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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48)

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第47章 “我哥哥是世上最好的人。”

正是腊月,地窖里阴冷无比,寒风从头顶的天窗灌入,几人慢慢挪到一起,瑟缩着发抖,相互取暖,从叶秋水睁眼开始,耳边的哭声就没停过,一直到半夜,大家哭累了,也认命了。

叶秋水肚子很饿,人在未知的黑暗中恐惧被无限放大,她靠着墙壁,不知道被关了多久,直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响,有说话声传来,地窖的窗户被人掀开,几个孩子立刻惊醒,哭得脏兮兮的小脸上写满恐惧。

两个男人顺着梯子爬下来。

叶秋水警惕地望过去,先下来的是掳走她的人,手臂粗壮,面容凶狠,另一个体型瘦小,唯唯诺诺。

“账都算不好!我告诉你有几个小崽子都是我弄回来的,钱都算我的,你别以为你会写几个字你就了不起!”

被骂的那个矮个子涨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试图反驳,但险些被打。

叶秋水坐在角落里窥视,猜测这两个贼人因为分赃款而产生分歧,高个子的那个应当是主谋。

他大步跨过来,几个孩子吓得直发抖,有人忍不住哭出声,男人没什么耐心,谁哭就一个巴掌扇过去,抓住头发,清点人头,估计价格。

男孩子多是卖去矿场做苦力,女孩子卖去做奴婢,若长得好看,那就更值钱了。

叶秋水被提起来,捏住脸,男人左看右看,小娘子唇红齿白,梳着垂挂髻,两边各系着一条红色丝绦,虽然打扮并不富贵,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家里千恩万宠的宝珠。

高个子男人扯起嘴角,嬉笑,“卖去达官贵人家,可值不少钱。”

叶秋水别开头。

男人哼一声。

旁边有一个男孩,瘦骨嶙峋,似乎还有些病,惊吓过度,喘息不停,脸都开始发青。

男人见了,顿时横眉怒目,扭头吼道:“这样的你弄回来做什么?不值钱!”

不远处,被他训斥的同伙缩着肩膀,一声不吭。

可男人依旧不依不饶,走过去,指着他的鼻子,骂得很难听,唾沫横飞,“没用,拐个孩子都不会,你自己是个赔钱货,你还净弄这些赔钱货回来。”

他说话毫不留情,将另一个骂得无地自容,下巴几乎要戳到胸口,好几次被他推搡得摔倒。

叶秋水小心翼翼地蹭过去,挡在那个被骂的小男孩面前,压低声音说道:“没事啊,别听他们瞎说。”

小男孩瑟缩了一下,抓住她的衣摆,眼泪汪汪。

叶秋水知道他害怕,便无声地笑了笑,安慰他。

“我告诉你,这次换的钱我一分都不给你!”

同伙掀起眼皮,不敢看他,瓮声瓮气道:“当初说好咱们五五分。”

男人一听,更加震怒,“五五分,你跟老子谈五五分?你顶个屁用。”

他一脚踹过去,“这群小崽子们还不是老子弄回来的。”

“那你也不能一分钱都不给我。”

矮个子小声道:“我也出了力,有两个孩子就是我拿糖骗回来的。”

“一成,再多没有!不想干你就滚蛋!”

男人耐心耗尽,又踹他一脚。

矮个子倒在地上,眼冒金星,但一个字都不敢说,唯恐再多言又会挨打。

两个略卖人并没有叶秋水以为的那么团结,一个强势,一个软弱。

强势的对软弱的呼来喝去,他大咧咧地坐下,从地窖角落找出两坛酒,另一个只能站在一边,瑟瑟发抖,为他斟酒,还要算账,他只能分到一成的赃款,不乐意的话就会被赶走,反正这种来钱快的活有的是人来干。

