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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姚玉玲彻夜难眠,起身在灯下写信……一大清早,她就到了邮筒前,把信塞进邮筒。信邮寄出去了,心也随着去了。

人似秋鸿来有信。姚玉玲天天盼望着来信,盼望的日子真是煎熬。这天,铁路工人大院外响起清脆的车铃声,邮递员推着自行车给邻居们发信,姚玉玲站在一旁,轻声地问:“同志,请问,有姚玉玲的信吗?”邮递员摇摇头:“没有。”

牛大力收到了信,很是开心。他瞥见姚玉玲满脸失望,好奇地走过去问:“你等谁的信啊?”姚玉玲说:“我表哥。”“表哥?没听你说过。”“谁家没几个远房亲戚,反正跟你也搭不着边,还能都告诉你?”“不能这么说,你表哥就是我表哥,你是找他有啥事吗?我也能给你办。”“你办不了,别问了。”

姚玉玲边说边进了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把牛大力关在了外面。姚玉玲越冷漠,牛大力的猜测就越多,想得也越多。

日日夜夜,日子轮回。马燕蹲在炕上铺着被褥,马健从外屋走了进来,她问:“都洗干净了?”马健点点头,马燕又说:“睡觉吧!”说着,马燕给他盖好被子,反复嘱咐:“好好睡,姐出去了。”“姐,咱爸什么时候能回来?”“姐也不知道,这样,等他来电话了,姐问问。”“我都想他了。”

弟弟的话,让马燕鼻子一酸,她摸了摸马健的头说:“要是想一个人,就边想边睡,这样梦里就能梦见他了。”“真的?那我试试。”说着,马健闭上了眼睛。“姐拍你睡,一会儿就睡着了。”马燕拍着马健,拍着拍着,她的眼泪滚落下来。

此时,医院的病房内,马魁、汪新和弱弱躺在各自的床上,弱弱翻来覆去像烙饼一样折腾。“你能不能消停点?”汪新生气地说。弱弱不搭理他,照旧翻身。

马魁说:“人家就翻翻身,也碍着你事儿了?”“怎么你俩成一伙的了?”说着,汪新裹着被子,背过身去,只听马魁又说:“弱弱,你甭搭理他,睡你的。”

夜已深,弱弱睡着了,打着鼾声,他的被子翻到一旁。马魁从床上爬起身,望着弱弱,汪新说:“这小子,睁眼折腾人,闭眼闹腾人,跟他在一块儿,就是不病死,也得让他磨死!”

马魁站起身,走到弱弱身旁,他发现,弱弱穿着外衣睡觉。衣服前边被撕坏了一大块,他把被撕的口子抻了抻,然后给弱弱盖好被子。汪新不解地望着马魁。猛然间,弱弱惊醒了,一拳打在马魁脸上。马魁摸了摸嘴,看了看手,弱弱也清醒过来,一下子愣住了。

汪新气不过,恶狠狠地说:“小崽子,好心好意给你盖被子,还动手,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汪新就要起身下床,弱弱立马做出防守状。马魁瞧着汪新,说:“你消停点!”然后又转向弱弱:“你怎么穿着衣服睡觉?多不舒服啊!”“跟你有啥关系?”弱弱一副浑不吝的样子。“师傅,这小子好赖不分!”“关你啥事,睡觉!”马魁说着,上了自己的床,翻身睡去。

汪新瞪了弱弱一眼,也躺下了。弱弱躺下,他默默地望着马魁,内心有所触动。

翌日,医院病房外一个穿着隔离服的护士在喷洒消毒液。稍后,病房门开了,医生和护士穿着防护服,推着小车站在门外喊:“开饭了。”汪新从护士手里接过三个饭盒,马魁问:“护士,有针线吗?”“干啥?”护士立即警惕起来。马魁笑了笑说:“缝衣服呗!还能干啥?”护士说:“一会儿给你拿。”

“今天有没有什么感觉?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医生问。汪新摇摇头,问道:“请问,有信儿了吗?”医生说:“没有。”“那到底得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快放出来了。”“我们没病了?”“你们的血液样本送到北京化验了,结果还没出来。北京那边的专家要求亲自给你们做个系统检查,所以你们马上要离开这里去北京,大家准备一下吧!”医生说完,就关上了房门。

一听说要去北京,汪新愣怔了:“还得去北京?你先别锁门!”他的话音伴随着锁门声,他无奈地喊着:“我问你话呢!”只是,再也没有回音。

外面彻底安静了,风都像是静止了。

汪新端着三个饭盒走到床前,望着马魁说:“师傅,他们要带咱们去北京!”“我耳朵好使。”说着,马魁接过一个饭盒。“师傅,这事闹大了!咱不会真染上了吧?”到了这一刻,汪新才开始真正地担心起来。“能死在北京,挺好!”弱弱似乎有点兴奋,他伸手拿饭盒,被汪新一把打掉,饭菜撒了一地。

汪新气急了,嚷道:“都是你害的!”说着,汪新正要上前揍弱弱,马魁一把将他拽走,看着他说:“你打死弱弱,病就好了?”

