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日复一日,昼夜交替。大院里的生活,每天就像等一个太阳落,等一个月儿升,来来往往之间,日子就过去了。
汪永革出院回家,有空就做康复训练。家里桌子和椅子摆成两排,好让汪永革扶着练习走路。汪新端着饭从厨房里走出来,说:“爸,您别太着急,这才出院多久。”汪永革说:“得赶紧好利索,你得早点去上班。”
汪新听到老蔡的喊门声,忙去打开门,只见老蔡端着满满一盆汤进来,直接放在桌上,手烫得直咧嘴。“早市遇着卖羊骨头的,上面肉还挺多,我就给包圆儿了,熬了俩钟头,汆了萝卜条,让你爸多喝,这东西补气。”老蔡说。汪新感激地说:“谢谢蔡叔,总惦记我们。”
老蔡看着汪永革迈步,开玩笑说:“行啊!老汪,这是下个月要去参加运动会啊?瞧这劲头,有力。”“对,双杠……”汪永革说话语速慢几拍,呜呜嘟嘟的,他一着急就用手比画动作。老蔡夸道:“嚯,这嘴比以前还厉害了,看来恢复得很快。”汪永革叹了口气,明显心情并不好。
马魁拎着出差的包走进大院,他立在大院里,站了一会儿,思绪回到了十年前在车上的场景。这时,老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老马,出差?”马魁回头说:“嗯,最近两头儿跑得多。”“就你自己?汪新最近也没上班。”马魁敷衍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老陆列车长的袖章上,他有些走神。
“汪新他爸,平时看着身体挺好的,说倒就倒下了。”老陆说着话,伴随着几声咳嗽。马魁问:“你咋了?”“前一阵感冒,落下点病根儿。”“那可得抓紧看,燕子她妈就是这毛病,拖着不治,拖出大病。”马魁惨笑着说,“她拿啥治病?我蹲着大狱,她娘俩吃饭的钱都没有,哪有钱吃药?”
老陆叹了一口气,想劝说两句,可马魁转身走了。
汪新忙完厨房里的活儿走进外屋,看到父亲正在翻找东西,地上和桌子上一片凌乱,便问他在干啥。汪永革说,上次买的锁头找不着了。他还问汪新怎么下班这么早。汪新无奈地告诉父亲,自己在家照顾他,没去上班。
汪新知道,父亲的大脑还没恢复,不仅记忆衰退,还出了问题。汪新劝道:“您要不休息会儿吧!医生嘱咐,不让您活动太厉害了。”“真是有点困了。”说着,汪永革就去炕上睡觉。
汪新收拾着父亲留下的乱摊子,一转身发现马燕站在门口,她说:“你家门没关。”汪新默默无言,走了过去,马燕眼眶微红:“汪新,你啥意思?最近为啥躲着我?”“哪儿躲你了?”汪新说着让马燕看身后的乱摊子,“都是我爸造的。”
马燕一边帮着汪新收拾,一边疑惑地问:“那天,汪叔和我爸俩人到底说了啥?你不是回来听了吗?你听到啥了?你爸又到底是为啥突然就脑出血了?”
汪新欲言又止,马燕停下手中的活儿,盯着他说:“是你跟我说的,天塌了,咱俩也要抱紧了;你还说,你也是非我不娶;你还说,咱两家的事有解儿……”马燕哽咽着说不下去。
马燕不想让汪新看到她软弱,转身继续干活。汪新走上前,忍不住从后面抱住马燕。马燕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马燕觉得汪新有事瞒着她,再三逼问到底是咋回事儿。汪新犹豫着说:“当年师傅的冤案,我爸可能就在现场,但他怕事儿,没替你爸作证,这才有了那十年……”马燕仔细地听着,神情悄然发生了变化。汪新继续说:“我爸说,他当天没在那车上,他什么都没看见,也不能作伪证啊……”
马燕脑子乱了,身子软了,顺势坐在床边。汪新告诉马燕,不管他爸怎么解释,师傅就是不信。马燕问汪新他相信谁,汪新支吾着没说话。马燕逼问:“你相信的是我爸,是不是?”汪新痛苦地说:“燕子,我不能再逼我爸了……他都那样了……”
汪新望向父亲的房间,发现他愣愣地站在门口,显然听到了两个人的话。汪新忙放开马燕,马燕心情复杂地看着汪永革。汪新问道:“爸,您没睡,您要干啥?”汪永革半天也说不出话,他心疼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痛苦至极,慢慢地说:“我找钥匙,我想开锁。”
三个人各自站着,心中各有苦楚,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下雪了,地上覆着薄薄一层雪。天已黑,大院里一片安静。马燕满怀心事走向自己家,留下一串脚印。到了自家门口,却又不进门。她不想进任何一家的门,只是在汪家和马家之间,漫无目的地走着。雪地里,两栋房子之间,留下来来回回的无数脚印……
夜已深,汪永革踢了被子,汪新起来给他盖上。此后,汪新辗转无眠,觉得夜黑得无边,冷得彻骨,他和马燕的婚事如此遥远,可能如浮萍漂散。
早上,等汪新出了门,汪永革来到医院,找到主治大夫说了自己最近的病况。主治大夫沉吟着说:“这个情况也是比较常见的,脑出血的病人会有记忆混乱,甚至失语,大都会出现肢体运动障碍。你也不要太担心,随着身体的康复,很多症状也会慢慢消失。”汪永革说:“我最近总忘事儿,是不是后遗症?”“有可能出现中风后遗症,每个病人的情况不一样,大脑是很复杂的,几句话还真说不清楚。得亏你出血面积小,现在说话还能跟正常人差不多,这已经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注意观察,有问题及时复诊。”
回家的路上,汪永革面色沉重,陷入沉思。汪永革进了家门,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起身给妻子灵位上香,他静静地看着妻子的遗像说:“秋萍,原以为要找你做伴去了,可阎王爷不收我。兴许是还有事儿没了干净。有些事儿,该了了,是结束的时候了。我怕再不说,就忘了。”