不一会儿,矮个子男人被使唤出去买下酒菜。

主谋的男人打算歇半日,夜里再将拐来的孩子转手,傍晚的时候,他准备出去与人商量买卖孩子的生意。

一个踩着梯子爬到地窖上面了。

剩下的一个留着看守他们。

男人叉腿坐在小板凳上,酒意上头,下意识像方才一样使唤同伙。

但人刚出去。

没人应他,男人“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低声啐了两句。

他目光移向角落瑟瑟发抖的孩子们身上。

一个个蓬头垢面,受惊的小兔子似的缩成一团。

挡在最前面的是那个扎着红发带的女孩,明明自己也害怕得直发抖,却挡在别人面前。

小姑娘吓白了脸,年纪不大,眉眼秀丽可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美人坯子。

男人眯了眯眼,招手,“你过来。”

叶秋水愣了一下,艰难站起,她手脚皆被捆住,只能跳过去,但行动困难,又一个踉跄摔倒。

小姑娘摔得不轻,眼角闪出泪花。

男人才想起来,这群小崽子们都被绑着呢。

他站起身,上前,拔出一把匕首,利索地割断了叶秋水手脚上的绑绳。

“你过来帮老子斟酒。”

男人重新坐下。

原来是同伙不在,他没了使唤的人。

“别想着耍花招,不然现在就弄死你。”

他目光凶狠,匕首插在桌上,闪着寒光,他不觉得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有本事逃出去。

叶秋水抖了一下,脸色苍白,老实走上前,端起酒坛,倒酒。

男人喝红了脸,醉醺醺的,他大概气还没消,一边喝一边骂。

从他的口中叶秋水得知,这二人乃叔侄,侄子就是方才出去买下酒菜的矮个子,叔叔一直做这种拐卖人口的生意,而侄子读了两年书,本瞧不上这样的营生,但奈何屡试不中,又无其他一技之长傍身,父母双亡,便只好跟叔叔一起偷孩子。

但叔叔每日到头对他都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话里话外都是讽刺羞辱,明明很辛苦,但是分不到多少钱,他打不过做惯粗活,身强体壮的叔叔,只能任由使唤。

骂声太难听,孩子们都被他粗犷的模样吓坏了。

叶秋水垂着目光,斟酒,捶腿。

男人憨笑,有小娘子伺候,比毛手毛脚的侄儿顺眼得多,他一时也不着急将叶秋水重新捆起来。

“奶奶的。”男人看一眼梯子,“买个东西这么久,果然是废物。”

酒劲上来,他打了个嗝,合上眼睛假寐。

叶秋水跪在地上给他捶腿。

鼾声传来,她抬起目光,盯着男人闭上的眼睛,目光缓缓移向插在桌子上的匕首上。

他笃定她不敢怎么样,娇滴滴的小娘子,没吓傻就不错了。

叶秋水喉咙有些干,咽了咽口水,她紧紧盯着,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忽然抬手,一把拔出匕首,紧握在手中,看也不看,猛地往前扎去。

“啊……兔崽子!”

叶秋水连鸡都没杀过,拿到匕首,不知道要往心口捅才能致命,她胡乱地将匕首插在男人大腿上,顿时血流如注。

叶秋水吓傻了,手抖个不停。

男人已经醒过来,伸手就要抓她,叶秋水吓得跌坐在地,手脚冰凉,连躲都忘了。

然而他大腿上插着匕首,刚要站起来就重重摔下,碰倒桌子后,酒坛滚落,噼里啪啦砸了一地。

男人趴在地上闷哼,血流了一地,他拔出刀,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流出。

“老子要弄死你,小贱……人!”

他刚爬起来又跌倒。

这时,头顶传来响声,先前出去的贼人返回,从入口探头,看到这一幕顿时惊骇。

“还愣着做什么!把这小贱人捆起来!”

矮个子急忙跳下来。

叶秋水回过神,手脚并用爬起,退后几步,大声道:“杀了我,你们可就少赚许多钱了。”

她盯着刚跳下来的人,掐紧自己的肉,逼迫自己冷静,说:“他好了,肯定要打你,怪……怪你回来得这么晚!你想、想好了,是要一个人数钱,还是两个人……分钱!”

矮个子愣住。

一个人数钱,还是两个人分钱?

若是分钱,他只能分一成!

他回头,看向流了一地血,挣扎着要站起来的叔叔。

男人察觉到他的犹豫,暴怒:“你是不是找死!快点扶老子起来,看我宰了这小贱人之后不弄死你!”

