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当过侦察兵的尚铁龙这会儿又当侦察兵了。尚铁龙尾随蓝大褂,来到一个仓库门前。蓝大褂推门进去,尚铁龙尾随进了仓库,他看见仓库里堆满了包装精美的花生糌。杨寿山正和一群工人忙着把收来的花生糌进行再加工,包装。
尚铁龙问:“杨寿山,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杨寿山故作愁眉苦脸状:“唉,叫你逼得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不得不出此下策。你的花生糌是我收来的,我买了批包装盒,简单做一下加工,转手就赚你双倍的钱,谢谢你的货源啊。”
尚铁龙怒斥:“你这是奸商行为!”杨寿山笑着:“你可别乱扣帽子,我脑瓜壳小,顶不起大帽子!”“你这叫不劳而获!”杨寿山振振有辞:“我们是靠智力赚钱,赚得合情合理!我们有什么错?你爷爷当年是做花生糌的,我爷爷当年是烟台贸易货栈的,说不定当年我爷爷的货栈就收购过你爷爷的货。咱们都是继承祖业,你心里有什么不平衡的?”
尚铁龙心里想,你杨寿山老是告我的状,这次我也告你一状!但是,他打错了如意算盘,何经理把他和杨寿山叫到办公室,一勺子烩了。经理满脸怒气地训斥两人:“你们不炼钢、轧钢,做起花生糌买卖来了,给不给鞍钢丢脸?你们谁也没有理!立马给我收起摊子别干了!”
这两人出了经理办公室,还边走边继续争吵。到厕所里,二人撒着尿还斗嘴。杨寿山讲理论:“世界上有三种人可恨,损人利己,损人不利己,损人又损己。你是最后一种,损人又损己,不但可恨,而且愚蠢。”尚铁龙反唇相讥:“世界上有三种人可笑,鹰嘴鸭子爪,鸭子嘴鹰爪,鸭子嘴鸭子爪。你是最后一种,可笑又可悲。”
隆重的飞机捐献仪式在公司俱乐部举行。尚铁龙和杨寿山都戴着大红花走进会场,挨排坐下。何经理激动地讲话:“同志们,我高兴地告诉大家,我们鞍钢公司捐献的六架飞机已经赴朝参战了,前方将士向我们表示了最大的敬意。值得表扬的是,尚铁龙和杨寿山的分厂各捐献一架飞机,这件事在全国都轰动了!另外,咱们鞍钢赴朝参战的300名工人组成的汽车运输队,在朝鲜战场屡建奇功,被称为‘打不断,炸不烂’的钢铁运输队,威震朝鲜半岛,这也是咱们鞍钢的光荣……”全场群众欢呼起来。
尚鉄龙和杨寿山互相怪异地看着。杨寿山故意解开衣扣,亮出尚铁龙卖掉的军功章。尚铁龙从怀里掏出一杆烟袋,烟杆上镶着杨寿山祖传的翡翠烟嘴儿。两人都吃惊了!
夜晚,杨寿山上楼走进尚铁龙家,拿出军功章:“老尚,这件东西在我手里也没有用,我那个烟嘴儿也不值几个钱,咱们还是交换过来吧。”尚铁龙故意拿捏:“我那东西也就是一块铜疙瘩,我还有几个。你这烟嘴儿嘛,听说是李鸿章用过的,不换。”
杨寿山商量着:“这是你的荣誉,你把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还是交换吧。”尚铁龙越发拿架子:“还是你的烟袋嘴好,用它抽烟,抽一口,要多舒服有多舒服,真是件宝贝。”说着,把烟袋锅里装上烟末吸着,“味道太好了,你来口?我这可是正宗的亚布力。
出国学习培训班正式开课,谢廖沙告诉学员们,到苏联以后,老师都是用俄语讲课,不懂俄语根本听不了课,所以必须努力学习俄语,俄语不及格的,一律不能到苏联学习。