弱弱若无其事地捡拾着地上的饭菜,放回到饭盒里。马魁把自己的饭盒递给他说:“吃我这份。”弱弱看了马魁一眼,大大咧咧地接过去,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看着弱弱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汪新气得发抖。

“弱弱,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要不要帮你通知一下?”马魁问。“死了。”两个字说出口,弱弱红了眼圈。马魁一声长叹,是心酸,也是怜悯。

马魁坐在床上,缝补着弱弱的衣服。汪新靠在床上看着报纸说:“还给他缝衣服,惯的!”马魁没说话,弱弱在一边看着。马魁闻了闻衣服,弱弱问:“啥味儿?”“汗馊味,车厢味,消毒水味,尘土味,各种路上的味儿。”马魁说。“就是没人味儿!”汪新补了一句。

马魁补好了衣服,递给弱弱,收拾着针线。弱弱把衣服穿上,半晌挤出一句:“谢谢您!”“终于说了句人话!”汪新给了弱弱一个白眼。

夜晚,明月挂窗口,月华似水流。

三个人躺在床上,各想心事,都在失眠,床如热锅,煎得他们翻来覆去。马魁问汪新:“你也睡不着了?”汪新担心地问:“师傅,您说咱们能得病吗?”“想交代后事,赶紧说,别到时候来不及。”

汪新沉默片刻,感慨道:“说句掏心话,自打我套上这身警服那天起,就把命穿在外面了。老天爷开眼,能活到退休;老天爷眼一闭,就提前归位了。这些事,我早想好了,临到眼前,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觉得有点亏。”马魁问:“哪儿亏呀?”“没娶媳妇,没给老汪家续香火。”“这都是你自找的,活该。”“对,都怪我没本事,迈不过那道坎儿。”马魁听得出来,汪新话中有话。

马魁瞪着汪新,汪新接着说:“您别拿老虎眼瞪我,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还哪儿亏?”“再就是……还没来得及孝顺我爸,孝顺您。”“我这儿你就省省,用不着。”“师傅,我有两件事没弄明白,要是就这么糊涂着走了,那下辈子准投胎成糊涂虫了。”“说吧!我听着。”

汪新好奇地问:“先说眼前的,这小子,把病传染给咱们了,你怎么还对他这么上心?”马魁叹气说:“他没爹没娘的,能活到这个岁数,不容易,一定吃了不少的苦。你看他干巴瘦的,就一层皮包着骨头架子,晃荡晃荡都得晃散了。你没看见,他都穿着衣服睡觉?像他这样的孩子,从小到大到处流浪。走到哪儿,倒头就睡;一遇到情况,撒腿就跑。现在这样,他能吃顿饱饭,能睡个好觉,就算他这一生中的好日子了。”

马魁的一番话,直击弱弱的内心。他闭着眼睛,眼睛里渗出泪水,他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这么体谅他。

过了许久,马魁都以为汪新睡着了,他却又问:“师傅,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您对我爸没好脸子,跟我也是一阵好一阵坏的。工作上,您对我没的说,可是一说到我和马燕的事,就没好脸子。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这事的根在哪儿?要是我惹着您了,您骂也好、打也好,尽管冲我来就完事了,不会跟我爸较劲。不过,您要是对我爸有意见,那您为什么收我做徒弟,还教我这么多本事?想来想去,越想越乱,都搅成一团乱麻了,我捋不清楚。师傅,您趁我还活着,给我个明白,这样的话,我也算没白活。”

听汪新说了这么多肺腑之言,马魁心有所动,心想也应该和汪新说说当年的事儿了。尽管过去了十年,仍历历在目。

当时,小偷冲进餐车,马魁追进去,小偷又冲进厨房关上门。马魁发现餐车的墙上挂着列车长的衣服。马魁用力踹门,可是厨房门从里面锁上了。他用力踹门砸门,终于破门而入,厨房里空无一人,而窗户却被抬了起来。

马魁看到一个人影,在厨房尽头闪过,便消失了。他趴到窗口,探头张望,发现远处铁轨旁,躺着一个人……为此,他付出了十年光阴。十年牢狱,十年的人生如同游戏,心结难解,悲痛难逝。

回想起来,马魁心潮起伏,那过往的岁月,让他淡定不起来。因为那个十年,他满腔热血一瞬凝固,他所有的向往全落了空。

马魁讲完,他和汪新之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汪新问起那个人,马魁毫不犹豫地回答:“汪永革。”

汪新难以置信,再三追问能确定那人影是他父亲吗?马魁斩钉截铁地说,能确定。汪新心里充满疑惑和不理解,问道:“这没道理呀!要是我爸真的看见了是那小偷自己跳车摔死的,他没理由不给您作证。”马魁说:“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当年,你俩有过节?”“跟亲兄弟差不多。”“所以这些年来,您一直恨着他,恨他见死不救,恨他害您蹲了十年冤狱?”“倒也谈不上恨。我就是整不明白,这么些年了,他为啥就不能给我句话。哪怕他说瞅我不顺眼,就想让我蹲大狱,我都认了,可是他就是不吐口。”

汪新真是想不明白,又问:“到底为啥?”马魁掏心窝子说:“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就多说两句。汪新,你是个好警察,是个好苗子,看着你从一毛头小子,一天天成熟起来,能独当一面,我也替你高兴,我算没白收你这个徒弟。不过,你跟马燕的事儿,不成!我心再大,也不能答应马燕管汪永革叫爸,你明白吗?”汪新发誓说:“师傅,这次我要是死不了,一定把这事儿整清楚。”马魁点点头说:“行,等你整明白了,到我坟头跟我念叨念叨,要不然我见了阎王也不踏实。”

这时,一直在旁听的弱弱,插了一句:“叔,您蹲过监狱?”马魁点点头。弱弱又望着汪新说:“我听明白了,你爸不是玩意儿,看着自己兄弟遇难,却见死不救!”“你小子说啥?有你什么事儿?”说着,汪新就要动手,马魁连忙阻拦,说:“这孩子的话不中听,但是说得没错。汪新,一码归一码,只要你爸能当面锣对面鼓把当年的事跟我捋清楚,你和马燕好我不拦着。说这些也晚了,马上要跟阎王爷报到了,死不瞑目啊!”