矮个子男人抖了抖,叶秋水继续哆嗦着说:“你犹豫不决,他站起来后……可就要……就要连你一起杀了。”

地窖中乱作一团,矮个子天人交战,男人骂骂咧咧。

他已撑着桌子站起,不管不顾大腿上的伤,气势汹汹就要扑过来。

矮个子终于撑不住,咬了咬牙,大喊一声,猛地捡起地上的匕首,恶狠狠地向前捅去,一连几下,鲜血溅了满脸。

角落里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尖叫,叶秋水脸色惨白如纸,双腿软得站不起来,滑落在地。

几下挣扎后,男人一动不动了。

矮个子握着匕首粗喘气。

片刻后,他回神,吓得连连后退。

孩子们瑟缩在一起呜咽,每个人脸上都遍布惊恐。

叶秋水浑身颤抖。

第一次目睹杀人,吓傻了一般,除了抖话都说不出来,男人身上的血,有许多溅在她身上,叶秋水呆呆地坐着,拼命想要爬起,可她太害怕了,一点力气也攒不起来。

矮个子转过身,看向她。

这个小丫头虽然漂亮,但实在是个烫手山芋。

他冲过来,一把抓起她。

“等、等等……”

叶秋水颤抖着求饶:“你别杀我、求求你了呜呜,别杀我……我有钱,我有钱的,你别杀我呜呜。”

他动作缓下来。

叶秋水手忙脚乱地将塞在袖口中的票据给他,“我有二十两,存在恒通钱庄中,这是票据,你别杀我……”

矮个子将票据抓过来,翻来覆去地确认真假。

叶秋水抱着头,哭得满脸鼻涕泪水,恐惧到了极点。

男人的尸体还躺在不远处,她不想成为下一个。

他拿了票据,将匕首紧紧握在手中,转身,先捡起麻绳将叶秋水重新绑住,比先前缠得更紧,又用东西堵住她的嘴,不准她再说话,接着将尸体拖到角落,爬到上面换掉带血的衣服,将地窖入口关上,用东西压在上面,确认底下的人不可能逃出来后,拿着票据出门。

恒通钱庄在城东,各大钱庄皆凭票据存取钱银,矮个子确认那丫头给的就是恒通钱庄的票据后,为避免夜长梦多,他现在就要赶过去将那二十两取出,今夜就找个暗场将她卖了!

原本叔侄两还商量着,要好好物色买家,小姑娘眉清目秀,最适合卖到大户人家做童妾,可以赚几十两不止。

但现在等不及了,那丫头心思缜密,他怕又被她算计。

一路跑到恒通钱庄,男人将票据放在柜臺上,掌柜的看他一眼,收了票据,没有过问,转身叫伙计去拿钱。

矮个子搓着手,焦急地等待。

下一刻,身后大门忽然“嘭”地一声关上,几名伙计从两边冲出,七手八脚将他摁在地上。

“娘子,人抓到了!”

柜臺后走出一个贵妇人,吴靖舒神情愠怒,扬声道:“先打个半死,让他带路,问清楚人都藏哪儿了!”

医馆的门被推开,有人扬声道:“小官人,你妹妹找到了!”

榻上,江泠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

“别动别动!”

医馆的大夫按住他,“有人去了,你着急也没用,躺着,别再拉扯伤处。”

江泠很急,根本坐不住,不管大夫的劝说,拿起拐杖便下地。

“我妹妹在哪里?”

“那两贼人还没来得及出城,他们藏身的地方就在这附近,藏在民居中,贼人熟知地形,难怪昨日追出去的人找丢了。”

“说起来也是稀奇,小娘子真是厉害啊,竟将贼人离间了,叔侄俩互相残杀,吴娘子带着官府的人在恒通钱庄守株待兔,那家伙刚一露面就被按住了,等找到藏人的地方时,另一个贼人已经死了,地窖里一共有五个孩子,小娘子没什么事,已经被吴娘子带回去了,就是受了些惊吓,哭得眼睛都肿了。”

江泠一瘸一拐地往东门街赶,吴靖舒暂住在王府中,原先官府还不想管这些事,是胡娘子找到王夫人,王夫人又告知吴靖舒,而吴靖舒的夫君正是京师派下来的巡盐御史,知道府城中有人牙子流窜,立刻派人下去搜寻。

