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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妆(80)

作者:盛晚风

污点

你母亲曾经嫁过别人。

天边将暗,季绪带冉漾回到季家。

今非昔比,冉漾这次过来时管家带着一应下人迎在门口,才一下马人就迎了过来,笑呵呵一脸恭顺地道:“郡主,二?公子,知?晓您二?位今日回来,夫人已备了膳,特地等着您们。”

冉漾少见管家待她这么热情的时候,一时有?些无措。

正想着如何应对时,季绪已经无视管家,直接拉着她的手腕走进去。

管家小跑着跟过来,如今大公子辞了官,日后大概会在府里做个富贵闲人,那季家这偌大家业,可就全仰仗二?公子了。

“快,跟夫人说郡主到了。”

刚吩咐一句又落后了,管家慌忙追上?,小心道:“二?公子,夫人在照月堂。”

“二?公子夫人在等您。”

“二?公子……”

季绪冷声道:“跟她说不见。”

男人腿长,走起来步步生?风,他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这……二?公子,昨日您就未曾归家,夫人念叨您。”

季绪睨去一眼:“滚。”

男人吓地一僵。

但片刻后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如若不把人带去,他是?要受罚的。

二?公子向来不好说话,他不由看向明显好温和一些的小郡主。

他目露难色,声音急切道:“郡主,夫人料想您会来,想请您去见一面。”

“郡主您当真不去见见……”

冉漾脚步慢了几分?,拉了拉季绪的衣袖。

男人眉宇蹙紧,回头沉声道:“她见你只会为一件事。”

季云澹的事。

冉漾当然知?晓,只是?话虽如此,她好歹在季家住了半年。如今不声不吭的离开不合礼数,总该道别一下的,

“没事,说完就走。”

她又补充:“你先回房,我自己去。”

季绪望着她沉默片刻,他不可能再让冉漾独自出现在季夫人面前,故而最终道:

“罢了,我跟你一起。”

两人一起走进照月堂,季夫人早已候在里面,听闻声响连忙站起身来。

“冉姑娘,快请坐,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冉漾挣脱开季绪的手,跟季夫人行了个礼:“夫人,这段时日多谢季家的收留,今后就不再叨扰了。”

季夫人看着瘦了不少,原本白皙光洁的面庞也变得黯淡许多,她闻言轻声道:“收留你的不是?我,是?云澹。”

“拙州的事我听说了,云澹救下你把你带回家,还派人把你母亲也从桃峪接了过来。”

冉漾垂眸不语。

季夫人走到她面前,握住少女手臂:“冉姑娘,之前我待你是?刻薄了些。但那跟云澹没关系,他是?真心实意地待你。”

“夫人,您想说什么?”

季夫人道:“冉姑娘,我知?晓是?云澹犯错才致使你流落在外。但后来若非是?他你也回不了京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就不能一笔勾销吗?”

季绪都要气笑了,赶在冉漾回答之前,他把人拉到自己身侧,直白道:

“母亲,您哪来脸面说这种话?”

季夫人脸色一变,她道:“他是?你哥!”

“不帮他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落井下石,你让开我不跟你说。”

“冉姑娘,我代云澹给你道歉,我相信你与云澹从前是?有?过情谊的,难道你就眼睁睁看他这样?……”

冉漾抽回自己的手,道:“季夫人,我做不了什么。”

“你可以的。只要你跟公主说说你可以原谅云澹,让皇后娘娘斥回他的辞官奏书?,这件事迟早会过去的。”

“就算我求你。”

冉漾抿住唇,她觉得季夫人身为母亲,可能还不够了解自己的孩子。

季云澹既然主动辞官,就代表他已经不愿在以这样?的面目于?官场待下去了。

“我不能答应你。”她道

“冉姑娘,你——”

季绪打断她,对冉漾道:“冉冉,你先回房收拾吧。”

冉漾迟疑片刻,嗯了一声。

她转过身走出房门,季绪在她身后抬手,轻易拦住了要追上?来的季夫人。

“等等,冉姑娘!”