弱弱突然说:“叔,你死不了,我没得艾滋病,我骗你们的。”“你说的是真的?”马魁激动地问。弱弱点点头说:“真的。”汪新欣喜若狂,跳起来冲到窗口使劲拍打,大声喊着医生、护士,马魁劝他别喊了,人家早下班了,明天再说。

随后,马魁又问弱弱:“弱弱,你为啥要编这个病?”弱弱说:“我不想坐牢,也不敢出去,只有这个病,才能在医院待着。”“为啥不敢出去?”“我一出去,我老大肯定饶不了我,非弄死我不可。”

马魁过去撸起弱弱的袖子,看着上面都是伤疤,问:“这都是你老大打的?”弱弱点点头说:“是的,叔。”“孩子,你放心,等我们出去,一定把你老大那帮人一锅端了。但是你得配合我,告诉我他们在哪儿。”

弱弱点着头,马魁真心对他好,他相信马魁的话。这一夜,他们睡了一个安稳觉。

次日,装备齐全的医生护士走进病房,汪新迫不及待地说:“医生,这小子没病,瞎编的,赶紧放我们出去!”医生狐疑地看着汪新,弱弱接话说:“我真没病,我骗你们的。”医生郑重其事地说:“这种事能闹着玩?你说没病就没病!那得专家说了算!车给你们准备好了,现在就出发,请你们配合。”

医生的态度不容商量,汪新望着马魁问:“师傅,现在咋办?”马魁说:“听医生的,这也是人家的工作,正好还能免费去趟北京。”

这时,汪永革、老陆、老蔡、老吴还有沈大夫来了。他们拎着大包小包,里面放着暖壶、洗脸盆啥的,来为马魁和汪新送行。

汪新一见到汪永革,连忙说:“爸,您来得正好,赶紧去找一下院长,我们根本没病,这小子胡编骗人的。”汪永革一听,又惊又喜。“找谁都没用,到北京再说吧!”医生说。弱弱反驳说:“我真没得病,我从收音机里听来的这个病,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早干吗去了?这会儿说已经晚了,有话留到北京说去。”医生说着,就让两个护士架起弱弱,把他往车上拽。

正当弱弱拼命挣扎时,一个声音传来:“把他松开吧!”走过来的正是院长,他说:“刚刚接到北京的电话,化验结果出来了,所有人HIV阴性。”汪新忙问:“啥意思?”院长说:“就是没事儿的意思,用不着去北京了。”马魁笑着说:“我还寻思着,能免费去趟北京。”

气氛越来越轻松,在场的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冬夜,大院里静悄悄的。牛大力从家门走了出来,小心地朝周围望了望,向姚玉玲家走去。他小心翼翼地敲开了门,看到了戴着口罩的姚玉玲,关切地问:“你这是咋了,病了?”姚玉玲警惕地说:“你别过来,离远点。你是不是去医院看过汪新?”牛大力一头雾水地问:“咋了?”“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我都听说了,他得了不干净的病,会传染!现在,你可能也被传染了,你快走。”说着,姚玉玲就要关门,被牛大力挡住,说:“汪新抓的那孩子,压根儿就没病,吓唬人呢!”

姚玉玲说:“他说没病就没病?万一真有病,故意隐瞒呢?”牛大力解释说:“大夫说了,就算真有病,也没那么容易传染,要么通过血液,要么那啥!”“那啥是啥?”“就是……男女睡觉。”“不要脸。”

牛大力让姚玉玲把口罩摘了,去他屋里一趟,给她一个惊喜。姚玉玲将信将疑,架不住牛大力的忽悠和好奇心的驱使,跟着牛大力去了他家。

一进屋牛大力就关上房门,上了门闩,拉严窗帘,姚玉玲紧张起来,忙说:“你别锁门。”牛大力神秘地说:“好事不能被人看见,走,去里屋。”“我不去,你把门打开!”“你就进去看一眼,行吗?”

“牛大力,你可别动歪心思!”姚玉玲的眼睛里充满了防备。牛大力委屈地说:“我是那样的人?”姚玉玲犹豫了一下,走到里屋门外,朝屋里望去,地上用床单罩着一个东西。姚玉玲走进去,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牛大力满怀期待地说:“掀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姚儿,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姚玉玲沉默片刻,掀开床单,一台落地收录机出现了,她问:“这是花了多少钱买的?”牛大力问:“喜欢吗?”看到姚玉玲点头,牛大力激动得语无伦次:“你这一点头,多少钱都值了。来,咱听听动静。”说着,牛大力插上收录机电源,姚玉玲抚摸着落地收录机,打开收音机,《我的中国心》的歌声传来。

听完歌,牛大力又说:“放个歌听听,里面有磁带。”姚玉玲按下播放键,是张蔷的《路灯下的小姑娘》,牛大力跟着强劲的节奏摇晃着身子,问姚玉玲:“怎么样,好听吧?”姚玉玲说:“这声音,听着有点杂。”

“刚出壳的核桃,搓搓就光溜了。来,录个音试试。”牛大力说着,拿出里面的磁带,把一盘空白带放进带仓,说:“可以录了。”姚玉玲问:“录什么?”牛大力洒脱地说:“想说就说,想唱就唱,你随便来。”

牛大力按下录音键,姚玉玲惊呼一声:“呀,这就开始录了?”“下面,欢迎姚玉玲同志,给大家表演个节目。”牛大力情绪激昂,兴头十足。姚玉玲想了想说:“嗯,这样吧,我就跳段舞?”牛大力提醒说:“跳舞录不上。”“那唱首歌?可是没有伴奏。”

牛大力让姚玉玲说一段,就说说落地收录机,这可是个好东西。于是,姚玉玲清了清嗓子:“落地收录机是个好东西,它能当收音机用,能当播音机用,还能当录音机用,有了它,生活会增添更多的乐趣。”“都有哪些乐趣?”牛大力在一旁配合着。姚玉玲字正腔圆地说:“例如吃完饭,听着美妙的歌曲,跳一段舞蹈,既有助消化,又陶冶情操。想唱歌的时候,把歌声录下来,会成为永久的纪念。”

