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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休息日的早晨,姜德久在大院里练着他的山东快书:“这赵金凤,今年刚刚二十五,个头不高精神爽。圆脸盘,大眼睛,一条大辫子粗又长。金凤本是个电焊工,勤学苦练手艺棒。她为人要强思想好,革命热情很高涨。那一年,国民党兵败要撤退,想把高炉来炸响。金凤闻听火了人,带着工友往前闯。她飞身扑到高炉口,死活不让炸药装。敌人一看无奈何,急急忙忙要开枪。这时候,千钧一发很危险,有个军官开了腔:(白)都给我住手!高炉是中国人的财产,咱们不能破坏,我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咱不能干对不起祖宗子孙的事!说起这个人不陌生,他就是起义的杨厂长。赵金凤,护厂救炉有功劳,刚解放就入了党……要想知道以后的事,听我明天慢慢讲。”

范乐天建议:“用山东快书一种形式说有点枯燥,节奏也慢,能不能山东快书里加快板。”姜德久挺高兴:“你这个意见很有意思,我回去试试。”

赵金凤的娘去伺候儿媳妇过月子,家里只有金凤一个人,烟囱堵了,金凤没办法。细心的姜德久发现金凤家的烟囱不冒烟,一问,才知道咋回事。

一大早,灰头土脸的姜德久站在屋顶上,给赵金凤家打烟囱。赵金凤发现了,喊道:“姜德久,危险,小心!”姜德久嘿嘿笑着:“没事,好了。你回家试试,烟道还堵吗?”

赵金凤回到屋子里,点火一试,不堵了。她赶紧给姜德久烧洗脸水。满脸烟灰的姜德久走进屋子,赵金凤扑哧一声笑了,她递过热毛巾:“成黑老包了,赶快把脸洗了。”姜德久洗过脸,金凤端来一碗荷包蛋:“快吃了吧。”

姜德久吃着鸡蛋问:“金凤,昨天我说的那段快书怎么样?”赵金凤笑:“你的说唱没的说,就是太夸张了。”“我觉得描写的还不够,再说了,艺术就要夸张。”赵金凤问:“你还没写完哪?”“熬了一个通宵,写完了。不过我从没登过台,心里真有点胆怯。”赵金凤鼓劲儿:“熟了就不害怕。公司让我出去做报告的时候,开始我也胆怯,后来,我把讲话稿背得滚瓜烂熟,就不害怕了……哟,光顾说话,上班要迟到了。”

姜德久看表:“你要是步行到厂非晚不可,今天就坐我的车走。”赵金凤点头:“就这一回,以后我要买辆坤车,学着单手骑。”姜德久用自行车载着赵金凤疾驶,赵金凤一只胳膊紧紧地抱着姜德久的腰,一脸的幸福相。

公司俱乐部举行文艺汇演,姜德久在后台紧张得要命,腿肚子都快转筋了。报幕员走到台中央:“下一个节目,山东快书加快板,《鞍钢有只金凤凰》,表演者,二分厂姜德久。”

姜德久上了台,一手鸳鸯板,一手竹板,打得倍儿溜,观众连声叫好。可是他光打板,嘴嘎悠着,就是说不出词儿来。姜德久打着板儿:“诸位,刚才不是忘了词儿,给大家来段小过门儿。”继续打着板儿。可是姜德久最终还是演砸了,因为他打了半天板儿,台词一句也没有说出来,最后竟然连竹板也飞到观众席上了。全场轰然大笑。

姜德久一回家,饭也不吃就躺在炕上,枕着双臂,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你真丢人啊,抹不上墙的牛屎,没用的草包!”赵金凤端着鸡蛋汤面,在姜德久家门外喊着:“德久,我是金凤,开门啊!”姜德久不开门。赵金凤急了:“德久,你要再不开我就要砸门了!”姜德久打开门,竟是泪眼婆娑。

赵金凤惊异:“你怎么了?”姜德久愧疚地说:“金凤,我对不起你!”赵金凤进了屋子说:“你没拜过师,又是头一遭登台,板儿打得那样就不错了,没听到台下的叫好声吗?”“可我费事巴拉准备的台词,一句也没说出来呀,丢死人了!”

