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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128)

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第127章 狱中绝笔

窗外大雨倾盆,叶秋水坐在榻边,将江泠身上的被子拉高些。

工部的官员在门口探头探脑,“大人醒了吗?”

“还没有。”

官员声音放低些,“我们是来告诉大人,水势控制住了。”

叶秋水点点头,“好,诸位辛苦了,等兄长醒了,我会转达给他。”

“那就多谢叶女使了。”

官员抬手作揖,戴上斗笠,再次冲进了雨幕中。

叶秋水担忧地看着榻上的江泠,从昨夜到现在,他一直昏迷着,叶秋水看过他的脉象,很虚弱,这两年他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差了。

形销骨立,以前的衣袍穿在身上,竟然有些空。

知道他很忙,但是怎么瘦了这么多,比去年在西北见到他时,好像还要更瘦骨嶙峋些,叶秋水想到这次他摔进湍急的河流中,撞到流石,身上有许多擦伤,她想看一看她的伤势如何了,只是手指碰到江泠的衣襟,又堪堪停下。

以前她在军营里,碰到将士受伤,叶秋水从来眼睛都不眨地剪开他们身上的衣物,就算他们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叶秋水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因为她是大夫,治病救人本就是她应该做的,男男女女的身体,在她的眼底,也只是毫无区别的一团肉而已。

可是江泠不一样,怕他醒来又要责怪她,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剥开他的衣物,像是亵渎,更怕他斥责,说她贼心不改,这么久了竟然还怀着那些心思。

叶秋水垂下手指,如今,做什么都觉得束手束脚的,明明自己就是大夫,却没法去亲眼看一看他的伤势。

门扉被轻轻敲响,叶秋水站起身,推开门,薛琅站在门外,一只手臂上缠着绷带,血迹微微渗出。

他看着有些狼狈,靴子湿了,脚底沾着泥巴。

“你去挖渠子了?”

叶秋水皱了皱眉,问道。

薛琅点头,“还有一点点就好了,只要将大水引到其他地方分洪,就不会淹没附近的村庄。”

带头挖渠子的是都是禁军,还有靖阳侯府的府兵,薛琅刚缠完伤就出门了,挖渠子要用力气,他的伤口再次崩裂开。

“我听人说你已经在这儿守了一晚上,我过来看看你。”薛琅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榻上的人一动不动,“江大人还没醒啊?”

“嗯。”

叶秋水看到他手臂上缠着的布条渗出血迹,她将门拉开,低声道:“你进来,我重新给你将伤口包扎一下。”

“好。”

薛琅笑眯眯地点头。

他脱下沾泥的靴子,走进屋中。

窗前传来雨点砸落的声音,噼里啪啦,江泠睁开眼,耳鸣了一阵,等渐渐恢复了,眼前视线也变得清晰,刚要出声,外间突然传来说话声。

“坐下。”

叶秋水轻声道,她翻开桌子上的药箱,用剪子剪开薛琅手臂上的绷带,他“嘶”了一声,叶秋水抬眉,“弄疼你了?”

“没事儿。”

薛琅仰头朝她笑了笑,“你弄,随便弄。”

叶秋水无言,站在他身侧,用干净的布巾擦拭伤口,上药,再重新包扎,她垂着目光,神情认真,薛琅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淡淡笑,“芃芃。”

“干什么?”

她掀起目光,“侯爷不要这么叫我,被别人听到不好,公事上要称职务。”

像别人一样,要么是叶大人,要么是叶女使。

薛琅说:“我就不要,那多见外啊,公平起见,你也叫我小名,嘚嘚。”

叶秋水看傻子一样看他,“什么?”

“嘚嘚啊,听我娘说,我小时候,乳母每天晚上都会唱一些哄孩子的歌,什么‘嘚嘚嘚,马儿跑’,就是这样的语调,我一张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嘚嘚’,然后就叫这个名了。”

叶秋水看着他,想象了一下,笑出声。

薛琅跟着憨笑,“怎么样,以后我叫你的小名,你也叫我的小名,总之,你不要总是‘侯爷’,‘侯爷’地叫,多见外,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要是嫌我的小名难听,那就像我家人那样,叫我阿琅。”

阿琅,阿郎,听着就像是在唤情人。

江泠躺在里间,隔着一扇屏风,虽然无法亲眼看到二人的脸,但倒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却是几乎重叠的,能想象得出,她低头为薛琅包扎时,秀长的发会落在他的手心。

江泠锁骨被穿伤的位置又开始隐隐地抽痛,他抬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叶秋水听到声音,立刻抬起头,神情喜悦,将薛琅的问题扔到一边。

她火速将绷带的结打好,忙不迭绕到屏风后去。

“兄长!”