“姚儿,我今晚吃得有点撑,你教我跳舞吧!”牛大力趁机顺着杆子往上爬,他按下播音键,《路灯下的小姑娘》的歌声传来,他说:“来,姚儿,你跳,我跟着学。最近特流行的那个叫迪斯科。”

姚玉玲随着歌声跳起迪斯科,牛大力也跟着跳起舞来,他跳得很笨拙。姚玉玲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牛大力一看跳舞能使她开心,跳得更加卖力了,他的身体扭曲夸张,看着越发好笑。

姚玉玲和牛大力围着落地收录机跳着舞,这是牛大力难得的独享开心时光,多少次,他梦寐以求。

突然间,落地收录机冒起一股白烟,紧接着火星四溅,转瞬没了动静。姚玉玲受到了惊吓,躲闪时撞进了牛大力的怀里。牛大力愣了片刻,趁机猛地抱紧了姚玉玲。

夜色让人迷乱,过了好大一会儿,姚玉玲轻声地说:“我都喘不过气来了。”牛大力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掌,说:“姚儿,你等我再研究研究,我保证,绝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姚玉玲恢复了理智说:“别费心思了。”“这有啥?为了你,我不怕费心思。姚儿,我现在是买不起新落地收录机,这是一台坏了的,我自己攒的,可我一定会努力的,早晚有一天,你要啥,我给你买啥。”

夜色蛊惑人心,牛大力的话让姚玉玲动了感情,她的眼睛湿润了。牛大力趁热打铁地说:“姚儿,你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把你捧在手心儿里,搁在心窝儿里!”姚玉玲挣扎说:“我得跟我妈商量商量。”男人的甜言蜜语,是女人的软肋。姚玉玲在这一刻,多少也有点动摇。

“你妈那边,我跟她说去,她肯定会同意的。”说着,牛大力再次拥抱住了姚玉玲,她没有拒绝,他的眼睛炽热如火,她被烧灼着,脑子近乎空白。“那可不一定。”姚玉玲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哎,我陪你做身新衣裳去吧!衣裳做好了,咱拍一套相片去。”牛大力兴奋异常,开始了他的幸福规划。

翌日,牛大力骑着自行车,驮着姚玉玲从铁路大院里出来。突然,他来了一个急刹车,姚玉玲吓得惊声尖叫,赶紧抱紧他。不远处,恰好贾金龙走了过来,他循着姚玉玲的尖叫声,恰好看到这一幕。姚玉玲搂着牛大力的腰,嗔怪着说:“你干什么呀!吓死我了。”牛大力乐呵呵地说:“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什么感觉?”“小鸟抱老牛。”牛大力话音一落,姚玉玲就捶了他一拳,只听牛大力说:“再使点劲。”姚玉玲娇嗔:“讨厌!”

两个人像极了打情骂俏,被贾金龙看在眼里,问道:“哟,你们这是去哪儿?”姚玉玲瞟了贾金龙一眼,没有吭声。牛大力盯着贾金龙,说:“是你呀!马叔和汪新的朋友。”“好记性。”贾金龙笑着说,一副潇洒大方的样子。“我跟没过门的媳妇去做身新衣裳去。”牛大力挺直了腰板。“那得祝福你们。”贾金龙说着,笑意更深长,他的眼神扫过姚玉玲。“多谢了,你是去找马叔和汪新?他俩都在家呢。”“不光是找他俩,主要是来看望一个挂在心里、日思夜想的朋友。”贾金龙说完,大有深意地看着姚玉玲。她听出了话外音,低下头去。

牛大力问道:“女的?”贾金龙笑而不语,牛大力说:“不说了,我们去买布去了,等结婚那天,你要是能赶上,喝我们的喜酒。”“行,能赶上的话,一定来。”说罢,贾金龙朝前走去。

从贾金龙出现,姚玉玲就低着头,直到她再次坐上后座,才抬起头来,望着贾金龙离开的方向,她的心有点乱。

骑了一段路,姚玉玲叫牛大力停车,说她的胃疼得不行,要回宿舍休息。牛大力想送姚玉玲去医院,她说家里有药,吃过躺一躺就能好。牛大力没辙,只好掉转自行车往回骑。姚玉玲望着远处的贾金龙,心里有了想法。

回到宿舍,姚玉玲皱着眉头靠在床上,牛大力坐在一旁,关切地问:“姚儿,你好点了?”姚玉玲有气无力地说:“还是不太舒服。”“那咋办?”“刚吃了药,哪儿那么快好?你先回去。”“行,你好好养着。等好了,咱再做衣服去。”“不着急,衣服啥时候都能做。”

等牛大力离开,姚玉玲彻底恢复了冷静。她已做出选择,不容妥协。

傍晚时分,天边的火烧云五彩斑斓。根据弱弱提供的线索,马魁、汪新带着四个地方派出所民警冲进小胡同里的一间民宅。那个老贼正在和四个手下热火朝天地喝酒划拳,被冲进来的马魁等人迅速擒获。

汪新立了功,汪永革高兴地做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他红光满面地拧开一瓶酒,说:“行!儿子,这又破了一个大案子,犒劳犒劳你!”“爸,我来倒酒。”汪新说着,从汪永革的手里接过酒瓶子,给他和自己满上。“一会儿,还有酸菜棒骨,锅上炖着呢!还欠点火候,咱先吃着。”“爸,我敬您。”

父子俩碰杯,边吃边喝。“这老贼逮住了,那小贼咋处理?”汪永革问。汪新说:“您说那个弱弱?依法处理,不过他认罪态度倒是挺好,发誓要重新做人,这也多亏了我师傅,把他感化了。”“这老马,还是有两下子,姜还是老的辣,往后,你多学着点。”汪新点点头,又给汪永革斟满酒。

汪新想借这个机会,让父亲说说师傅耿耿于怀的那件往事,于是问道:“爸,在医院的时候,师傅跟我说了一些你俩当年的事儿。”听了儿子的话,汪永革的酒杯放到嘴边,顿了一顿,一口喝掉了。之后,他才轻声问:“是吗,说啥了?”

