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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赴雪(89)

作者:伊人睽睽
第88章

风与月从窗边一同照入,哗啦啦纸页翻飞声中,雪荔只来得及慌乱捡起自己的日志,如?同捡起少年慕艾一般的心事?。

她抱着书,如?坠幻梦,如?飞云端。她此前从不知?道自己的日志上被林夜写了字,她不懂情,但她看得懂字。这明明是林夜的秘密,雪荔却慌慌张张地出汗,宛如?这桩秘密,是她与林夜一同做下来的。

她听到现实中林夜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像钥匙与锁孔交叉那?一瞬的凝滞契合感?。

雪荔抱着《雪荔日志》,朝床上爬坐的散发少年看去。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解释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怎么提起怀中书本中林夜字迹的事?情?

怎么询问林夜为什么要在她的日志上写字?

……而她不知?道吗?

她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遍山风雪,敌涌如?海。雪荔小小年纪,已?经认识了许多敌人,打过了许多场艰难战斗。她在襄州城外那?么多人的战斗中走出,她在金州城郊弯弓射箭于危难中救光义帝,她又在金州行宫外和数不尽的将士厮杀,冲破他们?的警戒线杀去行宫……

她虽年少,胜战已?足够煊赫。

然?而没有一场战斗,比得过她此时的紧张。何况她都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

雪荔抱着日志的手微微出了汗,发丝擦过她湿润漆黑的眼睛。她茫茫然?地看向林夜,却见林夜拥被呆滞一瞬,打个哈欠,歪身抓过枕头,重新睡了过去。

雪荔迷惘。

刹那?间,屋中重新剩下月明,风清,纸刷,以及少年郎重新入睡后的平缓呼吸声。

雪荔迟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林夜只是梦魇,他实则并未清醒。这一霎,雪荔有点说不清自己心头涌上的一丝恼意。她咬着唇,瞪他片刻,终是不敢再在这个客房中待下去。

雪荔重新翻墙关窗,回到自己隔壁的客房。

长夜漫漫,一日时光好像已?经结束,却又好像才?开?始。

林夜在客房中睡得时轻时浅,梦魇再至;雪荔钻入自己房中的床上,如?同做贼一般,将四方纱幔全?都从银钩上扯下,牢牢地盖住床角视野。

如?此,雪荔觉得安全?。

如?此,雪荔躲入被褥中,将油灯也藏入其中。她屏着呼吸,就?着昏昏的油灯暗光,从头翻阅自己手中这本《雪荔日志》。

这本日志自宋挽风送与她,一两年来,寥寥数篇,乏善可陈。雪荔在下山前,找不到什么新鲜事?来记录。而下山后,雪荔发现,自己的日志中,记载的事?迹,十篇中九篇都与林夜有关。

有时是林夜第?一次送她礼物,有时是林夜教她什么叫不快什么叫开?心,有时是林夜和她开?的玩笑话让她觉得有趣。

她不爱记日志,若是只看这日志,恐怕外人要以为,她总与林夜在一起。事?实上……她和林夜分离的时间,确实远不如?二人常日相伴的时间。

他陪她玩耍,陪她查案子。他送她许多礼物,她收也没地方收,却每次都很开?心。如?今,那?些礼物,那?些银光闪闪的代表少年情谊的物什,还留在金州太守府的府邸中。

雪荔甚至不知?道,宋太守有没有把她的东西全?都丢出去。

如?今想来那?些礼物,似乎有些不甘。然?而因为林夜始终和她在一起,雪荔平时并未在意过不待于自己身畔的礼物。

她不明白感?情,不审度感?情。明明林夜已?经告诉过她了,她仍没什么真实感?。她总觉得事?情好像没什么变化,如?今与当初没什么二样……直到她看到日志中少年偷写的一篇。

她不怪他在自己的日志中乱写乱话。

她只是在想,原来这就?是“喜欢”吗?

林夜的喜欢……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还要快乐,是么?即使她不回应他,即使她不知?所?措,林夜依然?喜欢她,并不伤心并不逃避,是么?

他的喜欢……到底有多少呢?

……和师父、宋挽风的区别?,有多大呢?