人赃并获,五个孩子被各自护送回家,一个都没少,官府又从活着的贼人口中得知已经出手的孩子转卖到了何处,连夜赶过去将人带回。

按照大梁律,凡设方略卖良人为奴婢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杀人者,斩立决。

买主知情不报,以及买主明知有略卖事实而依然购买的,与略卖同罪。①

贼人已经死了一个,另一个供认不讳,罪大恶极,被判处斩立决。

叶秋水被吴靖舒带回王家了,她身上溅了不少血,吴靖舒与王夫人看到的时候吓坏了,以为她受了伤,大夫里里外外地检查过,说她没有大碍,只有一些磕碰的皮肉伤,几人才放心下来。

婆子撩开她的衣服,看到胸口有块大大的淤青,心疼得直叹气。

“好在性命无虞。”

这样机灵漂亮的小女孩,要是被卖到那些地方,不知道要遭怎样的罪。

吴靖舒让婆子带叶秋水沐了浴,换上干净的衣裙,饿了一天一夜,又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叶秋水一点胃口都没有,只喝了几口粥。

一睁眼就要出去,婆子拉住她,“你去哪儿?”

“我找我哥哥,我哥哥还在等我。”

叶秋水很心急。

“哥哥?”

她们还不知道叶秋水有一个哥哥。

“你哥哥是谁,在哪里?”

“我哥哥叫江泠,我们住在北坊青石巷最后一户人家。”

婆子们听了,面面相觑。

“江……泠,是江家二房那个吗?”

江家闹出的事情,曲州传遍,二房的小官人刻薄寡恩,不敬叔伯,又是罪臣之子,被家族赶出。

吴靖舒与王夫人正在谈事,听下人来传说小娘子醒了,吴靖舒站起身,“芃芃怎么样了?”

“没事,就是有些皮肉伤,小娘子醒了就要找哥哥,夫人,她哥哥是江家赶出来的那个孩子。”

吴靖舒疑道:“江家?”

吴靖舒刚来曲州,对这里的事情并不熟悉,她扭头看了眼王夫人。

哪知王夫人皱眉,说:“去年姓孙的知州因为贪墨被处斩,江氏是曲州豪族,二房的老爷跟着前知州做事,也贪过钱,还行贿赂之事,后来这个人畏罪自尽了,他儿子原本被举荐去国子监读书,没多久说是犯了包庇之罪,功名也没了。总之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个江泠年初的时候还因为不敬长辈,欺负堂弟被宗族除名,是个人人皆知的混账东西。”

“下人说的那个孩子,就是江泠。”

王夫人神情严肃,“他怎么会是芃芃的哥哥呢,他们非亲非故。”

吴靖舒出生世家大族,家风清正,平生最痛恨贪官污吏,听说那江氏作风,冷哼一声,不屑道:“还能是因为什么,定是诱骗。”

吴靖舒以前在京城,没少见到富家子弟诓骗无知少女,这些人都不过是一时兴起,哪有什么真心。

话音刚落,堂前有下人说:“夫人,门外有一小官人求见。”

王夫人问道:“可曾说姓甚名谁?”

“姓江。”

吴靖舒说:“怕就是那小子无疑了,先别让他见芃芃。”

王夫人颔首,吩咐下人,“回绝了他,我们是清白的人家,怎能让他登门。”

下人立刻领命离去。

府门外,江泠弯腰揉了揉膝盖,他等了许久,门房的下人终于过来。

“小官人大可放心,我们夫人与盐科大人齐老爷的夫人都很喜欢小娘子,大夫早就看过了,小娘子平安无恙,只要休息几日便好。”

“那我带妹妹回去修养。”

“那就不行了,我们夫人正在接待贵客,暂时抽不出空见你。”

江泠说道:“我不是要见夫人,我要见我妹妹,我得带她回家,劳烦您再同夫人说一声。”

先前听人说,芃芃受了很大的惊吓,一直哭,江泠心里很担忧,快被自责淹没。

小厮笑道:“在曲州,难道还有比咱们王家更安全的地方吗?在这里,好吃的好玩的,小娘子想要什么,我们王家都能拿得出来,她可以受到最好的照顾,她现在是受了些惊吓,可是很快就会好了,让她去别的地方,小官人敢保证,她不会再受到伤害?”

