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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91)

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第90章 讨厌的叶秋水。

从京师往儋州赴任的路途两月有余,江泠身边只有两个老奴,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儋州偏僻,天高皇帝远的,这里的官吏也带着一身痞气,不服管教。

江泠的行李很简单,四季的衣物,平时腿疾发作时要吃的药,还有朝廷发放的公文,常看的书,一些过路的银子。

儋州城有了新知县,下属的县丞主簿们并没有当回事,新上任的知县很年轻,只有二十岁,是刚及冠、好拿捏的年纪,当地的官吏虽然面上敬重,实际上却很懒散,被外派到这样的地方任职,必然没什么靠山,也不得官家喜欢,他们无需讨好奉迎。

驿站的差使看到风尘仆仆的主仆几人,接过青年递来的身份文书,立刻让人去通传,说新知县已经抵达儋州。

县衙内,无论官吏还是差役皆懒散无比,已是日上三竿,白天都过了大半,县衙的门都没有打开,等人进来报信,几名县衙官员才赶紧忙慌地收整一番,端起一张笑脸前去城门迎接。

赶了两个月的路,江泠晒黑许多,他走进儋州城,环顾四周,地面飞尘扑簌,道旁有许多衣衫褴褛的乞丐,破洞篓子被风卷起,在地上滚来滚去,江泠弯腰捡起,放到一边。

身后的老仆嘴角抽了抽,没想到儋州是这样式。

跟着江泠一起来上任的奴仆是叶秋水重金雇的,为人老实巴交,寡言少语,不多嘴,只埋头做事,去照顾孤身赴任的江泠最合适不过。

县丞赶到城门,抬头一看,街旁立着一个高挑的男子,头戴斗笠,宽大的帽檐下,露出半张锋利清俊的脸,男子穿着一身布袍,手持竹杖,气质文弱,可听到有人策马而来,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眉眼间凝着一抹严峻肃穆之意,目光似薄刃,叫人不敢直视。

县丞勒马停下,走上前,抬手抱拳行礼,“知县大人,鄙姓姚,是儋州城的县丞。”

江泠颔首示意,开门见山,“县衙在何处?劳烦姚县丞带下路。”

县丞哂笑一声,搓了搓手,说:“不急不急,江大人初来儋州,我们一早就在酒楼摆下宴席,只待为大人接风洗尘。”

管他有没有靠山,受不受官家器重,来了儋州,就是一伙人了,这次的宴席也是为了拉拢新知县,往后大家一起同谋福祉。

然而,新知县完全不领情,江泠淡声道:“不必了,今日早些将公务交接完毕才是要紧事,姚县丞,带路吧。”

江泠抬了抬手,示意县丞上前。

县丞一脸为难,没想到这知县竟这么不给面子,他犹豫了一会儿,只能转身带路。

县衙在城中坊市交汇处,原本位于最热闹的地方,但走进一看,那模样竟破败不堪,牌匾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看上去摇摇欲坠,石阶上青砖缺了几个角,走进后,门后更是生了几团齐小腿高的杂草,公堂似乎已经许久未开了,推开门,一股尘土扑面而来,江泠抬手挥了挥,一只老鼠明目张胆地从他脚面窜了过去。

江泠:“……”

姚县丞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引他向前,公堂后是衙门管放卷宗的屋子,里面架着几张桌椅,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被老鼠蚁虫啃掉一截,摇摇晃晃,不成气候。

江泠走进去,掩着面,拂开飞扬的尘土,让老奴去找几个扫帚来,将值房好好洒扫一番。

姚县丞站在一旁,殷勤地拉开椅子,请知县入座。

江泠没有坐下,他背着包袱,环顾县衙内部。

姚县丞跟在后面介绍,年轻知县长着一张足以入画的脸,身长玉立,气质清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有些跛足,需拄杖走路,行动也缓慢。

值房后是知县起居的地方,有三间厢室,主间给知县住,旁边的矮房是老仆的住处,另一间江泠用来做书房。

知县未曾成婚,家中无女眷子嗣,孤身一人,姚县丞将他的生平底细都打听清楚了,松了一口气,告诉其他官吏,新知县不足为惧。

来到儋州第一日,江泠先将许久未曾住过人的后院打扫一番,收拾出能住的屋子,接着与县衙其他下属完成交接工作,他正式上任,当晚,儋州城的富商、官吏在酒楼设下宴会,要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江泠没有去。

