼,还是你对我好啊!我对不住你,我打算和牛有草离了,你要是不嫌弃,咱俩复婚吧。”
马仁礼苦笑着:“这话从哪儿讲起?咱俩根本就没结婚,何谈复婚?”乔月一脸凄惶:“就算我说错了,你能不能接受我?”“这怎么可能?不是我嫌弃你结过婚,是我配不上你。”马仁礼摇了摇头,说完转身走了。
乔月看着马仁礼的背影,泪水不停地流下来。
就在马仁礼给乔月苫房的时候,吃不饱牛有粮也给马小转苫好了房,下来敲门。马小转开门一看是吃不饱,就问:“大半夜的,你来干啥?”吃不饱笑嘻嘻地说:“给你苫了半天房,你不知道啊?”
马小转心想,下着大雨,三更半夜的,别人没想到,吃不饱倒是想到了我,这个男人不错啊!不过她还是故意说:“雨水滴进碗盆里叮当响,挺好听的,让你给弄没了。”“那我再去给你捅个窟窿出来。”吃不饱说着,一个劲儿地打喷嚏。
马小转关心着:“凉着了吧?这可是你自找的。”吃不饱装着挺可怜的样子说:“转儿,你这话说得多伤人心,人家好心好意帮你都病了,连句好话都没赚上。”
马小转笑着:“死样儿吧,还挑起礼来了,好了,谢谢了,你回去吧。”吃不饱耍赖皮:“外边雨这么大,你好意思撵我走啊?”
马小转装着发愁的样子:“你不走咋办?孤男寡女的住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儿啊!”吃不饱嬉笑着:“那我就在你家小厦子里待半宿吧。”马小转瞟了吃不饱一眼:“不嫌委屈,那就随你便吧!”
雨停了,早上,老日头干干净净地出来。吃不饱在马小转家扫院子、喂鸡。
老干棒挑着水路过院门口,放下担子,探头看见院子里吃不饱在忙活,感到很奇怪。吃不饱笑嘻嘻地告诉老干棒,夜晚下雨打雷,他怕小转儿害怕,就搬来了。
老干棒笑问:“过一起了?”吃不饱得意着:“还用问吗!”老干棒一拍大腿:“就这么地了?”吃不饱大嘴咧到耳门:“跟你学的,找个日子请大家喝喜酒!”
老干棒走了。马小转跑出门来,举着擀面杖要打吃不饱:“你这个不要脸的,我叫你胡说,谁跟你过一起了?你迎风放屁,想臭死人啊!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无赖。”吃不饱跳来蹦去躲闪着喊:“转儿,转儿,你听我说,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你打死我也没用了,就答应我吧。”
马小转哭了:“叫我跟你过日子?你又馋又懒,自己的那个窟窿还填不满呢!”吃不饱哄着:“那是从前,现在我学好了,你要是嫁给我,我保证你隔三差五吃上肉蛋儿。”
小转儿放下手里的擀面杖问:“吹牛吧,你咋让我吃上肉蛋儿?”吃不饱急忙哄着:“我现在表现得可好了,经常受社长的表扬。你等着,我以后天天进步,当上副社长当社长,当上社长当区长,我就吃公家粮,你就是区长娘子了,咱们就猪羊成群粮满仓,到那时候咱雇上丫鬟婆子……”
马小转一下笑起来:“呸!那是旧社会,新社会不兴这个。你是做梦去吧!”吃不饱一拍脑袋:“忘这茬了。总之有人伺候,给你端尿盆、捶背……”
马小转脸上阴转晴:“要是这么说,嫁给你也行,你得给我写个字据!你不会写字找个会写的。成亲那天,规矩我说了算。”吃不饱指天发誓:“行,你让我做牛做马都可以!”
吃不饱牛有粮和马小转办喜事了。老干棒赶着马车,车上坐着吃不饱和马小转。吹鼓手跟行。吃不饱和围观的人打着招呼。马车停在马小转家门前。鞭炮响了。该新人下车,新郎背新娘了,吃不饱要背马小转。
马小转正经说:“别急呀,你说只要我嫁给你,给我当牛做马都行,今天你给我当马。不按说好的来,我今天就不下车!”