“当时,我和师傅都觉得死到临头了,好些平时说不出来的话,也都说开了。”

汪永革夹菜吃菜,看起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汪新看着他,希望得到回复。汪永革打岔说:“你去厨房看看锅去,别潽出来。”汪新明白父亲的心思,他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爸,当年,我师傅在车上抓人的时候,您是不是也在车上?”

汪永革沉吟良久,汪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汪永革没有回答,反问:“他是不是跟你说,我看见他没杀人,是那小偷自己摔死的?”“那您到底看没看见?”汪新急了,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我要看见了,能不给他作证?我跟他也没仇没恨的,那天我根本没在车上,他看错了。”

汪新还想说什么,汪永革直接打断道:“这事儿,你别打听了,都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汪新不甘地说:“可是我师傅过不去。”“他就是认死理,你跟他处了这几年,他啥脾气,你应该有数。现在,老马的案子,该平反也平反了,恢复了警籍,又当回了刑警,领导也信任他、重视他,挺好。你在他手底下,好好干,本事学到手是自己的,其他的事儿,别想那么多,想多了也没用。”汪永革不想和儿子继续这个话题,瞧着儿子还是一副要纠缠的意思,他找借口说:“我去厨房看看棒骨去,火候应该差不多了。”

看着父亲进了厨房,汪新抿了一口酒,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说不通,堵得慌。

厨房砂锅里的棒骨酸菜咕嘟咕嘟冒着泡。汪永革站在一边,拿勺子搅了几下,沉沉地叹了口气。

起风了,雪花飞舞。

大地清寒,一片一片雪花覆盖着它的身体,给它盖被子,给它一个冬天的温暖。

雪停的时候,姚玉玲如约来到了河边,看到了等候已久的贾金龙,他热情地迎了上来,说:“走,我请你吃好吃的去。”姚玉玲冷冷地问:“你到底什么意思?”“边吃边说,行吗?”“不说清楚,吃不消停。”“不都说了,我来宁阳,是惦记一个挂在心里的、日思夜想的朋友。”“你的朋友多了,谁知道是哪一个?”“你上次去哈城,我的一片心意,你还看不出来?”“后来呢,我给你写信,你为什么不回信?”“做生意得到处跑,等回来就晚了。这不,寻思见你当面说。”“可也不能一封信都不回吧?”“回了万一露馅,咋办?玉玲,咱俩这事,不能让马叔和汪新知道,那样的话对你对我都不好。”

姚玉玲不解,这有什么不好的。这个男人的心思太深,她根本摸不透。贾金龙能言善辩,解释说,他来到工人大院,就从那个姓牛的手里把她抢走,马叔和汪新得怎么想他?她姚玉玲背后也少不了闲话,将来在大院跟邻居还怎么处?

姚玉玲觉得这话说得通,问该怎么办。贾金龙让姚玉玲再给他点时间,他会处理好。不过,他没想到,她和牛大力发展得这么快。

姚玉玲说:“那是他对我好!”贾金龙的甜言蜜语张嘴就来:“我会对你更好,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玉玲,我一定会尽快处理好我这边的事,然后就把你接到哈城去,请你一定相信我。”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贾金龙身上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姚玉玲迷失心智。她沉默片刻说:“我饿了。”贾金龙眼带笑意地说:“走,吃完饭,带你去买几件漂亮衣服。”

姚玉玲脚踩两只船够累的,她打算放弃牛大力,因此看着他闹心。牛大力故意制造在街上偶遇,惹得姚玉玲很反感,认为他在跟踪自己。牛大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姚玉玲咋不理他,病都好了,啥时候做衣服去。

姚玉玲有过和汪新分手的经验,这事已驾轻就熟,她看着牛大力说:“大力,我觉得一个人挺好的,你能懂我的意思吗?”牛大力忙问:“你不想结婚了?”

姚玉玲点点头说:“是的,真的不想结婚。”牛大力急了:“姚儿,这事儿咱都说好了,咋能说变就变呢?”

姚玉玲不高兴了,让牛大力不要逼她。牛大力哭丧着脸告诉姚玉玲,他不着急,她想啥时候结婚,就啥时候结,他等得起。姚玉玲冷着脸,想早点结束这场对话,让牛大力别等她,可以去找别人,她不想耽误他。牛大力绝望了,问道:“那我们今后咋整?算啥关系?”“同事呗。”姚玉玲说完,快步离开了。牛大力呆若木鸡,觉得活着没啥指望和盼头。

牛大力吃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幸好被邻居及时发现。大家破门而入后,老蔡和老吴抱着牛大力的胳膊,蔡小年按着他的头,汪永革站在一旁,问:“你是自己喝,还是灌你喝?”牛大力满嘴白沫子,绝望地说:“我不喝,我不想活了,让我死了得了!”汪永革焦急地说:“沈大夫,赶紧灌吧!别等了!”沈大夫皱眉头说:“慢点灌,别呛着他。”

众人七手八脚地死死按住牛大力,老陆把一个漏斗塞进他嘴里,汪永革提起水壶往漏斗里边灌水边说:“想吐了,就摇头!”灌了一会儿,牛大力使劲摇摇头。老陆拔出漏斗,沈大夫端过水盆,牛大力吐得天昏地暗。“沈大夫,还用灌吗?”汪永革问。沈大夫说:“得把药都吐干净了,灌!”