他让县丞与典史将近几年的税收、卷宗册子全都拿了出来,摆在值房中,江泠在屋里坐了几天,从头开始翻,有任何缺漏有疑点的地方都被他记在纸上。

几日后,江泠拿着整理好的册子将县衙所有的官吏召集过来,对着上面的内容,一个个传人上前问话。

这几年,儋州记下许多糊涂账,因为远离皇城,所以官员乡绅为所欲为,肆意修改账目,增添税收条目,根据现有记载的田亩总数来算,税额与其大相径庭,哪怕只是差了分毫,知县都将错处揪了出来,叫人无可分辩。

短短几日,江泠罚了一批人,这时候,原本没有将他当回事的官绅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这位年轻的知县大人不是来混吃等死的,是来做实事的。

他不参加宴会,不收金银珠宝,不要貌美姬妾,来了儋州,雷厉风行料理完堆积数年的糊涂账目,重开公堂,开始处理积压已久的案子。

姚县丞与其他官吏私下会面,众人神情严肃,相互对视,姚县丞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当夜,一名匪徒持刀潜入县衙,翻窗闯进知县的卧房,径直冲向床榻,举起匕首直接刺下去。

铮的一声,匕首扎进床板中,怎么也拔不出来,耸起的被衾下根本没有人,匪徒脸色一变,欲拔出匕首逃跑,头顶忽然罩下一个麻袋,匪徒一着急,越是想要将匕首拔出,越是被束缚,最后被五花大绑,打得鼻青脸肿丢在卧房空地上。

江泠手持烛台,侧脸忽明忽暗,他示意老奴堵住匪徒的嘴,揭开面罩。

第二日,知县身边的老奴捧着一个盒子送到姚县丞府上,姚县丞心里觉得奇怪,心道,难道昨夜的刺杀失败了?疑惑之下,他打开箱子一看,霎时间,血腥气扑面而来,里面赫然躺着一截握着匕首的断臂。

姚县丞脸色一白,腿软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我们大人说了,他新上任,不懂的地方多,以后还要多请教各位,至于从前的事,我们大人可以既往不咎。”

姚县丞忙不迭点头,“是、是,下官知道了……”

经此一事,底下的官吏不敢再胡来,新官上任三把火,江知县做事果断,大家只能老老实实将亏空填满,待清理完冗杂的账目后,江泠开始坐镇公堂,一开始,百姓不愿意走进公堂,怕挨板子,但知县撤了杖棍,大开县衙大门,他端坐堂中,眉眼沉静威严,如一柄公正法明的戒尺。

众人陆陆续续走进,磕头行礼,一声皆一声的诉冤声响起。

江泠耐心倾听,为不平之人主持公道。

很快,新知县的威名在儋州城传开。

——

初秋,叶秋水摘下早桂,晒干后弃去杂质,同檀香、沉香一起研磨成粉,最后加入龙脑香,合香气味宁静深邃,桂花的甜香清新自然,似乎将秋天的美好融入其中,龙脑香质地清凉,在香气的顶端形成一种空灵的氛围,增加了气味的层次。

她让绣娘做了数个香囊,放入新制的桂花合香,重阳时,京郊芳园有宴会,叶秋水将香囊送给相熟的女眷,每个香囊上的图案都不一样,是根据不同人的喜好所定制,譬如,吴靖舒的侄女喜欢荷花,香囊上就绣了一朵秀丽的粉荷,林翰林的女儿芳名兰,赠给她的香囊上绣的就是君子兰。

叶秋水常去齐府,吴靖舒的侄女齐三娘与她相熟,收了东西,拿在手中认真端详把玩,喜爱得不得了,“芃芃,这香气味真好闻,我拿回去挂在书房,看书的时候闻着这气味便觉得舒快。”

叶秋水笑了笑,苏叙真坐在一旁把玩她的香囊,她如今已经五个月身孕,腹部微隆,仍改不了贪玩的脾性,重阳宴摩拳擦掌就要登高,被叶秋水按住了,劝说许久才肯罢休。

有的小姐闻不了桂花,叶秋水便做了其它花露赠予她,对方接过时都有些受宠若惊,道:“叶娘子真是有心了。”

远处,宜阳郡主看到这一幕,脚下不由加快几分,走过去。

见郡主过来,众人连忙齐身行礼。

叶秋水低下头,欠身,轻声道:“民女见过郡主。”

精致秀美的裙裾拂过草地,芙蓉碎金的印花在阳光下闪着明亮耀眼的光泽。

宜阳随意抬手,目光停留在面前垂首的少女身上。

据说孟家小姐病了,近来的宴会都未曾参加。

看到叶秋水,宜阳耳边莫名想起不久前在假山后听到的铮铮如铁一般的话语。

“再小的人物,也有她的骨气,我不会因为我出生低,就心甘情愿地像个货物一般,只要被贵人相中,便唯唯诺诺地接受。”

宜阳走上前,站在叶秋水面前,睨视着她,等着她呈上香囊,宜阳想,这次她可以勉为其难收下叶秋水的东西。

郡主下巴微扬,神情倨傲娇矜,等了一会儿,叶秋水都没有动静,宜阳垂下视线,与叶秋水对视,目光有些困惑。

她为什么还不送我香囊?