杨寿山站起来讲俄语:“谢廖沙同志,我们明白自己的使命,我们会努力学习的。”大家都很敬佩。谢廖沙让杨寿山把刚才的话用汉语说一遍。谢廖沙很高兴:“杨厂长利用业余时间跟我学习俄语,现在他俄语讲得多么精彩!你们要向他学习!”尚铁龙心里十分憋气。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道路,培训班的学员们踏着积雪到教室里上课。
谢廖沙带领学员用俄语朗读短句,读了几遍,他问谁能把刚才的短句复述一遍。杨寿山举手后,大声流利地复述了。谢廖沙问:“好。还在自学吗?”杨寿山答:“正在看老师借给我的俄文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谢廖沙让尚铁龙复述,尚铁龙欠欠屁股:“谢老师,请原谅,我说不好。”
谢廖沙要考考昨天教的单词,大家拿出纸笔听写。尚铁龙干咂烟嘴儿,没写出几个俄语字母。听写完毕,大伙纷纷交卷走出教室。尚铁龙走到讲台交卷,谢廖沙看着卷子,严肃地说:“尚铁龙同志,你的语言过不了关,是去不了苏联的。”“这怨我吗?你们的话太难学了。”
第二天下班后,尚铁龙请谢廖沙到小饭店喝酒,他笑道:“今天请你喝酒,就是想打听学习俄语的诀窍。”谢廖沙严肃地说:“在学习上来不得半点虚假,对不起,没有诀窍。”尚铁龙摇头:“万事都有诀窍。当年我攻一个碉堡,都说没有办法,我把辣椒面儿放到炸药包里,塞进敌人的碉堡,砰的一声炸开,碉堡里的敌人全被我熏出来了,这就是诀窍。”
谢廖沙再强调:“学语言是不可能有诀窍的,要靠死记硬背,下真功夫。”尚铁龙还是不信:“保守了不是?你肯定有诀窍,要不然杨寿山跟你学了几天,怎么就成了俄罗斯通?你肯定把诀窍教给他了。”谢廖沙无奈:“哎,杨寿山的俄语学得很好,你可以请教他。”
尚铁龙一脸不屑:“他呀?是被我的辣椒面儿熏出来的!”谢廖沙喝下最后一杯酒:“你要是考试不及格,去不了苏联,还是向人家请教吧!”
尚铁龙在厨房一边做晚饭,一边学俄语,嘴里念一句,看一下本子,心情十分烦躁。金虎嘻嘻笑着:“爹,你不行,我爸那苏联话说的,哇啦哇啦的,可溜了。你就请教请教我爸呗,别放不下架子,别嫌丢人。”
尚铁龙火了:“我是你爹,你有了爹就不能有爸,再说了,你怎么叫他叫的那么亲?你要是嘴里再蹦出这个字,我非捏出你屎来不可!”金虎一斜眼:“我过去不都这么叫的吗?”
尚铁龙蛮横地:“从今后就不行!别看他今天张罗的欢,明天我给他拉清单,非和他较较劲不可!”金虎挤眉弄眼:“我看你有点穷凶极恶了!”尚铁龙举起巴掌要打,金虎跑得比兔子还快。
金虎倒是自在,跑到杨寿山这里吃喝上了。麦草看着杨寿山:“铁龙学习吃力,你就帮帮他吧。”“我不能觍着脸到他家去吧?他得下楼来请我。”麦草只好说:“那好吧,我去过个话儿。唉,我成了你们俩的磨芯子了!”说罢出门上楼。
麦草进了尚铁龙家,开门见山:“铁龙,我知道你心里烦,可你下过寿山那样的工夫吗?他脑子不比你快,可人家说了,笨鸟先飞。苏联人一进厂,人家就早早动手学了。”尚铁龙感叹着:“嘁!我也就是下手晚了,要是早下手,轮不到他出风头!”
麦草趁热打铁:“人家现在跑到头里去了,你就得脱了鞋撵上去,我跟他说好了,他愿意教你。”“没提条件?”“没有,就是让你下楼请一下,这有啥?”
尚铁龙不愿意了:“想要我三顾茅庐,他当诸葛亮?”麦草来个顺毛捋:“他要是诸葛亮,你是刘备呀,到头来还不是诸葛亮听刘备领导?委屈一阵子,风光一辈子!”尚铁龙不识哄:“跟他,我一阵子也不能委屈,让我去请他,没门!”