吃不饱无奈跪在地上学马,马小转下车骑在吃不饱牛有粮身上。大伙儿都乐了。地里仙很生气,认为这是给老牛家丢脸,他转身走了。吃不饱驮着马小转进屋。
老干棒笑着:“吃不饱你真行,没出啥力就把媳妇驮回家了。”吃不饱也逗乐:“谁说没出力?没看见老婆把我当马骑吗?”老干棒大声说:“要是有姑娘能嫁给我,我给她当磨刀石都行!”他这是说给谁听呢?
牛金花和三猴儿马仁义的好事早已经有九成熟了,问题是寡妇牛金花和她的婆婆要求三猴儿必须要“倒插门”,而三猴儿不想“倒插门”。这会儿,牛金花看着吃不饱背马小转的热乎场景,就很是羡慕,对三猴儿说:“你看看人家,为了讨媳妇,啥事都能做出来,你就拉不下脸来?”三猴儿看着牛金花的圆盘大脸问:“非倒插门不可?”牛金花说:“没的商量!”
三猴儿挠头:“等我再琢磨琢磨。”牛金花一扭身:“慢慢琢磨去吧,等别的人倒插门进来,你想插也插不上了!”
三猴儿看着大奶细腰肥屁股的牛金花,真怕别人抢了去,那时候可没有卖后悔药的!他突然高声喊道:“大伙儿都听着,我马仁义和牛金花过两天也要成亲,大家都去喝喜酒啊!”吃不饱问:“你答应倒插门了?”三猴儿乜斜着眼笑:“你都能给媳妇当马骑,我倒插门也不算丢人!”
牛有草要和乔月离婚,王万春知道后找牛有草谈话,劝他回去找乔月好好谈谈,能不离就不离,凑合着过。在组织的人不能说离就离,当社长的更得起表率作用。
牛有草听领导的话,来到小学校,要和乔月再谈谈。乔月不让牛有草再费口舌,她决心下定不回头。牛有草最后求乔月晚上回去吃顿散伙饭。乔月很干脆地答应了。牛有草走出来,正碰上邮递员骑自行车过来,说有他一封信。牛有草接过信塞进口袋里就往家走。晚上,乔月果然回来了,还亲手做了饭菜。牛有草拿出一瓶酒,二人喝酒吃饭。
牛有草倒满两杯酒说:“乔月啊,就要分手了,我想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当初你追我的时候,我不是没动心,哪个男的不想搂着好看的媳妇睡觉?可过日子不是光睡觉,还有油盐酱醋,家里家外,也免不了放屁打牙。你说咱俩这几年过的还叫日子吗?你心里憋屈,我心里也焦得慌,我想就对付着过下去,可脾气不由人,咱俩都遭罪,还是分开好。”乔月和牛有草碰杯:“对你这个人,我起先真的很佩服,也知道你有些不得意我的地方。那时候我想,结了婚我慢慢改造你,可是我错了,生就的脾气长就的肉,我改造不了你。”
牛有草干杯:“我也想改造你,可是不成。有人劝我,打服的老婆揉到的面,天天大耳刮子伺候,不信打不好老婆。可我能那么做吗?我就打了你一回,鸡蛋打散黄儿,收拾不起来了。”乔月也干杯:“你就是不打我这一回,我也不想和你过了。不说了,写个离婚申请吧,你不会写我写。”
乔月拿出纸笔。牛有草忽然想起还有一封信,就从兜里掏出信交给乔月。乔月打开信,里面掉出一张黑白照片。牛有草拿过照片,看到上面是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年轻人。乔月很快看完信告诉牛有草,信是他娘写来的,说她在鞍山农村挺好,还向牛有草的爹问好,让爷俩别惦念她。照片上的年轻人是他同母异父弟弟。
牛有草愣愣地望着照片,好久叹了一口气才说:“这事可咋跟我爹讲啊!”乔月催着:“怎么讲你慢慢琢磨。咱们快办正事,写离婚申请。”
牛有草开始说了:“农民牛有草,媳妇叫乔月。成亲这些年,吵闹度日月。小吵二四六,从来不断溜;大闹三六九,神仙躲着走。日子这么过,简直没法活。天上下雨地上流,媳妇要走没法留……”
牛有草一边说,乔月一边写。两人话聊透了,都觉得离婚是一种解脱。
第二天,牛有草和乔月就到区里办了离婚手续。乔月和村长马仁廉说好,调到村西社去。地里仙主持乔月和牛有草分家,衣服各归各的,粮食一家一半儿,锅碗瓢盆对等分配,各样家具互相商量,各种农具各取所需。可是,两口子只有一床被子,俩人互不相让。地里仙为难了,不知该咋分。乔月倒是干脆,她拿起被子,拖来铡刀,用铡刀把被子铡开。大伙儿都笑了。
牛有草重新过上光棍的生活,自己做饭洗衣。韩美丽听说,扛着行李来了:“听说你和那口子离婚了,我来和你结婚啊!”牛有草笑了:“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离婚了不假,没说和你结婚啊!”