叶秋水不明所以,郡主要干什么,怎么不说话。

宜阳眼睛睁大几分,瞪着叶秋水。

叶秋水在心中飞快思考自己又哪里得罪了郡主。

郡主为人讲究,又讨厌她,叶秋水做香囊时便没有做郡主的一份,反正她也不要,干嘛还要触霉头,要是惹郡主不喜,郡主回去找长公主告状,给她治个罪就完了。

宜阳咬了咬牙,恶狠狠地瞪着叶秋水,也不说话,一旁的其他人都看傻了,齐三娘试探着唤,“郡、郡主?”

宜阳怒道:“叶秋水!”

她明白了,叶秋水根本就没有给她准备香囊,别人都有,就她没有。

还是那么讨厌!

见郡主叫自己,叶秋水立刻道:“民女在!”

她都要跪下了,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宜阳气死了,越看越气,拂袖而去,背影看上去怒意沉沉。

“怎么回事啊。”

苏叙真伸手拉叶秋水,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估计郡主不想看到我,我一会儿离远些吧,不出现在她面前就好了。”

苏叙真点头,几人绕到别的地方去玩了。

郡主气势汹汹地走进亭中,长公主看她一眼,“又怎么了?”

宜阳没有说话,坐在一旁生闷气。

她性子娇气,不好相与,在京师几乎没有要好的小姐妹,宜阳享受被众人簇拥的感觉,但又时常感到无趣,总是一个人玩。

而那个从乡下来的叶秋水,一开始无人搭理,可渐渐的,大家了解她后,喜欢她的人越来越多。

宜阳气闷地说道:“没什么。”

——

重阳登高完,回到家中,叶秋水收到江泠的信。

他已经抵达儋州,说起近来的见闻,儋州的人文风俗,随信一起送来的是他准备的土产,好吃的好玩的塞满一整箱,叶秋水坐在簟席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信,确认,江泠现在很平安。

她伏在案前,提笔给江泠回信,告诉他,她现在也很好,铺子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她认识了越来越多的新朋友。

重阳一过,没多久就是冬日了,长公主带着宜阳进宫给官家与皇后请安,皇后拉着宜阳的手,笑容慈爱,“宜阳真是大了,同朵花似的。”

宜阳轻轻笑,心中却沉闷,她到了及笄的年纪,听人说,官家曾经问起她的婚事,可能要为她赐婚。

母亲说,她们这个身份的人,婚事不一定能由着自己做主。

宜阳心不在焉,回到府中,同长公主说:“母亲,我想去蜀中找堂兄玩。”

靖阳侯世子薛琅在蜀中参军,宜阳想去蜀中找他。

长公主一心想为她说一门亲事,精挑细选,宜阳知道,其实母亲想用她的婚事作为纽带来巩固地位。

“不行。”

果然,母亲听完便皱起眉,“宜阳,你早已过了贪玩的年纪了,你迟迟未曾做决定,那我便帮你选好,安庆侯府的二公子还未婚配,与你适龄,还算门当户对。”

“我不要。”

安庆侯手握兵权,长公主想要与其联姻。

“为什么又不要,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去年,长公主想要在新科士子里挑人,可是宜阳谁都不喜欢,不是嫌这个丑,就是嫌那个家世差,其实都是她的借口罢了,长公主要拉拢人心,儿女婚事是最好的手段。

“没有理由,我就是不要!”宜阳说道:“我不要嫁人,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们,我不要随便找个人盲婚哑嫁。”

长公主笑了,“嫁谁不是嫁?”

她年轻的时候,与现在的驸马也是政治联姻,不都是得过且过么,只要不触及到自己的利益,与谁成婚不是一样?