一轮轮灌水,一轮轮呕吐,牛大力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如同躺尸一动不动。

姚玉玲刚回到大院,老吴媳妇就紧张地对她说:“小姚,你可回来了!牛大力差点没命了。”

了解了事情经过,姚玉玲咬了咬牙,还是去看望了牛大力。见牛大力闭眼躺着,姚玉玲说:“牛大力,你别这样行吗?”牛大力虚弱地说:“是我自己吃错药了,不怪你。”“可是,别人都会以为,是我把你弄成这样的。”“别人是谁?告诉我,我去跟他掰扯。”“你没事就好,我走了。”说着,姚玉玲头也不回地走了。牛大力悲伤地望着她的背影,感觉眼前一阵发黑。

北方的冰,一度封了冬天的伤口。在一场暴风雪来临时,不需要理由。

院里差点闹出人命,姚玉玲虽不是罪魁祸首,但起码跟她有很大干系。几个管事的长辈齐聚姚玉玲家,想问清楚缘由。老蔡打头阵:“小姚,你俩到底是咋回事啊?”姚玉玲委屈地说:“我哪知道?”“你不知道,谁还能知道?你咋把他弄成这样了?”老吴显然对姚玉玲的一问三不知不太满意。姚玉玲哽咽着说:“我……你们都怪我干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不怪你,怪谁?”老吴责备道。

老陆叹了口气问:“小姚,大家都知道你俩的事,不是处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不处了?”姚玉玲赌气反问:“我不想处了,还不行吗?”老蔡和老吴跟牛大力处得久了,感情挺深,一起指责姚玉玲,感情不是买东西,说不买就不买了。姚玉玲脾气上来了,嚷道:“不喜欢了,还非得处不可吗?”老蔡不客气地说:“可是你把他刺激着了,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现在跟傻子一样,你得负责任!”

眼看场面僵持不下,汪永革说:“我说一句,他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都不清楚。老话讲,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还得小姚自己想办法。”姚玉玲辩解说:“我有什么办法?是他自己吃错药了,怎么能怪我?”“你还说跟你没关系?答应好了的事不干。你看大力,都可怜成啥样了!”老蔡说。“大力真要是有个好歹的,咱们可没完!”老吴发火了。

“我算看明白了,你们都是一伙的,一起欺负我!”说着,姚玉玲抹起了眼泪。在她看来,她有选择爱和不爱的权利,谁都不能指责她。

老陆说:“你们都别说了。小姚,陆叔跟你说句话,这事不能全怪你,也不能说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到底,你俩不是已经处对象了吗?眼下,他钻了牛角尖,不管你们将来怎么样,你都得好好安慰安慰他。”“老陆说得没错,行了,大家都回去,让小姚自己想想。”汪永革附和着。

众人散去,姚玉玲趴在桌上,委屈地哭了起来。她有自己的人生向往和追求,爱了就去追,不爱了就分手,她没有错。

迫于压力,姚玉玲还是去牛大力家探视了。牛大力靠在床头,朝着姚玉玲傻笑,姚玉玲有点愧疚地说:“牛大力,你别这样,行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也得尊重我的选择。”牛大力说:“你说啥就是啥,我同意。”姚玉玲问:“那你同意我们分开了?”“你说啥就是啥,我同意。”牛大力重复了一遍。

“牛大力,你再这样下去,我就没法活了!你放过我,行吗?我求求你了。”姚玉玲哀求道。牛大力愣愣地发呆,就是不说话。“你要是不解气,狠狠地骂我一顿也行。”过了好一会儿,牛大力才蹦出“我同意”几个字。姚玉玲说:“谢谢,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姚玉玲想快点离开,这里的气氛让她窒息。她走到门口时,牛大力叫住了她:“姚儿,你别闹心了,我一定好好的。”姚玉玲点点头,等她的脚步走远,牛大力钻进被子里,被子颤抖着……

牛大力像是换了一个人,工作时不再爱说笑,老蔡很明显地感觉到牛大力的这种变化。老蔡聚精会神地驾驶着火车,牛大力坐在副驾驶位子瞭望,司炉工小龙往炉膛里添着煤,大家各司其职。牛大力觉得太压抑了,身体里像是有一座火山想要喷发,却找不到出口。过了一会儿,牛大力站起身说:“我干会儿。”说着,他夺过司炉工手里的铁锹。“大力,你这是要教徒弟?”老蔡问。牛大力说:“闷得慌,发发汗、透透气。”

炉火熊熊,牛大力使劲铲着煤,他越铲越快,汗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老蔡看在眼里,点点头说:“大力一出手,就是不一样,这气儿,立马就顶上来了。小龙,你得有你师傅这股牛劲儿。”“师傅,我给你擦把汗。”小龙说。

牛大力不说话,拼命地添着煤,跟疯了一样。老蔡看不下去了,阻止说:“大力,行了,别添了!”牛大力停住手里的铁锹,急促地喘着,他的泪水和汗水不断地滚落下来。小龙关切地问:“师傅,你眼睛熏着了?”牛大力沉默不语,望着熊熊炉火,眼泪小溪般流淌着。他的心像煤块一样,燃烧过后,变成一堆灰。

蒸汽机车喷着白烟,隆隆驶去。车厢里的人,只看见车窗外的雪落下来了。

下车归来,老蔡与老吴陪着牛大力,在他家喝一场。望着满腹心事的牛大力,老吴问:“到这个时候了,不会还放不下吧?为了那个小姚,就这么难过?”老蔡也跟着说:“不管为了谁,我是你叔,你得跟我讲明白!”牛大力闷声喝酒,就是不吭声,老吴急了:“大力,你想急死我们呀?赶紧说!”