天黑了,马燕推着装货的小车往家走,汪新远远站着看她。见马燕推得很吃力,汪新上前帮忙。马燕看了眼汪新,索性松开车把,任由汪新推着。二人一路无话,竟慢慢拉开些距离。
此时,汪永革决心已下,到了马魁家门口,往事一幕幕涌来,他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左右徘徊。马魁在家里忙着,一边把给马燕留的饭放进锅里热上,一边瞄着马健写作业。汪永革敲着门喊:“老马。”马魁停下手里的活儿,皱起眉头。汪永革见没有动静,继续敲门喊话:“老马……你开开门,我想说几句话……”
马魁起身站到门前,冷着脸一动不动。马健说:“爸爸,好像是我汪叔。”汪永革放下自尊,哀求说:“老马,我知道你在家,我求你开门。”马魁说:“马健,你进里屋写。”马健很乖地抱着书进屋。
汪永革说:“老马,那天的话,我没说完。”马魁冷笑说:“你不是都说过了吗,你没在那车上,你什么都没看到。怎么,老天爷给了你点颜色儿,你怕了?”“我是怕了,我怕再没机会了。老马,我的脑子快不行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马魁将门开一道缝,隔着缝隙说:“回吧,老汪!咱俩这辈子,就这样吧!算我求你,别太不要脸,我还是那句话,我马魁的闺女不能进汪家的门!”说完,马魁就要关门,汪永革的手死死抓住门边,马魁险些夹住他的手。
“老马,那天我在……在那车上!”汪永革坦白道。这句话让马魁头发晕,眼发花,如五雷轰顶。隔着门缝,汪永革用手一边捶门,一边双膝跪地,他哽咽道:“我在那个车厢里,我什么都知道……还有,还有……”
马魁打开门,跪在面前的汪永革满头白发,虚弱苍老。他情绪崩溃地说:“那个人,是我杀的!那个人,是我杀的啊!”
风卷着雪花吹进门,两个人僵在风雪中,门外门内,一跪,一站。
马魁终究让汪永革进了屋,两个人在桌前,面对面坐了下来。
一院风雪,夹杂着一屋子回忆。
那年,汪永革三十四岁,独自在餐车厨房里干着活,列车长制服外套挂在外边。当时,汪永革正想着,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他准备给汪新带点肉回去吃。儿子爱吃肉,把儿子养成一个小白胖墩子,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成就。
事发突然,一个人冲进厨房,把门锁上,神色惊惶。“你是谁?”汪永革刚问出口,那人抡起一拳就打到他,他继续问:“你什么人?要干什么?”那人抄起一把尖刀比画着,汪永革惊恐地说:“你把刀放下。”
那人猛地一刀刺向汪永革,他闪过,尖刀扎在车厢墙壁上。随之,汪永革反应迅速,上前夺刀,那人将他打倒。这时,汪永革听到有人在厨房外面踹门。那人情急之下,抬起车窗要跳车,汪永革随手拿起洗菜盆砸向他,正中他的头部,他向外倒去。
汪永革冲上前,试图拽住那人的脚踝,却没抓住,他重重地摔向了铁轨。汪永革大惊,趴在窗口向外看。火车依然在行驶中,躺在地上的他渐渐变远,他脑后枕着一汪血泊。
惊慌失措的汪永革跑向厨房后门。嘭的一声,马魁撞开厨房门,冲到窗口张望。汪永革回头看了一眼,迅速逃离,马魁回头望向汪永革逃离的方向。那瞬间的一眼,使二人虽然兄弟一场,却站在了对立面。
汪永革说完了,这段话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体力,他坐在桌前,全身颤抖,满脸泪痕。马魁怔怔地看着汪永革,一只手抓着桌子的边缘,手指仿佛要刻进木中。马魁抓住汪永革的脖领怒吼:“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咋不带你的秘密去死?”汪永革说:“我是想去死!我现在生不如死。可是我得说出来,我的债,我来还,求你,我求求你,别拦着两个孩子了。”“还?你还得起?”
汪永革痛哭流涕:“我还不起!只是我没有办法,那年汪新才八岁。”汪永革话音一落,风猛然从门外吹进来,他和马魁都向门口看去,门口的地上,汪新扛着的货包散落一地。马燕的眼泪夺眶而出,冲着汪永革说:“叔,那年我也才七岁啊!”
马魁看向马燕,心痛无比,他欠妻女的太多了。汪永革踉跄地走到马燕面前说:“燕子,对不起!叔对不起你!汪新从小没妈,如果我进了监狱,他就是孤儿,他就得进孤儿院。”“我宁愿进孤儿院,我宁愿进孤儿院!”汪新一声大过一声地说。
汪新要去拉马燕的胳膊,马燕拨开了他的手。汪新的手无力地垂下,他神情痛苦,知道他俩之间难以挽回。马燕的眼睛里透着决绝,看得汪新冰冷刺骨,她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汪永革内疚地说:“老马,我明白,我欠你的,这辈子根本还不完。老天罚我半条命,我自己再罚半条!”父亲的话让汪新紧张起来,他说:“爸,您要干什么?”“有用吗?现在有用吗?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滚!”马魁说着,目光看向王素芳的遗像。媳妇曾经交代他,真相显露,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时,要试着原谅,试着宽恕,留一条退路。他是答应了媳妇的,可他却做不到。
“老马!”汪永革悲痛欲绝地喊着,想要再次下跪,被汪新拉住了。马魁手指门口喊道:“你和你的儿子,别再踏进这个门!”