韩美丽干脆利落:“拉倒吧!我上回到你家,你媳妇又哭又闹的,还不是为了我?我知道你对我的印象不错,正好补这个缺,我把结婚介绍信都开好了。”
牛有草哭笑不得:“你这人咋这么浑啊,我现在不考虑个人问题,你赶紧走!”
韩美丽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你就是不愿意,也不能赶我走啊!我大老远来了,总该留下吃顿饭吧?我的嘴泼,有口吃的就行。”
牛有草和韩美丽吃饭,韩美丽饼子就大葱,吃得很欢实。
牛有草毫不客气:“你这人真冒失,也不打声招呼,就要和人家结婚,跟假小子似的。”韩美丽拍着牛有草的肩膀:“你说的咋这么对,我们村里的人都叫我假小子。我要跟你结婚,我就冲着你肯上进,将来能干一番大事业。”
牛有草无话可说,只是摇头。韩美丽打饱嗝打得很响:“吃饱了,白跑一趟,走人!不用你送,这回道儿熟了,以后说来就来。牛有草同志你听着,我盯上你了,你早晚是我的人,除非你一辈子不结婚!”韩美丽走了。
牛有草喊她扛着她的行李走,韩美丽头也不回:“不用,早晚都得铺在你的炕上,就不麻烦了。”
乔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跟牛有草这一场婚姻让她清醒了,还是文化人马仁礼对她的胃口。乔月着篮子来找马仁礼,拿出热热的韭菜包子让他尝尝。马仁礼说不能无功受禄。乔月自有理由:“现在我是你们社的社员了,慰劳劳苦功高的社长还不应该!”马仁礼还是让乔月拿回去。
乔月脸色阴沉下来:“不吃我就喂狗。”马仁礼忙说:“别,我吃还不行嘛!”
乔月妩媚地笑了,很亲热地让马仁礼把手擦干净进屋吃。马仁礼吃着包子说:“牛社长跟我说过,当初你追他的时候也是用包子。”乔月脸红了:“仁礼,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就是不原谅我?”
马仁礼只顾吃包子:“你没做错,我原谅你什么?”乔月发自内心地说:“当年我伤害了你,不该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你、揭发你,现在想来很难受。”
马仁礼重复乔月当年的话:“那时候你没有必要飞蛾扑火啊!”乔月追问:“咱俩真不能走到一起了吗?”马仁礼推脱说:“乔月啊,我‘地主羔子’的皮永远脱不掉,所以的确配不上你。”
乔月心里酸溜溜地回去,发了一会儿呆,起身到自留地里整地。她干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皱眉头看自己的手掌磨没磨破。牛有草扛着镢头过来,没吭气就帮乔月整地。乔月问是不是可怜她?牛有草告诉乔月,原来这块自留地是他俩人的,现在散伙了,地就不分了,交给他侍弄,乔月不用沾手,收的东西平分。乔月扑哧笑了。牛有草劝乔月赶快嫁人,马仁礼就合适。
乔月奇怪:“你俩不是不对劲儿吗?怎么想起他了?”牛有草实话实说:“我和他是不对劲儿,可这人过日子可靠,为人厚道。再说你俩本来应该是两口子,成个家吧。咱俩是一场误会,在一个槽子里吃食别扭。”
马仁礼在家做饭,乔月又着篮子来了,这回送的是芸豆馅儿的包子。马仁礼还是让乔月走。乔月站在那儿不动,泪水流出了眼眶,接着号啕大哭:“我太无能了,除了唱戏,就会包包子。唱戏你不愿意听,包包子你不吃,叫我怎么办啊!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也知道你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你难道非要我跪着给你认错吗?”