牛大力语出惊人:“蔡叔、吴叔,我不想干了。”“为啥不干了?”老蔡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副司机的位置牛大力都心心念念多久了,咋能说放弃就放弃了?老吴更加不解,睁大眼睛盯着牛大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想出去做买卖。”牛大力给出了他的答案。

愣了片刻,老吴说:“大力,你是不是发烧了?脑子烧糊涂了?”牛大力说:“我很清醒。”“就你这脑瓜,做买卖,等着让人家骗吧!”“那可不一定,天底下,总有比我傻的人。”见老吴劝不动,老蔡说:“大力,你跟叔说说,干得好好的,为啥不想干了?你是副司机,等几年,我退休了,到时候你牛腚挪窝,往我那一坐,不就全妥了?”“蔡叔、吴叔,我想趁着年轻,出去闯荡闯荡。”“可是出去了,就回不来了!”老蔡真心为牛大力惋惜,这个年轻人,心眼实诚,一根筋,肯吃苦,肯卖力。

牛大力不吱声,听着老蔡与老吴不停地念叨。过了半晌,他说:“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不过我真的想好了,你们就别劝我了。”这一次,牛大力是铁了心了,现在他只想勇往直前。

老吴摇着头叹气:“这是上了牛劲儿了!”老蔡语重心长:“大力,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千万得想好了。”牛大力听着,却无动于衷,默默地喝酒。老吴见牛大力这样,对老蔡说:“要不,咱们回去吧!让他自己清净清净,等睡一觉,说不定,就寻思明白了。”老蔡点点头,和老吴起身走了。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牛大力回想和姚玉玲在一起时,因为没钱闹出许多尴尬,凭着他当副司机这点工资,猴年马月能买得起电视机、自行车、缝纫机和落地收录机。别说娶姚玉玲,任何女人都不愿嫁给穷光蛋。

深夜,酒瓶子都喝倒了,牛大力却像是越来越清醒。他晃晃悠悠出了家门,一步一个踉跄地走到大院中央。牛大力想了想,高声说:“我亲爱的各位邻居们,你们都睡了吗?我牛大力今晚有话要讲!”

听到牛大力的声音,姚玉玲来到窗前,透过窗帘缝,朝外望去。天上飘起了雪花,牛大力头顶大雪,怅然若失,继续呼喊:“各位亲爱的邻居们,我牛大力,要跟你们说声再见了。”听见牛大力的喊叫,左邻右舍家的灯依次点亮。老蔡在屋里喊:“大力,大晚上的不睡觉,瞎嚷嚷啥?”老吴大声问:“谁在院里吵吵呢?大力,是你吗?齁冷的,别冻着了!”听着从各家窗口飘出来的声音,牛大力醉醺醺地说:“一肚子话,憋不住了,不倒出来不痛快!”

马魁撩开窗帘,看向院子。老吴睡眼惺忪,站在自家窗口,冲着牛大力喊:“大力,你先别讲了,回屋睡觉去,等酒劲儿消了,再讲也不晚。”

汪永革父子俩披着棉袄,凑在自家窗户前瞧着,汪永革看了一眼儿子,问:“汪新,大力这是咋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汪新说:“又喝大了吧。”

风卷雪花,寒气逼人,牛大力放声诉说过往:“自打我上班的第一天起,就在这院里安了家。这八年来,大家对我,像亲人一样,照顾我,也忍受着我的一堆臭毛病。我这人脑子直,心眼儿少,一身蛮力气,说话不会拐弯,要是哪句话、哪件事,得罪了各位,请你们不要记恨我。比如说,我偷过吴叔家的鸡,也跟汪新动过手,跟蔡小年斗过嘴,还有好多好多,多得酒喝干了,话还说不完。”

“这都是哪年的事了,提它干啥!”老吴说。“牛哥,家里人还磕磕碰碰呢,何况一个院里住着。吵完闹完,就过去了,咱们还是一家人。赶紧回屋睡觉去。”汪新喊。

“大力,有话儿明儿再说,这都几点了?”蔡小年站在窗户边,望了眼炕上的妻儿,看到妻儿也醒了,放开了嗓子。“大力,陈年烂谷子的事儿,别提了,赶紧睡觉去。”老陆说。“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辞职!”牛大力此话一出,像是震碎了一地雪花。

汪新第一个跳出来反驳:“大力,你疯了?你辞职,要干啥?”牛大力说:“我打算去南方做买卖去,趁着年轻好时光,折腾折腾。”“大力,别胡说八道了。你这辈子都没去过南方,就你这脑子,干不了倒买倒卖这种事,赶紧回屋睡觉去。明儿醒了,啥都忘了。”“我就知道,这话一说出来,你们保准会笑话我,看不起我。不过,这都没啥,咱不会不怕,可以去学。我牛大力是笨了点儿,可是,我有一把子力气,我就不信,闯不出一片天地来,不信挣不到大钱!”

一脸好奇地趴在窗户边看的马燕,像是找到了知音,兴奋地喊:“说得好,牛哥,我支持你!”听到了马燕的话,汪新冲着她家喊:“燕子,你别瞎起哄,睡觉去!”“大力,别说胡话了。放着好好的饭碗不要,辞职去南方,亏你想得出来,你是喝傻了,还是冻傻了?赶紧睡觉去!”老吴以为牛大力撒酒疯,大声喝止。

马魁从屋里走出来,拎着一件棉袄,来到牛大力面前说:“大力,我来这院时候不长,咱爷俩没太打过交道。不过你这点事儿,我也看得明明白白。与其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如挪挪窝,再这么下去,媳妇没娶上,人没了。”说着,马魁给牛大力披上了棉袄。

马魁看了一眼姚玉玲家,转头看着牛大力,又说:“想干什么就去干,你身上有股劲,汪新和小年都没有。”“马叔,没想到这院里最了解我的人是您。”牛大力异常感动。“谁都年轻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跟倔驴似的,不撞南墙不死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有离开这院子,你才能好。”“马叔,谢谢您!”说着,牛大力接着高声喊:“左邻右舍们,我今天把话都掏出来了,也掏干净了,大家就睁眼瞅着吧!看我牛大力再回来的时候,是破衣烂衫,还是腰包鼓鼓。最后,再次感谢大家,我牛大力这辈子,都会记得你们的好,记得你们的恩情,有机会一定报答。”