榻上一直昏迷的人终于醒了,睁着眼睛,乌黑的眸子看向她。

叶秋水步伐匆匆,扑到榻边,弯腰,“哥……兄长,你醒了。”

她伸手下意识要为江泠把脉,卷起衣袖,指尖刚触碰到他的手腕时,又过电似的收回。

“王大夫,江大人醒了!”

门被拉开,另一名太医提着药箱进入,叶秋水退到一旁。

她伸手想要为他把脉,又突然收回的动作,江泠全都看在眼底。

他眸光黑沉沉的,寂静无波,任刚过来的大夫为他诊治。

“江大人没事,不过有些虚弱,还要再休息几日。”

他叮嘱了一些事情,叶秋水送他出去,两个人在廊下交谈。

屋内,薛琅环视四周,与江泠目光相接时,他笑了笑,但江泠面无表情,轻轻颔首示意。

薛琅知道,叶秋水的兄长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所以面对江泠的冷淡,薛琅并不放在心上。

门外,叶秋水同太医交谈完了,她回到屋子,薛琅迎上去。

“芃芃。”

他说:“堤坝上还有事,我先过去了。”

“嗯,好。”叶秋水点头,“你去吧,别再那么用力,不然伤口又会崩开。”

“知道了。”

听到她的关怀,薛琅眉眼弯弯。

他推门出去了。

屋中又静下来,叶秋水关上门窗,雨声淅淅沥沥,她绕过屏风,江泠正看着她来的位置,视线一相触,他就挪开了脸。

叶秋水走上前,在榻边坐下,轻声问道:“兄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我方才出去的时候让人热了粥,一会儿端过来兄长喝几口,你昏迷许久,得吃点东西。”

江泠低声道:“好。”

他们之间,好像从小时候的无话不谈,到如今,连在一间屋子里都如坐针毡。

叶秋水起身,“兄长,我出去看看。”

江泠面朝着墙侧,“嗯”一声。

叶秋水转身离开。

安济院里住着东山脚下的百姓,这次朝廷反应很及时,并未发生多少伤亡,农田虽然被淹没了,但官家发话,今年的税收会减免,还会给大家建新房子,百姓们脸上都是笑呵呵的,一点也不见房屋被冲垮的哀伤。

城内有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过来送粥,送衣物,叶秋水写了几张可以预防湿热症的方子,吩咐底下的人去煎煮给大家喝,她四处巡视,看看有没有哪些地方需要帮忙。

“叶女使?”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叶秋水愣了愣,回头,发现伞下站着的是徐微。

她嫁人了,梳着妇人的发髻,年初,徐微同严丞相的侄儿严琮喜结连理,叶秋水回京的时候,徐微跟着外派的丈夫去了扬州任职,前几日才刚回京省亲。

叶秋水转过身,行礼,“徐娘子。”

“真的是你。”徐微笑了笑,有些意外。

她刚刚才知道,叶秋水竟然回京参加了东宫的喜宴。

几个月前,江泠养好伤病,前往西北,徐微以为叶秋水会和他一起回来,但是只有江泠一人孤零零的,他回京后,告了半个月多月的病假,那时徐微将要成婚,丈夫严琮与江泠是同科的进士,关系不错,江泠受邀来参加喜宴时,身上是强撑出来的精神气,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病态不吉利,江泠只送了礼物过来,没坐多久就回去了。

徐微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就知道西北一行,大概落得个很坏的结果,这几日在家中,听姊妹们说起叶秋水与靖阳侯的事,徐微便知道江泠一回来就病倒的原因了。

心上人有了喜欢的人,作为兄长,这辈子都没有可能,有些话一旦说晚了,就再也没有出口的机会。

“徐娘子是过来施粥的?”

“嗯。”徐微莞尔一笑,“我也没什么其他本领,只能做点小事帮忙。”

叶秋水说:“不是小事,徐娘子让许多人不必挨饿受冻,哪怕只有一顿,一日,那也是帮了大忙。”

她想了想,又道:“先恭喜徐娘子,不知道你已经成婚了,我也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多谢。”徐微笑说:“不过不用客气,江大人已经送过礼了,说到这件事,我还要提前恭喜叶女使,过一段时间,是不是也可以喝你的喜酒了?”

“什么?”叶秋水看向她,片刻后反应过来,说:“没有的事。薛侯爷是怎样的人物,我从来没有高攀之意,只是我在西北的时候曾到赤云军中帮过忙,与薛侯爷有过几面之缘罢了,不知道怎么就传出了这些胡话。”

“哦?”

徐微的样子看上去很是诧异,“这么说,叶女使与靖阳侯之间并无男女之情?”