赵金凤宽慰着:“我做的那点事,大伙都知道。别上火了,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心眼儿宽泛点儿。”“金凤,我让你失望了。”“不说了,吃饭。”

姜德久唏里呼隆吃起来,吃完抚着肚子:“吃得真舒服。金凤,快书说砸了,我给你吹个笛子曲吧,民乐里的乐器,凡是带眼儿的,我都能吹。”赵金凤点头:“那就吹个《小放牛》吧。”姜德久吹起《小放牛》,赵金凤随着音乐轻轻地哼唱。

杨寿山从南方出差刚回幸福大院,就见一辆吉普车开进了大院,几个人下车走进尚铁龙的家。一个来者说:“尚厂长,何经理让我们来请你过去,车等在下边。”尚铁龙奇怪:“何经理找我?打个招呼我自己去就是了,还来车请,我哪有这么大谱儿?”

来者催着:“何经理说有重要事情,赶紧走吧。”尚铁龙狐疑了:“什么重要事情?我犯了什么错误吗?还是和杨寿山的事?我已经向他做了深刻检讨,我不去!”来者挺急:“去不去由不得你,这是领导的安排,快走。”

尚铁龙牛了:“我要就是不去呢?我有伤在身!”来者表情平淡:“老尚,我只知道执行命令。伙计们,抬走!”几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架着尚铁龙走出门,进了院子。

尚铁龙嚷着:“你们要干什么?绑架啊?带着我的拐杖!”杨寿山在院里看着这一切,也有点儿蒙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尚厂长犯什么事了吗?”

来者一惊又一喜:“哟,杨厂长回来了?太好了,你也得去。”说着把杨寿山也塞进车里。杨寿山急了:“你们得说清楚,要我去干什么?”“我们也不知道,跟着去就是。”

尚铁龙来到经理办公室问何经理:“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把休病假的都请来了?”何经理解释:“市里电话说省里的加急文件正在道上,让咱们等候听传达。走吧,去会议室。”

何经理和尚铁龙走进会议室。黄书记宣布:“请省、市领导给大家宣读一份急件。”

市长激动地大声说:“同志们,毛主席他老人家给咱们鞍钢工人来信了!”市长开始宣读毛主席的来信:“毛主席说:我很高兴地读了你们十二月二日的来信,祝贺你们在平炉炼钢上和快速炼钢法的最新成就,你们以高度的劳动热情和创造精神,创造了超过资本主义各国水平的炼钢时间和炉底面积利用系数的新纪录。这不仅是你们的光荣,而且是我国工业化道路上的一件大事。希望你们继续努力,为完成今年炼好优质钢的新任务而奋斗。”

根据中苏两国的协议,苏联专家组作了大量调查研究工作,已经告一阶段,专家组向公司交付120卷关于鞍钢恢复生产和技术改造的调查材料。为了更好地培训公司的技术骨干,苏联专家组决定,接受鞍钢派出600名技术骨干到苏联的钢铁企业学习。在赴苏之前,这些骨干首先要到厂里苏联专家辅导班学习。因为时间紧,赴苏学习的人员要赶快确定下来。

公司保卫部忙起来了,600个人都要经过极其严格的政审。有人认为杨寿山是起义人员,不符合这次出国的政审要求。廖部长认为杨寿山起义有功,保护工厂也有功,他本人目前负责一个分厂的工作,技术革新有成绩,出国学习应该沒问题。最后商定,可以先让杨寿山参加出国前的辅导班学习,能否出国,由公司领导研究决定。

天上飘起雪花,公司会议室里,何经理向全体中层以上干部做动员:“……同志们,为了赢得这场反侵略战争的最后胜利,全国人民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支援抗美援朝前线。公司党委决定,捐献六架飞机,组成三百人的汽车运输队赴朝支援作战,我厂的职工,每人至少捐献出这个月的一半工资。我除了买粮的钱,工资全部捐献!”

捐献的事立即遍地开花。二分厂尚铁龙提议,为抗美援朝捐献一架飞机。一分厂杨寿山一动员,大伙也要捐献一架飞机。两个分厂的人都敲锣打鼓地到公司总部,抬着大红字写的决心书向领导表决心。

何经理激动地说:“同志们,你们一分厂和二分厂都提出捐献飞机的目标,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你们都能完成任务吗?”尚铁龙挺胸上前一步:“我们不会吹牛,我代表二分厂立下军令状,完不成任务我尚铁龙甘愿接受军法处置!”杨寿山一举拳头:“我们一分厂也不是孬种,完不成任务,我杨寿山愿意接受任何处分!”何经理满脸堆笑:“好,那咱们就限定个时间,一个月后,我等你们的结果。”