江泠怔住。

王家的下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张笑脸无懈可击,可叫人听着,却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江泠呆愣片刻,反应过来。

王家并不想让他登门,他们知道他是谁,知道他是江家的孩子,知道他父亲是贪官,清白人家最怕与他们扯上关系。

她们也不想让他见芃芃。

的确,如果他可以更警惕些,芃芃不会被人牙子带走,如果他是个身体健全的人,他可以很快追上贼人,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什么都没有的江泠,除了给叶秋水带来麻烦,还能带来什么,庇佑?或是好的生活?都没有。

江泠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

可是他还是想见叶秋水。

门廊下,小厮扬声道:“好了,小官人若是没有其他事,那便请回吧。”

江泠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院内,叶秋水住的厢房里有许多人。

吴靖舒问她,“芃芃,你何故与那江家的人扯上关系?”

叶秋水道:“他不是江家的人,他就是我哥哥。”

“你不要被骗了。”吴靖舒皱眉,“你可知他爹是贪官,现在官府还有卷宗呢!”

“可我哥哥不是坏人。”

“他犯了包庇之罪,还欺负堂弟,不敬叔伯。”

“我哥哥没有,他根本不知情。”

吴靖舒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爹是个畜生,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哥哥不是……”叶秋水辩解道:“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从来没做过坏事。”

“大逆不道,不敬长辈,被赶出家族总该是真的。”

“不是这样。”

叶秋水急道:“这些话是污蔑!我哥哥根本不是被赶出来的,他是自己要离开的。”

吴靖舒愣住。

“是族人欺他孤苦,欺他腿脚不便,抢了他娘留下的嫁妆,还颠倒黑白,说他不敬长辈,我气不过打了他的堂弟,被江家抓走,哥哥为了救我,自愿将家产拱手让人,那些人才没有再来找我们麻烦。”

叶秋水说起这些旧事,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旁人都说我哥哥不好,可是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大家都是听风就是雨,我明明已经解释过许多遍了,可是从来没有人信我。”

“我哥哥什么坏事也没做过,他好好地做自己的事,别人不待见他,说他是跛子,杂碎,他就不出门,可就是这样,还是有人欺负他,明明是旁人造的孽,为什么都报复在他身上。”

“我要回家,我要去见我哥哥。”叶秋水起身要出去,“我不见这么久,他肯定很担心。”

吴靖舒偏过头,与王夫人对视。

“算了,先送她回去,改明儿再说。”

王夫人找来两个仆从,叮嘱他们,要将人万无一失送回北坊。

等叶秋水出门,王夫人才转身,看向吴靖舒,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女孩身上,连小姑娘走远了都没有收回。

王夫人问道:“阿舒,你怎么突然那么关照芃芃。”

吴靖舒沉默许久,回神,“我没有孩子,族里一直劝说,要我从旁支过继一个孩子过来,可我清楚,他们这么说,只是想借这个孩子去霸占我与阿齐的家业。”

“我觉得,我与芃芃很有眼缘,她冰雪可爱,我越看越喜欢,我想认她做女儿,回京后就说,她是阿齐与人多年前生下的,是我们齐家的血脉,刚被认回,我会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爱护,不,她若愿意,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王夫人惊诧不已,“你与齐大人说过这件事吗?”

“还没有。”吴靖舒说:“但阿齐见了,一定也会喜欢芃芃,我们没多久就要回京了,在这之前,我需要将一切事情安排好。”

“这几日,我会和阿齐商量,那个姓江的孩子……”

吴靖舒顿了顿,“我没想到芃芃这么在意他,不过没事,我会与他好好谈谈,若他真心待芃芃,便不会让她跟着他受苦。”

……

阿金受了五郎的命,要在这里好好照顾江泠,但江泠从王宅门口回来后,便开始收拾东西。

“三郎,五郎让你这些天就好好在医馆养伤。”

江泠置若罔闻,说:“你回去吧,若四叔与婶母知道你在我这里,五郎与你都要被罚,没必要管我。”

“可……”

阿金很纠结,“那您也不能走啊,医馆好歹有大夫,北坊能有什么。”

若出个什么好歹,回去怎么交代。

江泠没有理会,捡起自己的拐杖,他额头满是冷汗,走一步便要停下来吸口气,慢吞吞地走下台阶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只是他刚出门,便忽然响起一道呼唤,清脆、欣喜。

“哥哥!”