乔月的话说到了马仁礼的心坎上,这么多年来,他的心里确实有乔月啊!心里的疙瘩是该解开了。沉默良久,他终于说:“把行李卷搬来吧。”乔月破涕为笑。
乔月和马仁礼到区政府领了结婚证出来,乔月想找个饭馆吃顿饭庆贺一下。马仁礼觉得还是不要张扬,婚礼不办了,晚上搬到一块儿就行。俩人回到家里一看,见桌子上摆满了乡亲们的贺礼,还有一桌好饭菜。马仁礼十分感动,觉得乡亲们没抛弃他,冲这一点,他也要混出个样儿来!
夫妻二人准备睡觉,乔月突然呕吐起来。马仁礼怀疑她和牛有草离婚不到两个月,是不是和他有了?乔月说她一直不想要孩子,总是算着日子行房,只临分手那天晚上在一块儿了。马仁礼如五雷轰顶,呆坐在那儿。
乔月哭道:“仁礼,怪我疏忽大意了,我对不起你。你说句话啊!”马仁礼突然冷笑起来,咬牙切齿地说:“牛有草啊,牛有草,这辈子我记你三笔账,元宝、老婆、孩子!”乔月满脸懊悔地说:“仁礼,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的。孩子可以不要,我以后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就是了。”
新婚之夜,马仁礼没有丝毫的欢乐,辗转反侧,一夜难眠。早晨天刚亮,他就来找牛有草。牛有草笑着:“马社长,听说你和乔月悄悄把喜事办了?咋有点不高兴?”马仁礼阴沉着脸,阴阳怪气地说:“能高兴吗?你剩的饼子我吃了,你剩的粥我喝了,你放的屁我闻了,你拉过的屎我擦了!乔月怀了你的种!”
牛有草大笑:“真是大白天说梦话!我们俩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告诉你吧,乔月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马仁礼撇嘴:“你懂个屁!乔月是不想要孩子,她有她的办法,你的种子都撒到沙子地里白忙活了!我问你,你们分手前一天是不是在一起了?”
牛有草瞪眼:“是啊,那时候还没办手续,合理合法!”马仁礼咬着牙:“这个臭娘们儿,就是那天昏了头,怀了你的孩子!牛有草,你这是害了我啊!”
牛有草摇头:“这真是黄泥巴掉进裤筒里,不是屎也是屎。”马仁礼暴怒:“你别装糊涂,你这是拉了屎往我脸上抹,你不是人揍的!我恨不得杀了你!”说罢,抄起身边的头要砍牛有草。
牛有草夺下头说:“马仁礼,乔月跟我离婚是自愿的,你娶乔月也是自愿的,出了这事,你跑我这儿咋呼啥?咋说你也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你这是在我们贫下中农头上动刀枪,这事儿我要是捅到乡里,你非得蹲几年大牢不可!识数的赶紧给我滚!”
马仁礼咬牙切齿地走了,到天黑才回来。乔月觍着脸迎上来,给马仁礼掸身上的泥土:“仁礼,把脸洗了吃饭,我今天烙了葱花饼。”马仁礼不看乔月,只说不饿,走进里屋在炕上躺下。
乔月跟进屋子,伸手试马仁礼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马仁礼拨拉开乔月的手:“别烦我!”