季夫人神色憔悴,眼底泛红。

无论?她怎么挣扎,眼前高大的男人都像是?一堵墙,近乎冷漠地不给她半点向前的可能。

等到少女身影消失在雪色里,女人才慢慢抬眸,看向自己小儿子那张晦暗不明的脸庞。

“你恨云澹。”

她一字一句,近乎笃定地陈述。

季绪低头,道:“你高看季云澹了。”

季夫人紧紧盯着他:“你觉得我偏爱你兄长,不愿在家多留。如今你羽翼渐丰,就要回来报复他。所以你揭露当年丑事,推波助澜让他辞官,甚至抢走他的女人。”

颠倒黑白的事他的母亲总是格外擅长。

在她眼里,季云澹永远是?无辜的。

他所得到一切荣誉都是?他理所应当。而他遭受的所有?非议都是?有?心人妄图陷害。

“你也知?道,那是?丑事。”

季夫人立即反唇相讥:“这京城贵族谁家没有?丑事?你就敢保证你一辈子清清白白没有?污点吗,再说他当年年幼根本罪不至此!”

“我敢保证。”

他收回手,道:“母亲,您再多说一句,我就让季云澹多一份罪名。”

季夫人面色仓惶,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季绪,终于?意识到,从前那个懂事寡言的小儿子,真的长大了。

她声音弱了几分?:“小绪,你不能这样?。”

季绪移开目光,同?她拉开距离。

他的眼中毫无波澜,完全不为母亲眼泪动容。

他的眉心甚至带几分?烦躁,这份烦躁中不掺感情,好似只是?单纯的觉得她麻烦,只是?因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才听她废话。

季夫人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原本要说的话莫名堵在了嗓子里。

季绪见她安静下来,没再废话什么,转身离开。

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季夫人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季绪的身影。

其实她不懂季云澹为什么非要辞官,这种事再过五年十年,还有?谁会记得。也不懂季绪为什么不肯帮帮季云澹,明明从小到大,他心里都是?有?这个兄长的。

最让她不明白的是?,好好的亲兄弟,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难道是?她的错吗。

季绪心中挂念着冉漾,他抬步踏上?廊庑时,前方的季择庭忽然叫住他,“小绪。”

季绪步子停了停,问:“父亲……”

季择庭单手负立,走过来问:“郡主回来了?”

“她来与我母亲道别。”

季择庭点点头,欣慰道:“是?个好孩子,你与她……”

“我们在一起了,我打算过几日去提亲。”

“什么?提亲?”

这点季择庭完全没想到,以至于?他原本准备好的话都忘了,愣了半天提着声音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才告诉我?”

“不是?,殿下能同?意吗?她才寻回女儿,我若贸然派人去提亲,你确定不会被赶出来?”

“小绪,你知?道成亲是?多大的事吗?你怎么不早说,也好让家里提前做准备。”

季绪道:“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

“不是?,我现在知?道——”

季绪不想与季择庭多说,他打断他道:“还有?事吗?”

“……”

隔半天,季择庭才道:“你去找你母亲了?”

季绪没有?应答,等着他的下文。

季择庭无奈摇了摇头,一猜就知?她定然又提些无理要求了。

“小绪,你别怪她。”

“我能怪她什么。”季绪道:“没其他事我先走了。”

在季绪侧身之际,季择庭忽而道:“等等。”

季绪停住脚步,风雪飘进廊庑。

原来一转眼都二?十几年了。

季择庭叹了口气,白雾散开,他近乎突兀地轻声道:

“小绪,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吗。我告诉你,因为你娘亲其实不止嫁过我一个人。”

“什么?”