江泠呆住,抬起头。

叶秋水跑过来,一把抱住他。

她看着很安好,只是手背有些擦伤,没有受到欺负,能跑能跳,声音洪亮。

“哥哥……”

她的声音里透着委屈与担忧。

一见到他,这种委屈更加控制不住,叶秋水抱得很紧,脸埋进他的怀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哥哥,你怎么都不来接我,真的吓死我了呜呜……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险些被卖掉,后来又差点被杀,叶秋水害怕人牙子去钱庄取钱,但并没有人发现他是坏人,怕他真的拿到钱,回来就报复她,将她卖了。

但万幸,江泠与她想到了同一个方法。

他们心有灵犀。

小姑娘哭得很大声,又委屈又欣喜。

只有在最信赖的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这样。

江泠抬起手,轻轻揽住她。

他还以为要好几日才能再见到她。

少年启唇,低声道:“芃芃。”

失而复得的欣喜充斥于整个胸膛。

“没事了,别怕。”

江泠一点一点地顺着她的后背,轻声道:“没事了,坏人已经被抓起来了。”

叶秋水哭了很久,江泠的衣襟都湿透了,他没有动,沉默地在医馆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叶秋水坐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脖子,缓了许久。

方才在王府,明明不可能再有危险,但叶秋水依旧很害怕,可此刻见到江泠,她那颗不安的心却突然完全平静下来了。

江泠一遍一遍地顺着她的背,轻拍安慰。

叶秋水渐渐平息下来。

“哥哥……”

“嗯,我在的。”

叶秋水闷闷道:“我想回家。”

“好。”

“想吃你做的饭。”

“好。”

她饿了一天一夜,现在很想吃东西,在王家,纵然王夫人与吴娘子给她拿了许多精美的吃食,她也一点胃口都没有。

江泠拉着她站起,牵住她。

叶秋水发现江泠走路似乎比从前更不稳了。

“哥哥,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江泠安慰她,“没事,昨天有些着急,扭了一下。”

“要紧吗?”

“不要紧,歇两天就好了。”

叶秋水搀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哥哥,我扶你。”

“嗯。”

等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用攒了许久的钱买下的年货全都丢了,明明是年关,但他们却必须过一段很拮据的日子。

江泠忍着痛,给叶秋水做完饭,昏暗的灯光下,他低头检查叶秋水身上的擦伤。

扎伤贼人时被踹了一脚,叶秋水的胸口有一块很大的淤青,但江泠并不适合查看,他问道:“擦过药油了吗?”

“嗯……”叶秋水说:“在王宅的时候,有阿婆帮我看过伤了。”

“好。”

江泠还是有些担忧,“我不能帮你擦身上的伤口,你自己够得到吗?”

叶秋水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知道后腰的伤在哪儿。

江泠抿唇,他觉得,芃芃是个女孩,需要有一个女性长辈,有些东西,是他没法顾及得到的。

他抬手,隔着衣服,指节轻触叶秋水的后背,点一点,“这里疼吗?”

“不疼。”

“这里呢?”

“疼……”

“嗯。”江泠了然,“你记住了,后背的伤在这里。”

顿了顿,又叮嘱道:“若是有别的男子这样,你要拒绝,要告诉大人,知道吗?”

“知道了。”

……

吴靖舒将想要收养女儿的事情告诉丈夫。

齐大人与她一样,皆出身名门,夫妻二人志趣相投,举案齐眉,唯一的憾事就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

齐大人不愿意休妻或是纳妾,族里一直为此争执与施压。

吴靖舒认为,若丈夫见了那个女孩,也会喜欢。

“阿齐,前几日救出来的那几个孩子中有个女孩我很喜欢,我打听过,她爹娘很早就死了,没有其他长辈,我想收养她。”

丈夫自案前掀起目光,疑道:“什么样的女孩,多大了。”

“快九岁了,聪明,机灵,你知道的,两个游窜已久的贼人能被抓到,有她一半的功劳。”

“竟是那个孩子!”