马燕直愣愣地坐在床边,听得一清二楚,面如死灰,心如死寂。
雪越下越大,铁路大院里的灯一个个熄灭了。覆雪的大院,静默在黑白之间。
安静的房间里,父女俩分坐桌子两端,马魁泥塑般一动不动,马燕强忍着不哭。俩人沉默许久,马燕起身从挂在墙上的衣服兜里,拿出那张验孕单,走到马魁面前撕碎。马燕坦白,她没怀孕。马魁点点头,说他知道。马燕哽咽着认错。
马魁不语,轻轻摇头。
马燕望着父亲泪落如珠,快步走上前,紧紧抱住他。马魁缓缓回身搂住马燕,轻拍着马燕胳膊,眼睛湿了,说道:“你有什么错?爸欠你的,都不知怎么还……我现在真不知道该咋办了……”
望着闺女苍白得如生了一场大病的脸,马魁又一次心碎了。这样的局面,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有点茫然,质疑起自己的初衷。
夜苍茫,风雪交加。这一夜,有人像是经历了一生。
汪永革平躺在屋内炕上,似是睡着了。汪新站在炕边,看着父亲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听着儿子的脚步声远去,一大滴眼泪顺着汪永革的眼角流下来,他压抑着,抽泣着,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天亮了,大院如平日般热闹起来。
汪新和衣睡在床上,猛然惊醒,顺着门看向里屋,发现父亲愣愣地坐在床边,他的心猛地抽搐着。汪新来到院子里,看向马燕房间的窗,帘子一直拉着。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无用,他满怀痛苦地离开。
老蔡一家边吃早饭边闲聊,老蔡媳妇问儿子:“汪新和马燕最近是不是闹别扭了?”蔡小年说:“没有吧!这些天忙,没见着汪新。”“马燕这两天,脸色看着是不太好。”蔡小年媳妇说了一嘴。
老蔡媳妇嘱咐儿子:“你这两天休息,见着汪新问问,一个院住着,处了那么长时间了,分了可惜。”“知道了,妈。估计是我汪叔和马叔有什么事吧?你看汪叔住院,马叔都没露面,连个问候也没有。”老蔡听了,摇摇头说:“那就更不应该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有什么不能挑明了说。”
不管能否挽回,汪新都在努力。他用板车拉着煤球往大院走,沈大夫正好从对面走来,问道:“汪新,买煤球了?”汪新点点头,停下板车,看向马魁家。沈大夫笑了笑:“给师傅?”汪新“嗯”了一声。沈大夫告诉汪新:“我托朋友联系了省城医院的专科医生,下周带着你爸去看看。”“谢谢您了,沈姨。”“傻啊!还跟我客气。”
汪新将煤球一块块放在马魁家门外,马魁从窗边看到,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汪新放完煤球,立刻就走了。
汪新带父亲去省城医院看完了病,拿着药坐火车回家。汪永革坐在餐车一角,神情颇为不安。汪新安慰说:“沈大夫介绍的这个医生,还挺靠谱的。爸,您可得按时吃药,等过一个月,咱们再来复查。”汪永革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他要喝水,汪新倒给他喝。汪永革看见包里有药,便想打开看,然而手不受控制,药不小心撒了一地。见汪永革茫然不知所措,汪新忙安抚说:“爸,没事儿,您别动了,我来收拾。”
汪新俯下身把药捡起收好,将包放到行李架上。汪永革问:“吃了这药,能有劲儿?”汪新说:“能有劲儿。”“有劲儿好,有劲儿,能干大事。”汪新不解地看着父亲,不懂这话的意思,但也未过多留意。汪永革看向窗外,似想着心事,他的嘴角有些病态的抖动。
马魁走到餐车门口,看到这父子二人,冷着脸转身离开。汪永革看着马魁的背影,起身就要去找马魁,嘴巴颤抖着喊:“老马……老马……”“看错了,爸,不是的。”汪新赶紧上前,拉汪永革坐到座位上。
汪永革木然地望着儿子说:“我能看错吗?我俩就在这车厢过道前后脚儿地走,一走就是好几年。”说完,汪永革有些发呆,这话很耳熟,他像是听过,只是想不起来谁说过。
冬夜,马燕拉着货回家,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个袋子,她打开一看,看到里面是治疗冻疮的药。马燕看着那药,回头看看亮着灯的汪新家,想了想将药重新挂回门把手上。
早晨,汪新站在马家门口,看着仍旧挂在门把手上的冻疮药,房前的煤球也一块未动,知道这个死结很难解开。汪新怅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马燕背靠在窗边的墙上,看着汪新的一举一动,眼睛湿润,表情却依然倔强。
汪新终究还是不忍心放手,放不下马燕。他悄悄跟着马燕,见她拉着一车的货物吃力地走着,实在是心疼便上前帮忙。马燕积压的情绪爆发了,撒开手叫嚷起来:“汪新,你换个对象处吧!只要不是我,你想娶谁娶谁。”“我知道,就凭我爸做的那个事,我八辈子都不配娶你。可是我换不了对象,不是你,这辈子就是不行!我过不下去!”汪新越说越激动,这心尖上的姑娘要是没有了,这不是扎心,是割心。
马燕忍不住流泪,快步向前走着。汪新推着车,在后面跟着她,想要追又不敢追,那么一点点距离,让他心痛到极点。仿佛这个世界所有的痛苦,都是为相爱的人准备的,有了最爱,就有最痛。
看马燕哭了,汪新慌了:“燕子,你别哭,你一哭,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哭,我从小就不爱哭,我把眼泪都咽肚子里了。他们骂我是劳改犯的闺女,我不哭;他们往我身上泼泔水,我也不哭!我就是不哭!我一哭,那些欺负我的人,就更高兴了。我十四岁,我妈高烧晕了,半夜,我背着她去医院,大夫说是肺炎,住院得交钱。我没钱,就问大夫,我能不能把血卖给医院?那大夫哭了,我也没哭……”马燕哽咽着说。