麦草气得骂起来:“尚铁龙,你这不知好赖的东西,一口咬住驴屎蛋子不放,八根麻花都不换,你缺心眼儿呀?杨寿山也不是个东西,会哇啦两句老毛子话,这就牛气烘烘了,摆什么大架子?驴呀马呀架子大值钱,人架子大了狗屁不是!你说你们俩,一个是驴粪蛋儿,一个是马粪蛋儿,怎么就是捏不到一块儿去?气死我了,我还不管了呢!”气哼哼地走了。
培训班俄语考试就要开始了,尚铁龙坐在靠窗的位置。谢廖沙严肃地宣布着考试纪律。
教室里,试卷一发下来,杨寿山马上低头很快地答卷。尚铁龙面对试卷,急得抓耳挠腮,不知从何下手,卷子上一片空白。杨寿山鬼鬼祟祟写了张纸条,扔到尚铁龙的桌子上。尚铁龙看了杨寿山一眼,好像会意地点点头,却用纸条擦着鼻涕,扔到一边。
尚铁龙无意间抬起头来,望着窗外,他忽然发现,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麦草把一本俄语书紧贴在窗玻璃上,她的头发都被雪染白了。尚铁龙心中一热,鼻根发酸,眼睛湿润了。杨寿山一扭头,发现了麦草的举动,他恨恨地望着麦草。
杨寿山被谢廖沙请进业大办公室。谢廖沙问:“有同志向我揭发,昨天考试,有个叫麦草的女同志,隔着窗子让尚铁龙作弊,揭发的人说,你是目击者。”杨寿山一瞪眼:“胡说,我只顾忙着答卷,什么也没看到。”
谢廖沙严肃地说:“杨师傅,你们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欺骗你们的国家,你知道一个人到苏联学习的费用有多少吗?”杨寿山很坚定:“别跟我说这些,我的确没看见他们作弊。麦草是我老婆不假,她也没跟我说有这件事,等我回去好好问问她。”
尚铁龙站在何经理面前,讲考试的事:“考试嘛,我的确有点犯愁,怕考不好给中国人丢脸,于是……”何经理接上:“于是麦草怕你过不了关,就主动配合让你作弊,是吗?”尚铁龙连连摆手:“不对不对,是我求了麦草,她起先不肯,架不住我苦苦恳求,才那样。不关麦草的事,都是我的错,我领了,你怎么处理我都行。”
何经理十分严肃:“这件事影响很恶劣,党委经过研究,决定给你严重警告处分!”尚铁龙一愣,又忙说:“是是是,我愿意接受处分。”他得到允许,转身要走,又扭回头问:“哎,何经理,我就奇怪了,是谁嘴这么长?把这件事捅出来了?是杨寿山吧?”
何经理正色道:“考试作弊,谁都有责任向上级报告。你不要问是谁,更不能打击报复,否则会有更严厉的处分等着你!”尚铁龙苦笑:“我知道,人家都是对事业负责,也是为我好,我怎么会香臭不知呢?”
尚铁龙慢慢走在厂区里,气哼哼地一脚把一个铁桶踢得很远。铃木加代恰好迎面走来,惊奇地问:“厂长,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还有敢惹你的吗?”尚铁龙没好气:“你管得着吗?”“我是管不着,可你看你的皮鞋,开口子了。”“我愿意!想透透气儿!臭老娘们儿!”“臭老爷们儿!活该呀!”加代回敬了一句,扭腰摆臀地走了。
冬天的夜又长又冷。尚铁龙在家里喝闷酒,金虎在旁边吃饭。尚铁龙喝醉了,嘴里里嘟嘟囔囔地骂着,越骂声音越高:“就是你告了老子的刁状,等我有空儿了,非要查查你的老底儿不可!你干过蓝衣社,干过军统,告密,陷害忠良,都是你们特务的拿手好戏,我早晚要亲手宰了你!等我喝完酒,把菜刀磨得飞儿飞儿的快,咔嚓!”
金虎听到这儿,扔了筷子,一阵风跑出门,气喘吁吁地撞开杨寿山家的门:“爸,不好了,我爹要把菜刀磨得飞儿飞儿的快,咔嚓,亲手宰了你!”
麦草忙问:“慢点说,这是为什么?”金虎说:“我爹说了,是你告了他的刁状,说你是军统特务,就会告密,陷害忠良!”
杨寿山气得发疯,突然掀翻桌子大骂:“尚铁龙,你狗咬吕洞宾,你是个疯狗!金虎,你叫他过来!他有菜刀,我有铁棍,今天和他大战三百回合!”金虎腿快,上楼不一会儿,又一阵风跑下楼梯,撞开杨寿山家的门,喘着说:“爸啊,我爹杀气腾腾,你赤手空拳,肯定吃亏,手里没家把什儿不行!”窜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递给杨寿山。
杨寿山把菜刀一扔:“我什么武器也不用,来个空手夺刀!我倒要见识见识,他这大嘴蛤蟆能挤多少脓水!”说着推开门,一下愣住了。尚铁龙夹着书本,叼着烟袋锅子,戴着老花镜,向他鞠了一躬:“杨老师,学生尚铁龙向您请教来了。”杨寿山尴尬地站着不说话。
尚铁龙很是恭敬:“杨老师,咱们是在您府上设馆,还是到寒舍开讲啊?”杨寿山有点无措:“啊,啊,你既然来了,就不换地方了,坐下吧。”
尚铁龙一本正经:“那好,恭敬不如从命。”坐下,“杨老师,请讲。”杨寿山只好认真对待:“这学俄语,首先得过发音关,你的发音不行。嘞……就这个嘞,你得把舌头嘞起来,你听我,嘞……,你嘞个给我听听。”尚铁龙舌头老硬:“乐……”嘞不出效果。
麦草帮腔:“铁龙,你得嘞……不能乐,你看,我都会了,嘞……”金虎逞能:“我也会了,嘞……”小门儿显摆:“我也会,嘞……”屋子里“嘞”声一片。
尚铁龙苦笑:“嗬,你们的舌头都行啊!我怎么就乐不出来?老杨,你的舌头是怎么长的?伸出来给我看看。”杨寿山伸出舌头:“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股巧劲儿。”
尚铁龙戴着眼镜看着:“不一样,你的舌头不光会乐,还会打小报告吧?”杨寿山黑下脸来:“你什么意思?”“你小子挺黑呀,我为考试的事受处分了,你高兴了吧!”“老尚,我杨寿山虽然对你有看法,可从不做那卑鄙无耻的事!”