乔月悻悻地坐在马仁礼身边:“仁礼,你就是不肯原谅我?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你怎么惩罚我都行,就是别不理我,我害怕,别不要我,求求你了!你要是不要我,我真没有活路了!”她说到这儿哭泣起来。马仁礼看着乔月哭心软了:“你不用哭,我这是自找的。我累了,让我睡一会儿。”
冬天到了,天上飘着小雪。马仁礼一个人在麦地里拉碌碡压冬小麦,他疯狂地跑着,跑得浑身大汗。牛有草过来看着马仁礼说:“马社长,我拉一会儿吧。”马仁礼没好气儿:“我们社的地,凭什么要你拉?一边待着去!”
牛有草赔笑:“看你累的,我帮你也是好心,咋还不领情呢?”马仁礼连挖苦带讽刺地发泄怨气:“你的好心?你把老婆肚子睡大了送给人家,是不是啊?你这是无私奉献啊,应该登报表扬!你等着,闲下来我给你写篇稿子投到报社,你还能火一回。”
牛有草说着好话:“仁礼,别这么说,我要是知道乔月有身孕了,打死我也不能让她走,我们老牛家眼下还没有下一辈。你不知道,因为乔月不生育,二爷爷背地里早就给我过话了,说乔月再不生孩子,让我休了她。来吧,咱俩一起拉,说说话儿。”二人一起拉碌碡。牛有草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心里也不好受,谁能想到出了这么个事啊!咱俩商量一下,这样吧,孩子生下来我养着,我不怕村里人搬弄舌头。”
马仁礼摇头:“呸!亏你放得出这么个屁来,生了孩子你养着,那全村人不都知道我戴了绿帽子吗?”牛有草笑了:“这咋叫绿帽子?我也没偷你老婆啊!那你说咋办?你养着?你能咽下这口气呀?”
马仁礼长出一口气:“我当然咽不下!孩子要是落地了,成天瞅着老婆抱着别人的孩子吃奶,我心里能不冒火吗!我恨不得……算了,不说了。”牛有草警告道:“老马,咱大人的事归大人的事,孩子在你那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扒了你的马皮不可!”
马仁礼提出孩子他养,只是有一条件,就是两家把房子换一下。他想的当然还是那十个金元宝。但是,牛有草说房子是土改的胜利果实,说啥也不能丢了!
没有事的冬天夜长,几个社员坐在吃不饱家的炕头上,盖着棉被,讲马仁礼和牛有草的事。讲来讲去,说到乔月结婚才几个月,肚子就这么大了,不能不叫人起疑,说不定孩子是牛社长的。
地里仙也听说了大家的议论,就把牛有草叫到家里,问乔月怀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牛有草承认可能是他的。
地里仙举起拐杖要打牛有草:“我打死你这个畜生!你这不是把我的重孙子送人了吗?你想让老牛家绝后啊!”牛有草招架着叫屈:“二爷爷您别发火,离婚以前我不知道她怀孕了,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会离婚!”
地里仙问:“我就奇了怪了,你和乔月成亲这么多年,一直没孩子,要离婚了就有了孩子,这是咋回事儿?”牛有草告诉地里仙,他也是才知道,原来乔月和他结婚后,根本就没打算和他过到底,不想要孩子,跟他同房都是掐着日子。
地里仙还是关心孩子,这个孩子是牛家的种,想办法一定要留下来!
乔月不想要这孩子,就找马婆子给想办法打胎。马婆子说她打胎的偏方用的都是虎狼药,有危险!乔月为了不让马仁礼为难,豁出去用了打胎的偏方。想不到那偏方真毒,乔月用了不久,肚子痛得在炕上打滚儿。马仁礼惊慌失措,不知道咋回事。乔月这才说她吃了打胎药,可能要出人命,得赶快去医院!马仁礼赶快套马车把乔月送到县城医院。还好,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了。
回到家里,乔月躺在炕上流泪。马仁礼埋怨乔月这么大的事儿应该和他商量。
乔月说她这辈子真的对不住马仁礼,为了他,就是死了也不后悔!马仁礼安慰乔月,这事不怨她,恨就恨牛有草!“孩子生下来了,这笔账咱和他慢慢算!”