汪新想跟近一些,想靠近马燕,给她安慰。马燕突然回过身,满脸泪痕地说:“七岁到十七岁,我咽到肚子里那么多眼泪,现在才知道,这些眼泪,都是你们家给的!”汪新被她的神情吓住,不敢再向前一步。“我承认,我天天想你,不过,我不想再见到你了。看到你,我就想起我妈,我就想起那十年,我们娘儿俩受过的苦,还有我爸在监狱里过的日子。我不知道,我爸能不能过得了心里这道坎,但是我知道我过不去。”纵使万般纠结,是爱是恨难分清,但结局在她心里,却已泾渭分明。
马燕抢过汪新手中的车把,瘦小的身躯,倔强地推着车,踉跄地走着。远处,马魁站在树下等着女儿。马燕看到父亲,快速擦干眼泪。马魁接过女儿的小车,回头看了一眼汪新,推车往家走。汪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一切都像是在梦中。
昏暗的小路上,父女无话,马魁能感受到女儿的绝望和悲伤。马燕的爱情,一步一步走向悬崖峭壁,直至无路可走。
夜已深,整个大院都安静下来,只有雪花轻轻地飘落。汪新呆呆地坐在床边,在黑夜里戴着一副墨镜,用墨镜来掩盖情绪,不想让人看见他在流泪。
汪永革偷偷看了一眼儿子,轻轻地关上门。大错已成,他早已没了回头路,他仅有的念头就是要给儿子一条道,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却把儿子往绝路上逼。
汪永革在自己屋子里哭,在妻子的遗像前哭,在儿子的门口哭,多少眼泪都不能洗净他的罪恶。他给兄弟插刀子的那一刻,就给自己套上了刑具。
雪停了,出太阳了,大院里的人忙碌起来。
汪新疲惫地睁开眼,习惯性地看向父亲的房间,里屋门开着,父亲不在。整个大院,顿时陷入了慌乱。老吴媳妇跌跌撞撞地跑进家门,冲着老吴喊:“汪新又找不着他爸了。”老吴说:“出去遛弯了吧?”“汪新找了一上午,也没找着。”
“一上午,能丢哪儿去?”“汪新说,他爸最近经常记不住道儿。”“那别真走丢了,都去找找。”老吴说着,匆忙穿上外衣,快步走出家门。老吴媳妇追出去,给他扣了顶棉帽子。
老吴走出家门,看到老蔡正开自行车锁,问:“干啥去?也去找老汪?”“不找咋整?老了也不省心,腿脚儿磕磕绊绊的,还瞎溜达!”老蔡一边责怪一边担忧。“你往哪片儿找?”“我上东边看看,小年他们往南街那边去了。”“那我往北边,你也小心着点儿,都是老柴火板子了!”瞧着老蔡骑车像镜头放慢了似的,略显迟钝笨拙,老吴提醒了一句。
老吴出了大院门,确定方向后,努力快步走着。老吴一边走,一边左右看。“一转眼,都老了,都老了啊!”老吴连连哀叹,带着几分悲凉。
一个时代过去了,他们老了,老掉牙了,头发白了。他们曾热血沸腾,气壮如牛,犹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可惜,老了以后四处开裂,甭说刀枪了,就是随便一道坎儿,一根细小的枝条,都能绊倒戳翻他们一个跟头。
大家纷纷加入了寻找汪永革的队伍,他们在附近的每一个角落里穿梭。
谁也没想到,汪永革居然会去投案自首。他在宁阳铁路公安分处门外蹲了很长时间,吞云吐雾,脚下扔了好多烟头。最终,他扔下烟蒂,毅然决然地往里走。临进大门时,汪永革回头看了看熟悉的街道,百感交集。
胡处长接待了汪永革,见老汪衰老成这样,他大吃一惊。汪永革神色庄重地自我介绍,胡处长关切地说:“老汪,你还用自我介绍吗?听说你最近病了?咋样了?”汪永革深吸一口气说:“我要自首。”胡处长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头雾水。汪永革重复说:“我杀人了,我要自首。”“谁?什么时候?在哪儿?”胡处长感到汪永革的精神状态有点不对,向同办公室的民警招手。那个民警走过来,不解地看着他们两个。
汪永革坦白说:“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事儿,我当时失手杀了个人,后来我嫁祸给了当时的乘警马魁。”胡处长看着他没说话,感到问题很复杂,民警走到汪永革的身后,等待处长指示。
汪永革颤巍巍从衣兜里掏出几张信纸说:“我最近脑子得了病,经常会忘事儿。我怕说着说着就忘了,就把所有的事儿都写在了这材料里。”胡处长接过纸,仍然满脸震惊,难以置信。只听汪永革补充说:“指天发誓,句句属实。”
胡处长快速看过手中的自首材料,一时难以决断。汪永革环顾四周,对身后的民警说:“小同志,把你的手铐拿出来,我是杀人犯。”说着,他举过双手。
胡处长和民警望着汪永革,不知该怎么处理。
等汪新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父亲被带进了审讯室。汪新坐在审讯室门外走廊的长椅上,头发凌乱,疲惫不堪,双手紧张地搓着脸。
审讯室内,胡处长和另一个刑警在隔间看着汪永革,讯问已完毕。胡处长收起笔录本问:“老汪,你说完了?就这些吗?”汪永革点着头说:“就这些,句句属实,你们赶紧放了马魁!”“马魁早放了。”胡处长明白,汪永革又有些记忆混乱了。“放了?那太好了,太好了,真快!我想见他,求你们让我见他一面,我坐牢前,总得见他一面。”一听说马魁放了,汪永革两眼放光,吵闹着要见马魁。
汪永革一脸期待地望着胡处长,胡处长无奈地看着他连连叹气,然后转身离开审讯室,留下一个刑警看着汪永革。
胡处长看见汪新,问道:“给你爸送药?”汪新点点头:“是的。”“交给里面的小李,让他赶紧把药吃上,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的。不过,那自首材料写得真清楚。”“我爸,他说的啥?”胡处长看了一眼汪新,他立刻意识到不该问。
胡处长说:“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也得按着流程来,整件事搞清楚之前,你爸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去把药给小李,待会儿等手续办完了,暂时把他转到看守所去。”
胡处长说完,摇了摇头,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你爸想见马魁,我看看能怎么办吧。就算合规,也得看人家老马愿不愿意见他,是不是?”