次日侵晨,雪荔下楼,看到五色缤纷的孔雀少年在楼下大堂中,一手托腮,一手懒洋洋地撕着一笼包子,吃得味同嚼蜡。他好像在想事?情,眉目微微蹙着,日头金光从窗外洒入,正好落在他蹙起的眉弓上。

像振飞的翅膀。

雪荔心头一跳。

她感觉到熨着《雪荔日志》的胸怀处,因为这一瞥眼,而闷闷地生烫。她挪开?目光转过脚,便想反身回客栈,躲开?林夜。然而楼下的林夜眼尖,他一边掩口打哈欠,一边弯着眼睛,热情地朝雪荔打招呼:“阿雪,这边这边,我为你占好座了。”

稀稀拉拉的大半个堂中用早膳的客人,都朝楼梯上的少女看去。

雪荔沉默走下楼,坐到林夜那一桌。林夜肌肤柔白,眼下有半青眼袋,可见他昨夜睡得并不好。雪荔再次躲开?目光,心想他睡得好与不好,必然?与自己无关,自己也没有做什么。

睡了一夜,林夜宛如?没有睡一般,醒来觉得全?身酸痛,像被人打了一顿。他满是狐疑,却因怀疑这是自己身体太差的缘故,而不敢声张,生怕雪荔就?此不让他跟随了。

心中事?满满,林夜面上仍一边打哈欠,一边有条不紊地将备好的早膳推到雪荔面前。

一笼包子一碗粥,再加一碟小菜。不算丰盛,但远行在外,也没有更?好的了。

林夜吃不下去,然?而他托腮看着雪荔吃,便看得津津有味。雪荔平时没感?觉,今日却在他的明亮目光下,有些吃不下去。她微微侧了身,想躲开?他眼睛。

林夜没有自觉。

他看她早看得习惯了,而她平时从未感?觉过,他也没想到她会害羞。

林夜趴在桌上,看着雪荔面颊的绯色,担忧道:“阿雪,你脸好红,你该不会又生病了,自己却不知?道吧?”

雪荔摇头,小声:“没有。”

林夜觉得她连声音都有些奇怪,小猫哼叫一般。平日清冽淡然?的少女,如?此异常,林夜更?觉得她是生病了。

他笑嘻嘻:“我看看。”

他伸手来摸她额头,雪荔像被烫到般朝后仰一分。她想跑开?,又怕自己一瞬消失,林夜会收不住力而跌倒。她僵硬坐着,嘴中塞满包子,鼓着腮,一动不敢动,等?待林夜那?命运一般的宣判。

林夜收回手,摸摸他自己的额头。

他疑惑看她一眼。

雪荔别?过脸,将脸埋入粥碗中。

她察觉林夜幽幽静静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奇怪,昔日他也这样,她从没觉得他那?种洞察万物的眼神,有这样可怕。她并不清楚自己的心事?,但她又害怕自己都不懂的心事?,会被林夜看破。

林夜好一会儿,移开?目光,揉揉自己脖颈,若有所?思地笑:“看来是这客栈风水不好。阿雪昨夜没睡好,我也没睡好。我做了一晚上噩梦,好像被人打了好久……对了,我还在梦中梦见了阿雪了。”

雪荔低着长睫。

林夜弯起眼睛:“阿雪有没有也做梦,梦见我呀?”

雪荔摇头。

她勇敢抬眼,与他对视一瞬:“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

林夜当即夸张地手捂心脏:“好伤心。这么绝情的话,不要当我的面说出来。我好歹也是美少年,你这样,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雪荔弯了弯眼睛。

笑意如?流光,在她眼中轻轻流动。

她没有完全?笑出声,但这个接近笑容的表情,仍让林夜感?到动力满满。林夜愈发凑近,叽里咕噜地与她说话,逗她笑。她面颊雪白睫毛闪动,躲在早膳后不搭理他,林夜眉飞色舞,说得更?加有趣,也让雪荔的眼睛弯了好几?次。

青春年少,风光正好。

连林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雪荔笑起来的动作习惯,学的是他。

而吃完早膳,两人便牵马重新上路。林夜说:“我想过了,如?果那?天暴雨中射宋挽风的人,在很远的地方拉弓的话,确实可以骗过你的感?知?。我早上问过镇上的人,他们?这里的武器匠没人能打造那?么重的弓,但离这里不到五里的一个村子有个老师傅,那?老师傅有本事?打出这种重弓,咱们?去问问。”

雪荔点头。

二人当即上路。

一路上,林夜感?觉雪荔总是偷偷看他。

但他目光每次寻回去,她的眼睛便故作无事?地移开?。

林夜心中满是疑问,暗自记下。

他们?当夜赶到村落,没寻到那?位老师傅,便在村中住下,次日开?始打听消息。当夜林夜入睡,他担心这偏僻村子不够安全?,又思量自己这几?日每次醒来宛如?没睡、浑身酸痛的症状,便在睡前,于门窗下洒了一层细灰。

次日,窗下灰上出现很浅的脚印。

那?么轻的脚印,如?果不是幼童,便应是一个武功高手。

林夜心中生出警惕。

在他们?去找老师傅、和老师傅询问武器的路上,林夜询问雪荔:“你最近几?日有没有发现有武功高手徘徊在我们?身边?”