牛有草听说乔月打胎差点送了命,赶紧找到马仁礼说:“老马,我求求你还不行吗?你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我养活,你要是心里不解气,打呀骂呀,怎么都成,我全受着。”马仁礼冷笑:“孩子生下来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管不着!”
乔月生了个胖小子,浑身无力地躺在炕上。马仁礼注视着婴儿:“这熊玩意儿,怎么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乔月小心翼翼地看着马仁礼的脸色:“仁礼,孩子既然扑咱家门儿来了,你看……”马仁礼叹气:“我看干什么?还能立马扔了?先当个小狗养活着吧。”
乔月让给孩子起个名字,马仁礼不起名字,坚决不让他姓马。
牛有草听说乔月生了个小子,就到地里仙家讨主意。地里仙也没有啥办法,只说先看看情况。马仁礼要是待孩子好,也就罢了,反正是牛家的种,早晚会认祖归宗;要是待孩子不好,老牛家的人一起上,夺回来!
夜里,乔月抱着孩子,孩子在啼哭,马仁礼很不耐烦地出去了。乔月想了一会儿,觉得要赶紧把这孩子送出去,不然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于是,她找到杨灯儿,泪流满面地说:“灯儿姐姐,我实在没办法了,你救救我儿子吧!”杨灯儿奇怪说:“你儿子咋了?”
乔月把真实情况讲了。杨灯儿琢磨了半天说:“我有个办法,只能你我知道,打死也不能对第三个人说。”她对乔月悄悄耳语。乔月听罢,哭着点头。
第二天上午,乔月抱着孩子,走出院子,人们都上工去了,只看到地里仙坐在树荫下打盹儿,街上没人,她迅疾拐进胡同,来到马婆子家。这时杨灯儿也在,灯儿接过孩子说,只要三个人的嘴都紧一点,能瞒得住。
乔月告诉杨灯儿,这孩子大名就让收留的人给起,小名就叫狗儿。然后哭着一步三回头地跑了。
杨灯儿告诉爹娘,她想小外甥了,要到姑姑家住几天。她到马婆子家抱着孩子匆匆走着,地里仙突然出现,迎面拦住杨灯儿问:“你怀里抱的谁的孩子啊?”杨灯儿只好说是马仁礼的。地里仙说:“应该说是牛有草的吧?村里啥事能瞒得过我的眼睛?说吧,你要干啥?”杨灯儿就把她的想法讲了。
地里仙高兴了:“果然是灯儿!真亮堂!你做得对,赶快走。把孩子的小衣裳留下一件儿,我自有用处。”灯儿把一件小衣裳给地里仙,然后急忙走了。
乔月回到家,趴着窗户见马仁礼回来了,就放声大哭,她告诉马仁礼,刚才看孩子睡了,她出了趟门儿,回来孩子就没有了!
牛有草和社员们扛着锄头收工回来走到马仁礼家门口,听到乔月的哭声,以为两口子打架了,大家就进去看。原来是乔月哭着说孩子丢了。牛有草让人分头到村子里每家每户找,掘地三尺也要把孩子找回来!
马仁礼和牛有草四处寻找孩子,牛有草发现草丛里有一摊血迹。马仁礼发现还有一件小衣裳上也有血!
牛有草一屁股坐到地上:“完了,孩子叫狼叼去了!”他突然蹦起来,“马仁礼!你把孩子看成眼中钉,肉中刺,这回你高兴了吧?你这个杀人犯,我和你没完!”“你放屁!你下的种儿不假,可苗儿在我家地里出的,虽说长得歪瓜裂枣,毕竟是我的庄稼,孩子没了我就不心疼?我心里比你难受!”马仁礼说着流泪了。
乔月躺在炕上,头上盖着毛巾。她见马仁礼回来了,挣扎着要坐起来。马仁礼让她躺着,还在月子里,好好休息,他告诉乔月,孩子看来是叫狼叼了去,发现孩子的小衣裳,有血迹。乔月抹着眼泪,偷着瞅马仁礼。
马仁礼说:“细想起来,这些日子我真不够爷们儿,不该那么对你和孩子,孩子这一走,我心里有种犯罪的感觉。别难过了,以后再生一个吧。”
杨灯儿在姑姑家每天带着狗儿,待了二十来天,她抱着狗儿回来了。马小转等人看到了,都过来搭讪,问这是谁的孩子?