汪新看着走远的胡处长,深深地低下头,万般滋味在心头。
夜,越来越深。汪永革在看守所单人间里呆坐,他形容枯槁,想了想站起身,用手摸着看守所里简陋的一切——铁窗、铁门、冰冷的床……摸着摸着,他老泪纵横,深切感受着马魁当年所经历的苦……
胡处长叫来马魁,无奈地对他说,汪永革喊了好几天要见他。老汪脑子出了问题,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调查还没结束,真怕他出事儿。这时,门外有个刑警敲门进来,请胡处长去开会。
胡处长起身,叹着气说:“老马,按规定你俩也不可能单独见,我们得派人跟着。你也不用说话,听着就行。当然,见与不见,得你自己定。你先想想,回头告诉我。”
胡处长走了,马魁坐在办公室里,面色阴沉。那个十年,是他生命的哀歌,这歌声唱得太久太长了,几乎耗尽了他的精气神,甚至连累妻女备受屈辱……思来想去,马魁决定走一趟,他在两个刑警的陪同下,去了看守所的会见室。
隔着铁栅栏,马魁看到已满头白发的汪永革,仿佛再次看见了淹没自己的那场暴雪。汪永革一看见他,立即兴奋起来,叫道:“老马,老马,我终于把你‘换’出来了。”马魁冷冷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汪永革激动地喘着气,转而捂着额头说:“这一激动,还忘了,要跟你说啥了。”马魁淡淡地说:“那就忘了吧!”“忘不了!这几天,躺在床上,吃着饭,我就想,老马就是这么过了十年。”汪永革嘴皮子不太利索,一字一顿地说。“那时条件没现在好。”马魁惨然一笑。
汪永革看了马魁一会儿,笑了:“老马,都说这人老了,是‘近事儿记不清,远事儿忘不了’,还真是的。我最近,突然想起好多事儿,那会儿你还是乘警,我刚当上乘务员。咱俩一趟线一趟车,就数咱俩岁数小,也是一起瞎折腾。结果,写检讨你都不知道改改字儿,你也不想想,两份一样的交上去,可不得挨车长骂。回头你还嫌是我写得不好,那是写得不好的问题吗?”汪永革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像唠家常一样和马魁唠着。
马魁静静地听着,往事一幕幕浮现,有憎恨的十年,也有暖暖的时光。
汪永革继续唠着:“你头一回跟嫂子见完面,就拉着我喝酒,可给你高兴坏了。因为喝多了,第二天一大早差点误了点,咱俩那真是飞奔着赶时间。后来,你跟着你师傅干了刑警,只要你上了车,我这心就稳当了。你师傅走的时候,你啥话也不肯说,拉着我一个劲儿地喝酒,我就陪你喝。结果到最后,是你把我送进的卫生所。这事儿,我一想起就哭笑不得。跟你说,我现在酒量可好了,就算到了下辈子,我也得跟你拼桌。”
马魁将目光从汪永革的脸上移向别处,曾经的那种愤怒,此时变成了无奈。
汪永革还在没完没了地说:“再后来,你上我的车抓贼。”说到这时,他突然惊慌了,温暖的笑意从他脸上慢慢消失,回到了现实。马魁看向他,等他往下说。
“我对不起你,马魁。这么多年,我快憋死了,说实话,也就在这看守所的硬床上,我睡了几个踏实觉儿。你就让我死在牢里,你们就让我死在牢里!我求求你老马,求求刑警们,让我死吧!”汪永革越说越癫狂,他像疯了一样,又磕头又作揖的。马魁几次让他别说了,可他都像耳聋了一般,根本就听不见。
马魁转过身,背对着汪永革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汪永革呆呆地看着马魁的背影,安静了下来。
火车行驶,窗外是一片田野,雪有些化了,大地已有春的气息。
马魁坐在餐车的一角,因为不是饭点,餐车里的人并不多。阳光照在马魁脸上,那光随着火车的行驶而闪动。马魁看着窗外,此时的他,看起来内心平静。
马魁下车后,走进胡处长办公室,问找他有啥事。胡处长告诉他,跟他说说汪永革的案子。今天老汪放出来了,汪新一早就去接他回家。马魁面若静湖,平静地点着头。
胡处长说:“细节都调查清楚了,汪永革当年只是过失致人死亡,死者持刀行凶,犯罪行为在先。关键是这案子已经过了追诉期限了,所以案件撤销了。老汪现在这个样子,在里面熬了这么些天,也算受到惩罚了。本来是可以取保候审的,家属也申请了,不过老汪他坚决不同意。”
胡处长说这话时,心里是忐忑的,毕竟马魁十年冤狱,这个心结搁谁都不好解开。他观察着马魁的情绪,见他一直平静无波,心下有许多感慨。
“依法处理,你看我干啥?我当年的冤案国家也早给落实了政策,日子还得继续过,是不是?”马魁的语气平平淡淡。
听了马魁的话,胡处长释然地笑了,他站起身拍了拍马魁的肩膀,带着某种崇敬。人在做,天在看。上天饶过谁?最终能够放过自己的只有自己。
汪永革回到家后,像是丢了魂儿,打不起一点儿精神。他坐在炕边上,昏昏欲睡,没什么力气,汪新给他脱衣服,照顾他休息。
汪新说:“爸,我发现您瘦了不少。”“是吗?有钱……难买老来瘦。”汪永革反应迟钝,说话也慢。“我给您送进去那些药,您都按时吃了吧?”“按时吃了,一顿不差,小黄片一天两次,每次三片;那个带糖皮儿的,一天一次,一次两片儿。”汪永革细细数着,慢慢说着。