叶秋水点头,“是。”

徐微嘴角牵了牵,似笑非笑,“原来如此啊。”

叶秋水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

徐微回神,笑了笑,“这边已经施完粥,我就先回去了,明日有些东西,我想带给叶女使。”

叶秋水疑道:“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徐微欠身一礼,翩翩走过。

叶秋水神情不解,站了一会儿,她回到江泠躺着的屋子里。

方才有人过来送了吃食,江泠坐起身,喝了一碗粥,听同僚说起外面的状况,因为反应及时,洪水并没有造成多么恶劣的后果,等渠子挖通,将水分流引到别的地方就好了。

他静静听他们说话,叶秋水推门而入的时候,床边正坐着几个工部的官员,见到她,几人话语顿住。

“几位大人继续,我这就回避。”

她重新合上门,在门前站了片刻,里面的人陆续出来。

叶秋水一一颔首招呼,等他们都离开后,她才走进去。

江泠后腰垫了一个枕头,靠坐着,膝上放着几本公文,他低头翻阅,神情专注。

“兄长……”叶秋水走上前,“你的病还没好。”

江泠目光微微一顿,“没事。”

方才同僚们出去前聊到她,说她一听闻薛琅划伤了胳膊便急慌慌地策马过来,冒着大雨,衣裙都淋湿了。

江泠有些出神,她对薛琅那么关心,知道他受伤,近乎慌不择路。

薛琅的样子,看着也很喜欢她,他身份高贵,为人亦仗义,带着府兵在东山下帮忙的时候,一点架子也没有。

江泠找不到他的缺点,一个年轻,有朝气,又热烈张扬的男子,与她很是般配。

手指紧按在公文上,纸张都被捏得有些皱。

傍晚,大夫又来看过一遍,叮嘱了一些事情,“不烧了,江大人年轻,恢复得快。”

王太医心中纳罕,叶女使不也是大夫么,医术不比他们差,怎么总要等他们过来诊治。

叶秋水将大夫的叮嘱全都记在心里。

江泠换药的时候,她就出门守着,克己复礼,挑不出一丝有错的地方。

规规矩矩,让人难以指摘。

江泠手里握着公文,等换好药,叶秋水端着小厮送来的粥进屋。

江泠看向她:问道:“你吃过了吗?”

叶秋水点点头。

江泠接过,喝完粥继续坐着看公文。

叶秋水坐在一旁,算前两日没算完的账,算珠的声音噼啪响着,没多久又停下了。

江泠抬起头。

昏黄烛光下,叶秋水趴在桌案前,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她的眼下有些发黑,昨夜,她一直守着江泠,眼睛都熬得发红。

入夏后,衣着单薄,烛光透纱,雪肌若隐若现,轮廓柔和模糊,凸起的肩胛骨如蝴蝶震动的双翅,纤长的手臂似风拂过的花枝,散发着旖旎朦胧的美。

江泠呼吸变慢了,他起身下榻,抱着一件衣袍,走到叶秋水身边蹲下,将衣服抖开盖在她身上,少女侧着头,被手臂挤压的脸庞微微鼓起,长睫轻颤,像是一把小扇子,在心上轻轻扫动着。

江泠看着她,目光深深。

许久,男子抬起手,似乎想要抚摸少女的面庞,只是将要碰到她时,又蜷曲起来,落下,指间只勾住了一小簇头发。

他的脸上映着跳动的烛火,低垂的眸光里,藏着白日不能言说的缱绻情意。

叶秋水呓语一声,转过头,握在指间的几根青丝也随之抽离。

手心空荡荡的,江泠默然地看着她的鬓发。

第二日,叶秋水醒来时,腿有些麻。

她揉了揉脖子,扶着桌角起身,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叶秋水往里间看去,发现被子已经折叠好,榻上早就空了。

她一怔,推门出去,安济院里帮忙的官员说:“江大人天不亮就出去了。”

叶秋水站住,心里责怪江泠,一点也不顾及身体,刚退热,还没修养完全又出去。

可是他是一部主官,那么多人都听着他的调遣,走不开。

叶秋水无奈地走回去,坐下来洗漱,吃饭。

没多久,徐微过来了,在粥棚里帮了许久的忙,叶秋水看见她,不由思索,徐微昨日说的那个要交给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许久后,施完粥,徐微走到她面前。

叶秋水唤道:“徐娘子。”

徐微看她一眼,意味深深,低头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一方巾帕,叶秋水不明所以,茫然地接过。

低头一看,巾帕上血迹斑驳,颜色已经发黑。

叶秋水心头一震。

她手指微颤,将帕子抖开,上面写着几行血字,字迹虚浮,看得出书写之人已经强撑到极致,连写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①

那时江泠在狱中,重伤濒死,而叶秋水杳无音讯,他不知道她远在天涯究竟怎么样了,将死之时,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

信很简短,有太多未尽之言,手帕很小,承托不了书写之人的情意,这封血书上,字句简短,江泠说,希望她不要再回京,以免被曹氏一党盯上,他很抱歉,连累了她。

字迹潦草,到最后,只剩一句。

吾将去矣,生死无憾。

往昔之事莫念,来日之路皆安。

狱中绝笔。

兄嘉玉。