丈夫神色惊讶,一个小丫头以己之力离间略卖人的事情已经流传开了。

小小年纪,有胆有谋,临危不乱,能看出两人不和,成功离间,还险些反杀其中一人的事迹齐大人这几日早有耳闻。

他很欣赏,听吴靖舒谈起,说道:“你若喜欢,你自作主便是,对外就宣称是我与旁人所生,年纪也对得上。”

“只是我担心一件事。”吴靖舒有些犹豫,“我怕她不愿意。”

“怎么可能。”

丈夫笑道:“你都说了,无父无母,又无长辈依靠,我们齐家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也并非数一数二的望族,但也不愁锦衣玉食,且她认下我们,不必担心宠爱,我们自会将她视作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将来会为她挑个好郎君出嫁,她只要不是傻的,怎么可能会不愿意。”

吴靖舒听了,觉得他说得很在理。

齐家可并非曲州江氏这些小门小户能比得上的,这样的好事落在别人头上,他们只会觉得求之不得,怎会拒绝。

吴靖舒放下心来。

她要找机会与那两个孩子好好谈一谈,昨日送叶秋水离开的小厮回来禀报说,她很依赖那个男孩。

吴靖舒认为,江泠对芃芃是很好的,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好人,芃芃在他身边,也许会被教坏,她不认为一个贪官的儿子能教会叶秋水什么。

……

略卖孩童的贼人被处死后,曲州城内仍旧风声鹤唳,大人们都不准自己的孩子出门,害怕会被掳走。

江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叶秋水被他拘在家中许多日,一直到除夕这一天她才终于可以出门,上次买的年货都没了,江泠还剩一些钱,带她去街上买东西。

江泠脚踝的伤疼了许多日才稍稍好转,现在他比以往走路走得更慢,叶秋水经常要停下来等他。

她最是活蹦乱跳,但是现在必须老老实实的,因为她要搀扶江泠。

除夕的时候,宝和香铺里的生意很忙,叶秋水很想去帮忙,不过她要照顾江泠,大夫说了,他脚踝的扭伤要养许久,本来大腿的骨头都已经要长好了,上次一扭,险些又加重。

江泠现在的钱很少,他精打细算,又经常讨价还价,遇上不好说话的店家,还会被骂。

“爱买买,不买滚蛋,瞧着人模人样的小官人怎么这么抠搜,滚滚滚。”

为了一袋米,江泠与店家争论很久,腆着脸一而再再而三地还价,差点被人拿扫帚赶出去。

他以前什么时候过过这样的日子,会为了几文钱的东西讨价还价,江泠咬着唇,神情有些难堪,紧紧握着手里的钱,挣扎了片刻,还是道:“能不能再便宜些……”

米肉都要买,不然这年过得会很没滋没味。

但现实是江泠没有办法负担起所有,他必须为一点柴米油盐发愁。

好不容易买下一块肉,手里只剩几个铜板,江泠拨了拨,眉心轻皱,心里叹气,他得快些将腿养好,早些去书局抄书,若是再不去,也许掌柜就找其他人代替了。

江泠扭头看一眼叶秋水,她没有新裙子穿,还是一身旧衣服,因为那场惊吓,她好几日没吃好饭,脸也瘦下许多,今日去买东西,她没有撒娇说想要吃糖。

因为她知道江泠没有钱。

买完米粮,两个人牵手回家,只是刚进巷子,就远远瞧见家门口已经有人等着了。

狭窄的巷子,没法停进那样富丽宽敞的马车,吴靖舒只能走进来。

她站在门檐下,打量这个破旧,比人高不了多少的门庭。

寒酸得令人发指,还不如富贵人家的茅房宽敞。

甚至不用打开门,她就知道院里是怎样的落魄情形。

叶秋水率先看到她,笑着打招呼,“吴娘子,您怎么在这里呀?”

吴靖舒听到声音,喜笑颜开,走上前拉她。

“今儿个是除夕,芃芃,我来接你去我们府上吃年夜饭,对了,还有你哥哥,也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