“爸,您这记忆力,好像还比以前好了。”汪新鼓励父亲。“那是,我最近睡得好,踏实。”说这话时,汪永革的表情像是个乖孩子受了表扬似的,带着些许骄傲。汪永革问:“你和燕子,挺好的吧?”汪新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说:“她挺好,我也挺好。”汪永革躺在炕上,昏昏欲睡,汪新的眼睛湿了。
在外人看来,汪永革似乎有所好转。下班回家,老蔡媳妇告诉汪新,他爸气色挺好的,又开始给他买菜了。天儿好,刚才他又出门了。汪新说,是得多溜达,他爸就是爱睡觉。
进了屋,父亲果然没在家,桌子上凌乱地放着一些纸,被子也没叠。汪新顺手叠被子,整理枕头时,几张稿纸掉落下来。汪新拾起来看,是份写了一半的自首材料,他再看桌子上竟也是写了一半的自首材料。这样的纸满地都是,他吃惊地看着,说不出一个字。
汪永革又去了胡处长的办公室,他憔悴的模样让人不忍直视。他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自首材料,向胡处长坦白自首。胡处长与办公室里的刑警面面相觑,只好通知汪新,让他将汪永革接走。
汪新看着父亲百感交集。都说父爱如山,可他如今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写满了懊悔和愧疚。汪新推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父亲,一路碎碎念,一如父亲对他的那些年。“爸,跟您说了多少次了,上个月二十三号就撤销了案件。”他们路过一家饭店和澡堂子,汪新手指着说:“您出来那天,咱俩在这儿吃的饭,在前面洗的澡。爸,您记住了吗?”“记住了,你这么一说,我都想起来了。”“想起什么了?”“想起我没受着罪啊!这不行,这样真的不行!我得去坐牢,我得改造!儿子,我要去找警察,让他们抓我,不要抓马魁!”汪永革说着说着,就狂躁了。
汪新像哄孩子一样安抚父亲,直至他平静下来。汪新推着自行车,疲惫前行。
有时,马魁与汪新在街上出外勤,师傅在前,徒弟在后,他们几乎不沟通交流,两人相隔一米左右。马魁不经意回头,看了看汪新疲惫的脸,汪新在走神毫无觉察,师徒俩形同陌路。
没过两天,汪永革又拿着自首材料坐在铁路公安分处门口的台阶上,冻得瑟瑟发抖。汪新赶过来,给父亲穿上大衣,背起他就走,汪永革很顺从……这已成为一种日常生活。
这天,汪新接到通知,他父亲又来找胡处长自首。汪新真是累啊,他埋怨说:“爸,您是真忘了?胡处长都帮您数过了,这已是第五次了。”汪永革眯着眼唠叨:“累啊?”“这么天天折腾,能不累吗?”汪新一手推车,一手扶着打瞌睡的父亲,慢慢地往前走。
路过电影院门口,汪新放慢脚步。马燕正在卖货,生意不错。马燕看到路对面的汪新,两人对望,各自感伤。“那不是马燕吗?叫她一起回家。”汪永革不知何时醒了。汪新叹了口气,加快脚步,离开马燕的视线,继续前行。
“爸,如果我这辈子不结婚,您不会骂我不孝吧?”汪新说着,一回头,发现父亲睡了。他索性敞开心扉,对着睡着的父亲,把心里憋的话都说了:“爸,我和马燕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我想过下辈子,可是不相信有下辈子。我也想好了,马燕肯定能碰上比我好的,她长得好看,性格还利落。而我……我觉着我是碰不到了,到时候她结婚生子,过好日子,我就悄悄地护她周全。她小时候命苦,后半辈子,谁也别想欺负她。”
心里的话倒出来,敞亮多了。突然,汪新低头发现汪永革的自首材料掉在了地上。他一边扶车,一边弯腰捡纸,车子突然失去平衡要摔倒。一双大手从身后及时扶住了汪永革,汪新回头一看是师傅。
“车把稳了!”马魁严厉地说,像是责怪汪新不小心。汪新不敢再说话。马魁弯腰拾起那张纸,看着上面的字,心里五味杂陈。
汪新专心推车,马魁扶着汪永革,师徒俩保持着沉默。他们迎着风,亦步亦趋地向前走,汪新逐渐湿了眼窝。车过一道沟,险些失去了平衡,马魁下意识地抬脚踢了汪新的屁股。汪新忍不住叫出来:“哎哟,疼!”马魁呵斥说:“不踢你,连个车都推不好!”这对话,这场景,让师徒俩一怔,感到既温暖又熟悉。
汪永革被吵醒了,愣愣地看了身旁的马魁半天,痴痴笑着说:“马魁?你咋整的,啥时候长了一脸褶子?”马魁板着脸说:“回家照照你自己的老脸吧!”汪永革听了认真地摸着自己的脸。汪新忍着,继续推车。终于,他还是咧嘴笑出来,笑着笑着,又想哭了,不自觉地泪流满面。
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自首信”随风飘走……
这天一大清早,马燕被剁饺子馅的声音吵醒,走出房间见父亲正剁着酸菜。“爸,不是说好了,我做早饭吗?”“突然很想吃饺子。”马燕笑父亲嘴馋,就往厨房走。路过小餐桌,发现户口本放在桌上。马燕呆住,拿起户口本看,又看向父亲。马魁装得无事儿人似的,继续剁酸菜,随口说:“年纪也不小了,别总赖在我的户口本上。”父亲放下了,马燕心里便释然,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眼泪夺眶而出。
