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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49)

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第48章 “你并非她的亲生兄长。”

王家是曲州大户,年关时,大日子一个接一个,王夫人从前在宫中做女官,对这方面很讲究,很早就让下人布置起来了。宴会位于水榭,进门入目的先是一段九曲回廊,水面上点着花灯,廊下彩绸飞舞,光华流转,美不胜收。

叶秋水以前虽然来过王宅,知道府邸内奢华雅致,但今日是除夕夜,每个角落都打扫过数遍,又换了装饰,显得比以往更加华贵,叶秋水进来后有些迷路,左看右看,丫鬟笑着领她们上前。

花亭里搭着戏台子,王夫人正在与姑婆说话,笑声传来,回廊尽头,丫鬟打起帘子,吴靖舒先走进,扬声笑说:“聊什么呢,我在大门外都听见你们的笑声了。”

“正说我们以前在宫里的事呢。阿舒,快来坐。”

王夫人招手,她与吴靖舒虽是手帕交,但身份到底不一样,吴靖舒之高贵是她们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万万比不起的,所以她的位子在主座,与王家老太太靠在一起。

年轻的时候,王夫人通过女官的考核,在皇后身边任掌衣典史,而吴靖舒出生贵重,被点进宫做公主伴读,同在一座宫殿下,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

“人我带来了,没耽误时辰吧?”

吴靖舒在席位上坐下。

“真是凑巧,我们正要点戏。”

叶秋水上前,给几位夫人行礼。

“芃芃,快过来坐。”王夫人招手。

“芃芃,你可算来了,我等你许久,一会儿我们去前面放烟花。”

王夫人的女儿绪娘过来拉她的手。

而叶秋水身侧,少年身姿挺拔,因为曾是豪族子弟,自幼便学会待人接物,江泠俯身作揖,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绪娘小声说:“芃芃,他是谁啊?”

“是我哥哥。”

绪娘看一眼,轻笑,“芃芃,你哥哥真好看。”

叶秋水嘿嘿一笑。

方才来的时候,江泠一瘸一拐,堂上的夫人们见了,确信传言不假,这个江家三郎进过一次天牢,被打伤腿,落下终身残疾。

温煦灯光下,少年长身玉立,眉眼疏朗俊秀,他个头高,寡言少语,一眼看去,举手投足间俱是沉稳内敛的气度。

就是可惜……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也无人唤他入座,江泠垂着眸,站了一会儿,王夫人才终于回过神,哂笑,“过来坐吧。”

吴靖舒将叶秋水搂过去,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满眼慈爱,低头温声关怀。

吴娘子热情得让叶秋水有些错愕,“前几日我得了批新料子,我一看就知道适合小娘子穿,改日叫人给芃芃做身新裙子。”

叶秋水惶恐拒绝,“不用的夫人。”

“说什么不用。”吴靖舒搂着她,给她夹菜,“我就想要个女儿,又可人又贴心,我就乐意天天打扮她。”

王夫人状似开玩笑地说:“既然如此,那就让芃芃做你女儿可好?”

众人都笑。

叶秋水呆愣愣的,吴靖舒回答:“若真能如此,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大人们话里有话,年幼的孩子们听不懂,还在乐呵呵地吃东西。

绪娘走过来拉叶秋水去放烟花,大人们则坐在水榭中,不远处的戏台子上敲锣打鼓,唱音袅袅,整个王宅中,一片祥和之意。

叶秋水站起,想要拉江泠一起,不过他坐得离他很远,还未等她来得及开口,绪娘就缠着她将她拉走了。

王夫人的儿子递给她一只七彩花灯,“芃芃,给你。”

他比叶秋水大两岁,今日除夕宴佩革带,戴玉冠,俨然是个小大人。

叶秋水接过,道:“谢谢聿章哥哥。”

小官人羞红了脸,磕绊道:“不用、不用客气。”

三个孩子差不多大,关系又合得来,迎客亭中,他们站在阑干旁,一会儿放小烟花,一会儿喂鲤鱼,清脆的欢笑声频频传来。

江泠侧目看着那道身影,微风穿过回廊,掀起叶秋水垂在肩侧的辫子,发尾绸带飘扬。

她玩一会儿玩累了,脸颊红扑扑的,额头盈满细汗,跑过来,江泠问她,“是不是渴了?”

“嗯嗯。”

江泠端起桌上的茶水,他提前倒好,放温,递给她,叶秋水咕咚咕咚喝下,江泠想给她擦一擦,但叶秋水急着去和王夫人的儿女捉迷藏,“不用了哥哥,我先走啦!”

她咬一口点心,闷一杯茶,风风火火地又冲出去。

没人不喜欢这样活泼开朗的女孩,吴靖舒眼底的慈爱都快要溢出来,视线一直黏在叶秋水身上,叹道:“我真是越看越喜欢,我觉得芃芃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女儿。”

江泠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动,一股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

今日来之前,他很诧异为什么王家会允许他登门,甚至与王夫人交好的吴娘子会主动邀请他赴宴,一开始江泠想拒绝,但架不住吴靖舒坚持,这样的反常让江泠觉得很奇怪。

“哥哥,你和我们一起去看烟花。”

叶秋水突然过来拉江泠,她觉得哥哥一个人坐在那里很孤单。

但江泠摇了摇头,“你去吧,我坐在这里也能看到。”

他不太想打扰叶秋水的兴致,从小到大,同辈都不爱与他一起玩,只因江泠性子冷,不爱说话,他在哪里,哪里就会冷场。

下人们搬来烟花爆竹,一排排摆在湖中心的观景台上,三个孩子站在一起,烟花被点燃,升上夜空绽放的一瞬间,绚丽多彩的颜色照映在身上,孩子们激动地拍手。

叶秋水眼眸明亮,回头,看着江泠,笑盈盈地指给他看,“哥哥,你看这个,好好看!”