雪荔摇头。

林夜心中便更?加警惕。

若是连雪荔都察觉不到的高手,他如?今只认识一位,便是那?西域四大刺客之一的“白虎”,白离。

林夜和雪荔早就?怀疑,隔着那?么远距离拉动大弓的人,应该只有白离。他们?如?今四处探查,不过是在追白离的踪迹。可是如?果白离发现了他们?的追踪,早早埋伏在他们?身边,这是要做什么?

该不会是那?位卫长吟,又有了新的指示,让白离来做吧?

可林夜才?警惕,又连续好几?夜,门窗下没有了灰土痕迹,让林夜迷惘。

……敌人难道如?此偷懒?

作一休三?

如?此之事?,林夜怕雪荔担心,便也不想在自己查明真相前告知?。雪荔明显打不过白离,雪荔徒然?警惕,除了紧张,又有何用?想对付白离,得用计谋……

林夜浮想联翩、心事?重重,这一日与老师傅的交流,便由雪荔开?始。

好在雪荔非常在意这件事?,也足够迟钝,意识不到身边人的情绪。雪荔与那?村中打铁的老师傅打听消息,老师傅说:“半年前,是有人来找我打造武器。但我一听是弓,就?不敢接这活……咱们?这片金州乱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由照夜将军开?辟和平年岁,我可不想搅局啊。我第?二天甚至想去镇上报官,官府查了两天说没人,这事?才?过去了。”

雪荔:“那?周围还有人能打造这种弓吗?”

老师傅给了他们?一个新地名,悄声:“这人名声不好,但确实有几?分本事?。周遭这片地方,要是他都不接这活,你们?便不用打听了。”

如?此,有了新线索,雪荔开?心起来,朝老师傅郑重道谢。

雪荔心情好起来,只觉得只要再走一程,大约就?能追到疑似白离的踪迹了。而有了新线索,雪荔想起了林夜的身体:她已?经连续两日没夜里去为他传内息了。

无他,他身体承受不住。总要歇两日,让他身体适应才?好。

如?今过了两日,雪荔寻思着林夜应该养好了一些,便又可以去为他传输内力了。而她现在想到夜里爬窗找林夜,总会有一腔不自在感?。

但那?不重要。

她仍是愿意爬窗的,并且每次都十分开?心。

于是,这一夜,雪荔依然?选择走窗路。她的鞋履轻快地落在窗下灰上,因轻功而极轻的力道,让那?层灰上的印痕,只如?五岁幼童一般浅。

雪荔坐在床榻边,抚摸林夜的脉息。

本就?未睡、一直在等?敌人的林夜屏住呼吸,忍着一腔惊骇,强作沉睡。而他再伪装,他的脉息在武功高手那?里,也藏不住痕迹——雪荔判断他,心脉跳得这么乱,时轻时重,显然?是他仍然?没有吸收掉先前的内功。

今夜不宜传功。

雪荔心中却没有太多遗憾。

传不了内功,她也不愿早早离去。她有旁的事?可以做——比如?,玩林夜。

雪荔便趴在床畔,津津有味地盯着林夜沉睡的面容。那?少年公子何其慌乱惊茫,感?觉雪荔在他臂上摸一摸、又用手指绕他的头发,还趴在他脸畔上方,轻轻朝他吹口气。

林夜睫毛颤动。

在那?少女要戳他腰际时,他做出囫囵翻身状,抱着被子转去了床里侧睡。林夜为了防止雪荔继续乱动他,翻身之后,干脆打起了小鼾,做出睡得香甜的模样。

雪荔被他的翻身吓得后退。

而林夜没有醒来,又重新给了她勇气。

屋中少年鼾声匀称,雪荔坐在床畔半天,恹恹地自言自语:“我不喜欢林夜打鼾。”

装睡的林夜:“……”

他一时不知?自己该停还是该继续,却是听到身后动静,少女身上清幽地香气远离。

雪荔朝窗前走,翻窗出去。林夜忍不住翻身朝向床外侧,半抬起身,虚坐着盯向她—— 怎么真的是她?

不是白离,不是敌人,而是雪荔。

雪荔夜夜来他房中,到底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