马燕走出家门,看向对面;汪新正站在自己家门口,向这边儿张望。两人看到了彼此,阳光照在他们脸上,两颗备受煎熬的心慢慢靠近。
汪新和马燕再次来到民政局结婚登记处,材料齐全,一切顺利,工作人员递过两个结婚证,他们像是领了两张奖状,拿着结婚证百感交集……
回首过往,情窦初开。她十七岁,他也刚刚十八岁,这一路走来,染过了岁月,爱意不曾改变。
儿子有了自己的生活,开启了新的人生之路,汪永革心满意足了,死也能够瞑目。给妻子上香,感慨地看着遗像,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说什么,只是久久地凝视着。
夜晚的故事和秘密比白天多。这不,蔡小年抱着两岁的孩子回家,就发现了沈大夫的秘密。他看见沈大夫趁着夜色掩护,提着小铁锹走出院门,来到一棵树下,朝周围望了望,然后挖了起来。
沈大夫挖了一个土坑,从怀里掏出一个报纸包,把报纸里的药渣滓倒进土坑里,又用土埋上。沈大夫的一举一动都被蔡小年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一夜过去,天色大亮。老蔡一家坐在外屋,围在桌前,研究起沈大夫填埋的药渣滓,老蔡拿捏着药渣,放在鼻子前闻着。蔡小年好奇地问:“爸,这是治啥病的药?”“我哪知道?不过,这肯定是中药。”“沈大夫得病了?”
老蔡媳妇想了想说:“我看她气色挺好的,不像得病的样。”蔡小年说:“那就是病得轻。”“有病就治,为啥趁天黑背着人把药渣滓埋起来?”老蔡媳妇想不通。“悄没声地埋药,应该就是怕咱们知道她病了。估计呀,还得是大病!爸,平时沈大夫对咱们都不错,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连医院都不用去,省了多少事。眼下她病了,咱们可不能不管不问。”蔡小年脑子一向机灵,觉得自己猜到了根子上。
老蔡听儿子这么说,笑了:“我一个老爷们儿,还能上门打听去?”“这有啥,等我跟她唠唠去。”老蔡媳妇接过话茬。老蔡媳妇的性子风风火火,说去就去。
老蔡媳妇敲了敲沈大夫的屋门,沈大夫打开门问她有啥事。老蔡媳妇说,去屋里说。沈大夫堵着门说:“不好意思,屋里没收拾,乱哄哄的,就在这儿说吧!”老蔡媳妇迟疑了一下,问道:“沈大夫,你挺好的?”“嫂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哪儿不好了?”“我看你最近气色不太好,若是碰上了为难事就说出来,大家都能伸把手。”“最近医院忙,可能是累着了,歇歇就好了。”“对,能歇就多歇歇,这活儿啊,一辈子都干不完,得抻着干,别把身子累坏了。”“多谢嫂子关心。”
老蔡媳妇伸头朝屋里看,沈大夫见她还不走,态度冷淡下来,问道:“还有事儿?”老蔡媳妇不甘心地说:“没事了,回去了。”
老蔡媳妇走后,沈大夫关上门,走到墙角,拎起一双解放鞋扔进水盆里。
回到家里,老蔡媳妇立即汇报:“老蔡,沈大夫家满屋子药味,都顶出门了!”“那就是真病了。”老蔡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说。“对了,猜猜我在沈大夫屋里看见啥了?”老蔡媳妇神秘兮兮地说着,眼瞅着老蔡。“看到啥了?”“一双男人的鞋。”
老蔡觉得媳妇少见多怪,有可能是马魁的鞋呢,沈大夫跟马魁不是挺近的吗?老蔡媳妇问:“中药是咋回事?”老蔡说:“人瞅着挺好的,那就不用管了。”
“你说,老马和沈大夫到底是咋回事?弄得不明不白的。”“跟你有啥关系?咸吃萝卜淡操心。”“没事唠唠嗑儿。”老蔡媳妇说完,就去忙自己的。
这时,马健和两个孩子在大院里热火朝天地踢球。
沈大夫抱着被褥走出家门,她来到晾衣绳前晾晒起被褥。一个男孩飞起一脚,足球飞向沈大夫家,撞开门滚进屋里。马健和两个孩子冲向沈大夫家去捡足球,沈大夫急了,边大声阻止,边飞奔回家,可还是晚了一步。
沈大夫拽着两个孩子的胳膊,怒气冲冲地拉出家门,马健抱着球跟在后面。沈大夫把两个孩子推到一旁,严厉地怒斥道:“你们怎么能随便进别人家里?太没家教了!”沈大夫的愤怒让马健和两个孩子都愣住,大气都不敢出。
“干妈,对不起。”马健乖巧地走上前道歉。“算了,没事了。”沈大夫连连叹气,走进家门,把门关得紧紧的。
马魁正在厨房揉面,听到儿子讲说经过,他一时怀疑自己没听清,问:“你说啥?你干妈家有个人?”马健说:“爸爸,我看见了,就在床上躺着呢!”“男的女的?”“蒙着被子,还没等看清楚,我们就被干妈赶出来了。爸爸,您都没看见,我干妈可吓人了,就跟变了个人一样。打小去她家,她从来没对我这么凶过。最近这段日子,我干妈都不让我去她家了。”
马魁想了想说:“孩子,你不小了,得明白事了。你干妈是女的,你不能说进门就进门,得提前打个招呼。”马健点点头:“我知道了。”“还有,你给我记住了,你干妈家里有人的事,千万不要对外人讲,包括你姐!”“可是,不光是我一个人看见了,他们也都看见了呀!”“别人看见是别人的事,你不能出去乱讲,明白吗?”