杨灯儿很详细地告诉大家:“别提了,我在火车站等车,一个女的抱着孩子说想去茅房,让我抱一会儿,我也没多寻思,就接过来了。谁知道这个女人一走就没有影了,火车就要开了,我也不能把孩子扔了,就抱着上了火车。我想,肯定是私生子,人家不要了。火车上,我打开小被子一看,里边有一封信。我也不识字啊,找了个戴眼镜的给念了念,果然就是那么回事儿。孩子还能扔了?先养活着吧。你们看,信在这儿呢!”杨灯儿拿出一张纸条晃着。
马小转问:“你一个大姑娘,还没结婚呢,拖拉个孩子算咋回事儿?”杨灯儿笑着:“我是没结婚,不是有爹娘吗?我爹早就说想要个小子养活,正好!”
老杨头正给铁树浇水,灯儿正大光明地抱着狗儿回来了,她一进家不等问,就把她在火车站捡孩子的事讲了一遍。灯儿娘看这孩子虎头虎脑的,稀罕得很。老杨头眉开眼笑:“老天爷开眼了,给我送个儿子来,老杨家有后人了!”
灯儿喊:“爹,你说啥!孩子这么小,给你当孙子才对。”老杨头问:“我没儿子哪儿来的孙子?他娘呢?”
灯儿一笑:“我给他当娘啊!”老杨头不同意:“你没成亲,哪儿来的孩子?”
灯儿不管不顾:“权当他爹死了,我守寡。”灯儿娘也不同意:“你就随口胡说八道吧!那你以后就不嫁人了?”
灯儿说出她的打算:“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孩子小名我都起好了,就叫狗儿,好养活。狗儿姓杨,以后我出门子,孩子随娘出嫁,他还是姓杨。”
老驴子拍着大腿满脸开花:“好,就这么办!狗儿大名叫杨春来。她娘,掂弄几个菜,今天喝一壶!”
牛有草听说杨灯儿捡了个孩子,还是带把的,就找到杨灯儿询问。杨灯儿笑着说是的。牛有草不信,他要亲眼看看孩子。
老杨头在家里抱着狗儿逗弄着,狗儿一个劲儿地哭。灯儿说孩子是饿了。没娘的奶吃,能不哭吗?
灯儿娘想起来乔月的孩子没了,估摸还没回奶,求求她喂孩子不好吗?就让灯儿去求求乔月。灯儿故意说人家不一定答应,不过为了孩子,舍着脸也要去试一试。
杨灯儿刚走,牛有草来了,说想看看孩子。老杨头挺牛气:“我的孙子,你想看就看啊?”牛有草直通通地说:“狗儿就是我和乔月的孩子。”“胡说八道,谁都知道,乔月的孩子叫狼吃了,我看你是想儿子想红了眼,来打我们的主意。做梦去吧!”老杨头说着,抱着孩子回屋了。
乔月在家发呆。马仁礼说:“想孩子了吧?听说灯儿捡的孩子没奶吃,成天哭,挺可怜的。”乔月马上说,她现在还有奶,想帮着杨灯儿喂喂孩子,不知道行不行?马仁礼觉得这是好事,应该帮帮。正好杨灯儿来了,把请乔月帮着喂奶的事一说,马仁礼满口答应。乔月心里高兴,她看着马仁礼,也就答应下来。
牛有草心里不平,总想把那孩子要回来,他来到地里仙家讨主意。地里仙告诉他,没有证据不能乱说,要这么折腾下去,马仁礼两口子和老驴子家都不得安生。当社长的不能只顾自己,把事儿埋到心里。再说,他一个大男人也难把狗儿养好,这件事儿就不要再提了。
马婆子又要给杨灯儿说亲,男方就是赵有田。老杨头不同意,他觉得赵有田人不错,岁数也合适,就是身子板儿太弱,黄瓜秧子似的,瘦得狼见愁,怕过不住日子。
马婆子说:“有田没啥大毛病,就是胃口不太好,要是有个媳妇,一天三顿好好给滋润着,不出半年,胖得能把炕压塌!”