天上?雪花飞舞,这段往事鲜少有?人知?晓,原本不该被提起。

季择庭轻声道:“她怀上?你那年,我还在内阁做次辅。那时正逢多事之秋,宫中动荡,我怕有?人挟持她威胁我,就早早让她去江南避祸。”

“但路上?还是?出了意外。”

只不过不是?人为,而是?天灾。

突逢水患,队伍被冲散,季夫人死里逃生?时,身侧已无一亲信。

水患带来饥荒,她生?在簪缨大族,自小娇生?惯养金枝玉叶,哪吃的了那种苦,她试着去投官。但无一人信她是?那位手握重权的阁臣之妻。

她走不远,只能希望消息传回京城夫君可以尽快派人来找她。

可久等未果,她反而终日活在惶恐与饥饿中,正是?这个时候,一个屠夫向她求爱。

这段时日,妄图对她不轨的人有?很多,其中不乏意图用强的人,次次都是?屠夫救她,他让她住在他家里,把为数不多的吃食给她,也不曾强迫她。

他求娶她很多次,季夫人都拒绝了。

直到境况越来越差,她的夫君却毫无动静。希望变得渺茫,乱世?之中,她必须得给自己找个依靠先活下去。

所以在一个平静的夜晚,她答应了屠夫的求爱,第二?日他们便?成亲,洞房。

只有?那一次。

因为隔天季择庭的人就找了过来。

他杀了那个屠夫,接回了夫人,封锁所有?消息。

很长一段时间内,季夫人都无法面对那段对她近乎屈辱的过往。

而更让她恶心的是?,回京第二?日,太医就诊出她已经有?孕。

那么,这个孩子是?谁的?

太夫说孩子已有?两个月,但距离她与屠夫那一晚只过去了一个月。

很显然,这个孩子是?季家的。

但她总不信,她陷入了某种近乎癫狂的偏执,整个人变得憔悴。

她幻想是?季择庭骗她,或者太夫误诊,这个孩子其实就是?孽种。

孩子出生?后,她的病症越发?严重,甚至无数次想要溺死它。季择庭无奈跟圣上?告了长假,在家陪了她很久才让事态好转。

后来季绪渐渐长大,开始显露非凡的才能与相貌,眉眼也与季择庭出奇的相似。

即便?没有?大夫诊断,他是?谁的孩子也一目了然。

但季夫人就是?喜欢不起来这个孩子。

他的存在,似乎永远都在提醒她,她曾经为了生?计,曾委身于?一个低贱的屠夫。

事情已过去二?十多年,如今再提起,倒算得上?平静了。

季择庭背对着他叹了口气,道:“本不该同?你说这些的,她不想让人知?晓,但我总觉得,应该给你个交代。”

季绪没有?回答。

季择庭转过身,缓缓道:“我知?道,她不该怨你,她最该怨的人,是?我。”

好半天,季绪才道:“我知?道了。”

从前他还会问为什么,但那是?以前了。

无论?起始原因是?什么,都已经是?现在这个结局了。

“父亲,我先回去了。”他道

季择庭道:“好,代我跟郡主问好。”

季绪颔首,同?他擦身而过。

季择庭独立长廊之下,风雪刮过他的脸庞。他在朝中受尽尊崇,高节清风,但清白之下,不过也是?一团糜烂罢了。

他愧对夫人,明明是?可以早点救下她的,只是?消息传过来时他忙于?别的事情,分?不开心神。

他想着,迟了一天没关系吧。

可就是?那一天,一切都翻天覆地。

这些年他对夫人予取予求,只有?她一个人也只喜欢她一个人。

爱慕之下,更多的是?愧疚。

有?多爱她就有?多愧疚。

他心中清楚,他的夫人对季绪倾注的所有?恨意,其实都是?在对他这个丈夫表露不满,只是?那个女人习惯了依赖家族,依赖丈夫,所以不敢真的恨他。

她只能恨这个见证一切的孩子。

归根结底,当年他在这个家里,做的错事太多了。

不该送走她,不该耽误时间,甚至都不该杀那个屠夫。

毕竟倘若没有?他,夫人可能都活不到见他那日。

不该的确是?不该。

但若重来一次,他仍会杀了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