尚铁龙:“怎么是卑鄙无耻呢?向组织反映实际情况,这是正当的行为。咱不说这事了,来,你教我学。”杨寿山忍着气又教起来:“好了,发音你回去自己练吧,记单词,学语言,不积累一定的单词量,根本不行,这记单词有个窍门儿……”
尚铁龙又挑衅起来:“咱先别说窍门儿,你能不能教我两句俄语骂人的话?比方,狗日的,俄语怎么说?”杨寿山把课本儿一扔:“你这是求教吗?纯粹是找事,不教了!”
尚铁龙给他上大前门香烟:“杨老师,别生气,我就是好奇,抽根烟,消消气。杨老师,我一定要到苏联学习,你没我在身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麦草看着这两个活宝,扑哧一声笑了。尚铁龙严肃地说:“马达姆,你笑什么?我和达瓦里什正在学习!”
周总理视察鞍钢,到车间观看工人们操作。何经理介绍情况,周总理说:“听到你这些汇报我很高兴。毛主席说,鞍山无缝钢管厂、鞍山大型轧钢厂和鞍山第七号炼铁炉的提前完成建设工程并开始生产,是今年我国重工业发展中的巨大事件!鞍钢是我国冶金工业的榜样,是全国工业的重中之重,你们要为全国的冶金工业输送大量人才,还要为国防建设做出新的贡献。这都是毛主席的原话,我一点也没贪污。”大伙笑了。周总理又说:“我这次来看你们不是白来,给你们带来了新任务,具体情况有同志会和你们商量的。”
公司的主要领导和各大分厂的厂长都来到公司经理室,何经理说:“周总理这次视察鞍钢,还给我们带来了新任务。究竟什么任务,咱们一起到会议室就清楚了。”大家议论着走进会议室。何经理请军队代表给大伙介绍总理下达的新任务。
军队代表发言:“根据部队作战的需要,我们请你们鞍钢生产一批特钢,支援朝鲜前线。具体的要求是:尽快生产出901、902军用特钢,C1坦克特用钢,55圆钢,50锰钢,潜艇深潜器特用钢。为了我们的战士少一些牺牲,你们必须按时完成生产任务,不能讲代价,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必须克服!”散会后,何经理告诉尚铁龙,党委决定让他负责这批特钢的生产任务。时间紧急,他到苏联学习的事就得放一放了。
下班了,尚铁龙站在厂门口,他见杨寿山出来,忙迎上去拽着他到小饭店喝酒。尚铁龙举起酒杯:“老杨,这杯酒我敬你,祝贺你就要到苏联学习了。前一段,那件事我误会你了,没想到你非常够意思。”杨寿山笑:“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那就好,你心眼比我宽。”
杨寿山趁机说起别的事:“老尚,有句话我早该说,今天是个机会,能不能听我说说?”“什么话,尽管说。”
杨寿山说出真心话:“命运把我们俩分到两个阵营对垒,又把我们捏到了一起,更是给我们开了个玩笑,让我们的婚姻阴差阳错,我心里一直不安,就觉得对不起你。”尚铁龙也说实话:“这件事,不全怨你,都是命,我认头了。”
杨寿山一咬牙说出要害:“我不能这么不安一辈子,打算和她离了。说句实话,麦草对我没挑的,可是你成天在她眼前晃,她不可能不念旧情,你俩能不能再走到一块去?”
话没说完,尚铁龙一个耳刮子差点把杨寿山抽到桌子底下,骂道:“混账王八蛋,我撕了你这张臭嘴!”杨寿山还说着:“我说的都是掏心窝子话,我不忍心你们俩……”
尚铁龙暴怒,把酒泼了杨寿山一脸:“你再提这件事,我砸断你的肋巴条!”起身走了。杨寿山抹抹脸:“这酒菜可不能浪费了。”竟独斟独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