马健点点头,被爸爸打发回屋写作业去了。马魁一边揉面,一边想着那日在饭馆里,他和沈大夫之间的对话。原来沈大夫的难言之隐在这里。
住在这样嘈杂的大院里,想隐藏点儿秘密实在不容易。很快,两个派出所民警登门来访,点名要找沈秀萍——沈大夫。
老陆正在院里打蜂窝煤,他认识其中一个姓张的民警,便问道:“小张,有事儿?”小张没回答,反而问老陆:“沈秀萍住哪屋?”“那间,啥事儿?”老陆指了指,带着些许不安。小张说:“您先忙着。”然后和另一个民警朝沈大夫家走去,左邻右舍好奇地看着,议论纷纷。
过了一会儿,俩民警从沈大夫家出来,老陆忍不住又问了一嘴:“小张,咋了?”“哦,没啥事儿,有个刑满释放人员住这院里了,我们过来核实一下情况。”老蔡媳妇听了,一声惊呼:“啊!刑满释放人员在沈大夫家?”小张说:“是的,是她的父亲。”
大院里顿时炸了锅,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小声议论着。老陆问:“小张,她父亲犯的什么罪?”小张说:“你们别打听了,反正人都出来了。”“别呀!这话哪有说一半的,到底怎么进去的?”老蔡想要一探究竟。小张迟疑了片刻说:“这个……说出来不好听,流氓罪。”老蔡媳妇又是一声惊呼:“啊?流氓罪?”“我说最近沈大夫神神秘秘的。”老吴媳妇说。
民警走后,新搬来的女邻居一脸鄙视地瞥了一眼沈大夫家,抱怨说:“真晦气!刚搬来就碰上这事儿!咱院里怎么还有这种人!”“嘿嘿嘿,嘴上有个把门的,不爱住这儿,可以搬走。”老陆听不下去地说道。“凭什么呀!好不容易分套房子,要搬也是那屋搬。”说完,她扭头走了。
沈大夫家的屋门打开,沈大夫神情严肃地走出来,院里的议论戛然而止,瞬间安静下来。沈大夫看了大家一眼,径直向马魁家走去。老蔡媳妇凑近老吴媳妇,小声说:“我就说有事,前些天,我可亲眼看见了。”“唉,小声点,可别让沈大夫听见。”“好了,都散了。”随着老陆一声吼,众人各回各家,院子里消停了。
沈大夫到了马魁家,两个人静静地坐着,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沈大夫说:“马哥,他来了。”马魁问:“你为啥不早跟我说一声?”“说了有啥用?我还能不收留他?”“我的意思是,总比这锅盖让人家掀开了强,咱俩可以商量商量,想个万全的办法。”“没有办法,他来了,我就得管他。该来的,早晚要来,躲不过,就面对吧!”“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只是就算再难念,也总能念过去,你得挺住了。还有,碰上实在过不去的坎儿,就跟我说,多少能托你一把。”
沈大夫点点头,起身离去。望着她的背影,马魁想起那日在饭馆,她边喝酒边说:“一九八三年,我爸和我妈离婚后,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他们在小树林里见面,被警察抓住了,由于没结婚,判了流氓罪。当时,我都不想回来了,我丢不起人呀!”
那次,他陪着她一起喝了许多酒,一起想过以后,一起遥望过余生,一起算过接下来的日子。
沈大夫回家后,来到厨房和面烙火烧。她将烙好的火烧放进布兜里,拎着回了屋。床上躺着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人,沈大夫轻声说:“你的病治不好了,也只能这样了,走吧!”
见他不说话,沈大夫接着说:“烙了一袋火烧,你带着。”沈父依旧默不作声,他重病在身,活不了几天了。沈大夫哀求说:“求求你了,让我轻快轻快吧!”
沈父的身子颤抖着,传来抽泣声。过了一阵子,他爬起来,穿好衣服,戴着帽子和口罩,抱着一个布兜,在女儿的陪同下来到屋门前。沈父低声说:“我还是从后窗走吧!”“不,你从大门走。”说着,沈大夫欲开房门。“这样对你不好。”“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说完,沈大夫打开房门。
沈父犹豫片刻,走出房屋,沈大夫跟在后面。沈父说:“你不用送我。”“我应该送送。”父女俩穿过院子,走出院门。
沈父停了片刻,大步而去,他的背影越走越远。沈大夫突然高喊:“爸,您保重啊!”接着,她蹲下身,埋头哭了起来。
这是最后一场雪,每一片雪花,都带着记忆和伤痛。雪花飘落,潜入大地的睡眠,来年化作水,滋润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