灯儿娘觉得马婆子说得在理儿,再好的主儿也不好找了。老杨头害怕灯儿不同意。马婆子让他来个牛不喝水强按头,不信治不了一个丫头片子。
杨灯儿回家,老杨头把马婆子提亲赵有田的事讲了,灯儿死活不答应。老杨头喊着:“闺女,你这是往死里逼你爹呀!”灯儿赌气道:“是你把我往死里逼!”
“好,我没脸给你当爹了,今后这个家你做主吧。”老杨头说罢走出家门,来到井边,他看到马小转正过来挑水,就赶紧跳进井里。马小转看到老驴子跳井,就大喊起来。
很多人来到井边,牛有草、马仁礼急忙营救老驴子。可笑的是那井水不深,才到老杨头的胸脯。老杨头抱着膀子发抖。
牛有草对着井口喊:“叔儿,天热也不能泡在井里啊!太凉,抓住绳子上来吧。再说,你这么干,井里的水大伙儿还能吃吗?又得掏一回井,这人工咋算?”
老驴子在井里瓮声瓮气地说:“不要救我,我活得没脸没皮,闺女都不拿我当人待,我活够了。我死了,掏井的人工我家还掏得起!”
牛有草劝着:“叔儿,乡亲们眼里你还是个人物,你不光是好庄稼把式,还说话算话,谁不佩服您啊!上来吧,我还打算聘请您给我们社当军师呢,到那时候,您啥活都不用干,摇着羽毛扇给我出主意就行了。”
杨灯儿忽然哭着跑来,她分开众人,对着井口喊:“爹,你上来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回到家里杨灯儿告诉马婆子,她是答应了,得有个条件,要抱着狗儿嫁过去。狗儿这么小,留在家里俩老人能养活得了吗?老杨头不干,狗儿是他孙子,姓杨!马婆子告诉老驴子,狗儿就让灯儿抱过去,不用担心孙子没了,狗儿还姓杨。她早就跟赵有田商量过了,人家不计较。老驴子决定六月初六就过门。
灯儿和母亲做针线活,娘交代闺女,明儿个你就是赵家的人了,你虽说是女儿身,可那年牛有草放了个臭屁,把你好一顿糟践,后来他当着乡亲的面认了错儿,可还是有人怀疑,你嫁过去,头一宿一定让赵有田看清楚了,你是个清白身子。
灯儿娘把做好的大红嫁衣让灯儿穿上试试。灯儿穿上嫁衣,要找乔月商量以后狗儿吃奶怎么办,衣服就不脱了,也让乔月看看。
其实,杨灯儿是找牛有草去了,她要让牛有草最后说句真心话。家里没人,杨灯儿就在牛有草家门口坐着等。
这会儿,牛有草正在爹的坟前喝着酒和爹说话呢,他告诉爹,这些年他一直把爹的话记在心上,可他心里不畅快,因为杨灯儿一直站在他的心尖上,搬不走,拿不掉,睁眼睛是她,闭眼睛也是她,身前身后都是她,真折磨人啊……
牛有草拿着酒瓶醉醺醺地回来看见杨灯儿,他就转身要走,杨灯儿拦住他笑道:“原来你心里还有我!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牛有草憋气不吭进了屋,灯儿跟着走进去。牛有草靠在炕上,举起酒瓶要喝酒。灯儿抢过酒瓶,把酒都喝了。牛有草躺在炕上,用被子蒙住头不说话。
杨灯儿含泪道:“大胆哥,今天我就问你一句话,这辈子你到底能不能娶我?”牛有草低声咕哝:“我爹不让,我听我爹的。”
杨灯儿流着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