江泠轻轻扬起唇角。

爆竹声中一岁除,旧一年的坏运气都在此刻终止。

吴靖舒一直观察着兄妹俩,只要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叶秋水有多么依赖江泠,那个男孩在这热闹的宴席上格格不入,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过来之后只向主家行了礼,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话过,他坐在角落,吃得也很少,几乎不怎么动筷子,将自己的存在感放到最低。

若非特意去看他,根本注意不到同座还有这样一个人。

本来也不是真心要请他过来的,吴靖舒抬起手,喝一口茶。

远处,小孩子们在看烟花,喝屠苏酒。

这是曲州的习俗,祛风送邪,百事从新。

“江小官人。”

吴靖舒在烟火声中开口,孩子们顾着玩乐,注意不到这里的动静。

江泠从远处的叶秋水身上收回目光,循声看过去。

“你同芃芃是怎么认识的?”

吴靖舒虽然不喜他,但她是个体面的妇人,不会将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看上去还算是温和。

江泠答道:“我随母亲去宝和香铺买香时与她相识。”

他没有说实话,他知道名声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传言可以怎样轻易摧毁一个人,若是让旁人知道,芃芃以前会爬墙,哪怕她那时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懂礼法,也会受人非议。

吴靖舒又说:“芃芃很依赖你,将你视作兄长。”

“我知道。”江泠轻声道:“她于晚辈亦是最重要的亲人。”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坚定,他的长相冷俊清肃,但说到叶秋水的时候,眉眼间会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吴靖舒与王夫人对视一眼,她抬手,亭内侍奉的仆人纷纷退下。

江泠掀起目光,不解。

吴靖舒直视他,神情严肃,“我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今日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与我夫君成婚多年,一直未有子嗣,我并不想从族里过继一个孩子来分家业,芃芃虽然与我非亲非故,但相处这么久,我实在喜欢她,况且,芃芃也与我有缘,要不然,老天爷怎么会在我最为子嗣烦忧的时候将她送到我身边?”

江泠手指蜷曲几分,一个猜想浮现在他心头,他神情有些惊讶。

“你猜的没错。”吴靖舒直截了当,落实他的猜想,“我就是想要收芃芃做女儿。”

江泠说:“夫人身份贵重,芃芃只是孤女。”

“那又怎样。”吴靖舒并不在乎,“做了我的女儿,她也是身份贵重的齐府千金,父亲是盐科老爷,母亲出身于武宁伯府,有齐府与武宁伯府为她撑腰,谁会再说她是孤女,自然……”

她话音顿了顿,一字字沉声道:“也不会有人嘲笑她有一个身怀罪名、又有残疾的兄长,你说是不是,江小官人?”

江泠心口一紧,哑然。

“你看,她小小年纪要忙于生计,还要照顾你,可作为齐府的小娘子,她会是我们的掌上明珠,会受尽宠爱,不会再吃一丁点的苦,我会将她视作我的亲生女儿,给她我能给的一切,她不需要辛苦赚钱,我们齐家有的是钱,她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江泠抿了抿唇,说:“可芃芃不是这样的人,她去宝和香铺并非全然为了生计,而是她想要学会更多本领,她想要走南闯北,去见识更多东西。”

“是啊,所以我欣赏她,可不能因为这样,你就完全不管她。”吴靖舒挑了挑眉,说出来的话鞭辟入里,“芃芃是个女孩,需要长辈的关怀与宠爱,而你并非她的亲生兄长,你们两个天天在一起,外人该怎么看待她,小的时候还能说是孩子之间感情好,长大之后呢?”

“她是聪明,有能力,有自己的想法,可是若非不得已,谁会让自己家的女儿去外面吃苦,最该享乐,最该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年纪,却整日在外面风餐露宿,你自称是她的兄长,难道你不心疼?”

江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手握得很紧。

吴靖舒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茶喝一口,观察着少年的神色,她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在实事求是地分析利害,江泠的脸色在她的话音下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挣扎难堪。

吴靖舒根本不需要用什么手段,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争不赢。

“我也看得出来,你与芃芃感情很好。”吴靖舒将杯子放下,语气缓和几分,“她依赖你,将你当做亲生哥哥一样,你爱护她,愿意给她你现在能给的一切,不过,江小官人,我还是要说,现在的你,能给她的实在微不足道。”

“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因为我知道芃芃这个孩子重情义,我若与她直说,让她跟我走,她一定会因为你留下,不过,你比她大好几岁,我相信江小官人是个心如明镜的人,你若真的珍视芃芃,为她着想,你知道该怎么选择的。”

江泠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不语,桌面下,一双手扣在一起,无措地绞紧。

他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吴靖舒说得句句在理,他想不出反驳的话。

他根本没有办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