宜阳无法理解,但是她做不了主,长公主的耐心已经快被她耗尽了,官家想要为她赐婚,这是个未定数,君令不可违,不如现在就早点物色好人选,定下婚事。

“反正我不要。”

宜阳嘀咕说道,长公主让侍女关上门,走之前说:“你自己好好想想,我是为你好。”

宜阳趴在窗前,神情哀愁。

快了,要么听长公主的话与安庆侯府的公子成亲,要么等待被官家赐婚。

要是堂兄在,现在一定能替她想想办法。

——

有一批货物出了问题,叶秋水不得不亲自出面,带着商队重新去置办。

苏叙真听说了这件事,大手一挥,说:“我拨几个人同你一起去。”

“不用啦。”叶秋水摇摇头,“商队中随行都是一些经验老道的伙计,还有镖师,这次也就是去进一批货,没多久就回来了,何必劳烦。”

苏家的府兵哪能随意调遣,虽然她和苏叙真关系好,但若是传出去,还不知道外人要怎么说三道四,叶秋水从小就跟着商队到处跑,经验多,不会出什么事。

“那好吧,你路上小心些。”

苏叙真拍了拍她的手,想了想,又叫侍女去兵器库里取出一架小弩,让她带在身上。

小弩构造精巧,巴掌大一块,易于使用,叶秋水没有客气,直接收下。

先前的货物在路上浸了水,不能用了,工期因此耽误,叶秋水打算亲自随商队再去置购一批,用不了多久。

这批货物价格昂贵,寻常人难以大批量进购,调动货源,但叶秋水已经是个有名的香师,她亲自出面,香商总要给她几分薄面,东西买全后,全部装箱入册,商队准备启程回京。

穿过一片树林时,一群带着刀,凶神恶煞的山匪忽然冲出,将商队包围,叶秋水请了镖师护卫,山匪一出来,两方人马打作一团,伙计欲驾车离开,奈何山匪人多势众,将山路堵住,抢夺货物,有伙计想要阻拦,反被一刀刺穿腹部,叶秋水神情惊慌,立刻让大家弃车保命,货物可以不要,命不能不惜。

她策马狂奔下山,没想到山匪早就在树丛中设下埋伏,叶秋水一个没注意被绊马绳绊倒,连人带马飞了出去。

远处,镖师不敌,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车上的名贵货物被一扫而空,叶秋水摔在地上,沿着斜坡滚了好几圈,身上的衣裙被勾破,浑身都是蹭伤,她疼得眼前发白,硬撑着地爬起来就要跑。

一名山匪已经疾驰到面前,笑容猥琐,“好漂亮的小娘子。”

他走上前,一把捞起叶秋水,扛在肩上,策马离去。

伙计在后面追着大喊,“东家!”

——

叶秋水头晕目眩,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倒在草垛上,旁边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她睁开眼,发现身边还有几个女子,有的与她一般大,有的似乎已经嫁人,梳着妇人的发髻,无论年纪,但都是貌美如花的清秀佳人。

大家都在哭,拍动门窗,脸上满是无助。

叶秋水坐起来,爬到门边,透过缝隙往外看,门外,有一群土匪正在喝酒吃肉,为劫掠得来的丰厚钱银庆祝。

屋内关着七八名女子,等他们吃饱喝足后,即将对这群可怜的女人施暴。

叶秋水目光一颤,他们的商队遇到山匪劫杀,死伤惨重,货物被抢光,而她被山匪掳回贼窝。

其他人不知是死是活,叶秋水捏紧了拳头,心中有些慌,身上摔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她翻出腰间的香囊,将里面的草药掏出来,抹在肩膀正在流血的伤处。

止住血后,叶秋水摸向藏在袖中的小弩,细数里面有多少支利箭。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少女的斥骂声,“大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母亲是嘉安长公主,你们要是敢对我不敬,我母亲不会放过你们的!”

“哈哈哈哈长公主?我还是皇帝呢!”

“你,你敢对我舅父不敬,我要叫官家砍断你的头,我告诉你们,想活命的话就放我回去!”

叶秋水呆住,这个声音……

她凑到门边往外张望。

体型健壮的山匪一巴掌扇过去,娇弱的少女被打趴在地上,满头珠翠砸落,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吓得不敢再说话。

“死婆娘,吵吵嚷嚷。”

紧闭的房门被拉开,地上的少女被人拖起,扔了进来,重重摔在地上。

“给老子老实点!”

叶秋水爬上前,低低唤道:“郡主?”

狼狈的少女抬起头,眼睛发红,娇楚可怜,泫然欲泣,正是宜阳郡主。

叶秋水扶起她,“您怎么会在这儿?”

宜阳咬着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宜阳不想嫁给安庆侯府的公子,想要去蜀中找堂兄,她偷偷跑出来,哪曾想靠近巴蜀时遇到山匪,护卫都被杀了,她被掳掠至此。

未曾想,讨厌的叶秋水竟然也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