尚铁龙在家里翻箱倒柜,从箱子底下翻出一枚勋章,这枚勋章是他在解放鞍山时得的,是一等功。尚铁龙告诉金虎:“这勋章要是当铜卖,不值几个钱,要是遇到搞收藏的,说不定能卖条牛的价钱。这是咱的传家宝,爹要把它卖了,好捐献飞机,让志愿军打美国鬼子。”

杨寿山从箱子底下取出一个翡翠烟嘴,这是他爷爷留下的传家宝,水头透亮,地子洁净,光泽美艳,把它贴脸上,有凉丝丝的感觉。这么好的东西,要不是为了捐飞机,他说啥也舍不得出手。正赶上休息日,他要去博爱市场转转,看能不能找到好买主。

在博爱市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尚铁龙和杨寿山走了个对面。尚铁龙挺奇怪:“你来干什么?”杨寿山眼睛看天:“你管我干什么!”尚铁龙也看天。杨寿山问:“看什么?”尚铁龙笑:“我看我要买的那架飞机飞没飞来。”

两个人各自找了一个地方,拿出宝贝叫卖起来。尚铁龙介绍军功章的来历:“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一等功军功章。当年解放鞍山,我带着连队,一口气拔了国民党的七个碉堡,才得了这么个勋章。”有人问:“你想卖多少钱?”尚铁龙含糊着:“实话实说,我为了支援抗美援朝捐献飞机,才忍疼割爱了,再怎么说也得值一条牛的价钱吧?”

一个大胡子说:“不过是一块铜疙瘩,值那么多钱?我看你是借支援抗美援朝的由头诈骗,要是当破铜烂铁卖,价钱可以商量。”尚铁龙骂开了:“滚你妈的蛋!你这是讲价吗?纯粹是侮辱人!”大胡子瞪眼:“褒贬是买家,骂人干什么?”

杨寿山介绍祖传的翡翠烟嘴儿:“我这烟嘴儿是地道的翡翠,看看成色吧,这里有识货的没有?”一个老者看着烟嘴儿,知道这件东西是老古董,有年头了,估计这市场上的人买不起。杨寿山一笑:“看看吧,说不定今天有买主。”

这时候,尚铁龙还在叫卖军功章,杨寿山看着尚铁龙的焦急状,转身急匆匆走回家门。麦草问:“怎么?东西出手了?”“还没有,下午再去看看。问你,家里的钱划拉划拉还有多少?我有急用。”“都在箱子里,自己拿去。”杨寿山翻出箱子里的钱,又匆匆走出家门。

市场里的人少多了,尚铁龙还在兜售军功章。一个人走过来:“兄弟,你这东西我要了。”尚铁龙一喜:“你能出得起我要的价儿?”“就按你要的,我不还价儿。”二人很快交易完毕。

尚铁龙问:“同志,能不能留下联系方式?这件东西我是万不得已才卖的,我想以后手头方便了,高价赎回。”陌生人笑了:“你把我当开当铺的?不想卖就拉倒。不过你放心,这件东西我会好好收藏。”尚铁龙无奈:“唉,你既然这么说,拿走吧。”

尚鉄龙看杨寿山还在推销自己的东西,就站了一会儿,骑上自行车走了。杨寿山举着翡翠烟嘴儿叫卖:“看一看,瞧一瞧,机会错过难寻找,谁要我的烟嘴儿?”一个中年人走过来:“同志,你的东西我要了。”

这天,杨寿山听说二分厂的捐款已经超他们了,赶紧招集干部们想办法。他主张组织分厂的工人下班后,到脚力行扛大个儿,挣外快捐款。大伙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尚铁龙听说杨寿山组织人挣外快,冷冷一笑:“狗东西,挺会想办法。”他觉得大伙生产挺累,再出去卖力怕身体吃不消,决定组织几个人到乡下去收花生米,让姜德久负责。

姜德久很快收来花生米。尚铁龙指挥大家把生产花生糌的简陋设备安装好,他们立即开工生产花生糌。尚铁龙笑着告诉大伙:“我爷爷做了一辈子这个玩意儿,我早就学会了。咱做好了就到街上去卖,什么也不如这个来钱快。”

下班后,尚铁龙组织工人们卖花生糌。姜德久说着山东快书宣传助兴:

“闲言碎语不要讲,说一说抗美援朝大前方。美帝国主义来侵略,战火烧到了鸭绿江。我英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迈步跨过鸭绿江。浴血奋战不怕死,英雄气概真高涨。战士们前方保家国,后方的人们也在忙。积极生产来捐款,买来飞机打豺狼。我们来卖花生糌,不是赚钱做小商。收入全部作捐款,同志们赶快来品尝……”

大伙听着快书,争相购买。

人散尽后,尚铁龙又让大伙推着小推车沿街叫卖。尚铁龙粗着嗓门喊:“花生糌啊!就是甜掉牙啊!”姜德久一边走一边说快板:

“打竹板,迈大步,前面就是杂货铺。杂货铺,东西多,又有吃的又有喝。那里的东西都不贱,不如我的花生糌。我的东西香又甜,收入全部送前线……”

铃木加代正在街上走着,看到尚铁龙推小车卖花生糌,走过来也参加了叫卖,她细声细气地喊:“大家都来买花生糌啊,又香又甜的花生糌,吃一口甜掉牙……”尚铁龙笑着:“加代,你就拉倒吧,小猫叫啊?”铃木加代也笑:“小猫叫比你老狼叫好听。”

麦草在大街上看到这幅情景,回家就告诉了杨寿山。杨寿山半晌不语,最后长叹一声:“唉,我比不了尚铁龙,他这叫农村包围城市,发动群众搞人民战争,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黄昏,尚铁龙又带着工人继续卖花生糌,生意还是不错。几个穿蓝大褂的人围过来,其中一个问:“你们的花生糌不错,我们想多买一些,包圆也行,价钱能不能压一下?”尚铁龙一抬头:“怎么?要全部包圆?”“对,包圆。”尚铁龙狐疑着:“嗯?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商店的,只要价钱合适,这些东西我们全收了。”

尚铁龙很高兴:“行。哎,你们就收这一回吗?”“你们做出来我们就收,有多少收多少。你们这是老手艺,很受大家欢迎。我们给你们卖,省了你们的事,咱们两家都获益。”尚铁龙拍板了:“好吧,我们就不出摊儿了,你要提货,就到我们的作坊去。”

又是一个下班后的黄昏,姜德久和几个工人做着花生糌,尚铁龙推门而入:“伙计们,怎么样,今天的产量上去了吗?”姜德久满脸喜气:“厂长,做得再多也不够卖,人家堵着门来提货呢。”尚铁龙叮嘱:“你们都听好了,技术保密,绝对不能外传!”

尚铁龙听说杨寿山为捐款的事上火生病了,就提着一包花生糌推门而入:“杨厂长,听说病了?”杨寿山苦笑:“没事,苍蝇蹬了一脚。”

尚铁龙笑着:“听说吃不下饭?我给你带来了花生糌!你尝尝,这东西又有营养又败火。”杨寿山揪着脖子:“嗓子眼儿都肿了,什么东西也咽不下去。”

尚铁龙直往他嘴里塞:“你试试,细嚼慢咽,不碍事的。”杨寿山无奈地咀嚼着:“嗯,味道是不错,听说是你祖传的手艺?”尚铁龙咧嘴笑:“那可不,我爷爷当年是胶东一带的花生糌大王。”“听说你们卖这玩意儿赚了不少?”

尚铁龙很得意:“啊,小打小闹抓挠了几个,马马虎虎吧。”杨寿山叹气:“唉,这回我是真服了,我就是脱了鞋也撵不上你。”

尚铁龙越发得意了:“可别这么说,也就是各有千秋吧。你们在捐款方面也有些独到之处,比方组织工人扛大个儿啊,也挺来钱的。”“哪里,和你没法比。”尚铁龙一摇三晃地走了,脚步很是轻快。

尚铁龙很关心两个分厂捐款进展的情况,每天都要查问。这天,还没等尚铁龙问,姜德久就主动报告:“厂长,听说一分厂他们的捐款额又直线上升了,刚刚超过我们。”

尚铁龙很奇怪:“他们又有新的来钱道了?”姜德久点头:“据说有了。”姜德久还告诉尚厂长,他的消息还是从金凤那里用话套出来的,人家保密性可强。

第二天,尚铁龙和大伙正在郊外的仓库里生产花生糌,那几个蓝大褂又来了,“倒骑驴”停在门口。姜德久问:“你们来了?还是全部包圆儿?”“还用说吗?我们包销。”姜德久等几个人帮他们把花生糌装上车,蓝大褂们推着车子高高兴兴走了。姜德久他们当然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