“记住了,不管走到哪儿,这里有你的家,不得劲儿就回来,没有人笑话你。”马魁嘱咐着。姚玉玲透过窗帘的缝隙,怔怔地看着雪中的牛大力,始终一言不发,她琢磨片刻,硬下心进了里屋。

冬日的最后一次雪,无声地下着。大雪在空中飘飘忽忽,坠入夜里,坠入梦中。

翌日,牛大力扛着一个大旅行袋来到宁阳火车站,跟着蜂拥的乘客挤上火车,他要去南方挣大钱。

蒸汽机车轰轰隆隆行驶着。马魁和汪新师徒坐在车上,耳旁回荡着豫州刑警周盛伟的声音:“被害人是女性,叫卢小梅,今年三十二岁,本地人。被害人遭凶手勒颈造成窒息死亡,没有被侵犯的痕迹。”

火车停靠在豫州火车站,师徒俩下车后直奔豫州竹塘乡刑警队,周盛伟接待了他俩,将案情记录本递给马魁。马魁认真地翻看着,汪新在一旁望着一张张现场照片,问目击证人:“同志,您再跟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况。”“我每天晚上都去那片竹林子里锻炼。那天我一看下雨了,就提前往家走,半路上看见林子里头有个人,拿着铁锹跟地上挖着啥。”目击证人说着,眼里都是恐惧。

汪新问:“那个人的样子,您还记得吗?”目击证人说:“那天雨大,天太黑了,我赶着回家,啥也没瞅见,反正,个不太高,套着个雨衣,应该是个男的。”“您再想想,当时,周围还有别的啥没有?”目击证人摇摇头,再也想不出任何一处细节。

那片竹林,遮天蔽日,繁茂浓密,纵然只是微风阵阵,在初春的光景中,仍略显阴森。周盛伟带着马魁和汪新走了过来,他们在一个用警戒线圈起来的地方站住身。不远处,有几个行人在观望。

周盛伟指着一个大土坑说:“这就是案发现场,我们来的时候,地上只露出了一只手,是右手,依旧握拳,食指呈钩状……”

马魁和汪新望着大坑,听着周盛伟讲述当时的细节,汪新脑海里闪现着这样的画面:“雨中,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雨衣,挥舞着铁锹,大土坑渐渐被掩埋,一只手留在土坑外,那只手握着拳,食指呈钩状。”汪新越想越愤怒,说:“凶手是故意的,这明摆着是挑衅!”“通过种种迹象来看,凶手确实有这种心态。”周盛伟说。汪新愤然地说:“不抓住他,这辈子白当警察了!”

马魁不说话,围着案发现场走着,观察着。这时,被害人父亲搀着被害人母亲走了过来,周盛伟对马魁师徒说:“被害人的家属来了。”被害人母亲一见周盛伟,情绪激动地说:“我认得你,你是警察!”“我们过来复查现场。”“查清楚了吗?”“还没有。”周盛伟的答案显然不能让被害人的父母满意。

被害人父亲说:“翻来覆去地查,可什么都没查到,你们警察是吃白饭的?”被害人母亲跟着大声嚷嚷:“我们都听说了,这不是那个杀人犯第一次作案,他都杀了好几个人了。你们要是能早点把他抓住,我闺女能死吗?”

被害人父母开始对周盛伟、马魁进行言语攻击,引来了群众的围观。

“你们的心情,我们非常理解,可是,我们也在全力破案,希望你们再耐心等等。”周盛伟说。“耐心?我们已经足够耐心了!你就说,我们得等到猴年马月?不会等我们死了,都破不了案吧?我可怜的闺女呀!”说着,被害人母亲情绪失控,号啕大哭。

被害人父亲搂着老伴儿,悲愤地说:“你们是警察,是专门抓坏人的!现在,眼瞅着坏人杀人,你们却连人家的影儿都摸不着,你们还当什么警察?”他的话引起了群众的共鸣,人群中发出了这样那样的声音。“就是,弄得大家心慌慌的,晚上都不敢出门了!”“实在不行,就把警服脱了,省得丢人现眼!”“这年头,警察都这么蠢吗?”

群众的话让汪新面红耳赤,他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马魁高声说:“大家说得都没错,骂得好!作为人民警察,就应该给老百姓分忧,应该保护老百姓的安全,这是警察的职责,也是警察的义务!今天,我跟大家交个底,也算是一个承诺,不把杀人凶手抓获,我这身警服就不穿了!”

稳人心、护安康、匡正义,是警察的使命,是挺起的脊梁。

师徒俩一路沉默,回到小旅馆,汪新关上屋门,说:“师傅,我真没想到,您也有火顶脑门说胡话的时候。”“哪句是胡话?”马魁坐在床上问。“说不破案,不穿警服。”“这不是胡话,是大实话!”“这案子确实闹心,可是也不能连警服都不穿了。”“说不穿就不穿,不信你可以监督我。”“别闹了,您回去该穿穿,我就当没听见,我打壶水去。”汪新说着,提起暖壶走了。

深夜,马魁回想起那个民宅内的现场,屋里遍地血迹,一个人的背影坐在桌前,他喝着酒。又想起目击证人讲述的竹林里那一幕,那掩埋尸体的动作,那特意留在外面的一只手……他仿佛能够看见,那个挥动铁锹的人,缓缓转头意味深长地冷笑。马魁心头一震,冷汗淋漓。

月上中天,心事重重。汪新想着什么,反反复复,难以入睡。

黑暗中,深夜里,案发现场,起风了,竹叶随风婆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